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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糖水菠萝     浮世谣txt下载     浮世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436 连日雨涝

    卿萝同我一起打量着,道:"葬的是个女人吧,不过不太像是主墓室,但葬在这里的人地位应也不低。"

    她回头看着我:"要不要去看看?"

    我垂眸看了眼身上的衣裳,墓道上腥味浓郁,我的血气才侥幸被遮,若是藏进了墓室再被人追入,那就真的完了。

    这些墓室应会有陪葬物的,我抬步走去:"走吧。"

    出乎意料,石门并没有什么封印,我们轻易便推开了。

    墓室很大,宽敞无比,数百盏长隐灯顷刻亮堂,高大的石台上停放着一樽巨大的石棺,足有我们胸口那么高。

    我回身合上石门,卿萝已纵身掠去石台下,抬眸打量着,道:"都是好东西啊,什么样的女人这样辉荣。"

    我走过去:"这不是主墓室,主墓室想必更大。"

    她拍了拍石阶旁的雕栏扶手:"能造出这样一座渊陵的,不是一方霸主就是八方尊神,说不定此女子只是他一个小姘呢。"

    我去周围翻开那些华重的箱子,卿萝笑出声:"你怎么比我还贪财。"

    "我找衣裳。"

    她走上石阶,道:"最好的衣裳必然是穿在她身上的啊。"

    我找了半天,皆是些稀贵的珠宝和玉器,一件衣裳都没有。

    卿萝正吃力推着棺盖,我上去帮忙,使出最大的力气,才勉强能帮上她一点点。

    几味用来防腐之用的熟悉香气飘散了出来,衾被上躺着一具尸体,卿萝揭开裹尸的绞衾,将一层层卷着的束带撕掉。

    果真是女尸,没有一点腐烂,皮肤脱了水,干黄枯瘦的贴在脸上,尚有些弹性。鼻梁极挺,看眉骨轮廓便知道她身前该是个十分漂亮的女人。

    我搭手一起将裹束尸体的束带扯净,女尸的衣裳不是我想象中的华贵衣衾,而是一套极其简单的淡蓝色简素衣袍。

    我伸手去解她的衣裳,卿萝抬眉:"你要穿她的衣裳?"

    "嗯。"

    她看向那些陪葬物:"那边没有吗?"

    "没有,很奇怪。"

    "你去脱衣服吧,我来。"她道。

    我走到石棺另一边,终于可以解开这浸了一身血,又重又湿冷,还粘稠的难受的衣裳了。

    脱得一干二净,她从后边将衣裳递来,女尸的肚兜和中裤我接受不了,直接套上中衣和裤子,然后将衣袍披在外边。

    "葬在这样的墓室里,这姑娘穿的也太素了。"卿萝道。

    我回过身去,从女尸头上抽出一根兰花嵌珠白玉簪,将我一头湿嗒嗒却又凝固在一起的头发盘上去。

    卿萝打量了我一阵:"还挺好看,走吧。"

    我费了许多功夫才将头发固住,看向那些珠宝:"你不顺点?"

    "看不上。"她瞟了一眼,"都太大件了,带出去得沉死,我现在连棺盖都推不动了。"顿了顿,笑道,"你家师父不是最不惯你偷东西么,还怂恿我盗墓?"

    "这个陵墓能是什么好人造的?"我道,"都是些不义之财,扔在这也可惜,你带出去花了还能让别人赚钱,这人花钱了,就能让更多人赚钱。"

    "哈哈,"她大笑,"这些你也懂,哪听的?"

    "我不是看了一阵子的书了么。"我看了眼棺材里的女尸,道,"走吧。"

    从另一边石门出来,廊道上的浑浊感越发浓郁,将我们的灵息压得很死,很难捕捉到什么。

    卿萝没在墙角刨东西了,唯恐被心细如尘的人发现,会一路循着这些找到我们。

    不知不觉,墓道变得宽敞和空旷了,铺砌在地的方砖陈旧古老了许多,又出现了一间大墓室。

    这次我和卿萝都没打算进去,拐过一道回廊后,余光瞅到一个人影,我们几乎同时闪了回来,反应出奇一致。

    丁若元?

    我有些懵,贴着石墙,有些不确认,但不敢再探目出去看一眼。

    卿萝胳膊肘轻推我,指指外边,唇瓣无声问我,要不要一起做了那人。

    我摇头,虽巴不得这么做,可知道我们不会是他的对手,十个我们都没用。我能对付他们的,只有暗杀。

    顿了顿,我鼓足勇气,悄然探目。

    他前面已无路,正好是一处断崖,微凉淡光从断崖外的上空投落,那下边是万丈深渊。

    他独自立在那,对着我的是侧颜,个头不算多高,一袭淡色白衫,头发全披着,有些干瘪,像是许久未梳洗了,正望着深渊下面,似站了许久。

    心跳顿然加快,我看向来路,心中思量有什么可行的办法能马上要了他的命。

    "尊上!"

    一只大鸟忽从光亮处飞来,停在他跟前,凌空拍翅。

    卿萝一顿,朝我看来,唇瓣动了动,吐出两个没有声音的字:"尊上?"

    一个男人御于鸟上,揖礼道:"那些人分散开了,只能跟踪到两队,其他人都不见踪影了。"

    丁若元眉头微拧,抬眸看着他,眸光冰冷。

    男人垂下头,有些怯。

    "废物。"丁若元淡淡道。

    "他们都是专门训练和挑选的,在藏身遁逃和设迷障上..."

    "还找借口?"丁若元打断他。

    男人垂下的脑袋垂得更低。

    "杀了那两队吧。"丁若元看向深渊,"把他们的脑袋带来。"

    "是。"

    "有月牙儿的踪迹了么。"

    男人微顿,摇头:"仍无。"

    "什么都没有?"

    "是,没有石阵,没有陷阱,清拾尊上和沧拂尊上所说的故意误导我们的线索也没有,可能,可能她真的已经走了。"

    "若真走了,那些人来这就不会这么藏头露尾,见不得人了。"丁若元冷笑,"她还在这,加派人手。"

    "是。"

    大鸟仰首鸣叫,掉头飞离。

    丁若元仍站在那,纹丝不动,像是要凝固与山壁深渊融为一体。

    手腕蓦然一紧,卿萝冲我使眼色,吐息道:"走。"

    "看你眼神,你跟他交过手?"走出去好远,卿萝问我。

    我并不知道丁若元的真名,也一直当他的脸同我一样是假面,没想他竟用真面孔去乔装十巫,看来万珠界的人远比我了解十巫,否则不会这么心大。

    我点点头:"他很厉害。"

    "他灵息太强了。"卿萝叹了声,"感觉他身上有神息。"

    我一愣,道:"他是神族?"

    "半神吧,万珠界基本上不会有纯神。"

    "那就是曲魉。"我轻声道,"不过他应该熬过那阵半死不活的时候了。"

    "再强也能收拾得了,他们说的那些人应该就是你夫君和你师父他们了吧,真是及时,"卿萝松了口气,"莫名觉得轻松安全了。"

    我笑了下:"对啊。"

    若真是他,确然便令人心安。

    一路谨慎提防,卿萝终于找到了她最早留下的暗记,跟着暗记走到一条廊道尽头,她从墙上移下几块大石,出现了一个狗洞大小的暗道。

    她让我先爬,她在身后将石头堵回去。

    暗道很长,爬完出来,整个人灰头土脸,她回身弄了把五灵焰火,借光将出来的洞口也堵上。

    我乍舌:"你当初是怎么发现这条道的?"

    "敲敲打打就发现了呗。"她理了理容装,"像这种地方,你掐一下风水就知道会有墓了。"

    远处溶洞微泛着蓝光,暝冷清淡,并不明亮。

    蓝光下一泊大湖,湖中似有方丈宽石台,被湖水环绕着,白璧无瑕。

    泠风阵阵拂来,我裹紧衣衫,往前走去数步,愣愣的看着那方石台。

    "怎么了?"卿萝问道。

    "很眼熟。"我拢眉,"好像在哪见过。"

    这时洞顶外投入的蓝光微明,照亮满湖,湖水分为蓝白红三色,一座石碑静默立于远处岸上,岸的尽头是陡峭洞壁,洞外长风呼啸。

    "快看。"卿萝忽的叫道,"这是什么?"

    我望向她所指的地方,那片蓝光上星子悬空,云纱轻浮,月照山峦。

    "这儿竟然有星星?"我讶异。

    "是幻境吧。"卿萝看向那方石台,顿了顿,蓦然上前,惊道,"那竟是暮雪玉石!我方才居然没认出来!"

    "暮雪玉石?"

    她兀自惊立在那,片时,轻声道:"相传太古时,东荒有座苏崚山,方广万里,入海六千,其正北有一璇溪宫,为上古双溪一族所住。双溪族为异兽,生性秉直热诚,奉青龙一族为尊,喜食花妖之精,最擅挖掘灵石玉器来造神兵利剑。双溪族一度辉煌,不过后来,祝岁花族长以全族为奴的代价换得北海央华君的帮助,将双溪族灭族了。双溪族最后一任族长当时正闭关铸剑,出关后发现族人尽亡,妻儿尸骨无存,他悲痛难抑,又疯又癫后便傻了。他呆坐在铸剑室前百年,直到剑主人去取剑,他完成所托后才终于呕出一口暮雪之色的血水于那块写着'铸剑禁室';的石碑上。他死后,尸骨很快寒透,整个璇溪宫都变为了白玉,就是暮雪玉石。"

    "好可怜。"我叹道。

    "世上可怜之人何其多,"卿萝摇头,"再说那祝岁花一族,他们被双溪族吃的只余四五十人,双溪族被灭后,他们也随之自绝生灵,死前族长对盛怒的央华君说,花亦有骨,怎堪为奴。"

    我怅然的看着那些白玉,道:"是傲骨。"

    蓝光黯了下去,洞顶的星云也散去大片,我对卿萝道:"走吧。"

    话音刚落,洞外一声巨响乍起,大地随之一震,无数细碎石头落下。

    动荡过去,一阵灼热气焰迎面扑来。

437 白悉来信

    大火冲天,燃云之势,将漫长血渠燃为长长的火龙,漫向远空云际。

    我和卿萝藏在山峦上,将血渠四周来回望了数遍,没找到一个认识的人。

    "要不回去那个溶洞吧。"卿萝道,"那边没人,安全一点。"

    我捏着小香囊,先前因为放取暖玉,并未系紧,掉落血池的时候被血水浸染,已无法用它去感知杨修夷的所在,其实说来,我也无法确定丁若元所说的人就是他们。

    我看向远处一尊大石像,立在血渠最远的天边,高大的似乎是直接由高山凿出的。

    卿萝也抬眉望去,问道:"你在想什么?"

    我收回目光,道:"在想为什么要放这把火。"

    "你觉得是谁放的?"

    可能性太多了,他们自己,杨修夷,或者其他人。也许想引起****,也许想烧毁些什么,也许与我有关,各种目的也不计。

    我又道:"卿萝,我想去那边看看。"

    "去那边干什么?"她看向石像。

    "只有那边有动静了。"我敛眉,回头看着她,"你先回去吧。"

    "你一个人?"她摇头,"不行,我还是陪你一起吧。"

    "没事,捉不到我的,太热了对你这具身子不好,你自己当心。"

    她顿了下,又看向那尊大石像,点头:"也好,你也小心。"

    大火烧的天地艳红,本就难闻的气味越发难闻,这里是整片湖潭的南端群山,魃尸所在的旱地已遥不可见,四野烟气弥漫,唯湖潭上沉浮的亡灵不变。

    我以石阵寻路,在附近找到一泊山涧小泉,好在水质干净清亮,我用匕首割了片衣衫,搓了数遍将上面的防腐料味冲淡,沾水后蒙在脸上。

    风动烟起,有时会遮了视线,路上我避开所有人,认定那尊石像而去。但看在眼前,徒步走去却着实太费力气和时间。

    大火越烧越烈,从血渠漫向湖潭,记不得走了多久,终于能见到那石像正面一角。

    我捡了一些石头,准备重新定路,泠风忽将刀戟声带来,我闭上眼睛,神思游散,而后起身朝西南方向奔去。

    声音越来越响,靠近后我在山中藏起,迎风的峭壁下数十人交战成团,个个攻势如虎,地上横尸数具。

    场面太混乱,以致于我费了一番功夫才看清他们所有人的身形面貌,也终于找到了两个熟悉身影。

    这真是我认识吕双贤和楚钦以来,第一次看到他们流了这么多的血。

    局面对两方谁都不利,我就地做了个火把,然后望向不远处,同时将那些石头尽数移上空中,又飞快散尽神思。石头纷纷落下,噼里啪啦,震闹成乱。

    他们抬头望来,我将火把砸下去,转身就跑。

    楚钦当即大叫:"少夫人!"

    几乎同时,这辽阔山野的四周瞬间冒出许多人,天上大鸟纵飞,纷纷朝我追来,都不知道在那藏了多久。

    我急凝神思,九九八十一块石头定下长澜天阵,我跃入长草丛中,滚出了阵外。

    许多人速度着实快,就这么短短落阵的瞬间,已追入那阵中。

    不远处一伙人刚赶来,为首的叫道:"快去禀告先生,她就在这了。"

    先生俩字让我就要出去,却见远处一只大鸟应声,掉头飞离。

    那人又看向其他人:"你们去附近找找!"

    "是!"

    我咬唇,不敢再留在这,转身猫向西北山崖。

    长壁陡峭,几乎无可行之路,我观察了一番地势,双手抓着崖石,小心踩住下边的一块石头,站稳后松开手,贴着崖壁往右旁挪去,身子近乎悬空。

    藏入了一个小洞,我在洞口下了浊世笑,属行路障法的一种,从外看来,与其他山壁并无异样。

    过了一阵,零落有些人下来,从洞口经过时目不斜视。

    我只认得楚钦和吕双贤,其他人的面孔记不太清,有些人嘴巴里面喊着少夫人,我都不知道到底是不是杨家的暗人。

    藏了很久,下来找我的人渐渐少了,听动静似往另外一面去了。

    我布下乾元星阵,果真能找到楚钦和吕双贤,可惜离我很远。

    从洞口出来,我依循他们的灵息而去,同时又不敢靠的太近。大约一个时辰后再寻他们,他们便一直在南边一个固定范围里,正是那石像方向。

    人影越来越多,似都在往这边赶去,天上大鸟遍布,整座湖潭较我之前所来全然不同,那种诡异死寂被彻底打破了。

    天空的雾霭越发沉积,空气里的烟味也越来越重,我重又寻了一个水源,刚掬了两把清泉,大地猛然一颤,随之石像那边爆出惊天动地的震荡。

    我抬起头,那些大鸟纷纷扑翅,长鸣着疾飞而去,乌云如涌,翻滚着朝石像汇作一团浓墨,数只异兽就在这团浓墨中跳下,状如螳螂,却比猛虎的个子还大。

    无数怒喝伴随着光阵爆开,与此同时,两个庞大身影向着我所在的山峦猛冲了过来。

    胸口顿然沉抑发闷,我愣愣的睁着眼睛,一个黑影率先出现,数根长颈被山体折射,如树影摇晃。

    再下一瞬,一双通红的赤目朝我逼近。

    我惊忙后退,立时回身就跑。

    九头蛇妖嘶叫着冲来,九颗蛇头势如破斩千军,边俯冲而下,边纵横涤荡,撞得山石剧颤。

    我被震起的石头摔了出去,它飞快追来,毫不泥赘,我翻滚着爬起,四处去找狭小隐秘的洞口。

    蛇头俯身,蛇信顷刻便在我身后,击破了我瞬时飞起的丹光嶂。

    我加速狂奔,跌跌撞撞,衣袖被风吹得又鼓又大,徒增了许多困难。

    另一颗蛇头横扫而来,血盆大张,我跌摔在地,回身往后爬起,双眸圆睁,看着它冲下,将我彻底笼罩于黑影之下。

    我攥紧衣袖,手指几乎嵌入了地里。

    恶臭扑面而来,毒牙就要刺穿我的身体时蓦然止住。

    它微微后退,所有蛇目都望着我,发出诡异的低鸣,似笑非笑。

    我浑身僵直,唯指尖轻轻发颤。

    它吐出蛇信,比我身子还大,如长藤般柔软,将我当做猎物把玩着,时而卷住我的腰,时而抬起我的腿,时而又扫过我的脑袋,毒液淌落下来,隔着被***殆尽的衣裳腐蚀着我的皮肤。

    没有持续很久,它又退开,望着我的蛇目分明没有波澜,却好似含了丝冷笑。

    另一条九头蛇妖也赶来了,一颗蛇头张嘴便冲我死后而下,这次我不再愣怔,飞快抽出袖中匕首,一刀挥了过去。

    匕首入肉,恰好嵌在它的牙床上,我双手使劲,往更深处压去。

    它仰首痛叫,我正紧握着匕首,被这股巨力给带到了空中。

    其余蛇头齐声怒吼,朝我冲来,我伸腿踹在它牙肉上,借力拔出匕首,随即失重,从高空往远处坠去。

    身子掉入湖里,砸下的一瞬与平地无异,咕噜噜沉下去很深才渐渐往上浮去。

    那些蛇头迎面追入水中,我稍稍缓了些气力,伸臂游向远处。

    湖水本就浑浊,这两头蛇妖一入,越发搅得混乱,我破开水面,一个蛇头来捉我,我不退不避,迎了上去,扬起匕首朝着它便猛扎了过去。

    它吃痛退开,其他蛇头围来,但凡我能碰得到的,皆被我举着匕首乱刺一通。

    两头蛇妖尽数避开我,居高临下的望着我。

    我看着它们的眼睛,倘若它们也能如烛司那样读得懂我的想法,便该知道我已清楚它们不敢杀我,更奈何不了我,而我此时同归于尽之心有多坚决。

    数只大鸟鸣叫,拍翅飞来,几颗蛇头忽的暴怒,张嘴便将三只大鸟连同御鸟其上的男人一同吞下。

    空中顿时躁动不安,那些男人大怒,两头蛇妖却更狂躁,所有蛇头朝四面八方吼去。

    我捂住耳朵,被尖锐嘶叫刺的难受,数颗蛇头回眸朝我看来,狰狞凶狠,冲我血盆大张。

    我用眼神警告它们别再缠着我,它们微微俯下,重又大叫。

    我不为所动,转身往岸边游去。

    前面的湖水倒影出它们的模样,映着远处大火,赤红烈焰,它们似欲跟来,又却步原地,呆呆的看着我的背影。

    我松了口气,随后深吸一口,潜入了湖底。

    良久,我从另一侧湖畔爬起,我疲累的翻身上岸,仰躺在地。

    石像已彻底看不到了,走了那么多时辰的路,一跌下来便前功尽弃。

    我摸出匕首,上边还留着蛇妖的毒液和血,被湖水稀释了大半,我伸指沾了沾,刺痛很毒辣。

    我望回原处,那两条蛇妖已经不见踪影了,许多人在湖里寻我,空中聚集的大鸟越来越多,那边看来去不了了。

    风阵阵吹来,冻得难受,我拧干身上的水,看向我面前陡峭险峻的山壁,再沿着它绵延起伏的高阔山峦望向那座石像的方位,算不得是最近的路,但至少很隐蔽。

    爬?

    不爬?

    我咬牙。

    爬!

