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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谣全文阅读

作者:糖水菠萝     浮世谣txt下载     浮世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451 决定不了

    海风在船舱外呼呼,巨浪拍来,浮起一波一波的水声。

    船舱里陈列着简单的渔家木具,几扇小窗开在木板上,窗外天色微微泛白,紫星点点。

    晨间海风清冷冰寒,我坐在窗边,没想到越往南去,天空中星星越多,真的差不多快一年没有看过星星了。

    "你还不睡么。"桐木菀说道。

    我没理她,一直看着窗外。

    "你肚子里还有个孩子呢,要不就睡吧。"她不悦道。

    "我让你说话了么。"我没回头,"我喜欢清净,你太吵了。"

    一列六个姑娘,在房中站的笔直,我另外又让他们给我找了十个年轻少年,也站在门外候命。

    我这样刁难他们,其实不能得到些什么,可是总想着将死之时,至少能恶心一下他们。

    我抬手抚着肚子,泡过水的枕头干瘪了很多,如今慢慢干掉,膨胀了一些,庆幸斗篷太厚,遮得严实,这些变化并未被他们看到。

    真的像是做梦一样,我的孩子一下子就生出来了,可是他长得什么模样我已记不得了,不知道现在醒了没,哭得厉不厉害,若是饿了,闫贤先生会用什么喂他。

    廊道外传来脚步声,不多时,房门被推开,一个低沉女音响起:"你们还真的就任由她摆布了啊。"

    声音略哑,语气有些耳熟。

    "你不要进来。"桐木菀忙道。

    "你们出去。"女音反道。

    我皱眉,转眸看去。

    清瘦单薄的人影端手立在门边,灰衣大袍,长发微挽,垂落下来的青丝有些枯燥,双目灰白无神,瞳孔很小。

    海风呼呼吹入,扬起她垂落下来的头发,她冷冷的看着我,唇角勾着缕淡笑。

    我问:"你是谁?"

    "你不该知道么?"她轻扬眉。

    "清婵?"

    她双眸变厉:"看来你对我记得深刻啊,无论我换了哪具身子,你都能一眼认出。"

    "不是你令人过目不忘,"我道,"只是你这人有个毛病,哪里肮脏你往哪钻,我稍微猜一猜就猜出是你了。"

    "好一张利嘴,"她冷笑,"你又干净得到哪去?殊不知我与谁一伍,最终的目的都不过是你,照你所说,你岂不是万恶之源。"

    "贼盗珠玉,能怪在玉身上?"

    "玉?"她笑出声音,却没再说下去,看向了桐木菀她们,"打了数日,你们不困不累么,还不回去睡觉?"

    她们犹豫的朝我看来,我看回窗外,没有理会。

    余光看到她们对望,互相使了许久的眼色,终是转身离开了。

    房门被合上,少了许多影子,屋内一下子变得冷清,烛火显得明亮了一些。

    "这一日,我盼了很久了。"清婵朝我走来。

    "你想杀了我么。"

    "用不到我亲自动手,"她在对面坐下,"这世上想你死的人太多了。"

    我朝她看去:"你早就是个死人了,你来我跟前说这话,自己不觉得可笑?"

    "我死的干净痛快,可你就不同了。"

    我笑了笑:"原来你还记得你自己的死相,我确实看得痛快。"

    她双眉一皱,望着我的目光变得痛恨。

    我眸中带着讥讽,丝毫不避。

    对望一阵,她道:"你可以拿自己的命要挟这些人,可你要挟不了我。"

    "我没这个打算。"

    "可你知道我在打算什么么?这个世上真正可以要挟你的东西太少了,但眼下我却有两样,一是你师父,二,"她看向我的肚子,"你和少爷的这个孩子,你知道你怎么得来的么?"

    我没说话。

    "我来同你说件旧事吧,让你知道你月家今日这一切,都是为咎由自取,自己作孽。"

    "我月家轮不到你这肮脏的鼠蚁置喙。"

    她冷哼,不屑的看了我一眼,起身走向另一边的窗口,淡淡道:"月家隐世千年都不曾被人发现,你就不好奇为什么会忽遭灭族之难么?"她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我,"那是因为你姑姑,月家族长一脉人丁凋落,可你姑姑却为逃避初杏山涧,私自饮下了绝经之药。后来那些长老卜算星辰易数,得知你月家将有大难,为了多得子嗣,他们想尽办法去解你姑姑身上的药阵,却被你姑姑提前得知,哭求着你爹娘,让他们协助她逃出,"她冷笑,"你猜,逃出来后,涉世未深的她遇见了谁?"

    "谁?"

    "白悉真人。"

    我心下一紧,道:"你是什么意思?"

    "白悉并未急于求成,而是缓行漫步,一步步挖渠引水,将你那未婚夫也引去了你月家,还被奉为了上宾,你那好姑姑,可是害惨了你们全族啊。"

    "你胡说!"我怒道。

    她没理会,续道:"后来,一些十巫也听到了风声,为避掉他们自己的杀生之祸,便将更多的恶人引去,你月家就成了群狼嘴里的肉,谁都能去咬上一口。"

    "现在知道,你姑姑为什么能忍得住剧痛,为你布下重光不息咒了么?你仔细想想发生过的一切,你不信也得信!还有你肚子里的孩子,你去到过那个湖潭吧,那里就是曾经的药阵,你这个孩子是所有月家人的血铸成的!"她语声变厉。

    吹了一夜的海风我都未曾觉得寒冷,如今四肢却一下子像被冻僵了。

    我咽下心底情绪,道:"别急着在我的孩子头上安什么孽,他与这一切都无关,连一个孩子都不放过,你真是猪狗不如。"

    "你的孩子?"她嗤声,眼眸变得阴戾,"我告诉你我原来的计划吧,我打算将你这孩子变成我的,将他抚养长大后令他时时咒骂你,让他变成这个世界上最恨你的人。可我又改了注意,因为一想到这个孩子身上有你的血,我就会嫌恶心。"

    "多谢你的恶心。"我道。

    "而且你也不会听到他的咒骂了,因为你已经死了,"她抽出一把匕首,转身走来,"所以,还不如在你活着的时候,让你好好感知一下什么是痛不欲生。"

    "你想杀了他?"

    "我若现在取他出来,当着你的面剁为碎块,你觉得这滋味如何?"

    我好笑的看着她,安静坐着,不燥不畏。

    她一顿,双眉轻皱。

    "你真蠢。"我道。

    她望向我的肚子,愣了一瞬,道:"你的孩子,已被..."

    她没有再说下去,可不知为何,我似乎在她脸上看到松了一口气的释然。

    "失望么?"我问道。

    她朝我看来,神情有一些茫然:"是男孩还是女孩?"

    "与你有关么?"

    "孩子现在在岛上?"她又问。

    她身后的木窗外,一片巨大的乌云飘来,海平面化为淡黑的一条长线,像是起了雾潮。

    我站起身,双手扶着桌子,道:"你以为,只有你会算计人么?"

    她垂眸望着我的手,我手掌用力,蓦然将整张桌子推到一旁,猛的朝她扑去,抓住她手里的匕首,扬声叫道:"你杀了我啊,把我杀死最好!你以为我愿意这样活着么!"

    她猛扬一脚踹在我肚子的枕头上,我向后摔去,使劲捂着肚子,房门很快便被啪的一声踹开。

    清婵握着匕首回过身去,数人进屋,一个男人怒道:"你在干什么!"

    "田初九!"清婵大怒着朝我看来。

    她的匕首被夺下,恶狠狠的瞪着我。

    越来越多的人赶来,我痛苦的捂着肚子:"我的孩子..."

    老者面色一白,朝清婵看去:"谁允许你在这惹事的!"

    "杀了她!"我看向赶来的那位老者,"她在这里一日,就会想害我一日!你别忘了你的血誓,你要护我孩子周全的!"

    清婵大怒:"你以为他们只对你一个人有血誓?"

    我一愣。

    老者看向一个妇人:"把这女人带下去!"

    清婵磨牙:"田初九,我会看着你死的!"

    她未有争执,转身离开。

    老者上前就要探我的脉,被我厌恶的避开。

    我扶着船板爬起,冷笑:"你们真可怜,堂堂十巫,屈尊于一只邪鬼,还与她签了血誓。"

    他面色白了一白,没有理我,转向桐木菀她们,喝道:"不是要你们守着她么!"

    她们恼怒:"是那个女人要我们离开的!"

    "她要你们跳海你们去么!"老者勃然大怒,"杖责!"

    她们一愣,齐齐对望。

    一个少女上前一步,不服气的叫道:"四叔!我们已经站了一晚了!又不要你出力,你吆喝了我们,自己轻松自在的在那大睡,现在我们还要挨你的罚!"

    "你给我住口!"老者斥道,"都带下去!"

    "四叔!!!"

    "带下去!"

    数个男子上前抓住她们,她们恨恨的瞪了那老者一眼,转身走了。

    我冷冷的看着她们离开,回过头来时目光不经意的一扫,蓦然一顿。

    廊道极其偏僻的角落,有一个很淡很淡的小影子,如若不是彩羽微泛着芒光,根本发现不了。

    我很快收回目光,不动声色的在他们扶好的桌旁坐下。

    那老者又指派着其他年轻姑娘来照看我。

    我道:"都走吧,不用再留下了,我困了。"

452 我来杀你

    天空渐亮,铺开云光霞影,我取下肚子上的枕头,将宽松的衣衫用腰带束紧,将头发也盘整干净。

    在木床旁坐下,我抱着还有些湿的枕头出神,好几次清婵的声音似在耳边响起,都被我及时忍住,不愿去想。

    满心悲凉,又酸又痛,可已无力去改变什么,亦不敢拿她所说的当真。

    很心疼我那些枉死的族人,很心疼姑姑心里的愧疚与懊悔,还有我爹娘知道真相后的愤慨自责,和死前的绝望。

    "主人。"极轻的声音响起。

    我抬起头,窗户敞着,海风阵阵灌入,呆毛攀在窗上,小心探出一双眼睛,欣喜的望着我。

    我起身走去,它轻手轻脚跳下,跑来便抱住我的腿,开心叫道:"主人!"

    "嘘..."我忙伸指,蹲下身道,"门口有人的,你怎么会在这里的?"

    它气呼呼道:"我从岛上跟来的,本来想把这船给砸了,就看到他们押着主人上来了。"

    说话时,嘴巴里带着一股浓郁腥气,我不由皱眉,伸手去掀它的嘴皮:"呆毛,你的牙齿。"

    它忙躲开,退了数步,双爪揉做一团,有些心虚的看向别处。

    "呆毛,你..."

    顿了半响,它支吾着道:"我,我咬死了两个人,我实在太生气了,忍,忍不住。"

    我一愣:"你咬死了人?"

    "他们是坏人!"呆毛忙叫道。

    我赶紧捂住它的嘴巴:"嘘!"

    它眨着眼睛,有些害怕的看着我。

    我轻叹,垂下了手。

    它拉住我的衣角:"主人,你,你别生我的气。"

    "你没说错,"我道,"他们是该杀,饮血啃骨也不足以消恨,可是现在不行了,你不能再杀人了。"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知道了,若是有人因此事而死,可能我会跟着受牵连,我身上有血咒。"

    "血咒?"它傻了眼,"那是什么,怎么没人跟我说过?"

    "我没事又不杀人,谁跟你说?"我笑道。

    "血咒的意思,就是说主人一杀人,就会,就会死吗?"

    "嗯。"

    "就,就跟主人身上的浊气一样么?"

    我点头:"对。"

    它垂下头,双肩也耷拉了下去。

    我又道:"你咬死了他们,那他们的尸体呢?你扔海里去了没?"

    "我..."它犹豫了下,道,"我怕被人发现,我,我吃了。"

    我睁大了眼睛:"你把他们给吃了?"

    它没有说话,脑袋越垂越低:"我也不想吃人的,可我真的很生气,我一生气就..."

    我抿唇,道:"我们不提这个了,这些人死有余辜,我不会怪你的。"我拿出小袋递过去,"呆毛,你能不能依着这个带我去呢?"

    它伸手接过,嗅了嗅,看向窗外,再回头望着我:"这里是哪呢?"

    "我师父在那。"

    "离这里太远了,我不知道哪里可以停靠,万一路上掉到水里面去怎么办。我现在元神虚弱,主人的身子也不好,我们会一起掉进水里淹死的。"

    我望着袋子上的纱纹,难过道:"那,大概多近可以?"

    "我不知道,"它捏着爪子,不安的看着我,"主人,你的浊气,真的会噬入你的骨头里面去吗?"

    "嗯,"我收起小袋,"你听谁说的?"

    "他们在说时我偷听的,可是我一问他们又什么都不说了。"它重又拉住我的衣角,"主人,那你真的会死吗?"

    我抬手摸着它的脑袋:"会的。"

    "治不好吗?有没有办法可以去掉?"它忽的一喜,道,"啊!我知道了,他们说琤琤去找东西,是不是就是去找能治这个浊气的方法呀?"

    "嗯。"

    但其实我清楚,杨修夷是真的找不到了。

    烛龙一族,煞气缠身数万年,食遍灵芝仙草也难以医治,上神尚且如此,更别说我一介凡胎。

    这数月,杨修夷连回嵯峨岛见我一面的时间都没了,他一直都在找,邓和给我的信里委婉让我帮忙劝一劝他,说他已经如疯了一般。我也想劝,我比谁都不舍他如此,可我要怎么劝,我连给他的信都不知道寄往何地。

    我很想他,很想很想啊。

    我站起身,垂眸望着自己的手背。

    我的皮肤较常人而言很白,所以皮下筋脉变灰变紫便显得很明显,恐怕再过半月就会彻底露出,再半个月,又半个月,到时我会浑身灰青,可怕的吓人。

    但也未必能等到那个时候了,嵯峨岛上那么多个暗人的命,我会问这些十巫讨回来的。

    我转身朝窗边走去,海水茫无边际,一浮一浮,云上已有日光,金灿灿一大片,煞为好看。

    我低声道:"那便再多待一阵吧,等到明日这个时候你再帮我看看,只是不知道师父现在,怎么样了。"

    海风吹来,带着腥咸的海味,我将衣衫裹紧了些。

    安静许久,呆毛没有再说话,我回过头去,它抬着头,眼眸里水光微闪,不知在那看了我多久。

    我愣了,忙走过去:"呆毛?"

    "你,你是我的主人啊,"它难过的看着我,"玉弓她们一直守着你,我没有机会和你单独呆在一起,她们也不让我问你这些话,可是,可是呆毛真的很想知道主人的身子怎么样了。"

    "呆毛..."

    "主人,你真的会死吗?"

    我轻点头:"会的。"

    "那,那..."它扑过来抱住我的腿,"那呆毛陪你死!"

    我一瞪:"你说什么胡话!"

    "没有主人呆毛会很孤独的!"它哭了出来,"我一直都在找你,几千年几万年我都都没有放弃,可是主人要没了,我活着就没有意义了!"

    "别瞎说,"我蹲下去,肃容道,"这世上好玩的那么多,想活着的人更多,谁都不能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

    "可是主人你不明白,我已经找过你一次了,我知道那有多可怕,如果再来一次,而且主人彻底不在了,呆毛就没有勇气了!"

    我轻皱眉:"呆毛,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一开始你就认错了人呢?"

    "你就是我的主人!"它抱紧我,像个任性的顽童,气道,"我可以忘掉所有事情,但我不会忘掉主人的!死都不会!"

    声音太响,我忙要捂住它的嘴巴,却来不及了。

    门外顿时传来动静,我忙将它往身后藏去。

    房门被砰的一下用力推开,一个满额汗水,眼眶通红少女气冲冲的跛着脚进来:"谁在你房里?你这贱人还想闹出什么花样!"

    "我杀了你!"呆毛磨牙低吼,"啪"的一声消失,下一瞬出现在她身后,张口就咬在了她的肩膀上。

    少女尖叫了声,忙伸手去打它,呆毛直接将她整条胳膊一口咬了下来。

    断臂随着鲜血喷落,洒满木门,少女惊痛惨叫,却只响了一半,呆毛已撕破了她的喉管。

    速度太快,我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傻在了原地。

    少女歪倒在地,喘着最后一口气,双眸震惊难言。

    呆毛转身攻向了随后进来的数人。

    空中光影疾快,呆毛消失时的清脆撞声似无处不在,须臾,又有五具尸体同时倒下。

    越来越多的人正在赶来,我上前叫道:"呆毛!"

    它回头凶狠的瞪过来,唇边满是鲜血,眉心金印若隐若现,像是变了个人,眸中的暴戾在撞上我的视线后稍稍退散。

    "快跑!"我道。

    话音刚落,一股强大的灵息猛然冲来,呆毛躲闪不及,被撞在隔板上,摔了下来。

    又一道灵息逼来,呆毛朝我望来一眼,随后"啪"的一声,于空中消失无踪。

    那灵息直冲向木柜,击开一个大洞,几乎要将房间的隔板砸破。

    先前领那些少女去杖责的妇人穿过人群,一瞬掠来,我几步后退避开。

    她扫过地上的尸体,眉目越发凶戾,巫袍大袖一拂,抬头朝我瞪来,上前怒道:"你这月氏余孽!刚才那只..."

    "你还知道我是月家的!"我语速飞快的打断她,"月家有不能杀人的血咒你不记得了?!就算我真要杀人,我也不会为了这几只猫狗就赔上我这条命!你们这一船的杂种加起来都不够我一根指头!"

    "你..."

    "我什么!"我上前一步,再度将她打断,疾言厉色道,"我让你们将清婵杀了,你们杀了么?你不去问问她为什么在我房间里面会出现这种东西,你反倒来训斥我?"

    "你明明就跟它认识,你还知道它叫什么!"一个中年男人怒道。

    "那你怕么?"我挑眉望去,"怕不怕它下一刻忽然出现在你旁边,让你顷刻断命?"

    他咬唇,愤怒的瞪住我。

    我看向地上的尸体,着实惨不忍睹,我别开视线,昂首道:"这几人虽因救我而死,但到底这个房间被他们弄脏了,我一夜未睡,现在困了,你们要么给我换一间,要么在一盏茶里给我收拾好。"

    妇人指骨捏的脆响:"你嚣张不了多久了!"

    "可至少现在你得伺候我。"我嘲笑。

    她忽的一顿,朝我小腹望来:"你的肚子..."

