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1 客栈
欢宾客栈在金香酒街,那人去送信,一来一回至少一个半时辰。
我就带着卫真坐在大堂里等,大约巳时三刻左右,客栈渐渐热闹了起来,那些乡郊挑菜来的小贩和行脚的走夫们鱼贯而入。
同月客栈在宣城算不上奢华,但它因住食便宜,生意算得上是最兴隆的几家,没多久,大堂便被挤满,喧哗嘈杂,各色面孔入目,当真世相纷呈。
跑堂端来凤梨酥时,我好奇道:“小哥,怎么一个跑江湖的都没见到?”
跑堂一笑:“客官你说笑呢,这里的哪个不是跑江湖的?”
我看着楼梯口那几个一看便喜欢流窜市井,游手好闲的男子,道:“我指的是那些江湖少侠和大刀客,怎么一个都没有?”
“他们啊,”伙计撇嘴,“都去奉尚酒楼了呗,云大侠在那宴请四方呢。”
“云大侠?”
他一扬眉:“子鸣山云三凌云大侠,名气这么大,你没听过?”
这看土鳖一样看我的神情真是讨厌,我说道:“名气大么?我没听说过的算什么名气大?”
伙计“切”了一声。
我又道:“他有多大的名气,有行登宗门的长老们大吗?有缦山城的仙师们大吗?还是有长虹涧的妖怪们大?”
伙计撇了下嘴:“那哪能比……”
“那不就得了,什么名气,鱼龙混杂罢了。”
他表现的颇为不服:“那是整个天下,可你要拿宣城来比,这几日的风头谁有他盛?”
卫真好奇道:“他做什么了?”
“亏你们还是宣城的!”隔壁桌一个满脸胡子的大汉想是听不下去了,嚷道,“那屠妖大会不就是他们那些人办的吗,不说柳州,整个汉东九州在江湖上有名望的都来了!现在在奉尚酒楼行酒典,等午时一到,他们就要在鸿儒广场上祭天了!”
原来跟屠妖大会有关,难怪那伙计会护着他,确然是个英雄。
我不再争论,捡起凤梨酥准备吃,耳朵却捕捉到门口那边传来的一声惊呼:“五妹被剑阵伤了脏腑?”
剑阵二字令我竖起耳朵。
“好在眼下能人异士都聚在宣城,”又一个声音道,“或许孙神医也在,二哥已派人去找了。”
我朝他们看去,对话的两人一个长衫折扇,面容清秀,一个满脸横肉,屠夫模样。
想了想,我让卫真坐在原处,我走了过去,双手抱拳道:“冒昧打扰,两位刚才提的可是长光剑阵?”
两人转头朝我望来,书生模样的男子长眉微轩:“你听过?”
我故作高深的一笑,在他们一旁坐下:“我能解决你们的一切麻烦,但你们准备开多少酬金?若价码少于千两,那么……”
“千两?”屠夫模样的男人冷笑,“一张口就这么大一笔银子,你还真不客气。”
我嗤声:“贪财怎么了,我就是想用这钱雇些杀手为我父母报仇。”
书生挑眉:“仇?”
我随意摆手:“家仇不足为外人道,你先说你们准备开多少?我保证那伤我能治。”
书生笑了,态度变得亲和:“这样,这位姑娘,你若能将我五妹的内伤治好,这仇我便替你报了,不论对方是谁。”
“真的?”我兴趣颇大,“那我问下,我若想找上四五十个杀手,我该去何处?是否有接头人?”
屠夫讥笑:“我三哥替你报仇都嫌不够?你那仇家什么来头?”
我看向书生,他笑道:“姑娘且放心,就算我一人应付不来,你想寻四五十个杀手我也能办到,你只需将仇家告知我即可。”
我不拐弯抹角了,直接道:“今日清晨,在金秋长街上,有家店铺出了惊天血案,你们想是听说了吧?”
他们神情微变。
我不动声色的收入眼中,继续道:“那些脓包杀手你们可认识?若给我找的是那些人,我可决计不要,那么多人派去,还被打的那么惨,啧啧……”
我一脸嫌弃。
之所以提及这个,我本意只想打开这个话题,再探出那些人从何而来,未想那屠夫模样的男人直指我的鼻子:“你敢说我五妹脓包?”
我一顿:“你五妹?”
那书生的脸色也变得不好看了,但没接话。
我想起他们刚才说的剑阵,还在想宣城是否来了什么高人,原来是花戏雪所为。
“你刚才说的脓包,我看你找死!”屠夫模样的男人瞪我。
“我找死?”我一笑,叫道,“卫真!”
“娘!”卫真立即站起。
“抓住他们!”我伸手指去。
062 相传
卫真身法不算灵活,但是他一身能抗耐摔的肌肉在那,加之强硬的武力和蛮力,他堪称悍将。
同样看去虎背熊腰的屠夫,连卫真两拳都没挨住,连同两扇雕花木窗一起,被卫真打飞了出去。
书生甩出折扇,卫真反手将我护在身后,抓住横飞而来的折扇,长臂一震,那折扇碎为数瓣。
堂内众人一瞬躲开,场面大乱。
书生长袖一翻,数枚银针朝我们射来。
卫真一脚踢起长桌,尽数挡下,便见书生转身朝外奔去。
卫真当即去追。
我的脚力不如他们,被远远甩开,只能一路循着卫真身上的玄元浮生印去追。
穿过两条长街便是西城的鸿儒广场,人山人海,将八面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那书生不见了影子,卫真在原地张目四望,我气喘吁吁的追上去:“卫真!”
“娘,这是哪?好多人。”
我仰起头,看向远处高耸的百阶石台:“这是鸿儒广场,他们要办屠妖大会。”
石台极广,横宽百丈,可同时容纳数千人,四面各百级石阶,此刻石台上下皆人影挤挤,唯独石阶上一片空旷。
宣城有两个地方最是出名,一为柳清湖,二便是这鸿儒广场。
相传五百年前,中原三国天下,战役频发,民不聊生,时柳州归属重齐,宣城为宏遥故郡,重齐之主宣盛帝为人残暴,行事荒唐,成日淫欢作乐,不问国事。
某日臣下言及,宏遥都府宣城有一绝代美人,名唤邱丹枫,繁花百草望之失色,万家灯火因之黯然,此女就同天上皎月,凌于夜色,众星捧之,无其他女子可同其争辉。
一番褒赞引得宣盛帝无比向往,下令宣城郡官将其献上。
皇命下达,宣城一片愤然,只因邱丹枫不仅人美,更有一颗良善济世之心,其家境殷实,常于柳清湖畔施以米粥糕点,救济战乱中的流离百姓。平日探望孤寡老母,照料退役残兵,更四方筹集捐款,创办济世院,收养流浪儿童多达百余。宣城百姓无比敬她,是以,她出行之日,举城相送,锦秀车队后尾随万千百姓,送至十里长亭之外。
孰料邱丹枫入宫后,宣盛帝说其虽美,却被传的太过夸张,言过其实,且因她对宣盛帝不奴颜谄媚,曲意迎合,引得宣盛帝不满,于酒后狂性大发,竟以长剑将其刺死。
噩耗传来,全城百姓痛哭,哀嚎四起,其中一名学子将满腔愤慨付诸笔端,作《穷途序》以哀红颜薄命,骂君王无道,讽国之将亡,唱衰世长歌。此文笔力明快,极尽情绪渲染之功,行文工整,通俗易懂,于百姓中口口相传。最终传到了朝堂之上,引得龙颜大怒,下令将宣城才子尽数斩首。共杀七百多名学士,将屠场染成一片血汤,史称“鸿儒之难”。
鸿儒之难后,重齐民心尽失,极快为龙图所亡,宣城百姓在当初的屠场建鸿儒广场以做纪念。
现在阳光刺目,天空一碧清蓝。
广场上人影密集,时近午时,那些江湖侠客们都聚在石台之上,百名墨衣劲装的剑客手握兵刃站于四面。石台正中似在举办什么仪式,无奈隔得太远,实难看清。
我拉上卫真欲离开,卫真却忽的大叫,伸手指着前边:“娘!月楼妹妹!”
远处一家酒肆前,她被数人围住,为首的女子,正是那日在街上与我们争执过的夏月河。
063 剑光
夏月河抱着剑,一袭红色云莲长裙,外罩透影纱衫,发髻精巧,缀着珠花翠簪,娇容上着浓妆,但仍能轻易看出她的脸上被重伤过。
夏月楼一身素衣布袍,不知从哪弄来的,发式用一根木簪紧紧固在脑后。
我们赶去时,夏月河的声音先传来:“……先是装疯卖傻躲我们,如今又缩头缩脑成这般模样,我都替你羞。”
“你不用替我羞,倒是我先要红了脸,夏家的姑娘变作咬人不放的恶犬,说出可去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夏月楼说道。
“还是又老又丑的疯狗!”卫真推开人群跑去说道。
夏月河看到卫真,面色变了,不过目光很快转向我:“原来你就是田初九。”
夏月楼侧身朝我看来,明显看到她一惊:“初九!”