    砍了几截短木,以长草缠于足底,我攀着岩壁,往葳蕤深木处爬去。

    途中不敢停下,唯恐一歇息便松了手,同样也不敢往下看。

    爬到不上不下时,一团火球蓦然飞溅而来,擦过我头上的山壁往远处湖水砸去。

    越来越多的火球扑来,我埋下脑袋,待波动稍稍平息,我望向震荡不安的高空,再回首看向焰火斑驳的湖面。不经意的一瞥,忽的一顿,目光停在了远处一个极僻静的湖畔。

    两个人影隔着一段石路,侧首朝石像方向望来,一个白发白衣,大袖迎风,是庄先生。

    另一个夜行劲装,身姿颀长清瘦,宽肩瘦腰,一身玄色近乎隐于幽暗,可是我仍认得出来,即便只是这么一瞥,是杨修夷。

438 万琴被淹

    他们离的不近,看站姿,似杨修夷朝他而去,而庄先生正在等他,两人同时被石像那处的动静所吸。

    山壁这时猛然一颤,我双耳轰鸣,忙抓紧枯槁的草木,随即又是一颤,似有什么重物在山的另一边猛捶。

    许多大鸟拍翅飞过,高空浑浊一片,石像外传来惊天喝声,像是数万个男人齐声发出,震天荡地。

    我擦掉下巴上的冷汗,抬头看着那边,完全不知道在我不在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

    越来越多的撞击声响起,绵长起伏的山峦剧烈颤动着,我身下的山壁渐渐碎开,裂出一道道长缝。

    我看向湖水,先前是迫不得已掉下去的,眼下若又往下跳,运气未必就有那么好了。可是倘若这山壁被撞碎,我极有可能同这山上的草木花石一样,会被震得四分五裂。

    这时"砰"的一声巨响,我南面的高山先被震开,碎石冲了进来,轰隆砸向湖水。

    水花激扬百丈,随后一片火焰从那破开的山体里撞出,我彻底傻了眼,是四只火麟!

    天上那些大鸟和从天而降的异兽朝这些火麟冲去,而我身下的山壁震荡仍然未减。

    我回眸看向杨修夷所在的湖畔,他和庄先生已经不在了。

    "砰!"

    又一道山壁被震开,巨大的冲力侵入我脏腑,我咬紧牙关,将喉间涌上的鲜血狠狠咽下。

    我稍稍松开手,身子往下滑去,磕磕绊绊中我不停去抓壁上石草,磨得疼,但能缓减掉不少落势。

    还差百丈就能到底时,一只九头蛇妖朝我冲来,与此同时,我所处的这座大山也轰然碎开。

    我先一步松开手,九头蛇妖猛冲下来,就要咬上我的前一瞬,我的身子一痛,撞入一个怀抱,杨修夷搂住我,回身长腿一扬,将一块炸裂的巨石踢向那颗蛇头。

    蛇头撞向另外一边,长痛哀鸣,其余蛇头纷纷冲来,在乱空碎石中嘶叫狂吼。

    杨修夷抱着我避开那些巨石,我紧紧靠在他怀里,看着身边的护阵被道道砸碎。

    未出多远,从未有过的震荡轰然响起,几乎同一时间,湖畔所有的山壁都被碎开了。

    我腰上的大掌蓦然一紧,杨修夷用力抱着我,高大身子如蓄势待发的猛兽,忽而脱弦奔出,冲向西北尚未被乱石殃及,却也不安宁的血渠大火。

    一道易水寒霜将我们环拢,身子瞬间冰到极致,他抱着我飞快穿过汤汤大火,落在了一座山顶平地上。

    脚刚沾地,他手腕一转,蕴出长剑,回身划开长光。

    不知何时追来的庄先生忙举臂后移,退至崖边。

    杨修夷寒声道:"别过来。"

    庄先生一笑,垂下手,长衣大袖在风中飘摇,映着火光,有些迷眼。

    长风呼啸,远处乱石惊世,尘雾如洪,杀戮正烈。

    杨修夷拥着我,一手执剑,头发同我一样在混乱中散开,又被易水寒霜微微打湿,被风吹得乱舞。

    "你舍得杀了我么?"庄先生笑道。

    "你先走。"杨修夷道。

    "我先走?"庄先生敛了笑意,"你是还有时间来找我,可这丫头等得起么?"

    我抬眸看向杨修夷。

    他冷冷的看着庄先生:"我尽快。"

    "哈哈哈哈哈!"庄先生仰首大笑,蓦然眼眸一狠,"你这小子未免也太天真了,这是什么地方?岂由你说了算?到了这,我想要什么就要什么!"目光移到我脸上,"丫头!你是要自己过来,还是要看着他人头落地后再过来?"

    我没说话,面淡无波的看着他。

    他又笑了,笑至一半,忽而出手,朝着我们攻来。

    杨修夷举剑迎上,远处响起蛇啸,数只九头蛇妖从崩塌的地缝中爬出。

    我抽出匕首冲到崖边,神思一凝,飞起石子跌下无数道行路障法及丹光嶂。

    我回身看向杨修夷,叫道:"杨修夷,西北!"

    话音刚落,三个人影从远处掠来,丁若元往杨修夷直逼而去,原清拾和另外一个女人则冲我。

    我飞快朝着杨修夷跑去,同时他身形一纵,迎来抱我入怀,带着我往西北而去。

    数十只大鸟迎面冲来,杨修夷不避不闪,跃过一座高山后却忽的一轻,带着我沉入一片深渊。

    视线瞬息黯淡许多,借着洞外火光,深渊之下渐渐出现数十座浩大石台,高低不等,林立于谷,彼此相对,颇为眼熟。

    风从八面吹来,呼啸过耳,那些人很快追来,三两分散,落在我们不远处的石台上。

    "你还能跑到哪去?"那个女人出声道。

    "丫头!"庄先生对我叫道,"只要你乖乖过来,我可以保他不死!"

    "没了那些九头怪,你们对付不了我的。"杨修夷道,"尤其是这种地方。"

    原清拾朝我看来,眼眸明亮,唇角勾了缕笑:"月牙儿,好久不见,你别来无恙?"

    杨修夷挡在我身前,阴沉道:"你这眼珠,你觉得喂鱼合适还是喂狗?"

    "这夺妻之恨,该怒的人是我。"原清拾道,"你不知道她本该是我的女人么?"

    "本该?"杨修夷嗤声,"与她天生一对的是我,轮得到你?"

    我微微蹙眉,虽明白他想拖延一些时间,但这样的话就这么说出来,仍觉得很古怪。

    "哈哈哈,天生一对。"原清拾皮笑肉不笑,"如此说来,你得好好感谢我了,若不是我杀了她全家,这天生一对,你对谁去?"

    杨修夷冷冷一笑,道:"当初我曾困惑,你也算相貌堂堂,怎么身边都是些三五低贱的艳俗女子,现在懂了,你能配得上的只有她们,甚至连她们都不如。"

    原清拾双眉一皱。

    他身旁那女人笑出声音:"那你呢,你身边又是些什么低贱女子?"

    不及杨修夷开口,庄先生勃然大怒:"什么低贱女子!你给我住口!你一个泥地里生出的半妖半鬼,你连跟她说话都不配!"

    众人朝他看去,女人傻了眼。

    杨修夷道:"真人何以如此激动?"

    "我不跟你浪费时间了!"庄先生怒目看向其他三人,"快去把他拿下!"

    丁若元敛眉,朝我们看来。

    "琤琤,"我抬起头,眉目担忧。

    他垂眸,淡去冷漠,多了丝清和:"别怕。"

    我埋入他怀里,有些疲乏的点头,认真道:"好,我不怕。"

    大掌轻抚着我的头发,他看向庄先生:"我也不想浪费时间,你们四个一起上吧。"

    "好狂妄!"丁若元怒笑一声,双手平展,三只沐火麒麟虚影凭空跃来,砰的凝为一体,化作一把造型凶戾的赤风金刀,他伸手握住,朝我们怒然劈来。

    杨修夷带着我往后退去,将我放在一方石台上,疾声道:"我很快回来。"

    一道银光护阵将我环绕,他回身离开,举剑迎向丁若元,一招踏雪望梅以攻为守,化开他的攻势,旋即初阳破云,丝毫不做退让的逼了上去。

    庄先生和原清拾随即跃起,庄先生直接朝着我来,杨修夷身形一晃,挡在他面前。

    原清拾长剑连转,数道光矢朝他射去,被杨修夷以护阵拦挡,随后丁若元又逼了上去。

    庄先生在远处停下,冲我叫道:"丫头!"

    我侧头看去。

    "你怕不怕!"他指向杨修夷,"他会死在这!死在这里,他的魂魄不会安宁的!"

    "初九不要听!"杨修夷喝道。

    庄先生续道:"你跟我走!我答应你绝不伤他!你若不信我可以立血咒为誓!"

    "砰!"

    杨修夷凝气为剑,朝他冲去,庄先生飞身避开,杨修夷忽的叫道:"初九,正南!"

    他手中长剑一颤,聚敛万华,转瞬幻出十三道冰蓝剑影,清鸣长音如古琴断弦,朝四面八方纵去,飞快设防布盾。

    丁若元和原清拾停了下来,有些愣了。

    我亦不敢置信。

    长剑化影对于剑客而言并非难事,可是将剑影化为实刃,并尽数操纵,这不仅需要强大的修为,更需要高度精纯的神思。

    十三道剑影,加上他手中剑体本身,若再算上我,那么杨修夷此刻是一心十五用!

    丁若元和原清拾很快回神破阵,庄先生双手结印,大片暗光冲向杨修夷。

    杨修夷旋身凌起,四道攀着凌薇花纹的巨大晶墙凌空结在他四周,他双指捏诀,长剑扫过流光,巨大的光阵朝庄先生的暗光撞去。

    两股气息碰撞,旋即冲向八方,浩大溶洞被震得发出轰鸣。

    杨修夷忽的闷哼一声,跌摔在一座石台上。

    丁若元一喜,手中大刀一鸣,化出麒麟玉光朝杨修夷攻去。

    庄先生大喝:"他装的!别!"

    刀光穿过杨修夷的身子,同杨修夷一起化为水烟清气,同时我耳边风声一啸,身子骤然一轻,被真正的杨修夷带离了原地。

    抬起头,丁若元已跃至我先前所落的石台,原清拾和庄先生正赶来,几人睁着眼睛四下寻找。

    我趴在杨修夷背上,我们贴着一座石台之壁,沉在深渊下边。

    丁若元转身看向南边,正欲有所行动,庄先生拉住他,大怒:"他说南边就南边?连他这招凌薇客影都看不穿!你真是蠢!"

    丁若元皱眉,有些不解的沉声喝道:"真人!"

    那女人向北边看去:"那就是往..."

    "你给我住口!"庄先生头也不回,怒斥道。

    女人顿然恼怒:"白悉真人,我..."

    "丫头!"庄先生大喝,"我知道你还在这!你再不出来,我定要姓杨的尸骨无存!"

    我抿唇,不安的贴着杨修夷的肩膀,他微微侧首,轻轻摇头,黑眸温柔的如柳上春风。

    "好!"庄先生气极一笑,"这是你逼我的!"

    他大袖一拂,一团光阵冲向身后,隔着浩浩深渊,西面一大片石壁被照亮,壁上灼纹斑驳,剥落了大片。

    他抬手凝结星序,飞快铺排。

    杨修夷浓眉一拧,抬眸看向我们落下的浩大洞顶,一层青紫封印顷刻落定。

    与此同时,我们身下的石壁渐渐颤动,一根巨大的铁链忽从远处钻起,随之更多铁链出现,势如雷霆,力蕴万钧,不论是谁的明光暗阵,皆在它们所过之处被击为碎尘。

    我们脚下的深渊不外如是,杨修夷一手托着我,一手执剑,长腿踩在嶙峋侧壁上,借力跃向另一座石台,

    原清拾伸手一指:"在那!"

    丁若元早已追来。

    铁链擦过石台,刺耳摩擦声带出火花,抖下大片碎石。

    丁若元化气为刃,数十道天劫破疾射而来,杨修夷不做回应,飞快闪避,任由空中疾舞的铁链击碎它们,火光激扬,迸射向四周。

    风声如鬼啸,眼前光影缭乱,跃至一座石台时,我终于想起了这里是哪,我往前一指:"琤琤,那边!"

    原清拾在我发话之前已先一步跃去,迎面攻来,杨修夷不再躲避,迅速回击,双方激烈交锋,一瞬间刀光剑影,风雷赤焰,看似惊心动魄,于整座浩渺渊陵而言却不过一点江海波纹。

    丁若元很快赶来,我叫道:"琤琤!"

    他轻轻的"嗯"了声,手腕一转,猛的递剑往上,长剑如光,清逸似风,迅猛若雷,刹那从数十根疾飞的铁链中穿过,破开原清拾的护阵,刺穿他的小腹后,如一道寒光有力的钉在了远处石壁上。

    杨修夷随即追去,下一瞬握回手里,旋身停在了一个渊陵入口。

    速度太快,我的头闷闷发晕,口腹想吐。

    原清拾差点摔下深渊,捂着小腹撑在一方石台上,难以置信的喝道:"站住!"

    杨修夷冷蔑的看了他一眼,以一道凶阵击向丁若元和庄先生,没有多费唇舌,背着我转身逃离。

    "杨琤!!!"

    庄先生气急败坏的声音响彻长廊,回音不绝。

    墓道阑干,交错无序,但认得出不是我先前来的那条。

    他们很快追来,杨修夷背着我飞速离开。

    身后蓦然一声巨响,一根铁链直击而来,撞毁了沿途的墓壁,大地剧颤,两道及顶上的石块坍圮下来,震耳欲聋。

    隔着浩大墓室和墓壁,另一边的墓道似也被铁链摧毁,尘埃汹汹如浪,我们已顾不上什么方向了,哪里有路便往哪里奔去。

    长隐灯跌落在地,万年不熄的烛光渐渐湮灭。

    前边已无路可走,廊道尽头一片昏暗,杨修夷速度未减,右手结印,长臂一挥,一团长鹤追卉冲去,直接破开厚达三尺的高大石壁。

    杨修夷回身抱住我跃起,铁链追了上来,随我们一起冲出去,我们的护阵先被击的粉碎。

439 蓄尸湖潭

    天地昏暗,我们摔入水里,崩塌的石块倾轧下来,杨修夷抱着我在水中避开。

    过去许久,我们终于浮出水面。

    他剧烈咳嗽着,我忙将他的头发拧干,却被他握住手:"你有没有受伤?"

    我眼眶一酸,抬眸看着他。

    他的清俊天颜因水而雪白,深邃眉宇中紫色结印若隐若现,已自行垂下头去检查我的身子。

    我蓦地扑了上去,埋在他怀里哭出声音:"我不会受伤的啊。"

    他拥紧我,下巴紧贴在我头上,哑声道:"我不忍。"

    我哭得越发大声。

    他抱着我往岸上跃去,出来的那片地方已变为巨大废墟,我们在一块石上坐下,他的腿和肩膀受了伤,若不是我发现,他自己都没察觉。

    我小心给他包扎,同时被他烘暖着身子,可不知为何,眼泪就是一颗一颗,不停歇的下掉。

    "别哭了。"他低声道。

    我转眸看了他一眼,心中难过,不知能说什么。

    他伸手拉我:"初九。"

    "我就知道你们没走。"庄先生的声音忽的响起。

    我们回过头去,他一袭白衣立在远处废墟上,居高临下的笑望着我们。

    我站起身,下意识想挡在杨修夷面前。

    他拉住我:"我又没受多重的伤,过来。"

    我皱了皱眉,蹲到他跟前,手指落地时不动声色的捡起了一粒尖锐石头。

    "他不敢动我,我去跟他拼了。"我道。

    "交给我。"他抬手轻抚我尚有些湿漉的碎发,"你先休息吧,等下我便带你回去。"

    "休息?"

    他淡笑,修长指骨划过我的脸庞,缓缓落至我眉眼处时长指忽在我眉心一点。

    我眼眸一紧,不解的看着他,随即双眸迷茫,闭目歪倒了下去。

    他轻拥我:"初九?"

    我没有理会。

    他微微叹息,捧住我的脸,垂首在我额上吻了口,双臂拥我在怀,抬眸看向庄先生:"我在等你。"

    "你怎么猜到我会来这?"

    庄先生声音带着似有若无的笑,从废石上迈下走来。

    我松开手,轻轻放下在我掌心里快要钻出血来的尖锐石头。

    "想必你的情绪已平定了,那就好好谈谈吧。"杨修夷道。

    "你我之间能有什么可谈的?你在我眼中不过一个一无是处,唯有点运气而已的小辈罢了。"

    "真人指的运气是遇上初九?"

    "你说呢?"庄先生嗤道。

    "初九在真人眼里似乎与众不同。"

    "哦?"

    "当年真人以趋峟引魂阵在九龙渊引出九头蛇妖,九头蛇妖遭了打扰,重出人间,真人又将它引往拂云宗门,当初我猜想你是觉得事情闹大了,怕它危害苍生。"

    "苍生?"庄先生大笑,"苍生是什么?"

    "是,苍生在你眼中不值一文,我后来猜想,可能是你怕人发现九头蛇妖与初九之间的秘密,但这个秘密后来被行言子知道了,还有那条误打误撞吃了九头蛇妖心脏的烛龙。白悉真人,在那他们之前,你应是这世上唯一一个知道的吧。"

    "这与你何干?"

    "那问点别的,"杨修夷转了话锋,"有一个人真人应不会陌生。"

    "谁?"

    "拂云宗门上的常秦。"

    听上去很耳熟,可我着实想不起来了。

    庄先生哦了声,道:"他怎么了?"

    "他当初受真人之命去拂云宗门窃取地火之力,却被那些图谋不轨的仙师抓去当了药人,以至他将你置给他的任务扔在了一旁,一心只为复仇。"

    庄先生笑出声音:"再提这个有什么意思?"

    "我只想知道那地火之力与初九是否有关。"

    "对。"

    "没取到会如何?"

    顿了顿,庄先生道:"本是打算用来治她的寒症的。"

    杨修夷一顿,我也一愣。

    "你引人去月家,也与初九有关?"

    "哈哈哈,"庄先生重又大笑,"月家?臭小子,那时候她并不叫什么田初九,跟你更无一毫一厘的干系。"

    "为什么?"杨修夷沉下声音,"你志不在化劫,不在月家,为什么只在初九身上?"

    庄先生冷笑,语声变厉:"杨琤,世众有爱美人珠玉者,花圃木材者,琴音宝器者,佳肴美食者,芸芸众生各有所求也,你之所念,为何?"

    杨修夷没有答话。

    庄先生淡淡道:"吾之所念,唯你怀中之人尔。"

    话音刚落,一股极纯灵息蓦然凝为光阵冲去。

    我受了一惊,微睁开眼睛望去。

    庄先生飞快避开,生了怒意:"杨琤!"

    "若我真想你死,就不会让你这么轻易避开了。"杨修夷寒声道,"真人活了这把岁数,难道还须我教你怎么做人么,我好歹是个男人,当我的面说这话,你就不怕我跟你拼命?"

    "拼命?"庄先生大怒,"一直想跟你拼命的是我!如若不是我因天劫而功力费尽,今日岂由你这黄毛小儿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杨修夷低笑了声:"五年前我与原清拾相斗尚有些吃力,今日我却远胜于他,真人若功力未废也许我暂时是比不上,可你杀不死我,总有一日,我会超过你。"

    "你知道超过那时的我有多难么?"

    "可那时的你还在么?"杨修夷讥讽,"断了爪牙的虎还不如一只狗,更何况你的功力废尽是为咎由自取。"

    "哈哈哈哈哈!"庄先生怒笑,"好,好,我看你还能狂多久!"他回过身去,"杨琤,你不觉得这里有些眼熟么?"

    "初杏山涧。"

    我终于回忆起来,莫怪觉得熟悉,原来是它。

    "你看那湖水,红为居离,白为清商,蓝为天湖,石台为暮雪玉石,月家的初杏山涧便是从这学去的。月沧壶那几个儿子聪明,他们无处去找渊陵下的那些灵鬼,便搜集尸骨血骸,在初杏山涧排下了鸩骨修罗场。"庄先生朝前走了几步停下,"这片湖光是我耗费百栽心血所创,这座暮雪玉石,为了寻到它我几乎丧命,还有那座渊陵。"他笑起来,"这是上古时一个名气颇盛的魔君之墓,我费了巨大的口舌才骗得他们将血潭建在这。"

    "他们?是万珠界的那些人?"

    "对。"

    "你做的这一切都是与初九有关?"

    庄先生一笑,回过头来:"杨琤,我之所以选择这里,不仅仅因为这里有一座渊陵一潭湖池这么简单。"

    杨修夷沉吟,而后道:"战鬼?"

    "你连这个都查到了,"庄先生笑道,"那你算没算到此处还能与凡界相通?"

    "你是想将战鬼放入人间?"杨修夷讥笑,"这些战鬼未必能掀起什么风浪。"

    "不是我,我只是选了这么个地方,有心人听我几句自己自会有番谋算。"

    杨修夷一凛:"你说了什么?"