    "没了,"我无所谓的说道,"那个按了血印要护我胎儿的老头要是害怕会遭报复,你让他去找清婵吧。"

    我转身回到床边,躺下闭上眼睛,再不理人。

453 深渊的风

    余下几日皆在海上漂泊。

    房间被落了困阵和护阵,那些少女日夜不歇,或坐或站在那盯着我,我每日还能睡觉,她们却只能发呆了。

    清婵来找过我两回,我皆拒见,宋积来过不少次,不问自入,我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视他无存。

    窗外开始下雨,风也变大,整艘船沉浮海上,摇摇欲坠,半日后雨停了,天地漫着潮气,粘稠的很不舒服。

    我一直坐在窗边,远处已能看到陆岛了,一路心煎焦灼,终是到了。

    靠岸的地方天色很沉,晦云雾海,老者推门进来,清婵跟在身后,我没什么表情,起身走了出去。

    我对夙云之泽四字毫无印象,或者曾听过但早已忘了,随他们穿过长滩后,视野没有因离开大海而变小,反之更为辽阔无垠。

    这些人里很多人似也是第一次来这,纷纷发着低声惊赞。

    数千宽阔石板悬浮高空,石上雕刻日月星辰,沿着亘古轨迹缓缓而动,浩渺苍穹的云海里,十二座巨大高楼遥遥相立,气势雄伟,人立于前,渺如蜉蝣。

    我双眉微敛,心中凭生一股悠远空旷。

    一旁的老者叹道:"这芸芸众生,短短数十载年华,悲欢有限,爱恨有限啊。"

    "但是很多人有长生。"一个年龄与我相仿的女子接道。

    "长生?何其容易。"老者道。

    "不是快了么。"另一个男子有点兴奋的说道,"一旦化劫离了人间,不出五十年,叔父你就能冲至凝神一阶,若过了白元,你也能长生了!"

    老者双目浮现向往,顿了顿,转头朝我望来:"月族长。"

    我冷冷的看着他。

    他一笑:"月家这千年来的所受之苦,要荒废了。"

    "废在何处?"我道。

    "五十年不够的,"宋积出声道,"要想将人间灵息恢复同千年前一样,至少需四百年。"

    "何止四百,"我看着老者,"永远都不会。"

    "永远?"

    我抬眸望向云海,淡淡道:"人间如今不乏长生者,比之千年前的轻易,他们的修行极苦极难极艰,除却强大灵根,更有不可比拟的心智。而人间百姓,他们的所识也非千年之前了,他们明辨是非,绝不会再受人愚弄,更不容忍恶人行道。没了月家和化劫,还会有其他来替代,不论如何,你们所想的那一幕都不会再出现。"

    "哈哈哈哈!"老者大笑,"你不觉得这话很愚昧么?"

    "也许我已经看不到你的下场了,但是你自己会看到的,到时候你就知道,愚昧的是谁了。"

    似乎也是去年这几个月份,一日闲谈,沈云蓁问我沈老先生临终前的话,我提到了他那句善恶,然后我问沈云蓁信不信善恶因果,她所持态度与沈老先生一样。

    后来我问师父,师父说为何不信善恶,善必压恶,正必胜邪,这是天道。

    师父说这世上是有很多事都是善不得善果,恶继续为恶,甚至一些事,善恶都是难辨。

    可这些都为小恩小怨,纵观整个天下大局,所有一切都是向着光明所奔。

    暴君必被推翻,酷政不得善果,饥荒终有丰收,干旱终能沛霖,肆意杀人的年月早已石沉历史长河,如今律法建制,政清刑明,盛世昌平。

    也许还会有**,也许还是有暴君,可这些不是结局,而是过程。

    好比驰骋沙场的将士,化为白骨尘埃,却留给战争一场胜负。那些**和暴君亦如是,他们的存在,可以让世人更清楚的明辨是非,惩恶扬善。

    云海苍茫翻滚,长达万里,望不到边,我心中却莫名掀起了壮阔豪情。

    确然,浮生太短,可有些东西,譬如天地,岁月,日月星辰,**大海,它们会一直存在,千年万年,亘古不灭,在这庞大浩渺的天地云象里,尘嚣中的钱财权势,福寿荣华全显得那般云淡风轻。

    可还有些东西,此时此刻那么深邃而浓烈。

    若我没有家仇血痕,没有双肩负担,我真想生出一双翅膀在这天地山河里无拘无束的遨游。

    还有杨修夷,如若我能拥有长生,我就能和他永远永远在一起了。

    "你在想什么?"宋积问道。

    我敛眉,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会,转身朝前路走去,他们跟了上来。

    沿着空旷古道而行,前边是一个敞阔广场,几百座巨大平滑的石碑林立其中,身后一个年轻男音问道:"叔父,你可曾来过这?"

    "在这之前,此处已被封禁了八千多年了。"老者淡淡道。

    一直未说话的清婵忽道:"八千多年?"

    老者停了下来,伸手轻抚一座石壁,目光崇高虔诚:"夙云之泽,我们先人当初在这随上神同魔君激战千年。上古折鸟一族,为东荒风神折丹之后,喜居扶桑,常食丹华,全族在此灰飞烟灭,无一生还。"他伸出手,如纱薄云穿过他的手指,"月族长,你有没有觉得,这里很孤寂清冷?"

    我没有回答。

    他又道:"为什么月族长没问过我们,带你来这是为什么?"

    "问了就能让你们不带我来了么,问了,你们就会说么?"

    他微顿,而后哈哈大笑,笑声张狂,身边几个年岁略长的也跟着笑了。

    笑了良久,老者停了下来,道:"我知道月族长应该已经猜到同化劫有关了,可你知道我为什么说你愚昧么?"

    我冷眼看着他。

    他笑道:"因为你说的那些长生者,如今大多被牵制在魔界,而你说的那些民智,很快就要自身难保了。"他拂着石碑上的纹洛,"溟海地动,灵气外涌,万千生灵受难,源头却不过只是当初你因你师父而发了个怒。如若至亲之人惨死跟前呢?这会不会击溃你的心智,令你彻底崩溃?"

    我一愣:"你说什么?"

    "我给你的这个小袋可不止让你来找你师父的,也能让他们知道你在哪里。"他回头看着我,"你离得越近,他们便准备的越妥当,你一旦到了那里,你看到的,只会是你师父临死前的惨状。"

    心头似被轰然重锤,我双腿发软,极力站稳着,叫道:"不可能!你不要危言耸听!化劫不在这,你们在这里对付我有什么用!"

    "那你以为化劫在哪?"那妇人叫道,"我们不止一次下了踏尘岛,踏尘岛下深渊万丈,百层封印皆为苍灰,我们畅通无阻直达深渊,可那里根本就没有化劫!"

    "那怎么可能!"我怒道,"化劫若出来了,人间怎还会有安宁?"

    "因为它身上还有封印!我们如今就是要用你来召出它,月族长,你说用你这具月家血肉作为献祭,这化劫是要,还是不要?"

    风声穿云破雾,沉沉灌入耳膜,我咬住唇瓣,一寸寸怒焰燃向四肢百骸。

    我以为他们捉住师父,只是为了让我过去。

    我以为只要我去到了,我就可以交换出师父。

    结果,结果。

    这样阴险毒辣的念头,我真的是想不到。

    "你们这是玩火自毁!"一个苍老女音蓦然响起。

    我回过头去,一个岁数近百的白发老妇拄着拐杖,在一个中年女子的搀扶下大步走来,身后跟着数十个同穿巫袍的男女。

    老者一愣,同其他人对望了眼,迎上去:"佘族长。"

    "你住口!"老妇大喝,"这世上没人可以控住化劫!月家倾族之力千百年来也不过以血去压住它的封印,一旦它破开,必夹滔天之怒毁尽一切,最先死的就是你们!"

    老妇到我们前方停下,面盘圆润,双目尤为锐利,目光望了圈后,落在了我的脸上。

    一个腰悬玉牌的胖男人和一个年轻男子从她身后出来,朝我们走来:"月族长。"

    宋积和另外两个男子一步挡在我身前,同时我身边的妇人将我往后边拉去:"佘族长想做什么!"

    "把她给我。"老妇冷声道。

    "你要与我们九族为敌?"

    "我是在救你们!"老妇怒道,"唇亡齿寒之理,你们怎就不懂!去把她夺下!"

    话音刚落,那个腰悬玉牌的胖男人抬手比招,朝我们跃来。

    数人随即迎去。

    "佘族长!"老者叫道。

    老妇拐杖一驻:"动手!"

    她身后众人全都冲出,直接杀招。

    桐木菀和清婵朝我跑来,同妇人一起抓着我的胳膊往另一边跑去。

    我想挣开,无奈多日滴水未进,着实没有力气。

    "主人!"

    呆毛赶来,朝那个妇人扑去,妇人将我推向清婵:"快带她去!"

    "站住!"刚才同那胖男人一起出列的年轻男子冲来拦截他们。

    清婵迎去,几招被年轻男子踢开,男子叫道:"初九!"

    我一愣,忙回头:"卿萝?!"

    清婵咬牙,眼眸变狠,又冲了过去。

    卿萝没有理会,朝那妇人而去:"呆毛,去带初九走!"

    她帮呆毛摆脱了妇人的纠缠,呆毛"啪"的一声落在我们身边,桐木菀顿然吓得松手。

    呆毛仍未放过她,怒目龇牙的扑了上去。

    我别开头,桐木菀的惨叫声刺破头皮,鲜郁的腥气扑面而来。

    "走,主人!"

    呆毛转身牵住我,带着我"啪"的一声,眨眼出现在北面。

    我叫道:"卿萝!"

    那个年轻男子朝我们望来,下一瞬昏死在地。

    我忙看向呆毛:"去找个体质较差的女人过来。"

    它"啪"一声消失,很快拎了一个不久前被老者杖责过的少女回来,到我跟前后才一掌劈昏,我正要说不必打昏,她便又睁开了眼睛。

    "初九!"她抓住我的手,"快走!你师父出事了!"

454 有何可累

    我让呆毛将那个小袋往来路送去,扔掷路上,它很快回来,要带我们走时我一把拉住了它:"等等!"

    "主人?"

    心里一团乱,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们应该已经知道我们上岸了,如若那老者说的是真的,那他们现在应该已经备妥阵法等我了,而我师父现在,现在...

    我咬住唇瓣,有什么办法能救师父?我怎么样才能救出他?

    卿萝道:"初九。"

    我抬起眼睛,无力的看着她。

    "只能去一拼了,"她神色悲悯,"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我看向呆毛:"呆毛。"

    "主人。"

    "如果有机会能带我师父离开,你便马上带着他跑,好不好?"

    "那你呢?"

    "不用管我了,"我握住它的两只小爪子,"答应我,好不好?"

    它抬头看着我,良久,认真点了下:"好,我听主人的。"

    我红了眼眶,伸手抱住它:"谢谢呆毛。"

    广场前边是片旷野,不同广场的混沌晦暗,那边视线清明,天空如穹州墨汁,星野低垂,寥廓空旷。

    呆毛带着我们在茂盛的野草丛中蹲下,远处开阖的大地上画着一幅巨大的祭祀图纹,沟壑里铺着细碎的淡色浮青砂,在四周萤光映照下,逆影浩渺如烟,美似月画。

    二十六个巫女依照某种秩序托着灯盏而跪,夜风轻拂起她们的轻纱素袍,衣带在空中飘逸如游。

    十一名身着玄色大袍的长老笔挺立于低矮却宽长的石台上,那石台周围站着数百个身穿玄衣的十巫,皆在翘首望着广场方向。

    那石台上还有一座刑架,一个消瘦白影双手被绑住,悬在空中,摇摇晃晃,形销骨立。

    我颤声道:"这么快..."

    这场祭典,庞大,盛重,庄严,足见准备充分。

    他们想捉我想了多久?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失败了多少次?

    这时身后传来动静,一道寄云引忽的冲上云霄,我如受惊的野兔,猛的一颤,忙朝石台望去。

    那些长老聚到一起,讨论了一阵,两人走下石台,其余人朝师父走去。

    那两人拿出一把状似东极羽根的青铜匕首,开始在那些十巫中间传递,他们割破自己的手腕,在各自的双耳小铜簋上滴血,再缓缓倾入地上图纹。

    二十六个托着灯盏的巫女闭目吟唱,古老巫歌被风吹来,还有一股清淡的鬯酒之香。

    萤光聚拢,化做天灯模样,共七十二盏,自八方缓缓升起,最后被一股神秘力量牵引,在云霄停驻。

    一阙巫歌唱罢,一个长老接过那柄青铜匕首,随同另一个长老朝师父缓步走去。

    我的恐惧如迭迭海浪,在暗涌低潮之后,终于在此刻掀起滔天巨浪,狠狠的拍在我的心头。

    他们在师父跟前停下,握着匕首的那个扬起手时顿了下,回头看向那些长老。

    为首的那个点了下头。

    他沉了口气,手腕一用力,一道刺目寒光划过,在师父肩上猛刺了下去。

    我一把捂住嘴巴,鲜血灼了我的眼,浑身的血液都好像僵住了。

    师父痛的激灵,从昏迷中醒来,微抬起头。

    我终于忍耐不住,起身跑出去,被卿萝一把扯回:"初九!"

    那人拔出匕首,又往师父另一肩刺去。

    我眦目欲裂,眼泪夺眶,拉下卿萝的手:"放开我!"

    她又拦住我:"你现在去了也没用了!"

    "可我不去就晚了!"我怒道,"不是你说要拼一拼么!你放开我!"

    "死一个已经够了!"她叫道,"他们的目的就是你啊!"

    "什么叫死一个就够了!他是我师父啊!"

    师父猛一扬脚,那长老一直在注意广场方向,一时未防,被踢中小腹,虽未跌倒,也踉跄了一下。

    石台下有人哄笑,他大怒,举起匕首,尖锐刀锋猛然扎入了师父的小腹。

    "不要!"我哑声叫道,被卿萝捂住嘴巴。

    浓郁的血花喷薄而出,溅落在地,如梅花凋敝。

    锋刃带出血线,横扫一地,仿若也深深扎入了我的心尖。

    如何看的下去,如何躲的下去,如何舍得将他老人家一个人扔在那儿不顾?!

    "快带她走!"卿萝对呆毛道。

    我使劲挣扎,愤怒的瞪着她。

    这时一个巫女举着托盘上前,师父被人放下,清癯身形如绵软的泥巴般瘫倒在地。

    一个长老抬起一脚踩在师父脸上,那刺了师父数刀的长老从托盘中捡起一根竹签,略一比划,直直戳入了师父的食指,一个用力,将他的指盖挑了出来。

    师父终于痛呼出声,声音喑哑的如多日未曾饮水,却似一座古钟,咣当撞入我的心神,冲击着我的四肢百骸。

    呆毛咬牙,愤怒道:"主人!我去救老头出来!"

    卿萝大惊:"呆毛!"

    "啪!"它已清脆消失,转目出现在那,却被一道晶壁所阻。

    它愤怒的撞击着,众人皆朝它望去,呆毛怒吼着朝台下那些人扑去。

    我一把挣开卿萝,朝他们跑去。

    "初九!"

    台上那些人不受呆毛的影响,那长老仍在继续,又挑出了师父的一个指甲。

    一层一层的血气翻涌而上,我大吼:"住手!"

    "初九!!"卿萝怒吼。

    所有人朝我看来,我擦掉眼泪用力奔去,近二十个人从人群里跑出,争先恐后朝我跑来,卿萝一步跃去,挡在我身前。

    跑近之后反而没有人拦我,我奔上高台冲向师父,就要靠近时被一个长老抓住了手臂。

    师父孱弱的躺在血泊中,惊怒的瞪着我,眼神拼命示意。

    我哭出声音,一把跪下:"九儿不孝,连累了师父。"

    "初九!"卿萝怒不可遏。

    我知道这是为我设的局,可我终究没有那么冷静和理智,我狠不下心将师父一人扔在这,若终难逃一死,我便陪着他一起死。

    师父双眸通红,唇瓣动着,却吐不出一个字。

    我这才明白他方才那声音为何那么别扭,他的喉咙被归海钉封了。

    我愤怒的瞪向那两个长老,那个手里仍举着青铜匕首的长老微惊了下,而后挺了挺胸板,冲我讥笑。

    我用尽力气将喉间的咒骂和胸腹的剧痛咽下去,我看向那为首的长老:"放了我师父!我给你们化劫,我什么都可以为你们做!"

    话音未落,眼角余光瞅到那柄匕首猛的戳入了师父的胸口。

    我陡然回首:"住手!"

    我冲了上去,被人拦住。

    师父神情痛苦,惨白脸色皱做了一团。

    晴朗夜空忽而阴云积压,长风荡过荒原,凛凛刺骨。

    我再也撑不下去,被冰冷森寒的恐惧深深逼入死角,我噗通一声双膝跪地,哀求的看着那个为首的长老:"快放了我师父!我允诺你我什么都做!我可以立血誓,你们可以在我身上下血咒!"

    "初九!别理他!"卿萝吼道。

    "要什么都答应?"他终于开口,神态冷峻,垂眸望着我。

    我连连点头,哭道:"对,对,只要我能做的,我什么都可以!我求求你,放了我师父吧!"

    他淡淡的看向那个长老,略一点头,我不解的望去,却见那老杂驴直接以手指戳入师父胸口的窟窿,狠狠一勾,一块血肉被生生的挖了出来!

    师父发出变调的古怪闷声,我凄厉嘶吼:"不要再伤害他了!"

    "我要的,就是你的愤怒,"为首长老的声音漠然响起,"你想救他?你连自己都救不了!老六!"

    "是!"另一个长老抓起师父。

    "住手!"

    我彻底崩溃,起身要冲去,再度被狠狠抓住。

    滚雷惊破苍穹,烈电劈云,那长老重又举起匕首,兵刃闪着凛凛寒光,我哭着挣着:"不要,不要啊!"

    他一把戳入了师父腹中,横拉,挑勾,一段鲜血淋漓的大肠豁然滑出!

    "你住手啊!!!!"喉咙有浓郁腥味,层层滚上,冲至齿间,我尖叫出声,几乎要撕破喉咙。

    风声呼啸,黑云翻卷,我的头发和胳膊被人揪住,我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挣脱。

    师父吐出一口血,强撑着抬眼望着我,冲我微抬手,轻轻摇着。

    白色长须被鲜血黏做一团,那些人漠然看着我们,冷笑,同情,嘲讽,期待。

    唯独这个眼神,宁静,安和,淡然。

    我颓然跪了回去,茫然麻木的看着他,像无数个夜晚依偎在他怀里,听他说故事哄我入睡那般。

    "铮!"

    一声清脆的出鞘声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卿萝陡然从台下冲上,手中寒光一扫,炙热的鲜血刹那从师父脖间喷涌而出。

    我睁大眼睛,那些鲜血如似缓慢的凝浆,飞溅而来,喷洒在我身上,还有一颗高高飞起的头颅,苍白的银发带着血,在空中划过。

    我怔怔的抬着头,他是谁,我是谁,他们是谁?

    厉电劈开云层,大地森白,天际滚过沉沉闷雷,长风陡起。

    头颅落下,滚到别人脚边,没了呼吸。

    像是一场梦,我想快点醒来,可做不到。

    鲜血从整齐的伤口断裂处汩汩涌出,仿若我的生命也在悄悄流逝,整个世界顷刻颓圮,散落在死寂阴森的荒土之上。

    我其实,其实没有那么喜欢人间的。

    对我不好的人太多了,可是我爱的人喜欢他们,所以我也喜欢啊。

    我其实,其实也不想要活着的。

    可是我活着才能和我爱的人在一起。

    我的生命早已千疮百孔了,我是因为你们的爱而强撑着的啊。

    鼻下有冰冷血液留下,随即唇角也淌下鲜血,这才发现胸腹间的剧痛已那么强烈了,排山倒海般袭来,彻底击溃我的所有努力,痛的我想毁天灭地,痛的我想将四海八荒化为荒虚焦土,万劫不复。

    浮空上的虚冥灯盏开始缓缓移动,朦胧视线里,我仿若看到烈火苍云,数十万生灵在其中炙烤焚烧,随后同天地一起沉入阴司幽冥。

    一阵一阵的尖锐痛意刺入我的五脏六腑,长风奔袭,我蓦地撕心尖叫,双目泣血:"啊!!!!!!!!"

