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6 少爷的光
我没想过师父会同意我嫁给杨修夷,还在我不想嫁的前提下。
他说靠岸以后去盛都,去开店,去杨府,他完全没有替我考虑过。
这些生活我并非不向往,可是我如何向往得起。
吃完后回房,将杨修夷给我的这张采灵阵反复看了很久,心绪难宁,我多加了层衣裳,出门去找他。
房门大敞着,邓和和楚钦刚从他房里出来,杨修夷安静坐在书案后翻书,一看便心不在焉。
我出声:"书拿反了。"
他回神,眸光聚焦,而后抬头,不悦道:"哪有。"
我走过去:"你魂不守舍。"
他看了我一眼,拿开檀玉镇纸,提笔蘸了蘸墨,淡淡道:"成亲在即,心花怒放,魂不守舍也是应该。"
"..."
我撇嘴,就你这表情,你心花怒放?
我将采灵阵的图纸放下,刚要说话,发现杨修夷身前的纸上已密密麻麻写满了东西,新落下的五个笔墨,七星玄武玉。
我一愣:"聘礼?"
他倏然失笑,又写下玲珑珠像:"聘礼该是我父母**给你准备,你急什么。"
"你才急了,"我好奇道,"那你写的这是什么?"
"给巫殿里那黑鸟和白狐的。"
我绕过桌案走到他身旁:"你当真要回去?"
"嗯。"
"为什么?"
他头也不抬,随口道:"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当然是真话。"
"不告诉你。"
"你!"我气道,"那假话呢?"
他不假思索:"去玩。"
"..."
我嘀咕:"你说了一段很好的废话。"
我捡起采灵阵推到他跟前:"你这个到底要做什么?"
他笔端微顿。
我说:"是不是跟踏尘岛有关?"
半响,他点头:"略有些关系。"
"跟我呢?"
他抬眉看着我:"也有。"
"你在踏尘岛上就是忙这个吗?"
"嗯。"
"那..."
"初九。"他认真道,"你先回盛都,这件事我处理好了回去告诉你,好不好?"
黑眸清明沉定,没有一丝波澜,似栈外柳梢上的初雪。
我别开视线,顿了顿,没有答好也不好,转身离开:"我回去睡觉。"
迈出门槛前他叫住我:"初九!"
我回头:"干嘛?"
他静静的凝视我,黑眸浮起笑意:"九年前我便想娶你了,知道么?"
中天露蓝光映着他,他坐在书案后,豁大的清风湖光图悬挂在他身后,他像是映进了笔墨山水之中,眉眼俊秀,清脉风雅。
一些被我遗忘的音容渐稀从记忆深处醒来。
一片梅林雪海,风声泠泠,少年背着刚从妖怪手里救出的女孩一步一步走来。
少年抬了抬肩膀,语声干硬,不自然的问着:"田初九,你喜不喜欢我这样背着你?"
女孩趴在他肩上,困倦点头:"喜欢。"
"那以后..."
"可是师父不喜欢,这次谢谢你救我,明天我帮你洗衣裳当报答。"
少年停下脚步:"洗衣裳?就算你的命只值几件衣裳,我出手救人可不值这个价。"
"让我睡,别吵。"
少年冷哼。
我看着杨修夷,唇角一弯,笑道:"我现在知道了。"
两日后,我们在南州云英城靠了岸。
天碧云白,日头正好,海岸热闹拥挤,数千只渔舟泊在港口,手腕大的粗绳系在岩礁和岸上的石桩里,场面盛大如沸。
我们上岸的地方在繁华的鱼市口,满鼻子的海鲜腥气让不少人捂了鼻。
花戏雪最先受不了,问丰叔在哪等我们,直接施展轻功跑了。
师父兴致颇浓,拉着丰叔东逛西逛。
我扶着唐采衣,她缓滞的双目好奇的望着沿途海产。
"那个。"她伸手指着前边,"我想,去看看。"
我扶她过去,几个妇人正敲敲打打,一个抬头笑道:"姑娘是外地来的吧,这个叫鱼饼面。"
她们将鱼肉剔净鱼骨鱼刺,用面粉裹住,然后用洗衣槌一下一下将鱼肉打成长长的一张饼,抹上特制的香油后放在平锅上烤干,再卷起来切成细条。
浓香飘出,我口水都出来了:"怎么卖?"