“月楼妹妹别怕!”卫真说道,“有哥哥在,我看谁敢动你!”
“初九你快走!”夏月楼并未理他,冲我说道,“此地对你不利!”
“走?”夏月河嗤笑,“今天你们谁走得了?”
她看向身边一个女子:“琏玉,你是要叫师父,还是你自己居功?”
被称为琏玉的女人其貌不扬,但衣着极具气质,云髻峨峨,发中点着紫翠,一袭白衣宽袍,衣袖所绣行登宗门的流月云纹。
她闻言朝我看来,一言不发,伸手便冲来。
夏月河和其他女子紧跟而来。
“初九快走!”夏月楼叫道,朝夏月河迎去。
卫真挡在我身前拦下叫琏玉的女子。
我急凝神思,将夏月河强摔出去,横空抓来她的长剑,抛向夏月楼。
夏月楼一把接住,长剑陡转,轻比剑花,连挡下三招攻势,急声道:“卫哥哥,快带初九离开!”
她话音才落下,一团芒光朝我击来,将我撞了出去。
我摔在地上,琏玉飞身而起,右手结光,在击中我之前被卫真扑来以身挡下。
卫真摔在我身边,一口血吐出。
“卫真!”我忙扶他。
“妖女!”
琏玉又喝道,俯冲而下。
我双眸一凝,地上碎石飞起,还未成阵便被她顷刻化去所有灵息。
她随即而来,长剑指在我脖前,冷笑:“不过如此。”
我脑中极快过了一遍师父师尊的那些好友,就要喊出几个在行登宗门混的风生水起的尊伯师伯时,一道光矢朝琏玉击去,琏玉不得不飞身后退。
“弟弟!”卫真欣喜叫道。
我抬头看去,花戏雪执剑朝琏玉猛烈攻去,剑影如风。
琏玉吃力连挡,十分狼狈,寻到空隙后,她伸臂结出护阵,晶墙尚未凝出,便被花戏雪击碎,琏玉闷哼一声,重重摔在了地上。
她扶肩撑起身子,花戏雪一步冲上,剑光穿透她的胸膛,血光喷出,琏玉张大双目,痛苦喘息,在地上艰难挣扎着。
夏月河大叫:“大家快上,一起抓住……”
话音未落,她便被一剑穿喉。
周围有人惊叫出声,夏月楼也愣住,呆愣愣的看着他们。
卫真目瞪口呆:“弟弟,你好凶!”
其余姑娘怒声呵斥,朝花戏雪杀去。
花戏雪手中长剑幻化出八道寒光,如利刃一般,朝那些姑娘直刺而去。
那几个姑娘举剑招架,剑刃破碎,剑光穿透她们的身体,喷溅而出的血水洒了一地。
我怔怔看着花戏雪,一股寒意骤起。
刚才,我似乎闻到了什么……
是,妖气。
064 小院
花戏雪让陈素颜背我,他则去背卫真。
不待我出口阻拦,他已带着卫真离开。
我到嘴边的话只得生生止住。
夏月楼背起我时,看了夏月河的尸体一眼,而后追去。
一路直奔城外,去到了牡丹崖后山的坡林。
四处郁葱,林木遮天,泥土清香扑面而来。
花戏雪靠在一棵巨树前,大汗淋漓,卫真一见我们便跑来:“娘!”
夏月楼体力透支,一放下我就瘫软在地,鬓发全湿。
“月楼妹妹!”卫真又去叫她。
“你去给他找草药。”花戏雪说道,指着卫真。
我一顿,抬起头。
他看着我:“去啊。”
我做出恳求模样:“你帮我去找行吗,我太累了。”
“不行,”他打断我,看向卫真,“傻大个,你背上她跟来。”
这个她,指的是夏月楼。
花戏雪转过身去,顿了下,又回头看我,眸色很深,微带着一丝警告。
我咬住唇瓣,点头:“我去。”
山中多百草,很快能找到消炎止痛的,我想了想,又找了三个大小一样的石子,用伏虎草缚住后塞进衣袖里,而后我用玄元浮生印去找卫真。
一路寻到一间简陋小院,茅屋极小,双连屋室,环以木栏篱笆,结满蛛网,院中有个高出地面三尺的大树桩,树桩旁摆着数张木凳。
夏月楼在院中拔草,我推开院门看了圈,低声问道:“花戏雪呢?”
“在厨室。”夏月楼说道。
我朝她所望去的地方望去一眼,转身朝另一间走去。
屋内空气腐朽,满是灰尘,卫真脸色惨白,躺在木床上。
我让他脱了衣裳,背过身去。
“去打水。”
忽然响起的声音让我惊了一跳。
我回头,花戏雪手里提着两个大铁桶,对我道:“出了院子向西走,有条小溪。”
我抿了抿唇,到底还是起身走了过去。
从他手里接过一个铁桶,伸手去接另一个时,他提着铁桶转身,淡淡道:“跟来。”
心跳着实慌乱,我看向卫真:“不要乱跑,也不要乱发脾气,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要听月楼妹妹的,如果有危险,你一定要保护好她,知道么?”
他乖巧点头:“嗯。”
花戏雪已走出了院子,我朝他跟去。
很快就看到小溪,溪水湍急,他蹲在那边接水,我在他身后站着,他忽的回眸,我忙避开他的视线,望向另一边。
余光感觉到他一直盯着我,我鼓起勇气,对上他的视线,挤出一个笑容:“这里,很清幽啊。”
他一眨不眨的看着我的眼睛,半响,极淡的:“嗯。”
“你怎么找到的?”
话刚说出去,我就后悔了,悄然摸住衣袖里的石子。
好在他没打算接话,回过了头去。
我缓缓松了口气。
打完水回去,他将我手里的水桶夺走,轻松拎着两桶水走在前头,挺拔的背影恍然有些眼熟。
我不由在想在这之前,自己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他。
回去后,我进了隔壁厨室,灶台上有生锈的锅子和铲子,尚有几口破碗,锅里面结满了酸臭的霉毛。
我将东西都装在锅里,抱起来朝溪边走去,花戏雪一声不吭的跟来。
我不敢回头,更不敢表现出任何异样。
在溪边蹲下,我卷起衣袖搓洗锅里的脏垢,结了很深的一层,极其难洗。
他就站在我身后,两人都没说话,气氛安静的诡异。
终于忍无可忍,我抬头朝他望去一眼,他正盯着溪水发呆,大约是有所感,他朝我看来,我忙又避开。
沉默一阵,他道:“怎么,怕我了?”
我使劲搓着手里的脏垢,没有说话。
又是沉默。
良久,他开口说道:“田初九,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
我没说话,等手里面的东西洗的差不多了,我深吸一口气,放下手里的东西,望向对岸迎风摇曳的长草,声音发颤,却极力镇静着:“你放过夏月楼和卫真吧。”
没有听到回答。
我续道:“只要你愿意放了他们,我可以教你一个方法。”
“方法?”
“我的伤口会自愈,”我强忍住话音里的颤抖,寒声道,“你可以将我关起来,只要每天给我足够的食物,你可以想吃我多久就多久,”我回头看着他的眼睛,“可你若伤害他们,我会把自己毁掉,到时候你什么都得不到。”
当然,只是缓兵之计,到时候我有很多办法可以逃出来。
他眉眼一凝,我的身子刹那朝他飞了过去。
065 狐妖(一)
我狠狠的摔在了他身前。
他单膝蹲了下来,抬手将我的头发拨到耳后,静静望着我的脖子。
“你就不想一想,为什么我知道你会发现,却还是要出现救你们?”
我冷笑。
他一把掐住我的下巴:“你要么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要么……”
我忽的神色大变,看向他身后,怒道:“卫真!谁让你过来的!”
花戏雪侧头,我手里的石子就要戳向他眉心,被他猛的握住手腕。
我立即挺身,借力想将他摁倒,他轻易就将我的手撑到脑后,大怒:“看来你是不肯……”
“你滚开!”我奋力踢脚。
他避开后抬臂一敲,我的脖颈骤然一痛,闭眼昏去。
再醒来是在一个洞穴里,花戏雪坐在我对面,中间隔着一个用杂草生得火堆,火光黯淡,映的洞穴昏黄幽寂,一片阴森。
我用伏虎草包裹的三块小石子搁在火堆旁,他好笑道:“你觉得这个对我有用?”