    我挣开身后的人,跌跌撞撞跑去抱起师父的头颅,双手颤不自己,伸指抚着他冰冷的五官,眼泪颗颗掉落。

    "师父..."

    天地彻底晦暗,大片彤云遮顶,云霄苍穹里有闪电肆意纵横,雷光长立。

    身边众人纷纷朝高台另一侧奔去,有人欣喜大呼,有人惨叫着被撕成碎片,有人上来拉我,焦急唤着我。

    一滴冰冷雨水落在我脸上,我抱着师父的头颅走到尸身旁,愣愣的放回去。

    他双眸虚敛半睁着,眸色无光。

    我呆跪在一旁,血水随着我的每一次呼吸而汹涌淌出。

    "我就知道你躲在这里,脏不脏,出来!"

    "师尊打得我好痛..."

    "他打你是为你好嘛,来,为师带你去后山捉野鸡去!"

    "师父,你在吃什么啊。"

    "啊,啊?没什么,出去出去!"

    "咦,你昨天不是说这蜜香玉梅酥有毒吗,你怎么..."

    "这不是丰叔给你的!这是为师自己买的!出去出去!"

    "师父,我悄悄告诉你哦,我有一个未婚夫呢。"

    "什么?"

    "他天天来梦里找我,说要带我去找爹爹,哎哟!"

    "滚滚滚,几岁大的小屁孩就开始思.春了!你到底是不是傻子啊?抄书去!"

    我是谁,这里是哪?

    我抬起头,雨水倾盆灌下,似无垠密箭,要将这古老斑驳的大地射的千疮百孔。

    我双手发颤,有一股力量在我的体内蠢蠢欲动,似要破土而出。

    但终是没有,出来的,又是我的一口浓血。

    "初九!"一个女人上来扶我。

    意识至此,终于渐渐模糊,模糊意识中,听到一声痛心尖叫:"主人!!!"

    仿佛是在叫我,又仿佛不是,我没有抬头,一直望着眼前的老人,好像眨下眼,他脖颈的断裂处就会愈合,他就会站起来对我哈哈大笑:"为师吓唬你呢!"

    为师吓唬你呢!

    吓唬你呢!

    "对啊,来吓唬我吧,吓唬我吧,你醒来啊..."

    "初九!!"

    "主人,我好痛啊!!!"

    "主人救救我..."

    "主人!!!"

455 与你何干

    "呆毛?!"

    一旁的女音变得惊吓,飞快站起身,惊然道,"初九,你快看!快看呆毛啊!!!"

    耳边人声纷乱,我的肩膀蓦地被人抓起。

    "初九!你快看啊!!!"

    我微睁开眼睛,茫然望着,天上云峰如墨,有七彩晖光不断闪现,叠影摇曳,愈渐刺目。

    雨声怒奔,风声怒吼,浮空中响起狂啸,似九天震怒般荡彻人间。

    "初九!你清醒一下!!是呆毛!!!"

    那些云霞汇聚,神光如月,一股盛大纯澈的清灵之力瞬间冲向四面八方,涌遍天地,激起雨雾尘烟如滚滚白浪。

    一个庞然大物从浮空流云中坠下,落在大地的图纹之上,二十六个紧紧闭着眼睛的巫女顷刻化为尘烟,血肉无存。

    雷云翻滚,大雨磅礴,巨兽从地上爬起,如人而立,圆胖的身子覆着一层绒绒软毛,犄角朝后斜飞,泛着耀目华光,眉心中间刻着一抹古老印记,双目精亮如华星秋月,獠牙尖长。一条七彩凤尾拖在它身后,绚烂似霞色月影,翩然凌空,流光溢彩。

    巫祝之词吟咏如歌,被风声弥散,飘向遥远天际。

    "血祭!快准备血祭!"

    "把那女人带来!"

    ...

    天地茫茫,眼前纷乱,人影在雨幕下幢幢如妖魅鬼魄。

    数人朝我奔来,那女人拉起我:"快走!"

    我抱紧师父的尸体,一人来抓我的肩膀,被女人挡掉,又两人攻来,一起将她扯离。

    "初九!!!"她高声叫着。

    "走!"一个老头怒声拉我。

    我不肯松手,紧紧抱住师父。

    冰透的脊背上蓦地挨了一脚:"快点!"

    另一人上前,将师父的身子踢开,我抬头怒喝:"放开!"

    他扬手要打我,被我先一步拿住手腕,猛一使劲,他整只胳膊歪扭,痛叫出声。

    "丫头!"一声疾呼忽的响起。

    丫头二字令我一惊,我忙回过头去,一个白发白眉的男人乘一只大鸟从远处飞来,身着黑色大袍,风帽遮顶,说不出是年轻还是苍老,他脸上没有一丝皱纹。

    他匆忙跳下,看向我怀里的尸体,神色大变,怒然冲其他人大叫:"你们怎敢!怎敢!!"

    "你是何人!"一个老头上前怒道。

    男人抬头看向空中那头巨兽,再朝我望来,忽而又一喜,上来扶住我的肩膀:"丫头!快,你师父死无全尸,身首异处,你不痛恨么?"

    我愣愣的看着他。

    他语速飞快道:"快记住!清宵空海,骸骨尘土,一变万象,万象如一,速将你神思汇于眉心,灵气洄于周身,快!"

    "把这人杀了!"一个苍老男音叫道。

    数人冲过来,白眉男人又道:"这些就是杀你师父的凶手!快,别让他们带走你,否则你师父的尸体你都要保不住了!"

    "砰!"一道光阵朝他而去,却蓦地改了方向,折入师父尸身。

    我忙要去挡,晚了一步。

    一人这时上前抓我,另一人去抓师父的尸体。

    我大慌:"放开我!师父,不要碰我师父!"

    头皮被人揪住,随后是肩膀,将我强行拉起。

    "丫头!"

    那白眉男人朝我跑来,被数道光矢所阻,他不得不避开,而我已被人往另一边拖去。

    师父的头颅被踢滚至一旁,大雨冲下,将他的血水匀散,渐变为稀薄。

    我挣扎着想要回去,却无济于事,只能张嘴,不甘的痛哭。

    是真的,都是真的,师父真的死了,孤零零的躺在了那里。

    师父,师父,师父!!

    我凄然大哭,努力往前冲着。

    那白眉男子一直对我大呼大叫,最后气恼的喝了一声,抬手击开我身旁的人,冲过来带着我跃上大鸟。

    "放开我!"

    我推开他,想要跳回去,他猛一扬手,狠击在我后颈,我顿然神思空白,闭上了眼睛。

    天地死寂清冷,空旷幽黑,我像缩在最僻静的角落里,直到眉心剧痛将我从黑暗中拉出。

    身子躺在一个鹤发童颜的男人怀里,他白发如霜,清俊脸上没有一丝细纹,斜长眼眸望着我的眼睛,目光探寻和认真。

    "我师父..."我喑哑道。

    他看向前方,淡淡道:"不亏是十巫的人,确实有点本事,竟能想到引海水雷鸣之力,将这万里长空变作他们的屏障。"

    闪电劈下森寒雪亮的光影,雨水激洒,天地一片杀意。

    数百丈外的空旷大地上,一个庞然大物愤然咆哮,三十多人凌空浮在它的四面,吟咒结阵,青芒如练,将它网织其中。

    我收回视线,抬眸道:"我只想要师父,他..."

    "一具尸体,带他干什么呢?"他柔声道。

    我的心口骤然一痛,我想要爬起,被他拉了回去:"你别乱跑,他们还在找你呢,刚才要不是他们一心都在化劫身上,我哪能带你逃出来?真要打起来,我不是这么多人的对手。"

    我垂下眼睛,心如凛冬荒原上的寒石,双肩亦沉重的无法喘息,

    他轻叹,抬手抚着我的头发:"好了好了,你别难过,我会想办法帮你找回来的。"

    他看向那头巨兽,道:"可是现在不行,月沧壶把它骗惨了,压在海底近两年前,现在除了你,谁近它谁就是送死啊。"

    我抬头望去,大雨滂沱,偌大旷野无一亩安土,到处都是泥哇水坑和纷乱业火。

    比起人间荒凉,空中却盛闹无比,大团烈云烧在九霄紫电里,青芒织光如长链绿笼,笼中困兽疯狂嘶吼,九苍震怒,山海巨荡。

    那巨兽底下的图纹似是棋谱,中间一条长长勾线,畅如流水,形似山峦,像是一股磁力,要将这巨兽紧紧吸附在这。

    我的目光落在困兽的七彩尾羽上,恍惚似想起了什么。

    "就是你那只呆毛。"白眉男人淡淡道。

    "呆毛..."

    我心中一凛,混沌神思终于清明开朗,我抬起头看着那头巨兽:"呆毛,呆毛...化劫,呆毛是化劫?!"

    风卷云海,大雨如汤,它被那绿笼压至落地,抬首厉吼,七彩尾羽恍如洒了月光石粉,熠熠夺目。

    八个玄袍巫师御风而踏,凌于至上,双手结印,乾坤因而微动,天上须弥灯盏终化为齑粉,漫向长空,同流云汇聚,凝为一层遮天蔽日的千丈晶屛。

    化劫发出愤怒咆哮,朝铁笼撞去,大地剧动,地皮被碎乱掀砸,无数巨石破空飞去。

    "尔若识相,休要再抗!"一个老者叫道。

    化劫怒笑:"你们欺我诈我,困我囚我,而今还要伤我害我,你们真不怕死!"

    "孽畜!"

    "你以为这区区光阵算得了什么!"

    化劫仰首长啸,蓦然一跃,化为尘烟,下一瞬它跃出青笼之外,利爪带出一道森然寒光,抓住一个巫师后一口咬破,空中鲜血喷薄,惨叫声刺破苍穹。

    众人惊哗,化劫咕噜咽下,兴奋凶吼,双眸狠厉贪婪,满目星罡,转身朝另一人扑去。

    "太乙影阵!"

    "好!"

    空中流光泼墨般散开,那些十巫瞬间分出无数虚影,有疏有密,错落无序,铺满了整个旷野。

    风声嘶鸣,所有虚影同主体神情动作一致,朝化劫扑去,同时万千束光矢击出,不知哪道是真,哪道为假。

    化劫高高跃起,凭空消失,转瞬出现在荒野西北,利爪一挥,却落空,那些虚影连身形都不曾晃动,它狂暴怒吼,再度进攻。

    这是一场盛大的狩猎,谁都为猎人谁都为猎物。

    光矢交织如网,化劫出手如电,我看着它因痛而怒吼,看着那些巫师临死前的惨相,心中莫名悲悯和苍凉。

    但还有一股强烈恨意,促使我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定要看着他们死,看他们是如何杀害我师父逼我召出化劫,又如何死于化劫之口,这真是天大的讽刺。

    这时我蓦然一惊,回过头去看着眼前人。

    他一直看着化劫,神情若有所思,并不严肃,带着放松的怡然。

    我仍在他怀里,他的手臂竟就这么自然的拥着我。

    我手指微动,蓦然凝息,用尽所有力气结出炽念八变,却在击向他的前一瞬被他握住手腕,轻易散去我的灵息。

    "丫头。"他沉着声音,有丝警告意味。

    我推开他爬起,重又凝气,伸臂拍去,他飞身避开。

    我胸腔一痛,太过透支而涌下鼻血,我抬手擦掉,血水稀薄,微微泛紫。

    "丫头!"白悉上前,"你别再滥用了!"

    "我杀了你!"

    我抬起手,再度凝出一掌,他避的更快。

    "初九!"

    我回过头去,一个身着巫袍的妇人抱着师父跃来,我一惊,慌忙收势迎上去。

    师父的头颅被以长布固定在脖子和双肩上,雨水和血水将布条晕湿,头颅漆白无光。

    "师父..."

    眼泪倾巢而出,我痛哭出声,伸手抱住尸体。

    妇人看向白悉,神情愤然,似就要开骂,却又顿住,道:"快先带她离开吧。"

    我叫道:"我不走!"

    "初九!"

    我抱紧师父,望着长空下的纷乱人影,摇着头:"不能走。"

    我要看着他们死,我要和他们同归于尽,我要让他们魂飞魄散!

    白悉上前拉我:"丫头。"

    妇人挡住他:"你别靠近她!"

    白悉伸手一指:"丫头,此人为十巫!杀了她!去替你师父报仇!"

    "我是卿萝!"妇人对我道。

    "丫头!"白悉再又过来,"杀了她,你师父已经死了!是他们害死的!"

    "我杀他是为他好!"妇人大声道,"他们要的只是化劫,她师父的死活他们不会管,若初九始终没有召出化劫,他们还会用漪尘不惊继续折磨他,将他油炸凌迟,灰飞烟灭!"

    "真是你杀的?"白悉道。

    "对!是我!"

    "丫头!"白悉朝我看来。

    "你别叫我丫头!"我怒吼。

    "是她杀了你的师父,你去杀她!去啊!"

    "你闭嘴!!!"我嘶声喝道。

    他停了下来,我眼眶通红的瞪着他,卿萝走来扶我:"初九。"

    我抱着师父尸体,回头看向化劫:"卿萝,你走吧。"

    "我们一起。"

    "我不。"我贴着师父的额头,眼泪滑落,"我要陪着师父,你走吧。"

    其实我想让她将师父的尸身带走的,可是于她定然是一种拖累。

    "初九!"

    "你们还能去哪!"一个男音忽然响起。

    七八人从另一个上坡奔下来,披头散发,衣衫狼狈,为首的老者和妇人我有些印象。

    "杀了他们!"一个中年男人愤怒叫道,提起长剑,跃起冲来。

    白悉不屑的哼了一声,甩袖迎去,对卿萝叫道:"你先带她走!"抬头喝了声,"九秋!"

    空中鸟鸣,那只大鸟拍翅飞来,卿萝望去,朝我看来:"初九!"

    几乎同时,另一个男音响起:"月牙!"

    我抬起头,宋积跃来,停在我们坡上,指向远处的白悉:"此人为你灭族之凶,你竟同他站在一起?"

    "那与你何干!"卿萝怒道,"你这同样污臭的狗蝼之辈没资格说这些!"

    "你又是谁?"

    "老娘是你祖师奶奶!"卿萝手指一转,长剑在她手中运转如水,一招风姿花影,带着剑光直冲了过去。

    宋积忙执剑回挡,后退出去很远。

    卿萝没有跟去,提剑收势,数道光矢朝我这边而来,击往我身后。

    我回过头去,清婵正侧身避开那些剑光,有些踉跄。

    卿萝嗤笑:"声东击西搞偷袭么,跟我玩这点把戏?"

    清婵看向宋积,眼神一狠,两人一起冲了上来。

    我看向不远处刚变成尸体的中年男人,双眉微敛,他身边的长剑飞来。

    我就要接住,身子却忽的一痛,同师父的尸体被一股强大的力量一起摔了出去。

    "九秋!"

    白悉在远处叫道。

    大鸟朝我们飞来,白悉大袖一翻,我们重重砸地的身子又被那股力量抛起,大鸟俯冲而下,以背接住我们,展翅朝远处疾飞而去。

    "初九!!"

    卿萝大喊我的名字,追了上来。

    我翻身爬起,去抓师父几乎要掉落下去的身子,大鸟忽的被什么击中,哀鸣了声,身子倾斜,往下沉去。

    云海苍茫,混沌遮眼,师父的身子往我这边滚来,我刚抱紧他,大鸟又被一撞,仰首痛叫了声,直直朝前方坠去。

    我和师父从它身上滚下,白悉飞快追来:"丫头!"

    他于空中抱住我们,往前带去,摔在一块缓缓移动的巨大石板上。

    那大鸟直坠下云海,被烈电撕为碎片,只留一抹尖锐凄鸣回荡云中。

    "月牙!"宋积很快追来,在我们右下石板上稳住身子,抬眸看来,"那人是月家覆亡的凶手!你过来!"

    清婵和卿萝分别在另外两块石板上停下。

    "初九!"卿萝叫道,朝白悉看去,"白悉,你到底想在初九身上图什么!"

    石板缓缓朝远处而去,我抱着师父的尸体坐在地上,静静的看着清婵。

    她双眉低沉,一双灰白的眼眸同样锁在我身上。

    "白悉,"我开口道,"她一直是你的人吧。"

    "什么?"

    风声太大,他偏过头来,似未听清。

    我一直不解,为何清婵会忽然懂那么多巫术,还能依靠邪术附蕴新体。

    师公和杨家,以及我所认识的所有前辈们,他们那么费力都极难接触到与万珠界相关的人,她却能与他们一伍,并且转身又能投靠十巫,而当初在踏尘岛上,她还与汤瑛行言子他们一道过。

    但这个说法也许不太对,他们两个应该不存在什么谁是谁的人,只是互相利用的关系吧。清婵是一心想要我死的,也许我在别人眼中还有什么价值可以利用,可在她眼里,我活着就是根刺。

    我踉跄站起身,望向浩渺云海。

    无数巨大石板逶迤行着,远空天际烧着大片赤云,数百个火球带着长长的光焰,如流星般乱坠。

    罡风劲烈,另一边的天澜茫无边际,那些高楼遥不可及,矗立云霄,云海一浪浪浮起,似轻轻拍撞在我的心头。

    我朝宋积看去:"化劫都已经给你们了,你为什么还追着我不放?让化劫撕了那些姓青阳姓桐木的,对你这姓乐的不是更好?"

    他浓眉紧拧,定定望着我。

    我又道:"还记不记得当初在踏尘岛上时,我说的话?"我看向云海,"我说我要看着你死在我面前的。"我摇了下头,"可是我做不到了。"

    "丫头?"白悉身形微动。

    "宋积,"我道,"你说死过一次的人,是不怕死了,还是更怕死?"

    语毕,我睁大眼眸惊恐的朝白悉身后望去,他微顿,趁他稍稍松懈对我的警惕,我朝石板边沿跑去,作势要跃下。

    他们厉声大喝,飞快冲来,我做出惊慌模样,抓住了白悉的胳膊,手下发力,借力将他一把推下云海。

    他侧身踩住石板,飞身跃起,带着我摔滚在地。

    "你疯了么!"他激动的抓起我的衣襟,"你若真杀了我这世上还有谁能救你!"

    清婵朝我们跃来,卿萝长剑刺去,清婵不得不回身去挡。

    宋积跃了过来,看了她们一眼,没有理会,叫道:"月牙!"

    他朝我师父望去。

    我大惊,哑声叫道:"站住!"

    他已站在了师父身边,一脚踩在师父胸口。

    "宋积!"我上前,"你要干什么!"

    "你给我过来!不然我就将他扔下去!"

    白悉一把将我往后扯去:"你妄想!"

    "宋积!"我痛声道,"你娘亲当着你的面挫骨扬灰,你该明白至亲之人受难之恨有多深入骨髓!你为何还要苦苦相逼!"

