030 亡魂长殿
她看着九星结,犹豫的伸出手,将它接了过去。
我将她要做的事情细细讲了一遍,其他的便由我去做。
她不情不愿,但事已至此,她没有拒绝的办法。
这样将她拖下水来,我心里亦不好受。
交代完后,我们离开暗室。
廊道的长度超出我的想象,越往深处,四壁越发凹凸不平,脚下的路也从四棱石砖变为岩质石层。
到里边后,我找了个岩石躲着,用气音对春曼说道:“靠你啦。”
春曼脸色苍白的点了下头,站在原地攥紧双手,用力呼吸了几口气,忽朝里面的石室奔去,边张口大叫:“出事了,出事了!少爷!好多官兵把我们围了!”
没出多久,两个随从模样的男人跑出,疾声问道:“怎么回事?”
“上面来了好些个官兵,说要找县官的闺女,要攻进来了!”
“郑伦,王栋,”穆向才出现在石室门口,白衣缎袍,神情隐匿在黑暗里,“你们带人上去周旋,把入口封死,随便他们搜,不要动手。”
“是!”两个男人应声,带人跟着春曼离开。
我松了口气,能少几人是几人。
“你招惹上官府的人了?”一个中年男音自石室内传来,空旷悠远,听起来像在山谷喊话。
“嗯,”穆向才转过身子,边走边道,“实不相瞒,此女乃县官之女。”
“县官?哈哈,有意思,要我是你,我就上去杀个痛快。”
“我妻此生多舛,我得为她积善德,你准备的如何了,可否即刻开始?”
听得他们动静远去,我贴着嶙峋石壁一步一步往前挪,但不知为何,越靠近石室,胸口便越发沉闷。
最后,我手指捏着石壁,确定前面没人后,悄悄探出了半只眼睛,结果一眼便让我惊愣在地。
竟是一个规模极大的地下溶洞,万千把石笋倒垂在洞顶,气势凌人,像随时都要倾射而下。
地上数百条石路纵横交错,蜿蜒崎岖,四边岩壁上同时燃着数百支中天露,让石笋尖端如缀珠玉,璀璨晶莹,一片光怪陆离。
这不足以使我吓得腿软,令我胆寒的,是陈设在洞内的数万具木棺,密密麻麻,凌乱无序的堆散着,透着幽谧,诡谲阴森。
有些木棺层叠一处,如山一般,有些则高悬在崖壁上,俯瞰整座溶洞,大小形状各不相一,有新有旧,有成人也有孩童。
中天露的香气被空中的巨大戾气驱散的荡然无存,俨然一座空前盛大的地下万人坟场。
镯雀躺在一块巨大的石台上,穆向才站在她身边,俯身握着她的手和她说话。
陈素颜坐在地上,目光在洞内的木棺上望着,不知在想什么。
他们周围摆着许多巫器巫材,一个身着藤纹墨色蟒袍的中年男人站在一块石台前,手边有两口小碗,各盛了半碗紫色浓汤,他正用铁勺从一个木盒中舀出两勺红色颗粒,分别倒进两碗浓汤里。
我掩住嘴巴,差点没呕出来。
那是天眼卵,将兔子的眼珠和蚊蝇的虫卵一起泡在紫云花液中,再以沉曲香熏上数日以防腐化。
用得上天眼卵的巫术,不用想都是阴毒险恶之流。
那中年男人将两碗浓汤依次搅拌,汤色渐变为暗紫,他走过去蛮横的抓起陈素颜的手,匕首一割,鲜血溢入汤中,然后他转向穆向才。
我这才看清他的脸,虬髯满腮,须不分绺,双目明亮有神,光芒慑人,要是这双眼睛再大上一圈,他的模样便像极了狻猊。
镯雀皱眉,把手伸了过去,对穆向才娇声道:“会很痛的。”
穆向才软语哄着:“别怕。”
中年男人皮笑肉不笑,刀尖不客气的在镯雀腕上一划。
我小心的往下猫去,边丈量四周地形,未等我爬到合适的地方,那中年男人端起其中一碗浓汤递给了陈素颜。
陈素颜伸手接过,略有迟疑,随后抬起眼睛看向穆向才。
我见不到她眸中流过些什么情绪,穆向才亦没有注意她,只有镯雀,有意无意的朝她投去几眼。
陈素颜垂下头,顿了顿,将瓷碗凑到唇边。
心下一慌,我大叫:“不能喝!”
她被我吓的一抖。
我神思一凝,她手里的药碗登时被我跌碎在地。
“初九!”她朝我所在的方向望来。
我疾步跑去,快靠近时,中年男子一道光矢令我后退数步。
“田初九!”穆向才大怒,被中年男人伸手拦住。
中年男人打量着我,勾唇一笑,慢声说道:“想不到姑娘岁数不大,本事不小。”
我看着他:“你是巫师?”
“自然。”
“要不我们比比?”
他眉毛一扬:“比?怎么,你也是个巫师?”
我飞快掏出身上的所有东西,一番摆弄后起身,仰起脑袋望着他。
他看着我那些东西,又笑了:“厉害,不用比了,我再快也做不到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同时设下清心阵,屠妖障和卷云真清印,小丫头,你师承何人?”
“望云山玉尊仙人!”我大声喊出师父的名字。
他一顿:“天悠尊者是你师尊,青崖道人是你师公?”
“有点见识,”我指向陈素颜,“把那姑娘给我送来,今日一切我就当没发生过。”
他哈哈大笑:“可我怎么不知道望云山有你这号人物?”
“我望云山惯来清闲,与世无争,你不知道有什么可奇怪的?”
“你这黄毛丫头,口气大得很。”
我立即还嘴:“牛鼻子老道,笑声难听得很!”
他又大笑,下一秒忽然敛了笑意,手臂一扬,宽袍大袖在空中像招魂幡一般鼓动,紧跟着两道光矢冲我直来,清脆的撞在我的阵法上,银光如玉碎般破裂。
他神情一顿。
我哼道:“你刚才少算了两样,我还摆了三元乾坤阵和辟神冰罩。”
他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你戏弄我!”
虽然没想过要戏弄他,但我从善如流的点头:“是呀,就是戏弄你,你能拿我怎么样?就你这点本事,给人换骨?”
“你!”
“那些官府的人是你带来的?”穆向才说道。
“是啊,”我朝他看去,“你的心倒是大的很,明知道我跑了,竟还敢继续作恶,你就不怕我带人过来抓你?你设在这宅子周围的阵法,哪里躲得过我的眼睛?”
“别听她的,”镯雀也开了口,冷冷的看着我,“罗巫师不必和她较真,她没有什么本事,只能躲在那阵法里。”
“是吗?”我看着她,忽的眉目一凝,在他们失于防范时,将为她准备的那碗紫汤啪塔一下摔在地上,汤汁四溅。
他们循声望去,穆向才怒声叫道:“罗巫师,破掉她的这些阵法需要做什么!”
我皱眉,一阵寒意冒了出来。
我这阵法不是破不掉的,一是材料不足,二是太过仓促,三是阵法层叠,繁杂不纯,但是刚才情形太危急,我不得不跑出来,接下来,就只能靠拼了。
姓罗的打量我的阵法,忽的一笑:“破绽百出,不过如此。”
说完大手一挥,一片红光冲我飞来。
“初九当心!”陈素颜叫道。
我转身就跑,身后红光将阵法瞬息击碎,芒烟四散。
几乎我跑出阵法的同时,穆向才就追来了。
我边跑边将能移得动的东西都朝他砸去,被他飞快避开。
眼看他靠近,我大喊:“镯雀,你去死吧!看招!”
穆向才脚步一顿,转身朝镯雀望去,就趁这功夫,我跑进了幽深石径,躲进了木棺丛中。
他很快追了进来。
我来不及喘上一口气,掀起几口棺盖朝他砸去,踩着木棺从另一处跳下,朝陈素颜他们的方向跑回去。
没跑几步,我的脚步一顿,在石台另一侧看到满满一缸酸水。
倘若我继续朝那跑,中年男子把我朝里面一丢,我必死无疑。
我登时转身,但没想穆向才追的那么紧,我的额头直接磕上了他的下巴,两股力道相冲,我们同时摔地。
身子不如他灵活,他飞快爬起,一脚踩住我的左肩。
我正要移起石阵,听得陈素颜大叫:“向才,不要伤害她!”
穆向才侧头朝她望去,眉宇微皱。
陈素颜看向镯雀:“我已自愿为你而死,你为初九说些话啊!”
镯雀冷冷的朝我望来,说道:“向才,放了她吧。”
“放了她?”穆向才冷笑,转向陈素颜,“你自不自愿都是一个结果,有何资格为她求情?”
“向才!”镯雀道,“她曾也算是我妹妹,放了吧!”
“放什么放,”中年男子笑道,“这黄毛丫头太有趣,莫不如给我,我带回去琢磨琢磨,看她还有些什么本事。”
我冷笑:“我的命何时由你们来决定了?”
我的手臂紧紧贴着地面,鲜血正缓缓流出,袖中匕首早就深深的割在腕上。
以鲜血自损,我没有把握能控制好局面,可若不慎杀了人,我只能认命的赔上自己。
穆向才阴冷看着我,踩在我肩上的力道越来越重:“此女奸诈狡猾,诡计多端,留不得。”
语毕,手起红光。
我飞快凝神,默吟八鬼上诀。
陈素颜的声音响起:“穆向才,你再动一下我就杀了她!”
一把匕首架在了镯雀脖边。
031 万具木棺
镯雀此时的神情非常不对,脸色苍白无血,双眉紧蹙,我猜应是她的半妖之痛发作了。
“你敢!”穆向才暴喝。
“你把初九放了!”
穆向才看向中年男子:“罗巫师!”
“穆向才!”陈素颜急声喊道,“你当真不怕我和你鱼死网破?”
“你这个贱人!”穆向才怒喊,“放了我妻!”
镯雀的神色越来越痛苦,一手抓着身边石台,一手按着胸口,抬头瞪着陈素颜,浑身发颤。
中年男子却好像压根不关心发生了什么,重端起一碗汤药,闲闲递给陈素颜:“小娘子?”
陈素颜的脸色并未比镯雀好的到哪儿去。
她看了汤药一眼,忽然落下了眼泪。
“小娘子?”中年男人又道。
陈素颜垂下头,越哭越伤心,忽而抬起头,看着穆向才说道:“我穆向才,虽无一身凛然大义,却也光明磊落,此等宵小之所为,我不齿,更不屑。”
我一愣。
穆向才也蓦然愣住。
陈素颜哭道:“此话乃吴唯川当初邀你入宦讨好赵益仁时你拍案所说,可还记得?如今的你,却变成了什么模样?”
我直直望着她,她直直望着穆向才。
“婧儿,我听闻左叔有座邻水的楼阁,你若在这住烦了,我们便去那开间茶馆,你看如何?等穗儿长大了些,我教他音律棋诗,你教他为人处世,等他也娶妻生子,我们俩就把他的儿子夺来,我继续教他音律棋诗,你继续教他为人处世,这样我们都不会闲着了。”
中年男子说道:“你也可以多生几个,抢儿子的儿子干什么?”
陈素颜泣不成声,松开了旁边痛苦不堪,蜷缩成一团的镯雀。
“因为我夫君不忍我再受妊娠之苦。”
她抬手擦泪:“人世疏离,苍颜白发,爱恨都会化为过眼烟云,恨是不打紧的,可这爱该如何是好?如何才能割舍?”
说着,眼泪再度潸然,续道:“割舍不下,便不要割舍,我们约个地点,来生继续携手白头。到时无论你变得什么模样我都会将你认出,把你讨来做娘子,你也不要将我忘了。”
“婧儿……”穆向才语声喑哑。
我转眸朝他看去,他乌黑深邃的眼眸通红通红。
镯雀这时忽的惨叫一声:“向才!”
我又朝她看去,一旁的陈素颜凄然一笑,绝望的闭上眼睛。
穆向才拔腿朝镯雀跑去,镯雀痛的手指扭曲痉挛,躺在石台上嚎啕。
穆向才将她抱起:“我在这,雀儿,我在这。”
陈素颜没有看他们,擦掉眼泪朝我跑来:“初九!”
“我没事。”我说道。
不过一时半会儿起不来,手腕上的伤口愈合有点慢,不由心疼自己,白白浪费那么多血。
“现在怎么回事?”中年男子端着汤药,“那这药不喝了?”
“先不必了。”穆向才抱着镯雀说道。
“为什么不必了!”镯雀拽住他的手臂,哭道,“快给我换!快换!!药给我,我要喝药!”
穆向才抱紧她,对中年男子道:“今日烦扰巫师了,我稍后令人送你回去。”
“不打紧,”老道说道,“只是那东西呢?”
“我还会再找相近体质的身子,到时罗巫师还会帮我么?”
“那是自然。”
“可巫师在外的名声不如人意,在下信不过。”穆向才说道。
老道一愣:“你这是什么意思?不肯给我了?”
“并非不肯,”穆向才说道,“下次事成之后,我定双手奉上。”
“下次?”老道讥笑,伸手指我,“下次有了这黄毛丫头,你还用得上我么?就算我今天把这丫头宰了,你也可以从远处找人,如若不是你迫在眉睫,你现在会来找我?”
穆向才黑眸一紧,冷冷的看着他,没有说话。
老道一笑,伸手调弄汤药:“今天我就把人情做足了,这笔交易你一方撤了不算,贫道不答应!”
说罢,掂了掂手里的匕首,忽然一扬,冲着陈素颜飞来。
穆向才暴吼:“婧儿!”
我急忙扑开陈素颜,匕首从我胳膊擦过,一阵尖痛。
待爬起身,我怒道:“臭老道,你好生不要脸!人家不做你生意了你还死皮赖脸!”
他冷笑:“买卖是双方意愿,一方说不做便可以不做吗?行,要想不做也可以,把血绛珠给我,我立即走人!”