我没有说话,紧盯着他的脸。
“我没有要杀你,倒是你先对我动了杀念。”他又道。
“你想如何处置我,画个道吧!”
“处置?”他扬眉,“我为何要处置你?”
我恨恨的看着他:“柳清湖畔的马车,当初其实是你弄的鬼吧。”
他唇角微勾,看向另一边,淡淡道:“现在才发现,真笨。”
“你对卫真做了什么,他才会非要你留在二一添作五?”
“一个傻子,我需要对他做什么?”
“就因为我的血么?”我气得不行,“亏我叫你大哥,亏我拿你当朋友,你一开始就不怀好意,你这个处心积虑的妖怪!”
他回过头来,眸光骤冷,紧盯着我不放。
我不甘示弱的回望过去,不躲不闪。
“没错,”他干笑一声,“现在你在我手中了。”
我从心头凉向四肢百骸,脑中掠过许多狰狞妖怪,可我着实无法将花戏雪和他们归为一类。
我想骂些什么,到嘴却什么都骂不出,只在心底觉得悲凉,竟将一只图谋不轨的妖怪认作朋友,并朝夕相处。
近乎是泄怒,我抓起一块石子啪的朝洞壁扔去,一头趴在了膝盖上。
他不再说话,安静良久,他起身离开,将我一人留置洞中。
我攥紧衣袖,愈发胆寒,把脑袋埋得深深的。
也许我教他的那个方法根本就不用我教,不然为何他在我身边周旋如此之久?他大有机会可以将我吃得一干二净后跑掉,杨修夷不在,以他的本事,二一添作五里谁能拦住他?
可他没有。
也许他一开始就想将我捉走养着,可能每日吃我手脚,可能虐待殴打我,以折磨我取乐寻欢,更或是同穆向才那样,想以我的巫术做些害人之事。
这些不是没有发生过,就因为我的身体会痊愈,所以我是那些妖怪最好的发泄玩物。甚至曾有妖怪剜开过我的血肉,将铁钉钉入骨头,等我皮肉愈合后,再活生生的挖出来。
都是疯子,都是怪物!
我贴着石壁而靠,如此一坐,整整两日。
期间花戏雪一直送来食物和水,我视若无睹,不吃不喝,不眠不语。
求饶讨好不过自取其辱,遇上丧心病狂的妖怪,反而会招致更疯狂的虐打,还不如一声不吭,乖乖等死。
花戏雪最初叫过我几声,我始终不理,后来他也不理我了,每天都带来新鲜果子,并自顾自的同我说卫真的伤势和宣城的形势,提了数次我的二一添作五被贴了封条,我们四人的画像被贴满大街小巷,悬赏千金。
我不做声响,心里却将那些混蛋从头到尾骂了个遍。
第三日,花戏雪带了一只金黄酥嫩的烤鸡进来,香气四溢,我禁不住垂涎欲滴,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不闻不问。
第四日,他以手撬开我的嘴,强灌我一口水,被我尽数吐出后怒骂我是疯子。
第五日,我瘫靠在地,再也熬不住了。
我望着面前的果子,我强令自己别去留意它们,却越强迫越受不住。
花戏雪很会挑果子,洗的也干净,果味天然的芳香扑在鼻下,我还在犹豫要不要吃时,已不知不觉捡了起来。
未想洞口传来动静,花戏雪停下脚步,手里捧着些其他果子,眸光落在我身上。
我躲闪不及,被逮个正着。
066 狐妖(二)
我窘迫得要命,羞到极致。
他看着我,忽的咧嘴一笑,将他怀里的果子塞来:“吃这个吧,那个不新鲜了。”
我没有接,避开他的目光。
他在我旁边坐下,淡淡道:“等下我要去城里,你去么?
我有些诧异的朝他看去,他却像什么事都没有,又问道:“要不要去?”
说话的口吻就像闲饭吃茶一般随意。
我默不作声,低下头,轻轻咬了口手里的果子。
他轻叹了声,起身离开。
“去城里做什么?”我开口叫住他。
他回眸:“你终于肯与我说话了?”
我赶紧低下头,继续咬果子。
“去给那傻子和他相好买些衣物,你到底要不要去。”
我实在琢磨不透他,忍不住道:“这几日,你为何不伤我,不吸我的血?”
他不理会,再问:“去还是不去?”
我微微皱眉,上下打量他。
他的耐心似被耗光了,冷哼一声:“不去拉倒。”
我放下果子:“去去去,如何去?就你这番模样,你去城里不怕被认出来么?满脸胡子,又脏又丑,走到哪都格外惹目,到时身后跟一堆高手回来,你替卫真挖土埋尸么!”
“这你不必担心,你若要去……”忽而一顿,看着我道,“原来你没认出我?”
“谁说我没认出你,你不是妖怪么!”
他眉梢微挑,忽的失笑,伸手在脸际摸了一圈,“嘶”的拉下一张人皮,面皮背后的容貌顿时令我惊愣。
极其俊美的五官,眉骨深邃,鼻梁高挺,双眉如剑,眼眸明亮清澈,赛雪的肤色上毫无瑕疵斑点,简直比女人还美。
但真正令我惊愣的不是这个,而是,他竟是那日来二一添作五后院应聘,并被我赶走的男人。
他随意梳理手上面皮的茸毛髯须:“可认出我了?”
我苦笑:“原来你这么早就盯上我了。”
他扔掉死人面皮,抬手将头皮撕开,一头乌玉长发立时如上好的黑缎般倾泻而下,映的他白皙的肌肤愈发透亮。
他望入我的眼睛,眼眸如一池秋水潋滟华彩,分明清亮,却又深不见底。
忽而眸中紫光一闪,如荡开一阵涟漪,又骤而消散,魅惑到极致。
我一惊,终于回忆起来,瞪大眼睛的同时后退一步:“你,你是牡丹崖下的那只狐妖!”
“可算想起来了。”他说道。
我下意识摸向脖颈,往后退去更多,贴在了洞壁上。
他眉心一拧:“我要害你早害了,怕什么。”
我怕什么?
除了师尊,我最怕的就是妖怪。
当初在牡丹崖,如若不是他,我怎会被那么多妖怪包围,险些丧命?
更不提如今他千方百计接近于我,图谋不轨,我怎会因他寥寥数语便不再畏怕?
更更何况,他吸过我的血,非常的多!
不怕他?
除非我脑子让油炸了!
隔空抓起那三颗石头,我握在手中对着他:“不准过来!”
语毕在心底直接吟诀,结果被身手奇快的他一掌拍在手背上,将我拍的踉跄。
“你真要对我动手?”他怒道,抓住我的手背想要掰开。
我紧抓着不放,扬脚踹他。
他飞快避开。
一脚不中,再踹一脚。
最后惹急了,我扑上去和他打,并要张嘴咬他。
他灵活闪避,没有反击,只紧紧去抓我手里的石头,直到失了耐心,才将我控制住。
“信不信我咬你!”他怒声说道。
“来啊!”我喘着气,不服输的叫道,“几口血而已,我多得是!”
他当真张嘴,却忽的停下,嗅了嗅我。
我很硬气的看着他,却见他的脸色渐渐变得嫌弃,随后夸张跳起:“你也太臭了!”
“……”
我垂头嗅了嗅我的衣裳。
反应过来后,我也跟着跳起,恼羞成怒:“你废话,我几天没洗澡了!”
骂完我转身往洞外跑去,用衣袖狂擦脖颈,忽而想起这衣袖沾过卫真的鼻涕,虽然被我简单清洗过,可毕竟洗的不彻底。
我再也忍不住了,尖叫一声,四处乱窜,瞅到一条河流后,一头扎了进去。
在水底潜伏,一口气憋到极致,我破水而出,猛拍水面,又气又恼。
花戏雪站在岸边,面容阴沉,双手环胸抱着,见了我冷哼一声,目光投向远处。
我狠狠瞪他一眼,转身往另一岸爬去,将衣服和发上的水拧掉,走没几步,怕他跟上来,回头望去。
他仍站在原地,冷冷的看着我。
我松了一口气,拔腿开跑。
天色阴沉,又因在深山老林,树木遮天蔽日,毫无暖意,我浑身湿漉,禁不住阵阵发颤。
跑出小半个时辰,我渐渐放慢脚步,心中开始顾虑,这地方不可能没有其他妖怪,我不能才出龙潭,又入虎穴。
比起来,我莫名觉得留在花戏雪身边比落到其他妖怪手中要来得安全。
斟酌片刻,我原路返还。
花戏雪仍站在那,倚着河边的一棵古树,如墨长发直垂道脚踝,被山风扬起,我虽极不愿承认,可此时的他真的美如画中之仙。
我硬着头皮经过他身边,尽量做到目不斜视,当他不在。
他出声道:“我真的要下山了,你去不去?”