    "不过随口提的一句破阵之法,万珠界之阵。"庄先生长吁一声,"战鬼是不可怕,可鬼神所组的千军万马呢?你要知道那些人破阵之心有多强,更该知道人间的血肉之躯是挡不住魔灵和异兽们的轻轻一下的。"

    杨修夷黑眸微微睁大,愣愣的看着他。

    "还有那些卑贱无辜的魔奴,如若有人告诉他们只要开拓人间就能摆脱他们的命运,你猜他们会抱以何等热情?"

    "你疯了。"杨修夷沉下声音。

    "哈哈哈哈哈!我本就是个疯子!"

    "仅仅只是因为初九?"

    "对,这番谋划我早在千年前便有了,那时我寻遍八荒,谓天地,谓海角,少有我未曾踏足之处,却始终找不到她。既然月家要守那一方太平,我就去打破它!何况这浩渺天地,和久必乱,乱久必和,凡间清闲那么久,是该来洗一洗了。不过杨琤,若你把这丫头给我,这些事情我都可以阻止。万珠界最终要想的不过只是破开万珠托元阵,若有了化劫,他们何须拿凡界下手?"

    "可破阵之后呢?你能保证他们不会有贪心?你能保证凡界依然有宁日?"

    "所以你会看得到要发生什么,"庄先生又笑了,"只要你活着,或许你还会因此而丧命。"

    "你不觉得现在就笑有些为时过早了么?"杨修夷冷冷的看着他,"一,我会保护好初九,他们永远得不到化劫。二,战鬼也好,神魔也罢,守人间安稳的不止月家一族,凡界界屏不会被轻易破掉。"他垂眸朝我看来,指尖轻拂着我的脸,"我今日找你是为了初九,万珠界的事情我不想听,初九这一身浊气,为何九头蛇妖还能与她有牵系?"

    "看来你走投无路了。"

    "不,我只是想知道九头蛇妖的事,她的浊气我已有方法,我不想她再被九头蛇妖所缠了。"

    "你有方法了?"庄先生上前,有些欣然,"当真?"

    杨修夷搂住我的手掌一紧,顿了顿,声音有些沙哑的沉声道:"我查过许多古籍,九头蛇妖最早出现于两千三百年前,那时有不少大族破败,其中一个属神族分支,居于三万尘山北境,名唤东荒寒族,他们,是不是就是九头蛇妖?"

    庄先生明显一愣。

440 青龙残念

    大地轻轻颤动,洞外的动静由远及近,洞内的空气却仿若凝结了一般。

    沉默许久,庄先生道:"你为什么会猜到他们身上去?"

    "他们,是真人所咒为妖的么?"

    庄先生一笑,淡淡道:"厉害。"

    "真人为什么要下这样的毒咒?"

    "你都知道这么多了,还猜不出来?"

    "与初九有关?"

    "是。"

    杨修夷的手掌重又一紧,道:"初九早在千年之前,是否便已存在。"

    "哈哈哈哈!"庄先生大笑,"才夸你厉害,你就变蠢了,她一缕孤灵,哪来的前世今生?"

    "既是缕孤灵,那她对真人究竟有什么意义?真人又为何在千年之前对九头蛇妖下咒?"

    "这你无需过问。"庄先生朝我看来,我将微合的眼睛紧闭,他道,"你当真有解她身上的浊气之法?"

    "真人说这些谋划都是为了初九,如若初九真是缕孤灵,那真人这千年来的所作所为是为何?"

    "你先回答我,你找到了什么办法?"

    杨修夷不依不饶:"真人先答。"

    "我先问的!"

    "你何时先问?"杨修夷冷笑,"你口口声声与初九有关,我看只是想打着初九的名号来行恶吧?"

    "你住口!我和她的事轮不到你来插嘴!"庄先生忽的大怒,激动喝道,"你与她相识才多久?她爱慕上你全是你那点运气!乳臭未干便来我跟前较劲,你知不知道我早就想将你碎为万段!"

    "她是我的结发爱妻!真正轮不到说话的是你这外人!"杨修夷也终于怒了,"你以为我就不想把你碎尸万段了?我恨不得将你也咒为一个九头怪,把你压在九龙渊底下生生世世不得安宁!"

    "外人?"庄先生气得发抖,"我是外人!杨琤,你会为你今日所说之话付出代价的!"

    "你拿什么跟我斗?"杨修夷怒笑,"你这废物老头,除了年龄,你有的我都能有,可我有的你能有多少,若非初九浊气入骨我等不及了,今日将万珠界那群蠢货玩弄于股掌的人就不是你了!"

    "你敢说我废物老头!连你师父那样的辈分在我面前都不够看!"

    "你活了一把岁数,把自己修为赔光到我这么一个晚生你都打不过的地步,你这老头不是废物是什么?只会张牙舞爪的在那叫嚣,你倒是过来咬我!"

    庄先生胸膛剧烈起伏,怒目瞪着杨修夷:"好,好一个杨琤!我今日是奈何不了你,你年少轻狂,可你不会狂多久了!"

    大地的颤动越发剧烈,洞外喧嚣沸天,鏖战嘶鸣声逐渐逼近。

    杨修夷转眸望了眼,沉了口气,起身冷冷道:"我的人就快到了,废物老头还是抓紧时间逃命吧。"

    "你知道你抓不住我了?"庄先生嘲笑。

    杨修夷转身便走:"我不屑在这种情况下抓你。"

    "好一个小儿!你倒是来抓抓看!"

    杨修夷头也不回的离开。

    风呼呼从洞外出来,带着滚烫热气,火势似越来越大,天地都是嘈杂。

    杨修夷在洞口外停下,不知道在看什么,再未曾动过。

    在我打算睁开眼睛的前一瞬,卿萝的声音响起:"在想什么?"

    杨修夷微顿,侧过身去:"你怎么在这。"

    "我一直都在,你们没发现罢了。"卿萝道。

    杨修夷没说话,顿了顿,抱着我往前走去。

    "白悉真人脾气暴躁出了名,但真正激怒他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卿萝跟上来道,"他好像真的很在意初九。"

    "嗯。"杨修夷应了声。

    "你什么时候知道初九是缕孤灵的?"

    "逐鹿潭。"

    我一怔。

    "那,"卿萝顿了下,"你真的找到解她浊气的方法了?"

    杨修夷脚步未停,道:"没有。"

    "难怪你放过那老头。"卿萝叹声,又道,"可如果真的没有办法了,那初九岂不是就要魂飞魄散..."

    杨修夷蓦地回过身去,卿萝顿然止住。

    我悄然睁开眼睛,他正望着卿萝,黑眸冷锐,似一把冰刃。

    "对,对不起,"卿萝低声道,"我心直口快了点。"

    "我不喜欢这样的心直口快,"杨修夷淡淡道,"初九将你们看做好友,你们却从不在意她的想法,我无权要求你们照顾我妻子的情绪,但还是希望你们的嘴巴不要这么刻薄恶毒,尤其是那条烛龙。"

    卿萝有些尴尬,一时无言。

    我轻声道:"杨修夷。"

    他垂下眼眸,墨眉微拢。

    我眼眶有些酸,尽力忍住哭意:"这里是哪,我有点饿了。"

    他继续往前走去,将我微微抬起,侧凹进他怀里,是一个更舒服柔软的姿势,温然道:"很快就能回去了,你师父给你做了很多好吃的。"

    "好。"我挤出一笑。

    我看向卿萝,她没好气的横了我们一眼,远远跟在后面。

    大火燃遍天地,烧于湖上,那些山岚被火麟尽数推塌,远空有大片大片的白光缓缓投落,渐渐的,雪花也随泠风飘洒入来。

    我抬眉看着天幕,道:"这里的阵法被破光了。"

    "嗯。"他点头,"很不易。"

    "多少只火麟?"

    "好像近两百只。"

    我喟叹:"要这么多大块头才能撞破,这阵法真厉害。"我看向杨修夷,"现在在打仗的是秦域的人吗?"

    "是,"他看向被高山半阻的远地,"此事得多谢他了。"

    "嗯。"我贴靠在他胸膛,轻轻点头。

    又饥又乏,我很轻易便入梦了,睡了很久很久,醒来师父陪在身边,和呆毛絮絮说着些有趣的小奇闻。

    我躺在床上静静听着,听他从燕国大夫安清剑休止干戈的绝妙计谋讲到大宣承君剑客月逐千山,万贼逃窜的英勇孤胆,呆毛捧着一块蜜豆糕,边吃边听得津津有味。

    "猴子?"花戏雪的声音轻轻响起。

    我抬眉望去,他盘腿坐在不远处的清柳醉酒座屏旁,膝上枕着张棋谱。

    师父和呆毛转过头,呆毛欢呼一声,扑上来:"主人!"

    师父一手将它拎走,捡了个软枕,边扶起我,边塞到我后背:"什么时候醒的,也不吱个声。"

    喉间干涩,我沙哑道:"我喜欢听师父说故事。"

    他笑了起来,花戏雪端来一盏茶水,师父伸手接过:"来。"

    温烫清水入喉,瞬间暖热了身子,我望了圈,道:"杨修夷呢。"

    师父翻了个白眼:"能干什么,大白天的当然有事要忙。"

    "主人,"呆毛爬了回来,乖巧道,"你饿不饿,我去给你拿吃的。"

    "去去去,快去。"师父忙赶它。

    呆毛开心的叫了声,跳下床:"好!"

    师父看着它离开,啧啧道:"谁说它笨的,马屁一绝,谁比得上。"

    我一笑,望了会儿被子,终于想起了些什么,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二十八了。"师父没好气道,"让你赶上了个好年,今年冬月和腊月都是大月。"

    "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我笑道。

    "能想什么,想的还不是那臭小子。"

    我垂下头,双手搭在被子上,轻轻捏住自己的左手拇指,无意识的摩挲着指甲。

    "又发呆了。"师父嘟囔了句,转身离开,"我去看看他们打算煮什么。"

    我笑着看了他一眼,转眸看向宽敞的床榻内侧,腊月三十,说起来,我还从来没有为杨修夷过过一次生辰。

    唐芊很快带着木萦她们端着饭菜来了,地上铺着很厚的暖毯,闻到饭香我便掀开被子下床跑去了。

    菜色丰盛,道道精细,我着实饿坏了,近乎狼吞虎咽,她们说笑着要我慢点,同时又不停给我呈上新碗。

    吃的很饱,我还在拼命的吃,终于到撑不下了,我才无力的放下了筷子。

    唐芊笑着来扶我:"哪有人吃东西吃累成这样。"

    我接过她的手绢,把嘴巴抹净,道:"我要快点养好身子。"

    "这话要让少爷听到,可得开心坏了。"她笑道。

    "这里是哪?"我问。

    "是秦域的府楼,幸好那个爱慕虚荣,一肚子坏水的秦夫人不在。"玉弓接道。

    "玉弓!"唐芊皱眉,"你这嘴巴!"

    玉弓撇嘴:"怕什么,又没外人。"

    "少夫人,这里是万琴都,"唐芊朝我看来,道,"是炎族重城。"

    "万琴都?"

    我有些讶异,随即又想到,玊挼古城经那尸潭一事,想必一时被我打乱了计划。

    我想了想,道:"唐芊,你去问问能不能找一个熟识此地的人过来,我想要出门。"

    那些碗盘被收拾干净,房间重又静下,我在书案后磨墨,整理了很多思绪后,开始琢磨起杨修夷的生辰。

    呆毛打开窗扇,趴在窗边,风雪呼呼入来,它抬眸看着漫天鹅羽,眼眸乌黑清澈,明亮如湖。

    我忽然生出了一个念头,叫道:"呆毛。"

    它忙回头:"嗯?"

    "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它登时飞过来,一脸认真:"主人说!"

    我看向它身后的彩羽,道:"我想学舞,你还记得秦茵当时是怎么跳的么?"

    "只能记得一点点。"

    我想了下,起身道:"那你能记多少是多少,找唐芊画下来,我先出门一趟。"

    我起身从箱子里翻了套衣裳,在屏风后换好后出来,唐芊正带着人回来,见到我有些讶异:"少夫人,你怎么穿成这样。"

    我抬手固着头上束发,笑道:"这样出门才轻松,你留下陪呆毛吧,玉弓跟我一起就行。"

    "可是..."

    我看向那位跟在她身旁的妇人,道:"这几日可能要劳烦姑姑了。"

    她揖礼:"不敢不敢。"

    我一笑:"那走吧。"

    要跟来的暗人被我支走,多少藏于暗处我不知道,但避开他们不被跟着,我总是有些方法的。

    长街宽阔,人来熙往,万巷一天雪,有些楼宇碧城甚至建于云端。

    远处有许多高大石像,五光十彩,不知是何石所琢,雪花落于上边,会擦出缤纷颜彩。

    我让姑姑带我找了一座人烟僻静的高山,确定这里不会有什么人来,我拿出纸笔将附近地形仔细画下,脑中有了设想后,再同她们下山去街上置办东西。

    天色已经很晚了,怕他们担心,我不敢逗留太久,回去时杨修夷还未回来,我再度将自己撑饱,然后拉着呆毛回房。

    案上一摞纸页,墨渍已干了,是唐芊所绘的画谱,我捡起来翻着,呆毛道:"唐芊说那套不好看,而且又是那个讨厌的夫人创的,她不肯听我的,自己画了这套出来。"

    看着不复杂,至少比秦茵那套要简单,可我还是皱起了眉,这于我实在难度太大。

    "主人,你是不是要跳给琤琤看啊。"

    "嗯,他生辰快到了,"我道,"可能这是我唯一一个陪他一起的生辰了。"

    "为什么?"

    我摇头,努力不去想那****与庄先生的对话,可思绪沉甸甸的,像是堆满霜雪的梅枝,勉强维持着重量,稍一风吹,便簌簌落下。

    我抬眸望了圈,放下纸页道:"帮我搬东西吧。"

    这房间太过宽敞,为了不显得空旷,所以房中装饰闲物堆了太多。

    我们将几座占地不小的精美宫灯和一些落地凭几移到一旁,腾出了不小的空间,我去合上窗户,而后对着纸页开始学习,让呆毛替我把风。

    杨修夷他们大约是在寅时回来的,呆毛听到动静匆匆赶回,帮我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一切,而后我脱衣装睡,却也真的很快睡着。

    第二****早早爬起,趁他还在睡觉,蹑手蹑脚的逃去师父房间,将师父赶出来后,我继续学习。

    呆毛守在门口,待它来通告杨修夷来了以后,我便擦干汗水跑去书案后坐下,翻开书册轻声诵读。

    房门被轻轻推开,我有些心虚,捏紧了书角,抬起眸子迎上他。

    他穿着一袭石青色锦袍,墨发长垂,脚步声徐缓且沉,带着清香而至,不悦道:"怎么在这看书?"

    "你还在睡觉,我怕吵到你。"我面不改色道,"师尊以前教我的,他说读出来能记得清楚些。"

    他俯下身,抬手轻理着我的碎发,眉心微锁:"出虚汗了么,是不是身子哪里不舒服?"

    "没有。"我拿出早便想好的说辞,"刚才打了下瞌睡,脑袋碰倒了茶盏了。"

    虽然小时候便是骗着阴着他长大的,可现在再对他撒谎,莫名竟觉得脸红心跳。

    我倾身过去靠入他怀里,不让他看出我的心虚,很快便得到他的反应,将我拥的更紧,温和道:"真的?"

    我闭上眼睛:"真的。"

    我不想告诉他,不是怕到时没了惊喜,而是怕他不肯让我去练这支舞,而且我也怕练不好,这于我已是一个大胆荒谬的决定,若跳得太丑,我会觉得很丢人。

    杨修夷没有留下太久,因为邓和他们几乎后脚便过来催他走了,走前他叮嘱我许多,像是要十年八载不回来一般。

    我也不舍,哪怕才几个时辰不见,也会如隔三秋。

    房门如他来时一样被轻轻带上,我收起心底失落,重翻出纸页,学吧。

441 多谢赠水

    如做贼一般,我躲了杨修夷两日,唐芊她们也一样,帮着我悄悄准备东西。

    我想让时间缓慢一些,能让我多下些功夫,但到底逝者如斯,一晃便已年末。

    一早我便带着唐芊和呆毛走了,在山上布置了很久,而后唐芊帮我梳妆。

    天色微沉,已是暮色,我在磐石后换好衣裳,在外面披了件青色斗篷,呆毛高兴的出现:"来了来了!琤琤来了!"

    我顿然变得紧张,心跳扑通扑通开始狂跳。

    唐芊将灯笼点好,提起来递给我,娇笑道:"少夫人,接下来的我们可帮不了你了,就看你自己了。"

    我伸手接过,垂眸看着盏中朦胧烛光,拢眉道:"我好像把动作都忘光了。"

    "少夫人轻松一些嘛,出差错了也不会怎么样,你和少爷可是最亲密的人啊。"

    这话令我自然不少,我点点头,看向呆毛:"你带唐芊回去吧,路上当心点。"

    "嗯!"

    山里许多小湖潭,不被霜雪所结,下山的路比上山难走,我提着灯笼,走的很缓。

    从几汪清澈小潭中穿过时,我有所感的抬起头,玉弓和吕双贤跟在杨修夷身边,在对面湖潭旁停下。

    天地仅此灯盏,淡光有着珲珲小晕,映的他清俊容颜像梦中一般。

    他有些出神的看着我,未出多久,凝在我身上的黑眸便一凛,皱了皱眉,似有些恼意,大步走过来。

    吕双贤就要跟上,玉弓一把拉住他,微微摇头,拉着他走了。

    "不知道冷么。"杨修夷拿走我手里的灯盏,握着我的手转身便走,"我找你一天了,出去也不跟人说一声,一个人跑到..."

    我反拉住他:"琤琤。"

    他回过头。

    "今天你生辰呢。"我道。

    "你也知道。"他一点都不客气,凶巴巴道,"知道我生辰还乱跑,我遇上个腊月大月多不容易,走吧。"

    "不去那。"我回过身去,"跟我来。"

    他一愣,随即语声变柔:"初九?"

    我垂下头,往前走去,和他相握的手沁出了些汗意。

    他转身跟来,我抬眸看了他一眼,随即躲开,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害羞成这样,分明都还没开始。

    他轻咳了声:"你到底想干什么?"清越嗓音也有些不自然,许是被我影响的。

    "别问那么多。"我干脆别开头看向另一边,"就快了。"

    一步一步走完坡度不大的长坡,前边平地有一方开阖的湖潭,我停了下来,心态也已平和,抬首道:"你就站在这,别过来。"

    他看着我,眸中隐着笑意和淡淡期许:"嗯。"

    我绕回磐石后,伸手解开斗篷,没有月光,没有星子,魔界的夜色真是少了许多风情。

    将斗篷脱下,我拂了下身上的衣裙,里边是唐芊特意挑的黛色裹胸长裙,裙上以素银墨线勾勒出疏散的惜缘花纹,腰间是绣着双仙凤尾的暗白腰封。外边是一件略显透明的鸦蓝色纱衫,缥缈的如似被清泉晕开的山水淡墨。

    我拾起玉笛,沉了口气,缓步走了出去。

    没敢去看杨修夷的神情,我始终低着头,到他跟前后,我将笛子递去:"你吹个《醉珠玉》吧。"

    下巴蓦然被长指托起,黑眸专注的深望着我,眸中正燃着的这道炽热我再熟悉不过,他笑道:"是要给我跳舞?"

    我点点头。

    他捏我的脸:"你不冷么?"

    "跳了就热了。"我握住暖玉,"还有它呢。"

    他的笑容变得灿烂,接过我的玉笛:"我都不知道我的初九什么时候会跳舞了。"

    我的脸彻底大红,转身往一旁的高石爬去。

    他忙叫我:"初九?"

    我站稳后回身看他,这样居高临下的望去,还挺威风的。

    我一笑:"杨修夷,还记不记得五年前,我同你说过我是个大美人。"

    他长眉一合:"你该不是要在上边跳吧。"

    "我在跟你说我是个大美人!"

