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1 在笑什么
我重新爬起,看向血泊中的那柄匕首,就要抬手时被它"砰"的一声,往外踢去。
我随目望去,不由呆愣。
石墙外并非平地,而是半空,空旷宽阔,一座浩大的地下宫殿。
洞外喧哗嘈杂,视线能看到密密麻麻的行尸朝我这边涌来。
我双腿发软,看向面前这只怪物。
所有眼睛都在打量地上那具支离破碎的尸体,每个嘴巴都嘲讽一笑,而后冲我嘶叫。
恐惧在心头结成细密的蛛网,方才那一掌我拼尽了全力,如今再来一次,我根本办不到了。
望向洞外,我咬牙,只能一拼了。
我转身朝来路跑去,它飞快追来,我又蓦地回身朝它冲去,想要撞着它一起摔出洞外。可它反应着实灵敏,庞杂的躯体一闪,避开了。好在这样也如我心愿,我加快脚步猛冲,腿却一紧,被三只手同时抓住,我砰的摔了出去,身子悬在了半空。
它飞快爬来,我勾脚一挺腰肢,手指从崖下抠下一块尖石,开始砸它。
脚边的脑袋,脑袋边的手,手边的躯干,我发疯似得将它们砸成一滩烂泥。血水喷溅,血泥飞入我嘴中,酸涩难当,催人欲吐。
可是这怪物不仅手脚多,速度也快,这样下去横竖都是一死。
心下一横,最后三下重击,我狠狠的砸在了自己的右腿上,左腿借力在崖边一蹬,身子终于挣脱了束缚,从高空失重跌下。
耳边风声猎猎,我闭上眼睛,听天由命。
摔下去的一瞬若还能站起,我会尽快擦掉血渍,脱光衣裳,隐入群尸之中。若是不幸昏迷,恐怕,恐怕再也醒不过来了。
身子忽的一晃,被生生扯离了下坠落势,朝另一边的崖坡上飞去。
"正南!"一声遥远又清凌如雪的疾呼蓦然响起。
我一个激灵,抬起头。
长殿一派古拙,赤丹如凝血,一层华彩似秋水流月,杨修夷就撑在流月之中,身子微微倾斜,长脚反勾着破开的石顶,握着长剑的手支着一处沟粱,黑眸紧紧的望着我。
月色白衣染着淡红芒光,是笼在他身上的一层阵法,他被阵法网住了。
他又叫道:"兑泽,坎水!"
我于半空中回身,身子撞上石壁前伸脚猛蹬,他的力量拉扯着我,在迂折两次后我落在了北边外凸的石台上。
半空俯瞰,能将整座殿室尽收眼底。
我仰起头,杨修夷松了口气,得出空闲破阵,转瞬赶来,一把将我拉入怀里,力气极大,勒的我快透不过气。
我因劫后不死而浑身发抖,颤着手抱住他的腰,但还未抱紧,双手便无力的垂下,我昏死在了他的怀里。
睁开眼睛,身子又酸又痛,沉重无力,像被压着一座巨山。
我独自躺在平台上,杨修夷不知去向。
上空的秋光华彩消失无踪,可以清晰的看到顶上十里朱砂正中的彩绘壁画。
壁画以青**,云母粉,沉曲香为颜料,因而色彩明朗,经久不褪。
宽约二十丈,长达三十丈,画的是一幅盛大的祭祀场景,构造大气磅礴,势壮雄劲。看阵仗排列和纸文魂幡数量,是清酒陌上尘,上古时期最时兴的祭祀排场之一。
壁画周围镌刻了无数铭文,那些古字我不认识,但在一些郑重庄严的巫书上经常见到。
最后我的目光停在了我的正上方,也就是大殿至北点,一颗泛着晶紫萦光,宽约三丈的石头凌空而悬,暖柔的紫光照亮了整座长殿。
这是,星星?
我爬起来,难以置信的看着它。
"...纵望上古,虽不及今之繁昌嵯峨,然机关要术,卮酒神巫,诡道千机,炼丹纵蛊,礼仪祭司皆尊强于今,吾不由叹惋昨日种种辉煌今无人赓续,不复再存。然则,吾一日尝游溟海,枕臂**而卧,神思纵横天光,飘渺云间时,无意入一长廊。长廊尽头云开雾释,空旷如野,得一孤星悬于北空,聚秀朗采采之清气,散潋滟浟湙之紫光。四壁清野光滑,砖作肃穆,顶上辰砂赤丹,绘一鲜活壁画,取画祀礼,万人低伏,规模盛大。"
"殿中立一昆仑玄鸟,见吾神思入殿,遂长翅张罗,远畅鸣声,悬飞于殿中,幻出万千古籍书册于鼎玉金珠之上,倚叠如山,无一不为上古奇珍。吾喜不自胜,上前轻抚,只及匆匆数瞥,便转瞬神光离合,神思被逼拒殿外,不甚遗恨..."
这是《鹤发集》中的《上古遗恨》之段,为六百年前东黎大玄家刘易所书。问世后,众说纷纭,亦真亦假,不少修仙者曾纷纷去往溟海试图以神思游访,再寻这孤星长殿,然无一所获。
我眼下所处的这座宫殿与刘易的描述相差无几,难道就是那孤星长殿?
怎,怎会在德胜城,在吴府底下?
我愕然的看着那颗星石,更不解的是,我和唐采衣,玉弓是为误打误撞进来,但杨修夷呢?他是从顶上下来的,他如何知道这个地方?
"少夫人醒了!"
一个男音忽的响起,我垂头望去,刹那震在当场。
数万行尸齐刷刷朝着正东而跪,俯首贴地,寂静无声。
正东方耸立着一座高大的石台,台基四周水道潺潺,以河图之谱纵横。台阶雕纹画凤,古拙远慕,台上两座铜像,一为商丘玄鸟,二为青丘白狐。
台上立着数个男子,正抬头朝我望来。
杨修夷的手指还抚在墙上的复杂石纹上,一旁是他那几个手下,最右边那个清瘦身影,是扮作男装的吴挽挽。
那些行尸竟也纷纷抬头,朝我看来。
不知何处而来的风,将我凌乱披散的头发往后吹去,我愣愣的望着它们,目瞪口呆,一股说不清的情绪莫名涌上喉间。
这时听到对面浮空传来动静,我转过眸子,我掉下的那个破损不堪的石洞里,身着中衣的吴洛抱着昏迷的玉弓走了出来。
272 孤星长殿
平台阔长,是一整块连接崖壁的巨大石板。
楚钦将玉弓抱上来后,将吴挽挽也送来,我叫住他:"带我下去。"
他恭敬道:"属下不敢碰少夫人。"纵身离开。
吴洛的外袍披在玉弓身上,吴挽挽小心掀开一角,忙掩住嘴巴:"啊!"
我回过头,大袍下,玉弓仅着肚兜,裸露在外的肌肤被灼伤的无一寸完好,皮肉流离,鲜血结成了紫黑色的块粒。
吴挽挽双目噙泪,难过道:"怎,怎么会伤的这么重?"
"吴洛也没好到哪儿去。"我看向站在孙深乘身旁的那个男子,旷世绝美的脸被烧的斑驳一片,本黑如绸缎的长发缩了大截,卷枯弯曲,修长清瘦的身子不可抑制的在颤颤发抖。
孙深乘低头跟他聊着什么,他微微点头,转身走到台阶上静默坐下,目光落寞苍凉的虚望着满殿行尸,眼眶渐红,悲痛无言。
杨修夷回身看他,跟邓和说了句话,邓和颌首,走到吴洛身边坐下,搭手在他肩上。
就这一瞬,吴洛蓦地悲泣,眼泪在脏兮兮的脸上滑出沟痕。他眉宇紧皱,唇瓣狂颤,双眸痛恨,渐渐哭出声音,变为了撕心裂肺的嚎啕。
高台上的男人都回首看着他,我的眼眶也渐渐湿润,吴挽挽在一旁低声啜泣:"二哥..."
"唐采衣死了。"玉弓的声音忽的低低响起。
我心下一沉,回过头去:"死了?"
吴挽挽抽噎:"你没有昏迷?"
"我醒了...田掌柜,"玉弓握住我的手,眼神波光微动,难过道,"唐采衣死的太惨了,肉身损毁的严重,我念着她是重情重义的女子,便脱了外衫盖在她的尸体上。"
我一顿,唐采衣的魂魄与肉体因行尸咒而羁绊一起,共生共存,若她死掉,怎可能还留下尸体。
玉弓的手指微微一紧,拇指在我手心里轻轻摩挲:"田掌柜,你不要太悲伤了,她临死前还牵挂着你,一直喘着气,断断续续的跟我交代,要你不要为她难过。"
呼吸,唐采衣怎可能有呼吸。
玉弓的手指又紧了紧。
我蓦地一惊,差点就将诧异目光朝吴挽挽望去,好在我反应一向慢,不仅及时忍住,连悲伤神情都还保持在脸上。
这里只有三人,玉弓对我故弄玄虚,别有深意,针对的只能是另外一人,吴挽挽。
吴挽挽哭道:"你是说,你是说我二嫂真的已经死了?"
我过去安慰她:"四小姐,你别伤心。"
她抬起头,哭得梨花带雨,眉心雪白,并未有任何异样:"我以后可怎么办,这府里我亲近的只有二嫂了呀。"
玉弓闭上眼睛:"我真的好累,我要睡了。"
我将吴洛的外袍给她盖好:"你放心睡。"
吴挽挽忽的握住我的手:"田姑娘,我们两个去找二嫂吧,我不想将她一个人扔在那。"
我神疲力倦:"既然都死了,早去晚去有何差别,眼下之事还未解决呢。"
她又哭:"可是,可是我二嫂岂不是一个人孤零零了。"
"你怎么做着男儿打扮?"我问。
她垂下头,神色有丝慌乱,抿嘴:"我,我担心你们,便偷偷溜进来。"
"你倒是厉害,杨修夷居然没发现你。"
"不不,不是的。"她忙摇头,"是杨公子和我二哥他们都牵挂着你们,关心则乱,才一时疏忽,只是,只是没想到我二嫂...红颜总是薄命。"
我看向那血水斑斓的殿壁:"岂止是红颜,这世间的肉体凡胎哪个不是脆弱薄命的?所以活着就要珍惜每时每刻。我和唐采衣不过萍水之交,她的死我觉得可惜,但也觉得可恨,因为她辜负了深爱她的丈夫。"我转目看着她,"你说对吗?"
她有些难以置信:"田姑娘,你在说什么?"
"其实她早就知道你和吴洛的事了,她心生芥蒂,是以才四年不理吴洛,可吴洛也是无辜的。"我道。
"我愧对二嫂,可是,可是那些是,是妖怪..."
我敛眸,这件事唐采衣根本不知道,知道的人只有我,吴挽挽,师父和花戏雪,连吴洛这个当事人也不知道
想了想,我又道:"你自责什么,你和吴洛都是无辜的,我又没怪你,我现在说的就是唐采衣自己的不是,平白耽误了吴洛四年青春。"
吴挽挽眉头一皱,不解的看着我,有些生气的说道:"田姑娘,我二嫂已死,你,你怎可这么说她?!"
"我就是不喜欢她。"我嗤声,"那日在水阁上她说话时的神情你可还记得?她说你的衣裳都是问她拿的,话里话外都透着一股不满的酸味,明明不情愿却还要故作大方,她..."
"田姑娘!"她怒声打断我,"她可是我二嫂!"
"那又如何?"我挑眉,"我与她本就是萍水之交,而且我是堂堂的杨家少夫人,她不过商贾之妻,我说她几句如何了?"
"可,可..."她又气又怒,皱眉之间仍带着一份凄婉。
我无所谓的斜了她一眼:"你也别替她说话了,那天在水阁上我不过多夸赞了几句你泡的那壶茶比她更清甜,你看到她的脸沉到哪去了没?"
她垂下肩膀,冷冰冰道:"田姑娘,你身份高贵,大可肆意羞辱我们,可是吴家待我有养育之恩,厚重如山,你羞辱二嫂时,不要拿我和她比较,我无颜。"
我冷笑:"现在知道无颜了,既然你那么自卑怯弱,何不在泡茶的时候先做低伏头,让她一步?"
沉默一会,她道:"我只是没想到二嫂的手艺会真的不如我..."
我心下一咯噔,她真的不是吴挽挽,那天吴挽挽压根就没泡过茶。
可是,她眉间的朱砂为何不显现出来,而且她对吴挽挽的了解着实深得可怕,不仅知道她和吴洛的事情,甚至连她的脾性都掌握得一清二楚。
思及此,我的脊背蓦然一寒。
玉弓和吴挽挽不认识,但她刚被吴洛救出来便知道这个吴挽挽有问题了,这说明是唐采衣知道她的不对劲。
唐采衣如何知道?
我忽的想到了那场火。
如果唐采衣要自杀,她为什么还会被火包围,缩在角落里面呢?
是,是我眼前这个吴挽挽放的?
我故作漫不经心的慵懒爬起,看向杨修夷,就要喊他上来,手腕却忽的一紧。
我回过头,吴挽挽捏着我的手,语声阴冷,淡淡道:"你想让吴挽挽死么?"
我微愣。
她唇角一勾,皮笑肉不笑:"初九。"
我看着她,面色冰冷。
"我是吴挽挽。"她道。
我寒声道:"你不是。"
"我是。"她轻轻扬眉,徐声道,"我现在被人掌握了生死,她随时可以要我的命,无人拦挡得住,初九,你不会见死不救,对么?"
我想抽出手,却被她紧紧握着。
"你知道怎么救我么?"
我说不出话。
这人来历绝对不简单,她能压制我的定魂砂,还能将气息敛的连杨修夷都觉察不到,这番修为远在那些曾经当过仙娥的茶妖之上。而且她现在就占据着吴挽挽的身子,如若她要对吴挽挽下手,我和杨修夷真的没有一点办法能拦她。
她双眸微眯:"想要救我很简单,你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知道么?"
我看着她,轻轻点头。
她忽的一笑:"初九,你待我真好,这样我便能活着了。你放心,我会好好活着,安分守己,不害他人,做个快乐简单的吴挽挽。"
这缕笑让我顿时愣住了。
吴挽挽的脸生得香娇玉嫩,柔心弱骨,她平日里凄凄婉婉,一副我见犹怜的沉静模样。戾气反噬时,尽管不讨我喜欢,但跋扈飞扬的神采是相当明艳英伦的。
可无论她是哪种模样,都不及眼前这抹笑。
大方明亮,自信潇洒,一瞬间光艳逼人,美不胜收,还带着一缕似有若无的慵懒淡漠。并非我和师父平日里的那种散漫,而是那种久握他人生杀掠夺般的漫不经心。
难怪人说相由心生,难怪人说美人在骨不在皮。
同样一张脸,面前这人随意的一缕笑便让我觉得刹那倾城倾国。
我问:"你究竟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
她仍是笑,面赛芙蓉,清眸灵转流盼:"只是暂用,我会还的。"
"好。"我点头,"希望如你所说,安分守己,不害他人。"
"我会的。"她伸手覆在我手上,"我也相信你,希望你不要忽然又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我垂眸看着这只手,连这么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不经意间展露着她久居人上般的作态。
我抽回手,回头看向玉弓,不再理她。
整整过去一个时辰,底下那些男子终于有所动静。
三人将玄鸟铜像下一座不起眼的石碑合力扛起,置于水道最北,底座恰好嵌入。
邓和摸出一个竹筒,在水道最上方缓缓倒下。
273 欺软怕硬
筒中液体清鹅,不知兑了什么,涓涓流过水道。
其中一脉流至北端时,因石碑所阻而改了方向,朝两座铜像而去。
水流触及铜座,整片河图之谱萦光大现,那玄鸟铜像忽的蕴出一只淡色幻影,清珲如沧月,展翅丈余,绕着整片石台盘旋,落在了东南一角。
甄坤叫道:"是那!快!"
身后的吴挽挽淡淡道:"厉害,我来这里这么多次了都不知道是这样进去的。"
我讶异:"你来过这里?"
她看我一眼,不做回答。
一道阔大的石门在地上洞开,黑雾隐隐,没有一点光亮。
杨修夷上来接我,吴挽挽假模假样的守在玉弓身边照顾她,容色凄婉哀怜,手指紧紧的捏在袖子上,不时朝我看来。
我着实讨厌被人威胁,自然面色也不好看,没想杨修夷面色比我更差,抬手随意搓掉些我脸上结块的血渍,冷冷道:"走吧。"
落地时我往台阶下望去,数万行尸仍麻木跪着,我好奇:"他们怎么..."
他头也不回的朝前走去:"暂时不用管。"
"他们有意识?"
"嗯。"
我皱眉:"你怎么了。"
邓和出声道:"姑娘,他们想让我们帮他们往生。"
我一愣,难以置信的朝台阶走去,望向那些行尸。
有意识就表示魂魄尚在,眼前这些枯槁泛黄,瘦骨如柴,是正正宗宗的行尸,而行尸怎么可能会有魂魄。
他们抬头看着我,双目呆滞无神,浑浊如泥。
杨修夷的声音不悦响起:"过来。"
我转过头去,他微皱着眉,看上去心情很不好。
"你到底怎么了?"我问。
他没理我,转身就走。
我想起唐采衣还在洞里,道:"为什么要去下面,我想回吴府了。"
"这就是回吴府的路。"
我抬头看了眼朱砂穹顶:"不是上面么?"
"你走不走?"他冷声道。
我一顿。
邓和温然道:"姑娘,这条路回不去了,阵法被临时打乱,未来得及布好回去的路,只能一层一层离开。"
我如若未闻,直直看着杨修夷,我刚死里逃生,仍惊魂未定心有余悸,他怎么还这样凶我。
他回过头去,就要迈下洞口,我叫住他:"你站住!"
他停下来,背对着我,微抬起头看着前方。
周围的人朝我们望来,谁都没再动。
我深吸一口气,道:"杨修夷,我想上去,带我上去。"
他冷冷道:"上去干什么?"
我咬牙:"带不带,不带我自己爬。"
说完转身走下台阶。
他身形一晃,挡在我前头握住我的右腕,微怒道:"别闹了。"
我将手用力抽回:"我不走,要走你们走!"
"你敢不走!"
"我就不走!"
他双眸冰冷,清透澄亮的黑眸居高临下的凝在我脸上,入鬓的浓眉皱的很深。
这肃容模样真的比师尊还要可怕凌厉上许多,难怪师父老说他没什么本事,打架赢了全是因为他气势迫人。
眼下我真的有点怕了。
四目相接,暗涌浮动,我就要掉头时,他终于一步上前,伸手揽住我的腰,凌空一跃,转瞬落在了破乱的洞口外。
地上一堆砸的稀巴烂的血肉,我以为那些怪物会将我的靴子撕得破破烂烂,好在没有,也没被陶的多干净,许多血肉模糊在里面。
我将它倒净,和着粘稠血水穿回脚上。
杨修夷站在一边冷冷的看着我。
我站起身道:"杨修夷,我很生气。"
"我也是。"他道。
我忍无可忍:"你到底在气我什么!"
他目光冰寒的看了我一眼,朝里面走去,黑暗中衣袂风声一晃,旋即亮起一线芒光:"你又在气我什么。"
我暴跳如雷:"站住!"
他不予理睬,身影笔挺,借着手中那颗夜光石自若的下了斜坡。
我快气炸了,冲上去拉住他:"你口口声声要我跟你成亲,夫妻之间不应该亲密无间,有话就说么!"
他终于停下,回头看着我,手里的夜光石将他的清俊眉宇添了层月夜亭水般的清冷柔光,不紧不慢说出来的话却气人得很:"算你是对的。"
怒火哗的将我仅存的忍耐给烧的一干二净,我转身就走:"你别再跟着我了!"
"初九!"他飞快拉住我。
我挣着想要抽回:"放开我!"