我听不见,继续走。
他冷哼:“还怕我?”
我脚步一顿,冷冷道:“谁怕你了,我只是怕我不小心受伤罢了。”
“你怕你的血会蛊惑我?不必怕了,我有办法。”
我一愣:“你能控制不对我的血起邪念?”
“我又不是普通的小妖小怪。”他一脸自大。
“不就是只狐狸么!”我说道。
他脸色一沉,似要动怒,嘴巴动了动,语声阴寒:“你不去我走了。”
我想了想,跟了上去:“一起去就一起去!”
067 通缉
黑云压城,阴风低呼,不过未时,天色便昏暗得如同入夜一般。
我和花戏雪从南门进入,如他所说,街上贴满了悬赏头像,有卫真,有夏月楼,有花戏雪,也有我。
我在告示栏前驻足许久,哭笑不得。
卫真的画像英武逼人,男子气概十足。
夏月楼娇俏灵气,如花似玉。
他们被画的着实逼真。
而我和花戏雪呢?
半张脸全是胡子,不辨容貌的那个人是他。
我的就更好笑了,这么说吧,将我的画像撕下,然后在街上随便捉个路人比对,比对一个神似一个。
看来杨修夷真的没说错,我这张脸不去偷鸡摸狗确实浪费。
我们买了几套衣物,再买了些笔墨纸砚,眼看快要下雨,沿街民户的木窗被大风吹得劈啪作响,便又买了两把竹伞。
经过一家客栈时,里面飘出的蜜豆糕香气惹得我止步不前,饥肠辘辘的肚子十分难受。
花戏雪看我一眼:“饿了就进去吃呗,摆一副仇大苦深的模样,出殡吗。”
“算了,走吧。”我转身就走。
“又不赶时间,那么急躁干什么?”
我回头,低声咕哝:“身上没钱了。”
他长眉一轩:“不就是钱。”
“那吃霸王餐吗?你替我挨打?”
他横我一眼,转身朝长街走去,闲逛一圈后折返,神色自然的将一个以缎布缝制的钱袋抛到我手中。
钱袋颇有些重量,我朝他刚才经过的地方望去,一个油头粉脸的公子哥正悠闲的摇着折扇和一位清秀少女搭讪。
我犹豫道:“这样不好吧?”
他淡淡看我一眼,双手背后,大摇大摆的进了客栈。
我望向那浑然不知的公子哥,天人挣扎半会儿,牙一咬,算了,转身跟了进去。
同花戏雪在三楼窗边雅座坐下,他要了好些吃的。
我看着这些食物,一想到是偷来的钱,我便半点胃口都没有。
“这些不是你平时最喜欢吃的么?”花戏雪说道。
我朝他看去。
“吃啊,”他托腮,“等着你回去呢。”
我沉了口气,捡起一个蜜豆糕。
“你好像尤为喜欢吃蜜豆糕。”花戏雪说道。
我点点头。
其实甜食我都喜欢,之所以特别偏爱蜜豆糕,因为师父请我吃的第一餐便是蜜豆糕。
那会儿我啃了许久的野草树根,忽然尝上一口热气香甜的糕果,这种感觉,毕生难忘。
也正因如此,我每次被师父惹得生气难过,师父就会做蜜豆糕哄我,几年下来,蜜豆糕成了他老人家最拿手的手艺。
花戏雪捡走一个,咬了口:“还没桂花糕好吃。”
他咀嚼的很优雅,窗外的暗光洒在他脸上,这般俊美不似凡间该有的模样,令我蓦地想起了杨修夷。
如果杨修夷在,我绝不会落得这么狼狈。
被狐妖捉走,差点被吃掉,家被封了不算,还被人四处通缉,更心酸的却不是这些,而是我不知杨修夷何时回来。
我已不愿再呆在宣城了,等卫真伤势好一点,我会立刻就走,带他们去华州,去益州,去沧州,而这一去,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和他见面,更或者,可能这辈子都见不到了。
我不想承认,可我真的很不舍。
自从发现喜欢上他,我心里头像有一根沾过酸醋的针,一直挠我,那么想哭。
我望向窗外,乌云低滚,飘起了绵绵细雨,风掠了进来,将我的碎发吹得乱飞。
街上行人撑伞的徐步而行,未带伞的抱头四窜,摆摊的小贩搭起油布,挑担的小贩躲在屋檐下继续吆喝,欲多挣些银两。
这便是人间百态,我多喜欢这样的生活,虽为柴米油盐奔波,但很真实充盈。
不过这样的生活,是杨修夷想要的么……
这个念头让我猛然惊了一跳,我在想什么呢。
我忙打住这个念头。
苍穹越渐昏暗,雨势变大,磅礴而下,落在窗棱上,飞溅出细细水花。
“喂!坐窗边的,你关下窗户行不行?”身后忽然响起粗喝。
我回过头去,花戏雪不满叫道:“老子就不爱关,自己有手有脚,不爱吹风的自己来关!”
我这才发现,倘若我当初多点心眼其实就能注意到,有胡子时的花戏雪未必有我想得那么热血仗义。
现在仔细想想,他似乎只在对我和卫真的事上多些关心,而其他事情,他从来都是爱搭不理,以至于还让我产生了他脾气很好的错觉。
现在没了胡子,跟我撕破了窗户纸,他连装都不想装了。
但是大哥,我们现在可是通缉犯,你就不能低调点,不惹事么。
我起身关窗,就在这时,身后一个声音响起:“你,你不是田掌柜么……
068 小弟
一个身板瘦小的清秀少年坐在隔座,欣喜的指着我。
我立即拉上花戏雪拔腿就要跑。
“是陈升先生叫我来的!”他急急大叫。
我回头:“陈升?”
他忙跑来:“田掌柜,我家少爷可在你那儿?”
花戏雪被我扯得狼狈,没好气的甩开我,不悦道:“你家少爷是哪个混球啊?”
他凑近过来,低低道:“卫真啊。”
我目光变得谨慎,上下打量他。
他急道:“哎呀田掌柜,我骗你干什么,你快告诉我少爷在哪里,现在全城都在追缉他,他的处境……哎哟!”
花戏雪一掌拍在他脑门上:“你声音可以再大点,要不要去街上吼?”
少年摸着脑门,委屈的瘪嘴:“街上下雨啊……”
花戏雪横了他一眼,看着我:“这里人多嘴杂,我们换个地方吧。”
我打量着少年,点点头:“好吧。”
眼下没有地方比城外更安全,但是这样带上他,仍是不放心。
我们要他想办法证明他的身份,他张口便说出一堆,其中包括卫真的腿伤,更多的,花戏雪知道的比我多一点,不仅是花戏雪跟他睡在一个房间,还有花戏雪在他梦境里呆了一晚。
花戏雪确认无误,这个人应该就是卫真的随从,于是我们带他一并离开。
雨势越来越大,满是水雾,山地泥泞难走,我独撑一把竹伞,花戏雪和卫真的随从挤在一起。
小随从名叫丸子,一路喋喋不休,将他的身世背景,还有禾柒门被灭一一告诉我们,长篇累牍下来,有用的没有几句。
而且,他一刻都没有停下来吹捧卫真,从最光秃秃的山坡绕过来后,他摇头叹了半天的气,而后跟我说:“田掌柜,你不知道,我家少爷没有痴傻时,人高马大,重情重义,又聪明又俊朗,学什么都快,悟性很高,辞城多少姑娘想嫁给他啊!”
“傻都傻了,说这些有屁用。”花戏雪说道。
丸子瞪他一眼,又问我:“田掌柜,做你们这行的,很难嫁出去吧?”
这我倒不清楚,现在巫师本就少,巫女就更少了,就算有也都隐藏极深,我都不知道她们在哪,更别提知不知道她们嫁不嫁的出去。
丸子接着道:“田掌柜,这样的,我家少爷现在是傻了,但你也不算漂亮,如果你没人要,不如跟我家少爷……说实在的,田掌柜,我第一次看到你差点没认出你是女人,要知道我家少爷面貌堂堂,以前走到哪都有美人簇拥,群芳相捧,如果不是……也轮不到你,是吧?”
我这才反应过来他扯了一堆想表达什么。
花戏雪冷笑了声。
“田掌柜,嫁妆这些我们也不需要,虽然禾柒门被灭,但我们名下还有很多的房产田产,这辈子定能保你衣食无忧,不过,你干的这行毕竟为世人诟病,可不能再呆在柳州了,跟少爷去益州怎么样?我会帮着伺候你的,我再带你去买几个丫鬟来,你自己看着喜欢,随便挑。要是日后能生个儿子就更好了,直接把房产转你名下,你看如何?”