    "你过来!"他怒声叫道。

    卿萝停下,怒笑:"你眼瞎了?看不到她过不去么!你有本事就去杀了那白毛怪,你要挟她一个女人干什么!废物!"

    清婵朝宋积跃去,落定后抬眸望来。

    白悉道:"清婵!"

    "真人。"清婵看着他,"真人是想让我抢下这老头么?"

    "你背叛我。"白悉沉声道。

    "背叛?我本就不是你的人。"清婵道,"可惜还是被真人洞察到了,如果你没有赶来就好了。"她朝我看来,"我一直以为真人跟这个女人也有仇,原来真人嘴里时常挂着的珍宝是她。"

    我浑身发寒,害怕的看着她。

    她忽的一笑,寒声道:"田初九,你知道我多恨这个老东西么?当初要不是这老不死的捡你去望云山,我一生便不会毁至于此!我怎会让他死的这么舒坦?"

    "他已经死了!"我尖叫。

    "你跪下求我!"

    白悉死死禁锢着我,对她冷笑:"你这贱婢也配!"

    眼泪颗颗滚落,我叫道:"清婵!"

    "贱婢?"清婵扬眉,"对,我是婢,我以前为婢,我心甘情愿,我命本如此!何况在杨家为婢也没什么不好,可是,可是..."她眼眸变狠,痛恨的看着我,忽的眉眼凶戾,扬起一脚,朝师父踹去。

    白影一晃,直坠云海。

    "师父!!!"

    我凄呼,用尽所有力气挣开白悉,随之跃下。

    浩淼云雾纵过双眸,我努力伸手,却不及他的落势。

    腰背蓦地一重,被人拉住,我抬起头,宋积凶狠的瞪着我,我奋力挣扎,反手想去打他:"放开我!"

    声音破碎的连自己都听不清。

    他吃力的将我往上一提,伸手抱住。

    意识到我们的身子仍是下坠的,我死死揪住了他的衣襟,既然他自愿给我陪葬,我何乐不为。

    可是眼角余光却瞅到我们上方一个人影更快的跌落下来,宋积抱着我旋身踩上,借力往上蹬去。

    我垂下眼睛,清婵睁着双目望着我,满眸震然与愤怒。

    尘烟云雾遮了视线,唯剩一抹缥缈灰影。

    而在她更下方,一个苍白老人已彻底沉入云海,被撕成粉碎。

    我哀嚎大哭:"师父!!!"

    耳边风声呼啸,而后骤然安静,我被带上了石板。

    我瘫软在地,呆呆睁着眼睛,已无力再悲。

    "宋积!"

    遥远高空中,一个声音愤怒吼道。

    男子立在我旁边,冷笑的看着他:"白悉真人,后会有期。"

    巨大的晶阵隔开我们,那呼叱声越来越远,被缓缓移动的石板带往辽阔北空。

    而我们则绕过一座巨大的碧楼,朝右而去。

456 婴族的王

    下了石板,他拉着我往前走去,手指力气很大,几乎要拧断我的手腕。

    穿过一条狭长的崎岖小道,海风迎面刮来,二十多艘船只泊在海面上,海岸因远处天火而激荡,海浪翻涌不安。

    我被带往最近的一艘小船,浪潮狠拍着甲板,似随时都有倾船之危。

    他将我扔在甲板上,去解绑缚在岩礁上的麻绳。

    一个清瘦女子藏在船舱里小心望着我们,我抬眸朝她看去,遇上目光时她一惊:"少主?"

    她跑了出来,手里提着把大刀,蹲下扶我:"少主!你怎么在这!"

    "谁?!"带我到这的男人回身高声喝道。

    女子忙矮下身子,顿了顿,握住我的手,轻声道:"少主,你别说见过我。"

    我没有反应,睁着眼睛看着她。

    她蹲下身子藏往船舱斜侧的死角。

    男人很快回来,粗重的缰绳被扔在船板上,他双眸鹰隼,看了我一眼,小心循望四周。

    就要朝那死角而去的时候,远处一个妇人执剑跃来:"初九!"

    男人顿时回身将我提起。

    "别过来!"男人掐住我的脖子。

    妇人以剑指他:"化劫已经在那边了,你还要带她去哪!"

    "你下去!"男人叫道。

    妇人眸光微闪,忽的一笑:"我知道了,你要背叛他们。"她收剑上前,"借化劫之手除了他们,你再带初九回去召集其余十巫党羽,以初九做血祭,将化劫引往人间,是不是?"

    "你站住!"男人喝道。

    "为什么?初九一死,化劫迟早会出来,你们为什么不愿多等些时日?"

    "这与你无关!"

    "把她给我。"妇人将剑往前递了一递,"我可以饶你不死。"

    "你以为我下不去手杀她么!带个死人可比活人要省事!你快下去!"

    "可死人的血干的快。"

    "你以为就她一个姓月的?"男人讥笑,"只要是月家的血,想必化劫都会痛快吧?"

    "既然如此,那你何必非要她不可?"妇人沉下声音,定定看着他,"她已经被你们逼成了这样,你就不能放她一马?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下去!"

    "她现在若死了,你也活不了了,把她给我,我当你没出现过。"

    "我要你下去!"

    妇人停下脚步,看了我一眼,痛声道:"也罢,与其让她这样活着,被小人摆弄,还不如让她同她师父一样,死的干脆一点。"

    男人一顿:"你要干什么!"

    妇人双手结印,长剑凌于她胸前,猛的脱剑掷出,朝我射来,男人抬手结阵去拦。

    长剑疾飞,瞬息穿透阵墙和我的小腹,巨力将我们往后带摔在地。

    我捂着肚子,痛的发抖。

    男人爬起要抓我,那藏在角落的另一个女子几乎同时跃起,朝他抛去一个紫竹小筒。

    海水冰冷拍来,女子抱住我朝另一边滚去。

    竹筒的鲜血洒在男人额上,男人抬手擦掉,暴怒着将紫竹小筒一捏粉碎,朝我们冲来。

    那妇人立时去拦,抱着我的女子叫道:"不要碰他!"

    妇人当即收势,带着我们退往另一边。

    风浪变大,雨水猛烈刮来,男子身形一晃,跪倒在了甲板上。

    他强力压抑着喉中的痛苦声,似受伤低吼的猛兽,但没有坚持多久,他蓦地仰首,爆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那是什么?"妇人问道。

    "呆毛的血。"女子道。

    男人艰难爬起,伸手扶着栏杆,又单膝跪了回去,他的眼睛鼻子渐渐流出鲜血,伸手去撕扯脖子上的血肉,一阵黑雾从他身上浇起。

    "月牙!"他朝我望来。

    我捂着冰凉的小腹,呆呆的看着他。

    他抬着头,皮肉边在溃烂,边在愈合,双眸愤然,浮起不甘和痛苦:"月...牙..."

    他朝我挪来,伸出手,语声从齿缝中艰难吐出:"我不会死...我有...重光不息咒...你救我..."

    皮肉滚着血泡,层层烂开,将他的俊容毁于一旦。

    他勃然怒喝:"我不会死!我怎会死!我这条命是我娘亲给我的!啊!!!!"

    海风劲烈,船身猛晃,磅礴浪潮陡然拍来,将他的身形同惨叫一起淹没。

    海水涌回大海,他却已不在了,高大身影化为一场暮色烟波,随风散尽,唯剩甲板上被海水冲淡的血水。

    "初九!"妇人忙回身扶我。

    我靠着女子怀抱,望着那滩血水,微醺粉红,如似秋日江边,大丛大丛凋瘦枯死的残红粉影。

    妇人要拉我起来,女子忽的推开她,厉声道:"你是谁!"

    "我是卿萝!快带初九进去!我们要离开这!"妇人道。

    女子一愣:"卿姑娘?"

    她抬头朝远处的火海雷云望去,隐约还杂有九天啸怒。

    "化劫?"

    女子神色微有恍惚,很快抿唇,爬起:"好,你先带少主进去,我很快进来。"

    船舱很大,女子追上我们,带我们去往一个大房间,轻叩房门,四快三慢。

    过去一会儿,房门被缓缓打开,一个清秀男子探出头,目光落在我身上,一喜:"少主!"

    "快进去吧。"女子说道。

    房间很安静,听不到一丝海上的风浪,房中置满药香,一旁的小炉上正咕咕烧着一壶药。

    床上躺着一个人,盖着很厚的被子,露在外边的脖子和脑袋缠满白色纱布,闭着眼眸沉睡着。

    "发生什么事了?"男子打量着我,又朝妇人看去,问女子,"她又是谁?"

    女子没答话,对我低声道:"少主,仙人在床上,你,你去看看吧。"

    我微皱眉:"仙人..."

    妇人惊讶:"什么仙人?她师父?!"

    "对。"女子轻点头。

    "那,那那个是谁?"

    "你们看到木臣了?"男子忙道,"他怎么样了?"

    "那个是木臣?"妇人道。

    女子哭了出来,擦掉眼泪:"对,木臣。"

    她蓦地跪下,握住我的手:"少主,我们怕仙人会出事,便连仙人连头皮一起剥了下来,用木臣将仙人换出,仙人没死,死的不是仙人,你醒醒吧!"

    "木臣..."妇人愣愣的睁着眼睛,"是他?"

    "木臣死了?"男子惊道。

    "不是早就猜到了么。"女子哭道,"本该就知道他回不来了的啊。"

    妇人问道:"难道你们在这是为了等木臣?"

    女子哭着点头,握住我的手:"少主,你看看我,我是木萦,他是木白,仙人就在床上,你去看看吧!"

    "木臣。"我轻声道。

    神思压抑混沌,积在脑中很痛很痛,我努力想要想起他们是谁,木臣是谁,却着实艰难,只是心口能明显感觉得到酸痛,如绞如崩,悲不自胜。

    船身被激浪推出海岸,数个时辰后终于平静,我枯坐在窗边,任她们替我擦干头发和衣裳。

    她们的声音在我耳中渐稀模糊,大多都是风声,像是窗外的,又像不是,一直在我耳边吹,让我不时错觉自己像是一片枯卷黄叶,在荒野上随风飘荡,辗转不休。

    天空亮的很快,她们带我去了另一间卧房,将我背上的板子除下,喂我吃饭,教我漱口,陪我睡觉。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虚望着窗棂上的阳光,直到它倾斜,变薄,最后为清冽月色所取代。

    她们睡了很久,似很疲累,转醒时不知是谁轻摇了摇我,我反应迟钝,想要回头同她们说话时,她们已经起身准备为我梳头了。

    女子去往船舱外,妇人带着我回到原来那个房间,房中正在煎药的男子忙起身朝我跑来:"少主!"

    他顿了下,看向妇人:"没好起来吗?"

    妇人拢眉,点了点头:"让她过去坐坐吧。"

    "嗯。"

    他们扶着我在床边坐下,床上躺着的人昏迷未醒,我轻轻握着他的手,皮肤有些起皱,指骨分明削瘦,手背上有数道很长的新伤。

    "初九,他是你师父。"妇人道。

    我摩挲着他的指节,心一阵阵揪痛,酸得难受。

    大约触到了那道伤口让他觉得疼痛,他手指微动,没有睁眼,但握住了我的手。

    我指尖一颤,像有什么涌入胸口,如江水漫延,滚过荒凉贫瘠的土地。

    水雾渐渐模糊视线,我一眨眼,眼泪便掉落了下来。

    "少主。"一旁的男子低低叫道。

    九儿,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你得独自一人一步一步的走上去。

    好。

    此处为寒荒漠北之地,露少雨缺,林稀草疏,百姓寄望祥瑞,又称此地'十二田';,望此处雨水充沛,长年灌溉,恰好你生于十二腊月,索性取个'田';姓罢,就叫你田初九,如何?

    以后你就是我的小初九了。

    等下见到你师尊,嘴巴要乖一点,知道吗?

    既是个傻儿,你要留着就留着吧。

    ...

    "初九。"妇人轻轻唤我。

    眼泪越流越多,我头痛欲裂,眉眼皱做一团。

    "先别想了。"男子道。

    "木臣..."我垂下眼睛,苦苦思索,"木臣。"

    "初九!"

    心底凄惶酸楚,我看向窗外:"木臣,木臣..."

    脑中出现数不清的人影与声音,光怪陆离交错着,我不知不觉抓住了被子,几乎要将它揪破。

    "不要想了!"妇人握着我的肩膀,"你静一下!"

    我垂下头,怔怔望着地面,哭道:"木臣。"

    她扶着我站起:"走吧,我们去外面走走。"

    我摇头:"不去。"

    "走。"她皱眉,认真道。

    甲板上到处都是水,鞋子踩上去,会一层一层的浮开。

    风声凛冽,天空半片墨蓝,半片微蓝,几颗星子隐亮于云间,轻淡芒光仿若透薄素羽。

    我们在栏杆旁停下,我垂眸看着甲板上的水缓缓淌入大海,水声清脆静谧。

    "你们变成这样,皆是因我而起。"安静了一阵,妇人出声道,"岛上应该全乱了吧。"

    我抬头朝她看去。

    她难过道:"我中了陷阱,踩了一个又一个,那女人不简单,她能将你们的字迹写得一模一样,连口气也学得神似。幸好你师父未死,不若,我真不知该如何谢罪。"说到这她忙摇头,怒道,"我怎么能说这种话,这话太对不住木臣的牺牲了,没有人应该死的,不应该的。"

    "木臣..."我低低道。

    "木臣。"她道,"这些魔奴,都很了不起。"

    "魔奴。"

    她朝我的肚子望来,眼眶红了:"初九,你这个孩子,也是因为我..."

    我伸手贴着小腹,手指微微收拢,衣裳轻皱。

    "我送你们回去吧,"她哽咽,"我带你回望云山。"

    "家..."

    "对,你的家。"

    "好,"我看向大海,"回家。"

457 我的浊气

    太阳高挂,西沉,月亮升空,坠下。

    我开始经常犯困,有时会睡得很久,有时只是眯上一会儿。

    这一次睡得特别的长,长的像是要不再醒来。

    晨光破云,海鸥叫的高亢嘹亮,我终于睁开眼睛,屋内坐着一人,很清瘦,头上缠满纱带,身上穿着简素布衣。

    初升的阳光给他镀了层霞色,他背光坐着,怔怔的望着窗外。

    桌上摆着一盘糕点和一碗甜汤,热气袅袅。

    我想要撑起身子,他听到动静回头,忙过来:"丫头。"

    "师父。"我叫道。

    他一喜:"丫头,你记起来了?"

    "疼么。"我问。

    他看不清眼型的眼眸泛红,笑着摇了下头,伸手扶我:"饿不饿,她们说你这几日没吃多少东西。"

    "饿。"

    "来。"他蹲下去给我穿鞋。

    我缩了下:"师父,不行。"

    他已将我穿好,起身扶我:"为师特意给你做了蜜豆糕,这里没有青艾竹叶,味道少了点清香,有些甜腻。"

    我在桌边坐下,他用筷子拾起一个递到我嘴边,我轻咬了口。

    他望着我:"好吃么?"

    "好吃。"

    他笑了笑,道:"他们在捕鱼,等下带你去,今日天气会很好。"

    "嗯。"我点了下头,喝了一口汤,我抬起头道,"师父,你吃了吗?"

    "太疼了,吃不了东西。"他指指嘴巴。

    "那怎么办。"

    他一笑:"你替师父吃吧。"

    我看向盘子里的糕点,点头:"好。"

    他朝窗外望去,轻声道:"我们先去沧市,从沧市去孤星长殿,再从孤星长殿回去。"

    "嗯。"

    "想家吗?"

    我点头:"很想。"

    "细细算来,你下山竟已快七年了,那时还是个小丫头,如今差点就要为人母..."他顿住,眸色浮起悲伤,转而又笑道,"丫头,你幼时一直想去霜原玩,小花家就在凌北,等回去以后,我们想办法联络上他,让他一起去冰原上玩雪人。"

    "好。"

    "还有画筑岭那,我们先去上春找艘小船,就任它漂着,看它带我们去哪。有次我漂到了秉州临风山,有次去了清州三浄岭,还有次,我直接回了咱们穹州天霞山。不过每次都会经过云雁潭,你不是喜欢吃那里的桂花糖和薄酥饼吗,我再去桥头那小曲茶楼上叫坛花雕酒和叫花鸡,啧啧,人间美味啊。"

    "我馋了。"我道。

    他一笑,回头看着我,垂眸看向那些糕点,道:"丫头,快点吃吧。"

    "好。"

    那个男子不在甲板上,妇人和女子两人在捕鱼。

    我被师父牵着,一步步走的很慢,阳光洒下来,暖暖一席。

    她们回过身来,女子高兴道:"少主,你醒了!"

    "初九!"

    她们旁边有很多缠满绿纱的筐笼,层层纱网里,许多小鱼无法脱身。

    "这鱼有点小啊。"师父道。

    "大鱼都在深海,"妇人道,"这绳子不够长,也就捕捕小鱼了。"

    她和女子拉起一根粗绳,将一个筐笼从水中拖出,再将另一个取干净活鱼的筐笼放上鱼饵后抛回海里。

    海面被溅得哗哗啦啦,师父跃跃欲试,捋起袖子上前:"我也来!"

    他去拉另一个筐笼,熟练的拉网,收笼,掏鱼,上饵,一气呵成。

    "仙人,该喝药了!"男子从船舱里走出,晨光将他面庞勾勒的秀气清雅,他冲我笑道,"少主,今天气色好多了!"

    我笑了下,望回筐笼。

    "丫头,"师父招手,"来。"

    我走过去,他对妇人道:"这几个筐笼归我们,我们来比试!"

    妇人来了兴致,挑眉:"比就比!"

    "等下!"男子跑来,将我的袖子往上卷去,又喊了声,"再等下!"

    他跑入船舱,没过多久,抱了一堆东西出来,将我的衣袖,裤脚包好固定住,将我的头发也轻扎上去,用布包好。

    他拍手:"好了!"

    我垂头望着胳膊上的皮肤,灰紫色的血管清晰又模糊,阳光下显得很刺眼。

    我抬起头看向师父:"师父,我怎么会这样了。"

    "没事的,别怕,"他收回去视线,笑道:"来,比吧!"

    其实我没能帮上什么,反应很迟钝,男子过来一起帮着师父,我就在旁边提绳子和找饵。

    筐笼被一个又一个抛入大海,水面海浪轻涌,很不平静。

    我握着栏杆,呆呆的看着它,脑中思绪同它一样沉浮不定。

    "九儿?"