    "我知道。"他道。

    我右手无名指轻叩,一簇萦光自指尖浮绕而上,在我们之间落下一道极长的凝红紫璧。

    他上前一步,不解。

    "你不许破开!"我警告道。

    其实真要破开,也得费上他好一番功夫。

    他无奈的点了下头。

    我深吸一口气,抬起双手结印,心底默吟长鹤正心诀,一圈水绿茫光从四边升起,直冲云霄,在我周围落定为阵,晶壁上长线泛光,如流缓涌。

    一股清然正气浸润心扉,我背过身去,静静等着,过去许久,终于如愿盼来脸上的异样,随后渐变为剧烈的疼痛,如火烧,如铁烙,如手撕,似要将我的五官生生蹂碎。

    待疼痛终于平息,我回过身去,有些不太确定的缓缓望入他的眼睛:"变,变了没?"

    他微抬着头,墨眉轻压在深邃眉骨上,眼中的滚烫炽热早已淡去,恢复他平日的眸色,如皑上瑞雪,清冷又温暖。

    他点头:"变了。"

    我一喜,忙道:"好看吗?"

    他莞尔:"一壶星河入沧海,万顷凌波逐玉白,天地明,浮休静,十古春秋俱未老。"

    "等下就变回去了。"我脸红道,"吹笛吧。"

    他深望着我,举起长笛,唇瓣轻触,笛音悠扬流出。

    我却僵在了原地,半天动不了。

    他停下来:"?"

    "你别盯着我。"我局促道,"你背过身去。"

    他汗颜:"那你跳给谁看?"

    也是。

    我呼了口气,道:"那你吹吧。"

    笛音重又响起。

    我轻轻后退,正欲扬臂,蓦地身下一轻,一脚踩空,"啪"一声摔了下去,惨叫了声:"哎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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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九!"

    杨修夷惊呼,随即也是"啪"一声。

    他闷哼了下,我抬起头,他跌坐在地,伸手揉着额头,面前的紫云阵法上光圈如晕开的水面。

    眼下算不上多晚,还有一些天光,我坐在湖畔上,双脚悬着,往湖里一下一下丢着小石头。

    杨修夷拿着我的斗篷回来,将我抱起来套上。

    我抬眸弱弱的看了他右额上的血包一眼,他的速度有多快,这一下便撞的有多狠,整个都肿了。

    "杨修夷。"我叫道。

    "回家再跳吧。"他将斗篷系上,柔声道,"这里太冷了。"

    我挑眉,讶异他居然没有生气。

    他俯下身去拾灯笼,又被我反手拉住:"等下!"

    "嗯?"

    我脸红了:"我来这,不,不止打算给你跳舞的。"

    "还有什么?"

    我垂下头,顿了顿,终是鼓起勇气,握住了他的大掌往斗篷里边带去。

    他一愣。

    我将他的手掌放到我腰上,抬起眸子,羞怯却大胆的与他对视。

    他黑眸渐深,哑声道:"在这?"

    "我想要。"我低低道,"我也不冷,而且,都,都好久没,没..."

    他笑了,随后稍一用力,将我往他胸膛带去,倾身偏头下来。

    天彻底黑了,他抱着我往山下走去,我精疲力尽的窝在他怀里,快要睡着。

    走了很久,他忽的问道:"这些谁教你的?"

    "没人。"

    他不悦道:"那你从何处学得舞?"

    "沈云蓁。"我恢复了些精神,看着他的俊美光洁的面庞,叹道,"沈云蓁给左显跳舞的时候,我也好想要你用那样的眼神看我。"

    他当即横了我一眼。

    我:"...什么眼神。"

    "别人生离死别,跟我们怎么一样。"他嘀咕着。

    我这时反应过来,道:"你怎么好像生气了,不喜欢我今晚做的这些么?"

    "喜欢。"他轩眉,"你自己的主意我就喜欢,我怕是甄坤孙深乘他们给你出的。"

    我笑出声:"对啊,就是他们。"

    他斜我,随即失笑:"那他们就完了。"

    秦域所住的府宅同宫殿没什么两样,我们在南面停下,杨修夷翻身下马,再伸手扶我,玉弓和唐芊就候在几个侍卫身旁,一看到我就笑个不停,最后被杨修夷瞪了回去。

    众人都等在大堂,玉弓先一步回去要他们准备,等我们赶到,一些凉菜已经先上了。

    秦域战线繁忙,不在府中,派了很多人来招待我们,还有不少慕名而来的玑客和谋士。

    杨修夷头上的包肿的越来越大,引起不少关注,他面色淡淡,事不关己,寒暄过后各自入座,便一心吃饭和我给夹菜,没理旁人,交由邓和去出面了。

    师父他们问我,我亦不回答,但今日除却是杨修夷生辰,毕竟还是除夕,普天喜庆之日。我硬是要杨修夷笑一笑,去给大家敬酒,他不耐的端起酒盏:"肿成这样怎么笑,我眨下眼都疼。"边牢骚着,仍是去了。

    一大群人嚷着守岁,我也被师父拖住,大堂里下棋的下棋,玩纸牌的玩纸牌,唐芊和木萍头靠头的在那打盹,呆毛和玉弓托腮坐在角落里,呆呆的望着大堂,时不时聊上几句。

    我把杨修夷拉到门口,坐在石阶上帮他处理头上的血包,应是会很疼,可他全然没感觉,淡淡翻着手里的书。

    我将东西收拾好,抱着药箱起身回屋,他拉住我,抬眸道:"陪我坐一会儿。"

    我坐了回去,顺势把头靠在他臂膀上,被他搂住。

    风轻轻吹来,别样安静,我看着他手里的书,仍是我不认识的字。

    我道:"你是怎么猜出九头蛇妖的咒是庄先生下的。"

    我终是问出来了了,尽管这些时日,我一直不愿去想庄先生,不愿去想万珠界。

    他微顿,道:"卿萝告诉你的么?"

    我不置可否,轻声道:"真的是他吗?"

    "嗯,我本只是猜测,不过他承认了。"他放下书卷,在我额上吻了口,"轮回之境中所见的场景还记得起来么?"

    我想了想,摇头。

    "那些蛇妖成千上万,该是个大族,我便将蛇妖出现之前这四海八荒有迹可循的族群都排列出来,再查了番荒古群山,所幸运气不错,在一本古籍上找到了一幅古图,图上所绘的古山与轮回之境中出现的高山神似。"

    我愣了,他说得轻描淡写,我却无法去想象他是如何办到的,这该是件多么密集和浩大繁复的工程。

    我道:"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怨恨才能让他下此毒咒,累及寒族生生世世。"

    "他那一头白发便是天劫所赐吧。"

    "五年前在九龙渊,他应该没有与九头蛇妖接触了。"我不解道,"现在这么多的九头怪出现在他身边,不知道从哪来的。"

    "他也应该没有吃下心脏。"杨修夷叹息,"幸而有天劫,否则不知道他要如何烦扰你了。"

    顿了顿,我低低道:"他对寒族下那个毒咒,真的会同我有关么?"

    杨修夷长眉轻拢,拥紧我:"能与你有什么关系?不要胡思乱想。"

    凤隐城那只九头蛇妖临死前的暴戾我挥之不去,我闭上眼睛,偏头在杨修夷怀中找了一个舒服姿势,道:"战鬼和界屏的那些事,你派人去找师公了吧。"

    "嗯。"

    "是不是,乱定了。"

    "该面临的终究会来。"他淡笑,"别怕,凡界何时不处于险逆横患之中?"

    "该面临的终究会来。"我低声重复着,抬起眼眸,"那,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死了,你能不能不要像五年前那样?"

    大雪纷扬飘下,他垂眸看着我,眸色清澈浩瀚,容颜映在冰天雪地里,晶莹如玉。

    "胡说什么。"他微微拢眉。

    我认真的望着他的眼睛,唇瓣动了动,终是没有说任何话,靠回他怀里。

    "不要乱想。"他搂紧我,轻声道,"已有凌霄珠和拂秣草能净人骨髓,便还会有其他,能找到的。"

    我点头,望着皑皑雪地,道:"可是庄先生不会放着我不管的,谁也无法预料我这身子究竟能撑到什么时候,庄先生他..."

    "初九。"杨修夷不悦的打断我。

    我抿唇,他这个样子让我心里酸涩的难受。

    他俯首在我额上轻吻了口,道:"白悉真人那,我明日便令邓和去秦域那要一张行军图。"

    "要他们的行军图干什么?"

    "白悉真人所说的妖魔不会凭空生出,若真要对我们下手,他们一定早就有动静了。"他下巴靠着我,抬眸望向空中大雪,"师父他们不会坐视不管,收到信后想必就会赶来,不管是妖魔鬼或其他任何混元界及蛮荒之地,他们都会去,不会任由那些人将战火烧至人间。"顿了顿,他道,"但我不想去。"

    我微顿,抬头看着他。

    他浓眉轻压,轻抚我的头发,望着我的眸色柔如池水:"初九,我想继续我原先的打算,除去你身上的浊气才是我最重要的事。"

    我轻皱眉,垂下头,下巴又被他握起:"师父不会怪你的,没人舍得。"

    我淡笑:"你为什么总是能知道我在想什么。"

    他也笑了,修长手指从我耳际滑入衣襟,摩挲到一根红绳后轻轻抽出香囊握住:"结发同心,你忘了?"

    我伸手将他的手背包住,笑道:"又来了。"

442 十万战鬼

    多日大雪,终于得见停下,长野上银装铺陈,茫无边际。

    我们一早便赶往万琴都北疆必经的长道,长道往东有一排绵长十里的楼宇,类似于驿站,专提供食物住宿。由于战事吃紧,如今至少也要三个魔奴换取一夜,所以很多客栈都清冷无人,那些平民和一些不愿意便宜客栈掌柜的富贵人家都聚往了南面山脚。

    秦域一个玑客在此有几处房产,其中一家名为珠玑楼,我们赶到时已是正午,掌柜和伙计们都早早的等在那,一旁还跪着许多不敢抬头的魔奴。

    "干嘛跪着呢。"师父进去时看到,道,"让他们起来吧。"

    "还不快起来!"掌柜忙叫道。

    "我可不想我徒儿轻易受人的拜。"师父嘀咕着,背手往前走去。

    木萦扶着我下马车,闻言撇嘴,低低道:"这仙人还真是讲究,见不得人好啊。"

    "别胡说。"我道。

    我懂师父的意思,受不起的拜不能受,否则会损运道。这些都是旁门左道的说法,师父以前其实并不在意的。

    上至二楼,我们被迎入一个别厅,大约知道这里的食物不好吃,所准备的都是从凡界而来的糕点瓜果。

    师父歪靠入一方软榻,从怀里摸出本书翻着,我推开窗户,寒风扑面而来,可以看得很远很远。

    已经快二月了,这一个月里我们一直没有离开万琴都。

    杨修夷主动关心起炎族的战况,秦域的那些门客得知后近乎受宠若惊,这些日子以来每日都来找我们,杨修夷想要的信件资料全都一一送上。

    杨修夷变得越发忙碌,我也没有闲下,查地图,翻书籍,和他一起列了许多清单和图纸。

    我嗜睡变得严重,有时午夜梦醒,杨修夷还伏在案前,怕中天露盏太亮会影响到我,他只点着烛灯,暖霭烛火将他的高大身影映入屏风里,是我心中最静谧永恒的高山。

    "少夫人。"唐芊笑着唤道。

    我回过头去,她笑眯眯的:"是在想少爷吗?"

    "你怎么笑得这么贼。"我故作嗔怒。

    "少爷就在楼下和人讲话嘛,少夫人要是想了,我这就去喊一声。"

    "喊什么喊,他自己不会上来啊。"师父叫道。

    "他有要事吧。"我道。

    天下又飘落雪花,我伸出手,指尖接住数片,揉搓成细水,很冷。

    待师公他们过来,怕是又大雪纷扬了,希望他们路上能顺安一些。

    杨修夷上来时我已睡了,迷迷糊糊醒来,身子在他的怀里,他倚着窗口看书,觉察到我的动静,将我搂紧,笑着亲了我一口。

    我微微起身扶住窗口,雪真的变大了,长道那边依然人来人往。

    我说不出是什么心绪,一面很想见到师公,很想他,一面又在害怕。

    天色渐渐黯下,我始终目不转睛的望着那头,杨修夷搂着我,不时往我嘴里喂点瓜果。师父仍歪靠在那,动不动从书里掀起眼皮瞅来,拿着阴阳怪气的腔调哼了又哼。

    "主人主人,是不是他们!"呆毛不知何时过来的,忽的兴奋指道。

    我循着它的所指往另一边望去,风雪中一支长长的马队正从山脚平谷中拐来,两个老头骑着小毛驴走于最前,穿的不多,有说有笑,其中一个手里拿着长长的竹竿,漫不经心的轻轻拍打着小毛驴的脖子。

    "是丘前老头。"我回头看向杨修夷,"他们来了!"

    杨修夷放下书卷,回眸望去,唇角勾起淡笑。

    我也发笑:"这小驴真可怜,还真被他们骑到了这。"

    "走吧。"杨修夷牵住我笑道。

    楼下大堂宽敞明亮,住客都被清走了,暗人依序守着,我们迈下楼梯时,风尘仆仆的楚钦正从门外入来,见到我们忙笑:"少爷,道人他们来了。"

    门外寒风呼号,雪花越来越大,我踮起脚尖,伸手将杨修夷的风帽戴上,指尖轻拂过他垂在胸前柔顺光滑的青丝时停住,有些留恋的不愿收回。

    他一笑:"怎么了?"

    我抬头看着他:"雪花落在上面真好看。"

    他握住我的手:"都是你的。"

    "咳咳咳!"师父怒咳。

    我面色微红,杨修夷失笑,搂住我的腰:"骑马去吧,我们再比比。"

    霜雪积得很厚,马儿踩上去,趵趵沙响。

    说是比比,杨修夷又拉住了我,不舍我马上驰骋时被迎面寒风所吹,非要我慢悠悠的与他并肩而骑。

    丘前老头远远挥着竹竿,叫道:"臭丫头!"

    我扬声笑道:"死老头!"

    "哎呦真清脆!再叫唤几声!"他叫道。

    杨修夷笑出声音。

    "叫他个头!"我对杨修夷道。

    师公走在队伍正中,见到我们后打马而来,我和杨修夷亦加快速度迎去。

    近了后,杨修夷先唤道:"师父。"

    "师公。"

    "精气神不错。"师公冲杨修夷笑道,转眸朝我望来,目露欣慰,"一别快近三月,如今九儿这气色可好多了,小脸蛋红润红润的。"

    我咕哝:"我都多大了,还小脸蛋。"

    "哈哈哈!"众人笑开,"就是就是,都嫁人了,不小了。"

    "和修夷成亲都快半年了吧。"

    "其实也才二十来岁嘛,能大到哪去,我那儿子要是没死,儿子的曾孙都比她大了吧。"

    我看向杨修夷,有些无奈,他淡笑,道:"诸位前辈赶路辛苦了,我们已备下酒菜专为大家接风洗尘,就在前边。"

    "走吧走吧。"师公笑道,"不打趣丫头了。"

    "就是,一个臭丫头有什么好打趣的,还不如喝酒呢。"闲云老怪凑热闹的叫道。

    我拉扯马缰去到杨修夷另一边,懒得理他们了。

    珠玑楼厅堂燃着暖香,尊伯们的坐骑被牵往后堂,杨修夷将师公他们迎去二楼,我不想去,同师父一起留在楼下大堂,一起留下的还有丹华尊长和一直嚷着想喝酒的丘前老头。

    师父同丹华尊长摆了道棋,我趴在旁边,听着清脆落子声,又昏昏欲睡。

    就要入梦时,丘前老头轻拍了下我的脑门:"去去去,仔细别流口水,真伤风雅。"

    "你管她睡觉干什么。"师父叫道,"喝你的酒去。"

    "你怎么不上去啊?"丘前老头问道。

    师父斜了他一眼:"他们讨论出什么我照做就成,上去听着想睡觉。"

    "就是。"丹华尊长淡淡应了声。

    丘前老头押了口酒,瘪吱着嘴巴朝我望来:"你呢丫头,你怎么不去?"

    我有些心烦,往漆了湖烟釉的崇木堂梯望去。

    上去这么久了,杨修夷应该已经说出想和我一起走的事了吧,我不敢在场,到底儿女情长的男儿在很多人眼里是带着诟病的。

    手背一沉,被师父的大掌盖住,我朝他看去,他淡淡道:"没事,别多想。"

    暖意涌入喉间,我轻声道:"师父。"

    他拍了拍我的手,道:"就算你怕他们说你红颜祸水,你也得是个红颜才行嘛,又泼又闹,就是个山间里的野丫头。"

    "你!"

    他伸手去替丘前老头的酒壶,我一把夺来:"不准喝!"

    他眉头一皱:"喝个酒也管我!"

    我将酒壶递给唐芊,她笑着接去,道:"少夫人这是为了仙人好嘛。"

    "你是杨家的,你别跟我说话。"师父怒道。

    唐芊娇笑:"多少人听到杨家二字就巴不得贴上来呢,仙人真是与众不同。"

    "我岂会同流合污?"

    "别理他。"我道。

    起身去往大门,风越来越大,我拢紧斗篷,望着暮色下的无垠天地,身后传来脚步声,我回过头去,玉弓在楼梯上停下,双手握着剑,望着我的眼神欲言又止。

    我心下一咯噔,双眉轻合。

    她缓步走来,到我跟前后叫道:"小姐。"

    我抿着嘴巴,无端觉得害怕。

    她回头看了正望着我们的师父他们一眼,轻声对我道:"道人支持姑爷的决定,可是他不准姑爷带着小姐一起。"

    "什么意思。"我不安道。

    "道人说小姐身子越来越不好,不宜随姑爷一起奔波,最好去找一个地方静养。"她小心望着我的眼睛,"木臣一时嘴快,说月家先祖留下的那方嵯峨岛是个宝地,现在道人..."

    我懂了,我回眸看向雪地,一行赶路的平民恰巧提着灯盏而过,赶往就在不远处的南面山脚。烛火几乎被打灭,晃晃悠悠,在风雪里微不足道。

    我轻声道:"去叫这些人进来吧。"

    玉弓迟钝了下:"嗯?"

    "前面不好走了,让伙计给他们烧些热汤吧。"我道。

    楼上还在继续,我们坐在楼下等他们开饭的光是茶水糕点便快要吃饱,看到我着实困乏的模样,师父令我先回房。我倦得难受,但一想到此事若传到师尊耳朵里,怕是少不了一顿罚,于是强打着精神,可最后仍是睡着了。

    醒来已在房里,很暗很暗,窗口有些薄光,一个高大背影立在那,背着光,风将他发梢轻轻扬起,似正呆呆的望着我的床榻。

    脑袋昏沉的难受,我轻动了下,叫道:"杨修夷。"

    他微抬起头,当即走来,柔声道:"饿了么?"

    我坐起身子:"你怎么不睡?"

    "刚和师父聊完。"

    "师公?"我皱眉,"他什么时候来的?"