“我已说了,下次事成之时再给,我决不会另找他人。”穆向才道。
“想请就请,想赶就赶,你当我是什么!快把血绛珠交出来!”老道怒道。
穆向才抱着镯雀往后退去。
老道暴怒:“给我!”
一掌击在了身旁石台上,摆满巫器的石台登时碎为两半,东西乒乓摔地,叮当乱响,他一扬手,两块破碎的石台凌空腾起,对准穆向才,蓄势待发。
“初九!”陈素颜握住我的胳膊,颤声叫道。
“什么血绛珠?”我问道。
老道不耐的看了我一眼,回过头去时一愣,又朝我看来,目光落在我的胳膊上:“你的伤口呢?”
“血绛珠是什么?”我问。
他皱眉:“你先告诉我你的伤口是怎么回事?”
“你先说什么是血绛珠。”
“你的伤口!”
“我在问你血绛珠!”
“你说是不说!”
“你先说!血绛珠干什么用?”
穆向才道:“绛珠亡魂曲,以陵隐子血肉所铸的绛珠。”
我一愣,目光看向溶洞四周的棺木。
“穆向才,”老道不耐烦了,叫道,“你给是不给?”
“不能给!”我上前数步,看着老道,“你要这血绛珠肯定不会做什么好事!不能给你!”
“臭丫头,这里有你说话的份么!”
“你才臭,”我怒骂,“糟老头的模样,长得像只癞蛤蟆!”
“要不是看你有些伶俐,老道我第一个拿你开刀!”
我呸了一声:“要不是看你又老又脏,本大仙早把你做成人肉叉包了!”
说完我伸手指向他的身后,大叫:“悬棺里爬出一个死人了!”
众人纷纷抬眼,我神思一凝,十六块石子飞起,凌空结阵,星芒如电。
穆向才反应过来,抱着镯雀朝我们跑来。
“站住!”老道喝道,两块巨石朝他们砸去。
我大叫:“天行同古,长石归一,破!”
十六块石子绕巨石盘转而上,空中一声巨响,尘烟迸溅,两块巨石和其他石子一起,变成尘埃落下。
未等我重调气息,老道怒喝一声,溶洞上石笋微颤,下一瞬,数十根石笋像长矛一样对准我们,将我们包围其中。
032 血色绛珠
“把血绛珠给我!!”老道叫道。
伴随他的话音,那些石笋微动,蓄势待发。
穆向才咬牙:“你休想!”
在方才巨石粉碎之际,他抱着镯雀已到石阶下,但是被石笋包围,再难举步。
我想了想,扬声道:“老道,若我用其他东西替代血绛珠你看如何?我的血亦可以招惹妖物!”
老道大手一扬,一根石笋冲我疾来,我飞快避开,他暴躁道:“你这臭丫头真招人烦!”
我一怒:“你以为老子想烦你!你算个屁!”
说话不服输的下场就是又挨了几根石笋,皆被我避开,其中一根却是冲着离我不远处的陈素颜而去。
石笋尖锐,寒芒逼人,高悬在陈素颜上空三丈处。
陈素颜僵立原地,攥紧了双拳。
“你敢!”穆向才怒喝。
“交出血绛珠,我就放过她!”
“你若敢伤她,我会让你付出千倍的惨痛代价!”
“哈哈哈!”老道大笑,“这里没有琴音,就算你祭出血绛珠,死役也不会听命于你!”
穆向才冷笑:“你不知道手指也可以鸣音?”
“我已没了耐心,你快些将血绛珠交给我,不然……”
那石笋忽如直泄的瀑布,万钧直冲而下,在陈素颜头顶一尺蓦然停住,悬然将刺。
我吓得快透不过气。
“穆向才,我数三下,”老道说道,“若你不肯给我,那么最先死的就是她。”
我看向穆向才,他咬牙切齿,脸色惨白。
“不能给!”我叫道。
陈素颜闭上了眼睛。
老道大喝:“一!”
“二!”
“我给你!”
穆向才怒吼,手心蕴出一团红光,一颗红色小珠悬在他的掌心之上,约莫汤圆大小,颜色黯红,模样并无奇特之处,却有一股极强戾气。
“你先把她们放了!我……”
话音未落,陈素颜头顶的石笋蓦然冲下,我先一步抱着她滚倒在地。
石笋砸在地上,入土半截,真难想象刺入她的天灵盖会是什么可怕画面。
同时一道紫光骤然朝穆向才怀里的镯雀击去,穆向才飞快幻出护阵相挡,却不敌紫光。
他抱着镯雀避开,左臂仍被划了道极深的裂口,险些断臂。
陈素颜忙爬起:“向才!”
石笋尽落,老道朝穆向才掠去,穆向才将镯雀推至身后,迎身与他缠斗,被压制的极惨。
我死死拉住陈素颜,穆向才大吼:“田姑娘,你快把婧儿和镯雀带出去!”
“不!”陈素颜哭叫,“我不要!”
穆向才这时以指鸣琴,曲意苍凉,一团红芒陡转而起。
“穆向才!”老道大怒。
我这才发现,方才分明占上风的老道,不知何时被红色绛珠困住了。
穆向才护在镯雀身前,左臂有极为刺眼的殷红鲜血。
他唇中音律如水泻云涌般流畅而出,五色音阶跳跃折转,高低起伏之间毫无间隙。
“你竟敢在这时将死役召出!快放了我!”老道吼道。
穆向才唇角滑下鲜血,急促道:“田姑娘,快送她们出去!”
陈素颜忽的低呼:“初九你看!”
我抬起头,几副高悬于石壁上的悬棺正在颤动,其中一副棺木里,一只枯槁的手攀住了棺沿,而后爬起一具发黄发皱的干尸。
稀落的头发黏在头顶,嘴唇已腐化彻底,露着森寒黄牙,双目空洞,肌肤单薄,数根骨头暴露在外。
洞内上万具木棺都有了动静,细细碎碎的诡异声音听得我头皮发麻,胸口一股沉闷感,压得我近乎透不过气。
我看向来时的路口,对陈素颜道:“你先去上面!”
我转身朝穆向才跑去:“你在干什么,你要祸乱苍生吗!快住手!”
他艰难道:“你快带她们走!此处我自会毁掉!”
“你要同归于尽?”我叫道,“这里煞气戾气极重,死于此处的魂魄入不了轮回,永生永世都将被困守在这,你疯了么!”
他眸色坚毅,唇角又淌下数滴鲜血:“田姑娘,我快撑不住了,我求你快些带她们走!”
无数行尸从密密麻麻的木棺中钻了出来,刺耳难听的尖叫声令人头皮发麻。
我极快跑向石台,抱了七零八落的东西回来,在血绛珠附近飞快布阵。
老道大怒:“你在干什么!”
我起身对穆向才道:“快!能困多久是多久!”
穆向才看向老道,转身抱起镯雀,我和陈素颜一前一后随他奔向洞口。
那些死役下来了,发出躁动不安的嘶叫,空中的气味腐朽糜烂。
这时一声脆裂声起,我回头看向老道。
全然想不到他竟这么厉害,没了穆向才的压制,他很快就从绛珠障里脱困,而我的困阵缺材少料,根本撑不了多久。
绛珠还束制于他的头顶,若他脱困逃出,那绛珠终究还是落于他手了。
穆向才把镯雀推来,疾声道:“田姑娘,帮我照顾好她们,我知道我无颜再求你什么,只望……”
我后退一步,避开镯雀:“我去对付他!你快些带她们走!”
他皱眉:“此事是我……”
“听我说!”我打断他,语速飞快,“若我有什么不测,你帮我跟杨修夷说声,如果我父母来找我了,把我床头木盒子里的玲珑紫玉交给他们!”
那是我唯一值钱的东西了。
说完我便转身朝原路跑去。
并不是我有多蠢,以德报怨去救想害我的人,而是穆向才着实太高估我。
我抱得动镯雀,拖得动陈素颜么?
我体力不好,力气更小,可能还不及陈素颜。
与其让穆向才去对付老道,到时候一个都跑不掉,莫不如我多争取些时间,能跑一个是一个。
耳边声音轰吵繁杂,我大步朝正在催法的老道奔去,隔空抓来悬于他头顶的血绛珠后,我转身跑向石台。
碎裂声在身后乍起,老道从阵中脱困:“臭丫头!把绛珠给我!”
我没有理会,他速度很快,一下子追上来,一把抓住我的头发:“给我!”
我痛的吸气:“想得倒美!”
“你想干什么!”
“把这绛珠扔酸水里化了!”
“给我!”
他抓起我的脑袋朝石阶上磕去,我被撞的大脑空白,混乱中摸到一根小石笋,我朝他背脊上刺去,他吃痛惨叫,我对着他的脑袋一顿猛捶乱砸,将他踢开后,我迅速朝酸水爬去。
他一把拽住我的脚踝,将我往后拖去。
我伸腿乱踹,他避开后揪住我的衣领,我抬手挡掉抽来的巴掌,冷笑:“摆脱绛珠困阵耗了多少真气?为了有体力逃出去,不惜跟我这黄毛丫头打成一团?”
他手肘一转,朝我撞来。
我手一松,硬着头皮让左脸挨上一下,同时一口咬住他的右耳,猛的扭头,半截耳朵登时鲜血淋淋。
他痛呼着蹦地而起,我吐掉口中的血,翻身爬起,朝酸水缸跑去。
他痛骂着,大步追来。
我将所有灵力汇聚一点,用力抛出血绛珠。
“住手!”
老道怒声咆哮,从我身边疾冲过去,伸手抓住了珠子。
下一瞬,他身形踉跄,整个人跌进了酸水缸里。
我忙伸手拉他,却晚了一步,只撕下半片衣衫。
浓烈刺鼻的酸水飞溅而起,几滴洒到我身上,烧的我衣衫皮肉滋滋作响,剧痛难耐。
他惨呼着挣扎,撕心裂肺的凄厉尖叫顿时响彻洞谷,刺激着上万行尸。
我眼睁睁看着他外皮烂开,内里血肉淋漓,浓稠血水和着肉末,像蒸腾的肉泥和煮沸的汤水,一层一层外涌翻滚,咕噜咕噜。
五脏六腑在最短时间里烂成模糊一团,随着绵软的骨头一起,化为血水,溶于满缸酸水之中。
我从呆愣中回神,飞快朝洞口方向疾跑。
数具死役已冲了过来,迎面一具高大健壮的行尸踏地有声的朝我奔来。
我咬紧牙关,毫不退让,就要撞上的那一刻,我隔空抓起地上的石笋,跳起来双手朝他的脸用力扎去。
大量酸楚的腐液喷到我脸上,唇舌一片苦涩腥臭。
我再飞快拔出石笋,横劈掉他的头颅。
干巴巴的无头尸身跌撞了几下,轰然倒地,在地上蠕动乱滚。
附近的死役全靠了过来。
我抹掉脸上的臭汁,忍住胃里的翻江倒海,朝洞口跑去,一路提着石笋乱挥乱舞,将沿路几只落单的死役大卸八块。
到了溶洞口时,忽的一阵巨响轰鸣,大地剧烈晃动,整个世界要塌掉一般。
我身形不稳,摔倒在地,左腿蓦然一紧,三只行尸将我往下拉去。
我死死抓着路边岩石,想要爬上去。
一只行尸抓着我的腿爬了上来,恰好挤开了其他同伴,我回身用力斩掉它的胳膊。
无数细小石块从溶洞上空落下,我跌跌撞撞爬起。
脚上这只黑黄断肢还在动,被我一脚踢开。
身后动静越来越乱,无数巨大石头砸下,惹起一阵阵动荡。
我终于爬上廊道,跑出去好远后,忽的张嘴一阵大吐。
待胃里的感觉好些了,脚下猛然一阵更强烈的震颤,如似逆海行舟般,将我狠摔了出去,摔得七荤八素。
我扶着石壁爬起,四周弥烟,能见度极其糟糕。
我缓了缓,大力深吸一口气,继续朝前奔去。
终于在彻底的天塌地陷前,我从另一个路口逃了出来。
周身力气殆尽,我瘫软在地,快失去意识。
不知过去多久,我的脸被人轻轻拍着。
“姑娘,你咋样?姑娘?”
是春曼的声音。
我艰难的睁开眼睛。
她身后尘烟缭绕,但在尘烟后,我看到了卷着云朵的天幕。
我撑起身子,看到了身边躺着的镯雀,绵软软的,昏迷不醒。
“姑娘,底下发生啥事了,少爷和陈家小姐还在下面!”春曼说道。
我一惊:“什么……”
她指向那堆废墟:“少爷将夫人抱出来后又折回去了,说要毁掉溶洞,陈家小姐紧跟着去了!他们,他们恐怕已经……”
033 清婵姑娘
我一时懵了,看向满目狼藉的断壁残垣,缓了缓,我起身去扒泥土石块和碎木残瓦。
春曼拉我:“姑娘!你这是……”
“快去叫人,快!”我说道,加快手里的力道。
“姑娘,你不要犯傻了,肯定没救了!”
“这不是救不救的问题,不管他们是生是死都不能呆在下面,下面皆是戾气,别说永世不能投胎,便是魂飞魄散都有可能!”我回头看她。
她愣愣点头,忽的睁大眼睛望着我身后:“姑娘!你后边……”
她话音未尽,我脖间便一瞬冰凉,一柄长剑架在了我的脖子上,随即肩膀被人用力板了过去。
一个美貌女子居高临下的看着我,容貌艳绝,柳腰娉婷,一袭束腰粉裙尤显身姿。
我脖子上的长剑握在她手中,她眸光清亮,有一股难言的媚态,正漫不经心打量我。
看上去有些脸熟,可我一时记不起在哪见过。
她身后不远处站着七八个年轻女人,穿着一色的云纹织锦紫色劲装武服,袖口紧锁,短刀傍腰,容貌皆不俗,清秀可人。
美貌女子收剑,将我轻踢到一旁,对那些女人吩咐:“再找。”
“是。”
我皱眉,思量她们是什么人,是善是恶。
粉衣女子又朝我看来,低声道:“下面还有人?”