    像是听到师父的声音,又像是听不到。

    我抬起头,天空蓝的澄碧,但又变得朦胧。

    我忽然很想念一双眼眸,清澈幽黑,有些狭长,时而深邃,时而逼人,明亮干净,真诚专注。

    "杨修夷。"我轻声道。

    "初九..."妇人唤我。

    阳光落在我脸上,海风将我垂落的碎发吹开,我微微一笑,又道:"杨修夷。"

458 战鬼尸藉

    阳光斜照,夕色染透两岸,江上无数渔舟唱完而归,袅袅炊烟升起,有淡淡的米粥清香。

    师父跟在妇人后边上岸,回身牵我,轻风将我们的帷帽吹起,并带来几缕牧笛声。

    付了船钱,师父去到不远处的路口,在简朴的车马行租了辆马车,车厢很小,五人显得有些拥挤,怕我会闷,他们让我坐在窗边,窗外满山满山的金秋,在夕阳下特别迷眼。

    "真快啊。"师父感叹,"一下子,竟觉得从来未曾出去过。"

    "还是人间好看。"女子道。

    "那是自然,"师父笑了下,顿了顿,他回头道,"可是你们不能呆太久,到了穹州以后便回去吧。"

    女子一愣,蹙眉:"仙人,我们想陪着少主。"

    "别再让我们师徒有亏欠了,"师父道,"若你们在此太久而伤到身子,丫头要还有机会知道,她会难受的。"

    男子和女子对望了眼。

    坐在斜侧的妇人道:"回去吧,日后若有机会,我会带初九去找你们的。"

    女子没说话。

    男子道:"仙人,你们觉得少主还能活多久...能不能,让我们陪到少主她..."

    "你们回去吧,"师父低声道,"我们不会就这么让她离开的。"

    女子朝我望来,一直挽着我胳膊的手轻握住我的手指:"少主。"

    "嗯。"我应道。

    她一笑,又喊道:"少主。"

    我有些累,但还是应了声:"嗯。"

    "少主。"她再次喊道。

    "怎么了?"

    "少主..."

    她垂下头去,低声哭了起来。

    "木萦。"男子叫道。

    "你别哭。"我皱眉道。

    她吸了吸气,点头:"好,我不哭。"她对我挤出一个微笑,"少主,我是木萦。"

    "木萦。"我道。

    她开心的笑了起来。

    我看向我们的手,心里无端觉得有些难过,我动了动唇瓣,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气氛变得沉默,师父忽的指向窗外,叫道:"丫头快看!那条鱼好大!"

    我循目望去,一个渔翁正在收竿,听闻声音回头,提了提手里的细绳,冲我们开心笑了笑。

    师父挥手,报以同笑。

    两日后,我们入了一座城,那对男女在我睡时离开了,我醒来已经在马车上,狭小空间变得宽敞许多,但我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一路南下,经过青岸,穿过山谷,若路上没有城池,我们便在野外枕星卧野而眠。

    几日后,江雨绵绵,天色复又暗下,我们弃了马车,又乘舟船,在一方云低江阔处踩着月色上岸。

    小雨润湿地面,湿湿嗒嗒,江风拂来,树木倾倒,带着微凉寒意。

    妇人替我整理衣裳,将我的帷帽戴好。

    师父也带着帷帽,面上纱布每日都在换,不知何时会好。他站在一旁,手里抱着很多包袱,不知道是在看我,还是在看远方。

    "师父。"我叫他。

    他转了下身子:"嗯?"

    "没事。"我道。

    原来是在看远方。

    "怎么了?"

    我朝前边望去,大约是他刚才所看的地方,很大一片桂树,更远的地方是大片大片绵延的杏林。

    我说道:"我刚才想知道你在看谁。"

    妇人笑了,看向师父:"她又孩子气了。"

    "她本来就是孩子。"师父道,"你不想想你大她多少。"

    妇人点了下头,又道:"那你也是我的孩子。"

    "我呸!"

    明月悬于半空,师父说快要中秋了,山上清冷,梅林早早开了,现在去会有很多花海,成片成片,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看的。

    我们往山上走去,他边走边讲故事,风动花落,清淡声音落于月色下,似花香一样沁人心脾。

    杏林褪了许多颜色,师父讲完《紫杏楼船》,停下脚步,抬头望着月亮,忽道:"这些年上山因为偷懒常一蹴而就,平日我又时常去到其他地方赏山赏水,几乎快忘了碧霞山脉也是天下名川,好多年没走过这了,这何曾输于他地呢。"

    "习以为常的东西,人们惯来不懂爱惜。"妇人道。

    师父回头看着我,:九儿,还记得为师此生最喜欢什么吗?"

    我摇头。

    师父一笑:"是自在逍遥,无拘无束。"他摘下自己的帷帽,"这感觉真好啊,同你边走边说故事,就跟你小时候一样。"他叹了声,"可是为师又不喜欢这样,你幼时痴傻,为师苦心栽培,就是希望你能独立自主,有自己的思考和想法。"

    "我听得懂你的话,"我道,"可是我现在说话特别累。"

    "所以你师尊师公才喜欢你,"师父笑道,"你幼时更累,可你都做到了,那些烦死人的巫书,别说那么多套,就是一本,这世上能完整背下来的也就你师公和那臭小子这些过目不忘的人,你却以愚钝之资全部做到了。"顿了顿,他敛眉,难过道,"可是现在,你还能记住多少呢。"

    "师父..."

    他叹息:"罢了罢了,师父不说了,省得你又要嫌我啰嗦了。"

    "不是,"我道,"我困了。"

    他失笑,轻揉了下缠满纱布的鼻子,将帷帽递给妇人:"来,为师背你回家。"

    远山夜岚如烟,晚风落落,我趴在师父肩上,他走得很慢,嘴里哼着小曲,我渐渐闭上眼睛,酣甜入梦。

    醒来躺在木床上,身上盖着暖软的被子,窗扇开着,窗外星空映下,檐下悬着一盏晃悠悠的小灯。

    我睁着眼睛望着那盏小灯,心似乎从毫无生气的枯灰中复苏,耳边有很多读书声,清朗入耳,像从天边传来。

    "初九?"身边响起一个女音,"你醒了吗?"

    我回过头去,这才发现一个女人半靠着枕头坐在我旁边,和我同被而卧。

    我道:"醒了。"

    "我是卿萝。"她道。

    "嗯。"我应道。

    "还是这个样子,"她轻叹,"跟你说了你也记不住,你现在也就记得你师父和你男人,这亲疏远近分得可真清。"

    我没有说话,转头继续望着那盏小灯,很眼熟,我想了想,大约是叫狼顾灯。

    "饿不饿?"她问道。

    我仍望着那盏小灯,道:"饿了。"

    "饿了怎么不说呢?"她皱眉,"我要不问,你就一直饿着吗?"

    "说了,便有东西吃了吗?"

    "会叫的孩子才有奶喝。"她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嘀咕,"我跟你说这个干嘛呢,我去让人给你弄吃的,你下床随便走走吧。"

    "嗯。"

    她起身点了盏灯,走了几步,回头朝我望来,叫道:"初九。"

    我转眸看着她。

    她唇瓣动了动,欲言又止,最后道:"为什么你都不问我们是谁,无论身在哪里你都不问一句此为何地?"

    "这里是我房间啊。"我道。

    "这一路呢?"

    "什么一路?"

    她叹了声,执着灯盏走来,在床边坐下:"那你怕不怕我是坏人?一个陌生人忽然出现在你身边,你为什么不惊不怕?"

    "这里是望云山,我有师父。"

    她看向窗外,有些气恼,沉默一阵,她低声道:"初九,我不知道你如今是彻底没了心智,还是只记得你小时候的事,我有一些话不知道该不该对你说,我也不知道我认识的那个初九会怎么做。"

    狼顾灯晃晃悠悠,她抬眸望着它,道:"你已经睡了两日了,这两日,我都坐在这难眠,我不想说,可又不能不说。"顿了顿,她转眸看着我,"初九,你..."

    敲门声忽的响起,屋外一个女音轻声道:"卿姑娘,是少夫人醒了吗?"

    妇人止住,皱了下眉,起身过去:"嗯。"

    她推门出去,道:"东西热着吗,她饿了。"

    "一直都在呢,我这就去!"女音含着开心笑意,转身小跑离开,脚步声踏在深夜,别样静谧。

    我披了件外衣,在书案前坐下,书籍典册积的很厚,在地上落下斑斑倒影,一旁有几件洗的干净却黄旧的小衣裳,整齐的叠在木箱上,散着很淡的沉曲香和香草皂香。

    房门被轻轻推开,我回过头去,两个姑娘在门口冲我揖礼:"少夫人。"

    我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望着她们没有说话。

    她们对望了眼,顿了顿,略瘦一些的姑娘先迈脚进来,道:"少夫人,仙尊为您列了个药阵,嘱咐我们你醒来后要先让你沐浴。"

    我在想仙尊是谁,另一个道:"是您的师尊。"

    原来是师尊。

    略瘦一些的姑娘走到我身边,似犹豫了下,而后伸手扶我:"少夫人,澡房里都备着热水了,我们伺候您去。"

    我依言起身,她微松了口气,看向另一个姑娘,低声道:"快呀,别怕。"

    我垂头望向自己的手,灰紫成片,枯瘦如柴,我往衣袖里缩去,道:"别怕。"

    "不,不是这个。"那姑娘忙结巴道,"我不是害怕少夫人,我只是第一次见,见..."

    我看向门外,道:"走吧。"

    澡房湿热,她们也跟来,我回身:"你们进来干什么。"

    "我们伺候少夫人..."

    "我要洗澡。"我皱眉,"别进来。"

    她们愣了下,点头:"好。"

    房门关上,我走到一旁坐下,澡房里热气氤氲,我看着洒在澡盆上的药草,再垂头看着自己的手。

    一切都很熟悉,一切都很陌生。

    但饶是再笨,我也知道自己的身子出了问题。

    少夫人,少夫人...

    我心里低低念着。

    房门被轻轻叩响:"少夫人?"

    我回头看去。

    一个姑娘低低道:"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她不会出事吧?"

    "少夫人?"

    "我在。"我道。

    我敛了思绪,起身宽衣。

459 带去往生

    别厅布了很多糕点凉菜,她们说只是开胃的,那边还在炒一些我喜欢吃的。

    除了她们,又来了四个姑娘,她们一起用锦帕擦着我湿漉漉的头发,那个妇人坐在一旁托着腮帮子发呆,我安静吃着,端来多少吃多少,连自己都没发现竟已这么饿了。

    吃了很多,终于饱了,我放下筷子,妇人回过神来,道:"看来胃口还是挺好的。"

    "嗯。"我应道。

    一个姑娘递来香茶:"少夫人,漱漱口吧。"

    我看了香茶一眼,没有接,妇人道:"怎么不喝?"

    我皱眉:"不自在。"

    妇人伸手去接,淡淡道:"你不接她的茶,她这样僵着也不会自在。"

    我看向那个姑娘,她忙摇手:"不敢,奴婢不敢。"

    "走吧。"妇人喝了口香茶放下,"我们出去走走吧。"

    两个姑娘要跟来,妇人回头道:"你们就别来了,没听到她说不自在吗?"

    她们抿了下唇,垂下头。

    妇人牵起我:"走吧。"

    分不清眼下是什么时辰,天还黑漆漆的,月亮很大,圆圆亮亮,照明了脚下的路。

    风清树仙,草丛里虫鸣唧唧,我跟在她旁边,身上只着白色寝衣,头发因刚洗而长垂着,未着丝毫发饰。

    去往梅林的路上有条很长的上斜石径,我垂下头,步步踩着土中的碎小石头。

    妇人同我一起看,看了半日,道:"你看多久鞋尖都不会生出一朵花来。"

    我抬起头看着她。

    她道:"这几个丫头也不算是杨家的,行事也看得出来,没有你婆婆身边那些人调教的大气。"

    我没说话。

    她又道:"我们是从沧市回来的,在郴州安桁时你师父便书信给了杨家报平安,这几个丫鬟是穹州不知旁到了哪一系的杨姓宗亲特意选的算得上乖巧的小姑娘,等过几日,你婆婆身边的妈妈带人过来,这几个人你看得顺眼的留几个,看不顺眼的可能要送回去了。"

    我点头。

    她轻叹:"初九,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个吗?"

    "不知道。"

    "这样说明大家都知道你平安了,若是杨修夷得到消息,他一定会很快赶回来的。"

    我一喜,忙问:"真的?"

    "那得看他知不知道啊。"她嫌弃的横了我一眼,"一提到他,你眼睛都放光了。"

    "赶回来,"我不解,"他去哪了?"

    "你现在才知道问他去哪了啊,"她收回视线,抬头望向高空明月,"可是初九,一旦他回来,我们就没机会了。"

    "什么?"

    她神色变得凝重,收回目光望着我的眼睛,平静道:"初九,要出大事了。"

    我微皱眉:"大事?"

    "你喜不喜欢你师门,喜不喜欢杨修夷?"

    我毫无犹豫:"喜欢。"

    "那,如果要出事了,你会不会想保护他们?"

    "保护?"

    她顿了下,往前走去,极淡极淡的柔和声音:"许多诗人都喜拟辞颂盛世太平,如今的天下的确是大定,世道亦清明,可是这世上从来就没有真正的久从之安。亦州抱本每隔数年都要发生一次大地动,鄞州定云县近日又传出狐妖窃婴,半水临河爆发了瘟疫,死伤上万,这些灾难,无时不在。"

    "嗯。"

    "眼下就有一个比这些更可怕的事要发生了,就要发生在昆仑了。"

    我跟上去:"要发生什么?"

    "化劫,"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回过身来看着我,"初九,你还记得你的族人么?"

    "族人?"

    "当年你姑姑抛下的那些姑娘,十巫那群鼠狗用她们祭了血阵,已经以月家血气将化劫引去了昆仑,这些蠢货只想搅得凡界大乱,好在乱世中重振,他们痴心妄想,不足为道,可是这三千天下何止他们作祟,觊觎我们大好河山之辈数不尽数,如若其他人趁虚而入,对这人间都是大伤的!"

    我看着她,脑袋懵懵的,不知道能说什么。

    "还有魔界那场战事,"她的声音仍是轻的,语气却有些急,"万珠界的人四处结党,调兵遣将,却仍不易且看不到尽头。如今化劫终于重出,你又将死,他们必会想尽一切办法来找你!你是这世上仅剩的与化劫有过血咒之牵的人,对他们而言,这近乎是孤注一掷的时候了,你觉得他们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来?"

    "初九,如若昆仑真的倾塌,八大宗门真的被毁,你知道这对人间意味着什么吗?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杨家和你这师门就算不倒也会损掉大半元气,你舍得看着你的师父师尊和杨修夷受难么?"

    我没有说话,还在迟缓反应。

    她握住我的手臂:"初九!只有你可以阻止化劫了,你清醒清醒吧!"

    我看着她的眼睛,良久,道:"化劫..."

    "就是呆毛呀!"她皱眉,"那只呆毛你可曾记得?"

    "你想要我做什么?"我问。

    她垂下手,转身看向远处梅林:"不是我...是昆仑几个长老,昆仑出了大事,你睡着的这三天他们一直在山上游说你师尊和师父,你师尊次次雷霆大怒,每次都将他们轰下山去。"

    "我师尊。"

    "对,"她抿唇,"他们想以你做血阵,将化劫引去溟海踏尘岛或东荒三万尘山重新封印。"

    "那我会死么?"

    "你已经活不久了,"她回头看着我,"初九,此事由你自己决定,如果你答应,我便带你去找那些长老,你若不愿,我便帮你一起对付他们。"

    我没有说话,沉默很久,我道:"我想见一面杨修夷。"

    "初九,"她眉头皱的更深,"等到他回来我便带不走你了。"

    "可是,"我难过道,"我很想他。"

    她叹气,不再言语,抬头望了望天色,道:"天就要亮了,你师尊快要来找你了,回去吧。"

    我看向前边梅林,树影婆娑,梅瓣纷洒,似雨轻扬。

    我低低道:"我真的,很想他。"

    卿萝带我回屋,房中烛火仍在,窗扇分明开着,它却仍安静簇立烛台上,金线细长,不为晚风所动。

    我抬手捡起一本小册翻开,墨渍有些淡了,我呆呆的望着上边的字,视线却像飘了出去,很远很远,自己都不知道在想什么。

    天色初明,一个姑娘进来跟我说师父醒了,我起身过去时,师父刚从厨屋出来,一手端着米粥,一手拿着两个馒头,准备来找我,露在纱布外边的一双眼睛布满了血丝。

    庭院清风乘兴,我们就着石阶而坐,他直接放在膝盖上吃着,一旁几个姑娘说要去搬小方桌,被他喊住,然后支走了。

    "山上清净悠闲惯了,忽然冒出这么多个小丫头真是不习惯。"他对我嘀咕。

    我问:"吃这么点,够不够饱。"

    他将最后一口馒头塞入嘴里,就着米粥咽下,将空碗放在一旁,起身道:"走吧,带你去松动松动筋骨,等下得让你入阵了。"

    我随他起身:"好。"

    晨起最寒,妇人拿了件斗篷出来,师父替我披上,然后他带我沿着紫薇阁外的小道去到太清宫,一步一步穿过清心阁中的高大书柜,边同我讲很多故事。

    师尊派人来找我们,师父没有同来,送我到了门口后淡淡道:"为师想在这小坐,你且去吧。"

    "你睡一觉吧。"我道。

    他点头:"好。"

    我转身离开,走出去很远,停下脚步回头,师父仍站在原地望着我,遇上我的视线后,挥了挥手,进了阁中。

    在泉月楼后边的寒殿见到师尊,同他一起的还有两个前辈,那些姑娘离开后将殿门带上,整座大殿一下子变得荒凉寂静。

    "吃饭了么。"师尊问道,面色从来都是严肃冷漠的。

    我点头。

    "这两位尊伯,认识么?"

    我朝他们看去,想了想,摇头。

    他们顿然叹息,有些失望。

    "为什么啊。"高一点的那人道。

    "小时候又不是没疼过你,塞了你多少糖了啊,白喂了!"另一人叫道。

    师尊轻咳了声。

    他挑眉:"你咳什么咳,我又不是你徒子徒孙,小丫头记不住我还不准我难过?"

    "你又嚷什么嚷!"高个子叫道,"快给丫头看看吧。"

    "前几日不都看过了么,死马当活马呗,我去拿家伙,"他转过身去,嘴中嘀咕,"这些方法要能有用早就给用了,等到现在哪还来得及。"

    "你闭嘴!少说几句!"高个子斥道,朝我望来,"丫头,来,去那边躺着。"

    我看向师尊,师尊抬步过去,边对我道:"走吧。"

    殿中有方池潭,池潭旁安着一座白色玉台,很矮却很大,形状并不规则,似是简单雕凿过的璞玉,上下两层,中间一大片是为空心,散满药香。

    玉台南边有方高大木案,上边置着青铜方鼎,鼎中不断涌下月萝湘露,渗入玉台空心处,然后从另一边流入池潭。

    我脱下斗篷,在玉台上躺下,师尊拿了条白绫将我的眼睛遮住,道:"一开始会有些痛,但一定记住不能睡。"

    我点头:"好。"

    身上被盖了条软毯,他们在我周身种入许多个结印,我安静躺着,渐渐的,我的脏腑似在腹腔中搅动了起来,阵阵痛意传来,并越加强烈,可同时困意却也越来越浓。

    我努力撑着神思,在白绫下将眼睛睁得很大,隔着白绫,我的身子上空一片明亮,似有玉石铺成星序,凌空而动。

    身上的痛意渐渐消散,我的困意却不褪反增,我握紧拳头,手指嵌入掌心,强行撑住眼皮,可最后仍事与愿违,重陷回了黑暗。

460 想烦着你

    我做了一个梦。

    长街暮色,阳光落在身上,像层暖暖的霞衣,清凉清凉的晚风迎面吹来,我藏在角落,手里拿着一个小包袱,紧紧的盯着斜角。

    几个人影晃晃悠悠过来,为首的那个走路像飘着,一抖一抖,顺手从一旁的葫芦摊上摘下一根。

    光亮亮的秃头,真是让人一见便想拍它几下。

    我从包袱里摸出石头,瞄准之后啪的一下扔过去,他哎哟了一声,抬头张望,我忙又藏好。

    "谁!谁!"他高声喝着。

    "谁偷袭我们老大!"