他力气着实太大,我被压得死死的,心头的怒气越来越旺。
他将我拉入他怀里,叹道:"我不想说是怕我会忍不住要骂你,我舍不得。"
我一顿,抬起头气呼呼的看着他。
他认真道:"你在崇正郡里醒来的第一个晚上,对我说过的一句话可还记得?"
"哪句?"
"你说你不是好人,你也不想我当好人,以后遇到危险都要第一个跑,不能一个人撑着,如果我死了,你该怎么办。"他抬手将我脸上那些结块的血渍用力搓下,我痛的龇牙,他不悦道,"那你又有没有想过,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你了,我要怎么办?你看看你的头发和衣服,再看看你的脚,为什么每次你都会这么狼狈?"
我揉着脸,心底生出愧疚:"我,我是为了救人,如果我没进去,说不定她们现在已经..."
"你救人谁救你?"他眉头一皱,"你忘记你的身子为什么变成现在这样了?当初你的腰为什么会被妖猴撕开?你开膛剖腹以后那几个女人扔下你就跑了你不记得了?吃了那么多次亏你为何不长记性,有人推着你去火海里救人了么?"
我垂下头:"师,师尊说过不能见死不救,谁都有需要别人帮助的时候,我,我不也是经常受着别人的好啊。"
他抬头看向黑幽幽的斜坡尽头,没有说话,仍是气恼的模样。
我小心伸手,拉住他的衣衫:"杨修夷,以后太危险的地方,我不去了。"
他长眉微轩,褪去些怒意,低声道:"方才我从阵法里下来,恰好看到你砸断了自己的腿,初九,我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没用。"
我抿唇,轻唤道:"琤琤..."
他皱眉:"别闹。"
我弱弱的松开手。
沉默一会儿,他轻声道:"你还是闹吧。"把衣衫递给我,"拉着。"
我直接握住他的手,被他反手抱在掌心里。
"那我们不吵了。"我笑起来。
"我没打算跟你吵。"他哼道。
"你刚才跟我吵了!"
"是你逼着的,"他又皱眉,"我本来就打算一个人生会儿闷气,等静下来再跟你算账。"
我噗嗤笑出声。
他也笑了,理了理我的碎发:"走吧,先去找唐采衣。"
我一愣:"你知道她没死?"
他牵着我走下斜坡,淡淡道:"她要是死了,以你的臭脾气刚才要么跟我大吵一架,要么就冷着脸一天不理我,哪还有性子把我叫到这里。"
"会么?"
他侧目,给我一个"我早把你看透了"的眼神。
我想了想,拉住一旁的洞壁:"还是不去找她了。"
"嗯?"
我松开他的手,弯下身子从他靴子内侧取出匕首,然后在一旁土墙上刻字,让她小心跟在我们身后,我会给她留记号。
"好了。"我回身道。
杨修夷看着墙上的字:"这样对她来说太危险了。"
我点头,道:"可是比起将她带出去面对吴洛,她宁可选择这样的危险。"
玉弓那件破破烂烂的外衫能遮住她多少呢,怕是胸口都遮不住吧。
我将匕首擦了下,插回他的靴子里,小心入鞘,想到了什么,抬头道:"这里是孤星长殿,对么?"
"嗯。"
我起身:"可是孤星长殿不是在溟海么?怎么会在德胜城地下?"
他拉起我的手往洞外走去:"还记得界门么?"
"师尊没有多教。"毕竟我也学不了那么高深的东西。
"那你知道哪些地方可以打开界门么?"
我回忆了下:"祥瑞之地,阴邪之境。"
"嗯。"杨修夷点头,"春鸣山就是个祥瑞之地,所以那些仙娥能来这里。不过不仅是六界界门,那些混元界和飘浮于地宫八盘上的浮城皆可在此设栈,比如当初的崇正郡。"
"你的意思是,这里是一座浮城,而不是德胜城脚下?"
"嗯。"
我越发迷惑:"可,可是师公说过,四海八荒里,我们凡界与外界不同,我们有天地结界所护,界门怎么能那么轻易就打开?"
不知不觉已走到洞口,他停下来,看向底下的万千行尸:"初九,你见过这样的行尸么?"
我摇头。
他双眉微蹙,生出些怜悯:"即便有天地结界,也不可能做到完全闭合,否则人死后的亡魂如何去往阴司?"
长风自下而上,将我们的头发吹起,我看着那些行尸,道:"难道有人打开了德胜城的界门,将他们关在了此地?"
"嗯。"
我起了好奇:"你如何知道这里的?这跟你在九龙渊所忙之事有关系么?"
"算是有关。"他眺向正北那颗紫星,"初九,若我说,我想借此孤星长殿之力,将整座德胜城变为崇正郡,你会不会觉得我太狂妄了?"
我瞪大眼睛:"你疯了!"
他自嘲似的勾了勾唇角,敛眸虚望着:"我是疯了,你半生飘零之苦,拂云宗门亡毁之恨,我时时想要向那些人讨回。"
他微仰着头,迎着那颗紫星,清俊容颜比平日还要森冷,却又带着一股神采,是一种坚韧的自信和隐恨。
拂云宗主在杨修夷心底的地位一直不浅,老宗主与师父百年情谊,他是看着杨修夷长大的,杨修夷对他也一直如师公那般敬爱尊重。
那日那场红莲业火,我始终不敢去想杨修夷是抱着什么心情设的垂天之幕,眼睁睁看着老宗主灰飞烟灭又是何等心痛和难过。
我一去想,便会为之凄恻。
274 来不及了
"琤琤。"我轻声叫道。
他垂下眸子,我倾身过去,脑袋靠在他胸膛上。
他抬臂拥住我,道:"初九,你知道为何每次与他们交手我们都得不到便宜么?"
我略作思索:"因为我们毫无防备?"
"是我们有所牵绊。"他声音冷的没有一丝感情,"清州碧霞酒庄,他们为什么要用你族人的血引来妖物?"
我咬牙:"制造混乱。"
"对。"他冷笑,"攻敌之道,乱心为第一要,崇正郡里的死役,拂云宗门的群妖,他们很会借力。"
"还有当初柳州宣城的血猴..."
"提及此,"他看着我,"初九,原清拾在你幼时入你梦境,你可曾对他动过心?"
"你说呢,"我道,"我从未喜欢过他,甚至还很怕他,第一次见到他时就害怕的不行。"小声嘀咕,"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吃醋..."
脑袋一痛,他敲了记手骨:"我吃什么醋,那家伙连我的发丝都比不上。"
我揉着脑门抬起头:"那你问什么问。"
他沉声道:"他们找你时你是个孤女,并傻头呆脑认定他就是你的未婚夫,所以我想不通他们为什么在第一次见你时就要准备血猴,后来我才想到,是你跟他提起过我们吧。"
我一怔。
他捏住我的脸:"田初九,你在他面前说了我多少坏话?"
我是经常提起,虽没有提过望云山,但是我提过我身边有师父和师尊,提过他们很厉害,提过我在学巫术,所以原清拾才让我去宣城开个巫店等他。
我侧头躲掉杨修夷的手,悲戚不安道:"原来宣城那些百姓还是我害死的。"
脑袋被他托回去,他皱眉:"与你何干?世上阴绝奸佞之事若每个人都能防住,这天下早河清海晏了。你自问无害人阴歹之心便可,无需将他人之罪揽到自己头上。"
我没有说话。
他将我的脸抬得高了些,看着我的眼睛:"初九,事已发生,非人力所能改变,只能从之接受,饮恨为拳,咬牙蓄力还击,知道么。"
双眸漆亮幽黑,像灼灼燃烧的火焰,银光铮亮的刀锋,熠熠而辉的星子。
我道:"你想将德胜城变成崇正郡,想将这满城百姓移往地宫八盘之上,留一座空城请君入瓮?"
"对。"
"你和我师父共同商量的?"
"没有,"他重看向那些尸群,"那老头让你重开巫店,并取了那个店名完全出乎我意料。"
我撇嘴:"那老头就爱干这些事。"
"可是没用了。"他抬头看着穹顶,"那套星序太复杂,我花费半月也只能布好入界之门,我们现在要出去,只能一层一层离开,出去之后会落在溟海一座孤岛上。"
我心生懊恼,难怪他会那么生气,原来我将他的计划全部打乱了。
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他握紧我的手:"没什么比你重要,没了这个方法,多得是可以对付他们的。"
我点头,低落道:"那这里一共几层?"
"墙上写着七层。"他皱了皱眉,沉声道,"这个地方,是师父四年前写信给我的。"
"师公?"我讶异,"四年前?"
"是师兄的一位故交,他偶然寻到这里发现了大量行尸,重伤逃出去后落在了曲南溟海,最后不治身亡。临死前他以流喑纸鹤书信望云山,师父得知后写过一封信给我,但那时我心如油煎,什么事都不想理会。"
我想起唐芊她们的话,不由道:"以后不要喝酒了,你想没想过我知道以后会很伤心。"
他没说话,望着那些行尸,良久,轻声道:"初九,悲苦事来,难治以忍,失意者与理字相疏,与道字相悖,唯有酒方可稳我沉毅之态,若无酒伤身伤识,以我之性,怕是要乱及天下。"
"可我喜欢这天下。"我忙道,"我,我很喜欢这个世界,我也不喜欢你喝酒,你,你..."
他回头静静看着我,黑眸一瞬定如深海。
我终是会死的,我不愿他再变得消沉堕落,更不愿他做一个让人害怕的人。
眼眶渐红,我垂眸望向正东石台,这才发现除了吴洛之外的所有人都张着嘴巴仰着头,目瞪口呆的望着我们。
我吸了吸鼻子,往杨修夷怀里靠去:"我们在这站了太久了,回去吧。"
身子被他搂住,我闭上眼睛。
其实,其实如果是我,如果这个世界没有了杨修夷,我又会如何?
我也会厌恶这个世界,想要万物翻覆,想要天崩地裂乾坤颠倒吧。
我会疯掉,一刻都活不下去,一刻都不想停留。
杨修夷抱着我落回地上,墙上那些是古纹甲字,我一个都不认识,我看向杨修夷:"你说的七层,是这里写着的么?"
"嗯。"
我不安道:"那,如果是假的呢?"
他看着那些文字:"水来土掩。"
看来我们的前途未卜,每一步都异常险要了。
他牵着我朝洞口走去,我回头看了那些行尸一眼,他们仍不知酸痛的跪着,不知跪了多少个时辰。
我于心不忍,扯扯杨修夷的衣袖,他停下脚步望我。
我望向远处一具老态佝偻的行尸:"杨修夷,还记得师尊最喜欢的那句话么。"
"嗯。"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天下开太平。"我道。
他微顿,随我的目光一起望去。
我没有细细学过四书五经和史册经纶,没有书生文人们那么好的辞藻之功和绝世口才,着实不知该怎么抒发我此刻的心中所想。
我自小愚昧蠢钝,当师公教杨修夷家国天下时,我只为自己该如何完成今日师尊交代的任务而焦头烂额。
长大一些后,我只想找到父母,入世随俗,过最简单的临窗望街,暮踏夕阳小溪的平淡生活。
我一直自认家穷人笨,于民于世,只要安分守己独善其身,不害别人就是最大的作为。是以,我从未有过吞吐天地,救民水火的觉悟和雄图之梦。
可是现在,我想陪在杨修夷身边,哪怕我今夜闭目,明朝不复苏醒,我也要将所剩无多的时光用来与他相守,跟随他的脚步,朝着他的剑锋所指而义无反顾。
我想走进他的心,感受他的豪情气魄,他的胸中长虹。
杨修夷,若你是天上凌空的华光日月,我便化作云烟清风与你相对。
若你是尊凝立于高山之巅的隽永玉雕,我便化作漫野梅香与你共舞。
以前我不敢爱,之后我不能爱,如今我再无顾忌,我可以为你勇敢,为你自信,为你癫狂。
我没有前世,没有来生,我田初九仅此一命,我能给你的不多,但是是我彻彻底底的全部。
我想与你一起共历鲜血硝烟,与你一起辗转冷暖红尘,与你一起气吞万千山河。
我一笑:"杨修夷,你不会扔下他们不管的,对不对?"我回头看着他,"我欠你两个承诺,你还记得么?"
他挑眉:"只有两个?"
我笑着说道:"在辞城,你从十八那儿将我救回来的时候,我说要努力配得上你,记得么。"
他眉眼渐渐深邃:"嗯。"
"在崇正郡,我同你说,我们会永永远远在一起,记得么。"
"此生不忘。"
"杨修夷。"我深吸一口气,语声坚定,"我说到做到。"
他深深凝注我,眸色涌动狂喜,唇角莞尔,如清风卷开纱幔,亭外皎月清和,芙蕖淡莹,寸月寸光寸温情。
"初九,我喜欢你现在的眼神。"他道。
我有些羞赧,拉住他的双手:"我知道你不会扔下他们不管,但还是要说出来,他们那么可怜,不要让他们绝..."
他蓦然使劲,将我拉了过去,一手托住我的后脑,垂首吻了下来,尤为用力和霸道。
我睁大眼睛,慌忙拍打他,眼角余光瞅到那些人再度目瞪口呆的望着我们。
我尴尬无比,费了九牛二虎之劲终于挣开,不及细看他的神情,忙转身就走。
他低低笑了,随步而来。
我走下台阶,扶起最近的一位少女,她的肤色因干燥脱水而枯黄,经络萎缩,肌肉僵硬,麻木空洞的眼睛缓缓的抬起来看着我。
我望向万千伏跪的行尸,脆声道:"我叫田初九,我一定会想办法结束大家的苦难,助大家往生!我知道你们说不了话,如果你们听到了,就站起来吧!"
一旁的老人怯怯抬头,我鼓起勇气冲他一笑。
他缓缓爬起,渐渐的,越来越多的行尸站了起来,由近及远,浩大一片,数万目光一齐投在我身上。
我割下一缕头发,在少女腕上缠了一个沉香结,咬破手指,滴血而上。
我看着他们:"沉香契阔,必守一生。"
275 很快回来
洞口往下是长长的甬道。
当初我在玲珑镇遇上的那个男子名叫甄坤,三十来岁,满脸胡子,他和一个名叫吕双贤的暗人一起轮流背着玉弓。
此外还有三人跟着杨修夷下来,一个是邓和,我在吴府昏迷时每日他来找杨修夷最多,似乎取代了丰叔。另外两个我也不陌生,一个是楚钦,一个是孙深乘,初次见面是在碧霞酒庄。
吴挽挽要我陪着她,我不得不离开杨修夷跟在她身边,同时还要悄悄以石头在沿路留下记号给唐采衣。
甬道**丈,两边各有浮雕,刻着我看不懂的铭文图腾。每走数步会出现一座六尺高的正方形石柱,石柱上皆安置着一座犀角杯似的透雕螭虎,光泽暗淡,年岁已久。
那些透雕复杂诡谲,我除了能认出几个巫书上出现过的图序纹章之外,什么都看不懂。
一个是司洛华春,说是大月国国师苏智,也就是姚娘的老祖宗创的。
一个是陇山神女,比大月国的历史更为悠久,直逼上古之巫。陇山旧址大约在今时的柳州阳胥,离宣城还挺近。
一个是别音桃枝,祭司之纹,来历已无法追溯了。
一路走来还算安稳,想象这样的甬道会布满机关暗栈所以我时刻警惕,但好在什么都没有。
不过从甬道的台阶上来后,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几个甚至"啊"出了声音。
方才那座大殿同时容纳数万行尸尚有宽敞,这座大殿却较那座更高更广。
北边仍悬着一颗紫星,寒霜清雅的紫光中,一座雕像如万仞孤山般坐于大殿正中。
一腿盘着,一腿曲起,宽衣大袖宛似迎风涉水般轻轻飘着,凝于半空。
是个极其俊美的年轻男子。
是...杨修夷。
甄坤朝他望去:"少爷?你不讲几句?你啥时候立的?"
杨修夷瞟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邓和道:"高多少?"
甄坤看了眼:"一百二十七丈三尺七寸。"
吴挽挽挑了下眉,低低对我道:"厉害哟。"也不知是说甄坤厉害还是这座雕像厉害。
邓和看向杨修夷:"少爷,该是灵气所化。"
杨修夷没什么反应,淡淡道:"它是活的。"
所有人都一愣,杨修夷朝前走去:"找下一个出口。"
我们就在甬道口坐下,玉弓被邓和涂了层绿幽幽的药膏,味道怪难闻的。
吴挽挽坐在我旁边,看着他们:"不错,都挺厉害。"朝我看来,"你知道这东西叫什么吗?"
我摇头。
她一笑:"这叫将相石秋。"
我看向那尊石像,越看越俊美,要不是它体型太大,我真想扛回去。
"它被封印在这至少三千年了。"她又道。
"你怎么知道?"我问。
"看它的脚。"她道,"没有三千年,这家伙长不出这么多圈的石纹。"
我朝它看去,但隔得太远什么都没看到。
她忽的话锋一转:"初九,你同那男子好了多久?"
"你问这个做什么。"我淡淡道。
"好奇。"她笑吟吟的看着远处的杨修夷,"你们两个在半崖上聊什么聊了这么久?"
"你可别打他主意。"我严肃道,"我是为你好。"
"他?"她噗嗤一笑,"我倒不至于看上,岁数这么小,哪够看。"
我皱眉:"你多大?"
她没回答,明亮亮的眸子望向雕像,自信大方的模样练如湖光。
我也懒得再理,垂头继续照顾玉弓,安静一阵,她忽的道:"你知道将相石秋是做什么的吗?"
我随口道:"我听都没听过。"
她绽颜:"魔界纷乱,部族诸多,他们挑选王者同我们不一样,他们不看文韬武略,谁蛮力最大,修为最强,谁就是王。"
我抬起头,这是我第一次从师公以外的人嘴里听到关于魔界的事。
"一开始还好选,到后面就开始作弊了,如我们街头走江湖卖艺的一样,胸口碎大石来块石膏板,油锅捞铜钱沸腾的全是醋。久而久之,这些部族就用最简单干脆的方法来挑老大。"她下巴朝那石雕扬了扬,"喏,将相石秋。"
我朝石像望去,越看越想扛回去。
"这种家伙脑子不太灵光,感官却是一等一的,它一旦感应到强盛灵息,便会化作那人的模样。"
"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我问。
她轻懒一笑:"见多识广呗。"
"你到底是什么人?"
"不相干的人。"她拍掉手中砂砾,"不必害怕,我说了我会安分守己的。"
我收回目光,看向玉弓。
这将相石秋摆在这里倒也是件好事,至少能让假吴挽挽知道,杨修夷还是很厉害的。
想到这,我不由勾唇,师公说大智若愚,不露锋芒,是以杨修夷从小就被教导无论何时都须将灵息敛掉大半。杨修夷也闲,有时干脆敛的一干二净。
他如今外露的灵息尚不算多便将大笨石吓住了,假吴挽挽如果真的要做坏事,也一定会顾虑几分吧。
路口找了很久,始终未果,第一层的大殿建了座石台,颇具目标性,而这里实在太空太旷,茫无头绪。
他们回来休息,面容都不太好看,楚钦拿出食物来分,我浑身疲累,咬了几口酥糕便吃不下了。
邓和同孙深乘拿着纸笔回去甬道,杨修夷喂我喝水,我喝着喝着,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像是睡了很久,醒来仍在这里,他们正在讨论暗栈和机关,我听了会儿,没能听懂,朝另一边看去。
吴洛失魂的坐在外面,吴挽挽正在一旁扮演一个贴心妹妹的角色,柔声低语的安慰他。
一声冷笑忽的响起,我回过头去,玉弓正冷冷看着他们,我和杨修夷同时道:"你醒了?"