“有!”我忙道,“烦请你们帮……”
她忽的眉眼一厉,直直看着我的眼睛,像在警告些什么。
我一愣。
她回头对那些女子道:“下面没人了,你们去别处找吧。”
我站起身,就要说话,几个墨衣男子这时跃过檐角而来,为首的看向废墟,喝道:“是那!快!”
那些四散的紫衣女子们一顿,随后纷纷赶来和男子们一起挖土,我心上的石头终于落下。
一群杂役被带来,跟我们蹲在了一起。
“姑娘,咋办?”春曼低声问我。
我摇头,睁目望着那些废墟。
身后又有动静,我无暇去管,余光见那粉衣女子快步过去:“穆向才的妻子在这,还有口气,如何处置?”
我闻言转过头去。
镯雀孤零零的躺在地上,双目紧闭,姣好容颜在阳光底下毫无血色,像只被人遗弃的陶瓷娃娃。
“不准碰她!”我大喊,跑去挡在镯雀面前。
待看清粉衣女子身边正大步朝废墟而去,却因我的声音而回过头来的男子后,我顿时一愣。
杨修夷穿着一袭苍青色长袍,上绣雅致的竹叶花纹,青色腰带有藤纹刺绣,镀着墨绿镶边,满头墨发以青色丝带随意绑着,分明是爽朗清举的打扮,面色却极差。
我怔怔的看着他,他也怔怔的看着我:“初九?”
语声嘶哑,像数夜未睡。
憋了好久的眼泪,再也按捺不住了,我抖着肩膀开始哭泣。
他几步过来,长指抹在我的脏脸上,又喊了一遍:“初九?”
我一头扎入了他的怀里,放声大哭:“杨修夷……”
觉察他的胸膛缓缓的长出了一口气,而后他的双臂将我搂住,低声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我反手把他的左手怕掉:“不准放我腰上!”
他移上我的背:“好。”
我抽噎着抬起眼睛,他黑眸澄亮,不掩担忧,我忙伸手抹掉眼泪,别扭的看向那群人:“原来他们是你的人。”
“嗯。”
“那能不能让他们快点,陈素颜和穆向才还在下面。”
他看去一眼:“只是入口被封了,挖通了就没事,下面是空的。”
我惊喜:“那可有人息?可活着?”
他眉心微拧,静默片刻后摇头:“戾气太重,察觉不到。”
我的眼泪又掉了出来。
他抬手替我擦掉:“别哭了,会没事的。”
那粉衣女子这时笑道:“女孩子嘛,总是爱哭的。”
我朝她看去,她正望着我,肤若芙蓉出水般剔透,说道:“见过田姑娘,我叫清婵。”
声音甜而不腻,娓娓清脆,却仿若有股莫名力道,一把扼住了我的咽喉。
“你是……清婵?”我说道。
难怪我会觉得眼熟,现在的她没有在湖边时的浓妆艳抹。
她莞尔:“田姑娘应该不认识我,但我可不止一次听过你的大名了。”
我局促的看向杨修夷,一阵清风拂来,颇有些凉意。
想象此时的自己,衣衫褴褛破烂,头发蓬头垢面,脸就更不用说了。
“怎么了?”杨修夷又抹掉我的眼泪,好看的眉宇微微皱起。
我忙垂下头,未曾近看过清婵,竟比远看还要美上许多。
可是我却当着她的面和杨修夷搂搂抱抱……
一股自取其辱的羞赧感莫名冒出,让我想扒开废墟把自己重塞回去。
极力掩饰住所有的不安,我看向春曼:“走吧,我给你解咒。”
杨修夷拉住我:“什么咒我来,你的身体很虚。”
我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单觉得在清婵面前无地自容,我结结巴巴的抽出手:“你忙你的,不用管我……”顿了顿,我叫道,“尊师叔……”
他一愣,我拉着春曼匆忙离开。
入口很快被挖通,廊道尽头落着大片泥石,已被封死,长度缩了整整一半。
在先前关押陈素颜的那间暗室,我们找到了昏迷的他们。
一青一白两个身子靠着墙角,互相依偎,十指相缠,所握甚深。
杨修夷在他们身上点了几处穴道,把了把脉后,对我说道:“不用担心,他们不会有事了。”
我点头,在一旁坐下:“我也困了。”
034 一世一双
因为身体古怪,所以我有一个连自己都控制不住的毛病,就是累到极致后一旦放松,便说睡说睡,一觉难醒。
自那天我喊困后,立马就呈瘫死状,睡得昏天暗地。
待再睁开眼睛,我已经躺在了自己柔软的大床上。
浑身软绵绵的,舒服到极致,我翻身抱住被子用脸蹭着,庆祝自己劫后余生。
房间里有人笑道:“姑娘,你醒了。”
我抬头看去,一喜:“春曼。”
她倒了杯水给我:“感觉咋样啊?”
“你怎么会在这呀。”
“你不是说要带我出来嘛,我就跟来了。”她笑道。
也是,我点点头,想起发生的那些事后,我问道:“陈素颜怎么样了,穆向才呢,镯雀呢?”
“他们三天前就醒啦。”
三天……
“我睡了三天?”
“是呀,你饿不饿,要吃点啥?我去给你做。”
我已经饿疯了,忙下床:“好呀,我们一起去!”
一连昏睡几日,我四肢无力,在厨房里锅碗瓢盆一通钉咣乱响,越帮越忙。
春曼忍无可忍,把我好言软语的哄了出来。
庭院里阳光柔和,清风乘兴,不知从哪飘来的阵阵花香,沁人心脾,煞是好闻。
我穿着白色寝衣,长发披散,在院子里松动筋骨,只觉得惬意无比,舒坦慵懒,地底溶洞带给我的骇意荡然无存,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几只小鸟在桂树上清脆啼叫,我无聊的伸出手:“过来!”
一只小鸟像听得懂人话,真的停在了我的手心上。
我一笑,还未乐够,它屁股一撅,拉了坨屎后拍拍翅膀走人了。
我气得跳脚:“混蛋!我要把你烤了!”
一阵清越笑声响起,我回过头,杨修夷笑吟吟的站在我身后摇着折扇。
他穿着一袭淡蓝色锦服,清风缓缓牵起他的乌玉长发,肌肤欺霜赛雪的白,清新俊逸。
丰叔在他身旁,也穿得清爽,去到井边打了一盆水端到我面前,见我傻在这,说道:“丫头片子,赶紧把手洗了,不洗就干在那了。”
他们如果对我坏点,比如揪我头发,踹我屁股,给我下毒,找人用麻袋罩着我拖到角落里打一顿,我都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但如今这样,我反倒不自在了。
畏畏缩缩的把手洗了,杨修夷很自然的抓走我的手腕替我把脉,点点头:“还行,恢复的尚可。”
我“嗯”了一声,不知该说什么。
丰叔这时嘿嘿道:“我去厨房看看。”
说完转身走了。
院子里只剩下我和杨修夷,他悠闲的摇着折扇,好整以暇的看着我。
我见没话说,索性抬起头望了会天光云影。
“这个给你。”他递来一个紫色锦盒。
我伸手打开,是一根羊脂玉簪,色泽莹润,光洁清绝,造型十分娇俏。
我不解的抬眸。
他淡淡道:“你早该及笄了,我们在山上没什么讲究,到了这里也该入乡随俗一下,这是本师尊送你的成人礼,每天都得戴着,不然……”他四下看了眼,往古井一指,“不然把你扔井里。”
我捡起玉簪左看右看:“你在里面掺了琅琊露?”
他挑眉:“眼睛够贼的。”
“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省的你走丢了又要让人找个半死。”
我收起锦盒,打起了小心思,这东西看上去应该不便宜,我正好穷困潦倒,如果卖了肯定是笔不小的财富。
“那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我问道。
他面色忽而一沉,半响没有回答,摇了摇扇子后,语气有些责备的说道:“以后不要逞能,别以为你的身体古怪就能任性妄为。”
他不回答,我便也懒得理他,拿着锦盒思量着如何出手,他“砰”的一下给了我一记指骨:“田初九,不要心不在焉!”
我不怒反笑,指着他肩膀:“杨修夷,你的这里怎么脏了。”
他循着我的手垂眸看向自己的左肩,我立即抬脚狠狠的踩在他的脚背上,转身就跑。
他在身后大骂,我捂着脑袋,笑着叫道:“别用东西砸我!我元气大伤刚恢复身子,会出人命的!”
厨房的饭菜终于好了,春曼有一双巧手,做出来的饭菜香气扑鼻,口味也跟丰叔的很不一样。
我一口气连吃了五碗饭,几盘菜也被我风卷残云。
杨修夷和丰叔习惯我的胃口了,见怪不怪,春曼傻在一边:“姑娘,你的饭量咋比男人还大,这么吃下去哪受得了?”
我咽下嘴里的东西,嘀咕道:“我都三天没吃东西了……”
“那也不能吃那么多啊。”
我夹起一片腊肉:“我那天把胃液都给吐光了,里面什么都没有,没关系的。”
“怎么不把胃也给吐了?”杨修夷说道。
我嘿嘿一笑:“你又不在,我把胃吐了恶心给谁看?”
他嫌弃的斜了我一眼,说道:“现在醒来也算是巧,正好晚上可以去喝穆向才的喜酒。”
我一顿,问道:“他和谁?”
“镯雀。”
也是,不可能会是陈素颜。
这民间娶妻好像特别繁琐,不可能这么短的几天,县令估计也没那么轻易同意将自己的女儿嫁出去。
不过,我觉得我还是需要去找陈素颜聊一聊劫后余生的感想。
吃完后,我回房换衣,而后便去找陈素颜。
府上的人皆对我客客气气,我找到陈素颜时,她正在鸟语花香,翠枝满园的后院里抚琴,见到我时琴音骤停,欣然迎来:“初九,你终于醒了。”
她大约觉得府里说话不妥,所以又将我约去了柳清湖。
日头正好,我们在湖畔临水而坐。
远处石桥上有许多踏春赏玩的公子佳人,湖面上画船游舫南来北往,清风徐来,水波漾开,尤为惬意。
陈素颜将一颗银芝梅塞入嘴中,冲我笑道:“多亏了你,不然这派暖春花开之景,我无幸再见了。”
“我不想告诉穆向才你的身份,”我说道,“我那会儿觉得他早就配不上你了。”
她笑了笑。
“不过,他知道你的身份了,还要娶镯雀?”
“他们的婚事早就定下了,若现在说不娶,岂不令人看轻,而且这种事,被看轻的永远都是女方。”
“那你们呢?”我问道。
着实不想这么八卦,可就是好奇。
“我们?”她摇头,“没有我们。”
又捡了梅塞入嘴里,她看着我:“你之前对我说的那句话,你可还记得?”
“哪句?”
“你问我,是不是在我认为,女人就一定要嫁人,”她莞尔,“实不相瞒,我当时听到这句话,恍如平地一声惊雷。你没有说错,人之为世,能做的事情太多,并非只有情爱二字。我现在明白我想要的是什么了,镯雀为向才付出那么多,向才绝对放不下,而我又不想与人共享一夫,所以我和他,以后就这样了吧。”
见她这般豁达,能自己想开,我觉得真是一件好事。
不过听到共享一夫四字,我忍不住好奇:“你说,为什么男人可以娶两个媳妇,女人却不能嫁两个丈夫?”
“哈哈,”她笑了,转过头去,不知见到什么,喜道,“初九你看。”
我循目望去。
是一对黄色褐尾的小鸟。
“那叫合卿鸟,它们成日吱吱喳喳,没完没了的,从早到晚黏在一起,从不厌倦知疲。倘若夫妻中有一方意外死去,另一只也不会再寻配偶,没有其他的同类能干涉它们的感情。我要的便也如此,一生一世一双人,没有其他女人,也没有复杂的纠葛,只我二人,并无其他。”
“一生一世一双人?”我托起腮帮子,说道,“那会不会,不自由啊?”
“自由?”
“就,非得只能喜欢一个人吗?会不会相看两生厌?”
“噗,”她笑道,“你在想什么呢,你连喜欢的人都没有寻到,就想着要变心?”
“算了,”我说道,“你们这些男男女女的情情爱爱,我搞不懂。”
她点点头,安静少顷,问道:“初九,你恨向才吗?”
我朝她看去,见她神色认真,我便也认真的想了想。
“谈不上恨,”我说道,“但挺讨厌的,反正看不顺眼吧。”
她抿唇,轻笑道:“他以前性情孤远,一身高洁,最看不起宵小鼠辈,如今为了心中所系不惜自堕为绑架勒人,强行谋他人之命的歹类,自轻自贱至此,他所承受的苦痛自责,应也是极重的。”
我点点头。
老实说,对于他是什么样的人,或者他会不会自责,我半点兴趣都没有。
倘若那日我没去,陈素颜和镯雀换骨成功,穆向才单方面的自责和痛苦,值多少钱?有何意义吗?
我别开视线,不经意的一瞥,忽然瞅到一个熟悉人影,她掩在一棵垂柳后头,躲躲藏藏。
“春曼?”我开口叫道。
过去好一阵,春曼闷头走出:“姑娘。”
“你躲在那里做什么?”我问。
“杨公子要我跟着你,但我见你们聊得开心,便没有上去……”
我皱眉,不高兴的说道:“他干吗叫你跟着我,怎么他叫你跟着你就跟着啦?”
“他替我赎身了。”春曼小声说道。
“此事我知道,”陈素颜笑道,“杨公子亲自跟向才提起的,向才本想将她送给他,杨公子却不要,非要花钱,并说了一句……”
她尾音拖得好长。
我问:“说了什么?”
她乐呵呵咧嘴:“偏不告诉你!”