    我又摸出一个,在手里轻抛了下,神思一凝,石头从另一个方向又中了他的脑门。

    一粒又一粒,他们抱着脑袋乱逃,我掩着嘴巴咯咯直笑。

    "田掌柜。"一个苍老声音忽的响起。

    我回过头去,许炭翁挑着担儿笑道:"你怎么又欺负他们啊。"

    "嘿嘿。"我爬起身,拍了拍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谁让他隔三差五想找我要保护费来着。"

    "你又没给。"

    "他倒是抢得走。"

    "哈哈哈!"

    我将袋子收好:"你走累了吧,坐吧。"

    "不了,这一歇就又不想动了,我走啦,你小心点。"

    "你也小心点,这几日下雨,地上路滑。"

    "哈哈,知道啦知道啦!"

    他从我身边经过,背影逆着晚霞,微微有些佝偻,我目送着他离开,直到他消失人群里,渐行渐远,模糊不见。

    长风横过天幕,梦境像是翻涌的云海,瞬息万变。

    那熙攘桥头,卖糖葫芦的小哥痴痴望着远处的千金佳人,他身旁两个小孩则痴痴望着他的糖葫芦串。

    几个绣娘从桥下经过,抱着绣篮低声笑说着哪家公子。

    不远处,一个翠衣丫鬟左右顾盼,悄悄将一封信笺递给一个清瘦秀才。

    桥下河水潺湲,清歌如籁,人间朝暮,最美不过如此。

    从混沌中醒来,我的身子躺在石台上,眼睛仍遮着白绫,一旁有低低的人音。

    "无计可施了。"

    "真的没有办法了?"师尊道。

    "还能有什么办法,现在连正阳之阵都散不掉她的浊气了,再加剧点,她会被直接吞噬的。"

    "是啊,你也看开点吧,我知道九儿不同他人,可你们后山那么多座坟,经历的生离死别还少么。"

    安静很久,师尊低声道:"但是初九,她此生太苦了。"

    "我们这把岁数了,什么人间惨境未曾见过?多买点好吃的给她吧,且尽余生欢,算做弥补吧。"

    说话的人转过身子,抬手将我眉心和脸侧的数根长针缓缓抽出。

    喉咙有些干燥,我哑声道:"师尊。"

    他一步过来将我扶起,除掉我眼上白绫:"疼么?"

    "不疼。"我道。

    我看向站在一旁,手里拿着长针的人影,模糊视线渐渐清明,我道:"丘前老头。"

    他一愣,眉梢扬起:"你认出我了?"

    我转向另外一个高个子,他满目期待:"我呢我呢?"

    我一笑:"松云尊伯。"

    "哈哈哈!"他笑出声,"还能认得就好,认得就好。"

    我垂下眼睛望着身下玉台,脑子很乱,逐一清晰整理。

    师尊他们没有说话,安静的看着我。

    良久,我抬手看了眼自己不成模样的手背,顿了顿,我抬头看向师尊:"师尊,我想回屋。"

    殿外下了小雨,天色已暗了,师父没在门口。

    几个丫鬟撑伞等我,送我回了浮欢居,进屋时我朝师父紧闭的房门望去一眼,想要过去,但忍住了。

    屋外雨势变大,淅淅沥沥落下,借着檐下小灯,可以看到雨滴落在窗台上,四溅的水花清珲剔透,似玉珠砸落盘上,一粒一粒。

    屋里一切如旧,同我六年前离开的一样,我让这些丫鬟回去休息,然后将窗扇合上。

    静坐许久,我起身去翻来几本书,回来研墨铺纸,刚执笔落字时,听到师尊敲开了师父的房门。

    我浑身绷紧,笔端凝住,不出多久,传来了师父的悲戚痛哭声。

    我的眼泪随之落下。

    卿萝是在半夜出现的,不知去哪找的一具年轻身子,进屋时愣了一愣,望着我:"初九?"

    "卿萝。"我看着她。

    她一喜,走来道:"看来你正常了。"

    我嗯了声,垂眸继续书写。

    她望向书案:"你在写什么?"

    "整理思绪。"

    她抬手移来张凳子,在我旁边坐下:"我陪你吧。"

    "我要去昆仑,"我没有抬头,"路途太远,你有没有办法能让我三日内赶到。"

    "你想通了?"

    "没有。"我停下笔,静静的望着砚台,"我想不通,为什么会是我。"

    她没有说话,沉默很久,道:"人皆有命,我不及你艰辛,可当初我也不解,为什么我父亲要囚禁我百年。"

    囚禁。

    我轻皱眉,想起了呆毛。

    原来当初刚见面时,它口口声声说的仇人,就是我们。

    原来它一直傻乎乎的缠着我,是因为血咒之牵,让它有了错觉。

    原来数万人一直在找的化劫,一直就是我身边有点呆傻,却又凶狠的呆毛。

    "你是不是想到呆毛了?"卿萝问道。

    "嗯,月家太对不起它了,千年孤寂幽闭,它是如何忍下来的。"

    "别想这个了。"

    "你还记得我以前待它有多不好么,它当时的失落难过我如今切切在目,如若那时它便知道了一切,它该有多么恨我。"

    "可你别忘了,"她道,"它生性凶狠,好食生肉,它之所以上当正是因为它贪婪,如若你先祖没有将它封印于海底,这世上该会有多少人惨死于它口中?"

    我轻轻点头:"嗯,可到底,我还是对不起它。"

    她沉了口气:"那,你真的想好要走了么?"

    "反正我也撑不了几天了,趁着还清醒,能做些什么便是什么。"我的眼神变得虚浮,轻声道,"不过我真的想不通。"

    "那就不要再想了。"

    我摇了下头:"我就是想不通,你说什么是命,就是天意么?"

    "初九..."

    "曲南的夏天为什么不会下雪,为什么世上那么多不可能的事不能稍稍变得可能,比如我想要爹娘还在,比如我还想要再多活几年。"

    "别说傻话了。"

    我敛眉,点了下头:"好,那你去想办法吧,越快越好,三日之内,我一定要赶到昆仑。"

    "不用去昆仑,昆仑现在已大乱,我们先去孤星长殿,而后直接去大荒或踏尘岛。"

    "不,"我道,"我就去昆仑。"我看向那些已晾干的纸页,"无论是东荒北漠,九重天或其他神境,那些地方我完全陌生,掌控不了,而踏尘岛,化劫已在那吃过一次亏了,岂会再去。"

    她顿了下,有些迟疑:"初九,不需要你掌控,你此次只是,只是祭品。"

    "可我不信任那些人。"

    如若有人心存不轨,那时我就只能任人宰割,况且魔界战事旷日持久,若我不幸落于一些奸人手里被拿去要挟,我知道师公他们不会因我而妥协什么,可是终究难免心生自责,我不想让他们为难和难过。

    我看着纸上所整理的思绪,淡淡道:"昆仑那些人喜欢作壁上观,魔界之事除了玉京宗门,寻禾宗门,紫翠宗门出人出力过,其他五个宗门做过什么。而玉京宗门,就连煎雪仙尊自己所在的碧海一脉也有人在嘲弄他,这些高枕无忧的大家,眼下门前着火,他们才终于知道怕了。"

    "我知道他们可恨,可是初九,昆仑一旦倾塌便不止是对他们,更..."

    "不是有我当祭品了么,"我双眉轻合,"沧海可以封印化劫,他们仙气聚拢的昆仑为何不行?"

    我知道卿萝的顾虑,也知道昆仑的地位对天下意味着什么,可是我甘愿献出这具枯骨并不是为了让昆仑得一安宁,而是这天下有我的师门和我的朋友在,我所热爱和在意的一切都在这。

    我拿出几张纸页递给她:"这是我所想的。"

    她伸手接过,略略扫了眼,指着一处:"这里是哪?"

    "巽蒙山南湖,我画工不好。"

    "那这里便是那片南湖梨园了。"

    "嗯,我翻书查的。"我从一旁拿起《云卷游记》,道,"幼时喜欢看,一直放在屋中。"

    "我不擅巫术,"她朝我看来,"但我看的出这个很难,你确定要这么做么。"

    "这是凌薇千境阵和太清封魂咒。"

    呈虚山脉以东之境是用来封印化劫的最好所在,那西岸山坡上还有很多很有灵气的山石玉矿。

    以玉为引,这是上乘巫阵,再引南湖与天地群山之气相佐,这将会是我此生所设的最宏大的阵法了。

    而且,我仍心存一些侥幸,照眼下情形,万珠界的人想必往昆仑赶去了很多,若我能在死前杀上几个,能报些许仇,便是些许。

    只是巽蒙山,我看向卿萝,忍了忍,将我心里的真实念头压了下去。

    卿萝看了良久的图纸,抬起头道:"初九,我相信你能办到,可是你的身子会不会又如前几日那样?"她顿了下,轻声道,"初九,你觉得你还能撑多久?"

    "这个我自有办法,"我伸手接回图纸,"你去想想怎么样才能尽快赶去昆仑吧,其他交给我。"

    她点头:"好,那我去找那些长老骗只大鸟过来。"

    "嗯,今日未时我去后山秃崖那等你。"

    "好。"

461 师父来了

    雨绵绵细细,落在身上很粘稠。

    幼时经常会饿,师父常常半夜起来带我去做吃的,所以山上的路,哪怕闭着眼睛我都能走对。

    绕了条远路去了太清宫,以前练习巫阵的几间厅室依然如初,我拖来木梯,在硕大的药柜前翻找着巫材,秩序丝毫未变。

    两个多时辰后,天光渐亮,我将整理好的小包袱藏在绝顶孤峰旁的青松下,设了一个切灵阵,而后悄然回屋。

    案上的蜡烛快要燃完,却将桌椅的影子拉的很长。

    我脱了湿嗒嗒的外衣,梳理了下头发,在床上躺下。

    不太敢睡,唯恐一觉又如数日之前。

    我睁着眼睛望着房梁,手习惯性的抚在肚子上,可是小腹早已经平下去了。

    心中牵挂担忧,却又不敢让自己去想,这种感觉着实难熬。

    又躺了阵,窗外日光还未落至,我轻轻侧了个身,望向微敞的窗子,眼泪终于掉了出来。

    伸手抹掉,我爬起身,穿好衣裳后径直去了师尊的泉月楼。

    师尊尚未醒,我在门口石阶下坐下,云海从我身旁流过,沉浮的空气清冷润凉。

    我呵了下手取暖,要再呵一下时,身后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我站起回身,师尊穿着中衣,外边批了件长袍,头发整齐干净,不见一丝蓬乱,微微拢眉看着我:"哪里不适吗?"

    我摇头:"不是,我,我是想去藏殿。"

    "藏殿?"师尊转眸朝太清宫望去,"山上向来不设关锁,你要去便..."他话音一顿,而后道,"初九,你莫非你是要去千河殿?"

    我轻轻点头:"嗯。"

    望云山确然是不设关锁的,不认识我们的人不会来此,来拜访的人不会乱走,太清宫里的珍宝虽然价值万千,可是真的敢去偷的人几乎没有。

    就如当初师父所收的那对姐妹,她们砍了我的手指后因害怕而逃走,也只敢偷一偷师父的银子,却绝对不敢拿太清宫里的东西离开。

    但是有一个地方,师尊是下了封印的,要进去一定要得到他的同意,就是太清宫里的千河殿。

    不同于藏殿里的其他名剑,千河殿中的贵器长剑,皆是已蕴出剑灵器灵的。

    两百年前,曾有一名剑灵心生邪念,携数剑而出,险些酿成大祸,自那之后,师尊便将所有的灵剑灵器收于太清宫至深处的暗殿,并以长鹤千河阵封印,那个地方后来就叫千河殿了。

    师尊敛眸,侧身看向屋室,手臂轻抬,他平日随身带着,入睡后习惯放于枕边的玉佩瞬息飞至他手里。

    他走下台阶,递给我:"去吧。"

    我伸手接过,顿了下,道:"师尊,你不问我去干什么吗?"

    "不问。"

    "多谢师尊,初九告退了。"

    "等一下。"师尊喊道。

    我回头看着他。

    他双眉轻合,半响,道:"初九,师门为屋,可与你遮阳避雨,挡风驱寒,即使天若将塌,师门亦绝不会倒,你自安然于屋中翼下,其他诸事,你不必去管。"

    我一愣。

    他面淡无波的深望了我一眼,回屋去了。

    木门轻轻合上,我驻足良久,转身离开。

    我从小自私胆细,不是什么义薄云天的大侠,我也并无此志向。

    若有人忽然冒出要我去救天下,打断我十几二十条腿我都不会挪动半步。

    可若这天下只剩寥寥数人有办法去为它稍稍做点什么,而我又是其中之一,我安能不去。

    但凡是个人,都会去吧。

    向来以世行百道,公守仁行为大的师尊,能说出这样的话,其实他也是很疼我的。

    晨风清凉拂来,我垂落耳边的头发被轻轻吹起,我裹紧衣衫,穿过梅林,往太清宫偏门走去。

    太清宫是山上最大最壮观的楼宇,四百年前,师公决定以望云山为隐世之地后,那时缦山城和拂云宗门的宗主特意选了近百个仙师弟子来此建下太清宫,送为师公的大礼。

    太清宫共六扇大门,三十八扇广窗,分清心阁和藏殿,仅一座清心阁便较那时我在拂云宗门藏身的朱霞丹房两倍之大。

    藏殿比清心阁更大,在它们中间又有数座殿室,最深处的那间便是千河殿。

    廊道空旷安静,我一间间穿过,拐过一座雅阁后,在千河殿门外的台阶下止步。

    心中有些害怕,我垂眸看着手上的玉佩,微做迟疑后迈上了台墀。

    除下玉佩的丘璎缚丝,我将玉佩放入殿门左侧的凹纹中,用力按下,水绿色的玉佩里顿然织出红丝,待红丝缠出顾和星序后,我在心中飞快默吟碧执引。

    护印散去,我摘下玉佩,深吸了口气,伸手推开殿门。

    蓝光溢出,短暂的沉响后,我举步进去,将门轻轻合上。

    大殿高旷,空中数百颗紫涤石罗列,以中天露芒光排出烛光未阵,并不刺眼,满殿清和。

    那些传世名剑和器皿呈于各处,整座大殿很静很静,但不同于外边的静谧,如师父所说,这里的静是岁月之凉,远古之荒。

    幼时,每隔三月师尊都会带我和杨修夷一起来这细细擦拭它们,免使明珠蒙尘,因而这里我并不陌生,可是来过那么多次,从来没有一日如今天这般忐忑。

    我在大殿正中站定,四下望了圈,出声道:"你们...听得见我的话吗?"

    回音散尽,大殿静悄悄的,什么回应都没有。

    "我是来请教几个问题的,我跟你们一样,也是缕生灵,不过,不过我为人灵。"

    静了一阵,依然阒寂如冥。

    我看向离我最近的楠木兰锜,走过去将剑从剑托上取下。

    剑鞘冰寒,剑珥为蓝玉,剑长三尺余,剑柄微琢蓉瑶之纹。

    我握住剑柄轻轻拉开,一阵剔亮白光让我微眯了眼,准备定睛看清剑上勾纹时,一个醇厚但空灵的男音兀然响起:"此处众灵,或已被封印,或已自行闭关,不会有反应的。"

    我欣然回身,抬头望向北面:"你是谁?"

    "汝手中之剑名唤萦阙,已被封印五十七年之久。"

    我轻抚了下剑鞘,将长剑放回兰锜上。

    "汝方言之,汝为人灵?"

    我点头,在空中寻着声音来源,却不知在何处。

    我道:"对。"

    他低笑了声,不掩嘲讽:"从何得知?"

    "我确然为灵,我家先祖亦皆为生灵。"

    "咦,你这傻儿已寻到双亲了?"

    我一愣。

    "莫不是被谁糊弄了吧,连个傻儿都不放过,此人该骂。"

    "是真的。"我道。

    他嗤笑出声。

    我在一旁低矮的石阶上坐下,垂头道:"我并非天生傻儿,我幼时家中遭遇变故,我的爹娘双双遇害了。我姑姑为救我,以她之命换了我的,并在我身上附蕴了浊气,故而变傻。我姑姑,还有我的爹娘,他们都为生灵,如今已,已烟消云散了。"

    他未说话,似在打量着我,良久,他道:"既为孤灵,你出来给我看看。"

    "这就是我今日要来请教前辈的,我出不来。"

    他哈哈大笑:"出不来?"

    "我出来过三次。"我道,"第一次和第二次皆在上古巫殿之中,第三次是在一个墓殿,不过那个墓殿是仿照那座上古巫殿而建的。"

    他的声音沉了下来:"上古巫殿?"

    "对,前辈,你听过饮祀鸟么?"

    "何故提起它来。"

    "可能说出来你不会信,"我垂头看着手背上枯灰暗紫的肤色,道,"我的生灵很强大,当初在那座墓殿时,我只稍微动了一下心念,便将一只饮祀鸟砸了出去,连同数人合抱的玉柱一起摔碎了。"

    "你?"

    "对,我知道这对一些人而言不算什么,可是对我来说已经如登天之奇了,而且后来,我将那座大殿也给摧垮了。"我转眸四望,道,"那座大殿,比这座千河殿,要广上百倍。"

    "何来这么广的墓殿,何人之墓?"

    "十巫。"

    "他们?"

    "前辈,"我认真道,"你知道这是为何么,为什么只有在这些地方我才能出来?有什么办法能让我现在就出来吗?"

    他又陷入沉默,过去久久,他道:"我为剑灵,你为人灵,我不通人灵之事。"

    "那你们平日呢?你们平日是不是可以随时出剑?"

    "若无封印,自是可以,不过并不轻松。吾等剑灵以剑动为息,持剑之人战之勇之,我们便强之灵之,酣战时出剑最为轻松。"

    "那前辈,你见多识广,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

    安静一阵,他道:"傻儿,你是怕自己这具身子油尽灯枯么。"他喟叹,"可是傻儿,你与身子的牵系是不会消失的,即便你得以离开一时,一旦身子枯竭,你也会死。"

    "我想离开身子不是因为这个,而是我想变得强大。"

    "你有夙愿未了?"

    若提及夙愿,我未了的何止一二呢。

    心中浮起许多茫然,我道:"除了变得强大,我也只有在离开了这具身子才能变回清醒,我特别害怕,怕自己又会笨回去。"

    "可他如何帮你想?"一个略显尖锐的男音忽的响起。

462 成了富婆

    我转过头去,依然不知道要将目光落于何处。

    男音冷笑:"女娃,你说你毁了那座墓殿,你用了多久?"