    他淡笑,揉了揉我的脸,没有说话。

    我靠在他肩上,静静坐着,过去很久,我道:"想起来了,师公他们都来了。"

    "嗯。"

    "你吃饭了吗?"我抬起头。

    "用过了。"他将我的被子摁好,"你呢,现在饿不饿。"

    我摇头,道:"我们整理的那些东西,给师公了吗。"

    "嗯,师父夸你厉害。"他一笑。

    "我是厉害。"我道。

    "嗯。"他笑着在我额上吻了口。

    窗扇仍开着,能听到外边的风声,但吹不到我这,屏风那被他设了一道透薄的晶阵,似流水一般。

    我闭上眼睛,心里面酸楚难受,但说不出任何话,伸手紧紧的抱住他。

    "初九。"他低低唤我。

    "嗯。"我应道。

    沉默良久,他道:"玉弓同你说了么。"

    眼泪掉落了下来,我咬住唇瓣,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初九。"他又唤道,伸手捧起我的脸,触到我的眼泪时微停,"我最怕你哭了。"

    "没事。"我抬手擦掉,挤出一个笑,"没关系,我去嵯峨岛,师父的身子不好,我会拉着他一起去,有他在,我不会乱跑的。"

    他握紧我的手:"照顾好你自己。"

    "当然会了。"我又哭了出来,"你也是,别再同上次一样了。"

    他把我拉入怀里,认真的点了点头:"绝对不会。"

    其实我多想让他留下来,或陪他一起去,用我时日无多的余生和他相伴厮守,我是真的不信还会有办法能除掉我的浊气的。

    可这样确实也好,陪在我身边,看着我一天天枯竭,于他会是种彻底的绝望。他这样出去,就当是有一缕希望吧,在我生命的尽头,我不愿看到他因我而长时间的无望消极。

    而且,让他心安于我,同时我也可以做能让自己心安的事。

443 它还活着

    嵯峨岛在极南之地,最近的路是去往八海岭,从另一道界门去南方海域。

    只有三日的准备时间,唐芊将我的衣物和我喜欢吃的糕点都一一装箱,我不想带她去,偷偷让邓和帮忙找人在我走之后送她回盛都,若是可以,再帮我替她找个良人。

    这几日师公他们一直闭门谈事,我带着玉弓进去过数次,安静坐在一旁听着。听他们聊涂江雪地,聊尚若古山,聊许多我听过的,未听过的魔族和佣兵。

    我努力记着,所幸虽然记得不多,可玉弓脑子不差,出来之后会帮我一起用小册子记下。

    临行前夜,困了多日的我一点困意都没有,杨修夷紧紧抱着我,我靠在他怀里,两个人都醒着,但谁都没有打破沉默。

    我望着窗外夜色,很想让这一瞬静止,可是天好像亮的特别快,一点点将窗棂的剪影投入进来。

    声音有些沙哑,我轻声道:"琤琤。"

    "嗯。"他同样轻的应了我。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道。

    "在想什么呢?"

    "我好想让时间过得慢一些,或者再给我一个时辰,"我静静的看着窗扇,"如果可以换取的话就好了,让我在安生湖底沉上一百年我也心甘。"

    "不,"他哑声道,"该我去换。"

    眼泪溢出眼眶,我埋入他胸膛:"你好好保重。"

    "每次去见你,你都要更胖一点,这样我会很开心的,知道吗?"

    我一笑:"会的,到时你都抱不动我。"

    "山我都移得动。"他哼哼。

    "那就比山还重。"

    他笑了:"我心里你本就是最重的。"

    我抱紧他,心里轻声说道,你也是呀。

    师公他们要南下,杨修夷会一同去,到了长渊峡一带,他要绕去尚若古山,深入魔界大地。我和师父则北上,就算那已经是最近的路了,去到嵯峨岛最少也要半个月。

    马车很宽敞,唐芊早早烧好了暖炉,眼眶通红的在车上帮我整理东西。

    我轻抚着马儿的脖子,回头朝她看去。

    她有所感的望来,唇瓣动了下,嗓音嘶哑道:"少夫人。"

    "用过饭了么?"我问。

    她摇了下头,难过的看着我:"少夫人,我能不能不走?"

    "不想爹娘么?"

    "爹娘都以我为傲的。"她哭道,"当初丰叔要我来伺候少夫人的时候,他们都开心的不得了。"

    "他们还会以你为傲的。"我道,"你心灵手巧,能言会道,什么都拿手,无论你..."

    "少夫人。"她越哭越厉害,"可是我不想离开你啊!"

    "多陪陪父母。"我认真道,"你来这里这么久,他们也会担心牵挂你的。"

    "谁牵挂谁?"师公的声音蓦然响起。

    我转过头去,六七个尊伯一同而来,笑呵呵的望着我。

    我一一唤过去,而后道:"你们起的挺早的啊。"

    "来送你嘛。"登治尊伯望了圈,"修夷呢?"

    我朝最后一辆马车望去,他正同木臣他们叮嘱着路上要注意的事,不厌其烦的说着,一点都不像他平时寡言少语的模样。

    所有情绪,最后都归为我心底的怅然,我看着他修长笔挺的清影,他穿着玉色长衫,似凝成了一道静谧隽永的月光,照在我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也是我最向往的所在。

    终于讲完,他回过身来,我避开他的视线,转向师公:"师公,初九走了。"

    他和蔼淡笑:"路上顺风。"

    我看向登治尊伯他们,一一揖礼拜别。

    杨修夷缓步走来,我看着他,轻声道:"我走了。"

    他双眉微拢,点了下头。

    没有多拖泥带水的道别,唯恐愈加不舍离开,我咽下心底的眷眷不舍,回身踏上马车,他伸手扶我。

    抽回手时他出声道:"我会时常去那找你的。"

    "好。"我应道。

    就要落下车帘,他疾声叫住我:"初九。"

    我保持着半蹲侧身的姿势,等着他说话。

    他唇瓣动了下,欲言又止,最后道:"早点到那,路上少做停留。"

    "嗯。"

    车帘落下后我便狠心再不去掀开,听师公在外叮嘱师父,听师父被呆毛赶去前边那辆马车,听杨修夷低低喊了一声我的名字。

    马队出发,迎着寒雪踏上僻静去路,过去良久,玉弓从车外收回视线,回头对我小声道:"小姐,姑爷还骑着马跟在后面呢。"

    我抿唇,道:"终须一别,他不会跟多久了。"

    玉弓轻叹了声,放下车帘,从袖子里拿出一本小册子递给我:"小姐,都在这了。"

    我伸手接过,极薄的一本,玲珑袖珍,还很崭新。

    "小姐,真的要这么做吗?"

    我翻开册子,第一页的第一行是玉弓依我所言写下的:当记之事,切不可忘。第二页后面便是这几日师公他们所谈的大致内容,记得有些乱,但已经很不易了。

    我轻抚着上边的墨渍,眼眸有些迷茫:"若不回去,我会遗憾终生的。"

    "姑爷知道你偷偷溜回去了一定会很生气。"

    "他不会知道的。"我一笑,"我是个巫师。呆毛,"我朝呆毛望去,"我的东西呢?"

    呆毛愣愣回神,点了下头:"哦,哦..."转身从一旁抱出一个小匣子递来,"主人。"

    匣子沉甸甸,装满了小竹筒和信件,我将匣子交给玉弓:"每封信我都有所标注,你让木萦吩咐木臣他们,这段时间要辛苦他们了。"

    她拿起一个小竹筒,嗅了嗅,愣道:"小姐,这是你的血?"

    "这里还有我的头发。"我微微皱眉,"信上都有写好的,就是木臣他们会有点危险。"

    就算我真的要去嵯峨岛,我也不会就扔下万珠界的这些人不管,杨修夷让我看的那些书我未能深切领悟到什么,却独记下了那些著名城池和山川大岭,眼下正好可以为我所用。

    玉弓低下头去数信封和竹筒,我侧身掀起车帘,车外天寒地冻,巨野荒地,但很快就要看不到大雪了吧。

    眼下还剩一个难处,我要如何说服师父和那些派来护送我的暗人们,要他们替我瞒住我不在嵯峨岛的事呢。

    马车一直在跑,大约三个时辰后终于在一处山谷停下。

    玉弓扶着我下车,师父和花戏雪从前边那辆马车上下来,师父一看到我就哼道:"神秘兮兮的,你们躲在后面干什么?"

    玉弓看了我一眼,抱着小木匣去找木萦和木萍了。

    我鼓起勇气,深吸了口气,道:"师父,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他微顿,双眉轻拢,望着我的眼眸变得明亮深邃了起来。

    我走上去,看向花戏雪:"狐狸,你先..."

    "去吧。"师父忽的道。

    我一愣,转眸望着他。

    师父沉了口气,双手背后:"我就猜到你会有这个念头,要回去就回去吧,为师不为难你。"

    我眨了下眼睛,有些难以置信:"师父..."

    "郁郁寡欢是不宜养病的,你这样去了也是加重,其他就交给我了,你回去吧,现在赶去还来得及。"

    我看着他,心下难过酸楚,却又暖如三春。

    他叹了声:"你这么大了,为师知道你有自己的分寸和本事,注意行事,别太涉险,不要让我太牵挂和担忧。"

    "愣着干什么。"花戏雪淡淡出声道,"还不去就不怕你师父又改主意了?"

    "师父!"

    我蓦地上前拥住师父,紧紧的扑在他怀里。

    他如幼时一般拍着我的背,轻叹:"看来为师和那小子掉水里,你第一个救得还是他啊。"

    我没有出声,眼泪溢满眼眶。

444 长隐灯下

    对凡界下手,仅凭那些佣兵是不可能的,但也不会动员上所有魔族势力。

    魔界势力繁多,魔界纵横分割出十二大界,北东长原属于其中之一,争的最凶的三个魔族是沧澜,炎族,和炽族。其中沧澜族除了在北东长原上与炎族,炽族相争,还在尚若古山一带与其它六族逐鹿。

    这样的魔族不乏少数,若真要通过排兵行军去推测哪几个与万珠界有关,一时不易办到。

    师公他们分为四路,一路为行登宗门的清刍仙人所领,专门调查佣兵走向与魔族各方势力的异动。一路为登治尊伯所领,一面派人回凡界商议,调动军队,一面在魔界也要招兵买马。一路为长云尊伯所领,堪清各路地形,找出所有暗阵界门,随时准备开战。最后一路是昆仑玉京宗门的煎雪仙尊所领,回去调更多人手,去往鬼界妖界等其他地方调查。

    师公与登治尊伯一道,在我出发之后他们便会南下去长渊峡,所以我未赶回万琴都,而是直接循着玉弓所画的潦草地图,朝长渊峡寻去。

    为图速度,我舍了马车,在离开师父后便将马儿解了下来,能带走的都背在身后,带不走的就此舍弃,和玉弓一起策马南奔,还有一个啪啪声跟在我们身后的呆毛。

    三日后,沿路雪景渐渐变少,我们抓着马缰的手指也变得温暖,玉弓说已踏入悯岭一带了。

    不远处有战火嘶鸣声,规模不大,但辨声不难猜出其惨烈,我和玉弓停在高坡上短憩,远远望着那处的赤云,我一时心绪百杂。

    "小姐,"玉弓出声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打仗得死多少人。"我仰起头,望着我们头顶的清蓝天幕,"我还在想要打多久。"

    "也许便没完没了了。"她怅惘道。

    "是啊。"转眼我又一笑,"不过,我相信师公他们不会让自己卷入魔界这个泥潭太久的。"

    "我也信。"玉弓笑道。

    我回拉马缰,道:"走吧。"

    乔装打扮必不可少,夜色降下后,我们潜入乱尸堆砌的崖下,寻了几具成了人形,面容干净的尸体。

    比对了下眉骨鼻梁和脸型大小,我选出两具,用刀片剥下了他们的面皮,稍作处理后,分别戴在我和玉弓脸上。

    长发挽起,厚衣除掉,我们俨然成了风尘仆仆赶路的小伙。

    在第五天黄昏,终于入了长渊峡境内。

    路上我问人如何去往尚若古山,所得答案太多,光是大道便至少五条,我压根猜不到杨修夷会走哪一条,一时懵了。

    "小姐,这一带太大了。"玉弓道。

    "实在不行,就骗他吧。"我若有所思的说道。

    "啊?"

    我看向前路,想了想,对玉弓道:"我们去附近茶肆酒坊散布一些消息吧。"

    本想编造一些类似于万珠界的人在这,或哪就在打仗之类的大事,但唯恐影响了师公他们的行程。

    有治疗浊气之法的假消息自然也不敢杜撰,我不想让杨修夷失意。

    所以我造了个有人正在招募雇佣兵,且薪酬开的不低,不算多大的事,但也不小,恰好能引起他们的注意便行。

    只是我没想到,这里果真是有人在招募佣兵的,虽然薪酬没我说的那么夸张,却是实打实的正规魔兵。

    我们索性就跟在了他们后边,等了两日,便见到了阔别近八日的师公他们暗戳戳的派人来试探了。

    见到了他们,自然没心思再去理会什么佣兵,我带着玉弓抄近路朝他们停驻的山谷奔去,一眼便瞅到了坐在路旁矮石上阅信的高大身影。

    隔得太远,看不清他的神情,却足以让我悬窒多日的心缓慢安稳下来。

    "小姐?"玉弓微带着戏谑,斜斜的瞅着我。

    我故作恼怒的横了她一眼,没说话。

    "呀!"她忽的低叫出声,看向山谷另一边,"小姐,那些是什么?"

    我抬眸望去,不由一愣,轻踢马肚,打马而上,玉弓随即跟来。

    密密麻麻的人影正在山坡下驻营,少说也有万人,排列整齐,训练有素,莫名便觉万钧气势扑面而来。

    "是魔兵啊。"玉弓道。

    "对。"我道。

    目光落在正与几个大将说话的人影上,是师公和玉英尊伯。

    "是我们的人吗?"玉弓有些讶异,"哪来的这么多?"

    "其实一万雇佣兵不算多,"我道,"魔界生灵繁杂,有些种族甚至一胎能生五六十个。"

    "啊?"她睁大眼睛,"五六十个?那得怎么生?"

    我一笑:"果树成妖啊,一次能结多少果?"

    "那些也是妖?"

    "成妖成魔还不易么?"我叹道,"这片大地就是用来孕育妖魔的啊。"

    "所以他们才要为一块土地争个你死我活。"玉弓沉声说道。

    "嗯。"我点了下头,看回那些魔兵,道,"这些应该是身经百战的老手罢,气势太大了。"

    "希望能帮我们打胜仗。"玉弓道。

    我笑了笑:"对。"

    登治尊伯派去的人还没有回来,剩下的人便一直呆在那。

    我看着杨修夷阅信,回信,拆信,再阅。偶尔他会保持着姿势一动不动,目光发直的望着地上发呆,偶尔他会停下手,抬手轻揉自己的眉心。

    我强忍住跑过去的冲动,可几乎我的所有发丝,所有骨头都在叫嚣着,要不顾一切的扑上去。

    似乎天地只剩这一抹清影,其他人皆若无存。

    天色渐渐暗下,那位前辈回来了,恭敬的同登治尊伯行礼,看模样似乎是他座下的弟子,说的什么隔了这么远我自然听不见,却看到杨修夷抬起头朝他们看去,情绪似有些激动和欣然。

    玉弓抱着堆野果走来,无奈道:"小姐,你就打算一直盯着姑爷看呐。"

    "谁说的,"我侧眸看了她一眼,"我刚才躺了会。"

    "给。"她递来一个果子,"我们上不了战场,帮忙能消灭几个是几个。"

    我噗嗤笑出声,闻了闻果子,道:"这就是果子。"

    "保不准也会成妖成魔呢。"她笑道。

    我清脆咬了口,立时激灵了下,被冻得牙齿打颤。

    玉弓忙道:"啊,小姐,我忘记给烤热一点了!"

    "没事。"我忍着霜冻又咬了口,"这种情况就不用讲究了,是我自己没注意。"

    那边也没有太多的光亮,杨修夷随师公他们入了一个烛光昏暗的帐篷,不知道会去商议些什么,可惜这次我不能带着玉弓去了。

    不算特别轻松,但仍能躲过他们派出来巡防的人。

    我们同前几日一样,就地设了个涤尘阵,从马背上解下被褥行囊铺在地上。

    入睡前我眨着眼睛望着没有星星的夜空,心底有些酸楚,但到底还是开心的,至少放在心上的人就在百丈之外,可以轻易看到了。

    一觉没能睡多久,入梦不多时便被玉弓轻轻推醒:"小姐,小姐!"

    我睁开眼睛。

    她拉起我:"快点,姑爷他们要走了!"

    我一时看不清人面,反应过来后慌忙爬起,胃中却猛然一阵不适,立时干呕了下。

    "小姐?"玉弓一愣。

    我摇头:"没事。"

    回头望向那边,黑暗中很难看清什么,但动静着实不小。

    "主人。"呆毛忽的轻拉我裙裤。

    我低下头:"嗯?"

    "你别怕,我知道他们在哪以后,我就能跟上的。"

    我一笑:"好。"

    "那你睡吧。"黑暗里似乎能看到它的眼眸乌黑发亮,它认真道,"主人身体不好,快点休息,呆毛帮你看着。"

    我俯下身轻摸它的脑袋:"那辛苦呆毛了。"

    它蹭了两下,精神十足道:"不辛苦!"

    我躺了回去,睡意很浓,却仍睡不着。

    翻来覆去,外边的动静越来越大,玉弓忍耐不住想出去看看,被我强拉住了。

    登治尊伯他们都不是泛泛之辈,一旦踏出我所设的阵法,玉弓一定会被他们抓住,而且这样的黑夜很容易造成误伤。

    天渐渐亮了,动静仍未消,我和玉弓精神疲惫的探起眼睛,终于看清吵了我们一夜的是什么。

    正是那只在长渊峡西南处招兵买马的魔族,不算多厉害的部族,就是以佣兵为生,看情形,昨夜做的事,就是把他们那支佣兵转手给登治尊伯了。

    浩浩荡荡的人马还在往先前那只队伍后边走去,每人手里都捏着几个白面馒头,满足的啃着。

    虽说白面馒头我早就吃腻了,但我确定它在这些魔族眼里绝对是天降美味。

    "他们也不怕这些是坏人。"我嘀咕着。

    呆毛叫道:"坏人也不怕,可以把他们打成好人。"

    我眉梢一挑:"你什么乱七八糟的。"

    "就是啊,人心最易变。"它撅起嘴巴,"一窝的坏人窝在一起做坏事,里边肯定有人容易动摇,威逼利诱就行了!"

    "你这小家伙还挺有城府的。"玉弓饶有兴致的抄胸道。

    "我忘记哪听的了。"呆毛道,"反正就是这样的。"

    "就当是这样吧。"我道。

    看向杨修夷所休息的帐篷,昨夜那么吵,想必他也没睡好吧。

    "琤琤好像不走了。"呆毛又道。

    我顿时回过头去:"什么?"

    "我昨晚听到的,那边有人说什么虫子可以从筋脉里边钻进去,琤琤听了很高兴,那老道人就让琤琤别急着走,先一起去那边看看。"

    "一起?"我眨着眼睛。

    呆毛点了点头。

    "小姐。"玉弓朝我看来。

    我唇角一笑:"那就好办了。"

    杨修夷若带着邓和他们独行,我未必能做到滴水不漏的跟在他们身后。

    可若同师公他们一起,毕竟人多眼杂,于我确然轻松许多了。

    而且我还有一个更大胆的念头。

    我看向那边的人群,出声道:"玉弓,你觉得,我们能不能混进去?"

445 对付得了

    这只雇佣兵不算是新成立的,里边已有不少老兵,新入的都在后营从杂活干起。

    所以我觉得后营的看管必然比前营的更严,好在两股雇佣兵互不相识,我们穿梭其中,并没有人主动问起。

    但到底我和玉弓的个头比不过这些虎背熊腰的男人,以我们这样的身段,老在前营晃悠总是会被多关注几眼,。所以我们两个不时还要去后营混个面熟,然后不动声色的融入进去。

    杨修夷果真没走,可惜没有机会能见到他了,唯一一次也只是在他路过时远远看了眼,有关他的消息都是呆毛入夜以后悄悄来告诉我的。

    我和玉弓就每日帮忙洗洗衣服烧烧水,随着大军继续南行。其实心里已经很知足了,比起嵯峨岛,我现在离他这么近,可以随时知道他平安与否,这已足够宽心。

    他们避开大城与高山,走的皆是荒郊和行道,路上又有三支队伍加入,一支三千左右,两支近五千。

    我和玉弓发现,师公他们几乎没有分辨过是善是恶或试探过什么,似乎来者不拒,全都留了下来。如此大大咧咧绝不是这些人精们会干的事,一定在安排着什么。

    我们的伙食着实不好,本来我们还要负责烧饭的,但是前边每日都发馒头和粥,偶尔还有酱菜,谁都不愿理我们了。不仅如此,该分给我们的粥和馒头也被抢走,留给我们这些干杂活的只有不知名的菜根菜叶,和我分不清是米粉还是肉粉的恶心的要死的糊糊。

    这个糊糊我根本不敢吃,怀疑是某种魔族的内脏,菜根菜叶勉强入口,但已经不止一次吃吐了,且吐得越来越频繁,有时不吃饭,光想想这味道都会反胃干呕。

    八天后,呆毛跑来跟我说,杨修夷白天同邓和他们出去过一次,刚回来不久。

    我问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呆毛说看不懂,应该是不开心。

    我算了下时间,在想是不是他跑去找那什么虫子了。

    "小姐。"玉弓忽的鬼鬼祟祟的从外边进来。

    我肃容:"怎么了?"