我是对玉弓,杨修夷是对我。
我抬起头,他含笑望着我,我下意识便往他胸膛里埋去:"嗯。"
四周轻咳连连响起,我朝他们看去,连温润斯文的邓和都揶揄的看着杨修夷。
杨修夷的暗人我不是没有接触过,四年前的劳古温良,他们对杨修夷都是恭恭敬敬,生怕将杨修夷给得罪了似得,连讲话都不敢看他的眼睛,如今这些却完全不同。
我忽然很喜欢这种感觉,杨修夷的性子很清冷,落落寡合,他的朋友不多,推心置腹的更少,但我知道,他真的很值得深交。
他天资聪颖,却甚少玩弄城府耍弄诡计,洞彻人心,却从不抓人软肋挟恩以报。他光明磊落,像是个驰骋沙场,决胜千里,运筹帷幄的大将,而非说书先生口中那些在朝堂上机关算尽,阴谋阳谋的政客。他重情重义,赤诚肝胆,最重要的是,他还很勇敢,很有担当,很...
"在想什么?"他抹去我嘴角的口水。
我脸红了红,垂眸不言。
吕双贤轻咳一声,对甄坤道:"你不是一直疑惑唐芊有没有看上你吗?"
甄坤忙道:"你别说出来!"
"定然没有。"邓和一笑,"你看少夫人每次看少爷的眼神便知道,女子爱意是为何物,满满皆是秋水。"
我将头发别到耳后,从杨修夷怀里爬起,不敢看他的脸色,却被他又搂了回去。
地上放着数张纸页,画满图纹星序,我一个都看不懂。
杨修夷塞给我一包桂花糖:"先吃着。"
邓和敛了笑,执笔在纸上描画,道:"我所能记住的最古老的星序是善轩和子家,可是与我们所找出的几个点完全不符。"
甄坤也肃容了:"我觉得还是跟那些浮雕有关,它们的尺寸比寻常要大。"
孙深乘看了他一眼:"古时好大喜功,做不好得砍头,现今街上卖的都偷工减料,尺寸当然小了。"
我含了颗桂花糖,插嘴道:"司洛华春不是说苏智创的,这孤星长殿也许是大月朝时建的。"
杨修夷朝我望来:"初九,还记得辞城的地宫么?"
"嗯。"
"那本是十巫用来祭祀之用,后被苏智改成了地宫,这个司洛华春便也如此。"
我合眉:"你的意思是,苏智来过这里,将图纹带走,诩以自创,还命名为司洛华春?"
他点头:"对。"
276 立场不同
我看向那些图纹,颇觉不可思议,苏智居然来过这里,比刘易还要早上近千年。
刘易只是神思游来,那苏智显然不是,他既然能将司洛华春带出去,说明他进过那条甬道来过这一层,并活着出去了。
苏智留下的笔墨不多,大多是浮夸之谈,我虽不太翻阅,但觉得应该没有留下与孤星长殿有关的只言片语。
因为孤星长殿虽然是刘易命名的,但是后世很多大家都研究过,并且往先籍追溯,苏智作为一个有名的国师,自然也会被人查阅,可是世人能知道的最早接触这座长殿的,只有刘易。
司洛华春的名字若是苏智取的,那这条线索便也断了。
剩下的是别音桃枝和陇山神女,我看向杨修夷,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他道:"我将能认出的图纹一一列出了,欺世盗名的不止苏智一人,但他们所留下的传记和文章我能回忆起来的,皆未提过这座大殿。"
我轻叹,有些丧气,又塞了颗桂花糖进嘴:"我去走走。"
他起身:"我陪你。"
大殿敞如两个拂云广场,四壁清野,除却北空一颗紫星和正中的石像,空无一物。
地面不似拂云宗门的平坦淡白,干燥皲裂,松松巴巴。
我们并肩而行,我看着那座将相石秋出神,杨修夷微仰着头,淡淡道:"这叫丞廻,是魔界之物。"
我一顿:"不是将相石秋么?"
"你从何听来的?"
我忍住,没有回头看向吴挽挽,随口道:"那可能是我记错了。"
他摇头:"没有,以前是叫这个名字。"
我愣了:"真的是?"
"嗯,上古魔族用的,现在就算在魔界也很难找到将相石秋了,只有一些古老部族还在养它。"
我好奇:"这些是师公同你说的?"
他长眉微拢:"不是,我四年前结识了一个朋友,他为魔族,乐氏的唤音琴便是他赠我的。"
我有些讶异,上古十巫那神器可不是贵重俩字就能形容的,他能将唤音琴赠给杨修夷,说明他和杨修夷的交情就如杨修夷和独孤涛那样,很深厚了吧。
现在不是问这个的时候,我看向将相石秋:"那它听得懂我们的话吗?"
"它不会说话。"
"那可惜了。"我叹道,"不然便能问它如何出去了。"
杨修夷忽的停下脚步,我回头:"怎么了?"
他沉思,低低道:"不会说话..."
"嗯?"
"不妨一试。"他牵着我的手回身,一笑,"来。"
我有些懵,所有人望了过来,杨修夷牵着我朝甬道口大步走去,边走边对其他人道:"你们别跟来。"
匆匆走下台阶,在甬道走了很长一段路,他停下来,回首朝尽头望去。
我有些莫名其妙:"杨修夷?"
他笑了下,道:"你小时候不会说话,你师父做错了师兄要罚他的时候,你师父就让你堵在门口拦着他。"
我睁大眼睛,居然还有这种事!
像是安慰一般,他伸手摸了摸我的脑袋:"别难过,回去后我替你教训那老头。"
我:"..."
过去好一阵,上边没有一点动静,杨修夷微微皱眉,道:"莫非我猜错了,回去吧。"
刚上了几格台阶,几个嘀咕声传来。
"万一少爷和少夫人正热情着,我们去了岂不是找不自在。"甄坤哼哼。
"可是都过去这么久了。"吕双贤也哼哼。
孙深乘得意道:"少爷做什么都天赋异禀,男人那方面就更不必说了。"
邓和犹豫:"还是去喊一声吧,说不定少爷猜到了问题出在石像上才离开的。"
甄坤又哼哼:"你看没看到少爷走的时候多急?"
"是啊,"吕双贤轻叹,"真是不分场合,吴家老二刚死了媳妇很难受了,他还当着他的面亲自己心爱的姑娘,啧啧,我都受刺激了,更不提可怜的吴老二了。"
甄坤嘿嘿:"少夫人才有福气,少爷那尺寸一定很..."
话音一顿,他回头朝我们望来,面色顿时大变:"少,少爷。"
将相石秋不再是人像,结成了一棵石树,枝桠繁盛,开满怪异的果子。
邓和他们皆围在石像脚底,洞开着一个很大的地门。
我纳罕,随即发现杨修夷将自己身上的灵息全敛了。
我了然:"原来是这样,为什么?厉害的人不让进,让进的人不厉害?"
"若是你,你在什么情况下会做出这种行为?"他问道。
我思索了阵:"欺负人的时候。"
"笨。"他看了我一眼,"谁跑到这种地步来欺负人?设此门要么是逃命藏身,要么里面藏着大量宝物。"
"那有没有可能是故弄玄虚?"
他顿了顿:"如果是你师父,可能。"
"..."
我们走下地门,邓和他们跟来,杨修夷回头看向甄坤和吕双贤,淡淡道:"你们走最后,离初九远点。"
"啊?"他们齐声愣道。
杨修夷没说话了,牵着我走在前面。
通往第三层的甬道与第二层并无差别,不过两壁墙前却垂挂下了大片斑驳泛黄的薄薄纱片,吴挽挽拈了一缕问我是什么,我摸了摸:"似乎是印香罗。"
"印香罗是什么?"
我凑近去闻了下,一缕香味都没了。
邓和走在前头,用匕首割了一片递给杨修夷,回头道:"一千多年前时兴于世的一种纱布,后来发展为云锦香绫和桃花醉,很香很薄的布。"
吴挽挽弯唇一笑:"初九,我如今的感觉就像是进了史册。"
邓和润似春雨的眉眼看了她一眼,含笑道:"我亦有同感。"
吴挽挽眸色微愣,而后娇羞的低下头,脸上恰到好处的浮起两抹红晕。
甄坤和吕双贤随即冲邓和嘘声,邓和面不改色,似习以为常的回头去和杨修夷谈话。
我暗自叹曰,此女演技,绝胜翠娘。
我也割了一片下来,薄布腐烂疮痍,没什么异样特别的感觉。
吴挽挽询问似的看着我,我淡淡看了她一眼,她露出一丝惋惜。
玉弓在甄坤背上伸手轻撩着那些碎片,回头问我:"田掌柜,什么样的地方会挂这么多布?"
"祭祀,国典,陵墓,宫殿,一些招魂巫阵。"
邓和道:"印香罗只是一种称呼,织布时用秘术可将各种气味掺入其中,不一定就是香料。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朝我望来,"少夫人,印香罗在一千年多前掺的多是祭祀用的招魂香吧?"
"嗯。"我点头,"不过这些布染得不是招魂香。"
吴挽挽挑眉:"你怎么知道?"
"招魂香里面多会添加沉曲香,加了沉曲香的印香罗,不可能腐烂成这样。"
杨修夷淡淡道:"染的是芳芷。"
他将布递给邓和,回过头看我:"初九,你试试用..."
就在这转首的一瞬,我蓦然愣住。
他话音一顿,微皱眉头:"怎么了?"
他身后一个女人正缓步走来,容色枯槁,干瘪精瘦,头顶斑驳,稀疏垂着几根长发,凶戾双眸满是兴奋的直直盯着最前面的吕双贤。
杨修夷奇怪的回过头去,望了一圈,不解的看我:"初九?"
所有人都朝我望来。
我心下一咯噔,他们都看不见么?
那女鬼忽的龇牙,张嘴就要朝吕双贤胸口咬下,我猛的冲去:"让开!"
抱着女鬼摔倒在地,女鬼反身掐住我的脖子,我拉开她的手,杨修夷扶起我:"初九!"
相持的力道被他这么一扶全部打乱,女鬼的指甲登时戳入我锁骨,我借着杨修夷的胳膊猛的抬腿,将她踢了出去。
杨修夷捂住我血流不止的伤口,急声道:"是什么东西?"
话音刚落,又一个女鬼猛然扑来,穿过楚钦和吴挽挽的身子,猛的将我撞了出去,抵在了墙上。
"初九!"
我伸手抓着那个女鬼的肩膀,咬牙:"你别过来!"
女鬼怒叫,利爪用力,撕下我大片衣袖和血肉。
我双眸一凛,她的肩膀被渐渐冻住。
银光破空,杨修夷掷来匕首,我啪的接住,手腕一横,脆骨流肉相连的头颅登时掉地,化为黑烟,同躯体一起消失不见。
"哈哈哈..."一声童音笑起。
我捂着肩膀回头,一个小孩蹲在地上,手里捧着一颗恶臭模糊的人头,冲我阴阴笑着,干巴巴的腐肉沾满他的齿缝。
他抱着头颅爬起来,奶声奶气:"食物,你才是食物。"
我后退,脸色苍白。
他道:"终于有十巫后人了。"
随即凶狠龇牙,跃起扑来,我转身就跑。
结果发现无路可去,前后左右皆是女鬼,穿透了他们的身子朝我奔来。
"坎水!"我叫道。
身子当即朝后飞去,腾空时我侧过身子,一招散花臂抓住一个女鬼的头发:"兑泽!"
"啪!"的一声,女鬼的脑袋被我撞上了甬道坚硬的高墙上。
杨修夷的力道很重,她的脑袋磕出了浓重黑气,因痛而狂声尖叫。
我抬手就要割下她的头,却也随之仰首惨叫,一截瘦巴巴的枯骨从后背穿透了我的小腹。
杨修夷怒喝:"初九!"
我飞快割下头颅:"震雷!"
身子啪的一下往身后墙上飞去,我的手肘借势狠撞在这个女鬼的脸上,我疾快旋身抓住她的头发朝墙上撞去。
一道劲烈的疾风蓦然冲来,我被撞落在地,口中鲜血狂溢,我忙擦掉。
那小男孩双目锐利贪婪的走来,声音分明绵软却让我浑身发冷:"你姓什么?血怎么这么香?"
"你到底是谁?"我怒道。
他低笑,缓缓道:"我是杀你的凶手。"
眉眼一厉,弯指成爪,冲我脖颈抓来。
我贴地一滚,他顺势变为一记手刀。
未等我叫出方位,身子已被杨修夷往安全的地方牵去,躲开了他的攻势。
可我不能轻松太久,眼角余光又瞅到身后贴近的鬼影,我叫道:"坤地!"
身子被带动的同时,我凌空一个扭腰,以极扭曲的姿势扬腿踢向那个女鬼,借力往另一个女鬼冲去:"兑泽!"
匕首破空,被我用力斜掷了出去,削铁如泥的锋刃轻巧割开了女鬼头颅,落地之前匕首轻巧一转,被一股强大力量送回我手里。
我恰好旋身落地:"巽风!"
重又抓住一个女鬼的头发,腾空一个倒转,同样扭曲的姿势将她往上抛去,她朝下掉落,我叫道:"正西!"
身子随即落下,我曲腿狠狠的跪磕在了她的头颅上,痛的她疾声惨叫。
我将匕首竖直插.入她的头颅,又一阵黑烟升起。
好累,但还不能松懈。
我庆幸杨修夷洞察力如此敏锐,能看出我身子的走向,会先我一步有所行动。更庆幸这些女鬼晶元比我还要枯竭,否则我真的会惨死在此。
抬手擦掉头上的冷汗,那鬼童再度冲来,我叫道:"离火!"
但显然这一招已不管用了,他移步换形,迎面冲来,我侧身想要避开,却被先一步抓住手腕,蓦地使力,将我朝墙上撞去。
"少夫人!"
"初九!"
我从墙上滚下:"别过来!"
鬼童缓步走来:"厉害,你该不是姓青阳吧?"
我爬起来:"你到底是什么人?"
"仇人。"他冷冷一笑,"我和十巫,不共戴天。"
利爪朝我探来,我大叫:"坎水!"
他忙朝坎水位而去,我却下盘一蹲,横腿扫去。
他灵活避开,却没能避开我的第二脚,顿时身子一歪,跌摔在地。
我上前一步,一招风送轻舟,就要抓起他,他下腰一挺,头下脚上,朝我踢来。与此同时身后又扑来一个女鬼,我叫道:"正西!"
他作势往西边冲去,我的身子却飞向东边。
从他们之间穿过,回身的一瞬,我抬起匕首,将女鬼的头颅割破。
尖锐的嘶叫后,她化为黑烟从我身边燃尽。
我喘着粗气,顾不上其他,拔腿朝前狂奔:"杨修夷!"
风声掠来,身子瞬间被他抱在怀中,速度飞快,跃起蹬在墙面上,转瞬冲出去十丈,时上时下,或直或曲,左右不定。
我趴在他肩上,速度太快,依稀可见那鬼童和女鬼们被远远甩于身后,更远处,邓和他们气喘吁吁的跟来。
我紧紧搂着杨修夷,回头看向前路。
不时有女鬼与我擦肩而过,嘶声刺耳,一些迎面冲来,但因杨修夷冲劲太快,直接被我的身子撞飞了出去。
和我相撞时的力道杨修夷感觉得到,压抑道:"先忍着。"
我道:"我不怕。"静了会儿,我补充,"除了想吐,你太快了。"
他低笑一声,胸膛轻颤,十分好听。
漫长的甬道终于行到尽头,七八只女鬼在那闲逛,我重新上阵,解决完后瘫软在地。
杨修夷上去推开地门,看了眼后淡定的合上地门,在台阶上一脸认真的看着我:"初九,两个选择。"
我就要喊我选择上去时,他淡淡道:"要么在我背上抱紧我,要么在我怀里抱紧我。"
"..."
我咽了口口水:"上,上面是什么..."
他伸手,我拉着他的大掌几步跃上台阶,仰起头微微推开一条缝,登时石化在地。
密密麻麻,全是我在来时所见的那种怪物。
头颅与手脚相连,躯干与四肢相离,行动迅速,诡异恶心,数以万计。
我欲哭无泪:"我,我选择留下..."
277 不会轻饶
剑光长练,以冰诀为蕴,剑身裂为数十道剑影,毫无方向的在杨修夷四周纵横扫荡。
我坐在空地上,周围怪物被他引走后,他在方圆百丈置下护阵,我就这么单手托腮,看着他在怪物丛中激起一片片的血雾。
他动作迅疾,越杀越快,手中长剑未曾停歇一刻,这种能将我吓得半死的怪物,在他跟前毫无一丝威慑。
虽然数量上万,迟早会让他累个半死,但看他现在的状态,我真不知道他的"半死"身处何方。
地上的尸块越来越多,杨修夷朝前疾跑,纵身跃起,长剑回风拂柳,扫起一片血雾。
随后他运剑回身,旋身而上,那数十道剑影如扶摇之风,哗啦啦跟去,又哗啦啦被一股万钧之力冲向四面八方,又是连片血雾。
这一片血雾,那一片血雾,数不清的血雾后,他一个凌空侧翻干净利落的落在我跟前,俯身下来:"饿吗。"
他鬓发微湿,黑眸清亮,眉宇之中满是轩昂,靴子衣摆必不可免的沾上了血肉,身上却干净无尘,肌肤因大量运动而微泛红晕,润如古玉。
这个模样,真像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我看向他的剑:"它叫什么?"
他看了眼:"故惒。"
"什么时候换的?"
"半年前。"
剑身清绿,剑尖淌着腐败血水,我笑道:"是把好剑,累不累?"
他一笑:"好久没这么松动筋骨了。"
"我是好久没偷懒了,"我偏了下头,"你继续去吧,我这两天伤得不轻,正要休息呢。"
他在我额上亲了口,道:"等下邓和他们就会赶来,饿了先忍忍。"
"好。"
那些怪物又朝我们冲来,杨修夷长剑轻比,回身迎上。
我看着他的剑,一时很有感慨。
师父的佩剑名叫长烟,陪师父快要一百年了,师尊的佩剑唤之昧河,伴师尊已有两百多年。
眼下刚过完年,杨修夷已经二十四岁,在世人看来不算年轻,但放在师公师尊他们眼里,真的是妥妥的小屁孩。
师公常说佩剑需日久方知哪样趁手,杨修夷年岁太小,得细细来寻。所以我印象中他一直在换兵刃,好在望云山上的藏殿里最不缺的就是兵器,不分贵贱,大小共逾千件。
小时候我常常羡慕和难过,为什么自己不能练剑,望云山的剑招剑术特别的俊逸潇洒,哪怕是师父来比,也是帅气到不行的。
可是现在,我忽然发现,那些年少时的不甘和对命运的怨怼早在不知不觉里烟消云散于年岁之中了。
练不了剑便练不了吧,只能当巫师便就当巫师吧,只是不知道,我这是心境开阔了,还是不得不低头妥协,接受了呢。
邓和他们在小半个时辰后终于气喘吁吁的赶来,一出地门便全部呆愣。
不怪他们会如此惊愕,这一片已被杨修夷清理干净,仅腥黄肉泥就铺了足有半个拂云广场那么大,更不论有些地方积厚很深,踩下去能陷入半只脚。
吴挽挽一脸关心的朝我跑来:"初九,你如何了,没事吧?"
我没理她,起身去扶玉弓。
楚钦和吕双贤去另一边击杀怪物,邓和同孙深乘和甄坤一起去找下一道地门。
玉弓看向楚钦,对我道:"他的剑法真的很好。"
我也望去,楚钦正足尖点起,侧身避开两只怪物的夹击,高大的身子飞起,剑光如无数惊雷划空,将最近的那只怪物切的粉碎。
对付这种怪物其实很费劲,它由诸多手脚组成,被打乱之后又能重组。我不知道看了多少颗飞出去却立马黏在另一个怪物身上继续嘶叫的头颅,真的很恶心。
吴挽挽道:"可惜这些怪物是近二十年才出现的,若是能早上上千年,恐怕那些沽名钓誉的人都出不去了。"
我很想问她究竟是什么人,对这里了解多少,但又不敢问,唯恐被其他人听到,知道她不是真的吴挽挽。
想到了这个,我忽的一顿,转头望了圈,这才发现,我们身边根本就没有人了。
"吴洛呢?"我问道。
吴挽挽朝邓和他们消失的地方望去:"去那边了。"
玉弓嗤声:"他这就不伤心了?"