    我微顿,道:"我以玄元长音汇入灵力,没用多久。"

    "你是你爹娘生的么?"

    "那是当然。"

    "那你是从小娃子一点点长出来的个子么?"

    我心头浮现不悦,道:"你想问什么。"

    "是也不是?"

    我点头:"是。"

    "那你便是个人,活生生的凡胎,灵为日月万象,天地所蕴,即便我信你为人灵,你区区一个肉体凡胎,怎可能有那么强盛的灵根?更不提,你还是个浊气入骨的傻儿。"

    "我未有一丝欺瞒。"我道,"我灵根真的如此。"

    "满嘴胡言!"他不客气的打断我,本就尖锐的声音有些变调,"莫不是你受人教唆,想要骗我们去做些什么坏事吧,你竟敢叛出你师门?"

    "你胡说八道什么!"我霍的起身,怒道,"我只是来请教一二,你不答也无妨,但你不准辱我!"

    "他所质疑的并非没有道理。"先前那个前辈道,"汝为一介凡胎,且浸染浊气多时,若说你借以巫阵去毁广殿,吾信,可你若仅凭灵息便毁了它,这实为匪夷所思。不过,"他顿了下,道,"吾姑且先信你。"

    我心头仍有恼怒,点了下头,冷巴巴的道:"多谢。"

    "汝方才所言,汝出过身子三次。"

    "嗯。"

    "是与上古之巫有什么关联吧。"那个尖锐男音道。

    我平定下情绪,道:"我也曾这么认为过,可是我与上古十巫接触的次数并不仅有那么几次。六年前,我亲历入过太乙极阵和天象白芒阵,不久前我刚从魔界回来,那边有一个夙云之泽,据传当年十巫与上古折鸟一族曾在那同魔君激战过千年。"

    "那便是那座巫殿之故了。"先前的前辈道,"那座巫殿,你进去后可有何异样之感。"

    我摇摇头。

    "那你的生灵是在何种情况下出来的。"

    我回想了下,道:"第一次是与人争执,她当时想要夺取另一个姑娘的身子据为己有,我不想让她得逞,那次我只是心急,我便出来了。第二次仍是在那,不过我是被人强行扯出的。"

    "强行?"

    "是竹埙,这音律当时只有我和..."我忽的停了下来。

    "怎么?"

    "不对,"我道,"第一次应该是我在湖底的时候,前辈,我曾被人设了术阵,扔下湖底四年未死,这期间有人以九头蛇妖之心和这埙音将我直接从江左曲皓扯去了沧州,那人想将我祭阵,所幸并未成功。后来在那巫殿,他又故技重施,不过当时同我一起被吸入祭灵之阵的还有三个神魄。"

    "你见到过神族?"那尖锐男音微惊。

    "嗯,在那之前我与一条烛龙相识,那次她同我一起去那座巫殿,还有两个是看守那座巫殿的白狐和玄鸟。"

    "这便是你原本所说的第二次?"

    "嗯。"

    "那第三次呢?"

    "是在逐鹿潭的墓殿里,是几个绮婆将我推撞出去的,在那之前她们一直冲我哭喊,就像是,就像是..."

    就像是说书先生口中,那些向官爷伸冤的含屈平民,向大侠求助的无辜弱者。

    还有当时出现在我面前的凄惨场景,那似乎是数千年前的,让人悲悯与同痛。

    "汝先前所提之饮祀鸟,便是在那座墓殿里吗?"

    我点了下头:"嗯。"

    "那其他地方呢?"

    "其他地方?"

    "你可还在其他地方见到过上古神族?"

    我皱了下眉:"你的意思是,饮祀鸟为神族?"

    书上虽称他们神鸟,可究竟是神是魔,一直没有断定,未想这种臭鸟竟真的是神族。

    "对,依你所言,你这三次出体要么与那两座大殿有关,要么便与这些上古神族有关,其中定有缘由。"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坐回了原处,双手轻放在膝盖上,陷入沉思。

    烛龙确然为上古神族,可是烛司岁数太轻了,不知道算不算在其中。

    除了烛司,我还遇见过什么神族吗?

    呆毛算不算?

    化劫是洪荒神兽,用白狐的话而言,他们依日月星辰而生,化劫却可以直接与日月星辰相媲。

    可是今年在嵯峨岛上,我几乎与呆毛朝夕相处,我却并未因它在附近而有任何异样。

    那么是那两座大殿吗?

    可逐鹿潭底的十巫墓殿是仿照的,它没有孤星长殿里的山崖和宫殿,以及悬于北空的紫星。

    若是与这些山崖宫殿无关,那那座墓殿和孤星长殿的共同之处又是什么?

    思及此,我忽的想起了庄先生。

    当初我和沈云蓁在宋积桐木菀他们的手里,正是庄先生借顾茂行之手,将我们掳去了逐鹿潭。

    他一直想要的就是我的这缕生灵,我如何出得体来,他也许是知道方法的吧。

    可他为什么会知道?

    而且听他的话,似乎,似乎当初他一手谋划我月家,也是因为我。

    无关化劫,无关我爹娘,无关月家之血和万珠界甚至十巫,只是因为我,仅仅因为我。

    为什么?

    难道因为我这个人灵与我爹娘的不同,只有我的生灵才能如此强大?

    而他同行言子一样,需要用我的灵去炼阵或者做些别的坏事?

    "那就先从那两座大殿开始吧,"尖锐男音道,"你先前所说,那座墓殿是仿照巫殿的?"

    说是巫殿,孤星长殿本身也是一座墓殿吧。

    孤星长殿是白狐玄鸟带着两头巨兽在那万年守墓。

    逐鹿潭的那座大殿,十巫们便用饮祀鸟来护殿。

    其实这着实讽刺,孤星长殿所葬,是当年神魔大战时的一部分神兵。可恨十巫他们偏听瞎学,滥杀无辜,逐鹿潭里的那些累累白骨都是用来殉葬的。

    "对,"我道,"十巫所建的墓殿是仿照我先前所见的那座巫殿,不过那座巫殿共七层,而饮祀鸟所守的这座墓殿仅有一层。"

    "只有一层?"

    "一层已经不易了,"我怅然,"那座巫殿非人力所能建之,一层已经是苍生大难。"

    "吾倒所觉,汝方才所言的二点皆是因由。"先前那前辈道。

    我好奇的抬起头:"什么?"

    "同上古十巫有关的地方你已接触过很多,上古活下来的神族或许在你不知情下也已碰见过不少,二者分别排除。而汝如今所提的两座皆为大殿,且里边都曾出现过上古神族,你不妨做个设想,这两座大殿中很可能设有奉灵之阵。"

    "奉灵之阵?"我困惑。

    "他提及奉灵之阵,倒确有此可能,"尖锐男音接道,"奉灵之阵并非只专奉上神之灵,像我们器灵,初蕴灵体时若遇上识珍之主,亦会以奉灵之阵护我们灵魄,使我们变强。你同为生灵,被它所影响,从而出来,并不奇怪。"

    我低声道:"我未曾听过有这种阵法。"

    那前辈朗笑:"傻儿,你可知我与他如今多大了?"

    "你们都为剑灵么?"

    "我为祭品。"尖锐男音淡淡道,"祭的是一樽西呈玉像。"

    "吾为剑灵,天蕴地生而成。"

    以肉身祭剑者成灵较快,因剑体灵韵而生者,那至少也要三百多年。

    我问:"两位前辈可有五百岁。"

    "哈哈哈哈!只有五百么,傻儿,吾已有三千多岁了。"

    "三千..."

    "他较我小上八百多年,却也是两千之多,所以你不知道奉灵之阵不足为奇,时至今夕,所失传的上古之阵,又何止一类奉灵阵啊。"

    我心中生起希望,忙道:"那两位前辈可有接触过?我要怎么做,奉灵阵有何讲究?"

    "我们为灵,又不是术士巫师,我们去记那些做什么。"尖锐男音道。

    "傻儿,你不应问奉灵之阵如何设定,你该去追溯设下这奉灵之阵用来做何。"

    "奉灵...难道是护白狐玄鸟和饮祀鸟的上古神魄?"

    "你遇见他们时,他们状况如何?"

    那时白狐和玄鸟的元神已经大为受损了,所以杨修夷才能带着我们直接去往踏尘岛。

    而饮祀鸟,他们被各自封印于十二根玉柱之中,那境况,比起白狐和玄鸟似乎还有些惨。

    "不太好。"我道,"奉灵阵是用来为他们疗伤的吗?"

    "疗伤?"他笑了声,"这个词有趣,倒也差不多就是此意。傻儿,奉灵之阵如何去设吾帮不了你,但若你真有心,不妨试试其他与奉灵阵相近的术阵。"

    "嗯,"尖锐男音道,"这山上奇书千万,说不定哪本孤本上便还留着了奉灵之阵的方法吧。"

    "奉灵,聚灵...祭灵。"我低低念着,沉吟了阵,我抬起头,开心的笑道,"今日多谢两位前辈了,一席话使我茅塞顿开,大恩不言谢!"

    "你有办法了?"尖锐男音问道。

    "还没有。"

    "那你笑什么?"

    总算是有些眉目和由头了,我自然开心,对症方能下药,总比茫然无措要好得多。

    我双手抱拳:"晚生告辞!"

463 日日折磨

    出来时天光已大亮,我照原路回去,穿过梅林后遇见几个慌里慌张从浮欢居奔出的丫鬟,她们撞见我后停了下来:"少,少夫人..."

    一个姑娘往我身后看去,喘着气低声道:"少夫人你去哪了,我们担心死了。"

    "我有点饿了,"我笑了下,"你们做点吃的给我吧。"

    她们愣了愣,一个姑娘先点头:"好,好,少夫人你稍等,我这就去,小和,你们陪少夫人回去,伺候她洗漱吧。"

    "不用了,"我道,"你们待我不必这么尽善和拘谨的,我自己回去吧。"

    我往前走去,几个丫鬟跟了上来。

    我敛了笑:"别跟来。"

    回到小屋,木门敞着,案上放着一盆热水,水渍溅的到处都是,地上也有些狼藉,想是她们进来时发现我不在了,一时慌乱了。

    我合上房门,洗脸后将木盆端到一旁的木架上,用干布擦掉案上的水渍,然后将师尊的玉佩放在上边,以卷云真清印护住。

    我出神的望了一阵玉佩,转身去衣柜里翻出我六年前所穿的布衣,将头发束起,用发绳绑好。

    收拾了两套干净衣裳,在包袱里放了几根中天露,我顿了下,从柜子最深的角落捧出师父送我的那套巫袍。

    心头酸楚愈浓,我吸了吸鼻子,将小包袱整理好,回身的将屋内的摆设一一望去,而后推开窗户从另一边轻声跳下,转过拐角时,又忍不住抬头看向师父的屋室。

    这个角度只能隐约看到一个檐角,师父现在,应该已经睡着了。

    我抿唇,转身离开。

    绕回太清宫,取出我昨夜藏起的包袱,将两个小包袱系在一起,我起身抄东边斜坡去往后山。

    一夜细雨,山地湿滑,我折了根木枝为杖。

    山顶的天空特别辽阔,远处一泊清澈大湖,明泉淙淙,从断崖飞流直下,淌落万丈,这是天霞山脉最壮观的几个瀑布之一。

    另一边很多菜田,一望无际,菜田最南边,临靠另一边悬崖的地方有几座坟墓,我看着它们,渐渐停下了脚步。

    那些是我素未谋面过的师哥师姐。

    师父所收的徒弟大多为孤儿,或残或苦或幼,他们都没能活多久,比起我而言,他们才是真正的短命,我应该是我们中,和师父感情最深的一个吧。

    说不出心里是何滋味,我抬头望向更远处的天边。

    不知道我死后,是葬在杨家祖坟,还是葬在这里,私心更想葬于此处,可是又会觉得凄凉。

    我害怕很多很多年以后的一日,师父新收的小徒弟经过这里时,会同我一样指着那边,好奇的问那些是谁。

    师父会慈爱的摸摸他或她的小脑袋,笑着道,那是你的师哥师姐,他们都很不幸。

    就跟以前的我一样。

    眼睛渐渐酸楚,我咽下喉间苦涩,紧了紧肩上的包袱,继续赶路。

    师父还会有新徒弟的,杨修夷能活那么久,肯定也会重新喜欢上一个姑娘。

    还有我的孩子,我不愿去想他念他,唯恐煎熬。

    幸好杨家不是寻常人家,穷人的孩子没了娘亲犹如天塌,我这个孩子却不会,他必然会锦衣玉食,众星捧月,我着实无需牵挂和割舍不下的。

    阳光和煦,土地渐干,到了和卿萝说好的秃崖,我在四海亭坐下,从包袱摸出千星盅。

    里边渐渐有一些动静了,我又翻了下,摸出两个青瓷小瓶,将里面的青琅和顼酒沿着小孔缓缓倒入,然后将千星盅收好。

    我在以尸骨未寒来养毒虫,等身子实在撑不下去的时候,我需要用它来续命。

    希望化劫的事情越快了结越好,我一点都不想等到真的要用到这些毒虫的那一刻。

    卿萝在未时准时赶来,与其同来的还有三男一女,皆是身着广袖长袍的长老,面貌最年轻的一个大约是三十四五,其余三个为四十上下。

    "初九!"

    卿萝从一只大鸟身上跳下,朝我小跑而来。

    那个女长老缓步跟在她身后。

    卿萝要接我的包袱,我躲了下:"不用了,我自己拿。"

    她压低声音:"跟你师尊师父交代过了么?"

    我摇头:"没。"

    "也没写信?"

    "嗯。"

    "你是打算一声不吭的离开?"

    我没说话,看向那个女长老。

    "田贤侄。"她冲我微微一笑。

    大袍为淡紫,面容清娴,笑起时唇边两个梨涡,十分漂亮秀美的一个女人,年轻时一定很招人喜欢。

    卿萝朝她望去:"这是寻禾宗门的秋鹤长老。"

    我皱眉:"你怎么把他们带来了。"

    "其实我不想你去的,"秋鹤长老在我们几步外停下脚步,"田贤侄,你真的想好了么?"

    我微愣,纳罕的望着她。

    她端着手,容色认真的望着我:"天下之事,不该由你一个小丫头去承担什么,我同他们一起从昆仑而来,便是想将他们劝回去。田贤侄,如今真的是你自己的决定吗?还是有人逼你?"

    心口暖意轻漾,我感激道:"多谢长老,是我自己的决定。"

    "看不出你小小年纪,胸襟倒开敞,怀着天下嘛。"一个男长老走来笑道,"可你的师尊他们似乎不同意。"

    "这是渊环宗门的颠行长老,名字古怪,性情更有点阴阳怪气,你不必理会。"卿萝低声道。

    我看向那个男长老,道:"我师尊和师父用不到你置喙,我去只是因为我无法坐视不管,我不去,也没人能说我有错。"

    他一笑:"杨少夫人不必误会,我的意思分明是,你总得去给他们有个交代吧。"

    "这何足劳你费心?"

    "走吧,"卿萝道,"不用管他。"

    "等一下,"秋鹤长老握住我的手臂,认真道,"田贤侄,你真的想好了?莫不如还是回去吧。"

    "秋鹤!"一直站在原处,面貌最年轻的那个长老厉声喝道。

    秋鹤长老没有理会,定定望着我。

    "我想好了,"我道,"与其枯坐等死,不如死得有意义点,多谢前辈了。"

    她抿唇,轻轻点头:"好,就依你吧。"

    大鸟一共四只,卿萝说山下还有十只,这次来的都是长老,在那些宗门里都是有名望的大家。

    我和卿萝共乘一只大鸟,秋鹤长老跟在我们身边。

    那三个男长老,最年轻的那个看上去反而最威严,其余两人都对他敬重有加,他单坐一只,颠行长老和另外一个长老挤在一起。

    我们直接往北而去,不知道卿萝同他们说了什么,他们一点都没有要回山下和其他十个长老碰面的意思。

    大鸟一翅飞得极远,我们从云海穿过,冷意极寒。

    我抱着包袱侧坐在鸟背上,身子伏的很低,紧紧抓着鸟身。

    风声很急,我连呼吸都困难,于他们却着实轻松。

    那个面貌年轻的长老行于最前,负手而立,衣袂飘举洒然。

    颠行长老和另外一个长老眼角不掩疲惫,神态却轻松惬意,像是紧绷许久后的终于放松。

    卿萝在我身后,同样高高立着,偶尔会因秋鹤长老的问话而言语几句,多数时间都沉默着。

    飞出天霞山脉时,我忍不住回首,望云山变为遥远的一点,渐隐于长空流云中。

    而我们身下,广阔的玉阳湖与长流大江相系,一脉清澈安宁,一脉奔流不息。

    头上的天空澄碧清蓝,鼻下仿若能闻到人间的四野花香。

    我在心里轻声道,师父,再见了。

    两个时辰后,我们到了华州央城,天色已黑,城中灯火片片亮起,逐渐铺满,如一匹五光十色的华彩锦绣。

    我们挑了灯火最黯的地方落下,大鸟拍翅离开,飞往城外休憩。

    "初九,"卿萝挽住我,"身子还好么,头疼不疼?"

    我诚实道:"被风刮得有点晕,等下就没事了。"

    "明日下午就能到云州了,"颠行长老走来笑道,"杨少夫人今晚好好休息吧,不知这家客栈手艺如何,不过央城特产小吃很多,这些最基本的这家客栈应该会做的。"

    说话间,店里的伙计笑脸迎出:"客官您来了!"

    颠行长老拂了下衣袖,朝大门走去,淡淡道:"六人住店,上房都要了,先烧热水送来,什么好吃的都来一份。"

    伙计扫了我们一眼,触到那几个长老的衣袍时有些微愣,但到底应是见过世面的,很快敛去,笑道:"好咧好咧,客官都请,都请。"转身跑进客栈,"掌柜的,来贵客了,来贵客了!"

    店里没什么人,只有零丁客人在吃饭。

    秋鹤长老和卿萝扶着我在靠木梯的桌子旁坐下,三个男长老坐在隔壁一桌。

    卿萝倒了碗水递来,温烫温烫的,我双手捧着,转眸在大堂望着。

    这家客栈生意很差,因为这里地处偏僻的老城区,但一路而来,整座央城还是富裕丰饶的。

    华州在汉东西北,往西是萍宵六州,往北是关西三州,穿过临尘江流北面与紫桂襄岭西山脉交错的久无人至的群峰山林后就是漠北,昆仑在漠北至西。

    按照这些大鸟的速度,明日就能到漠北半水,化劫去了昆仑,半水那边现在应该也已乱了,也许说不好,关西那边也不安稳了,不知道二哥和奶奶小思他们会不会被影响。

    明日。

    我收回目光,放下了水碗。

    顿了顿,我看向卿萝:"我想回屋了,你陪我一起吧。"

464 昆仑神境

    房间皆安排在三楼,六个房间,我的在正中,对面是卿萝,四个长老各在我们左右。

    进去时,几个伙计刚挑好热水倒入浴桶里,我将包袱放在桌上,卿萝对他们道了谢,送他们至门口后将门关上。

    "这几个长老还算不错。"卿萝边走来边道,"秋鹤长老与你婆婆交情很深,她说的话都是诚心的,颠行长老阴阳怪气,但大善还是懂的。"

    我点了下头,没有说话,伸手解着包袱。

    "这是什么?"