"两文钱三张饼。"
我摸出钱袋,唐采衣问那妇人:"还有谁,也在做这个?"
"多了啊。"妇人笑道,"我们这里的女人哪个不会做,不过她们捕网缝衣的没时间,我们这才拿出来卖。"
"那,城里呢?"
"城里?"妇人将包好的鱼面递给我,"姑娘,城里可远着呢,我活到现在还没去过呢。"
我扶着唐采衣离开,问道:"是不是在踏尘岛上也见过?"
"是城里。"她捏着那包鱼面,"楼下就是。"
她这模模糊糊的记忆常会说出些不合节拍的话,我已习惯了。
她发着呆,捧着鱼面,忽的脚步一顿,"九头蛇妖。"
我一愣:"什么?"
她没说话,神情呆呆的。
许多渔人挑担推车从我们身旁经过,好奇的望来。
我被提起了心,轻轻推她:"采衣?什么九头蛇妖?"
"一个老人,一个女人。"她终于开口,"老人很生气,要杀我,女人拦住,说有用,他们打起来了。"
"跟九头蛇妖什么关系?"
她手指越攥越紧,额头青筋凸显,我忙道:"先不想了,我们走吧。"
"别。"她反拉住我,"我想起来了,是老人说的,九头蛇妖,可以找到一个人。"
心如百结骤紧,我问:"可以找到谁?"
"可是,蛇心,被偷了。"
"小姐!"玉弓的声音在远处喊道。
我回过头去,几个暗人开道,杨修夷大步走来,责怪道:"一回头就不见了。"
他手里多了个精细编织的小竹篓,我"呀"了一声,伸手接过,好多五彩小贝编织的手链和奇形怪状的大海螺,我抬头道:"给我的吗?"
脑门被他狠敲了下:"以后别乱跑。"
我笑起来,挑了几串最长的贝壳手链出来,一圈一圈缠在唐采衣手腕上,再给我自己缠了条,要去抓杨修夷手腕时被他轻轻拍掉:"别闹。"
唐采衣也笑着道:"初九,别闹。"
我将那串套在脖子上:"走吧走吧。"
走出鱼市是座石屋比肩的小渔村,西村外有十多匹马和四辆马车。
师父正在向花戏雪展示他买来的鱼货,花戏雪以手帕捂鼻,一脸嫌弃的缩在马车上。
我诧异的看向杨修夷:"这些也是你安排的?"
他掀开车帘,一步跨上,回过身来。
我就要握住他的手,师父一把抓走我的手腕:"去那,那辆马车舒服。"
我"哎呀"一声撑在马车上,师父回头望来,我趁机挣开他:"要去你去,快去快去。"
说完拉着杨修夷的手借力跳了上去,师父气恼:"你给我下来,信不信我不泼水了!"
丰叔笑了笑,上前拉着他走了。
我放下车帘,回头看向杨修夷:"不泼什么水?"
他靠着车壁,一腿伸着,一腿曲起,霸占了整个车厢,含笑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我一怒:"这臭老头!"就要下车找他吵架,被杨修夷一把拉了过去。
恰好车夫扬鞭策马,我趔趄在他的胸膛上。
车厢明明很大,我却觉得有些拥簇,空气里满是他身上清冽如雪的杜若清香,比方才的海腥气好闻多了。
我爬起来,伸手卷起窗帘,数十个暗人翻身上马,驱马而来,前后左右将我们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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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穿的皆是寻常渔家的短打布衣,我不由道:"他们刚才隐在人群里吗?"
"嗯。"
我想起丰叔那条大船,回头道:"你在吸引注意?"
窗外长天明澈如水,清雅素净,偶有飞鸟掠过,羽翅清晰,映衬着阳光似条流畅的金线。
他一笑:"你觉得他们会来么?"
像是问我,却满是自信。
远处山坳里有渔歌小调传来,我的手指轻攀着窗口。
如若我真的有那么重要,那必然是会的。
我害怕我这一身浊气,他们又怎会不怕?
谁都在争分夺秒。
我倾出窗外,后边的马车坐着师父,丰叔,花戏雪和邓和。
再后边,唐采衣趴在车窗上,愣愣的望着远处山峦。
我想起她说的九头蛇妖,我凝眸,难道是在找我?