我随手拔了根湿漉漉的狗尾巴草在竹伞柄上绕啊绕,丸子停了下来,有些不悦:“田掌柜,你有没有在听?”
“没有,”我说道,“耳聋。”
“那你还回答我。”
“哦,”我说道,“那我不说话了,我还是个哑巴。”
“你!”
我便真的不说话了,懒得理他。
看到庭院时,天色已大黑,一豆烛火透过纱窗,幽光昏暗。
我们踩着泥径蜿蜒而上,推开木栅栏后,我讶异的发现,原本光秃秃的小庭院里堆满了锦簇繁花,雨点打落其上,花香瑟瑟而散,带着些冷意和醉意。
我看向花戏雪:“你采的?”
他径直朝屋内走去:“这几天被你弄得头昏脑涨,我才没这份闲心。”
卫真听到我们的动静跑出来,看到我后一喜,欣然道:“娘!你去哪了!”
“少爷!”丸子激动的跑过去,捧着他的胳膊上下左右的检查,“少爷,我可算找到你了!”
卫真皱眉看着他,迷惑的朝我看来:“娘,他是谁?”
“少爷,是我啊,我丸子啊!”
我收起竹伞,见他恢复的不错,顿然放心,看向院中花草:“这些花哪来的?”
“我和月楼采的!”卫真开心道,“我们家的院子里很多花,我就想把这里也铺满。”
我一笑:“看不出嘛,你也有心细的时候,”指了指丸子,“这个是你的小弟,你好好教他做人。”
“小弟?”卫真好奇。
“你跟他介绍吧,”我看向花戏雪,“我四处看看。”
夏月楼没在屋里,我转身进到隔壁厨室,发现她正在切菜。
“初九。”她看到我一喜。
我冲她点点头,打量焕然一新的厨室。
厨室里柴米油盐酱醋茶一应具有,碗碟盘子换做全套白瓷,连水缸都给换了一个。
花戏雪跟来在我身后,我看向他:“这是你置办的?”
他把买来的食材放在灶台上,淡淡道:“是啊,原来的太脏。”
我看着他带回来的那些食材,一时摸不准,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不管如何,多提一些心眼,总是没错的。
069 提亲
花戏雪不让夏月楼做饭,而是他来掌勺。
这一点让我颇觉讶异,但见他的阵仗,好像真的有两下子。
他非常熟练的抽出一个帕子蒙在脸上,袖子也被卷的高高的,还找了块大方布,将头发都给包裹了起来。
我和夏月楼就在旁边看着,帮忙打打下手。
院外雨早早停了,空气格外清新,我边将饭菜端到院中的大树桩上,边喊卫真吃饭。
饭菜的卖相很好,摆盘摆的极有讲究和美感。
花戏雪做完饭就走了,鉴于他是大厨,我们便没开动,等他回来。
结果过去好久,他才慢悠悠回来,身上换了套衣裳,有极淡的花香,一袭白衣蹁跹在铺满花草的院中,不带偏见的说,还挺赏心悦目的。
等他回来,便可以吃饭了。
我夹起一片菜,不算多好吃,但绝对不难吃。
余光看到花戏雪盯着我。
我转眸看他。
他道:“味道怎么样?”
“好吃!”卫真喊道,并将空碗递给夏月楼,“月楼妹妹!我还要!”
花戏雪眼眸顿时浮上笑意,很是满意的举起筷子。
夏月楼接过卫真的碗,待她一进去厨室,卫真便凑过来对我道:“娘,你快帮我跟月楼妹妹提亲吧。”
我一顿,目光看向对面的丸子。
他忙避开我的视线。
“月楼妹妹说等她伤好了她要回匡城,我不想要她走。”卫真又说道,很是着急。
我想起夏月楼的奶娘还在蔡凤瑜手里,并且夏月河被花戏雪给一剑刺死了,说不定她的奶娘要……
“娘~~”卫真急道。
我拢眉,老实说,我不爱管姻缘,是真的不爱管。
骨子里甚至还有点讨厌这个东西,不是讨厌男女之间的爱情,而是讨厌婚娶。
譬如丸子今天下午对我说的那些话,生个儿子,给我个房产。
这是拿女人当什么,生孩子的工具吗?
我知道事实的确如此,这山下的男男女女,所谓姻缘婚娶,哪个不是为了女人的肚子。
世人爱接受这套规则,是世人的事,可我这个山野长大的人,我就是不喜欢,不触碰,不干涉,不想管。
“好不好嘛,娘。”卫真继续撒娇。
夏月楼这时从屋里出来,一笑:“卫哥哥,在说什么呢。”
卫真坐了回去,有些紧张,脑袋埋得低低的,桌下的手拉了拉我的衣衫。
我说道:“卫真想娶你。”
夏月楼一顿,朝卫真看去。
卫真深呼吸,一副豁出去的样子:“月楼妹妹,你嫁给我好不好?”
“你……”
“我想跟你在一起,”卫真漂亮清澈的眼眸直直看着她,“月楼妹妹,我还想跟你生孩子,我最近一连梦到好几次我们在生小孩……”
“咳咳!”我被米饭呛到了。
那看上去天塌了都管我鸟事的花戏雪忙问道:“是半个月前在那破村里看到的那样么?”
我咳得更凶了。
夏月楼拍着我的背,整张脸红成了对联。
卫真似乎也不好意思了,看着夏月楼:“月楼妹妹,我连名字都取好了。”
我缓了口气,道:“名字?”
卫真舔了下唇瓣,鼓起勇气道:“如果女孩子,就叫卫吃的,要是男孩子的话,就叫卫东西,这样他们就不会饿到了!”
我头痛的扶额。
花戏雪嗤笑:“干脆不管男女都叫喂奶得了。”
一直打量着夏月楼的丸子忙摇手:“不行不行!老太爷就叫卫乃!”
“……”
许是见到我们神情崩溃,卫真局促在那边,纠结了一会儿,说道:“那,要是觉得我的姓不好听,就跟月楼妹妹姓吧,姓夏,怎么样?”
“那更不行了!”丸子激动的叫道,“少爷,姓氏怎么能乱改的,咱们禾柒门就只剩您一根独苗了,只能姓卫啊!您得传宗接代!”
虽然知道丸子说的有道理,可我看到他这模样,无端觉得来气,也越想越觉得这个“有道理”好像很没道理。
我切了声,说道:“那又是凭什么,生孩子的是女人,干嘛非得跟男人姓,瞧你激动的。”
“你说什么呢,田掌柜!”丸子恼怒的看着我。
我懒得理他,翻了个白眼。
“不了,”夏月楼说道,“我的姓氏来自于我爹,我不想随这个姓。卫哥哥,提这些都太远了,先不提了,我们吃饭吧。”
“嗯,吃饭吧。”我也说道。
070 原来
吃完晚饭,我和夏月楼一并去洗碗。
卫真把油腻腻的锅碗瓢盆送来后蹲在我们旁边,想要一起洗,怕他把锅碗瓢盆砸碎,我说他一身汗臭,让他回去洗澡,这才打发了。
急雨过后,天空布满星子,照的溪水粼粼亮堂,我和夏月楼在一块干净的石台上并排坐着,轻卷衣袖,用小布子擦碗。
待无人了,夏月楼说道:“这几日,花戏雪没有伤害你吧?”
我一顿,朝她看去:“关于花戏雪,你知道多少?”
“他说他是妖怪,”夏月楼将木碗搁在水里,拿起另一个擦着,“还说你被他关起来了。”
“他威胁你了吗?”
“不算直接威胁,应该是警告吧。”
我点点头,不知说什么。
“你今天去城里了,”夏月楼说道,“应该也发现,城里的动静不小。”
“嗯。”
“那以后,你有什么打算?”她看着我问道。
我皱眉,完全不知道,垂头望着手里的碗,我忍不住说道:“这个世界,真的有太多奇怪的事情了。”
“是啊。”
“分明是我店铺被砸,店面被毁在先,花戏雪杀人也是为了保护自己,他们都是刀口上舔血的杀手,他们手里也不干净呀。论起来,我们才是真正的受害者,却将我们当重犯通缉。”
夏月楼一愣,说道:“初九,莫非你还不知道?”
“知道什么?”我朝她看去。
“屠妖大会。”
“这个我知道啊。”
她看着我,将手里的碗放下,认真的说道:“初九,他们说你是妖妇……”
“什么意思?”我问,“屠妖大会,同我有关?”