    "虫子。"

    我找到用小麻布包裹的小竹筒,拧开后飘出一股臭味,我用竹签将里边的腐肉挑了出来,沿着小孔塞进去,然后再将青琅和顼酒倒入。

    "毒虫?"卿萝讶异。

    "嗯。"

    "这个肉是..."

    "叫凡蛆,我师尊养的,我和师父都养不活,只有师尊会。"

    卿萝俯身看着七星盅,道:"你养它们干什么。"

    我用干布擦掉七星盅外的酒液,收回包袱里后放在一旁,回来坐下倒了杯茶递给卿萝:"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你。"

    "什么?"

    "你听过奉灵阵么?"

    她皱了下眉,摇头:"没有。"

    "你当初提过,你被你爹用坛子封了数百年,对吗?"

    "嗯,怎么忽然提这个?"

    "外边可设有什么阵法?"

    "嗯,一些聚灵养魂之阵,我没了肉身不吃不喝会被湮灭掉的。"

    "那那个坛子呢?是用什么做的?"

    她摇头:"坛子没什么特别的,穹州影窑几百两就能买到的青冬瓷,不过我父亲在坛子外边镶了不少暮雪玉石。"

    "暮雪玉石?"

    "我以前同你提过的暮雪玉石你可还记得?"

    终于知道为什么耳熟了,初杏山涧里的那块石台就好像是暮雪玉石,当初呆毛不肯让人靠近,为此杀过人。

    还有千尸潭旁的那座渊陵,几乎与初杏山涧一模一样,也包括了那方石台,卿萝似乎就是那是同我简短的介绍过。

    我点头:"记起来了。"

    "这种玉石很稀有,我父亲当初费了许多功夫才得的那么几两,都镶嵌在那青冬瓷上了。"

    "昆仑那些宗门里面,不知道会不会有。"

    "嗯,你这么一说倒有可能,十大宗门分布昆仑东南西北,每个占地都不小,最大的寻禾宗门都快有这央城一半了,他们的稀世珍宝藏着满山满殿,必然也会有这种暮雪玉石。"

    我松了口气:"那就好办了,我可以试一试。"

    "你要试什么?"卿萝皱眉,"这些虫子难道要用灵息来养?"

    我失笑:"那也太大材小用了,我只是想试一试聚灵和引灵。"

    "引什么灵?对付化劫么?"

    "还没着落,先不说了,"我道,"你爹爹用来给你聚灵养魂的阵法你可还记得?"

    "你说呢?我跟这些阵法呆了几百年,且我父亲每隔四年来给我重设一次,我再不懂术阵,也不会不认识这些。"

    "那太好了,你帮我回想一下那些阵法吧,我去准备其它的聚灵阵。"

    "好?"她扬眉,没好气道,"我这么凄惨,哪好了?"

    我又失笑,起身道:"你快去吧,我没多少时间了。"

    房间很大,朝南而坐,一排三扇支摘窗,间序而嵌,窗外枝桠映入,被晚风吹得乱晃。

    卿萝走后我去楼下问账房先生要了许多纸笔,回来在窗边坐下,一一整理我脑中所有与灵息有关的阵法。

    罗列出了许多,我边思索边圈出一些我认为可用的,重新抄在纸上。

    待墨渍稍干后,我起身出门,刚要拉开房门,房门在这时被轻轻叩响。

    "田贤侄。"

    是秋鹤长老的声音。

    我打开房门,她端着一碗汤面,往屋内投了一眼,笑道:"还没沐浴吗。"

    我看向敞着的屏风和干净的地面,那些热水已彻底凉了。

    我侧身让到一边,道:"长老进来吧。"

    她朝桌子走去,对我凌乱一桌的图纸目不斜视,将面放在桌上,抬头冲我笑道:"来吃点东西吧。"

    "我不饿。"

    "我先放这了,你多少吃点。"

    我顿了下,道:"长老,我听说,你和我婆婆交情不浅?"

    "嗯。"她一笑,"你与修夷成亲时我在迎亲长队之中,不过当时人太多,你应没有看到我,那日贤侄仙月清兰,着实太美。"

    "多谢长老,我,我..."

    我舔了下唇瓣,欲言又止,她很有耐心的等着我。

    过去良久,我轻声道:"长老,初九在这里能不能求长老几件事。"

    她温然点头:"但说无妨。"

    "我..."犹豫了阵,我道,"此去昆仑,我定然活不了了,如若我尸身尚存,长老能不能将我烧了,将我的骨灰带回望云山。"

    她拢眉,看着我的眼睛:"你不葬于杨家么。"

    "嗯,还有一事,长老,我的孩子今后如若遇到了什么困难,你能不能,能不能帮一帮他?"

    我深知有杨家和师公他们在,孩子一定会被保护的很好,可是,可是他总会长大。

    我一死,化劫没了牵系,万珠界的那些人一定会更疯狂的去破人间的天地之屏,以阴阳之力破开他们的万珠托元阵。

    魔界的战事绝非只这一年半载,也许会永无止尽,不死不休。

    我不知道我死后会发生什么,可为孩子多寻一个托付,总是好的。

    她静静的看着我,点了下头,神情变得正色:"好,贤侄,我同你保证,我不仅是遇上了才会帮他,他此生我都会关注,不只是我,还有我的所有友人和门人。"

    "多谢长老。"我感激道。

    她朝我手里的几叠纸页看去:"方才见你是要出门,你是去找卿前辈么。"

    我想起来刚才要做的事,摇头:"也不是非要找她,"我将纸页递过去,"长老懂得应该比我多,你帮我看看这些阵法合不合理。"

    这世上阵法太多,有些阵法会相辅相成,有些阵法却是互相克制。

    我已将玉器药材会相斥的阵法都给去掉了,但引位的冲撞除了书上死记硬背下来的,其他我都不懂,更不论一些阵法还同风水星序有关。

    秋鹤长老接了过去,略略翻了下,抬头道:"这有些太多了,我回去细看,明日一早便给你,好么?"

    "嗯,对了长老,你可曾听过暮雪玉石?"

    她轻皱眉,略作思量后摇头:"未曾,这玉石紧要么?"

    "嗯。"

    "那明早我先去问过三誉长老,看他知不知道吧。"

    "好,谢谢长老。"

    "不必客气的,"她收起纸页,笑着道,"你身子不好,今日这般劳累,早些休息吧,那碗汤面多少吃点。"

    我点头:"嗯。"

    她转身离开。

    我将房门轻合上,看向桌上的汤面,嘴巴干涩酸苦,终是没有胃口。

    我和衣在床上躺下,睁着眼睛望着床幔,脑中一笔一划的勾勒着昆仑东南之境。

    昆仑着实太大,呈虚山脉和巽蒙山也不过只是东南一角。

    我抬手看着手背,烛光昏暗,皮肤下的筋脉有些模糊,没有白日来的吓人。

    应该还能撑上几日吧,再加上七星盅里的虫子,我还是有不少时间的。

    脑中渐渐有了一个大胆想法,我坐起身子,抬手拿来软榻旁的小包袱,忽的一顿,有所感的朝窗外看去,似听到了什么动静。

    我悄然下床,袜子踩在木板上,一步步过去。

    细细碎碎的动静忽的静了下来,窗外月光渐暗,树影仍在风中摇晃着。

    神思什么都没有捕捉到,我犹豫着要不要开窗户去看一看时,房门忽的被人撞开,卿萝面色惨白的跑入:"初九!"

    我被吓了一跳:"发生..."

    几乎同时,身后传来砰的巨响,我惊忙回头,中间那扇窗子被撞开,连带两旁上漆的石墙一起碎为粉末。

    一只巨大的蛇头从粉末中冲来,伴着刺耳嘶鸣,吐信极长,鲜红欲滴。

    长舌顷刻至我脸前,近乎能闻到那股刺鼻腥气。

    我身子往后一跌,被卿萝猛的拉去,摔倒在地。

    蛇头随即横扫而来,其余两扇窗子被同时撞破,又冲入了两只蛇头。

    "孽畜!"

    那面貌年轻的长老极快赶来,在我们身后凝出一道水绿护阵,他执手化剑,朝蛇头迎去。

    秋鹤长老同其他两个长老也赶来了,面色大变,颠行长老和另一个长老蕴剑而上,秋鹤长老俯身扶我:"贤侄!"

    蛇头这时齐声怒吼,纷纷昂首,撞破上方的横梁房柱,掀开了屋顶。

    夜风从破开的墙洞呼呼吹入,外边传来许多惊惶尖叫,掌柜和一个伙计跌跌撞撞的跑来,脸色惨白的扶着墙壁停在廊道远处:"客,客官..."

    我抓着秋鹤长老的手起身,扶起卿萝。

    "贤侄我们先走!"

    "好!"

    我隔空抓来床上的包袱,跟在秋鹤长老身后出去,经过掌柜身旁时,卿萝从袖中摸出一块匀净剔透的蓝玉抛给掌柜:"对不住了,先逃命吧。"

465 软软的雪

    乌云薄如轻纱,成片成片拂过,月色黯若暮墨,长道远处一片荒凉。

    我们的身后却不平静,我和卿萝互相搀扶,从城门里奔出。

    秋鹤长老在身后护着,那三个男长老在更远的后边,天空一片浓烟大火,已不敢去想城中是何惨状。

    远空传来鸟鸣声,那些大鸟在秋鹤长老的哨音下拍翅飞来。

    "来了!"卿萝喜道,同样气喘吁吁。

    我冷汗淋漓,点了下头,没有说话,舍不得耗费一丝气力。

    九头蛇妖苦追在后,空中不时有激战的赤焰冲下,被秋鹤长老凝阵挡掉。

    大鸟停在前边清溪皋泽上,我和卿萝加快脚步跑去,秋鹤长老这时惊叫:"初九!"

    话音刚落,一个巨物自空中轰然砸下,我和卿萝猝不及防,摔飞了出去。

    我滚下半坡,卿萝直接掉入了水中。

    巨物从我身边滚落,是一颗巨大蛇头,鲜血大片溅落在水面上,沿岸花木绿草被戾气浇枯,灼黑如炭。

    "贤侄你可有恙!"秋鹤长老唇角溢血,抚着胸口奔过来。

    我翻身爬起,冲水面叫道:"卿萝!"

    "我在!"她虚弱的应了声,趴在另一边,道,"我真是怕了水了,上次在逐鹿潭就差点没要了我的老命。"

    我捡起包袱朝她跑去,秋鹤长老这时惊叫了一声:"八师兄!"

    我忙回身。

    九头蛇妖庞然遮天的身子破开数道困阵,带着断脖朝我嘶吼冲来。

    颠行长老他们奋力阻拦,被强力震开,无济于事。

    我看向溪边那些大鸟,疾声道:"秋鹤长老,它们能听懂我的话吗?"

    "你要先走?"

    我点头:"我怕附近还有九头怪,只有我走了才能引开它,你让颠行长老他们不用担心,我会去昆仑的。"

    "我不担心这个,我更宁可你回穹州。"秋鹤长老朝那些大鸟望去一眼,"它们都是瑶山风水所养,极通灵性,听得懂你的话的。"

    "那多谢了!"

    我抱着包袱起身朝那些大鸟跑去。

    "快拦住初九啊!"卿萝叫道。

    我上了高坡抓住一只大鸟,有些不放心,道:"长老,卿萝她元神极弱,劳烦你帮忙照看下她。"

    "可是贤侄,你..."

    我爬上大鸟,抚着鸟脖子的手紧了一紧,它看着秋鹤长老,毫无反应。

    我也朝秋鹤长老望去。

    她眉头紧锁,有些犹豫。

    蛇妖步步逼来,凶狞憎恶,破开了最后一道护阵。

    我叫道:"长老!!!"

    她终是勾指放于唇下,发出清脆哨音。

    我身下的大鸟仰首鸣声,拍翅飞起。

    蛇妖不顾一切的冲了过来,数个蛇头朝我们张开血盆。

    大鸟灵活避开它们,一瞬掠上高空,展翅朝远处飞去。

    冰寒夜风扑面而来,两耳风声鼓鼓,我紧贴着鸟背,垂眸往下边望去。

    秋鹤长老抱着卿萝远远避开了蛇妖,正在一处高坡上抬头看着我,城门附近那三个疲累不堪的长老正在往蛇妖赶去。

    蛇妖朝着我们的方向追来,嘶叫斥满不甘。

    我看向西边一处高山,指道:"去那边!"

    大鸟掉头飞去。

    能在两个时辰,从穹州天霞山行至华州央城,饶是九头蛇妖速度再快,也及不上我身下的这只大鸟。

    不过须臾一瞬,它已飞过广阔山峦,央城西边的大火于浩大城池而言犹如田野一草,九头蛇妖是田野中翻涌的疾风,愤恨追来,最后仍消失在我们的视野之中。

    我收回目光,这才发现心跳不知何时飞速狂奔着。

    在嵯峨岛时,婆婆将我保护的太好,岛上有诸多阵法,我曾特意让烛司试过,她在外边没能探到我的踪迹,同理那些蛇妖便也不能。

    但时隔这么久,终究是再遇上了。

    眼前这只也许要赶去穹州,也许只是恰好路过,庆幸我们落脚的是偏僻老城,如若是城中的繁华地段,后果不堪设想。

    大鸟择荒郊山野而行,我趴在它背上,困意深重,我努力撑着神思,不敢入梦。

    天色渐亮,身子却没有更好受,越往西北,空气越冷,天边很多地方在下雨,都被大鸟远远绕开了。

    待到中午,大鸟穿过临尘江流,在广袤千里的群峰山林停下,连夜行过千山万水,它也疲乏不堪了。

    我们落脚的这座高山有清泉汩汩,往下的山腰处有潭清湖,我在岩石旁坐下,揉着有些发酸的腰肢。

    大鸟去衔来不少野果,我言谢后伸手接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九头蛇妖那张血盆大口吓到,现在终于能觉察到肚子的饥肠辘辘和嘴巴的口干舌燥了。

    大鸟在一旁吃的很快,近乎狼吞虎咽的解决了数个野果后,它转头朝我看来。

    我抬手轻抚它的羽毛,道:"你休息吧,我盯着。"

    它微点了下头,眼眸半阖,呆呆的立在了那。

    我往后靠着山壁,抬眸朝湖畔望去。

    清湖上水色莫深,东南从竹林入去,被更深的幽山所吞,湖上空若碧海,我这么坐着,共一鸟相伴,忽的想起广征尊伯赠给师尊的那副《洒松风》的题字,兴在天地俱静中。

    吾之立世,目明,耳聪,嘴能言,四肢皆全,上可望云细天蓝,下可见悠然广野,喜能歌以抒情,悲能泣以发泄,这为造化之大恩,不论美丑,已幸于得之一命,触及世间百貌,识之并熟之。

    兴在天地,幸于一命。

    我轻叹,不无道理的。

    静了一阵,我坐直将一边的七星盅拿出来,里面的小虫已经越来越大,这个程度于我完全够了,但我仍翻找了下,将剩余的青琅和顼酒都倒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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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最后再赌一把,赌自己还能坚持多久,若能再撑上五日,那么这些虫子便不是为我自己准备的。

    可惜我也不知道是为谁,为庄先生?为十巫?为万珠界?

    尚不明了。

    我对昆仑如今的情况一无所知,也不知道我去了那之后要面对什么,但若有机会,我一定要再报一仇。

    这是我无法放下的执念,为了爹娘和姑姑,为了我所有的月氏先祖和宗亲。

    我收起七星盅,将包袱系好。

    天空澄碧清蓝,我微仰起头,目光投向很远的天边,又想起了九头蛇妖。

    去年在凤隐城的那只九头蛇妖,它宁死不愿化作蛇身,而今日所见的这只,它一心只想杀我,没有一点的余地,对我的仇恨甚至变成了肆无忌惮的发泄与狂暴。

    在嵯峨岛上时,我同师父讨论过很久,始终无法琢磨出九头蛇妖为什么会与我这缕孤灵有牵系。

    这个答案恐怕这世上只有庄先生能给我了,可是他诡异神秘,性情乖张,所说的话布满巧舆机关,半真半假。

    更何况,我也找不到他。

    大鸟这时一颤,我回头看着它。

    它半睁的眼眸变得锐利明亮,不知凝神在何处,做侧耳倾听状。

    我亦大气都不敢出,一动不动。

    少顷,脚底捕捉到大地的轻轻颤意,我第一反应便是九头蛇妖追来了,回身去拿包袱。

    大鸟俯下身子,示意我上去。

    颤意越发强烈,一阵一阵,我踩着一旁的岩石跳上它的背,它拍了下翅膀,高飞入云。

    秋风送凉,层云萧萧,大风乍起时,犹如扫雪。

    底下山林苍翠,林壑摇曳中,青卷如浪,身后寻不到任何怪异,我也觉得九头蛇妖没有那么快的。

    大鸟清鸣了一声,我收回视线,朝前面望去,不由一愣。

    群山险峻巍峨,绵长起伏的山林尽头,数万兵马分为近七路自东朝北奔去,声势浩大,速度极快。

    山峦里云海沉浮,不时遮住他们,大鸟飞至前头,我看清那些旗帜上的大字,隐约认出最东的那路为"平",东南而来的为"项"。

    我不懂这些大军的大旗,却隐隐能猜到些什么了。

    我回头望向身后,顿了顿,对大鸟道:"我们先去至哲吧。"

    它清脆低叫,掉头往东北而去。

    紫桂襄岭纵过半个漠北与鄞州,北方山脉尽头就是至哲。

    葱绿大地渐被荒土所覆,长河稀疏,行缓着流过贫瘠大地。

    这就是漠北,当初在柳州,我辛苦攒钱为凑得路费,今朝御鸟,不过两日便到了。

    长河附近村郭落落,再远一些,终于出现一座望不到边的豁大城池。

    城外并不安宁,近万壮年提锄扛棒,或肩挑石块,似在凿山挖土,城中街道里极少见到妇人和小孩。

    我道:"我们找个村子吧。"

    大鸟应了声,掉头朝西面飞去,高空俯瞰,路上人群无数,除却行走慌乱的百姓,又遇见了数支大军。

    飞过数座城池后,大鸟在一座略小略静的村外停下。

    我抱着包袱朝村头的木头栈桥跑去,一个满发风霜的老人在附近晒酒曲,我叫道:"老人家!"

    他回头朝我看来,灰白眼眸有些迷离,缓缓聚在我身上。

    "这里出了什么事吗?"我问,"路上看到人心惶惶,大家都很慌乱。"

    "姑娘打哪来的?"他嗓音沙哑的几乎不可闻。

    "汉东。"

    "你快走吧。"他回过头去,轻声道,"他们都说天要塌了,全往风平关跑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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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谣介绍:
替姑姑挡下的那一剑,
她被拦腰斩为两段,
死而复生后,
她再不能习武修道。
痴傻流浪的漫长荒途,
终于让她遇上可以栖身的师门,
从此,她成了当世散修大家们捧于手心上的至宝。浮世谣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浮世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浮世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