吴挽挽淡淡道:"死了媳妇哪能这么快不伤心,但杀了这些怪物也算是替唐采衣报仇吧。"
"报仇?"玉弓朝她看去,"找谁?不是该找你么?"
吴挽挽眉梢一挑,有些玩味:"哦?"
"吴家内宅那场橙天光,是你放的吧?"玉弓道。
"不错,如何?"
玉弓嗤声:"不要脸,真不知道你哪来的脸还去安慰吴老二,虚伪!"
吴挽挽勾唇一笑,满是风华:"我不喜欢骂人,更不喜欢被人骂,嘴巴干净些。"
玉弓一字一顿徐声重复:"不要脸,真不知道你哪来的脸还去安慰吴老二,虚伪,虚伪,虚伪。"
吴挽挽眼角微紧,眸中杀气陡现:"很好。"
"有本事便在这里对我动手,你敢么?"
"她不敢。"我看着吴挽挽的眉心,"你能要挟到我是因为你拿着吴挽挽的命,但倘若她被你压制得太久,不用你动手她也会死掉,到时候你就没有可以威胁我的东西了。她体内被我中了定魂砂,如若她死了,你的眉心会出现一颗朱砂,你自己把握好。"
她冷笑了声,转头看向楚钦,再不理我。
长殿宽阔空旷,看不到四面高墙,北边高空依然悬着一颗孤星。
这时甄坤远远大喊,将杨修夷唤去,我莫名生出一阵不安,从地上站起。
他们的身影只余几个芒点,影影绰绰里,一道水绿色长阵拔地而起,屹立如城,是昔岭清心阵。
几乎同时,大地"轰"的一声巨响,我忙捂住耳朵,整个身子跌回地上。
清心阵碎开,晶片如烟雨落花般凋零。
遥遥听到甄坤大喝的声音:"十丈三尺三寸!"
话音刚落,昔岭清心阵再度环笼,刚刚落定,又是一阵轰然巨响,较之前那阵更为强烈,清心阵又被震碎。
那些怪物发出尖叫,仓惶乱蹿。
吴挽挽面露不安:"那到底是什么!"
甄坤又叫道:"二十六丈七尺一寸!"
清心阵飞快结出,同方才一样,刚落定便传来轰鸣,晶壁被震得支离破碎。
我捂住耳朵,宛若有人拿锣鼓在我耳边剧烈敲砸一般难受。
"六丈六尺六寸!"
"二十一丈七尺!"
"十四丈三尺二寸!"
...
轰响一阵响过一阵,那些夺路狂奔的怪物纷纷朝地门入口跑去。
甄坤暴然大喝:"一百七十八丈六尺三寸!快!"
清心阵腾空而起,蔓延过来将我们也环置其中,混乱中听到杨修夷的厉喝:"大家捂住耳朵!"
玉弓惊慌叫道:"田掌柜帮我!"
我俯身将她抱在怀里,还未来得及去捂自己的耳朵,大地猛的一震,剧烈的颤抖将我们甩了出去。
我的双耳一麻,嗡嗡作响,血水流出,刹那聋了。
我撑起身子去扶玉弓,地门入口传来一声惊恐尖叫:"田掌柜!"
我大惊,几乎差点忘了唐采衣就跟在我们身后。
我冲楚钦大叫:"快去入口把那些怪物..."
胳膊一紧,一个身影颓然靠来,吴挽挽双目痛苦的紧闭着,瘫软在我肩上,七窍流血,眉间一粒鲜艳朱砂缓缓映出。
我忙抱住她:"吴挽挽?吴挽挽你醒醒!"
她艰难的睁开眼睛,咳出一口鲜血:"田掌柜..."
"你撑住...杨修夷!杨修夷!"我疾声大喊。
她痛苦的抓着我的衣襟,吃力说道:"田掌柜,我二嫂,我二嫂是那个坏女人烧,烧死的...不是我,你要替她报,报..."
我点头,难过道:"唐采衣没死,你先不要说话!"
她身子一僵,眸色凝在了我的脸上。
我呆愣,慌忙推她:"吴挽挽!吴挽挽!!"
她半睁着眼睛,毫无光彩,一动不动。
我颤着手贴在她脖子下,强烈的酸涩涌来,我抱住她的身子,凄厉大喊:"你醒醒啊!"
"田掌柜你快看!"
玉弓忽的拉我,我回过头去,漫天纷飞的清心阵碎片里,唐采衣脸色惨白的望着我怀里的少女,单薄身形在入口处渐渐变为透明。
278 上古神兽
我怔在原地,玉弓声音带了丝哭腔,急道:"田掌柜!你救救她啊!"
救?怎么救?
行尸咒将骨肉与魂魄牵为一体,肉骨湮灭,则魂飞魄散,这是阴邪阵法的必要代价,我如何改变天地伦常,打乱阴阳往生?
天地伦常,阴阳往生...
我一顿,忽的想起很多很多年前的一幕。
"...你这是做梦...你半妖之躯做妖都是难事,何以做人?简直痴心妄想!"
"初九,我知你见识极广,可天地之大无奇不有,世上异术巧技成千上万...你可曾听过上古之巫?...半妖乃妖骨植入人体,从此魂魄无法抽离凡胎...此上古之巫异曲同工,以人骨植入半妖肉体,换掉妖骨便可转化为人..."
我咬牙,对,半妖都可以变人,世上没有任何事情是绝对的!
我看向怀里的吴挽挽,一个大胆念头在心里生了出来。
我为什么不试试?
我将吴挽挽推入玉弓怀里:"别让尸身受到损害!"
穿过惊慌乱窜的怪物,我朝唐采衣急急奔去。
世上阴邪阵法奇巧万种,其中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阵法叫漪尘不惊。
名字取得有些雅,实则阴狠歹毒,可怕至极,古时专用来在人将死未死之际续人残命困人魂魄以继续**折磨。比如凌迟,比如油炸煎骨,待囚犯奄奄一息死后,魂魄会立即化为须有,烟消云散。
左右唐采衣都是要烟消云散的,我有何好顾虑,而施阵的材料,其余零碎的暂且不计,最重要的骨肉尸骸,这里几万具行尸走肉已足够多了!
我飞奔过去时唐采衣已昏阙在地,我以最快速度咬破手指,在她身旁画谱。
刚将她绵软透明的身子拖到图阵之中,玉弓惊声尖叫:"田掌柜!"
我忙抬头,恰好看到吴挽挽从玉弓怀里挣脱,拍着衣袖不悦的爬起。
她抬眸朝我看来,眉间朱砂鲜红如血,双眸蕴满杀气。
我下意识看向杨修夷,他所处的地方混乱嘈杂,楚钦和吕双贤也已赶过去了。
我心下一寒,若假吴挽挽在此时将我们杀掉,大可将一切推卸给那些怪物。
她看向唐采衣,眉毛微扬,轻懒冷笑:"原来她没死?"
玉弓冷冷的看着她:"可是吴挽挽死了!"
"对,所以我没有可以要挟你们的把柄了。"
话是对玉弓说的,目光却凝在我的脸上,眼神有丝戏谑,有丝轻.佻。
我站起身子,心念百转千绕,谨慎的望着她。
"初九,其实我与你可以成为很要好的朋友,我极少欣赏别人,你是我难得看得上眼的。"
我握紧拳头:"你觉得你杀定我了么?"
她从袖中摸出一把匕首:"虽然这具身子不太中用,但对付你们两个..."
她看向玉弓,忽的眉眼一厉,冲玉弓的脖间猛割下去!
玉弓忙后退,与此同时,我凝结所有真气于掌中,猛推了出去。
可我着实不行,我拼尽全力的一招赤阳长风也不过将她的身体打的略略偏移。
她的身形往后趔趄,匕首破空途中,锋利的刀刃贴着玉弓左颊而过,留下了一道鲜红伤口。
我拔腿朝她们跑去,她迎面冲来。
交手的瞬间匕首呼啸而来,她身手灵敏狠辣,像只敏捷凶悍的豹子。
我侧身避开,她却手腕一转,匕首刺入我的胳膊,一挑一转,刀法凌厉冷酷。
我忍痛以手肘攻击她的头部,她早有预判,灵巧脱身,旋身扬腿踹在我背上。
身子就要飞出去的瞬间,她抓住我的头发,我借力转身劈去手刀,她一招风扫梅花便将我的身子彻底打压在地。
她随即下蹲,单膝跪压在我胸口,眉目冰寒,扬起匕首,语声疾快:"你的身子确实古怪,但古往今来,我从未听过有人掉了脑袋还能死而复生的。"
她举起匕首,就要斩下时,被急扑而来的玉弓以背挡下。
玉弓右臂严重灼伤,稍稍安好的左臂拍向吴挽挽。
吴挽挽快速后退,同时匕首一个飞快舞影,便见一线血丝于空中喷洒,玉弓左手的两截指头登时飞了出去。
吴挽挽并未收势,纤细长臂再度一扬,匕首比出的刁钻角度,似要将玉弓的手腕齐齐截断。
一切发生太快,玉弓连闷哼都没有发出。
我什么都来不及想,便双手支地,腰肢扭的极为夸张,强忍着剧痛横扫去一腿。
她反应着实灵敏,顷刻便闪到一旁,我叫道:"你方才是不是被那声巨响给震了出去?"
她冷冷一笑,不予理会,又扑了上来。
我极快伸出手臂,微弱晶元结出一道淡粉晶墙。
唐采衣身子愈渐稀薄,刻不容缓,我一定要将她打出吴挽挽的身子。
可是我身上没有千鹤钉,没有沧冬竹,没有白苋水,连可以打结的长绳都没有!
就在这时,一阵震颤轻轻晃来,随后就听到甄坤的大喝:"最后一下!十六丈七尺三寸,成了!少爷,我们成了!哈哈哈!"
我眉眼一凝,还有一下!
我看向吴挽挽,她挑眉讥笑:"你以为他们能马上过来了么?"
她压根就不知道我在高兴什么。
大地轰然巨响,我骤然收阵,身子如上弦之箭,猛冲而起,撞着她狠摔在地。
在她神思最薄弱的关键时刻,我的双指点在她眉心朱砂之上:"凌薇之姿,天行之周,闲魂速散!"
她双眉怒皱,眸中强烈愤怒,转瞬凝固,没了生息。
不由多想,我赶紧抱起吴挽挽的身子朝唐采衣的阵法跑去,神思却骤然一凝,但见一团极淡的鹅色烟云自空中冲来。
就要落回吴挽挽身上时,不甘前功尽弃的我蓦地身形一晃,将她狠推了出去。
身后传来闷响,我回过头去,不由睁大了眼睛,我的身子和吴挽挽的身子倒在了一起。
脑袋刹那一空,我低头看向自己的手,看不见!
我的身子,我的脚,我所有的一切都没了!
我惊慌的抬起头,鹅色烟云停在我跟前,一个极为空灵的声音响起,像从遥远天界传来一般:"真没看出来,你竟是缕孤灵?"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的响起:"我,我死了?"
"亏你还是巫师,这么浅显的常识你需要我回答?"她淡淡道,"既然是缕孤灵,那你便与你的身子牵系在了一起,你身子好好的,你怎么会死?"说到这,她忽的一笑,"你的身子倒是个宝贝呀。"
语毕,鹅色云烟蓦然朝我的身子纵去,我惊恐大怒:"别碰我的身子!"
我想要冲去,可我第一次这样离开身子,完全不能自己,方才将她猛推出去的那股力道从何而来都不得而知。
我只能愣在原地,眼睁睁的看着她落入我的身体里,巨大的害怕似惊涛骇浪般将我刹那席卷吞没。
我的一切,我所有的一切都要被她夺走了!
我的杨修夷,我的师父,我姑姑的重光不息咒,我月家的血脉...
而留给我的是什么,满腔遗恨?
在我空洞发懵时,我的身子猛然一颤,这一瞬我几乎吓得魂飞魄散,却见身子泛起一阵水绿流光,那团鹅色云烟低呼一声,被震飞了出去。
我蓦然瘫软,失而复得,大悲大喜,劫后重生的感觉莫过于此!
但旋即,从未有过的强烈怒意将我烧的理智全无,我先于我的意识,不受控制的朝着那团鹅色云烟猛追过去。
她陡然回转冲来,我想伸手抓她,但其实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手在哪,却有一股轻灵气蕴从我体内狂涌而出。
她闷哼一声,跌了下去,我旋身坠下去追,她怒道:"我不要那具身体就是了,你何必穷追猛打!"
"闭嘴!"
她冷笑:"可你知道你若伤我一个好歹,我父亲必会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我闭上眼睛,神思将她强牵过来,她惊然大喝:"初九!我不愿与你为敌,我只想找具肉身依附而已,谁都不愿自己魂飞魄散,我何错之有!"
我望着她:"你到底是谁?"
她不说话,我眉眼一凝,她吃痛的低呼,暴然怒叫:"你究竟是什么人!你的生灵怎么这么强!"
我也不知道这股力量从何而来,但此时无心多想,我厉声道:"你到底是谁!"
良久,她低低道:"我叫卿萝。"
"哪个卿?"
"胥国国姓。"
"你来这里干什么?"
她不悦道:"我说了我会安分守己,你问这么多..."
我喝断她:"你说不说!"
她呼痛,叫道:"够了!你别再乱来,我说!"她喘了口气,不悦道,"我幼年遇难,我爹将我的魂魄以秘术封印,十四年前他终于找到一具命格灵根与我合适的女子,我才得以重见天日。可惜那具身子在去年病死了,我爹将我弄回了罐子里,这次我早早便在那罐子口动过手脚,这才跑出来。之前我听我爹和友人聊天时说过,在太仙位和垣西位中有一座悬殿,是座上古陵墓,往来于六界之中,墓中有一具万年不腐的绝美女尸,所以我就来了。"
我皱眉,惊讶又怀疑,静了一会儿,我问:"你父亲是谁?"
"我父亲无门无派,你不会认识。"
"住在哪?"
"项州。"
"你若肉身不毁,你今年多大?"
"多大?"她嗤声,"有何用,我说我四五百岁了,你可信?"
"四五百岁?"我愣了,"那你爹..."
"我爹近千岁了。"她看向杨修夷的方向,"如此一来,你是不是觉得你这相好根本不够看?"
我冷笑:"出生早晚是由天定,我不觉得这有何好比较和骄傲的。"
"你放了我。"她沉声道,"我父亲同青崖道人和天悠仙尊皆有百年交情,你也不想因为我们而让他们反目为仇吧?"
我一顿:"你认识我师公和师尊?"
她声音终于放松:"对,你消失的那四年里,你师尊找过我爹帮忙,我也认识你..."她转向吴挽挽,"你将那具身子给我,我..."
我冷声道:"你不该放火烧唐采衣。"
"那时我又不知道她有行尸咒!"
"这不是你可以滥杀无辜的理由!"顿了顿,我气道,"你走吧。"
说起来,在玉弓和她争执之前,我根本没打算和她撕破脸皮。毕竟我和唐采衣,吴挽挽非亲非故,我虽不会见死不救,但我也不可能多事替她们报仇,我看不过去也只是看不过去。好比我住于市井,我与邻居之间关系尚可,但若邻居被人追杀,我可以打开门收留他们保护他们,但我不会闲着咬牙磨刀,去满世界替他们找仇人报仇。
卿萝仍不甘心:"你当真不肯将这具身子给我?如若我告诉你师..."
"你快走!"我气道,"再不走我就把你交给吴洛!"
"可是我会魂飞魄散!"她叫道,随后蓦的转身朝吴挽挽冲去。
我飞快将她撞开,她怒道:"你还拦我!"
"唐采衣和吴挽挽都不欠你!"
"你!"
这时我一惊,垂眸朝唐采衣看去,她的身子透明的近乎消失。
我忙闭上眼睛,闭绝五识,神思一瞬清澈空灵,悠远心静。
仿若有光阴沧海在我周边跌宕沉伏,荒芜之地渐变为盛世良景,沐雨经霜的求生挣扎变为鼎实丰衣的安稳世态。
流云华光纵然而过,时有暗火,时有明花,最后汇聚一刻,我微微凝眉,随即一声清脆的咳嗽清晰的传入我的耳中。
我睁开眼睛,吴挽挽抚着胸口在玉弓怀里狂咳,满口满口的鲜血。
而那边,唐采衣渐渐透明的尸身已消失不见。
我竟然...做到了。
卿萝不知去向,我愣愣的浮在空中,抬头望着穹顶。
神思明如皎皎朗月,清如潺潺溪水,无数光影碎玉烁金般从我眼前滑过。
万种流光,千缕笑音,宛似惊雷破开天幕,业火烧遍千山,那些我遗忘的记忆刹那如月涌江流,鲜明的复活了。
"小词说以后长大了,就换她背她爹爹了。"
"那牙儿呢?牙儿要不要背我呀?"
"不要,要别人背一定是受伤和走不动了,我不要爹爹走不动,我要爹爹长命百岁,健健康康,一直背得动我。"
"哈哈哈,好!爹爹要一直背着牙儿!"
天上星子如棋,我搂着爹爹的脖子半梦半醒,走在回家的小道上。远处花海乡田里,娘亲在等着我们,爹爹抬眸望到她时的俊朗侧颜,付尽了柔情。
"你看老爹这个样子像老鼠多一些还是像猪多一些?"爹爹捏着鼻子,凑到我跟前斗鸡眼。
我咯咯笑着,在他嘴巴上亲了口:"爹爹是个傻子,哈哈哈!"
"卖女儿了!养不活了!谁家好吃的多谁给抱走算了!"爹爹把我架跨在他脖子上,沿着村里的大道小路一条条吆喝过去。
我气呼呼的抱着他的脑袋,咬着他被我弄散了的发髻:"坏爹!你是坏爹!"
"姑姑,你做了什么?好甜啊!"我跳进一户明亮小院叫道。
"小馋虫,就知道你会来。"姑姑端着一盘糕点出来,"都给你。"
"女儿就是用来宠的嘛。"爹爹嘀咕道。
"吃吧吃吧,吃坏了肚子痛的又不是我。"娘亲气道。
"为什么不认错?你抢了灵灵的玩偶就是你不对,你要不跟她认错,爹爹不要你了。"
"奇怪,你原哥哥待你不好吗,你为什么这么讨厌他?"
"既然你不喜欢他,那他买给你的东西你就不能要,知道吗。"
"不行,爹爹没多少钱了,这两个泥人你只能挑一个。"
"哇,好漂亮的花结,牙儿亲手做的吗?谢谢闺女,来,亲一口!"
身边满是腐臭,我浑身发颤,巨大的悲痛袭在心头。耳边满是爹爹的声音,隔得太远太远,那般空灵。
可是所有的一切又刹那变为黑暗,一个女人抱着我躲在地窖里,纤细的手掌捂着我的嘴巴,外头无数凄厉尖叫像修罗鬼魅般钻入我们的头皮。
终于,地窖被拉开一道光影,一男一女两个黑衣人疾步走了下来,四下一扫,目光凝在了我们藏身的角落。
月三姨被一剑刺死,我尖叫大哭,被人粗鲁的拽了出去。
村里所有的阵法荡然无存,冲天的火光将天幕烧成一片赤色云海,滚烫的大地上横陈着无数死相凄绝的亲人。
灵灵的脑袋被削了一半,脑浆血液流洒溢出,剩下的一只眼睛愤怒惊恐的瞪的好大。
我嚎啕着挣扎:"不要抓我,爹爹!娘亲!"
胳膊一紧,我被人强扯了过去,一双温柔的近乎邪魅的眼睛望着我:"牙儿。"
我哭着:"清拾哥哥..."