不说便不说,我转向春曼,道:“他花了多少钱买的你,我替你给了吧。”
这些也是我欠她的。
“不是买,是赎身。”春曼说道。
我有点听不懂:“那你就跟着他了?”
“在二一添作五做事就是一份职呀,我也得讨生活的。”
好吧,讨生活是要的。
我想了想,说道:“这样吧,我给你找点其他事做,总比受人差使要好,要不我凑钱给你也开个店铺,你看你喜欢什么?”
“不了姑娘,我就跟着杨公子。”
“啊?”我有些没反应过来,主要是,我理解不了为什么她放着掌柜的不当,要去给人为奴为婢。
而且,二一添作五是我的,杨修夷是杨修夷,我是我,他带着丰叔住在我那因为他们都是我的长辈,我虽讨厌他们,可是供吃供住倒也心甘情愿。
可是他雇来的人要是也吃穿用住,花我的钱,那真是……真是太过分了。
我真的宁可拿出全部家当给春曼开个店铺,也不想这样。
“那,你现在是杨修夷的人了,”我没好气的说道,“以后我和他打起架来你要是帮着他,我对你也不会客气的。”
她垂下头,神情有些尴尬。
坐的有些烦了,我起身想回去。
湖畔这边的广场非常大,春风徐来,柳枝轻轻摇曳,新抽出的嫩蕊点在繁枝上,春色明媚。
几个姑娘拉着风筝从我们旁边跑过,不远处飘来一阵茶叶蛋香,我还看到几个卖糖葫芦串的小哥,顿时有些馋。
我说要去买几串糖葫芦,她们陪我一起。
就在我们穿过人海,快要去到桥头时,一阵尖锐的马鸣声忽然响起。
远处人群哗变,我们回头去看,是一辆双驾马车,从长街奔来。
本离我们较远,我们只是看着,孰料马车越奔越近,一路无人去拦去管,直接朝我们这边跑来。
车上还有女人的尖叫,不止一人。
待马车快靠近时,陈素颜拉着我往旁边躲去,四周人群也往四周散。
车夫不知去了哪,坐在车厢外的是一个穿着绿衣裳的小丫头,慌乱的拉着缰绳尖叫。
看得出,不是她舆马的问题,是这两匹马。
马车越来越近,两边人群早已散开,却在这时,马儿忽然转了方向,朝我们奔来。
它们速度极快,这么仓促的功夫,我们完全来不及反应。
陈素颜缓过来后拉着我想跑。
我确定已经跑不掉了,伸手用力将她推开。
几乎刚把她推走,一股重力便朝我撞来,将我撞飞了出去。
我第一反应是保护自己的腰,一双结实用力的胳膊却忽然将我抱住。
落稳在地时,我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好!”
“这身手厉害!”
四周响起一片叫好声。
“初九!”
“姑娘!”
陈素颜和春曼焦急跑来。
陈素颜扶住我,说道:“多谢壮士相救!”
我抬起头,是一位面目狰狞,满脸横肉,胡子占了半张脸的大汉。
“谢,谢谢。”我说道。
话音才落下,马鸣声忽然又起。
方才安稳下来的两匹马,忽然又掉头,拖着庞大的车厢,再度朝我撞来。
035 半脸胡子
人群惊叫,慌忙逃窜。
这次救我的,又是半脸胡子。
我的心跳慌乱不已,被这马车给吓得。
这次静下,许多人的目光看着我,不敢靠近。
“一定是你!”一个女音忽然响起,“你说,是不是你惊了我们的漠北枣马!”
我们回头,绿衫丫头扶着车厢,脸色苍白,正对我横眉斥道。
我这才发现这马车很眼熟,一侧头,我就看到了不远处红毯铺道,彩帐翻飞的豪华楼宇。
翠叠烟柳四个鎏金大字嵌在红匾上,大团彩色锦纱簇拥着,绮美迤逦,又不失奢华气派。
陈素颜上前说道:“是你们的马险些撞伤了我妹妹,怎不分青红皂白?”
小丫头长得明眸皓齿,灵巧盘起的发髻上缠着红丝穗儿,她看了陈素颜一眼,目光打量我:“方才我的马好好的,为什么忽然发狂,发狂便算了,为什么见到你就停了下来。我家马儿向来乖巧,定是被你们惊到了!”
“你胡扯什么?”我怒道,“你的马儿受惊时,我就在这边桥头前,我连见都未曾见过你。”
“那你怎么解释它们为什么两次都想撞你?”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她冷冷的瞪着我,忽的说道:“我知道了,它们见惯了大美人,再见你这不男不女的打扮,远远就被你给吓到了!”
“你还讲不讲理了,”陈素颜说道,“没见过你这么胡闹撒泼的!”
就在这话音落下,那两匹马儿忽然又仰头鸣叫,我们一惊,旋即便见它们拔腿朝我撞来,并将猝不及防的绿衫姑娘甩出了马车。
陈素颜惊道:“快跑!”
她拉着我朝另一边跑去。
然而马儿却同时掉头,追在我身后。
眼看越来越近,我伸出手,再度将陈素颜推开。
马儿冲来,要将我迎头撞飞之际,一个白影忽然冲来,跃上马车,一把攥紧缰绳,两匹马儿同时人立而起,终于停下。
仍是那半脸胡子
四周又响起一片叫好。
我压下心头慌乱,上前说道:“你没受伤吧?”
他侧眸朝我望来,眼眸异常清澈明亮。
“嗯?”我看着他。
他忽的一笑,白闪闪的牙齿晃到了我。
“我没事。”他说道。
声音粗粗的,非常嘶哑。
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笑得这么开心,我陪着笑了下,说道:“多谢壮士数次相救,敢问壮士大名?”
他却似想了想,而后才道:“我叫……”
“呕!”
车厢里忽然探出个女人,脸色苍白,鬓钗混乱,攀着他就是一顿狂吐,大半东西全吐他身上去了。
我伸手虚掩嘴巴,瞠目结舌。
四周围观群众紧跟着发出一片“呕”声和嫌弃声。
半脸胡子一脸懵逼,僵凝在那,片刻后,他发出惨叫,一蹦三尺高,望着自己的衣衫,双手不知该放哪儿,气得连声音都变了调:“你,你,你吐哪儿的!我掐死你!”
这可使不得,我忙去拉他:“壮士别乱来!”
“姑娘!”绿衫姑娘从地上爬起跑来,一边防着半脸胡子,一边护着车上女人,又递巾帕又捶肩拍胸。
远处跑来一个粉衫姑娘,焦急道:“我听说我们惊了马,姑娘可有伤着?”
“是她!”绿衫姑娘抬手冲我一指:“这丑姑娘惊了我们的马!”
“你放屁!”我怒道,“你的马受惊时,我还没见到它们呢!”
“那你怎么解释它们就一直撞你,不撞别人?!”
我还真不知道怎么解释,我自己都一头雾水。
“就是你!”绿衫姑娘怒斥,“人丑就不要上街,现在是惊了马,以后指不定还要惹出什么祸端来!”
我气得发抖,不明白为什么这也要扯上我的长相。
我看向那两匹马,一边拉着暴跳如雷,完全失控的半脸胡子,一边咬牙:“它们之所以发疯才不是因为我丑,是因为它们的主人就是个疯妇!成日耳濡目染,沾上了你们的疯病!”
“你胡说什么?你骂谁疯妇!”
“你是个泼妇,你家姑娘是个疯妇,这两匹马是蠢马!”
“你!我今天不撕烂你的嘴巴!”
“我怕你不成!”我一把松开半脸胡子,将袖子挽起。
半脸胡子作势往前冲,我拦在他身前,掀起冲天豪气:“这是我们女人的恩怨!不用插手!”
话音才落,绿衫姑娘便冲了过来,我架势还没摆好,胸口就被踹了一脚,跌摔在地时,四周响起一片哄笑。
没想她竟练过武,身手还不错。
我忙爬起,她又飞身跃起打我,我神识一凝,她顿时从半空跌落在地。
“哎哟!”她失声叫道。
四周哄笑更甚,还有人拍手叫好。
她腰肢一扭,鲤鱼打挺,我迅疾扑上去,她一胳膊抡在我脸上,下一瞬,她被陈素颜踹倒在地。
“打得漂亮!”
“小娘子们再来几招!”
还有人高喊:“打手来了,打手来了!翠叠烟柳的打手!”
我转头望去,一群手拿家伙,膀大腰圆的汉子们凶神恶煞的跑过来。
陈素颜一愣,朝我望来。
这个时候说出陈素颜的身份,那她的脸就丢大了,县令千金和红尘女子当街撕扭殴打,以市井人爱造谣起哄,煽风点火的功力来看,指不定还要传出是为了哪个小白脸大打出手。
我看了湖水一眼,她点头,我们转身就跑,直接跳进水里。
爬上对岸后,我回头一看,发现春曼还在那边,那些打手已横七竖八的躺在了地上,半脸胡子正把那红衣女子给扔进水里。
我忍不住笑了,激动的扬手,大喊:“胡子大哥!”
他抬头朝我望来。
我的双手在嘴边呈喇叭状,笑着叫道:“我欠你一个人情,下次见面一定请你喝酒!”
不知道他是听不清还是什么的,便见他遥遥站在那边,傻愣愣的看着我。
我拉起陈素颜:“快走!”
036 女儿容妆
这是我第三次湿嗒嗒的在街上乱跑。
陈素颜带我绕了一条小路,从陈府僻静的后门溜了进去。
陈家为书香门第,陈素颜她爹没当县令之前是个富庶公子,家境极好,府内仆人成堆,没多久就烧好了几大锅热水。
我揉搓着洗好的头发从浴房里出来,眼看天色不早了,还得给镯雀准备新婚之礼,便打算去跟陈素颜道别。
她正坐在梳妆台前,丫鬟们在替她梳发,我进去后,她回头笑笑:“沐浴好啦?”
“我要先走了,穆向才晚上有酒宴,大鱼大肉的,不去白不去。”我说道。
她点头:“嗯。”
我转身便走,她叫住我:“等等,初九,你就这个模样去啊?”
“嗯?什么模样?”
她一笑,起身说道:“来,我给你打扮一下。”
她看向回秋,说道:“去叫暖冬秋枝她们过来。”
“是。”回秋应道。
陈素颜端了张月牙凳在门前,让我坐下,细细用干布擦拭我的头发。
很快来了好几个小丫鬟,她们搬了张小案几放在我旁边,一个一个木匣子被搬到案几上,盛满首饰珍宝。
而后一群人围着我,又挑眉笔,又选胭脂,发髻换了数个,最后给我弄了一个小飞天髻,戴了一支花妍点翠的戏珠步摇。
回秋拉开陈素颜巨大的香木衣橱,手指在一排衣物上滑过,挑出一件米白色蝶纹雨丝裙,衣襟有着细碎边花,做工精致,透着娇俏又不失灵气,衣袂点着隐隐粉圈,像荡漾的涟漪,又像渲染的笔墨。
陈素颜笑道:“这件好,太配初九了。”
回头叫我换上。
我从屏风后别别扭扭走出来,她将手上的彩云腰带缠在我腰上,伸手丈量了下:“看上去显瘦了不少……”微微沉思,又挑了件外罩的淡粉色浣花软衫给我披上:“这样就差不多了!”
暖冬笑道:“真没看出,田掌柜也是个美人呢。”
我脸一红,有记忆以来,这还是第一次被人夸美人。
“等下去街上了,你好好看看旁人看你的眼光,”陈素颜笑道,“你现在真的可漂亮啦。”
我的脸更红了,但越是如此,我越是不知害臊,说道:“好啊,那我就去看看,让他们也享享眼福。”
她们笑成了一团。
又被她们打扮了一番,我跟她们道别,从后门离开。
街上鱼龙杂舞,车水马龙,我一边忐忑激动,老觉得别人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一边又十分明白,就我这个底子,再精心打扮也美不到哪儿去。
买麦芽糖时,挑着担儿的黄老伯没认出我来,平时都会给我多点分量,如今非但没有,反而还不足量。
居然这么奸滑儿,不过我乐呵呵的接了过来,怕说穿了他不好意思。
从金香酒街穿过珠荷路时,远远听到一阵敲锣打鼓,路人兴高采烈的朝声音来源跑去,我夹在人群里身不由己的被往前带。
不消片刻,一支极长的迎亲队列穿着大红衣冠,从路口走来。
天色近黄昏,最外围的两列长队举着高高的大红灯笼,灯火映衬的长街一片瑰丽。
打先头的是锣鼓队,紧跟其后的是一支妙龄女子的舞队,穿着霞衣粉裙,腰间别着小花篮,轻盈摇摆之际,不时抓起小花篮里的五色花瓣朝人群洒来,缤纷如潮,灿烂绚丽。
舞队后是十名娇俏可爱的女童,穿着一色的大红锦裙,嘻嘻笑笑的跟路人打着招呼。
一旁有人奇怪道:“这到底是元宵的花队,还是迎亲队?”
“是啊,怎么不见新娘子的红花轿子呀?”
另一边有人回答:“听说新娘子就在穆曲家中,没娘家可去迎亲,这花队只是走个过场,热闹热闹!”
“还真是头一遭看到这么奇怪的。”
“可不就是,西城的媒婆们也纳闷呢,他们连六礼都没过,直接就成了!”