    她从怀里摸出一个包袱,飞快打开:"看,我偷的!今天不止有馒头,还有鸡蛋和肉粽呢,我听说是缦山城的一个老前辈带着补给来了,浩浩荡荡的马队,全是食物呢。"

    我轻叹:"不要涉险了,要是被发现,等不到我跑去前面喊人救你,你就可能被这群野蛮人打死了。"

    "小姐你不信我的本事么。"玉弓不服气道。

    "信信信。"我没好气道。

    她唇角一勾,哼笑了声。

    我捡起粽子,眉头皱了下。

    "小姐?"

    "没事。"

    我伸手解开小绳,肉粽香气飘了出来,我刚闻了一口,那股催人欲吐的恶心感觉又来了。

    我掩唇呕了一声,伸手推开:"我不要了。"

    玉弓接过肉粽,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我:"小姐..."

    "很香啊。"呆毛呆呆道。

    我又呕了一下,头晕乏力,浑身都不舒服,说不出的难受。

    我撑地爬起:"我先休息了,玉弓你吃吧。"

    "小姐。"她忙站起身。

    我回头看着她。

    她欲言又止,难过的看着我:"小姐,你的身子...是不是加重了?"

    我微顿,垂下眼睛,半响,我道:"不管了,重便重吧。"

    躺在铺着薄薄一层杂草的地上,我翻来覆去难受得睡不着,起来坐了阵,发现玉弓还醒着,一直小心的望着我,又不敢说话的模样。我心中生出歉意,躺了回去,侧过身去背对着她,强忍着难受,逼迫自己入梦。

    以为第二日会好一点,但情况反而加重,一天下来,除了呆坐着,我几乎什么都不想干,根本提不起力气。

    想起师尊说的,生病了多喝热水,我便不停去讨水喝,这次刚端起碗,却听那火头对其他人说,明日要急行,一连两日都不能停,要在最快的时间赶往崇煌江。

    似乎是有什么事要发生了,我问:"是去打仗吗?"

    他们摇头,表示不知道。

    我放下碗,道了声多谢,转身离开。

    这点倒着实心烦,明明生在一方后营里边,却一点不知道前线状况如何。

    也不敢让呆毛太靠近尊伯他们去偷听,毕竟呆毛那条彩羽目标实在太大了。

    其实打仗也没什么,如若真的与万珠界有关,就算我是个干杂活的,我也要往前冲,这样一定能杀个酣畅淋漓的。

    回到帐篷,我盘腿坐下,手里拿出小册子,百无聊赖的翻着。

    前边是玉弓记的,后边是我自己的笔迹,有时真的怕自己会把什么都给忘了,于是时不时便拿出来用笔写上几句,不少人名,不少事情,不少时间,一团乱七八糟。

    "主人!"呆毛忽的出现。

    我见怪不怪的朝它看去,目光落在它怀里一大堆的小竹筒上,不由一愣:"这些是什么?"

    "玉弓要我去找药。"它噼里啪啦放下,"主人,你找找看,哪个能治你的病啊。"

    我翻了下,胃中的恶心感觉稍微褪去一些,我拿出一个小竹筒闻了闻,放下后又拿出另一个闻,强烈的呕作感猛的袭来,我捂住嘴巴差点没吐出来。

    "主人!"呆毛忙扶我。

    "放回去吧。"我难受道,"军营里用药记录很严整的,突然少了药物,会被发现的。"

    它抿唇,在一旁坐下,懊恼道:"要换做以前,我想去的地方眨下眼就可以到了,我就可以带你回去看病,再马上把你带回来了。"

    我不信任的看了它一眼。

    它忙道:"真的,到时候你和琤琤也不用像现在这样了,我可以把你们在嵯峨岛带来带去。"

    "吹牛,那你现在怎么不行了?"

    "我,"它咕哝,"我这不是忘了么..."

    我撇撇嘴角,将小竹筒推过去:"扔掉吧。"

    "扔掉?"

    "偷都偷了,再放回去有些欲盖弥彰,而且说不定还会被发现。"我捏捏它的脸,"谢谢呆毛。"

    "可是,你不要吗?"

    "嗯,闻着难受。"

    "对,"它抱着一堆竹筒乖乖站起,"其实我闻着也挺难受的。"

    话音刚落,帐篷被猛的掀开,我早被呆毛练得处变不惊,抬头望去,却在看见来人后一瞬面色大白。

    "初九?!"

    杨修夷满目惊诧,高大身形和这个我用尽心思争取来的二人小帐篷显得那般格格不入。

    另一个清瘦身影推开他,大步而入,看见我后顿然皱眉:"胡闹!"

    我从未见过师公对我这般凶过,彻底傻了。

    呆毛微颤,挪动小腿要挡在我面前,被我抱开。

    我爬起身,端正跪下,低声道:"师公。"

    玉弓跪在外边,神色自若平静,看到我后淡淡道:"小姐,是我去说的。"

    我抿唇。

    她郑重叩首,额头完全贴在了地上。

    我上去扶她:"玉弓。"

    "我不忍见小姐受苦。"她仍维持着平静声音,但到底还是让我听出了细微颤意。

    "你这丫头啊!"登治尊伯对我重叹了声。

    我抬头看着他,有些不解。

    他拂了下袖,随师公离开。

    杨修夷牵着我:"初九。"

    我看向玉弓:"走吧。"

    跟随去了大帐,玉弓留在了外边,偌大帐篷只剩师公和杨修夷还有我。

    气氛安静,我低下头,双膝跪地。

    杨修夷撩袍,在我旁边跪下。

    师公长眉一扬。

    杨修夷沉声道:"我和初九是夫妻,任何责罚,一并承担。"

    师公没有说话,眸色阔远清寒,在等我开口。

    顿了顿,我抬起手,沿着耳际缓缓剥下面皮,握在手里后思量了阵,我轻声道:"师公,这次如果不是玉弓,你们压根不知道我在对不对?"

    他冷冷道:"你想说什么?"

    我鼓起勇气,抬起头看着他:"师公,为什么我不能一起留下,我不会给你们制造麻烦的。"

    "你就不想想你的身子!"师公忽的提高音量。

    我嘴巴轻抿。

    师公沉了口气,看向杨修夷,道:"明日一早送她回去,人手你去负责,多找些人,必须寸步跟着她。"

    杨修夷墨眉微拧,道:"是。"

    "九儿,此次如若你再乱跑,该重罚的就不止你一人了,这些人连一个姑娘都看不好,留着也没什么用了。"

    "可是,"我低声道,"为什么?"

    "你不听师公的话了吗?"

    "但是我,我学了那么多巫术,如若真的要打仗,我可以派上很多用场的,我..."

    "这次你逃出来,玉尊那罪责是逃不掉了。"师公又道。

    我的眼泪一瞬便掉了下来:"师公!"

    杨修夷抬手为我拭泪:"初九。"

    "为什么啊,为什么非要赶我走?"我哭了,"我就是想陪在杨修夷身边而已啊!"

    他仍毫无余地,寒声道:"你明日必须走,嵯峨岛于你不是坏事。"

    我愣愣的看着他,满腔委屈几乎溢满而出,我哭得心碎,回身看向杨修夷:"你快求求师公呀,你替我说句话呀!"

    他双眸深敛,浓眉紧拧在一起,心疼的看着我,一下一下抹着我的眼泪。

    我又看向师公:"你知道我不会有拖累的,你们可以当我不在啊!"

    "不必说了,修夷,带她下去。"

    我忙握住杨修夷的手:"你替我求求师公呀。"

    他敛眉,伸手扶起我:"走吧。"

    我睁着眼睛,斥满失望,心里越发难受,所有的愤恨凝为一线,终于不甘愿的吼了出来:"你为什么不替我说话?我从未要求你为我做过什么,可是你到底在不在乎我!"

    他黑眸微微睁大:"你在说什么胡话。"

    "我活不久了!"我大哭道,"你知道我死后会是什么样的,可你为什么不留我不帮我争取?我只是想留在这里,就这么简单啊!真要永远都见不到我了你才开心是不是!"

    "九儿!"师公怒道,"别逼修夷了!"

    "可是我不想走!"

    "你要违抗师命么!"

    师公蓦然大喝,声音夹着内劲,直灌入耳,震得我脾腑一痛。

    杨修夷一直扶着我,抬头叫道:"师父!"

    师公冷冷的看着我,目光冰寒,似一把锐利刀锋。

    胃里一阵恶心,我颓然垂下头,心里死寂绝望,一片空荡。

    其实不是没有设想过被他们发现会是怎样一个场景,我以为顶多是责罚,痛骂,可我绝对没想到师公会这么狠心无情,毫不动容。

    这似乎,不仅仅只是担心我的身子,不仅仅只是关心我了。

    眼泪终于渐渐止住,我轻声:"好。"我推开杨修夷的手,"田初九以下犯上,这就去罚跪,明天我走。"

    转身要走,门外却急急冲来一人,就要撞上我时,我先被杨修夷往后拉去,搂入怀中。

    竟是我许久未见的丰叔,风尘仆仆,俨然刚赶完路的模样。

    他眸色茫然了一阵,聚焦在我身上,一把拉住我,大喜:"丫头!丫头啊!"

    呆毛从门外进来,身后哗啦啦跟着一群人,都莫名其妙的看着丰叔。

    丰叔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手指探了上来,神色越来越激动,一张清癯瘦脸红润如桃。

    师公上前:"小丰,何事?"

    呆毛道:"因为主人生病了,我说要找个大夫,他们说这里到处都是大夫,问我主人有什么症状。"

    "生病?"杨修夷忙道。

    "有了有了!"丰叔蓦然叫道,"是真的!"他激动欣喜的看向杨修夷,眼眶泛红,"少爷,丫头有喜了!你们有孩子了!一定是闫贤那老家伙的方法奏效了!"

    我还在杨修夷怀里,明显感觉到他高大的身子一愣。

    我也随即呆住:"你说什么?"

    手腕一紧,旋即被师公抓走,我抬眸看着他,双目愣愣,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杨修夷环在我腰上的胳膊渐渐缩紧,紧紧握住我另一只手。

    师公神色凝重,所有人都紧张的看着他。

    "快有两个月了。"师公抬头看着我,"九儿,你一直不知道?"

    "哇!"刚跑进来的甄坤大叫了声,"少夫人真的有孩子了!"

    众人皆笑闹开了。

    玉弓捂住嘴巴欣喜的低叫了声,第一次这么失态。

    丰叔袖子在眼角一抹,哭出了声音。

    我彻底傻了,杨修夷也是。

    我缓缓抬手,轻抚我的小腹,旋即被杨修夷的大掌覆盖,轻压在我腹上。

    平平坦坦,毫无凸起。

    我喃喃道:"杨修夷,我,我们有孩子了?"

    "对。"他声音有些哑,轻握住我的手,"你和我的孩子。"

    "孩子..."我道。

    "嗯。"

    他垂首埋在我脖颈处,高大僵硬的身躯微微发颤。

    我终于觉察欣喜,泪珠子掉在了他的手背上。

446 我的生石

    今夜军营多煮了许多肉,饭也加多了,不仅如此,若想要喝酒也可以,只要能以划拳或猜谜取得胜利。

    长野寒风将远处的笑声吹得微微飘散,我坐在石墩上,远远看着他们。

    过去许久,呆毛终于领着师公来了。

    我站起身:"师公。"

    他叹了下,轩举清俊的面容露出少见的无奈,缓步踱到我的身旁,曲腿坐下,淡淡道:"修夷呢?"

    "被我支开了。"我道。

    师公点头,双臂在双膝上舒展,望向远处。

    在我认识的这么多尊伯里,像师公这样外貌年轻俊朗的屈指可数。他对衣衫穿着从未有过什么讲究,可无论是锦衣华服还是青衫素袍,都有一股颇具风骨的隐逸之风,潇洒自若,山水田园。

    我有些不安,不知如何开口,师公先说了出来:"修夷之事,为师是为你好。"

    我轻皱眉。

    他回眸望着我,双目清迥阔远,如高山流水,翠竹林海,沉静悠远至天边闲云。

    "丫头,你可还记得枯荣土?"

    "很耳熟。"我道。

    师公轻叹:"《长石》第三卷,盛风雅以自身血肉为母续命,可还记得?"

    我一愣。

    他又道:"你姑姑为你自愿粉身碎骨,你应该难忘。"

    我惊诧的瞪大眼睛:"师公,你的意思是,杨修夷他!"

    "他想这么做。"师公敛眉,"发现此事的,是他的娘亲。"

    我心中骇然,愣愣的垂下眸子,呆望着地面。

    "不久前我去万琴都,便是带着他娘亲的书信而来的。"师公道,"信上说什么,丫头你不妨一猜。"

    我抬起头:"是不是以我的性命要挟他?"

    "何止是你的。"师公笑了下,眉目蕴出一丝温润宁静的笑意,"丫头,既然已有了身孕,便放宽心去嵯峨岛养胎吧,这一切,至少还有师公在。"

    耳畔风声呼呼,天地似乎一瞬静默。

    我轻抚着肚子,点头:"好。"

    师公起身离开,渐渐走远,衣带飘拂,风采雅然。

    我仍坐在原地,呆呆的抚着肚子。

    回到帐篷,杨修夷不在,我在行军床上坐下,满脑子都是这个忽然冒出的孩子。

    两个月,那便是杨修夷生辰的那几日,那段时间我们确实频繁,可我没有葵水,我怎会有子?

    而且,我要怎么办,我体内浊气横逆,孩子会不会受我影响?如若我生出一个怪胎畸儿,我宁可不要,并非不爱他,而是不想他恨我,不想他遭人另眼相待。

    再者是我的寿命,怀胎需要十月,我还能不能活上这么久?死我一个算轻的,若连孩子一起死掉,这就好比又一次踏碎别人的希望,这对所有爱我的人来说,都太过残忍了。

    脚步声传来,我抬起头,杨修夷不知何时进来的,已到我跟前。

    我抬眉看着他,眸光微闪,觉察自己又要哭了,我忙别开视线。

    他微微蹲身,弯唇一笑,清俊温柔,眸色付尽深情,专注的投在我脸上:"初九。"

    我没让眼泪流出来,握住他的手,认真道:"杨修夷,我去嵯峨岛上等你,我会好好活着,给你生一个健健康康的小宝宝。"

    他抱住我,笑道:"好。"

    怀抱温暖宽阔,是我永远贪恋的所在。

    不想耽搁他们,第二天我很早便喊杨修夷起来,未想有人比我们更早,刚出门便听到了甄坤那个大嗓门。

    "我就少爷猛吧,少夫人那样的情况都被搞了个孩子出来,少爷也太牛了!"

    "嘿嘿嘿。"吕双贤一脸奸相的剔着齿缝,"你们算算日子,就是少爷生辰那阵子哟。"

    "哎呀,那阵子少夫人不是还去什么山上那什么什么吗?"孙深乘邪邪挑眉。

    "什么什么呀?"呆毛好奇道。

    甄坤和吕双贤一起耸肩:"嘿嘿嘿,嘿嘿嘿..."

    我面色涨红,恼怒道:"他们那些嘴巴,你去把他们撕了!"

    杨修夷轻笑了声:"嗯。"

    "你怎么还笑得出来!"我怒道。

    "我爱听。"他笑得越发开朗,神采飞扬,侧眸看我,凑了下来,呵气如兰,"难道,我不厉害?"

    我耳根都红了:"懒得理你!"

    他却存心要惹我似的,黑眸湛亮,近乎逼视的望着我:"嗯?"

    我红着脸看向别处。

    他低低笑出声音,牵着我:"走吧。"

    天气并不算多好,云澜暗沉,苍茫远山隐在丹青天色下,晦朔如我心头积云。

    几只青鸟从天澜飞过,山坡旷野下,一只长长的队伍早早便候在了那。

    丰叔在装东西,奔上奔下,四处嘱咐,不亦乐乎。

    我轻声道:"对丰叔好点吧。"

    杨修夷点头:"嗯。"

    我摸了摸肚子,感叹:"这么长的队伍,我得带多少东西去嵯峨岛啊,真是母凭子贵。"

    手掌被不悦的微微握紧:"是子凭母贵。"

    我笑道:"这次过去我肚子里还带了一个,师父知道了会很开心吧。"

    "可别让他取名。"杨修夷一脸严肃。

    我噗嗤笑出了声。

    上马车前,我抱住他,埋在他怀里不愿松手,他轻抚着我的头发,在我额上细细吻着。

    这次是真的不舍了。

    过去这六年,我在湖底四年,尘间漂泊半年,去年我昏迷多时,他也在魔界耗费多时。而自回来后,我们又几次分散,聚少离多,我们真正在一起的日子,着实太少太少。

    而今我这一去,又将成为一纸无期之约,我怎能舍得。

    旁人多次催促,我们终是松开了手。

    他垂眸看着我,认真道:"好好养着身子,在那边等我。"

    我点头:"我和孩子一起等你。"

    他一笑,如化春风,扶我上了马车。

    暗人扬鞭,骏马抬蹄,我趴在车窗上回望他们,两行眼泪滚下。

    丰叔也哭了,站在杨修夷旁边擦泪。

    甄坤他们出现在更远的山坡上,纷纷冒出,冲我挥手:"少夫人等我们哟!"

    "和孩子一起等我们哦!"

    "哈哈哈!"

    ...

    杨修夷立在下边,眼眸清润,不掩眷恋的望着我,修长笔挺的身影越来越远,最终凝为天边一点。

447 久睡不醒

    "...世间诸事,皆汝见其近,人见其远,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圣贤者之所以为圣贤,不外乎'舍己';二字,胸怀广阔者,溶天地于心,溶沧海于身,跳脱自我,以旁观者观己观物,是以更加清明..."

    清泉流水穿过大片海棠花木,带着淡粉白朵,汩汩流入碧湖。

    我一颗一颗吃着酸枣,昏昏欲睡的坐靠在软榻上,抬眸望着远处湖面,阳光落在上边,微微有些刺眼。

    师父在一旁摇头晃脑的唠唠叨叨,闫贤先生和花戏雪在另一边下棋,毫无悬念,花戏雪又惨败。

    "小闫,"师父终于停了下来,偏头皱眉问道,"昨晚我们吃的什么来着?"

    闫贤先生随口道:"吃了那么多,我哪记得。"

    我打了个哈欠,木白忙去另一边拿了数个软枕过来:"少主,是不是要睡了?"

    我揉揉眼睛,有些吃力道:"我想回房睡。"

    众人一起过来扶我,我谨慎挪脚,尽量避开后背的木板。

    木白推来轮椅,将我小心的扶了上去。

    肚子已经八个月了,越来越大,怕将我的腰折断,闫贤先生特意托人弄了一块雁引板绑在我背上,凹凸不平的,一个晚上睡一觉,我至少得被这板子硌醒五次。师父死活不给我拆,我自己用了所有办法,仍是拆不下,最后为了孩子好,我只得咬牙忍下。

    现在是基本走不动路了,每日只能在这水阁上躺躺,或坐在轮椅上被推去桃林里转悠上数圈,赏赏花,喂喂鱼,除此之外,最多的事就是等信与回信。

    玉弓推我回去,车轮轧过石道,风迎面拂来,她道:"可是小姐,等下烛司和卿萝就来了,你这一睡,不知道又要睡到什么时候呢。"

    "她们今天来吗?"

    "嗯,"她笑了下,"上次来的时候烛司与你打赌输了,你当时罚她亲手给宝宝做衣裳的,她说这次带来。"

    我渐渐回忆起来,笑道:"光想想她拿针线活的样子,我就想笑。"

    但她的针线活应该是比我好的。

    "那小姐,你等她吗?"

    我点点头:"好,我不睡了。"顿了下,我看向南方,"要不,再去等信吧。"

    话音刚落,呆毛一下出现:"主人!我刚回来,没有信!"