她抿唇,说道:“你就是那个妖,屠妖大会的妖。”
我愣住。
“那日在鸿儒广场,我得知了屠妖大会,汉东九州里有名声和本事的人,都聚来了宣城。那日清晨来二一添作五的大部分人都是江湖上的高手,他们来捉你,是因为血猴。不知道是谁传出来的,说血猴是因为你的血才杀人,很多人在说,那些血猴正是你这个巫师所养。”
我还有些发懵,摇头说道:“可是,我看到的通缉上并没有提到屠妖大会四字。”
“此事是那日我和夏月河对峙时,她亲口说的,不会有假。”
我说不出话了,心口又乱又堵。
“这件事很蹊跷,”夏月楼说道,“那天我们遇上夏月河,实属误打误撞,但后来在鸿儒广场再遇见,她却知道我和你住在一起,包括卫哥哥家里出事,她也知道。我觉得,应该是有一个熟识我们的人说出去的。”
“屠妖大会……”我很轻的说道。
“血猴之事,与你我无关,”夏月楼看着我,“我们无需难过与自责,我错在不该利用卫哥哥,利用你,我只对你们二人有错。但那血猴一看便是早早在那道场了,如此大的数量,这是早有预谋。它们的主人将它们聚拢一起,绝对不是养在家里玩的,目的肯定是要放出来伤人。不论卫哥哥那天是否伤了你,这些血猴必定都会为祸人间。”
我不知该说什么,伸手去拿脏碗。
手肘碰到木勺,不慎将它撞入水里,我倾身去捡,它已被湍急的溪水冲了出去。
“我去捡。”我起身说道,光脚淌着溪水朝下流走去。
深山夜凉,溪水清浅,潺潺没过小腿,刺骨的冰寒直钻心头。
木勺被水中大石挡住,我俯身捡起,没有急于想回去,在一旁的石上坐下。
鬓发凌乱垂在耳边,随晚风拂动,我仰起头,静静看着夜空。
眼眶不知不觉红了,我克制住想哭的念头,深深呼吸,从水中站起,朝来路回去。
风声很大,似呜咽,似低吟,我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渐渐停下脚步,一股无从说起的惧意漫上心头。
看清婆娑树影下搁浅的那些黑影是我们的木碗后,我松了口气。
但就在这时,一个陌生男音蓦然响起:“田初九!”
我一惊,仰头看去。
斜坡上站着数个高大男子,身形与树影交错,为首的那个比卫真还要健壮魁梧,正居高临下的望着我。
两个男子以刀架着夏月楼的脖子,她的嘴巴被死死捂住,冲我摇头。
我心下一沉,完了。
071 因果(一)
兜头的麻袋被揭开,光亮照来,我微微迷上眼睛。
模糊中可见是一个幽暗地牢,墙上点着几盏油灯,气味腐朽,像久未有人来过。
未待我看的更仔细,一个极重的耳光落在我脸上。
随即头发被人揪起,又一个耳光。
数不清挨了多少打,不止一个人,我感觉无数踢打落在我身上,甚至被一个人踹飞至墙边。
直到他们打累了,这才停了下来。
我吐了好多血,耳朵也在嗡鸣作响,缓缓恢复听觉后,听到他们的说话声。
有几个人还想要打我,但是被同伴极力拦下。
听话里的意思,那几人有关系交好的兄弟,在二一添作五死于花戏雪和卫真的手里,所以他们恨透了我。
而另外几人拦着不让打死我的原因,是因为屠妖大会还用得上我。
拦了半日,他们总算离开。
我从地上爬起,擦了擦嘴边的血,挨打的时候虽然很痛,但现在半点感觉都没有。
真不知道这些人知道后会不会失望。
门外传来一些动静,我没有回避,看着门被推开,不过这次进来的不是一群人,只有一个,一身黑衣,纤细窈窕,是个身材极好的女人。
我看着她,从地上爬起。
她快步走来,抓住我的手腕:“走,我带你离开!”
声音很耳熟,我一时想不起在哪听过。
但跟着她快到门口时,她忽然停下,我也随之停步。
听到她在面布下轻轻一笑,缓慢回过身来,望着我。
“看来,你是真的蠢呐。”她说道,猛的甩开我的手。
我猝不及防,跌在地上。
她将脸上的面布扯下来,含笑说道:“田初九,你可真是自作多情,你以为我要救你?”
我看着她的素颜,说道:“清婵。”
“真惨,”她笑着看着我,“没了我家公子,你过的可真比狗还不如。”
“你是来羞辱我的?”我站起身。
“对呀,”她眼眸明亮,噙着狡黠,“欺负落水狗,可真好玩。”
说着,不知从哪摸出来的一根长鞭,“啪”的一声朝我抽来。
我吃痛的往后躲去,紧跟着脸上又活生生挨了一鞭。
我抬手触唇,皮肉翻了出去,鲜血哗啦淌落,满嘴腥甜。
“痛吗?”她看着我。
我没有说话,待伤口缓缓愈合,我舔了下唇角的血,冷笑看她:“能有多痛?我不记得了。”
她眉眼一厉,反手又是一鞭。
衣衫被割破,带出大片血花,我努力忍住泪花,怒声问道:“你这么对我,就不怕被杨修夷知道么?”
她玩着手中鞭子,似笑非笑:“他不会知道的。”
她在附近一张审讯的凳子上坐下,淡淡道:“明日你便要死了,灰飞烟灭,他怎么能知道呢?”
“你这么讨厌我,是因为杨修夷吧?”我好笑的说道,“你嫉妒我?”
她面色一沉,望着我的目光慵懒不屑:“听说,你以前是条流浪的野狗?”
“听说,你现在是个人尽可夫的母狗?”我反问。
这似乎是我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话了。
她果真又给了我一鞭。
“人尽可夫?”她冷笑,“田初九,你真当我是烟花女子么?我告诉你,我是在杨家自小受训长大的暗人,我比你还干净!”
我一顿,说道:“你是暗人?”
虽然当初她一同出现在穆向才别苑,但我只当她和杨修夷的关系太亲近,似红颜知己,可以出手助人。
“惊讶吗?”她垂头看着手里的鞭子,慢慢把玩着,说道,“一年前,我和常可他们被碧狼先生找去,要我们来宣城打点,因为少爷会来宣城常住,我们需在此摸清各方关系,打点好一切,到时候听少爷差遣。”
“一年前?”我说道。
“对啊,”清婵冷笑,“不是你非要来宣城的吗?我家少爷居然这么早便开始为你做准备了呢。”
我仍惊诧。
一年前,杨修夷就知道自己要来宣城了吗?
他如今来宣城,难道不是因为踹了师父,才被赶下山来的吗。
“野狗,”清婵又道,“你可知道,我有多喜欢少爷?”
072 因果(二)
我没有回她。
这声野狗,我不想应下。
“我是杨家的暗人,自我懂事起,我就在杨家了,”清婵看着我,“我听过少爷诸多传闻,说他天资聪颖,出生不到一年便被高人抱走收为弟子,夫人那么高傲寡言的女人,只有在提及二少爷时才会偶露柔情。我很小很小的时候便仰慕他了,每天都想见他一面,直到一年中秋,少爷回杨府小住,我偷偷溜出暗庭,终于看见他了。”
“那日,少爷在湖边练字,一袭水绿色长衫,仅侧颜便让我惊为天人,那时我就下定决心,我要当杨家最出色的暗人,要有足够的资格站在他身边,为他分忧解难,出谋划策。”
她抬起手,双眸微敛,虚望着涂了樱红豆蔻的纤长手指:“那之后,每年有机会,我都会去偷偷看他,中秋,元春,元宵,清明,他一年要回四次,每次皆住三日,我时时都在数着日子。”
“你为什么和我说这些。”我问道。
“不然说给谁听?”她挑眉望我。
“你这么喜欢杨修夷,自然是说给他听。”
“是吗?”清婵说道,而后弯唇,“以后会有机会的,没了你这只野狗,少爷可以省去多少烦恼?”
“是吗?”我学着她的语气,也一笑,“你比我好看,比我窈窕,比我更早认识他,然而,他看不上你。”
“啪!”又一鞭甩了过来。
她身手着实好,出手极快,我根本躲无可躲。
我擦了擦脸上的血,抬头看她:“你不可能单纯为了戏弄我一下,而特意穿这一身衣裳,平时别人穿夜行衣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隐藏自己,所以,清婵,你也害怕你暴露身份。”
“是啊,”她饶有兴致的看着我,莞尔,“所以,没有人知道我和这件事情有任何关系,要杀你的人实在太多了。”
“夏月楼有个妹妹,叫夏月河,她知道卫真,知道夏月楼,知道二一添作五的许多事,是谁说出去的呢?”我笑道,“姜婶可不知道卫真家里灭了满门,湘竹和春曼在这类事情上也绝不会外传,你猜,花戏雪最后猜到了谁头上?”