看看天色不晚了,我索性就跟在队伍后面。
穆向才的酒宴没有设在府里,而是摆在了城西奉尚酒楼,他一掷千金,将整家酒楼都包下了。
奉尚酒楼不仅是宣城,也是整座柳州数一数二的大酒楼,一楼十二扇雕花乌门尽数敞开,宾客络绎。
一群红衣公子笑容灿烂的迎着客,其中几人拎着大串鞭炮站在门口,苍红色的炮衣像调皮的小孩,乱蹦乱跳,落在门前红毯上,洒了满满一地。
鞭炮噼里啪啦持续响着,我捂着耳朵躲在人群里,许多小孩心性顽皮,又胆子大,结果被炸伤了皮肤,在那哇哇大叫。
天色渐暗,酒楼上数十盏高大灯笼一一亮起,一派辉煌璀璨。
穆曲天下闻名,穆向才同窗友人极多,志同道合的趣友也不在少数,虽然婚期仓促,但在柳州的恐怕都赶来了,个个衣着鲜亮,金冠束发,以文人墨客居多,随同的女眷皆如花似玉,若春晓之花。
这人群里,我还看到了清婵。
她穿得极为盛重,一袭双色锦衣,束腰挺胸,裙摆曳地,走起路来似卷云带烟。
一位蓝玉衣的娇美姑娘挽着她的胳膊,两人有说有笑,一同进了阔气的酒楼门庭,身后各跟着两位婢女。
她们是红尘女子,虽说我对红尘女子的偏见没有寻常人来的重,可是我知道她们不该出现在这种场合。
穆向才和她们有交情?
还是杨修夷邀她来的?
我抬头望向五光十色,灯火迷离的高大酒楼,忽然就不想进去了。
莫名的烦躁让我掉头离开,结果一转身就看到了杨修夷。
难得见他这么一本正经的穿着,精致裁剪的紫衣锦袍,滚边满是深丝流云纹,腰间一条金色祥云宽边锦带,身姿秀颀挺拔,发上束着紫金冠,乌黑长发都束着,俊容大方明洁,深邃精致,手里折扇轻摇,一个人独步,潇洒闲悠。
这身打扮将他本就俊美的面容映衬得愈发无双,整个人高挑俊挺,意气风发。
他慢条斯理的垂头走着,像个闲庭信步的贵族公子,似正在为晚上吃什么而做无关紧要的考虑。
看着他一步一步走来,我无端变得紧张,心跳如奔。
我如今这模样,他会怎么看?
夸我好看?取笑我丑?还是就那样,上不上妆都很无谓?
我轻抿唇瓣,肯定是他从小就一直取笑我的相貌,不然我现在才不会这么忐忑难安。
五步,四步,三步……
距离越来越近,我连气都喘不过来了,他却头也不抬,径直从我身边过去,压根连眼皮都没掀一下。
只有他身上飘来的杜若香气,淡淡的,清雅的,像调皮的小家伙,逗弄着我的鼻息。
擦肩而过,我有些失落,却也松了口气。
算了,看不到我最好,省得他那张毒嘴巴又说些什么过分的话来。
反正今晚也不想跟他走一块吃一桌,我一点都不喜欢他那叫清婵的老相好。
“姑娘?”一声叫唤响起。
我抬起头,春曼跑来,看到我后目光变直:“真,真是姑娘?”
我闷闷的摆弄着衣袖,抬脚朝前走去:“嗯。”
“你咋不进去呀?”
“外面凉快。”
她跟在我身边:“那就不进去了?”
“要进你先进,别管我。”
“姑娘,谁惹你生气了啊?”
我随口道:“我脾气一直很坏,没人惹我生气我也会没事气自己两下。”
头皮忽的一麻,我停下脚步,有所感的说道:“姓杨的在我身后?”
春曼点点头,小声道:“公子正瞅着你呢。”
话音刚落,我的肩上陡然一沉,一只大掌把我板了过去。
抬头对上他乌黑深邃的双眸,我刚平定的心跳再度狂乱如奔。
我忙垂下眼睛,搞不清自己这是怎么了,我又没做错什么,我为什么要心虚?
壮着胆子又抬起眼睛,他双眸乌黑湛亮,饶有兴致的望着我。
我很快就又没出息的垂下了脑袋。
发上一紧,他将那支羊脂玉簪斜插进我的发髻里,语声轻淡:“总算有个女人的模样了。”
我的唇角不可抑制的弯起,意识到后我忙收敛,哼道:“是不是女人,要你说了算吗,我们女孩子想怎么打扮就怎么打扮。”
他出奇的没有和我争,哼道:“算你说得有理。”
我看着他:“今天你是新郎吗,穿得这么隆重,难不成想跟穆向才争风头?”
“风头那东西我向来不争,因为我走到哪风头都是我的。”
我呸道:“不要脸。”
他非常顺手的在我额上一敲,唇瓣张了张,似乎想说些什么,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反而莫名其妙的弯唇笑了。
不过他很快侧过头去,将笑容收敛,揉了揉鼻子:“进去吧。”
我皱眉:“你怎么了?怪里怪气的。”
他斜眸看我,眼睛特别明亮,如缀星光,忽的又冲我一笑,这次没有强忍,毫不吝啬的给了我灿烂一笑。
身后璀璨的灯光和斑驳人影如似天际云霞,将他聚拢团簇其中,他的牙齿白的晃了我的眼睛,我的脑子一片朦胧,恍惚似听不到四周人群的喧哗吵闹了。
“又在想什么?”他的声音传来。
我回神,摇了摇头:“没……”
“那走吧。”他说道。
037 小报一仇
我们被人引上二楼。
二楼较之一楼大厅更为奢华,五六十张酒桌铺着红布,摆满丰盛菜肴,将大厅挤得十分拥促,满目人影,觥筹交错。
杨修夷拿出一个锦盒递给引路的姑娘,我这才忆起我竟忘了准备彩礼,却听他道:“这是我和田姑娘送给新人的一份微薄心意,有劳了。”
姑娘看了他一眼,俏脸通红,点头答谢告了退。
我们挑了张人少的桌子,我抬手给杨修夷倒酒,发自内心道:“刚才多谢你啦,我居然给忘了。”
他喝光后将空杯推来,道:“还要。”
“还是少喝点吧,”我往他碗中夹了两片酱汁牛肉,冲他一笑,“吃点东西。”
他盯着牛肉,面色有些古怪。
我歪着脑袋看他:“怎么了?”
他夹起来放在嘴里轻咬,摇头:“没什么,味道不错。”
说完给我也夹了一片。
我看着牛肉,噗嗤笑出了声,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我和杨修夷虽然一直是死对头,但是互相给对方夹菜也不是没有,比如三年前在望云崖上的某一顿晚饭,我给他夹了片牛肉,肉质极佳,肉汁鲜美,酱料浓郁,当然,其中肯定有些另加的佐料。
他脸色阴沉,横眉扫来:“笑什么笑。”
我笑意不褪,抬手给他斟酒,不料还没习惯过来宽大的水袖,不慎撞倒了酒杯。
琥珀色的酒水洒在了我的裙上,他掏出巾帕替我擦拭,我说道:“没事,裙子挺厚的,渗不进去。”
这时,同桌的一位妇人对她身边的男子道:“你看人家丈夫多疼小娘子,叫你给我夹块百合糕都不肯。”
我闻言尴尬,说道:“你误会了,我和他不是夫妻。”
“不是夫妻?”少妇一笑,“是妾室也不打紧,只要他疼你宠你,跟正妻也没什么两样的。”
又是这些妻妻妾妾的。
我皱眉:“你从哪看出来我和他是一对呀,不要胡说八道了。”
可能我的语气让她起了不满,她嗤声:“不是一对还在大庭广众之下给你擦大腿儿,你……”
“说什么呢!”我打断她,“哪是大腿,这是裙子!”
眼看我们就要吵起来,她丈夫拉住她,跟我好言赔笑。
杨修夷面不改色,继续替我擦裙子,雪白脸颊微醺着淡淡红晕,不知是因为喝了酒还是因为柔黄的灯火,看上去很漂亮,像个玉面美人。
我想夺他的巾帕,他不给,低着头一下一下擦着酒渍,突然说道:“其实她误会了也是正常,这山下有男女授受不亲一说,你来了这么久,也该知道了。”
“这个我早就听过了。”我道。
“不过我是你长辈,”他抬起头,“这句话对我们而言并不适用。”
“嗯?”
“如果其他男人给你擦裙子,你要揍过去,知道么?”
我脑袋一黑:“杨修夷,你当我几岁?”
他夹起一块油炸小饼塞进我的嘴巴:“我是跟你说正经的,以后除了我别给其他男人乱碰,今天那个丑男人就算了,他救你算是情有可原。”
说的是半脸胡子?
应该是春曼告诉他的吧。
“杨公子。”熟悉的女音响起。
我回过头去。
清婵款款而来,望到我时,眼眸闪过一丝疑虑:“这位姑娘是?”
我怎么把她给忘了。
我没好气道:“什么都不是,刚好凑一桌吃饭的。”
她旋即笑靥如花:“田姑娘。”
我和她没什么交情,随意扯了扯嘴皮,当是打过招呼。
她也不在意,转向杨修夷,指了指他的另一边:“此处可有人坐?”
我着实不喜欢这个姑娘,不止是因为她在穆向才别苑里拿剑指过我,而是就是觉得她笑得让我不舒服,总是藏着什么。
而且她和杨修夷还有那什么的关系,而我偏偏不要脸的在她面前对杨修夷来了个莫名其妙的投怀送抱,这真是让我觉得恼羞成怒和自取其辱。
杨修夷给我夹了个百合糕,说道:“应该无人。”
清婵在他另一旁坐下,看了眼他已经空掉的酒杯,捧起酒壶准备倒酒。
“不必了,”杨修夷说道,“我今晚已喝了数杯。”
“以你的酒量,数杯就醉了吗?”
“不想多喝,你怎么挑现在过来?”杨修夷朝她看去。
清婵一笑:“左右是闲着了,便过来看看。”
杨修夷点头:“嗯。”
“对了,这些花队来时经过了我那,我捡了些糖,你可要?”清婵摊开手,纤瘦的手掌里躺着几块糖。
“我不爱吃这些。”
“还挺甜的。”
“嗯。”
他们你一句,我一句的聊开。
我烦躁的拨弄着碗碟里的油饼,食不知味的吃了几口。
对面那少妇莫名的用一种幸灾乐祸的眼神盯着我看,看的我火气极大,终于坐不下了,我放下筷子起身离开。
真难得,杨修夷居然还知道我是活着的,拉住我问我去哪,我拍掉他的手:“我去茅房,你要一起么。”
“……”
我朝楼梯口走出,一群小孩在宴席中嬉笑打闹,来回穿行。
一个小姑娘不小心磕到了桌角,摔扑在前面,她的同伴一把将她揪起,不满的吼道:“你老是这样,笨手笨脚,又追不上他们了!”
声音听着耳熟,我寻声看去,心头怒火顿起,是那傅绍恩的妹妹,傅冰燕。
她没认出我,我本就长着一张不起眼的路人面孔,看上十眼都未必能被人记住,加之如今的穿着打扮,就更认不出了。
我身上还有些碎银和铜板,想了想,我朝他们走去,经过傅冰燕身边时,“不小心”撞了她一下,同时一个铜板“不小心”掉下来。
余光看到正要骂我的她,一脚踩在了我的铜板上。
“长没长眼!”我回头骂她。
不跟她“恋战”,骂完我就离开,“不小心”又掉了一个铜板,没走几步,掉了一颗小碎银。
隐约听到她跟人说肚子疼,要去茅房,我藏在柱子后发现,她一路跟来,捡走了我的钱。
我飞快下楼,去了后厨,要了一壶花雕酒,再谎称肚子不舒服,想让伙计替我找最寻常的白草。
从后厨出来,我看到傅冰燕正站在楼梯口张望。
我朝外面走去,又一个“不小心”,撞上了一个男人,大声赔礼道歉后我迈过门槛。
余光看到,傅冰燕果然立马跟了上来。
我边走边丢钱,进到一条小巷后,我恼怒的说道:“好你个老酒鬼,借我十两银子都不肯!我今天就把你的钱袋埋在这,我看你没了盘缠如何回家!”
我找了个角落蹲下,立马开始摆阵。
期间我一回头,她立马躲掉。
我故意四下看了看,一副警惕的模样,而后收回目光又“忙”了阵,才起身离开。
她就藏在一棵老梧桐后边,我从她旁边经过时,她连气都不敢出。
过去好久,她探出脑袋四下张望,而后起身朝我刚才所站的地方走去。
我躲在她身后不远处,眼睁睁的看着她进入了我的切灵阵,身形消失无踪。
我掩嘴一乐,这下有得你受了!
两天不吃不喝,看得到别人,别人却找不到她,我看她如何是好。
038 夜色海棠
大仇得报,回去的路上我心情大好,买了一包玉珄糖犒赏自己。
月色银白,乌云轻晃,晚风扣着丝丝凉意拂面而来,长街灯火燎亮,我一路走马观花,快到落雨街口的小道场时,我才觉得有些不对劲,我好像应该去看下镯雀的。
其实他们的婚礼很奇怪,连新人拜堂都没有,会不会是镯雀又犯痛了?
虽说和她闹的并不愉快,可毕竟……
算了,还是去看看吧。
我转身折返,未走几步,目光落在前方一条小巷口。
七八两马车走来,马车上堆满货物,用防水防光的麻油布遮盖着。
不知是我的错觉还是什么,隐隐觉得那些货物里似乎有很多细碎的声音发出,但是仔细去听,又什么都没有。
这么晚了,这么多货,是城外来的?
他们未曾注意到我,进到巷口里面,不知去了哪几户人家。
能容纳这么多马车,可见这些人家的院子应该很大。
我随便想着,脚步没停。
前方渐渐传来一阵悠扬笛音,清亮缥缈,非常好听。
我停下脚步,朝笛音方向看去。
音律柔缓平和,调子起伏不大,平如镜,淡如水,悠闲的好似牧童放牛时闲心吹奏,随意为之。
这么简单,甚至有些欢快的调子,我听着却有一股莫名哀伤。
笛音里似夹着一缕浅浅叹息,我想伸手去捉,却碰触不到。
听着听着,我忽然忆起师父第一次离开我下山远行时,我那时的心情。
那时我才十岁,痴傻懵懂,他花了许多时间开窍我的心智,我极其依赖他,几乎寸步不离。
那天清晨我睡晚了,跑下山后他的船已远走。
我临岸而立,傻傻的望着远去的孤帆,直到它消失在碧空尽头,徒留下一江细水清痕和两岸渔歌。
当时我很害怕,怕他不要我了,再也不会回来,我便一直站在岸边等他。
从清晨到深夜,从深夜到清晨,直到师公派杨修夷来找我回去。
现在,能把平淡的调子吹得让人思绪繁杂,这横笛在手的人是谁?