"你找你爹是么?"
"牙儿!"
我回过头去,爹爹支剑在地,孱弱跪着,双目通红,青筋崩显,一向坚毅俊美的脸上满是血泪。
娘亲的身子无力的靠着他,双目紧闭,脸色惨白,胸口空空的,一坨红色的血肉牵着她的心室,垂在腹前,摇摇晃晃。
"娘!!!"
我忙跑过去,却被人拉住了后襟,我凄厉大哭,撕心裂肺:"娘怎么了!我娘怎么了!"
有人粗鲁的厉喝:"闭嘴!"
一个耳光将我打趴在地。
"牙儿!"爹爹惊道。
我仓猝爬起,却见六个黑衣人执剑刺向爹爹,爹爹撑起身子相挡。
翠色流光如似绡纱般轻渺素净,在这轻渺素净的绡纱里,爹爹的血肉仿若轻旋的红蝶,被片片削飞,喷洒一地。
"爹爹!不要杀我爹!!"
我又蹦又跳,被人强按在地,原清拾在一旁嗤笑:"平日一直对你低声下气,你如今这个死法,赏心悦目。"
最后一剑刺穿了爹爹的胸膛,爹爹悲痛的望着我,想要伸手:"牙儿..."
支离破碎的身子轰然跪下,身子像跌碎在尘间的雨滴,骤然四溅,化为一滩模糊血肉,铺陈在了娘亲身下。
陡然而起的长风将馨甜的血气肆意荡向天幕,横扫苍澜,狂风呼啸,层云翻卷,大地火舌猎猎招展,将一切吞没其中,灰飞烟灭。
我撕破了喉咙:"爹!!"
"爹爹!!!"
"爹!!!!!"
漫天的风雪卷过长街,北风狼嚎,冰冷入骨。
我穿着褴褛的衣衫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抱紧自己,有人路过,在我面前丢下几个铜板,对面一个老人爬起来捡走,丢下多少,他捡走多少。
风雪停后,我沿着长街一步一步离开,走到荒郊之外,一只大黄狗在啃骨头,我愣愣的望着它。
它抬头冲我龇牙,叼着骨头离开。
天地冻寒,茫茫大雪,我捡起它掉落的肉丁,狼吞虎咽的塞进嘴巴里。
一个清癯老人握住我的手:"孩子。"
墨青大袍,一身富贵,眉宇轩昂,双眸睿智,不是寻常人家。
他一笑:"你要去漠北,留在这里,你会成为豺狼虎豹的腹中之物。"
他伸手从我嘴里掏出肉丁,塞来一个滚烫的软糕:"好好活下去,你生来注定不是个凡人,老夫等你,你一定要来找我。"
大掌轻抚我的额头,他转身离开,浅细的脚印很快被风雪覆盖。
"初九!"
我垂下眸子。
欣长清影疯了似的抱住我的身子,疾声大喝:"你醒醒!睁开眼睛,初九!"
我闭上眼睛,灵息一沉,返回身子的一瞬,如似云楼被遍山云雾所遮,再无清朗月色。
我缓缓睁开眼眸,杨修夷苍白的面色顿然大喜,在我额上落下深深一吻。
我环着他的腰肢,贴在他胸膛上。
一口清水递到唇边,他柔声道:"初九。"
我没有动,双目怔忡。
方才清明的神思不若存在,刹那返还的记忆似在渐渐退潮。
我想要努力抓住它们,可浑浊飘摇的气雾像密密麻麻的地衣,将皎洁如玉的杏月染得斑驳狰狞,最后剩下一面残缺腐朽的枯镜。
杨修夷捧起我的脸,轻声道:"你先在这休息,我们很快就能离开了,别害怕。"
他动作轻柔的放下我,我握住他的手腕:"杨修夷!"
"嗯?"
"我怕我忘了,你帮我记住!"
"什么?"他问。
我努力回忆,头痛欲裂:"一个墨衣白发的老人,很正直的面相,他让我去漠北,还给了我一个烧饼。"
杨修夷浓眉微拢,点了点头:"好,我记着。"
"不,是软糕,不是烧饼。"我痛苦的捧住脑袋,"他长得什么样子,他,他..."
"少爷!"邓和遥遥呼道,"少爷,你快过来!"
我微顿,抬起头,道:"快去吧,我没事。"
他担忧的看着我:"可是..."
我忙道:"先去,待我整理好思绪再告诉你。"我撑起身子接过他手里的清水,"快去。"
279 二选其一
杨修夷不放心的走了。
我回头看向玉弓,她捂着断指看着我:"田掌柜。"
唐采衣躺在她怀里,呆滞无神的睁着眼睛,双眉间的朱砂似吐艳的鲜舌,红欲滴血。
我仍难以置信,我这么大胆的想法,竟真的成功了。
当初陈素颜问我能不能将她与镯雀交换身子,我说天时地利我皆可把握,但曲婧儿的身子被妖物入主,体质大变,不同以往。
眼下我用的就是那个方法,庆幸的是,吴挽挽的命格骨魄世间少有,可容纳任何一个游魂,这着实为唐采衣的大幸。
我起身去解开楚钦和邓和留下的包裹,拿出干净的水和伤药还有纱布给玉弓的伤口包扎。
她本就受伤严重,如今脸上多了道入肉极深的口子,又被断去两指,她年纪还这么小,真不知以后如何是好。
她失魂的看着入口处的阵法,道:"唐采衣死了,厉大哥会很伤心的。"
我没说什么,回身收拾包裹,着实太累,撑不住眼皮,不知不觉歪在地上,疲惫的闭上眼睛。
醒来已在第四层,与前面三座大殿完全不同。
依然是座空旷殿宇,北空仍有紫星悬挂,十二根巨大石柱支撑天地,地上铺着平滑方石,方石之间的纹洛古朴厚雅。
大殿深处有一个万丈深渊,深渊对岸是一座另起的宫阙。一块高约三丈的石碑矗立门前,司洛华春纹密布其上,九曲百转间仿若妖缠的骸骨。
宫阙檐角垂铃,紫雾缭绕,充斥着诡谲阴森,我趴在杨修夷肩上,他似乎知道我醒了,轻声道:"这里就能出去了。"
我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不是说,有七层吗?"
"也许...师父来过这。"他道。
我一愣:"什么?"
"可能他不知道这里就是刘易先生的孤星长殿,因为他未曾去过前面三层。"
我讶异的看向三十丈外的深渊,随即又开心道:"那我们真的能很快出去了?"
邓和在一旁面色凝重,低低道:"很难。"
凌乱匆忙的脚步声奔来,孙深乘和吕双贤擦着额上汗水:"少爷,那边石台下什么都没有!"
杨修夷没回头:"再找。"
"可是..."
邓和忙道:"快去吧。"
他们轻叹,转身走了。
我从他背上跳下,不解问道:"找什么?"
他摇头:"什么都没有。"
"那你..."
"我想让他们将角落跑遍,不说找东西他们不会这么仔细。"
我更不解:"为什么要将角落跑遍呢?"
话音刚落,烟雾弥散的光影里响起一声尖锐鸣叫,我回过头去,高空中闪过一道三丈多宽的焰火,随即又出现在另一边,并朝我们飞快掠来。
杨修夷立时冲了出去,凌空跃起,故惒一声剑啸,一道横宽百丈的天澜紫璧骤然出现,拦挡住了迎面扑来的汹汹火舌。
两只利爪撞击在晶壁上,一只身长丈余的巨鸟咧嘴怒叫,翅膀扑闪,带起忽明忽暗的焰火,凌空翻卷着。
一团白影随后蹿出,朝杨修夷攻去,杨修夷旋身避开。
大地这时一颤,玉弓惊叫了一声,我也瞠目。
一只巨掌攀在东边深渊上,往上一撑,一只凶狞巨兽露出脑袋,张嘴咆哮,獠牙尖长,凶恶无比。
那巨鸟朝它飞去,在它头顶振翅盘旋。
杨修夷被那白影缠住,白影动作飞快,转瞬从四面八方朝他进攻。
杨修夷闪避灵敏,两道身影在空中如雷电交击,眼花缭乱。
楚钦他们跑回来了,楚钦和吕双贤就要冲去,邓和拦住他们:"别动。"
那白影渐渐慢下,忽的往后退去,一声虎啸响起,一只蓝色冰兽凭空跃出,接住了白影。
白影落定,我这才看清它的模样,竟是只妖娆百媚的九尾雪狐。
这时,东边那巨兽又跃起朝杨修夷冲去,杨修夷未做停息,不退不避,迎身而上,破开方才设下的天澜紫璧,同时周身附蕴蓝霜,是太和护阵。
发生的一切着实太快,我的双眼根本就看不清晰。
两相撞击,惊起满空蓝焰。
火花光矢里,杨修夷长影如风,捕捉不到。
巨鸟振翅盘旋,不时朝杨修夷冲去,又被他击了出来。
我再也站不住了,邓和低低道:"少夫人别担心,它们没有恶意,不会下杀手。"
"什么?"
"它们在试练少爷。"
"试练?"
邓和看着杨修夷,沉声道:"若少爷有本事踏入这紫阙宫殿,它们会大大方方的让行。若是少爷没有,它们会将我们沉入深渊之下,我们得绕异界返乡。"
甄坤一喜:"也就是说无论怎么样,我们都能回去了?"
邓和眉目严峻:"很难,宫阙里有轮回之境,而异界,要看星宿排列,随机而为。"
"这么说来,其实去仙界和神界也是有可能的?"甄坤喜道。
孙深乘看了甄坤一眼:"几率不大。"
确实不大,人说四海八荒共六界,凡界,鬼界,妖界,魔界,仙界,神界。
其实不然,譬如我们所处的这座孤星长殿,它同崇正郡一样是座浮城,绝于六界之外。
比起来,去魔界鬼界都不算可怕,万一去了一个有去无回的死地,那才叫恐怖。
我看向邓和:"你刚才所说的是轮回之境?"
他微微皱眉,点了点头。
"你怎么知道?"我问。
"碑上所刻。"
我看向宫阙门前的那座石碑,终于觉得害怕了。
难怪杨修夷说师公可能来过,因为师公去过轮回之境。
我十三岁那年,大约是七月中旬,望云崖上每日皆有高人来访,聊天时不断提起"轮回之境"四字。
我按捺不住好奇,问师公,他笑说,不过数千年前的古老传说,至此便什么都不肯告诉我了。
后来还是杨修夷同我说的。
轮回之境前有万骨枯洞,轮回之境后有千盏凶灯,而轮回之境里,各种修罗鬼魅萦绕盘浮,随时吞屠人心。
据传里面有百丈长的镜壁,如似一座水晶长廊,会如临水照花般,照出一缕魂魄的累世罪孽,像画卷似得漫延铺陈,所有的阴暗杂糅皆无处藏身。
那些你最不愿曝于光天化日下的罪恶一面会凝为一缕虚影从镜中走出,他会摧毁你的心智,滋长你的心魔,吞噬你的善念,顷刻间让你所有的正直良善灰飞烟灭。
诚然,比起任何洪水猛兽,妖魔邪魅,一个阴暗,可怕,罪孽的自己才最叫人骇然惊恐,更何况,这个自己还会将你对他人所做的恶举回报到你身上。
世上有无心智坚不可摧之人?
我看向杨修夷,他的前世会是什么?若他前世做过偷蒙拐骗之事,他定是不愿意将这些呈于我们面前的。他还能一如既往的清狂孤高,无坚不摧么?
但想想又不太可能,我信因果善报,杨修夷今生惊才绝艳,光明磊落,璨似熠熠星辰。他前世,前前世定是浩浩汤汤的清朗长河,万流奔海才汇聚今世之耀,又怎会是市井巷尾之流,偷鸡摸狗之辈?
可是轮回之境,你见到的还有你生生世世的慈爱父母和挚爱妻子。
倘若他回想起了上辈子的良配,上上辈子的良配,他们情深写意,许下海誓山盟,他们相濡以沫,相约天长地久。他会不会立刻抛弃我,转头去寻找她们的转世?
这种感觉着实可怕。
而且,我不想让杨修夷知道我是一缕孤灵,一点都不想,若我入到里面,恐怕什么都没有。
邓和同甄坤他们解释了轮回之境,一时间所有人都默然。
我亦不由担心。
杨修夷如日月凌空,我对他自有万般信任,可他们呢,他们能安全过轮回之境么?
我看向杨修夷,两条路,无论哪条都不安全,但他没有片刻松懈,剑气如霜,那巨兽被击的连连后退。
我胸口闷闷的,看来他选择了去轮回之境。
巨大的力道将火兽朝大殿另一边震去,逼至角落。
杨修夷避开火兽的反扑,一招狠绝利落的晚钟孤鹤划破长空,火兽没能躲掉,胸口被他烙下了一抹太清紫印。
随即一道困阵将火兽彻底困死在长殿偏角。
杨修夷后退十丈,执剑回身,秀颀清影凌于空中,望向远处的白狐。
玄鸟怒叫,激烈的扑着翅膀。
白狐轻拉起拴着冰兽的巨链,盈满水波的凤眸凝在杨修夷身上。
杨修夷神色淡漠,月色白衣未沾半点烟雾,衣上那些稀疏肮脏的血渍,是我蹭上去的,他唇瓣微张,就要说话。
那九尾白狐妖娆一笑,狐尾轻盈一甩,紫阙宫殿堂皇的大门轰然敞开。
洞开的殿门中浮紫浪蕊,云华似卷浪,千态万状,看不清里面场景几何。
一瞬的寂静,所有人都哑然无声,惴惴不安的望着杨修夷。
就这一刻,我忽然就安下心了,不论哪条路,只要是他做出的选择,我都支持。
如若往前,我没有前世就不会有罪孽,我可以救他,或者帮他救他的属下。
如若沉下深渊,就算有去无回,有他相伴,又有何妨。
就在我生出这个心念之时,杨修夷道:"这是何意?"
280 三天三夜
白狐道:"你们不是冲这个来的么?"
声音悦耳妖娆,可竟然是只雄的。
杨修夷道:"我何时说过要进去?"
"哦?"白狐似笑非笑,"那莫非你想去异界?"
杨修夷冷笑:"我又何时说过,由你决定我的去处?"他转向火兽,背影清傲,似剑般挺拔,"这傻大个似乎是个宝贝。"
巨鸟嘶鸣一声,落在石碑上,怒声尖叫,似乎对傻大个三个字表示抗议。
九尾白狐正色道:"你想干什么?"
"直接送我们回凡界。"杨修夷淡淡道,"否则这一火一冰两个大家伙会成为我们今晚的食物,至于你们两位...我妻子最擅剥人皮毛。"
我心惊肉跳,他何以如此大胆,这巨鸟和那九尾狐可是上古神族。
"狂妄至极!"九尾白狐厉声大喝,"你这宵小凡胎竟敢于吾辈跟前叫嚷威吓!你亵渎神灵,必将..."
砰然一声巨响,那火兽胸口的太清紫印急转如花,万缕芒光生出如雾,拉长拉细,将整头火兽环笼,火兽张嘴大叫,却似哀鸣。
巨鸟急躁扑翅,乱吼乱叫。
杨修夷未曾动过,冷冷的看着九尾白狐:"两个选择,给你一盏茶的时间。"
我手心里满是冷汗,觉得他真的是疯了。
九尾白狐大怒:"无须时间!出去之法二选之一,并无直去凡界之道!"
杨修夷一笑,他身后的紫光越来越强,火兽痛苦的拍着晶壁,巨鸟急坏了,怒声大叫,忽的掉头,朝我们冲来。
楚钦和吕双贤拔剑迎上。
九尾白狐随即掠来,直直袭我,邓和和甄坤把我推向身后,以身为盾挡在我面前,却被它的长尾击开。
孙深乘拉着我就跑,同时一柄绿光从杨修夷的方向射来,将白狐带飞出去,一条雪尾被生生钉在崖边。
白狐凄叫,冰兽怒奔而来,又被砰的一声轻易击飞,庞然大物重重摔向对岸,跌在宫殿的台阶下,震得山石落渊。
空中剑啸如吟,故惒裂开七道绿影,前后左右将又要爬起的白狐环绕其中。
杨修夷站在它跟前,故惒直指它面门。
我心念一动,忙叫道:"琤琤别伤它,它可是神族!你千万不要为了我大开杀戒!"
罡风倒卷而上,杨修夷衣袍翻飞,墨发如水,脖颈处肌肤白皙如莹。如此望去,向来月清疏狂的气质竟难能的出现一丝邪魅。
他看着白狐,对我道:"别担心,我们自己破开这界门又不是什么难事,不过需要些时间罢了。"
我恼怒:"哪有时间!我还要去参加花会的,你要是耽误了,我连做新衣裳的时间都没了!"我看向白狐,急声道,"你快说呀!怎么出去!"
杨修夷勃然大怒:"你这女人!人家都要杀你了你还惦记着花会,你要花会我给你办,你要几场我给你办几场!再啰嗦我打断你的腿!"
说着举剑刺去,我忙跑过去:"住手!你住手!"
长剑入了白狐咽喉,稳稳停在半寸,一滴血珠渗了出来。
白狐脸色惨白,瞪大眼睛。
我气道:"你心里面到底有没有我,它这身狐狸毛多好,做衣裳一定很漂亮!你要非杀不可的我,让我来剥了吧。"
说着开始卷袖子。
白狐惊愣的看着我。
我下狠手,在它脑门上攥下了一撮毛。
"啊!别!"白狐大叫,看着脖子前的长剑,"我,我有办法能直接去凡界,我有!"
我停下手。
杨修夷不耐烦道:"它说有你就信?万一是假的呢?"看向白狐,"不需要,我们不稀罕。"
"我真的有!我不会骗你们!"
"我如**你出去的那条路就是凡界?"
"血咒!"我叫道,"让它下血咒!"
杨修夷朝我看来,寒声道:"一个破花会,你们女人就是误事。"
我高兴的扑上去,拉着他回身,他终于忍俊不禁,莞尔笑开。
一道界门在浮石上开启,逆流的横风从气栈中刮来,清寒料峭,空灵如兰。
吕双贤抱起唐采衣,甄坤背上玉弓。
杨修夷对一脸愤恨的白狐双手抱拳,一本正经了起来:"形势所逼,多有得罪,他日必再来请罪,两位上神有何想要之物烦请告知,下次定将带来。"
白狐尖叫:"你还要来!"
杨修夷看向紫阙宫殿:"这大门下次再来就不需要今日这般折腾了吧?"
我也一愣,我以为他再来是为第一层大殿里的数万行尸,听这意思,他想进到里面?
我忙道:"不准!"
白狐揉着被我拔了撮毛的脑门,哼道:"你若是图个好奇,我劝你还是别去了。"看向气栈界门,"你们要再不走,它就得合上了。"
杨修夷沉声道:"谢过。"神色严峻的朝宫门洞开的殿宇望去,我拉拉他的手,被他有力的握住。
从气栈出来,是阔大的海滩,海风太大,每一阵都吹得我瑟瑟发抖。
杨修夷紧紧抱着我,热量从他身上涌来,我就这么被他一路楼着,搂进了一家客栈,然后抱着逃了出来。
海岛繁华,名曰踏尘,民风很彪悍,主要表现在一大堆人追着我们到处赶。
一开始所有客栈皆拍桌子蹬腿轰我们出店,这便算了,之后岛民拿棍子扫帚在街上堵我们就有些过分,到最后,直接有人动刀动剑的来追。
吕双贤说实在不能忍,在杨修夷的默许下和楚钦冲了上去,打得激烈,也惨烈,因为这些岛民竟个个身手不弱。
最后,我们退至人烟稀少的**,在一个空旷深长的山洞暂住,邓和带着甄坤和吕双贤跑出去打听事情,回来的时候带着大包小包的药材和衣裳。
我接过那些东西,道:"这个..."