清婵一顿,神色变了。
这件事情,是夏月楼晚上洗碗时同我说的,但我知道,夏月楼现在就在他们手里,只有搬出花戏雪,才能真的令她吓到。
“清婵,你今天打在我身上的鞭子,我师父和杨修夷会向你讨回来的。”我说道。
又一鞭朝我打来,力道极狠。
她绝大多数的攻击都在我的脸上,这一鞭入了眼,我的左眼一度模糊不清,满是血水。
待我恢复视觉后,看到她转身离开的身影,铁门被砰的一声关上。
花戏雪那边,我并不担心,花戏雪是妖怪,他应该不会出事。
但是夏月楼目前的处境而言,便不好对付了。
墙上烛火幽幽,静静烧着,我待身体好受一些后,起身去往门后。
耳朵贴在铁门上,我闭上眼睛,神识游散,很快便捕捉到站在不远处的几名守卫。
想了想,我去墙上将那些烛盏尽数取下,灯油浇在门口,一把火泼了上去。
大火刹那汹涌,我拿着清婵方才坐过的凳子,去到门口。
073 出现
门外很快便有动静。
最先打开门的守卫大叫不好,招人过来救火。
我瞅准时机,在他们进门时,手里的凳子砸过去,反手又砸向另一个人,同时眼眸一凝,将刚跑来的一名守卫摔了出去。
这么大的体型,若非他毫无防备,凭我如今体力着实难以摔走。
我越过他们,朝外面跑去。
对面有一名守卫追来,我看向墙上灯座,在守卫经过时,滚烫的灯油立即泼了下去,烫的他嚎啕大叫。
一个拐口,我便出来了。
皎月斜挂,晚风徐徐,不知是谁家的后院,出乎我意料,非常的乱,正在找人,听动静,似乎夏月楼也逃了。
远处传来了丝竹乐器,吵闹繁杂。
现在应是戌时,这个时间点了还有这些动静的,只有寻花问柳之处了。
我不敢多加逗留,便朝那歌舞喧嚣处走去。
未曾想,隔壁便是翠叠烟柳的后院。
院中一花一草极具考究,即便已是午夜,但前堂的嘈杂之声丝毫不输白昼。
我藏在草丛里,偷袭了一个路过的小丫头,将她以困阵困住后,我穿着她的衣服出来。
前面楼宇宽广高大,我经小门而入,推开一层一层的轻纱幔帐,顿时一片明亮。
大堂开阔,人影密集,空中飘满云鬟红袖和笑语吟吟。
诸多侍从端着酒水菜肴在酒桌厢房中穿梭,高台上数十位妍姿俏丽的歌姬正舞弄纤腰,满座皆是叫好的男子和陪笑的女伴。
我专挑周边光线黯淡处走,面不改色的上了乌漆扶梯,到三楼后捡了个非常显眼的房间,确定里面没人,推门闪了进去。
没有多余心思去管房间的布置如何精美奢侈,我打开妆奁,拿出几支珠簪随意丢在门口,而后极快关上沿街的窗户,贴门而靠。
没多久,外面便传来了脚步声。
我凝神屏息,蓄势待发,想的是随便引个什么人进来,我再抓住这个人去问清婵平日睡在哪个房间,却不想,我的神思捕捉到了好几个脚步声。
一打一还行,一打好几个,那我就是送去练手的沙包。
我飞快在房内扫了一圈,衣柜不安全,屏风后不安全,浴桶不安全,床底是实心的,唯一藏身之处只剩床榻上方,不做他想,我极快爬了上去。
刚藏好,房门便被人推开,听到一个小丫鬟的怒骂:“哪个杀千刀的小贼干的好事!”
“红缨。”一个女人的轻柔嗓音响起,略带有不满,似乎不想让她在这个时候提及这话。
我握紧手里的簪子,有些紧张,想着等下动手的时候如何做到一击制敌。
这时我发现,进来的不仅仅是她们,还有一个男人跟在她们后面。
他们走进我的视线,女人穿着昙花纹蜀粉裙,及膝长发披散,只挽着云鬓小髻,簪一支价格不菲的镂空兰花珠钗。
男子身形欣长,着一件墨色团云纹宽袖锦衣,我略微瞧见他的侧脸,鼻梁高挺,轮廓曲线很是深邃。
男子在贵妃软榻上坐下,女人推开窗扇,端起案上酒水为他倾杯。
“真的遭贼了?”男人问道,声音很低沉,还挺好听的。
“一些身外之物罢了,”女子笑道,“却不知他是否还躲在房里。”
“房中无人,”男子淡淡道,“只你我二人。”
“哦?”女子一笑,“公子怎知道?”
“我会寻人啊。”男人似笑非笑的说道,举起酒杯冲女人举了举,而后饮下,眼眸净是暖昧。
他说的寻人,应该跟我一样,是神识寻人。
没有发现我藏在床顶也不奇怪,因为我有一身既保护,也将我害的短命的浊气。
“公子可需我为你舞上一曲?”女子这时笑道。
“求之不得。”男人点头。
女子温婉福礼,退到房间宽敞处后,便伸展右臂侧左,纤手微翘,左臂反手虚遮于脸前,纤腰轻扭,一个绝美的起舞之姿。
她开始吟歌,声音柔而不腻,伴着口中音律,长腿起舞,柳腰扭摆,风韵倾人。
一阵清风从敞开的窗口吹入,层层幔帐随风而扬,女子柔弱无骨,白皙肌肤映着烛火,蛊媚妖娆到极致。
她舞到男人跟前,入坐投怀,长裙因舞动而滑落,露出大片香肩,声音柔和:“公子。”
男子低哑一笑,单手捧住她的脸,另一只手端起酒盏,嗓音喑哑:“我要美人以唇喂我。”
女子轻笑,仰头喝下小口,也不凑过身去,只是偏头望着男子。
饶是看不到她的面貌,却已能想象那眸中是怎样的风情。
男子朗朗一笑,俯身倾下,触上了她的唇。
我无心欣赏,别开头看向窗外夜色,现在真是进退两难了,要不下去将他们打昏?
可是这个男子的步伐看上去是有些身手的,我能有几成胜算?
动静传来一些,他们似已忘我,那男子却忽然停下,抬眸问道:“你叫什么?”
女子有些无力,道:“婉婉。”
“你在宣城多久了?”
女子微微不悦,伸手去撩他:“公子!”
“可有半年?”男人不为所动的问道。
女子轻恼,但还是回道:“我八岁起就在这了。”
“八岁?那你可知道这宣城有多少巫师?”
那女人一顿,从他怀里爬起:“什么巫师?我不认识。”
男人低低一笑,袖中滑出一锭沉甸甸的白银,好看的长指把玩着,淡淡道:“我找的是名女巫师,应是这半年来的,年岁十六上下。”
我一愣。
女子看着元宝,略做沉思,而后道:“公子,实不相瞒,我们这样的风尘女子平日争风吃醋,下些邪术是常有的,有时一不小心怀了孩子,堕胎后怕损了阴德,也要找些巫师去去晦气。可这宣城的巫师确然不多,莫说宣城,怕是我们整个天下都寻不出三百来个。而你要寻的这个太过匪夷所思,现在盛世安乐,谁愿做个见不得天日的巫师遭人唾弃,还是个年轻女子,怎么可能呢。”
男子微垂下头,看不清神色,静默半响,道:“这半年,宣城共开了哪些店铺?”
“公子,这话就说笑了,每日都有数家新店开业,也有大批商铺关门,莫说我,便是管经商的小吏都未必说得出,要不你告诉我她姓甚名谁,我去打听打听?”
男子摇头:“我不知她如今名字。”
女人皱眉:“那这姑娘和你是……”
男子抬眼,轻笑:“我是她未婚夫。”
我身子一僵,如遭雷击。
074 玉佩
窗外天空由墨黑渐转深蓝,再一点点泛白。
我在床榻上趴了一夜,思绪沉闷难受,心头似压着千斤巨石。
他们就睡在我下面,我至今未能看清他们的容貌。
我没敢动,更没敢跑去问他要找的人是不是我,虽然答案近乎明了,可万一不是,我不单单是自作多情这么简单,更是送死。
更何况,这种情形我要如何相认?