我不由循着笛音走去,它像是渗透进夜色,无所不在,覆盖于宣城之上,恍如冥夜长歌。
最后,我在一处破败的庭院前停下,笛音骤停,清淡的声音响起:“谁?”
我回过心神,伸手推开半掩的木门:“是我。”
穆向才站在庭院中,没有穿红着彩,一身银装白衫,月光在地上拉出一道颀长身影。
他朝我看来,垂下笛子,说道:“田掌柜。”
我指了指他的长笛:“原来是你吹的,难怪了。”
他淡淡一笑:“你如何寻到这?”
我抬眸在庭院里扫了圈,一栋三连小屋,一棵海棠花树,一张小木桌,四张小板凳,木桌上有几坛酒。
我看着那些酒:“我也算救过你一命,喝你几坛酒你不会小气吧?”
“自然不会,”他走去坐下,说道,“田掌柜请。”
我在他对面坐下,倒了一碗酒,才喝一口,我就被辣的皱眉:“好烈的酒!”
“你那坛是七步醉,这是梨花酒,你喝这个吧。”
他推来一坛酒。
我摇摇头,仍端着碗:“烈是烈了点,但是味道不错。”
“姑娘不怕醉?”
“我这身体醉不了,”我又喝了一口,呛得喉间发疼,我揭开小纸包拿出一颗玉珄糖塞进嘴里,看向穆向才,“你要不要?”
“多谢,不必了。”
我收起糖包,四下环顾:“这里不会是曲婧儿的家吧?”
“嗯。”
“一株杂草都没有,看来你常常派人来打理。”
“都是我自己打理的。”
我点头,想起了刚才的笛音,我轻叹:“我师父早年离开我时,我只能傻愣愣的看着他的船,什么都做不了,又无奈又难受。”
他笑了笑。
我朝他看去,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镯雀假扮曲婧儿的?”
“三年前。”
“那么早?”
他一笑:“是,我宁可把她当作是婧儿。”
“可你当时不害怕吗?”
“害怕?”穆向才摇头,“不怕,且不说她只是妖,就算是具行尸走肉,只要是婧儿的模样,能缓解我的相思之苦亦有何妨。我学玄术就是防她害我,这才知晓她是只半妖,她待我如此,若你是我,你当如何?”
我答不上来。
他举起酒坛,倒了一碗,端起来敬我:“以前多次害田掌柜是我不对,先罚上一碗。”
我看着他抬头饮酒,这才发现,他端着酒碗的手背上似有不少抓痕,伤口极深。
“怎么伤的?”我问。
他垂头看了眼,摇摇头,没有说话。
我便也不问了,安静喝酒。
夜色浓郁,淡月斜照,院中的海棠花,花香幽幽扑鼻。
穆向才一直喝着,终于喝醉了,趴在我对面。
黑发从他肩上滑落,像上好的软玉,泛着乌亮莹光。
夜风急来,将他的头发吹起,他后颈上也有血痕,极长,很是突兀,似是刚划上去不久,连痂都未结。
“你是谁?”一个男音在身后响起。
我回头,是穆向才的亲随,郑伦。
那日我让春曼用九星结将他们困在了后院的九星谂阵中,虽不会丧命,却会大伤元气,如今看他的模样,应是恢复得不错。
我道:“我是路过讨酒喝的。”
他防贼似的盯着我看了会儿,去推穆向才:“少爷?”
穆向才并未睡着,沉声道:“何事?”
“夫人哭了很久,你不回去么?今日毕竟是你们的大喜之日。”郑伦很轻的说道。
穆向才抬起头,黑眸有些迷茫,虚望着酒坛,久到我以为他变成了石头时,他摇头:“不了。”
“少爷,夫人已经知错了,方才我来时她旧疾复发,差点又痛昏过去,若你再不去,她……”
这似乎是穆向才的死穴,他又静坐了一会儿,随后神情疲累的推开酒坛起身:“我一个人回去即可,你把田掌柜送回去。”
郑伦一顿,朝我望来,目光有些惊诧。
我见他模样,方才似乎没有认出是我。
顿了顿,他说道:“好。”
“不必了,”我站起身,看着穆向才,“既然你家中有事,我也不打扰了,我自己回去就可以。”
出了院门,一片黑灯瞎火,寒鸦扑着翅膀呱呱掠过。
我垂头回顾刚才郑伦所说的那些话,以及穆向才身上那些血痕,多少可以确定,镯雀对穆向才动手了。
这时,一阵尖锐的危机感忽的袭来。
我惊忙回身,但见银光一闪,一柄长剑冲我直直刺来。
我仓促后退,长剑偏过我右肩,我想要抓住来人的手腕,他一脚踹在我腹上,借力退走。
我跌摔了几步,抬头看清来人,是一炷香前才见过的郑伦。
“你干什么!”我怒道。
“你杀了竹薇,这笔账你就想这么过去了!”
“竹薇?”
随后我忆起,是那粗腰女人。
“我杀的?”我看着他,“谁告诉你的?”
“少废话!”他再度举剑,“我今天就要你偿命!”
说完便又冲来。
我眉心一凝,周边石子尽数飞起,可毕竟亡魂殿下虚耗太盛,石子还未朝他飞去便失力落下。
我想转身,但来不及了,他一剑刺入了我的胸口。
我握住剑身,想要夺剑,他扬脚一踢,将我踢向一旁的矮墙。
我跌撞在地,他执剑朝我走来,看着我胸前缓缓止血的伤口,冷声道:“夫人说的没错,你真是妖女!”
“镯雀说我是妖女?”
“你帮陈素颜勾引我家少爷,迷了他的心窍,连新婚之夜都跑出来与你喝酒,我郑伦绝对不允许你这妖女再留人世!既然你的伤口会痊愈,我割下你的脑袋又当如何!”
他举剑再刺。
我忙又看向地上的石头,未待它们飞起成阵,一抹清影如光而至。
紫影如电,朝郑伦迅疾攻去,紧而,便响起剑刃断裂的清脆声音。
我急声大喊:“不要杀他!”
紫影微顿,停了下来。
我抬头看着他,杨修夷俊容森寒,长臂一挥,手中那些断刃如箭矢般嗖嗖疾飞出去,贴着郑伦的左右耳际和脖颈擦过,穿透了他身后不远处的矮墙。
郑伦面色苍白,手中长剑仅剩半截。
我对他叫道:“你快走!”
他胆怯的看着杨修夷,脚步试探性的微微后移,见杨修夷没有反应,转身踏着墙垛跃起,消失在了夜幕里。
杨修夷看着他的背影,冷冷道:“为什么放他?”
我抿唇,低声道:“我想让他做一件坏事。”
039 醉梦南柯
辟开主道大街,我们沿着僻静小路回家,路上时有幽香,还有许多柳条从沿街住户的矮墙内伸出。
快到家时,前方有株开的绚烂的海棠树,花瓣如云霞染醉,一片嫣红,夜风轻轻摇曳着,偶尔零落下几片,幽姿娴静,清韵出尘。
我感慨道:“真漂亮,下辈子我也想做海棠树。”
“你是不是傻。”杨修夷在旁边说道。
我一笑,忽而玩心大起,提着繁琐裙子跑过去蹲在地上用袖子将花瓣都扫到一处,再双手捧起,猛的朝上抛去。
花瓣如雨纷下,满是沁香,照在如水月光下,粉白红嫩,泛着银光,美到极致。
“你看,多美啊,”我说道,“我下辈子要能这样,多好。”
他走到我身边,很自然的伸手替我捡走落在头上的花瓣。
我一下就愣了,抬头看着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很漂亮,眼形有点狭长,睫毛不浓密,但很纤长,眼珠乌黑雪亮,清澈横绝,越看越好看。
他垂眸朝我望来。
我躲闪不及,被他逮个正着,脸不由自主的发烫,我不知道说什么好,随便找了个话题:“……那什么,你觉得,陈素颜和镯雀,穆向才更喜欢谁呀。”
他双眉轻皱:“为何问这个?”
“快回答!”
“我又不是穆向才。”
“如果你是呢?”
他想了想,摇头:“没有这个如果,因为一开始我就不会陷入这种局面,不是谁都可以替代自己喜欢的人,哪怕容貌身体一样。”
一缕清风拂来,他的衣衫凭风,猎猎作响,光影打在他的脸上,鼻梁又挺又直,特别好看。
这个回答让我有些失神,我道:“我们不要想得那么复杂,就从现在穆向才的立场来说,你觉得,他会更喜欢谁?”
“边走边说吧。”他转过身去。
我安静跟在他旁边,沉默少顷,他道:“你觉得呢,一个是你主动喜欢的人,另一个是因替身和亏欠而喜欢的人。”
我若有所思道:“前者是纯粹的,后者太复杂。”
“一念成魔,一念成佛,在镯雀身边的穆向才戾气极重,但在曲婧儿面前……”
我一合掌:“在曲婧儿面前,他才是传说中温润如玉的穆曲公子。”
杨修夷抬手轻敲了下我的脑门:“所以,你说他更喜欢谁?”
我笑了笑,没说话。
走了一会儿,他说道:“还有其他问题吗?”
“嗯?”我抬头,“什么。”
“没了?”
“?”
“那,”他脸色一变,翻书似的,“是不是该算一下我们的账了?你为什么把我一个人扔在那,自己跑出来野?”
我眨巴了下眼睛。
“要不是我及时赶来,你这条小命是不是又得没了?”
他不说这个还好,一提起这个,我又想到那个清婵。
“你哪是一个人,”我朝前走去,“不是有个清婵陪你吗?”
“有她什么事?”
我沉了口气,也觉得没我什么事。
其实很想回头跟他说,他在外面爱怎么玩,怎么玩,但我不喜欢清婵,别把她带店里来就成。
但转眼又觉得,这句话很没有必要。
虽然不喜欢清婵,但我一个人心里默默腹诽就好了,跑去别人跟前瞎议论,总觉得太卑劣。
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我把想让郑伦做的“坏事”告诉了杨修夷。
他听后没有发表什么意见,只问我是不是想清楚了,我点了点头。
回家后,我打水洗脸,将陈素颜给我的那些首饰整理在一个盒子里,准备明天让湘竹送去。
不过衣裙脏了大片,这些酒渍和血渍必然洗不掉了,只能过几日再去街上看看有没有一模一样的。
而后,我倒头就睡。
第二日一早,我进了暗室,忙了整整一天。
湘竹几次喊我吃饭我都无暇出去,到了晚上,杨修夷直接闯进来把我拎到饭桌旁。
吃饭的人多了一个春曼,吃饭的气氛仍未改变。
我和杨修夷仍时不时斗上几句,斗着斗着他忽然给我夹了一块红烧肉,饭桌上的人齐齐愣了。
我把肉挑到一旁,完了还用手帕擦了擦筷子,干笑几声:“最近不爱吃肉。”
虽说我的身体五毒不侵,但一些药,比如痒药,要是药性强烈一点,一盏茶的功夫绝对能把我痒疯掉。
他又不是没下过,当我傻呢。
杨修夷冷哼,长臂伸来,把肉夹了回去,冷冷的扔进了自己的嘴里。
吃完饭,我把写好的信连同一个青花小瓷交给湘竹,要她送到穆府后亲手交给郑伦。
青花瓷瓶里装的是我花了一天调制的醉梦南柯,如果不是材料难寻,它绝对会比沉眠水要来得畅销。
日落西山,晚霞轻薄,我在院子里坐着,心情出奇的平静。
傍晚的风清清凉凉,桂树跟着摇曳,晃的地上光影晕晕。
不出多久,一轮弯月挂上了天边,夜幕无星,显得天上月牙清影寥落。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我抬起头,杨修夷站在我旁边,静静的看着我。
我摇头,说道:“不会后悔的。”
醉梦南柯,一醉百年,如果郑伦得手,成功让镯雀服下,那么这对穆向才他们三个人而言,绝对是最好的结局。
杨修夷在我对面坐下,沉吟半响,开口说道:“我不喜欢管闲事,但我怕有一日你会自责,你可想明白了,这对花妖而言并不公平。”
我说道:“你也知道她是花妖,那花妖的天性想必你也不会忘了。”
他看着我的眼睛,眉心微微皱着。
我最近越来越胆怯与他对视,托腮望向月亮,避开他的视线:“以花成精者,生性多疑,易妒敏感,平日里可恬淡素雅,气质怡人,但倘若遇上危机,或如鳖头骤缩,或如野牛狂暴,常见为避世独居,概不见人,时常有伤人杀人之举。……这是书上说的,你肯定记得吧。”
“嗯。”
我轻叹:“以前穆向才和她恩爱,是因为彼此都小心掩着秘密,可是如今,镯雀的身份明了了,还多了一个曲婧儿,我觉得现在的镯雀已经开始展露花妖本性了。她如今和穆向才处得并不愉快,怕只怕她今后会越来越喜怒无常和乖张暴戾,这样的她迟早会让穆向才生厌,倒不如给她一个安然去处,让她在穆向才心底留个念想,且等她百年后醒来,相信她体内的妖气已将人气完全驱散,届时可以重变为妖,刚好免了这百年之苦,对她还有何不公呢。”
杨修夷没有说话了。
我忽然很难过,朝他看去:“杨修夷,一百年后,你记得替我向镯雀说声歉意吧。”
他皱眉:“你为何不自己说?”