甄坤一脸无谓的擦着汗:"顺手打劫了几个渔户。"
吕双贤哈哈大笑:"别听他的,花钱买的。"
邓和点头,一一拿出那些药材:"群聚而对,人人皆同仇敌忾,私下里则不然,并非谁都能不受钱财之惑。"
我松了口气:"那就好。"
我在里边找了些药去给玉弓上药,顺带给她换了衣裳,而唐采衣就始终呆滞坐在一旁,傻愣愣的。
在唐采衣没有适应吴挽挽这具新身体之前,我还不敢告诉吴洛真相,但看他现在的模样也觉得是傻掉了。
邓和他们回来没多久,又跑了出去,杨修夷跟孙深乘也走了,留下楚钦保护我们。
洞深处我不敢进去,在稍浅一点的地方打理出一块空地,把玉弓扶到这里躺下,唐采衣也傻兮兮的跟了过来。我就开始教她一些对话,还有数数和基本常识。
洞外天色彻底黑了下来,杨修夷带了包香梅和几只烤鸡回来,甄坤他们都在沙滩上,围着篝火大喝大笑。
天上无星无月,海边的夜色显得静谧幽暗,海浪呼呼的,拍在远处岩礁上,激的好高。
杨修夷坐在洞口,我抱着香梅坐下,笑道:"你不去玩吗?"
他摇了下头,神色轻松愉悦,舒朗似清风:"不去。"
"坐在这多无聊啊。"
他笑着看我一眼,抬手搂住我:"没你在才无聊。"
我往他嘴里塞了两粒香梅:"此话甚得我意,赏你的。"
他朗笑了声,把我往他怀里拥去。
"对了。"我好奇道:"你怎么知道有直接出来的方法呢?"
"什么?"
"九尾白狐那。"
他抬眸看向远处海线:"猜的。"
"啊?"我乍舌,"你猜的?"
"总得试试,反正不亏。"
"那要没有呢?你选择哪条?"
"异界。"他敛眉,"若不慎死了,至少我们浩气仍在,问心无愧。"
我点头,随口道:"是师公告诉你那两只上古神兽元神大损,不堪一击的吧?"
他收回视线:"也是我猜的。"
我愣了:"又,又是猜的?"
他一笑:"我不是打赢了?"
我大怒:"可,可你胆子也太大了!"
莫说凡人,便是上仙都不能用神思感应神族之魄,所以说,杨修夷一开始根本就不知道能打得赢他们。
一阵后怕从我心头惊起,我气恼的往嘴里塞了口香梅,所以那时的淡然自若都是他强装出来的,那白狐说他大胆狂妄,他真是狂妄到不行了!
"初九。"
我往外边挪了挪,气道:"别碰我!"
"我能这么赌就是有一定把握,没有把握我也不会..."
我打断他:"可万一,万一呢!"
他看着我,无奈轻叹:"初九。"
终究他是赌赢了,带着我们成功出来了,我着实不应该发火的。可心里就是气恼,气恼这个人怎么可以这么嚣张。
我闷闷的把整包香梅递过去,他眉梢微扬:"这是罚还是奖?"
我刚要说话,忽见远处好几个小屁孩鬼鬼祟祟的躲在岩礁后瞅着海滩上喝得酩酊大醉的几个男人。
我眉头微皱:"那边..."
他微微偏头,那几个小屁孩有所感知的望来,刹那惊逃。
杨修夷挑眉,白影一晃,说追就追,我忙裹紧衣裳跳下洞口。
黑暗中着实难行,我攀着岩石小心探路,追过去时杨修夷已经逮到一个在问话了,那小屁孩被他拎着,小胳膊小腿在空中乱蹦乱跳。
我气喘吁吁的上去:"别欺负小孩,吊起来就行了。"
那小孩乱挣:"放开我!"声音粗重,根本就不是孩童。
我愣了:"这怎么..."
杨修夷言简意赅:"元族。"
281 待我太冷
我讶异的看着那个"小孩",嘴巴半张。
元族我从未见过,相传他们个头矮小,模样丑陋,只在传说中出现,而且常常被丑化为地狱小鬼的形象用以吓唬那些不听话的小孩。
关于元族有一个最出名的故事,叫做昶辞矮兵,说起来应该无人不知的,因为它是茶楼的说书先生们最爱讲的一段,虽然真假尚不可知,但流传甚广。
四五百年前,东黎三分天下,分为卞金,龙图,昶辞。
卞金因鸿儒之难一事极快为龙图所亡,龙图当时占据中原四分之三的版图,与占据曲南的昶辞隔着清州花莹郡相持。
旬德元年六月,龙图大将张雄挥兵南下,昶辞派赵鸿鹄率军应战,两军在珝州永城一带展开决战。
就在龙图即将击溃昶辞主力时,昶辞宫廷秘养的巫师玄士们向溟海元族借兵,五万个头矮小的轻兵从南州方向赶来,抄后偷袭龙图,龙图后营大乱,急急退兵,朝西北逃跑。
昶辞穷追猛打,到了平佳,也就是今沧州九龙渊一带时,昶辞大将赵鸿鹄忘恩负义,以这些矮兵为饵,诱龙图大军深入到九龙渊,他们抄后围堵,将龙图南征大军全歼,那些矮兵也身死平佳。
经此一战,龙图实力大损,昶辞趁机占据了汉东九州。
永城一战青史上确有其事,可是这五万元族是真是假便不得而知了。
我凑到杨修夷身边,低声道:"会不会只是看到我们觉得新奇,来偷偷张望的?"
实在也没能问出什么,杨修夷大掌一松,这人摔在地上,慌忙爬起,狼狈逃走。
杨修夷看着他的背影,墨眉微合:"我总觉得这里很不寻常,透着些古怪。"
我一笑:"无碍,就如你所说,水来土掩。"
他回眸望我,将我吹乱的头发轻轻梳理:"走吧,别冻到了。"
睡前我们在整片**设了许多阵法,甄坤和吕双贤一组,孙深乘和楚钦一组,分别负责守上半夜和下半夜。
我们三个女人睡在最里边,我怎么都睡不着,愣愣靠着洞壁,捏着垂在腹前的头发。
孤星长殿据刘易先生所说是在溟海一带,杨修夷在入阵找我之前设列了许多可能,并逐一做了安排。其中一个安排是派人来溟海接我们,沧州离这里那么远,真不知我们还要等上多久。
还有我在孤星长殿中灵息出体之事。
那些我以为被浊气侵蚀已经残缺的记忆,那些在我神思浑浊之时的沉浮虚影,其实一直留存在我的体内,不曾湮灭。
爹爹,娘亲,族人,姑姑...
我垂下眼睛,想哭,但又觉得没资格哭。
不论如何,出岛之后一定要尽快去平州,一定要找到那些人,必须让他们以血来偿。
哪怕他们蜷缩九重云澜之上,藏匿诡谲地府之中,哪怕我时日无多!
心里悲愤,我捏紧拳头。
大地忽的一颤,我微愣,一动不动。
安静良久,什么都没有,也许是错觉吧。
一旁的唐采衣和玉弓睡得很香,我俯身给她们摁了摁薄被,躺了下来。
余下几日,我寸步不离的守着玉弓和唐采衣,洗脸洗澡,换衣喂饭她们都乖乖配合,唯一不要我帮忙的就是如厕和换贴身衣物。
杨修夷又跟在吴府时一样,成日忙着,带着那堆人满海岛的跑,有时甚至子时才回来。
我每次问他忙什么,他皆从袖子里翻出一叠厚纸扔来,密密麻麻的星序排位和地宫演算,能让我瞬间生出困意,顿时什么都不想问了。
时间一晃七日,我在洞里烧水洗了个澡,带着玉弓唐采衣一起在沙滩上摆了个涤尘阵,趴下晒太阳。
吕双贤抱着柄剑坐在一旁给我们讲故事。
海上岛民有诸多传闻,有说每隔三十年海上浮空会出现万丈霞光,神龙腾起。有说常在除夕夜间,听到海滩上有女鬼唱歌,音同哭声。有说谁家衣柜里常年有个小孩蹲在那,阴森傻笑的盯着你看,手里捧着颗模糊的人头。
唐采衣说要解手,我嗯了声:"快去快回。"
吕双贤看着她的背影,轻叹:"吴二看着是真可怜,媳妇死了,妹妹傻了,唇红齿白的脸蛋也毁了。"
我也轻叹,唐采衣没死,死的是吴挽挽。吴挽挽这一生多舛孤苦,但愿来生别再有此命格,一世长安。
吕双贤忽的好奇道:"对了少夫人,你..."
我瞪他。
他讪讪改口:"是姑娘,田姑娘。"
"你想说什么?"
他一脸八卦:"桑霖是谁?"
我一愣:"你怎么知道这人的?"
他面色古怪,舔了下唇瓣:"以前听丰,丰叔提过四五次..."
我垂下头,拨弄着身前沙子,没说话。
对于讨厌的人,类似于泼妇柳花,秃头阿三之流,我会不时挂在嘴边嘀咕上几句。但真的痛恨到骨子里面的,我这辈子都不愿再想起,比如清婵,比如君琦,比如桑霖。
桑霖长我四岁,却要叫我一声师姐,比起那对砍我手指,偷了师父五十两银子下山的姐妹,桑霖将我欺负的更甚,虽然一开始是我的不对。
师父带她上山时她的身世很可怜,自小流浪,几经人贩子转卖。后来一个大户人家的老爷失手打死了夫人,她被买去当替死鬼,在牢中被人打得皮开肉绽,屈打成招按了罪状,所幸为师父所救。
这番曲折经历令人唏嘘,是以,整个望云崖上下待她尤为关照,一向对我横眉竖眼的杨修夷都让丰叔送了些珍贵的药膏纱布过来。
一开始桑霖胆小话少,师父就让我这个当师姐的多多开导她,于是我时常拉着她扯东扯西,给她讲好玩的故事,帮她洗衣服,端尿盆,送饭擦桌,里里外外忙的不亦乐乎。渐渐的,她的话多了,最后慢慢的可以下床走动,甚至修文习武。
有我这个傻子当比照物,不论是谁都会被我衬托的聪颖机灵,桑霖也如是。
那时我的心智虽然刚刚开窍,但寻常人的七情六欲,贪嗔痴念我一应具有,嫉妒之心也不可少。而师父他老人家向来不吝啬对人的夸赞表扬,他对桑霖的赞许更是成日挂在嘴边。一开始我羡慕佩服,到后来师父拿我比较的次数越来越多,加上桑霖望着我的眼神愈渐得意讥讽,我的心头不由又酸又辣。
嫉妒作俑,我再不想跟她玩了,埋头学自己的,吃自己的,再不帮她洗衣端饭,也不同她说话了。
她很快便发现我的不对劲,好几次来找我,我气恼的让她别烦我,她却不依不饶。
一日晚课结束,她又来烦我,我没理会,她忽的拉住我,直接就道:"师姐本就是个傻子,不如我也是正常,你究竟要与我计较到什么时候?师父他老人家都没嫌弃你是个傻子,还将你悉心栽培,你应该庆幸师父找了个正常人来继承他的学识与德才!"
这次真的将我气得快要炸掉,我脑袋一热便不知天高地厚的恐吓她,若是再烦我,就让师父把她赶下山去。
我自然没这个面子,她应也知道,可是她一方面喊我傻子,一方面却又觉得我这个傻子会陷害她,于是她便先下手为强,来陷害我。
我因巫书未背全被师尊罚站,忍不住顶嘴一句,被师尊大骂,第二日师尊心爱的盆栽就会在我路过不久后死掉。
我笑师父天天穿白衣,模样可奇怪了,第二日师父的衣裳就会多出许多火烧的小洞。
那段时间,扫帚无故被人折断,厨房被人弄得乱七八糟,师公珍藏的数本典籍被人毁了,还有师尊辛苦栽种的粮食也被糟践了。
莫名其妙的,这些罪状都归到了我的头上,我百口莫辩。
从小惩变为大罚后,师尊说我性子乖张,不宜再留山上,让师父给我在山下找了个人家送走。师父千恳万求,师尊答应一个月后看我表现,再考虑是否接我回去。
送下山那日,我死抱着紫薇阁的长廊玉柱不肯松手,委屈了半日哭不出一滴眼泪,桑霖过来替我求情,却无济于事,我还是被送走了。
下山后,我一度因桑霖为我求情而感激愧疚,甚至想过一个月后回去要好好待她。却未曾想,她真正的坏水才刚刚开始。
我被师父送去了杜凉县的小前村不久后,她教唆了村里的几个小男孩来欺负我,我不服输,跟他们打了好久。结果当夜,其中一个小男孩死在了村头,尸身下摆着一个凌乱的石阵。
当时我年岁不大,身上的杀人文咒无人知晓,是以,连师父都对我心寒了。
在桑霖"大义灭亲"的指控下,我被押入了大牢。惊恐无助时,杨修夷从盛都赶了回来,唯一不信我杀人的人只有他,也是他第一个将矛头指向了桑霖。
比起爱逞凶斗狠的我,师父更不能接受聪慧乖巧的桑霖是凶手,他说要自己调查清楚。
最终在那群成日欺负我的小男孩那儿查出了真相。
282 我去看看
桑霖大哭求师父原谅,说她被人卖怕了,好不容易有个栖身之所,怕我真的会将她赶走才出计害我。
她并不想杀那个男孩,皆因付钱给那男孩时,反被男孩要挟,两相争执之下她误杀了他,才将计就计诬赖给了我,是无心之过。
她招了一切,声泪俱下,但师父说杀人就是杀人,不能姑息,更不能让我受这不白之冤,既然她是误杀,便争取保她一命。
她哭着答谢,却在同师父赶来的路上,趁师父睡着,将匕首送进了师父的心室。
桑霖是我从开窍心智以来第一个真正痛恨的人,如若不是杨修夷拦着,她会死在我的乱刀下,而非断头台。
那几天我一直守在师父床边,他伤得很重,不服平日的精气神采,只是个面容苍白,昏迷不醒,我随时可能失去他的垂危老人。
我恨桑霖,恨到了骨子里,她被斩首后,我在她坟前戳下四十七根幽冥钉,我要让她生生世世为禽为畜。
这段记忆我不愿再提,摇头:"不相干的一个人。"
"那她真的是殇女么?"
我眉头一皱:"你哪听来的?"
"我就说嘛。"吕双贤撇嘴,"罢了罢了,那我也没什么兴趣了。"
"殇女?"玉弓偏了下头,"唐采衣以前就是殇女。"
我一愣,吕双贤一愣,随即我们一同八卦的凑过去:"怎么可能!"
所谓殇女,是汉东九州特有的一种职业。
女为阴,琴为引,招亡魂回顾七日,以保家宅,福佑后人。尤其是许多富贵人家,家中有丧会专门聘请这些年轻少女在新坟前弹琴七日。
弹琴的少女便唤曰殇女。
殇女并非谁都能当,一不能太丑太矮,二不能八字太硬,三不能家中有父有兄有弟。
殇女也并非谁的活都接,一是在盖棺时必须亲自看一眼死者面相,对了眼缘能接,对不上眼缘多少银两也不管。二是家中只有一个女人的不接,必须有妾,家中儿子超过五个的不接,除非女儿数目更多。
比起来,殇女赚的比巫师可要多得多,师父当初亦想让我当殇女来着,可我死活都学不会曲艺,而且望云山阳盛阴衰,他只得作罢。同理,桑霖自然也不可能成为殇女。
"怎么不可能。"玉弓撇嘴,"厉大哥喜欢她,我自然要将她调查清楚,她跟吴洛的事,当年在德胜城可是闹得满城风雨的。"
我不解:"像吴府这样的大户人家不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么,听说好些人入洞房之前连自己夫君长得什么模样都不晓得。"
吕双贤连连点头:"对啊对啊!"
玉弓回头看我们,我们摆着一副听故事的模样,她坐起来,端正道:"这是好久以前了,都九年了。"
"那时唐采衣十六岁,还是个头戴黑色帷帽,一身素黑玄衣的殇女。吴洛那个时候出了意外,是具躺在棺材里的死人。按照习俗,殇女要在盖棺前见一眼死者,当时唐采衣就在众人注目下绕着大堂里的灵柩走了两圈,最后摇头,说我不接。"
吕双贤插嘴:"因为吴洛没死?"
"对,吴夫人当时哭得很惨,唐采衣就说,他未死,我怎接活人的活?她叫人准备了一浴桶的什么月露..."
我叫道:"月萝湘露?"
"好像是...她准备了这个露以后,把吴洛泡在里面,又用什么棍砸在他后脑上,砸了之后她要吴夫人给她派三个壮汉,她带着他们去深山里找药了。"
这个我懂,那是紫灵棍,吴洛中的是封魂定神咒。
解咒之法得悉心用六种珍稀药材熬成汤药,每日泡他个三五时辰,将他四肢经络疏通,方能以聚魂术敛周身灵气于眉心一点。
若我遇上了这种生意,我一般写几个药单子,收了钱后便拂袖走人,唐采衣留下来也就罢了,居然还亲自跑去给吴洛采药。但话说回来,吴洛那样的美貌,一般姑娘很难抵挡吧。
玉弓续道:"他们在山里找了一个多月,出来时唐采衣累倒了,就被接去吴府调养了。吴洛醒后去厢房谢她,一来二回,相谈甚欢,他们就对上了眼,两情相悦了。"
听到这我和吕双贤再度来劲了。
虽然吴家为商贾之家,世人所说的三教九流中商为末业,但实则有钱才是老大,我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财大气粗的吴家根本不可能看上唐采衣这个成日与死人打交道的殇女,就跟杨家看不上我这个巫女是一样一样的道理。
左右我都没想过要真的嫁给杨修夷,所以没什么好感同身受,但是听到别人的故事,还是觉得八卦和新奇。
"吴洛跑去找吴夫人,说要娶唐采衣为妻,吴夫人说考虑考虑,隔日便找了个借口将吴洛支出沧州,然后带着一群姑子去找唐采衣的麻烦。唐采衣就这样被赶出了吴府,消失了整整半年,吴洛天天在找她,瘦了一大圈,但没想到唐采衣半年后风风光光的回来了。"
我想起了吴挽挽说的茶女,道:"她改殇女为茶女了?"
"对。"玉弓点头,"她用了半年时间学了一手好茶艺,在德胜城最有名的几家棋社里走场泡茶,因为以前是殇女,很多人都认识她,她一下子便声名大噪了。"
我赞叹,一壶好茶,一盘妙棋,一曲绕梁琴音。
三件从古至今最雅的东西她都占全了,不出名也难啊。
吕双贤纳罕道:"但比起殇女,茶女收入甚低,且十分辛苦。而更重要的是,当了茶女,常年混迹于市井棋坊之中,沾了俗气,就不能再回去当殇女了。"
我钦佩:"这番牺牲她倒也舍得,后来呢。"
玉弓顿了顿,忽的话锋一转,看向吕双贤:"你是个男人?"
吕双贤:"..."
"是不是?"
"...你想我怎么给你证明?"
我擦汗:"他是啊。"
玉弓一脸认真:"那我问你,你妻子和你娘亲掉海里了你救谁?"
吕双贤愣愣的:"啊?"
我轻咳一声:"玉弓,你问这个..."
"救谁呀?"
"我还没媳妇啊。"
玉弓执着问道:"那要有了你救谁?"
"我,我是个孤儿。"吕双贤满脸莫名其妙,"我自小就在杨家长大。"
玉弓回头严肃的看着我:"田掌柜,你得问问杨公子这个问题。"
我想都不想:"我才不要。"
"为什么不要?"
我托腮:"以前我在宣城时,说书先生说天下男人大多都要被问到这个,但是这问题一点意义都没有。若男人说救媳妇,那便是不孝。说救娘亲,那便是寡情薄义。说跳下去一起死,那是怯懦之夫。说谁近救谁,这男人油腔滑调不说,更是毫无血性和主见..."我撇嘴,"这种问题会将人生生逼到为难之境,既然会让人为难,那便不给人选择,我为什么要问?"