    "所以去等啊。"我道。

    玉弓一笑:"好。"

    嵯峨岛美如仙境,一方为海,另一方为三座将我们环绕的大悬山,山峰起伏,瀑布从南面急涌而下,流过三山,是幅鲜活的水墨写意。瀑前一片阔达草地,满是凝珠花妖,常在草地上惬意奔跑,嬉笑打闹。

    木萦拿了一个大软枕过来垫在我身后,和玉弓木萍一起蹲下帮我揉腰:"少主,两天没收到了,今天肯定会有了吧。"

    我看着跑去追打花妖的呆毛:"才两天吗,我怎么觉得像是好几天没收到了。"

    玉弓笑道:"那是因为,小姐望眼欲穿啊。"

    远处水帘淙淙,自上泻下,我抚着肚皮,枯坐如禅。

    我在这里半年,来看过我的人很少,最频繁的是烛司,但她着实牙尖嘴利,每次来都不忘奚落我是她见过最瘦巴巴的孕妇,并说幸好凡人怀胎只要十月,若我也来个四五十年甚至百年,看我如何吃得消。

    再者便是我那婆婆,她不时会来一趟,每次来都是与师父和闫贤先生对弈,跟我除了点头问好和几句寒暄,基本无话可说。但我还是挺喜欢她来的,虽然我们不太亲近,不过她出手大方,每次一来,我和花戏雪他们就有口福了。

    第三个是卿萝,没有杨修夷在我旁边,她来得很勤快,师父老说她没用,看上去没心没肺,胆大包天,活了五六百岁,结果怕一个二十五不到的小屁孩怕成了这样。

    我在嵯峨岛的事被瞒得极深,婆婆为了掩护嵯峨岛,在各方都造了假象。其中物资补品运送最频繁的地方,是涂荒雪地上的凤隐城,秦域帮忙配合,以至于不少人真的数次去凤隐城打探我的下落。

    嵯峨岛外三层全是机关栈术,由杨家暗人和婆婆请来的几大宗门的仙师看着,东岛上的屋宇是两千年前我的先祖所建,那些仙师便住于那。

    我第一次来到嵯峨岛时,木白他们带我去过,我伸手触及那一砖一墙时,心里的感觉着实难言。

    木萦说,我是先祖之后,唯一一个踏上嵯峨岛的月家人,我脚下的土地是先祖最喜欢,最想要隐居的处所。

    这里确实很美,师父他们皆很享受,可是于我却着实是一种煎熬,我每日除了看师父他们下棋闲聊捕鱼或练武,所剩的便是盼信了。

    一是杨修夷的,二是师公的,三是木为木阳他们的。

    杨修夷只来过五次,最近的一次也是两个月前了,唯一没断的,是他的书信。

    他始终没有放弃,一直在找方法,稍微有些传闻的地方他都会寻去,还曾访过上古神迹,包括东荒和北境。其中遇见过三次白悉真人,与万珠界的人交手过至少八次。

    我很心疼他,很想让他不要再找了,回来陪陪我,可是我不知道他在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明日会到哪里,加之路上迢迢,他给我的信顺序也被打乱,有时我今天收到的信,极有可能早是他一个月前送出的。

    师公的来信往往很厚,里边包含其他几个尊伯对我和师父的关心问候。

    早在六个月前,我刚到嵯峨岛时,他们便已经开打了。

    魔界有许多界门,长云尊伯推出七道,其中一道便是去年那些人破开云英城的暗门。不过不仅是在去年,似乎早在二十年前我出生的时候,他们便已经开始生息养兵,筹划对凡界下手了。

    师公他们联合那些本就打得热火朝天的魔族,分为七路,有些魔族同师公联合,却又和师公联合的另一只魔族有着不可开解的大仇。而和万珠界联手的魔奴,同我们的一些友军又是厚谊之交。总之局面混乱的非我所能了解,师公他们在中间游刃,光是闻说便知不易。

    收到上一封信时,最近的两条战线,一是万珠界同沧澜族一起,从泣渊山脉包抄南尽岭,师公他们都在筹备。二是当初那颗龙目引我前去的尸潭,那次秦域帮我们攻下后,那些火麟和那支大军便一直占守在那,之后登治尊伯又派去许多人马驻守。那片渊陵底下藏伏许多战鬼,一直为数个魔族所觊觎。

    我很喜欢收到师公的信,他最擅以幽默语气,讲故事似的娓娓道来,不论利或不利,都会告诉我们。

    这半年多,战局仍如一团迷雾,论计谋,魔族那些谋士玑客们本就是浴火成长,排兵布阵,阴谋阳谋根本不输我们。论武力,各种魔兽层出不穷,光是令人头疼的气兽便曾一口气出现了十三只。论阵法,两方每日都有人在耗尽大片心血去钻研新阵和想方设法的破阵。其中最惨烈的一次,天净宗门数百年未曾被人破开的千清剑音被他们以强力震碎,排阵门人一百二十七个,无一生还。

    纵龙入海,火烧长冥,天降星火,血战赤尾云兽,三十里冲碎铁甲骑兵,聚死尸之气铸造魃尸,引乾坤之力涤荡煞兽...破幻阵,造天劫,设埋伏,反突围,双方运筹帷幄,决战千里,天罗地网,拼死搏杀。

    我见信如身临其境,可到底不能亲自去厮杀搏斗,终究是个遗憾。

    除了杨修夷和师公的,我每日还在期盼的信,是木为和木阳他们的。

    他们一直在闲丰岭和尚若古山一带,按照我的吩咐以我的血在那捕猎引杀,那些路过却又对我感兴趣的万珠界人自然会上当。

    这么多月下来他们收获不少,其中一次意外得到一个有用的情报,他们直接联络上登治尊伯他们,成功拦截了一支八千多人的队伍。

    两个月前我让他们换去了涂江大岭,他们太厉害了,雇了一只闲散的雇佣兵,将雇佣兵分为两队,在后的那一队做出假意追捕的样子,并放出许多假象让人疑虑我在那。

    追逐七日,他们终于引来一队暗中查探的人马,相互周旋暗示,花费了近半个月的时间,最后他们一口气以绝地困阵困住了三十六人,并让他们皆死于血劫咒之下。

    这些事我是瞒着师父和杨修夷的,我怕师父不愿看我造杀孽,更怕杨修夷会因我以自己的血肉下阵而生气。

    虽然常常要铺张很久才能杀上一两个人,有时甚至费尽心机都不一定有收获,可至少我在做了,并用他们的血肉以血劫咒来祭悼了我的月家先灵。

    等了许久,天色渐暗,草地上萤绿色小虫翩翩飞起,呆毛去追它们,凤尾结出彩锦芒光,奔来跑去,不亦乐乎。

    师父令木白来喊我回去,我跟平常一样舍不得走。

    "少主。"木萍道,"这么晚了应该不会有信了,我们回去吧。"

    "再等等吧。"我道。

    "我守在这啊。"她笑道,"若有信来了,我一定马上送过去。"

    我抬头看向夜色,静谧无音,太静太静了。

    我道:"今天好像没有听到海浪声。"

    "前日也没有啊。"

    "昨天呢?"

    木萦道:"有啊,很大呢。"

    "小姐。"玉弓握着我的手,"还是回去吧,今天不会有信了,烛司和卿萝许也不会来了。"

    "可是坐在这里,我觉得心安一点。"

    她看向我的肚子,笑道:"可是孩子会饿啊。"

    我垂下头,抬手轻抚了下,双眉舒展:"好。"

    她笑着起身,将软枕放到我的腿上。

    近来我喜欢吃重口一些的食物,一连数日,他们都特意准备了一桌又香又辣的丰盛佳肴,我远远便闻到了香气,还有师父和闫贤先生正在挑酒的叫嚷声。

    我的胃口仍很好,吃了数碗饭后,木萦像平日一样扶我去窗旁软榻上躺着,师父他们要喝酒,常常要很晚,我就在这里陪着他们。

    玉弓抱了毯子过来,小心替我盖上。

    我倚着软枕望着窗牖外的海棠树,不知道杨修夷现在会在哪了,已经三天没有收到他的信了,如无例外,明天会收到两封的。思及此,今日的失望似乎全变为愉悦,可以一口气收到两封呢。

    "我怎么觉得今晚有些怪怪的。"师父忽的道。

    我回头朝他看去。

    他望着大开的雕花堂门:"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闫贤先生皱了下眉:"你这么一说,还真有点。"

    "木白,"师父道,"你去看看。"

    "好。"

    木白应了声,起身朝门外走去。

    "丫头。"师父又对我道,"你先回屋吧,早点休息。"

    "现在还早。"我道。

    "我好像知道古怪在哪了。"花戏雪道,"是不是太安静了。"

    玉弓站在我旁边,转眸看向窗外,低声道:"花公子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

    师父擦了下嘴:"我去看看吧,你们..."

    "哈哈哈哈!"木白大笑着跑进来,打断了师父,"少主,你看是谁来了!"

    我心中一喜,撑起身子:"谁?"

    话音刚落,一个红影大步迈入:"当然是本上神了!"

    烛司语声清脆,昂首进入。

    我双眸顿然黯然了下去,木白方才那笑容,我几乎以为就是杨修夷。

    "哟哟!"一个清影紧随着烛司迈过门槛,"怎么,不欢迎我们么?你那是什么神情啊。"

    我微微一凛,一股说不出的奇怪悄然生起。

    卿萝站在门边,含笑看着我,双眸莹然,微带戏谑。

    我很快敛去神情,哼道:"还算你有点自知之明。"

    "你真不欢迎我们?"烛司立时嚷道,"本上神千里迢迢来看你,你这短命鬼还不知好歹了!"

    "忌口!"闫贤先生和师父同时叫道。

    "吵什么!"烛司挑眉,"我吃了你们!"

    "我也吃了你!"呆毛随即龇牙。

    "别吵了,"我道,看向烛司,"小孩衣裳呢,你做好了么。"

    "还做个屁啊。"她在桌旁坐下,"缝了一半了,手指头被扎的太疼,我一怒之下给撕了。"

    木白很快添了碗筷,我看向卿萝,她和烛司一起落座,优雅提起筷子,跟她平日里的姿态并无差异。

    "吃我?"烛司往嘴里夹了个鸡腿,像是才反应过来似的看向呆毛,"你这小个子,都不够我塞牙缝,还吃我。"

    呆毛怒道:"那我们比比!"

    "谁跟你比,"烛司朝我看来,"还有那个衣裳,本上神要真的做好了给你,你敢给你的宝宝穿吗?"

    "愿赌就得服输,"卿萝道,"你真当初九缺你那身衣裳么,分明是赌输了的。"

    "有你什么事!你..."

    卿萝没理她了,朝我的肚子看来,托腮道:"初九,看来你是快生了。"

    我抬手轻抚了下:"嗯。"

    "唉,这才二十出头,就当娘了。"她叹道,"我和烛司两个加起来快一千岁了,我们什么都没有。"

    我轻轻懒懒的笑了下,道:"这次怎么不问我是男是女了?"

    她一愣。

    我转向木萦,笑道:"每次她一来都得问,问了几遍我没理她,我还以为她就真缠着不放了呢。"

    木萦意会很快,掩唇轻笑。

    卿萝笑了下:"那你到底是要男孩还是女孩啊?"

    "男孩啊。"我道。

    他们都说女孩像爹,男孩像娘,我想要孩子像我,虽然他或她的出生,已经是我的生命另一种延续了。

    "为什么要男孩?"她不悦道,"女孩不好么?亏你还是个女人。"

    我切了声,转向烛司:"烛司。"

    她啃着鸡腿抬眸朝我看来,我直直的望入她的眼睛,问道:"上次她问的时候你也在,还记不记得她是怎么说的?"

    烛司愣了下,随即不动声色的咽下嘴里的东西,仍是大大咧咧的模样,对卿萝叫道:"你这借尸鬼还真是善变,上次你问初九的时候初九反问过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你自己说男孩好的。"

    卿萝眨了眨眼睛,很快笑道:"行了行了,说这个有什么意思,我每日想那么多事,哪能记得住呢。"

    "什么脑子。"

    烛司嘀咕着用一旁的湿布擦了擦手,忽的眼眸一狠,侧身一记手刀横劈了过去。

    卿萝一惊,飞快起身后退。

    烛司侧肘,提掌猛击她面门,就要击中时,被师父拦住,叫道:"好端端的干什么呢!"

    卿萝恼怒,瞪着眼睛不解的看着烛司:"你没事发什么疯?"

    烛司收回手,抄胸道:"你怎么这么没用了?"

    卿萝一顿,转眸朝我看来。

    我冷冷的看着她:"你不是卿萝。"

    她双眉皱起,紧紧的锁在我脸上。

    花戏雪和闫贤先生当即退来在我身前,同玉弓一起护着我。

    "你是谁!"烛司叫道,"借尸鬼呢?你把她怎么了!"

    卿萝眸色变厉,问我:"是你认出我的?"

    从她进来的那一瞬我便知道不是她了,其实应按兵不动,看她想玩什么花样的。

    可是如今的我赌不起,任何隐患我都不能允许它存在。

    "对。"我道。

448 当真不饿

    夜风清寒,带着好几种花香清浅扑来,我捏着小册子,坐在轮椅上静静的看着远处的葳蕤树丛。

    过去很久,师父从屋内出来:"丫头。"

    我回过头去,道:"师父。"

    他的神色不太好看,很是疲累,走来道:"你怎么知道她是假的?"

    "她承认了么?"我问。

    "嗯。"师父在我旁边站定,双手背后,目光投向前方,"她没明说,但隐隐指向了万珠托元阵。"

    我一笑:"师父这番措辞,看来是不信跟万珠界有关了。"

    "嗯。"师父点头,顿了顿,偏头看我,"欸,你这丫头,你到底怎么发现她是假的?"

    我朝他方才所看的地方望去,道:"第一次去孤星长殿的时候,我和卿萝因为争夺吴挽挽的身子动过手,那是我第一次离开身子。"

    师父皱眉:"你的意思是,你认得出卿萝的魂魄?"

    "我是灵。"我道,"跟她接触越多我便越熟悉她的气息。"

    师父微顿,叹了一声,点了点头。

    安静一阵,我道:"这些时间,我找了很多与人灵有关的资料,书册典籍上几乎都没有记载,后来我在一本古书上找到了,古字太深奥,我只能认出几段,说是人灵比其他灵要来的敏感。之后烛司来的时候,我问过她,她说这又算不得什么新鲜,人灵敏锐,他们早知道了。"

    "嗯?"师父似有些不解。

    我随意翻着小册子,仍看着那些花草,道:"月家族长一脉世代为灵,这为秘辛,无人得知,当初的月薇兰都不知晓。万珠界那些人虽知道有个初杏山涧,应该只当我们是用来遮掩葵水血气的。后来在孤星长殿,我和师公他们离得远,那次又有白狐和玄鸟还有烛司在,师公他们未必会怀疑到我,可是与我近**手的原清拾他们,应该可以猜到我是个灵了。"

    师父若有所思道:"你的意思是。"

    我抬起头看着他:"卿萝魂魄精纯,这个假卿萝的魂魄同样也是,这瞒得住你们,却瞒不住我这个和卿萝接触多次的人灵。"

    师父点头:"如此看来,这个假卿萝真的不是万珠界派来的了。能找到这么精纯的魂魄不易,且这里又是魔界,寻常人不会来此,谁会这么处心积虑呢?"

    我回眸看向别厅,道:"还是让我去问吧,我..."

    "你休想!"话音未落便被师父喝断,"这种贼人暗藏祸端,你别去跟她见面!"

    我撇嘴:"你难道还怕她嘴里吐出什么暗阵,冲在我肚子上来个一尸两命?"

    师父眉头一皱,抬手轻拍我脑后:"忌口!"

    忌口你个头。

    都是跟闫贤先生学的,什么忌口不忌口。

    我无奈的垂头看着手里旧了许多的小册子,上边的八个字,当记之事,切不可忘。

    拢了下心神,我道:"让玉弓出来吧,我还是回去睡觉好了。"

    我的房间在东边花苑,回房后,木白去别间烧池子,玉弓和木萦扶我起来,按照闫贤先生的叮嘱,我们在宽敞的卧房里轻轻踱步,来回走着。

    窗扇皆开着,微凉的风悠悠吹来,偶尔带入几片飘落的海棠花瓣。

    几步下来,我的额头微沁出汗意,玉弓道:"小姐,可以歇息了,今夜还是合窗睡吧。"

    我看向窗外,没有说话。

    木萦道:"对啊,还是合窗吧,少主,那个假女子总让我觉得心神不安。"

    我托着腰朝窗口走去,双眉微敛。

    "小姐?"玉弓道。

    "你们不觉得,太安静了吗?"我出声道。

    平日开窗,因为想听一些虫鸣鸟叫,可是今夜,似乎有些太不寻常了。

    她们对望了眼,木萦道:"少主,你先睡下,我去外边看看。"

    "应该去外岛看看。"玉弓肃容道,"让呆毛去吧,我在这里陪着小姐,你找仙人和烛司来。"

    "嗯。"木萦转身跑离。

    玉弓伸手将窗扇合上,道:"小姐,先不要多想,早些歇息吧。"

    "不知道卿萝怎么样了,"我望着透薄的门纱,道,"她很聪明机灵,不会轻易被人夺了身子的。"

    "防不胜防,架不住有心人处心积虑啊。"

    胸口像被一座巨山沉沉压住,我道:"可他们最终处心积虑要对付的人,是我。"

    "小姐。"玉弓微恼。

    我笑了笑,侧头看着她:"好了,我不说了。"

    站了会儿,玉弓扶我在桌旁坐下,困意渐浓,我哈欠连连,眼泪盈眶。

    玉弓神情渐渐不耐,不时朝门外看去,最后似忍不住了,道:"才那么点路,怎么去了那么久呢。"

    "可能有事吧。"

    "我还是去看看吧,小姐,你要是困了便先睡。"

    我点头:"嗯。"

    她转身朝门口走去,刚拉开房门,花戏雪和闫贤先生便一步迈入:"猴子!""少夫人!"

    玉弓愣住:"你们..."

    花戏雪疾步朝我走来:"快走,前岛出事了,你师父要我带你先离开!"

    我和玉弓被他的神情吓到,我起身道:"出什么事了?"

    他看向玉弓:"去拿几件厚衣,快点。"

    玉弓傻了傻,点头:"好,好。"

    忙匆匆去翻衣柜。

    闫贤先生推来我的轮椅,急声道:"少夫人,先走吧。"

    我被小心扶入轮椅,抬头道:"我师父呢?"

    "他去前岛了。"花戏雪皱眉,"我们先走吧。"

    "那那个假女人呢?"玉弓拿了件斗篷过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心里也跟着发慌:"对啊,怎么回事。"

    "先走吧。"花戏雪接过玉弓的斗篷给我披上,"一时说不清。"

    花苑出去,东南是一片大湖,湖上有一条直通湖心的木桥,以长板所铺。夜里风寒,花戏雪速度略急,我裹紧斗篷,一手捧着肚子,不时回头朝西边望去,心里着实担忧着师父。

    湖心有座小亭,玉弓上前将徙衣印放在亭中石桌北脚,手腕一扭,脚下登时微颤,一道暗门启开。

    这密室是木为他们建的,在我初来时木萦便同我们介绍过,只是没想到它真的派上了用场。

    下坡的甬道宽而长,花戏雪摸出中天露照路,两旁石墙老旧泛黄,但很干净,看得出经常被人清洗。

    轮椅滑过石地,咯吱咯吱作响,我心里的不安越发深重,我抬起头:"狐狸。"

    "是烛龙来说的。"他边走边道,"有人来攻岛,外岛正一片混乱。"

    我惊道:"来攻岛?"

    "这不是第一次了。"闫贤先生眉宇凝重,"一个月前开始的,只是我们都瞒着少夫人了。"

    我和玉弓对视了眼,我道:"这次,看来很严重了?"

    他们面色严峻,没有说话。

    "我师父呢?"我又问。

    "已经去外岛了。"闫贤先生道,"少夫人放心,外岛很多人在的。"

    我捧着肚子,手指不安的收紧。

    花戏雪忽的停下脚步:"我去看看吧。"他垂眸看着我,"我把他一起带回来。"

    我感激的看着他:"狐狸。"

    "你们照看好她。"他看向玉弓和闫贤先生,"她坐不住若要出来,一定要拦着。"

    "我大着肚子呢。"我叫道,"不会的。"

    他深望了我一眼,转身离开。

    闫贤先生道:"你小心一点啊!"