“我又没那命……”
心情突然跌落了谷底,我抬起手摘下一片桂叶,看着它道:“我一定要多做善事,多积阴德,下辈子做不了海棠树,保佑我做棵桂树也不错,也有一百多年可以活呢,而且桂花的香气是我最喜欢的。”
杨修夷抬头朝葱茂桂枝望去,绿叶重叠细密,月色与枝桠交错后洒落在他俊美的脸上,似敷上一层霜白,光洁如玉。
“陈素颜说你下个月要去漠北,可是真的?”
我摇了摇头:“不去了。”
如今的盘缠连走出柳州都不够,何来去漠北,司麟钱庄那边还没去问过,心里没个底,万一不能补给我可如何是好。
“为何不去?还在等那人么?”他转眸朝我看来。
那人……
我有瞬间的失神,他指的是我的“未婚夫”吧。
我道:“你不提这个人,我都几乎将他忘了。”
“嗯?”
“自那次哭过之后,我便再也没有梦见过他,反而常常梦见一个小丫头,那丫头又爱哭又爱笑,快烦死我了。”
“小丫头?”
我点了点头:“她的名字叫月牙儿,约莫就七八来岁,长得很漂亮,一双眼睛乌黑乌黑的,不过脾气比我还坏,对了,她有一个又高又俊美的爹爹,对她可好了。”
“月牙儿,”他轻皱眉,“梦见多少次了?”
我摇头,记不大清,抬眸看向天上的月牙,心下怅然。
也不知道我那个未婚夫还来不来,都这么久了。
而我要是有钱了,是继续等他呢,还是去漠北?
040 一梦百年
云白天蓝,几只鸿雁飞过,或一列排开,或几行成字,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我趴在屋顶上写信,不时停下头望一望天空。
这几日,脑子里面除了未婚夫外,剩下的全是镯雀。
现在看着这么好看的晴天,我想的也是如果镯雀没有遇上穆向才,肯定也是如天上鸿雁这般逍遥快活。
就做一只简单的花妖,徜徉于群花百丛中,采花蜜,撷露水,做好吃香甜的糕点,慢慢修炼,成仙成神,多惬意。
一百年,虽不足以沧海桑田,但人世却能几度变迁,等镯雀再睁开眼时,她心爱的男人变成了白骨一具,而她那时最恨的人应该就是我了。
也许她可能想打我,杀我,用最狠的方法来虐待我,不过很可惜,我那会儿已经死翘翘了。
这对她来说一定很残忍,但恕我无能为力。
写到一半有些渴,我头也不抬的喊道:“湘竹,我渴了,帮我倒杯水。”
话说完没多久,觉察有人上来,我抬起头看去一眼,是杨修夷。
他轻轻一跃就能上来,却偏偏踩着我架在檐下的木梯慢悠悠上来。
他将水递来,我接过,没有马上去喝,垂头望着盏中清茶,波纹于盏中轻晃,映了满盏的云光天影。
“怎么不喝?”他问道。
我“嗯”了声,将水喝完。
不知道怎么回事,最近这段时间,和他虽然仍会恶语相向,但是,我好像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讨厌他了。
“有心事?”他又问。
我抬起头,又“嗯”了声,调整姿势爬起,拍掉身前的沙石,和他并肩坐着。
“什么心事?”他看着我。
“我不知道怎么说。”我垂头望着手里的信,是写给师公他们的。
以往我都会写几句杨修夷的坏话,但现在没有,所以也不怕被他看到。
“那便先不说,”他说道,“昨夜我去了一趟穆府。”
我一顿:“穆向才的家?”
“嗯,我告诉镯雀,你想让郑伦对她下药。”
“……”
“我将你的那番话也告诉她了,”杨修夷看着我,“我让她自行定夺,喝还是不喝,今日早上,她令人给我带话,说她做好决定了,三日后她就会喝下醉梦南柯,所以你可以放心了,她是心甘情愿的。”
我轻皱眉,难以置信的看着他。
他的黑眸垂落在我脸上,云影长天衬着他的蓝衣,像清新出尘的仙人。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不是不爱管这些闲事么?”我问。
他没有说话,好看的黑眸沉定若古井,看的我莫名心慌。
良久,他转开视线,望向远空,目光似穿过满城繁华,落在远处的高山层峦上。
薄云急掠而过,仿若能闻到清爽的山岚雾气。
我便也不说话了,看回我的书信上。
“以后,我不弹你的额头了。”杨修夷这时忽然说道。
我抬头看他。
“不会再欺负你,也不跟你吵架了,”他继续说道,“以后我尽量,对你温柔点……”
“……”
我双目微瞪,往另一边挪了挪。
他眉头一皱。
我顾不上思考了,起身便跑:“杨修夷!救命啊!!有人冒充你!”
脚下一滑,我从房檐上摔了下去。
041 细雨轻烟
三日后,镯雀要服用醉梦南柯。
她令人给我送了一个小盒子,里面是她亲手做的蜜豆糕和桂花糕。
我刚收下盒子,陈府的管家来找我,同样给我送了一个小礼物,并告诉我,陈素颜今日要离开宣城。
我让杨修夷带我去城外送她,但我们到时,她已经走了。
细雨如织,花木摇曳,叶片上的水珠儿纷纷跌落在地,路边有许多浅浅的积水,浸润了来往马车的辙印。
我站在破败的长亭外,抬眼望着远处平原上的重重屋舍,氤氲于细密的水帘中,似蒙上了一层淡白的雾。
东风疾劲,雨花飞溅,路旁葱茂的万千青树被浸染景中,古道上不时有马车经过,激起一串水花,将雨幕下淡雅的景致搅拌零乱,待声音越去越远时,天地又归为一片宁静,唯独淅沥雨声和沉吟的风声。
杨修夷青衣宽袍,广袖翻飞,撑一柄竹骨青伞站在我身旁。
风渐渐大了,几滴雨水打到我的脸上,凉丝丝的,十分舒惬,杨修夷轻声道:“回去吧。”
我伸出手,雨水在我手心里积了小小一潭,我说道:“她一定很早就在准备离开了,却等走了才派人告诉我。”
杨修夷没说话,我抬起头,望着混沌的天幕,层云叠嶂,一丝云彩都没有。
“她是我下山这么多月以来,第一个朋友。”我说道。
“她身旁的丫鬟砍过你的手指。”
“……”
我侧头看他,不高兴的说道:“你非得说这么破坏气氛的话吗?”
他抿唇一笑:“反倒是你这被砍了手指的人在替她说话。”
“你还说。”
他笑得灿烂,抬头看向烟雨。
我也不说话了。
站了阵,天色越来越暗。
暮色降尘,重重炊烟被长风吹散,远处的山岚颇急,翻滚着巨大的潮气荡过天边。
我们转身离开,杨修夷扶我上马,他翻身坐在我身后,虽共乘一骑,但没挨着。
杨修夷拉起马缰,轻踢马腹,骏马掉头,踏着一地的泥泞雨水往城门走去。
快到城门时,他忽的说道:“我要你戴着玉簪,你怎不带?”
“……忘了。”
我好像真的记不住要戴玉簪。
“以后不要忘了。”
“要不你提醒我,”我说道,“我怕我真的会忘。”
毕竟我脑子不好,他比谁都清楚。
听到他在身后轻叹了声,颇是无奈。
马儿这时晃着脑袋打了个响鼻,我抬手去捋马儿的鬓发,问道:“你这匹马是哪来的呢。”
“抢来的。”
“啊?”
“骗你的,我不告诉你。”
“……”
算了,我也不是真的好奇。
我抚着马儿,心情颇好,笑道:“潇雨洒江天,一番洗清野,雨中骑马好潇洒啊!”
他轻笑了声,哼道:“你有骏马美男相陪,岂能不潇洒。”
我哈哈大笑:“你是觉得自己吃亏了吗,有我这个孙师侄陪你,你年纪轻轻就可以坐享天伦了,多幸福。而且,哪有这么不要脸的,自己夸自己美男。”
“不是夸,是陈述。”
“呸呸呸!”我笑道。
马蹄清脆踏地,迎面细雨绵绵,进了城门后,雨水敲打在屋檐窗棱上,滴答作响,沿街的建筑都似蒙上了薄薄的淡烟。
在一个人影寂寥的宽敞路口时,杨修夷说道:“镯雀今晚就要喝下醉梦南柯了,你要不要去见她最后一面?”
我想了想,摇头:“不了。”
“嗯。”
他轻扯缰绳,选择了朱荷路。
因时近夜色,又下着春雨,街上行人甚少,稀稀落落的路人撑着斑斑驳驳的竹伞穿行在清清冷冷的主道之上。
沿路满是被风雨打落的花瓣,我第一次发现宣城居然可以这般安静,明明是春日,竟有了秋意的萧瑟。
杨修夷没有直接回家,而是信马由缰,带着我一条街一条巷的漫步过去,穿过古老的城区,走过新兴的楼宇,绕过清澈的柳清湖畔,走上古老的柳湖石桥。
远处有许多明晃的灯火,如细碎的金色圆晕,琉璃璀璨,金红交织,晃的我满眼朦胧。
路过一家大门敞开的乐坊时,窈窕娇俏的乐师举着玉箫朗声念着乐理知识,一群小孩咿呀重复。
不出多久,一曲委婉的清音传了出来,简单平缓的调子,淡若轻风。
再往前走,飘来了浓烈的酒香,瓷碗碰撞声和吆喝声嘈杂乱响。
我抬起头望着星子寥落的夜空,月色栖白,乌云如纱。
我很轻很轻的说道:“浮世清欢,真美。”
042 卫真(一)
春景明媚,街上熙熙攘攘,连日来的雨打风吹让地上洒满了花絮翠叶,阳光晒后,踩上去的声音沙哑好听。
我闷闷不乐的从司麟钱庄回来,主事掌柜说银子可以退给我,但要等上一个月。因为他们一家分号的印章被盗了,为防止出乱,各大掌事们商议再造一批,现在的印章已不能用了。
沿路回来,我边走边算,越算越烦。
二一添作五一个月的柴米油盐开销大概在三十两左右,姜婶的房租是三十两,除此之外,还要算上笔墨纸砚和巫器药材。
如今已快月末,恐怕下个月我要抱着被褥跟街角的小乞丐蹭地去了。
从隽秀路转弯横穿金秋长街,不经意的抬头一瞥,瞥到一辆朴实的青帘马车停在二一添作五门前,我眼睛一亮,赶紧奔了上去。
陈升端着茶杯,眸色肃敛,坐在乌木椅上,不知道在想什么,见到我后忙起身,说道:“田掌柜。”
我伸手道:“你坐你坐。”
他身旁坐着一个劲装武服的男子,轮廓刚棱有力,双眉似剑,肤色黝黑略显粗糙,身后背着一顶斗笠和一柄巨剑,抿嘴不发一言,有些凶。
我道:“这位是……”
陈升叹气:“他姓卫,单名真。”
我点点头,见他这身打扮,我道:“卫少侠好。”
他如若未闻,眉目微蹙,一动不动的盯着我的柜台一角,十分深沉。
我有些尴尬,转向陈升。
他又叹气:“这位卫少侠,他……”
我忙拍马屁:“没事没事,江湖少侠多少有些凛然冷酷,不拘小节,放荡不羁,无碍无碍。”
卫真这时抬起眼睛朝我望来,目光不像先才那么冷酷,似浮起一缕疑惑。
我却愣了,他的眼睛好漂亮,明亮若天上皎月,纯净似清潭池水,睫毛极长,如扑翅的蝶翼。
陈升再度叹气:“其实他……”
未等陈升说完,我眼前黑影一晃,那深沉凛然的卫少侠像只小猫一样突然扑到我的脚边,一把抱住我的大腿,清澈无邪的眼睛冲着我眨:“娘亲,我饿了……”
???
我傻了眼。
紧跟着,我眼前又是黑影一晃,深沉凛然的卫少侠像只球一样被人踢飞了出去。
“这厮哪来的!”杨修夷的声音怒然响起。
深沉凛然的卫少侠从地上爬起,摸着后脑勺,瘪了瘪嘴,委屈的看向杨修夷,忽然放声大哭:“爹爹,你为什么要打我!”
“……”
我眼睁睁的看着杨修夷也傻了。
花了半天功夫又哄又劝,卫真终于恢复平静,被春曼领到后院捉蝴蝶去了。
杨修夷脸色极差:“他是谁?”
陈升边擦冷汗边道:“江湖上有个禾柒门,你们听过没?”
我们摇头。
陈升继续擦着冷汗:“也不是什么大门派,门派里加上扫地的总共也才十来个人……”
“说重点!”杨修夷厉声打断。
陈升还在擦汗:“禾柒门被灭门了,就剩他一个了。”
杨修夷挑眉:“然后?”
“我想托你们照顾他两个月,我,我……”陈升快要哭出声,“杨公子,你能不能不要这么看着我了,我要说不出话了。”
杨修夷:“……”
陈升缓了缓,说道:“那禾柒门的门主和我是故交,他就这么一个儿子,我不能不管,可惜卫真遭遇大变后,就变得痴痴傻傻了。”
“杀人复仇业务本店不接的。”我道。
“不不不,只是希望田掌柜能收留他两个月,帮他开窍心智。”
我皱眉:“开窍心智?”
“唉,我家门客颇多,鱼龙混杂,放置于我那恐怕极容易被仇家寻到。我思来想去,唯有放在你这里最为妥帖,一来你这儿隐蔽不起眼,二来杨公子技艺超绝,当世无双,加上杨家毕竟是……”他轻咳一声,跳了过去,“总之,放在你们这定能护得他周全,田掌柜,你年少时也曾痴傻过,想必会感同身受,多少有些经验的……”大约见我脸色变得难看,他忙道,“只收留两个月!等我在益州安置好别苑和人手,我就把他接走!”
我哼了哼,不悦的睨着他:“想让我照顾是假,想靠着杨修夷这棵大树才是真的吧?”