吕双贤鼓掌:"少夫人说得真好!"
我白他一眼。
他忙改口:"田姑娘,田姑娘..."
"好像也有道理..."玉弓换了个姿势趴着,忽的疑道:"吴挽挽呢?她怎么还没回来?"
我一愣,问:"多久了?"
吕双贤掰着指头算了算:"快小半个时辰了吧..."
我忙爬起:"我去找她!"
吕双贤飞快跟来,我回头:"你留在这保护玉弓!"
"可,可是..."
"我找到她就回来,没事!"
我们所在的这座**是整个踏尘岛最僻静的一角,唐采衣身上被我置了避尘障,我攀上岩礁后只能跟着脚印去找。
跟了好久,我走到另一面沙滩,爬上斜坡后出现一个偌大坟地,摆满了棺材。坟地周围群山环抱,山上同样是密密麻麻的坟冢。
整座踏尘岛与宣城差不多大,却只有两千来户人家,还不及宣城的一条主街。这么多坟茔,怕是祖辈全葬在了这。
海风很大,海浪在远处翻卷,怒号的拍着岩石。
我跟着脚印走去,结果在一个棺材里找到了唐采衣。
她闭着眼睛,容色安详,一动不动,我小心伸出手,就要凑在她鼻子下时,她忽的睁开眼睛。
饶是我见惯牛鬼蛇神,身经百战,此时也被吓得不轻。
她从棺材里缓缓坐起:"初九。"
我拍着胸脯,大口喘气,不满道:"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她皱眉:"我似乎,想起了一些事。"
我扶着她出来:"想到什么了?"
"一个女人,很美。"
"女人?"
她从棺材上小心出来,转身摸着棺材,白的近乎透明的手指一寸一寸滑过棺材口,沉思道:"那个女人,将我装进了一口,棺材里,我再醒来就在,这座小岛上了..."顿了顿,"她好像叫,什么姑。"
我看着她的手,这才想起,我竟一直忽视了这个问题。
唐采衣也去过孤星长殿,她是如何出来的?
异界?轮回之境?
难道说,唐采衣记不清那时的事情了,是因为她去了轮回之境?
我问:"还能想起什么吗?"
她皱眉,思索的很辛苦。
我"咦"了声,几步上前,摸着棺材,很破很旧,却很干净。
我回头看向其他棺材,不由新奇道:"这些棺材怎么..."
"这是当地,习俗。"
"习俗?"
"嗯,年岁上了五十的老人,都会为自己,准备一口棺材,放在这,他们说棺材和墓地,是死后与人长眠的伙伴,会比他们与家人呆在一块的时间,还要久,所以晴朗夜晚时,他们偶尔会来这里睡觉。"
283 很快回来
我忍不住嗤声:"既然知道活着与家人相处少,就该更陪陪家人才是,跑到这来吹冷风,一群疯子。"
"也不该,这么说。"唐采衣看着棺材,"他们生性豁达,不拘泥生死,至少不是,贪生怕死之辈。"
我对这些岛民毫无好感,没多大兴致听这些:"你再试试能想起些什么吧,我陪着你。"
"说起来。"她微微皱眉,"他们待我好像很热情,根本没有追着我赶。他们照料我的衣食,起居,为我做吃的,似乎还亲自,送我出岛。"
我朝前岛望去,她说的这还是那群追着我们到处跑的凶悍岛民么?
"对了,我想起来了。"她看着我,"好像还有很多人,他们个子不高,到我胸口,左右。"
"元族?"
"跟我在那边看到的那个,差不多。"她往南边指了指。
我敛了下眉,松开她朝那边走去。
虫子嗡嗡飞着,一具尸体倒在地上,胸口插着一柄匕首。海边潮湿,尸体腐烂的很严重,胸腹高胀,口中爬满虫子。
我记得他,那夜被杨修夷拎起的那个元族,衣襟旁边的裂口是他当时挣扎激烈所致。
我回头看向唐采衣,她双手扶在棺材口,愣愣的虚望着另一边。
不愧是殇女,烂成了这样的尸体她都没当回事,她简直比我还要淡定...
我捂着嘴巴,以手帕从尸体胸口抽出匕首,并无任何奇特之处。
"初九。"
"嗯?"我回头。
她一脸苦恼,极缓极缓的问道:"你说的,我叫什么名字?"
"唐采衣。"
"可是,我爹好像,姓张。"
"那是你义父。"我问,"你能想得起他的名字吗?"
她愁眉不展,片刻,道:"行言子。"
我略一思索,没觉得耳熟。
她回头看着我:"初九,我想一个人呆一阵,行吗?"
素净面容被阳光覆了层薄玉,很不真切。
我退开一些:"好,我去那边等你。"
不敢离得太远,我往坟地另一边走去。
两座小山坡外,山脚有几家屋舍并肩而立,种着好多桃树,栅栏里家禽咯吱咯吱啄着篱笆,颇具闲情。
地有些滑,我扶地坐下,悬着两脚,海风很大,我轻轻呼了口气。
桃林小屋前,好几个妇人围坐在一起晒着日头纺着纱,一旁有六七个小孩在跳皮筋,海风呼啦啦的,这样的时光委实恬静。
抬手理了下头发,我忽的一顿,往屋后望去,一个小孩正探头探脑的摸进了一户农舍里,没多久,他抱着一堆东西从后门猫出来。
农舍后有几方小田,他抱着东西过去时,竟将上面长得欣荣的庄稼粮食踩烂拔光了大片。
我眉头一皱,他蓦然抬头,对上了我的目光。
我顿时就愣了。
这双眼睛,比杨修夷要幽黑清亮,比花戏雪更蛊魅澄澈,比师公还悠远睿智,比师尊愈锐利肃穆。
同时他又布满戾气,是吴挽挽发狠时的双目。
也充满嫉恨,是君琦媚笑时的冷笑。
分明厌恶却言笑晏晏,那是清婵的虚伪。
分明心疼却故作疏远,那是丰叔的矛盾。
...
这双眼睛,他包罗万象,无所不藏。
这双眼睛...
身旁似有动静,我回过头去,吕双贤不知何时找来的,正愣愣的望着那双眼睛。
我倏然惊醒,忙拉他:"吕双贤!"
他毫无反应,我看向那小孩,手臂一抬,数十块石头朝他袭去。
他侧身躲掉,动作灵巧迅猛。
吕双贤眸色一凛,而后大怒:"这小王八孙子,敢对老子用魅术!"
我说:"走吧,这小屁孩不简单,我们不要生事,先..."
一块石头却啪的扔了过来,恰好砸在吕双贤脸上,他的眉头登时出血,哗啦啦的从颧骨淌下。
他还未来得及一擦,那小孩风一样的扑来,吕双贤一把将我推至身后,仓促间抬臂相挡,胳膊被连衣带肉撕了大片。
小孩回身再度攻击,我结出护阵,他却瞬息蹿到我们身后,两个肉包唰的扔来。力道着实大,我和吕双贤的脑门顿时油汁四溅。
小孩哈哈大笑:"你们就是那到处乱跑的落水狗吧,没见过比你们还丑的!"
吕双贤暴跳如雷,不顾鲜血淋漓的左臂,拔剑追去,我忙叫道:"先等等!"
那小孩速度着实快,吕双贤根本追不上他,一身剑术毫无施展之地。
追逐途中,小孩在空中蓦然转身,朝吕双贤猛扑过去。
吕双贤猝不及防,被撞倒在地,小孩举起一块尖锐石头就要砸在他头上时,一阵长气冲来,将他猛击了出去。
小孩飞快爬起,抬头望来后面色大变,转身就逃。
杨修夷追了上去,一前一后,点过山峦,屋顶,桃树,池塘与畦田,蓦地一声巨响,小孩砰然撞上了一堵晶墙,从高空摔落。
杨修夷落在他身前,墨眉微合。
吕双贤被楚钦和孙深乘扶起,我跳下山坡:"琤琤!"
小孩躺在地上,模样就八九来岁,真不知是哪家的小孩,讨人嫌成这样。
同时我也惊讶,他的轻功竟与杨修夷不相上下,他这才多大啊。
他捂着胸口,紧紧靠着角落。
我问:"你爹娘呢?"
"呸!"他朝我吐了口唾沫,落在我鞋上。
杨修夷一脚踩了过去,压在他胸口,厉声道:"去舔了!"
"你敢踩我!松..."
嘴里登时吐出一口浓血,杨修夷长腿在他胸口磨出清脆骨声,将他抵死在墙角。
我拉住杨修夷:"他还小,狠狠揍一顿就好了,别弄瘫痪。"
他双眸冷峻如雪,紧紧盯着小男孩,寒声道:"他不是人,是鲛人和应龙的杂种。"
"你才是杂种!"小孩蓦然大怒,双目通红,"你这个杂种!我是龙!"
杨修夷黑眸一凝,他登时惨叫出声,捧住了脑袋。
"小岁!小岁!"一声疾呼远远传来。
我问:"叫的可是你?"
小孩嘴巴微瘪,眼睛通红通红,忽的一个没忍住,眼泪滚了下来。
看来是了,我站起来:"姑娘!"
少女身着布衣,弱骨纤形,目光落在小孩身上时大惊失色,忙提裙奔来:"小岁!"
她模样生得很好,秀致清丽,神韵就像一汪清潭,泛起红晕的双目便是落在清潭上的片片桃朵。
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杨修夷松开脚,她一脸心疼的扶起小孩,冲我们怒道:"你们是什么人!"
鲛人岁数是常人的六七倍,面前这姑娘看模样只有十六七岁,但实际应大我三四十岁了。
我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简略同她说了,觉得她活了这么长,理应会通情达理,听完能跟我们认个错,再去赔那些庄稼的钱。
但没想,她这么多岁数真是白长了,冷面听完后,嗤笑:"我儿不过在那人头上扔了块石头,你们就将他伤成了这样?"
我皱眉,杨修夷牵着我的手:"我们走。"
我按捺不住:"有你这样教小孩的么?难怪他这么凶戾乖张,你..."
"他是我生的,与你何干!"
小孩啪的打在她头上,扯住她的头发大叫:"我不是你生得!我是龙!我是龙!"
"好好好,你是龙,小岁是龙,小岁是龙,不是我生的..."少女躲着求饶。
我看向杨修夷,他冷目斜睨着,没什么表情。
我忽然就什么都不想说了,转身离开。
阳光暖烘烘的,但空气依然很冷,杨修夷一步迈上石坡,回身拉我,不悦道:"谁让你跑出来的,手这么冷。"
我满脸油渍,心情恹恹的看了他一眼,他拿出手绢给我轻擦。
唐采衣已经从棺材里出来了,静静看着远处大海,凝眉不展。
吴洛站在她身边,安静的陪着她。
邓和淡淡道:"难得,他还是有做哥哥的样子的。"
我收回视线,可惜这做哥哥的样子,吴挽挽看不到。
回到沙滩上,我重新去洞里洗澡,杨修夷他们留没多久又走了,邓和留下来照顾吕双贤,我趴在沙滩上大睡。
四天后,一艘阔气巨大的船只缓缓靠岸,引起了全岛百姓的拥挤观望。
不怪他们大惊小怪,我扶着玉弓过去时也张大了嘴巴。
海浪浮沉中,一艘华丽巨船稳稳停泊在岸。
船身宽有十丈,长已不可估量,锦绣繁华,红毯铺地,大敞的窗扇里,绣帘纱帐飞扬,隐约可见里面的精修装饰和雅致摆设。
船头一个身影扶杆张望,渺渺海雾中,笔挺清瘦,端如松竹。
看到这艘巨大到夸张的船只我第一个能想到的人只能是他,一身青衫,面相清癯,我四年未见的丰叔。
他也看到了我,双唇微抿,眼眸变得深邃。
我不躲不闪,扶着玉弓的手微微握紧。
我害怕见到他,但这次,我不会再离开。
贫贱也罢,清苦也罢,为了杨修夷我丝毫不介意别人说我高攀,我可以放下我的所有顾虑与自卑。
我喜欢他,当初离开,我不想让自己连累他,如今留下,我不舍他为我伤心失魂。
无关钱财,无关权势,无关出生。
脚步声许沉响起,我回头望去。
一个白衣老人捋须而来,长衣临风,举止渊渟雍容,仙风道骨,是我那一在外人面前就变了个人样的师父。
花戏雪跟在他身边,同样一身白衣,眉宇绝色,风采玉树,气度如远山烟水不可相近,是花戏雪。
我登时大喜,朝船板跑去:"师父!"
大船离岸,我抱着师父想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一口气劝说光,可是他硬说我会冷,和杨修夷一起将我推进房里,然后拉着花戏雪在阔大的船板上摆了道棋。
房间很大,小花厅里另辟主卧,垂着细密的五色珠帘,袅袅沉香燃在房中,窗外海风细浪,呼啸间愈显静谧。
桌上一堆好吃的,全是我最爱的糕点甜品。
两个丫鬟在打理茶具,我推开门窗,风浪吹得我瑟瑟发抖,我看着远处渐离渐远的踏尘岛,心底莫名有些惶然。
我睡了一日一夜,醒来在一座岛上停靠,下船前师父来拍门,将我扯出去时杨修夷后脚刚到,师父冲他哼了声,趾高气扬的牵着我走了。
岸上建了座雅致的江南楼苑,岛主是个高大英挺的健硕老人,带着一大群人等在沙滩上。
丰叔最先迎上,岛主远远便喜笑颜开,得知杨修夷也来了,他抬头,大叫:"在哪在哪?"蓦然大喜:"琤儿!"
拔腿就要跑来,杨修夷忙迎去:"太叔公仔细。"
"哎呀琤儿啊!哈哈哈!"老人爽朗大笑,扶着他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双眼冒光,大为欣喜,"一表人才,鹤群之风!我杨家大幸啊!"
"切。"师父努了努嘴。
老人看到师父:"这位是..."
杨修夷淡淡道:"这是我的小师侄。"
师父怒道:"什么小师侄!"
我嘿嘿一笑:"那老师侄?"
"啊。"老人讶异,"年纪轻轻便衰老成这样,他这是染得什么疑难之症?"
师父顿时面露不羁,一捋胡子,朗声道:"你这小儿今年多大?一百一?一百二?"
老人眉毛扬起:"小儿?"
师父哼哼:"老夫不才,今年一百七十有九了。"牵着我昂首离开。
经过他们身边时,杨修夷忽的握住我的手腕,顺势牵过去,对老人笑道:"太叔公,这是我即将迎娶的姑娘。"
我和师父被带着转了个身,听清后我忙挣开,怒道:"你胡说什么!"
话音刚落便被那老人我扯了过去:"来来来,太叔公看看,真是了不得了!琤儿终于要成亲了!"
我忙看向师父,他哼的一声,把我的手塞到老人手里:"看看看,给你给你,都给你!"拂袖离去。
"师父!"
老人腕力极大,拽着我跟看杨修夷一样将我上下左右看了个遍,问了一筐的话,我却急坏了,一直翘首望着师父:"师父!"
晚宴设在厅堂,极为隆重,我坐在杨修夷和师父中间,埋头狂吃,吃完就跑。
岛上南边有一座亭阁,亭下一淙清流,两弯曲径掩映于葳蕤树木后。
淡月斜照,夜风刺骨,海浪声涛涛入耳。
一个清寒人影坐在亭中,一盏孤灯被海风吹得七摇八晃,有清浅幽细的花影落在他身上。
似乎觉察到我的视线,花戏雪回头望来,隔着长风浪海,目光隽永安静。
我想过去问他怎么不去吃饭,桌上很多佳肴,还有他最爱的鸡腿。可是脚步忽然就迈不动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海风冻在了原地。
他就这么静静看着我,没说话,白衣黑发,在海风中肆意翻卷。
我第一次发现,花戏雪是这么孤独落寞的。
若将杨修夷比作曲高和寡,风华独具的清贵皎月,花戏雪就是晴岚山涧,清水之碧的避世幽兰。
曲高和寡,不过知己难求,并非没有朋友。
而避世幽兰,他压根不愿同任何一个人亲近吧。
"初九。"
我回头。
唐采衣缓步走来,看着花戏雪:"他,是谁?"
"我的好朋友。"
"朋友。"她轻轻皱眉,"我,似乎,没有朋友。"
我一笑:"你可以将我当做是。"
她也笑:"好。"
"怎么出来了,吃饱了?"
"我想起了,一些事。"
身后石阶下就是一个避风坡,我搀着她在一块平坦的石头上坐下:"想起什么了?"
"嗯..."她面色凝重,"有人将我打昏,带去见义父,再放入棺材里带出来,过,轮回之境。"
我严肃道:"可想仔细了?不是你主动找去的?而是被人打昏的?"
"主动..."她垂下头,"我好像,主动让我的血肉被虫子吃掉,变得人不人,鬼不鬼..."伸手捧住头,"我将自己,将自己。"
我拉住她:"那段先不想了,你想想你去见义父时,有没有见到什么可怕的怪物?"
"怪物?"
"嗯,很多脑袋,很多只手。"
她皱眉苦思:"怪物..."
"嗯,你仔细想想,它们有没有攻击过你。"
"攻击..."她抬起头,喃喃的看着我:"初九,好像有很多虫子,密密麻麻。"
"虫子?"
"棺材..."她双目便的虚茫,忽的大声尖叫,扑过来抱住我,"初九!是虫子!冲进,棺材里,好多,好多,吃了我..."
我拍着她的肩膀:"这个也不想了,不想了,先想想你的家人和丈夫,好吗?"
她死死抱着我,瑟瑟发抖,口中念念有词,口齿不清,双目却瞪得大大的。
"采衣..."我低声安抚,又重复了一遍,"先想想你的夫君,他很好的。"
她愣愣道:"是,是夫君吗?"
"嗯,我跟你说过名字的。"
她苦思:"是吴,吴..."良久,她痛苦的摇头:"初九,我似乎,不愿,想起他。"
"那。"我壮着胆子问,"吴挽挽,还记得么?"
"吴挽挽?"
"嗯。"
"挽挽...四,四小姐。"
我笑起来:"对,四小姐。"
"有,有的,她..."一只虫子忽的飞来,她再度惊叫,回身抱着我,"虫,虫!初九,我怕,怕,回去,回去..."
唐采衣是个冷静自持的姑娘,哪怕当初我发现了她是一具皮囊,她都未曾有过这样的惊恐。
能将一个殇女吓成这样,她到底见的是什么虫子,比尸虫还恶心和恐怖么?
不能再问下去了,我搂着她回去,一路她仍紧紧抱着我的胳膊。
上到矮坡时,花戏雪不在了,孤灯在亭中清冷乱晃,料峭的模样似凝入了天地风海之中。
回房洗漱,我将在船上温习过的巫书整理了一番,窗扇被轻轻叩响。
我走过去拉开,不由皱眉,没好气道:"怎么不走门?"
杨修夷利落跃入:"那老头守着呢。"
"我师父?"
他掀开珠帘朝案边走去:"他盯我两天了。"
他刚沐完浴,一身淡色蓝衣,清俊雅致,明朗夺目,如陌上新桑。
他提壶倒水,淡淡道:"过来。"
我有点不放心的过去:"要是被发现了,那我..."
"别怕。"他将一页纸推来,端起茶盏饮了口,"你看看。"
我捡起来,纸上是个巫阵,标满了地宫之序与天象星位,上边罗列着密密麻麻的巫器与药材,整齐有序的分布在各个星位旁边。
我认真的看过去,所需药材皆是引天地灵息之物,数百种里没有一个其他用途的。
我抬起头:"这阵法做什么?采灵?"
"嗯。"
这太可怕了,我从未见过这么奢侈浩大,缜密精细的采灵之阵。
"这是上古巫阵么?你哪来的?"
"你觉得这阵法有何不稳妥之处么?"