    花戏雪没回头,走得很快,一身雪白衣衫和垂直膝后的青丝在暗光里特别夺目。

    闫贤先生推着我往前走去,我仍回头看着花戏雪,蓦然出声:"狐狸!"

    他脚步微停,回过身来。

    "你听到了没,"我道,"你一定要小心一点。"

    他绽颜,笑容灿烂,精如雕琢的五官绝美如仙,淡淡道:"知道了。"

    长廊通下去很深,只剩我们三人,脚步声和轮椅声听上去越发安静得诡异。

    尽头是一间宽敞暗室,备着很多食物和水,玉弓将周围铜椛下的中天露盏点明,煮了碗茶捧来:"小姐。"

    我伸手接过,望着碗里的清水:"这里一直都备着这些吗?还是一个月前开始的?"

    "少夫人。"闫贤先生道,"喝完以后便休息吧,等一下仙人就回来了。"

    我抿了一小口,搁到一旁。

    玉弓道:"小姐。"

    "太甜了。"我心不在焉道,"不喝了。"

    "这个没有味道的。"她道。

    我没说话,微垂下头。

    她轻叹,俯身整理我的斗篷,握了握我的手指,看向闫贤先生:"先生,小姐的手指特别冷。"

    闫贤先生转向周围:"不知这里有没有暖炉,没有的话用布袋做一个吧。"

    "没事的,"我道,"我有暖玉,冷不到哪儿去。"

    "少夫人,"闫贤先生语重心长道,"你的身子和别人不一样。"

    我握着胸口暖玉,重复道:"没事的。"

    他们没再说话,沉默好一阵,我抬起头:"过去多久了。"

    他们对望了眼,闫贤先生摇头:"没多久。"

    玉弓舔了下唇瓣:"这样吧小姐,我也去看看。"

    "不要。"我拢眉,"你去干什么,不要去。"

    "没事,不论情况如何,我很快赶回,不会让小姐担心的。"她看向闫贤先生,"先生,你照顾好小姐。"

    "嗯。"

    "玉弓,"我伸手要拉她,她不放心的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开。

    "玉弓!"

    她脚步匆匆,跑得很快,没有停下。

    "玉弓!!"

    我回过头去,想要起身,闫贤先生扶住我:"少夫人别!"

    玉弓没有回头,很快消失不见。

    "少夫人,别担心,不会出什么大事的。"闫贤先生道。

    心跳狂乱无序,我眉心紧锁,抓着轮椅仍保持着回头姿势。

    "少夫人。"

    "一切都好好的,"我呆呆道,"怎么忽然变成了如今这样。"

    闫贤先生一笑:"少夫人是安稳太久了啊,世态本就如此无常的。"

    "是啊。"我回身捧着肚子,"世事一直无常的。"

    "少夫人..."

    "我忽然想起了我大哥离开时的那个早上,"我轻声道,"那时也如现在,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离开,很没用很没用。"

    "现在不同啊,少夫人现在是因为怀着孩子,这世上最伟大的人便是母亲了。"

    "可是先生,"我道,"我好怕。"

    "少夫人,我陪你说些开心的事吧。"闫贤先生温和道,"我最擅于看胎象,遇到过不少好玩的事呢。"

    我抬起眉看着他。

    "少夫人知道我是怎么扬名的吗?"他笑道,"那是二十年前了,当时表五爷来我们杨府暂住,他身边有对小妾,是孪生的,两人胎象都不稳,本来不便找我,但她们着实身子不适,夫人就令我去帮忙号个脉。说来她们果然是姐妹啊,我一探脉便断她们都是三胞,后来孩子出生了,果然是,一下子添了六个,三男三女,人丁兴旺啊,哈哈哈。"

    我淡笑了下:"先生果然厉害。"

    "还有一个好玩的,我想想啊..."

    "先生,"我道,"不用说了。"

    他停下,看着我。

    "我记不住的。"

    他双眉微皱,轻叹:"少夫人。"

    我垂下头,掩去眼里的难过情绪。

    其实这个故事他同我说过。

    可能知道我爱听说书,他们每个人都有很多小故事,会换来换去同我说,但他们不知道,我有时夜里睡不着,会将这些小故事记在小册上,常常要记的时候,会发现前边已经记过了。

    我伸手扶着石桌,想要转换一下轮椅的方向,闫贤先生忙起身帮我。

    刚到门边,四周石墙蓦然一颤,嗡嗡作响。

    我们忙抬起头。

    震动越来越响,这座暗室是在湖底,能引起动荡的必然是湖水的涌动。

    闫贤先生伸手挡在我前面,抬头望着,不掩惊恐。

    我心里泛起寒意,一潮一潮,快要将我吞没。

    不多时,"轰"的一声闷响,似重锤沉沉敲下,我下意识捂住肚子,指尖都在发颤。

    "少夫人,"闫贤先生忽的激动道,"你看!回来了,回来了!"

    我忙抬起头,玉弓的身影飞快奔来:"小姐!"

449 此番酣战

    石壁震颤,细小的碎沙簌簌落下。

    玉弓因疾奔而凌乱的发丝沾上许多粉末,衣摆上还带着一些血渍。

    我看着她跑近,心中的寒意终于如坠深渊。

    "小姐!"她在我跟前站定,抬起手,小绳下垂着一块木牌,恨声道,"我们被出卖了!"

    "出卖?"闫贤先生惊道:"谁出卖我们?"

    玉弓大汗淋漓,喘着气,快要哭了:"是几个仙师,他们和那些十巫勾结,外岛的暗人几乎全死了,现在退到了我们这,那些人正在搜我们的房子!"

    我愣了愣,伸手接过木牌,牌上青阳二字被血水斑驳。

    "我师父呢?"我抬起头,"还有狐狸呢?"

    "我没看到仙人,花公子被缠住脱不了身,我下来的时候,他和拂云宗门的知秋仙师救下数人被逼向**了。"

    我垂下手,脑袋嗡嗡然作响。

    嵯峨岛不好寻,除了婆婆在外的那些遮掩,这里地势险要,多暗术机关与行路障法。

    因此故,为防人多乱事,除了本就可以信任的八十多个杨家暗人,杨修夷他娘亲仅安排了九个仙师。

    这九个仙师都是她写信托人精挑而来,其中三个是拂云宗门在阳长老还未去世时的高徒,四个是清刍仙人挑的千慈一脉的心腹,剩余两个是煎雪仙尊自荐的,是他座下最得力的弟子。

    这九个仙师都为德高望重之辈,无论是哪一个我都不愿相信。

    "少夫人..."闫贤先生也懵了。

    四周碎石越落越多,尘烟微溅,一盏桐椛倾斜了,中天露汁缓缓流下,沿着角落漫延,蓝光璀璨。

    "他们一定会杀人灭口的。"我努力镇定下来,道,"那几个仙师若还想在人间立足,便不会得罪杨家,他们一定会瞒下这件事并诬陷给别人,我们谁都活不了。"

    "小姐,你的意思是,仙人他已经..."

    "十巫为什么要来对付我?"我不解,"月家与十巫确然有仇恨,可这恨,该是我月家更恨他们才对,他们处心积虑,为的什么?"

    虽因化劫,他们没了天下霸主之位,可这数千年下来,这些后人即便仍心存遗恨,可这恨也该被岁月时光消磨掉大半,如何能与月家时时忍受着妖魔的虎视眈眈相比?

    是利么?

    杨修夷说过,十巫贪婪,唯利是图,逐利为他们行万事之要,无利则不往,利字当前,他们可能连仇恨都能暂搁。

    "小姐。"玉弓轻叫了一声。

    "留着师父对我有用,"我皱眉,"但其他仙师必然不会留一个活口,除了他们,还有所有知情的人。"我抬起头,"包括你们,可能还包括一些十巫。"

    玉弓眼睛微亮:"可以挑拨他们吗?"

    "现在没有那么轻巧,但无论如何,他们是冲着我来,只有我出去才能打开局面了。"

    "少夫人你别乱来啊!"闫贤先生忙道。

    "是啊小姐!我们躲在这他们不会发现的,这条暗道很隐蔽的!"

    "可是我师父在上面!"

    "小姐!"玉弓叫道,"你想过没有,如果他们只是想要你死呢?你别忘了化劫啊!"

    "不会的。"我飞快道,"你们觉得我还能活多久,如若只是想要我死后化劫重乱人间,他们大可多等数月,可想要说服那些仙师和攻打嵯峨岛没那么轻巧,自损八百斩敌一千的事,他们这么做一定有迫切之因!"

    "小姐!"玉弓气道。

    "先生,"我朝闫贤先生看去,"我听闻有人早产,七个月也能生下孩子,我肚子里的孩子现在能取出来吗?"

    他睁大眼睛:"少夫人!万万不行啊!"

    "能不能的?"

    他神情焦灼:"可以是可以,但七活九活八不活,孩子若这么早取出来,他,他..."

    "就算我们一直躲在这,我们也未必活得下。"我看着他,眼眶泛红,"他们肯花费这么多精力来此,若没找到我岂会罢手离开,我们藏不住多久的,先生,你忍心看我的孩子落在他们手里么?"

    "可是少夫人啊!"他快急哭了,"这样,这样孩子容易早夭啊!"

    说完他立刻打自己的嘴巴:"呸呸呸!"

    我的眼泪滚了下来,忙抬手擦掉,尽量平静道:"玉弓,带匕首了吗。"

    "少夫人!"闫贤先生一把跪下,哭道,"你不能这样的啊!"

    "先生!"我提高音量,"外边不止是我师父和狐狸,杨家那些暗人也是爹娘怀胎生的啊!我现在出去能保一个是一个!"

    他掩面痛泣。

    玉弓急的跺脚:"可是小姐,你好不容易得子的啊!"

    "我不喜欢欠人东西,更不提人命,这是世上最偿还不了的。"

    我撑起身子。

    他们忙扶我。

    我含泪道:"我相信先生会照顾好这个孩子的,我求你了。"

    "少夫人!"

    "玉弓,扶我过去。"我看向软榻,"快一点。"

    她哭出声音,看向闫贤先生。

    闫贤先生闭上眼睛,泣不成声。

    我挪脚过去,玉弓迟疑了下,伸手扶我。

    锦被柔软铺着,玉弓哽咽着帮我解开衣裳,扶我躺平,将我的贴身里衣拉至胸肋下,而后看向背对着我们的闫贤先生,低低道:"先生,好了。"

    闫贤先生回过身来。

    玉弓将烤过擦净的匕首递过去。

    他犹豫着接住,微微发颤:"少夫人,真的,真的要么..."

    我轻声道:"别让刀锋伤到孩子,慢一点没事,我能忍。"

    他双目通红,深吸了口气,点了点头:"我,我会小心的。"

    玉弓走到我旁边蹲下,握住我的手,我闭上了眼睛。

    刀尖落在肚子上,颤抖良久,终于划下。

    疼痛一寸寸撕开,清晰而尖锐,我握紧玉弓的手指,被她更有力的握住。

    "小姐..."玉弓声音发了颤,低低喊着我。

    我咬紧唇瓣,痛出眼泪,和汗水一起淌落。

    "我给你唱小曲吧。"她轻声道。

    "好。"

    她顿了下,低吟小调,委婉却轻颤,带着她的哽咽。

    我努力将所有注意都放在她的歌声里,似曾在村野牧童的笛音中听过这曲调。

    她轻轻哼着,我的泪水越来越多,朦胧了视线,记忆像是回到了好多好多年前。

    清风遍野,满山绿茵,杨修夷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追。

    那时的他不过十五少年,俊美无双,停下脚步回身时,绿衣墨发被风吹起,笑着看着我:"田初九,你还要不要打我的?到底追不追得上?"

    清越声音随风飘散,吹入我日复一日的梦中。

    更尖锐的剧痛传来,闫贤先生抬手剥开我的肚皮,我咬破嘴唇,痛不欲生,玉弓抱紧我,在我身旁低泣。

    恍惚有双黑眸,正含笑看着我,唤着我的名字。

    可触手冰凉虚空,是假的。

    我终于哭出声音:"杨修夷..."

    痛昏痛醒,重又痛昏,终于再睁开眼睛,眼前多了一个小婴儿。

    闫贤先生满头大汗,小心将他放到我跟前,欣喜笑道:"少夫人,是个很漂亮的小男孩!"

    孩子没哭,皱巴巴的缩在锦被里,像是睡着了,呼吸很轻,那么小的一团,似乎一只手掌就能托住他了。

    我伸手接过,像是又陷入了梦境,抱在怀里的感觉那么不真实。

    "小少爷真的好漂亮。"玉弓哭笑道。

    我垂眸看着他,眼泪滴落在他额上,忙伸指轻轻拂掉,俯首在他嫩嫩的眉心上轻吻。

    四周震荡未曾停下,我摘下身上小香囊挂在孩子脖上,将孩子递给玉弓。

    "你们照顾好他,告诉杨修夷,别让孩子知道我是谁。"

    她眼眶泛红,点点头。

    我眷眷不舍的看向孩子:"这几日就先躲在这,发生什么都不要出去,我尽量把他们都带走。"

    "嗯。"

    我擦掉眼泪,起身用匕首在被子的干净处割下长长的布条,将枕头缠好绑在肚子上,然后整理衣裳。

    不敢再多看孩子一眼,我道:"你们也要照顾好自己,我走了。"

    "少夫人!"闫贤先生叫道。

    我没回头,也没再哭,努力稳着身子,加快脚步离开。

450 保你无虞

    天空阴霾,尘烟弥漫,湖面动荡不安,被激扬的剑阵扬起大潮,三只巨兽在水中嘶鸣,斗得凶狠,空中还有两条缠斗的巨龙,一红一灰。

    我跳入水里,辛苦的往稍静的方向潜去,费力的游出去好远,我抬头叫道:"烛司!"

    火龙回首,一下子便寻到我,我看着她:"帮我。"

    她朝灰龙怒吼,甩开它后转身朝我俯冲下来。

    长龙入湖,水花飞扬,破水时将我带出,我攀着她的龙鳞:"带我去找师父。"

    灰龙紧随身后,烛司没理,边避开它的进攻边朝东边游去。

    我看到我们所居的花苑,许多陌生面孔从我熟悉的那些屋子里出来,仰首望着我们,有些同那条灰龙一起追来。

    穿过一片不大的海域,烛司带着我去往东岛,沙滩上泊着三条大船,漫长的海线上散满尸体,海风呼号,无一生者,一派死寂荒凉。

    我心中浮起不忍,眼眶又红了。

    烛司蓦地回身,张嘴嘶吼,怒焰如浪滚向长空。

    那灰龙不避不躲的冲来,跟在它身旁的人飞快凝出易水寒霜,有些人却反应不及,登时燃起大火,从高空惨叫着跌落。

    烛司避开冲击而来的灰龙,暴怒着从它侧翼攻去,我环了一圈,轻声道:"想办法把它引到左边,那边有一个暗阵未破。"

    灰龙甩尾撞来,烛司没再躲闪,被击中后狼狈的朝南边摔去。

    灰龙张开血盆咆哮,紧随而来。

    "下沉!"我叫道。

    烛司龙身直坠,我双手结印,默吟曲水古咒,空中灵息织丝成网,如抽线铁丝一般,瞬息将灰龙缠住。

    烛司啸喝一声,顿然迎冲上去,张口咬住它的脖颈,同时利爪撕开它的身子,将挥洒而出的龙血飞溅向正织阵要对付她的十巫。

    灰龙死命挣扎,惨叫声响彻长空。

    烛司大口咬下它的肉咀嚼,直到它哑声咽下最后一口气。

    烛司回身看向那些狼狈不堪的十巫,怒道:"他们人呢!"

    他们站在山岭上,为首的那几个对望了眼,其中一个年龄略大的上前,道:"他们都走了。"

    "走了?"我呼吸一滞,"那我师父呢?"

    他抬手往山下抛去一个小袋:"若想找他,自己去夙云之泽吧。"

    我看向那小袋,抬头问道:"你们为什么要带走我师父?"

    越来越多的人赶来,一个高大男子走出,一身玄衣,长发束尾,俊秀的眉眼朝我望来,一笑:"月族长。"

    我看着他,双手紧握成拳,冷声道:"宋积。"

    "别担心,"他笑着道,"请你师父走,是想同他老人家商议一下让月族长认祖归宗的事情。"

    "认祖归宗?你要不要脸!"

    他漫不经心的又笑了下,看着我的肚子:"想不到,你竟真的能怀上。"

    我漠然收回视线,抬手抓来那小袋,有很淡很淡的流喑露和太海霜水,里面装着几绺白发。

    "我劝月族长还是快些追去吧,去晚了,这小袋可就派不上用场了。"抛下小袋的老者说道。

    我心下一咯噔,抬眸瞪住他,自然听得懂他话里的意思,我挑眉:"你在要挟谁?"

    "你不是担心你师父么?"他笑着,"我这也是急人所急。"

    "要去一起去,"我道,"让你们的人都滚出这。"

    "滚?"一个面相有些稚嫩的男人道,"现在这已经算是我们的地盘了,该灰溜溜离开的人是你!"

    我立时看向宋积:"把这嚣张跋扈的东西的手砍下来。"

    宋积一顿。

    "你不清楚我是什么样的人了么?"我直直的看着他,"你们把我师父带走,安得什么心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就算我去了,我师父也定凶多吉少,我岂会这么容易便从你们所愿?"我一笑,"你们费尽心机来这找我,定是因为我身上有你们所图之物,可你怕不怕,我现在便会鱼死网破,玉石俱焚?"

    他敛眉:"你舍得你师父死?"

    "我会先死。"我望入他的眼睛,"你大可一赌。"

    海风在耳边呼号,我刚从水里出来,冻得难受,但仍端挺着脊背,不想示弱一毫。

    一个少女冷笑:"败于人手之徒,还有什么资格与人要价?"

    我看都不看她一眼,脆声道:"她的手我也要。"

    "你不要得寸进尺!"宋积怒道。

    "你给我寸了么?"我抽出匕首,抵在我的脖子上,"一,告诉我是谁出卖了我们。二,你们随我一起离开,岛上还有人活着,我不想再有人枉死。三,这一男一女的手,我现在就要。"

    他没说话,怒望着我。

    我道:"敢不敢赌?。"

    话音刚落,两声惨叫同时响起,一个少女正收剑入鞘,另一个老者还未来得及收刀。

    那一男一女叫声凄厉,朝他们不解的怒吼,为首的老者叫道:"替他们止血!"他朝我望来,沉了口气,"月族长,你说的第一,我们已暗了血印,着实不便告知,第二点我们可以做到,你下来吧。"

    烛司哈哈大笑,斥满疏狂。

    我纹丝不动,道:"四,我..."

    "月牙儿!"宋积怒道。

    "四,"我道,"这条烛龙身负重伤,她留在岛上一时去不到何处,你们不必为难她。五,我有身孕在身,经不起颠簸,你速令人去追上我师父他们,要他们厚待我师父。六,如若我路上产子,你需立下血誓允诺将我这孩子安全交到我夫君手里,还有,"我朝他身边那几个女子看去,"七,这几个女人这几日要供我使唤。"

    她们纷纷朝老者望去。

    老者眉头紧锁。

    我道:"就此七点,依不依?"

    良久,他沉声道:"六娘,去将人召回登船,这几日,你同十四娘她们一起,好生伺候着月族长。"

    一个少女睁大眼睛,就要说话,一旁一个岁数略大的忙拉住她,微微摇头。

    老者对我道:"月族长说的事我会依言,那现在..."

    我轻声道:"烛司。"

    她偏头:"你真要去?"

    "放我下去吧。"

    她顿了顿,停落下来。

    我抓着龙鳞踩在一旁磐石上,小心走下去,双腿有些发颤,突然空下去的肚子也令我很不适应。

    我回头凝视她的眼睛,她微敛眉,我眼眶泛红,眼神无声问她看懂了没。

    她轻轻点了下头。

    我转目看向山坡上的人:"走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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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谣介绍:
替姑姑挡下的那一剑,
她被拦腰斩为两段,
死而复生后,
她再不能习武修道。
痴傻流浪的漫长荒途,
终于让她遇上可以栖身的师门,
从此,她成了当世散修大家们捧于手心上的至宝。浮世谣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浮世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浮世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