陈升面色难看。
我问:“酬金你准备给多少?”
他忙道:“酬金每月七十两,他的衣食住行另外五十两,如何?”
陈升是知道二一添作五的价码规则的,三十五两为基价,他如今直接加了一倍上去,可见出手颇为豪爽。
老实说,我不太想接这笔单子,虽然我花鸟虫鱼养的不错,可我没有照顾过人,如果不小心害他得了个什么病,后果我承担不起。
而且卫真心性不全,这类痴傻之人温顺的时候会很乖,但是一闹起来,哄他的精力可以垦完一亩田了。
我很想回绝这笔单子,可我又想起了自己当年也是痴傻癫狂的,师父那会儿和我非亲非故都能把我拉扯大,我如今还有七十两酬金呢。
我下意识的回头看向杨修夷,一般我接单子时,他都在一旁沉默,不提意见,事后才会说上几句,如今见我望他,他说:“接吧。”
我微微诧异。
他又道:“难不成你想去和街角的乞丐抢地盘?”
“……”
他从怀里掏出四只纸鹤,嘴角讥讽:“你可真有钱。”
我一愣,捏起一只纸鹤,的确是我当初放出去的。
“它们没有洒过流喑露的,怎么会在你那儿?”我讶然的说道。
“你当初提了句,我便让人去找了。”
陈升笑道:“这就是缘分嘛,是吧……那田掌柜,这笔单子的话……”
我仍难以置信的看着杨修夷,纸鹤在他怀里压得有些变形,还留着他身上的杜若香气,清淡好闻。
要找到这些纸鹤绝非如他所说这么轻描淡写,就是让人铺天盖地的去找都未必能寻到。
“田掌柜?”陈升又唤道。
我回过神,微微点头:“好,我接了。”
我走到柜台后,拿出纸笔攥写合约,边道:“还有什么需要吩咐的么。”
“太好了!”陈升欣喜的凑过来,“这段时间我不方便过来,劳烦你们看好他。”
“好。”
“他现在性格单纯,偶尔有些胡闹,最爱往街上跑,得有个人跟着才行。”
我忽然想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他不会尿裤子吧?”
“这个倒不会,他倒也算不上是痴傻,只是心智只有四五岁。”
“那他的衣物……”
“我会派人送来的。”
“嗯。”
我写好契约,又誊抄了一张,递过去:“你看看还有什么要补充的,没有的话就签字吧。”
他看也不看,直接把名字签了上去,自己收起了一张,笑道:“如此就劳烦田掌柜了。”
043 卫真(二)
送走了陈升,我们去后院见卫真。
他正蹲在井边,傻愣愣的攀着井壁,望着井中的倒影。
他长得十分强壮,肌肉略有些狰狞,魁梧高大,像只野熊。
巨剑和斗笠放在石桌上,春曼坐在旁边,伸指对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卫真还是听到了我们的脚步声,他抬起头,清澈眼睛朝我望来,咧嘴一笑:“娘,快来看!这里面有个人学我的样子!”
他看向杨修夷,又喊了声:“爹爹也来了!”
杨修夷眉头一皱:“再乱喊把你丢井里去!”
卫真立马委屈兮兮的跑向春曼:“二娘,爹凶我!”
我头疼的叹了口气,问春曼:“湘竹呢?”
“她去为杨公子买桂花糕了。”
我不满的看了眼杨修夷,对春曼道:“等她回来后,让她把房间空出来给卫真,她先和你挤着,她下个月可以不用做了,现在你去做晚饭吧。”
“嗯。”
我在石凳上坐下,招手:“卫真,过来。”
他很听话的过来了,我正想着该如何做自我介绍时,他忽然一屁股坐在了我的大腿上。
我身体一歪,差点摔到。
“喂!”杨修夷飞快扶住我,同时拎起卫真的后领作势要揍。
我忙道:“快住手!你嫌他哭得还不够惊天动地么!”
杨修夷一手拽着卫真,一手指着我,怒道:“以后不准碰她,听到没有!”
卫真一脸天真无邪:“爹,你很讨厌娘吗?”
“不准喊我爹!”杨修夷咬牙。
“父亲……”
“你!”
“父亲,你很讨厌娘亲吗?”
“……”
我啪塔一下垂下头,以杨修夷的爆脾气,这会儿我上去救人只会把自己赔进去,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默默的去准备伤药。
果然,我前脚刚离开后院,身后就响起了一片混乱,卫真那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顿时响彻金秋长街。
吃晚饭时丰叔他们一直打量着这位新成员,满脸开彩,淤肿乌青,被我涂了药水后更是五彩斑斓,如染缸里捞出一般。
好在他的五官轮廓俊朗,因此才没有影响到湘竹的热情,湘竹一直跟他说话,不断找着话题,卫真始终低着头,闷声不吭,一口一口小心扒饭。
我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这才给我照料第一天就被杨修夷揍成了这副模样,好歹我也是收了钱的。
想着,我夹了一块排骨到他碗里。
他抬起眼睛看我,憨憨一笑,明眸湛若星辰,就这么一会儿工夫,那排骨就被手长的杨修夷给夹走了。
我皱眉:“杨修夷,你不要欺负他了。”
杨修夷气定神闲的转向卫真:“都几岁了还要人给你夹菜,像话么?”
卫真垂下头:“我知道错了,爹。”
“咳咳!”
丰叔被呛的差点没喷出一口饭来,姜婶夹菜的筷子一抖,肉丸咕噜噜的滚到了地上,湘竹半张着嘴巴傻愣愣的盯着卫真,终于发现了他的不对劲。
我一脸黑线,怎么揍了一顿还不长记性,我忙看向杨修夷,就怕他又一个暴怒,把锅碗瓢盆全盖卫真头上去。
没想杨修夷微微一笑,吐出一个字:“乖。”
“噗!”
我嘴里的饭忍不住全喷了出来,毁了一桌菜的同时,也毁了坐在我对面的杨修夷的白皙俊脸。
几乎不做思考,我啪塔一下扔下碗筷:“我对不起你!”说完转身往房间里跑。
“田初九!!!”杨修夷怒声咆哮。
天气越暖,夜晚的虫鸣也越吵,月亮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徒留漫天的星子,一闪一闪。
我躲在房里等他们重新做饭并吃完以后才从房中溜出来,在院子里打水准备洗脸洗脚,湘竹打开房门出来,见到我时微微一顿,走过来站在我身旁。
我见她欲言又止,便道:“你想说什么就说。”
她支吾了半天,小声咕哝:“小姐,听春曼说,你下个月要赶我走……”
“赶这个字不好听,”我说道,“不过我确实不想让你留在这了。”
“你可不可以让我留下……”
“不行,”我一口回绝,“我不养闲人。”
“小姐再给我个机会吧,我可以做的很好的。”
我摇头,端起脸盆往房间走。
“小姐,我求求你了!”她突然变得很激动,跑上来拉我的胳膊,“小姐,我可以一分钱都不要,求求你不要赶我走!”
我稳住手中的水盆,仍是洒了不少,我看向她:“湘竹,我说了,我不养闲人,这不是月钱的问题。”
就在这时,杨修夷的房门忽然开了,一个庞然大物被扔了出来。
杨修夷一袭月白寝衣,乌发及腰,脸色铁青的站在门口,怒道:“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卫真捂着脑袋爬起,委屈的看向他:“爹爹,我想和你一起睡……”
“再敢躲在我床上,我砍了你!”
卫真瘪着嘴,泫然欲泣,突然发现了我,可怜巴巴的开口:“娘,我晚上跟你睡好不好?”
杨修夷立马怒道:“想都别想!”
“那二娘呢?”
“我说了你没有二娘!”
“那我就跟娘睡……”卫真立马朝我跑来。
杨修夷身形一晃,挡在了我面前:“你再敢碰一下你娘,马上给我滚!”
卫真不理他,伸手拉我的衣角:“娘……”
杨修夷抬手就是利落的一掌,把他击昏后拎起他朝刚收拾出来的房间走去,站在门口直接把人扔了进去,转身怒瞪我:“看够了没,还不回去睡觉?”
“……”
他怒气冲冲的进了房间,房门在他身后自动合上,声音极响,没过多久他房间里的烛火便熄了。
沉默好一阵,湘竹回过神:“小姐。”
我转身进屋,将脸盆放在桌上,说道:“别说了,你走吧,我也要睡觉了。”
“可是……”
我朝她看去,没说话。
她抿唇,顿了顿,转身走了。
或许是被卫真哭烦了,这一晚我睡得极其糟糕。
我梦见月牙儿被关在一个空旷幽闭的暗殿里,她躲在角落嚎啕大哭,喊着爹爹和娘亲。
屋外有个女人怒声道:“她哭起来可真烦,有完没完,常凤,把她送去常玉那,让她这辈子都哭不出来!”
“是。”
而后朦朦胧胧的光影里,一个中年女人抓着月牙儿的头发摁入水里,在她快要窒息时一把提起,凶狠说道:“若是再哭,我就把你的舌头割下,眼睛挖掉,把你手脚全给剁了!”
月牙儿努力想要止住哭声,却怎么都停不下来。
“还哭!”
中年女人拔出匕首,将月牙儿的手背钉在了桌上。
月牙儿仰头惨叫。
女人又伸手去掐小女孩的两颊:“给我张开!张开!我把你舌头割了!”
……
“不要!”我尖叫着从梦里惊醒,衣衫汗透。
044 月楼
第二日一早,陈升就派人送了卫真的衣物过来,我和春曼将这些东西收拾妥帖,整理放好。
杨修夷下手太重,卫真到了申午才醒来,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摸着肚皮哭着喊饿。
春曼给他做了不少好吃的,吃完后他攀着井壁又开始琢磨起水中的倒影。
我托腮坐在石桌旁陪着他,陷入思绪。
十岁时我也曾对一些花草景物执迷许久,师父说我甚至可以不声不吭的在角落里蹲上一整天。
其实我早不记得当时是何种心境,毕竟那段年月仿若上辈子那么久了,每次想起这个,心里对师父和师尊的感激便会变浓,他们为开窍我的心智,花费的苦心之大绝非我能想象。
倘若没有遇上他们,我现在会是谁,又身在何处?
怅然半日,我让春曼和湘竹看好卫真,一要防他掉进去,二要防他吐口水,然后我带着纸笔离开。
我的巫器药材所剩不多,需要去暗室列个清单重新购置。
未想我一转身,卫真便大哭着扑过来抱住我。
我受了一惊:“你干什么!”
“娘亲要去哪里,带上真儿!”
“卫真!”
“你不要命了!”
春曼和湘竹忙跑上来。
她们的力气对他而言根本无济于事。
卫真紧紧搂着我,撒娇哭喊:“娘!”
他力气太大,硬来根本没办法,我无奈,只好垂头去哄他。
卫真心智虽小,智力却还在,不出两天他已经可以将二一添作五里的成员们对上名字和长相了,唯独我和杨修夷,他非要喊娘叫爹。
他似乎有逢人就喊爹娘的毛病,我和杨修夷的运气背就背在我们是他在二一添作五里瞧见的第一对男女。
但我着实想不通,为什么他对春曼的“二娘”都可以改口,对我这个“娘”却犯了牛劲。
也因为这个,我现在几乎不能走出他的视线范围,不然必会惹来一顿惊天哭声。
一晃三日,这日阳光和煦,春风怡人。
我坐在院子里整理药材,春曼和湘竹在我旁边做肉包,卫真蹲在庭院边角玩弄着一只五彩风车。
吟吟清脆的笑音忽然传来:“这里好古雅呀。”
我回头,一位娇俏水灵的粉衣少女站在后院石阶上,容颜秀美,朱唇莞尔,精致挽起的发髻下垂着一缕如水青丝,微风吹来,随风轻扬,说不出的灵动可人。
一个中年男子紧跟着追来:“月楼,不要乱跑!”见到我们后双手抱拳,“冒昧打搅了,请问田掌柜是哪位?”
我站起身:“是我,你是……”
“某乃程帆,陈升先生介绍在下来的。”
男子形容清癯,颇有听雨望竹的闲士文人之风骨,我顿生好感,说道:“程先生坐。”
程帆在我对面落座,抬眼环顾我的小庭院,点头道:“颇为淡雅宜人。”
我笑笑,说道:“程先生找我何事?”
他面色略微迟疑,望向身旁的娇俏少女,说道:“这位是程某外甥女,夏月楼,年方十七,今日来找田掌柜是想将她托在这儿一个月。”
我转头望向那名女子,她冲我一笑,甜美娇媚。
“为什么要将她托在我这儿?”
程帆微叹:“田掌柜,你看我这外甥女可有何不正常之处?”
我再度看向夏月楼,她正好奇的看着卫真。
“不正常?”我道,“哪里不正常了?”
“我这外甥女自小聪明雪灵,三岁便能背诗,六岁能识千字,后琴棋书画无不精通,可是她如今却……唉!”
我重新望向夏月楼,她回头撞上我的视线,弯唇冲我一笑。
我这才发现不对:“程先生,她……”
湘竹端来茶水,程帆接过后言谢,难过的说道:“田掌柜,个中缘由我也尚未弄明,因而不知从何说起,自我从益州赶到匡城时,我这外甥女便痴傻了,我知道是谁要害她,却查不出确切实据。”
“那她的父母呢?”
“我妹妹十年前便病亡了,她父亲也于去年撒手尘寰,程某是个四海为家的闲散之人,忽然之间找不到一处落脚之地来安置她,所以想托田掌柜照料一个月,待我去查清她的病因,再觅处栖脚之所,定会将她接回。”
我有些为难,我已经被卫真弄怕了,万一这夏月楼也成日哭爹喊娘可如何是好。
程帆掏出两张银票:“这里共计二百两,还望田掌柜莫要推辞。”
二百两!
我眼睛一亮,就连我去漠北的车马费用都够了!
我瞬间把卫真的啼哭声给忘得一干二净:“好,我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