"当然有。"我道,"一个采灵阵弄得这么神神叨叨,我随便摆几块石头都能采灵了。"
"你引的不过是小灵,这是大灵之阵,你看下阵法里面有没有什么错漏。"
我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怎么紧张兮兮的。"
俯下身逐一检查过去,摇头:"我不会看阵法,深一点的看不懂,但大体应该是没问题的,而且都是引灵之物,不会有任何冲突。"
"你觉得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么?"
"还补充?"我撇嘴,"这都得补出鼻血了吧。"
他微微一笑,放下茶盏:"这是我研究的。"
"你?"我纳罕,"你集这么多灵想去做什么?"
"找个借口打发你师父走。"他伸指敲着桌面,"不给他点事情做,他就一直烦着我们。"
我一怒:"你怎么可以这样,他是我师..."
他挑眉:"那你同我早些成亲啊。"
"你..."
我气恼的坐下来,托腮继续看图纸。
不久前我天天被烛司烦着去救她,好不容易清静了,杨修夷又三句不到来一个成亲。
比起商贾之家吴府,杨修夷那可怕的世家简直如云上之天。而我这个巫女,地位比沈云蓁的殇女更低,更不提我还不能生育,又是个短命鬼,杨家哪容得下我。
我不在乎这些,但是我不能不在乎杨修夷。我一点都不想看到杨家不要我,而杨修夷却非要娶我的这种局面发生,他不能不孝,因为他为人之子。
而且,我觉得现在这种局面挺好的,至少我已经没有要偷偷溜走的心思了呀。
臂膀被他推了推,我没动,他伸过来握住我的手:"初九。"
良久,我轻声道:"出去走走吧。"
和他一前一后翻窗出来,我们沿着丛径往下岸走去,我看向花戏雪坐过的那座长亭:"去那。"
284 我不知道
凉亭立于顾崖上,一步一步行去,渐渐看得清海滩上的巨大身影,赫然停泊着那条夸张的大船。
风送孤灯,往那晃去,烟水澜澜中,叠影虚幻,我这才发现,那大船另一边,停着数十艘枯败荒舟。
我好奇:"这些是怎么回事?"
杨修夷看去一眼:"随浪漂来的吧。"
"这附近还有其他小岛吗?"
"有一座见海阁。"他朝东望去,"是南宫家驱逐流放罪人的孤岛。"
"啊?"我愣道,"那这里难道是你们杨家..."
"自然不是。"他一笑:"世家门阀都有各自的族谱家训,南宫家世代书香,不爱沾血染腥,所以南宫族人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责后都会被流放到见海阁,一生不得离开。"
说话间,已走上了凉亭。
亭飞六角,雕梁画藤,漆色略有些剥落,一些地方有着淡淡的鱼腥味。
杨修夷撩袍坐下,我紧挨着他获取暖气:"那你们杨家呢?"
他偏头:"杨家什么?"
"南宫家不爱沾血染腥,杨家呢?你们怎么罚人?"
他淡笑:"比较复杂,不如你举些罪行?"
我想了想:"偷鸡摸狗?"
他笑着摇头:"这种情况在杨家不可能发生。"
"杀人放火?"
"看情况吧。"他拢了拢眉,"朝谋之争时许多人命在他们眼中是不足为惜的,但若是生性凶戾,肆意残害无辜百姓的人,会以命偿命,先除去姓氏后杀之,但不会交由官府。"
"那调戏良家妇女呢?"
"杖责,思过,禁闭,三年不得外出。"
"那若是女眷与人苟合,珠胎暗结呢?"
"鸩毒一杯,男方若是皇子和朝中重臣便罢了,除此之外无论任何人都要一并毒了。"
我揶揄:"呀,你们杨家也恃强凌弱呢?"
他在我脑门上不悦的轻敲了下:"笨,那些人对天下苍生而言皆举足轻重,动一发而乱全身,牵动任何一方都可能引起天下大乱。"
提到这,我更好奇了:"那杨修夷,为什么你们杨家不推翻皇帝,自己称王称帝呢?"
这个问题当初在去往盛都时傅绍恩给我分析过的,但我特别想知道杨修夷会怎么回答。
海风吹得我们发丝绞缠,他轻拥着我,幽深黑眸若有所思的凝望着远处海线。
我摇摇他的胳膊,他收回视线,含着丝清俊淡笑:"我杨家和楚家渊源颇深,历代都会结拜联姻,我们的祖训也是一样的。君为君,臣为臣,贤君得忠臣,昏君得逆臣。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昏君要臣死,臣必谋之而反。"轻捧住我的脸,"初九懂么?"
我点头:"就是说,君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仇寇?"
"不对,应是君视民如草芥,则我视君如仇寇。"长眉微敛,他正色道,"楚杨二家世代以辅佐贤君为己之责,以忠君之臣为己立命,从未有过逐鹿中原,谋求皇图霸权之心,这是祖训,任何有不正之心的族人都会立即得到严惩。"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规矩?你祖上是圣人大儒家吧?"
他笑了笑:"不知道,这些也是听师公说的。杨家儿郎三岁进族学,八岁去国学,点将堂及尚武堂,独我是个例外。"
海风呼啸,将冰凉透骨的水滴打到我们身上,长亭旁荒草离离,月夜下如黑浪翻卷。
"但是人不会不犯错,都会有一念之差。"我轻叹,"师公曾说,世上无绝对良善之人,也无绝对可恨之人,因人而异,随人而缘。"我抬头看着他,"杨修夷,人如夜月,阴晴圆缺,亦如水波,时有波澜,心中一杆定人的秤实然不能秤遍天下所有,是吗?"
就同安桁赵姓男子仰慕的那个侠客一样,他待朋友肝胆相照,却不是个嫉恶如仇,善恶分明之人。
就同玉弓,她对她在乎之人可以肝脑涂地在所不惜,对于其他的人,再无辜可怜她也不会有丝毫恻隐。
再同高晴儿,她对黄珞对任清清可以推心置腹,心照神交,看在我眼里却是一张讨人嫌的嘴脸。
他有些好笑的望着我:"怎么生出这么多感慨?"
"那天,吕双贤提到了桑霖..."我咬唇,"她是个可怜的人,可她也是个可恨的人。"
他在我额上吻了下:"不开心的人和事情,别想了。"
"为什么桑霖陷害我入狱的时候,所有人都怀疑我,只有你信我呢?那个时候,连师父都不相信我。"
"他不信你,因为你和桑霖都是他的徒弟,他一视同仁,至于我..."他深深的看着我,语声低绵,"初九,你虽然莽撞冲动,可你从不撒谎,你无论做错什么都会乖乖认错。可是那次你咬牙不认,我见不得你委屈倔强的模样,那时候我很心疼。"
他的双眸清亮如溪,似漫长永恒的雪山,仿若能栖息我的所有疲累。
心头一热,我抱紧他,靠着他的胸膛:"杨修夷,你是我的英雄。"
他一笑,抚着我的头发,柔声道:"会一直是。"
"我们这算不算是相知相许?"
他认真道:"天生良配。"
饶是现在情深意浓,但从他嘴中听到这么肉麻的话,我亦不由自主一个寒颤。
他随即问:"冷吗?"
我摇头,叹了声:"我忽然好想十八和萧睿啊,他们对我那么好,我和人动手,哪怕我是错的他们也要帮着我,可在我的立场上我好喜欢他们,可若我是挨揍的人呢?"
大约是觉得我有些胡言乱语,他扶起我:"是不是困了?"
"不困。"我换了个舒服点的坐姿:"我们聊正事吧。"
他双眉舒展:"婚事?"
"..."
我望向大海:"我这几日越想越觉得古怪,既然踏尘岛不欢迎外人,那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家客栈?不仅如此,那街上甚至还有古玩斋和棋社茶坊。"
"还记得我与你提过的界门么?"
我一顿,回头:"你是说,踏尘岛同春鸣山一样?"
"嗯。"杨修夷点头,"不过此处界门大多为混元界之门。"
绝出六界之外的虚无蛮荒之境皆被称为混元界,类似于崇正郡,孤星长殿这样的浮城,其实都可以称为混元界
但严格意义上的混元界是很大的,不亚于六界中的任何一个,崇正郡与它们相比,不过一粒尘埃。
这也是当初在孤星长殿里,面对白狐所给的选择,我忐忑不安的最大原因。
我有些气恼:"他们不欢迎我们,却欢迎那些异界之人?"
杨修夷看着我:"初九,什么样的仇恨会让你看到一个就想拿刀枪棍棒将他赶走?"
"仇恨?"我想了想,"但是这仇恨,跟我对原清拾他们的又不太一样,这些岛民没有非要与我们拼个你死我活,只是将我们赶离。"
他望向大海,淡淡道:"也许,因为我们伤害过他们,所以他们亲异族也不亲我们。"
我没说话了,良久,长叹了口气:"这几天真的长了不少见识,意识尚存的行尸,黏满手脚的怪物,上古神族,上古巫殿,还有鲛人和应龙生的孩子,这天地可真大,杨修夷,你说混元界长得什么模样呢?"
"你想去看看么?"
我不置可否,道:"我就是越来越觉得我是只井底之蛙了。"
他灿烂一笑,搂紧我:"不怕,我会带你去玩遍,给你买天底下最好吃的糕点和零嘴。"
海风越来越大,我满目憧憬,喃喃道:"逍遥自在,无拘无束吗。"
"嗯。"
我心中向往,却浮起更多的心酸凄苦。
"初九?"
我趴回他的胸膛上,杨修夷,这样的生活我根本就不敢奢望啊。
回去的路上我简略将唐采衣和吴挽挽的事情告诉了他,他问我如何做到的,我含糊其辞的将原因都推给了那座巫殿。
东张西望,我原路猫回到窗下,小心推开窗扇,杨修夷边骂我没出息边抱我上去,随即跨来,我忙回身推他,压低声音:"你进来干什么!"
他单腿蹲在窗上,很随意的语气:"我今晚睡这。"
我死死堵住:"你别闹了!"
"没事,我卯时就走。"
"我有事啊!"我以气说道,"我师父是个老人精,被发现了我会死得很惨的。"
他皱眉:"让开。"
"杨修夷!"
"让开!"
我态度坚决:"不让!"
"真不让?"
硬来我真不是他对动手,顿时变脸,苦巴巴的:"琤琤~~"
月夜下,他墨发被风柔柔带起,黑眸亮亮的,无奈的看着我,半响,不悦道:"过来亲我。"
我一喜:"亲完就走?"
他愠怒:"我走你很高兴?"
"不要生气不要生气。"
我赶紧凑上去,扶着他的双肩,偏头就要吻上他嘴巴时,房间一亮,师父怒咳了一声。
我大吃一惊,忙伸手推他,回身:"师父!"
他不知何时进来的,坐在软榻上,翘着条二郎腿,双眸眯着,一脸阴险毒辣。
窗外扑通一声闷响,我眨巴眼睛。
...我刚才做了什么?
285 我要当王
第二日辰时登船,但寅时我就整理好东西跑了,岛上乱哄哄的,我关好门窗设好护阵,埋头大睡。
醒来不知过去多久,我裹着被子下床,微拉开窗扇。
海风灌入,三面皆海,船早早离岸了。
我轻轻关上,再去门边拉开一条缝隙,静悄悄的。
我皱了皱眉,人都去哪儿了。
还要再拉开一些时,师父阴阳怪气的声音飘了进来:"杨夫人。"
我丧气的将脑袋磕在门后,反弹了两下。
拉开门,杨修夷头上缠着纱布,一脸铁青的盘腿而坐,双手抄胸,兴师问罪的模样。
师父坐在另一边,跟昨晚一样的表情和神态。
远远躲着好多人,满脸看好戏。
杨修夷冷冷的望过来:"听到了没,他都同意你嫁给我了。"
师父白眉一皱,忍无可忍:"你还要不要脸!"
"那你干嘛叫他杨夫人?"
"山脚半梦村里那癞头也姓杨!"
"他们都多少年没见了?"
"与这何干,从未谋面皆可婚娶!"
"你敢把她嫁过去试试!"
"你还要抢婚不成?"
"用得着我抢?你看她自己会不会跑。"
"你看她敢不敢跑!"
杨修夷朝我看来。
我弱弱道:"...敢。"
师父脱下鞋子就砸了过来:"闭嘴!"
我忙关上门,一阵焦味从门缝外幽幽飘来,那鞋子被杨修夷在半空燃成了焦炭。
天边铺起夕霞,几只渔舟唱晚而归,偶尔海风还能将号声吹来我的耳边。
我趴在窗户上,他俩在门外时静时吵,整整两个时辰,终于安静。
我倒了杯水,刚端起来,门外响起叩门声:"田掌柜。"
我拉开房门,玉弓拄着根拐杖:"田掌柜。"
"什么事?"
她往房里看去一眼,再看着我:"田掌柜,我能进去吗。"
我侧身:"来吧。"
她在桌边坐下,我给她倒茶:"伤口痒么?"
"好多了。"她将拐杖放在一旁,神情有些不自在。
我觉得奇怪:"你怎么了?"
她朝我微敞的窗户望去,参差不齐的短发被吹得凌乱,苍白的脸瘦了大圈,脸上那道伤口和脖颈处烫伤的皮肤尤为刺眼。
静了一瞬,她朝我看来:"田掌柜,你能不能收留我?"
"收留?"
"在德胜城,疯马闹街的那天,我看到你贴了张招丫鬟的告纸,那,你现在还要吗。"
不待我说话,她忙道:"田掌柜,虽然我断了两截手指,但我身怀武艺,干事还是很利索的。"
我下意识看向她的手指,她微缩了下,又舒展开,大大方方的让我看。
我收回视线:"可是..."
"我可以不要工钱。"她又打断我,"我,我只想追随在田掌柜身边。"
我不解:"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师父的声音响起。
他一把推开门,优哉游哉进来,指指玉弓:"工钱四钱,下去吧。"
玉弓眼眸一亮,随即微微笑起,起身道:"是。"走到门口,回头对我道,"小姐,玉弓退下了。"
我一时有些懵,看着师父:"怎么就..."
他走到窗边关上窗扇,又去拨弄那幅吹乱的珠帘:"开巫店不需要人手啊?那小丫头这模样怪可怜的,以后上哪去谋生,你给她碗饭吃总是好的。"
我撇嘴,想跟他说玉弓根本就不是什么普通丫头,我跟她交手两次,一点便宜没占到不说,还差点死在她的手里。杀人不眨眼,行事狠辣,这样的小丫头哪愁吃不到饭。
"而且她跟在你身边,沾一沾你的傻气,说不定就能变善了呢。"师父又道。
我斜他:"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蓦地一怒,"什么傻气,我哪傻了!"
满舱舟灯亮起,灯火明耀,熠熠灼灼,映的海面如点了上千玉瓷明珠。
大厅开了桌大席,摆满佳肴美味,杨修夷他们都落座了,我跟着师父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刚提起筷子,碗里就被夹了个肉丸,杨修夷道:"吃吃看。"
我看了他头上的纱布一眼,小心咬了口,微辣,很香,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也没虫子。
他凉凉道:"什么叫做贼心虚,你知道错了?"
我要没意识到错了,我哪用得着半夜跑路,我心里嘀咕。
师父喝了杯酒,看向甄坤:"你们适才在聊什么?"
"踏尘岛的那些鲛人。"
我好奇的竖起耳朵。
甄坤笑道:"上船前听老胡说的,他说那岛上一半都是鲛人,五六十年前有一批应龙来此,那岛上就多了好多半鲛人半应龙的小孩。"说完嘿嘿笑了几声。
原来不止那小屁孩一个。
我问:"你有没有问老胡他们为什么对我们这么仇视?"
"他也不知道。"
"这种艳俗的事有何可聊的。"师父摆摆手,看向邓和,"我们先前聊到哪了?陈儒的哪一分支来着?"
邓和笑道:"至物之道。"
这就没什么可听了,我埋下头,夹起杨修夷又夹来的一块肉丸咬着。
他们聊了阵,杨修夷偶尔插上几句,大多时间和孙深乘聊些星象时辰,或问楚钦收到了多少信件,又寄出去了多少。
对面十二道窗扇大开,远方天幕下,天海清明,波浪起落,万物开阖。
我咬着筷子,算算时间,还有两天就能靠岸了。
唐采衣的事情能帮多少是多少,我只能量力,不能尽力,毕竟我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归心似箭,归心似箭,我真的想马上启程去平州啊。
"在想什么?"师父夹了块酱汁排骨给我。
我回神,没说话,夹起排骨就啃。
他问我:"***脉那儒学传到如今,是谁为大家?"
我朝他看去:"?"
"这都不知道?"
这我哪知道...
邓和一笑,润如杏上春雨:"是平州潘文绍,不仅是在陈儒一脉,他还是曾岢先生和沈钟鸣先生逝世后当世最有名望的大家。"
我哦了声,继续啃排骨,关我什么事。
师父又夹了块过来,问道:"让他给你保媒可好?"
我差点没噎到,努力咽下去:"什,什么?"
满桌的人也都朝师父看去。
他淡淡道:"什么什么,这小子那家世,你嫁过去还得找一连串像样的人物,你不要以为嫁给他就是从浮欢居搬到清梅苑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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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傻了眼,眨巴眼睛:"你,你是我师父?"
后脑勺顿时一痛,他哼哼:"你看我熟练不?"
他继续往我碗里夹东西:"嫁妆我早早同你师尊商量过了,这次上岸后我陪你直接去盛都,先找个店面住着。成完亲你就去杨府,先别想着到处去玩,在杨府老老实实的待一阵子。"
一桌子安安静静,所有人都看着他。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杨修夷,他也往我碗里夹了个东西,道:"嗯,你好好听着。"
这时丰叔出声:"我一直好奇那药,当初你从哪弄来的?"
师父看过去:"什么药?"
丰叔朝我望来,又移开视线:"丫,丫头不能生孩子那药,我查过不少古籍,就两个方法,不论哪个都需用到几味稀缺药材。其中一味曲岱摘下来得晒上两月,你那次一个月不到就弄来了一碗汤药,你如何办到的?"
邓和点头:"嗯,这世上绝经闭子汤药不少,但容易令女儿家早衰和面黄,可是少夫人现今二十上下了,容貌依然同十五少女。"
我从未想过这个,因觉得师父师尊这样的高人,区区一碗绝经汤药算得了什么,哪能想到会这么复杂。
"这汤药,"师父肃容,"也不是我弄来的,是陈三郎媳妇给我的方子。"
邓和疑惑:"陈三郎是..."
丰叔答道:"半梦村里种庄稼的。"
"嗯。"师父点头,"但是他娘子没多久就染病死了。"
"死了?"
邓和纳罕:"一个庄稼汉的娘子,她懂得在药里下绝葵水的咒阵?"
"她也是别人给的方子,陈三郎家有疯症,她怕生下的孩子也会染这个病,索性就不生了,药方是她问一个游方的高人得来的。这件事我很早就知道了,只是没想到九儿用得到,就问她要来了。后来,"师父回头看我,目带怜悯,"后来九儿长大懂事了,我看她有一段时间挺难过的,就想替她想想办法。我去找过不少人,连柯青凌都去找过,都说无解。"
我轻轻皱眉,心头浮起暖意,垂头继续啃排骨。
其实我一直都很难过,但是也难过习惯了,反正我活到今天,很多事情都看得很开。
不过现在着实古怪,分明是在吃饭,怎么就聊到了婚事,又怎么就聊到了什么葵水上去。
感觉不论婚事还是葵水,和我都离着十万八千里呢。
气氛一时安静,眼角余光看到孙深乘手肘推了甄坤一下,甄坤哈了哈,嚷道:"那陈三郎的媳妇令人佩服啊,哈哈,要是我,我早改嫁了!"
孙深乘也跟着笑,举起酒杯:"来来,丰叔来,还得再敬三杯。"
终于又渐渐热闹,我轻叹了声,摇了摇头,自己夹了块排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