他是我的未婚夫,却和其他女子做这种事,我听了一晚,晃了一晚,气了一晚。
我摩挲着手里的玉佩,上面刻着一个“原”字,应是他的姓氏。
玉佩是趁他们疲累睡去时我捡的,是稀有的苏途古玉,色泽莹白,玉中有淡淡的红芒流萤。
抬眸望着窗外,杨修夷的清俊眉眼再度浮现,我心头随即酸涩。
这几个月虽然仍会吵的很凶,可是他对我的好我不是没有感受到,但我从未想过会是男女之情,若真是,我会比清婵更不解。
我不漂亮,身材走样,脾气暴躁,脑子更笨,师父教我围棋,不说入门,我连门在哪都不知道,师尊教我吹笛,一个月下来,我连音都吹不响,而诗词歌赋之艺,齐家治国之论,我更是一窍不通。
我一直想着早日入世随俗,找到父母,离开师父他们,更大原因是我不想以后在他们面前被浊气侵的唇色发紫,瘦骨如柴,然后凄惨死去。
我和他们,从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底下传来动静,男子起身下床,徐步走向散乱一地的衣物。
我忙屏息,悄然将身子伏的更低。
听得衣衫一阵摩挲,他穿好衣裳,沉步离开了。
街上早餐铺刚开张不久,肉包子的香气还在慢慢变浓。
激烈了一晚按理应该会睡到很晚,他起得可真早。
我探头看向床上的女子,她唇角微扬,仍在梦乡,于是我将玉牌塞进怀里,从床榻上爬了下来。
轻脚走到门口,刚触及木门,房门便被推开,我忙后退一步,抬起头,是那去而复返的男子。
我睁着眼睛,终于是看清他的眉眼了,没有杨修夷的清俊倨傲,也不似花戏雪那般漂亮精致,但有一股逼人英气,像极了说书先生形容的那些出朝入仕的达官子弟。
他打量了我一番,眼眸锐利:“你何时来的?”
我忐忑不安,很是紧张,说道:“我一直就在隔壁,听得公子离去的脚步声才来的,想看看姑娘是否有什么需要我伺候的,不过她,她还在睡觉。”
他微点头,脸色依然不好,侧身让路,我慌忙离开。
快要到楼梯口时,他忽然喊我:“你可看到我的玉了?”
我疑惑的望向他:“什么玉?”
他看着我的双眸微敛,带上几分审视。
我故作恍然,意味深长道:“你去看看姑娘的妆奁,许是在那儿……”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转身进屋。
我忙加快脚步。
一夜耽搁,加之未婚夫给我的冲击太强烈,以至于差点忘了自己来这的目的。
不过在清婵之前,我反倒是遇见了一个更想遇见的人,夏月楼。
我刚下一个楼梯拐角,直接就撞见了她。
夏月楼穿着厨娘的粗麻布衣,腰上围着一条油腻布兜,我们擦肩而过后又同时后退:“初九?”“月楼?”
来不及多问其他,我们齐声道:“快走!”
不料刚到楼下,几个厨娘领着一大帮凶神恶煞的男人冲了进来,指着夏月楼:“就是她!”
夏月楼一把将我护在身后,飞起一脚,将最先冲上来的两个男人踹下楼:“你先走!”
我转身朝上跑去,未出几步便生生止住。
一个灵力浑厚的中年男人望着我,从楼梯上一步步下来,说道:“还想去哪?”
我随之后退,因他身上所环绕的真息而不敢妄动。
他眉眼一厉,一股气劲刹那冲来。
我被摔下楼,夏月楼忙扶住我:“初九!”
我忍痛爬起,悄然将玉佩塞入她手里,急道:“你快跑!”
她抬头看向那个男人,牙一咬,跃上扶梯,借力跳向高台。
男人冷冷看着她离开,没有要追。
我被身后的大汉压住了双臂,动弹不得。
男人寒声道:“带下去,让云大侠他们不用停手,继续准备。”
“是!”
075 妖妇
我被押了回去,又挨了一顿毒打,比昨天那顿还要厉害。
这一次他们没有离开,八个人留下来看着我,屋外还有更多人。
望见我会自动愈合的伤口,诸人皆惊,我想藏都没有办法。
除了被更凶狠的斥为妖妇外,有一人还在旁人的怂恿下拿匕首刺我。
直到我伤口恢复的速度变慢,他们才停手。
我趴在地上,奄奄一息。
一直讨厌妖怪,因为被它们凌辱虐待过,现在才明白,人也好不到哪儿去。
不知过去多久,有六人从外面进来。
我软绵绵的被他们揪着头发扯起来,一个男人将黑布罩在我头上:“带走!”
我被押上了一辆马车,清脆的马鞭声响起,马车开始颠簸。
耳边人声渐渐鼎沸,约莫是上了听雨街。
半个时辰后,马车缓缓停下,周围的动静忽然爆发出盛极的喧嚣。
我隐约已猜到外面是什么情形,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车上几人陆续跳下马车,最后一个将我狠狠扯了下去。
我踉跄落地,阳光炙热如火,辣辣的烤在身上。
兜头的黑布毫无预兆的被一把揪走,突来的强光令我闭上眼睛,那些吵闹也在同时静下,天地刹那一片阒默无声。
安静很久,我极缓极缓的睁开眼睛。
满目人群,从鸿儒广场西道路口漫延至东边大街,密密麻麻,将偌大的广场挤得水泄不通。
我看着他们,他们看着我,四面八方,所有的目光,有愤怒,有惊恐,有胆怯,有好奇,还有兴奋。
在我面前,人群分开两道,隔出一条三丈有余,可以畅通无阻,直抵鸿儒石台的大路。
身后男人伸手推我:“走!”
我从愣怔中回缓过来,便是心底掀起的巨大骇意和羞耻。
虽然已猜到会是什么场景,但真正站在这里,发现根本就没有自己所想象的那么坚强和无谓。
阳光极烈,落在他们身上,如似铎上一片金光,熠熠生辉,烧的我眼睛生疼,似被灼伤了一般。
“就是她!妖妇!”有人伸手指我。
“血猴就是她招惹来的!”又有人高喊。
“我知道她,她是二一添作五里的掌柜!”
“那是家巫店!”
“烧了她!”
“她是个巫婆!”
“把她烧死!”
“妖妇!!”
“走!”男人再度推我。
四肢没有任何力气,我一眨眼,眼泪直接滚了下来。
他又推了我一把,我忽然转身想跑,被他强扭着往前推去:“快点!”
我再也无法像平时那般逞凶斗狠的去嘴硬,什么傲气硬气都不要了,我开口求饶:“放了我!求求你,不要这么对我。”
“给我上去!”
我哭着乞求:“要我死在哪里都好,不要在这里,带我离开,我求求你们了……啊!”
他猛的推我,我被撞在地上。
我飞快爬起想逃,被他们死死揪住,往前推去。
恐惧如巨大的黑洞,朝我张开血盆大口,每一双眼睛都像一把利刃,将我的身体,灵魂狠狠的凌迟剜割。
我抵死后退,他再度不耐烦,一脚踹在我背上,我跌了出去,摔在地上。
他几步上前,粗鲁的抓起我的头发:“给我起来!快走!”
眼泪因害怕而越流越多,我无助大哭:“师父!杨修夷!你们在哪,快来救我!”
我好怕,真的好怕。
男人揪的我生疼,沉重悲凉的心绪变成无数条小蛇将我缠住,除了低头痛哭,我什么都做不了。
这时额上一痛,我抬起头,未待看清,又一个东西砸了过来,粘稠的濡湿感顺着眉梢眼角滑下,是个鸡蛋。
“烧死这个妖妇!”
“砸死她!”
“妖妇!来我们宣城害老百姓!”
我惶然看着他们,更多的蔬菜鸡蛋朝我扔来,纷纷砸在我身上。
我垂下头,想埋到怀里去,从未有过的屈辱和绝望快要让我窒息,无处可躲。
身后几个男人躲远了,我终于挣开身上的绳子,抱着头在地上狼狈不堪的缩成一团。
这时一块石头砸中了我的额头,血水从眉骨上蜿蜒流下,我一抹鲜血,捂住耳朵大哭:“闭嘴!你们都给我闭嘴!”
人群疯狂咒骂着,眼睛通红。
我抬起头,天空万里无云,一碧青蓝,鸿儒石台屹立前方,阳光将高耸的白色石台映出万丈光彩,璀璨鲜亮,气势巍峨。
我想起它的传说和典故,它这般神圣光明,邱丹枫倾世绝代,受万人敬仰,有人甘愿将大好头颅为她奉上。
而我,被骂贻害苍生,祸乱天下,受万夫所指,凌辱打骂,黎民百姓巴不得将我化为一炬。
如此鲜明对比,真是千古讽刺,兴许我也能成为一个传说,却是遗臭万年。
心中掀起巨大的酸涩和痛楚,想起师父的养育之恩,想起清婵口中,杨修夷那些不为人知的守护之意,可是我田初九无以为报了。
心似无疆的荒土,一片斑驳灰白,我擦掉眼泪,冲向人群,神思凝结,一个侠客的大刀飞到我手里,沿路百姓纷纷退开大叫。
我闭上眼睛,横刀脖前,不知割下自己的头颅会不会死。
“住手!”
一声暴喝响起,我手里的大刀被猛然夺走,一个锦衣华服的中年男子冲我怒喝:“想就这样死掉?没这么便宜!”
他抬手抓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