两个时辰后,华灯初上,我们进了南州都城云英。
云英是座大城,满街车马不息,人流如织,各类饰物水粉和煮酒糕点的吆喝声不绝于耳。
马车在一个宽敞街口一拐,一座浩大的广场豁然出现。
场上人山人海,华灯明耀,我们的车队沿着广场西街在一家名叫"龙腾阁"的豪华客栈停下。
为我准备的客房很大,布置精心,桌上呈着许多糕点水果,唐芊领着好几个小丫头抱着一堆绫罗绸缎在房里候着。
杨修夷牵着我进去时我就傻了眼,这哪是客房,这都比得上说书先生形容的宫殿了。
"少爷,姑娘。"她们齐齐揖礼。
唐芊笑着迎来:"姑娘,可想死我了。"
看到她我也开心:"你怎么来了。"
"可不止我呢。"她回头笑道,"吴府的五小姐和三小姐都来了,吴夫人可真舍得让她们车马劳顿,一路颠簸。"
吴诗诗和另一个姑娘走来,含笑如嫣,揖了个礼:"杨公子,田姑娘。"
"是夫人。"杨修夷牵着我朝那些糕点走去,看了唐芊一眼,"以后不用喊姑娘了。"
唐芊眸光大亮,忙朝我望来。
我就要说话,嘴巴被杨修夷塞了块茶糕,他淡淡道:"没什么事就退下吧。"
"是。"唐芊和那些丫头再揖礼。
吴府两个小姐有些尴尬,也跟着走了。
杨修夷解开我的头发,手指梳理了番:"明天再玩一天,后天就回盛都吧。"
我咽下嘴里的东西,哼道:"回?回哪?我又不是盛都的人。"
他抹掉我嘴边的糕屑:"嫁鸡随鸡。"
我一笑:"咯咯哒。"
脑门又一痛,我捂住脑袋:"轻点!"
"自找的。"他去软榻上挑着那些衣裳,边道,"明天开始一天四顿,早晚都要喝汤,我回去的时候你至少要给我胖五斤。"
我端起糕盘:"那多简单,我胃口这么大,一顿饭五斤米算得了什么。"
他偏头,一记锐利狠目射来。
我撇嘴,咬了口茶糕,四处走动。
窗扇都闭着,只在最右开了两扇,朗朗清风徐来,扣着丝丝寒意。
屏风后边是浴房,热气袅袅,铺着防滑的软石。
床铺挺大,够我滚来滚去了。
杨修夷挑了半天,终于挑了六套衣裳出来:"这几件柔软,既保暖又轻便,你先穿这件吧。"他指了指一件。
我点点头。
他过来在我额上吻下,很是克制,轻叹:"我先回房了,你师父那老家伙真是烦人。"
我把他推出门外:"走吧走吧。"
287 奇怪回忆
洗完澡出来,头发还未擦干,唐芊便来敲门,说吴家那几个小姐闹起来了,非要抓吴挽挽回去。
我一听忙匆匆赶去,房门紧闭着,里边一片吵闹。
"给我绑紧了她!"
"抓牢了!"
"不是我吴家收留你,你哪来的今天!"
"这个疯子!"
我大力拍门,叫道:"开门!你们这是干什么!"
没人理我。
"砰!"
一只长腿忽的踹来,偌大两扇房门晃铛砸开,一扇拍向一旁,一扇摇摇欲坠。
房里的人都愣了,朝我们看来。
花戏雪收脚,一脸淡定:"上啊。"
一群丫鬟仆妇压着唐采衣,腕大的粗绳正往她手上圈。
吴三小姐上前,揖礼,面色淡漠:"杨夫人。"
我怒瞪了她一眼,朝唐采衣走去,她伸手拦住我:"杨夫人,这是我吴家私事,你也要管吗?"
我绕开她就走,吴诗诗也上前迎来,态度温婉一些:"杨夫人,这件事..."
"吴家私事该回吴家去管!"唐芊脆声喝道,"吴四小姐现在是我们夫人的宾客,你们也敢对她动手!"
我扶起唐采衣,那些仆妇仍压着她,我眉头一皱,花戏雪先喝道:"滚开!"
她们愣怔互望,怏怏退下。
我解下唐采衣的绳索,她呆呆的看着我:"初九。"
我看向吴诗诗和吴三小姐:"以前你们就是这么欺负吴挽挽的?"
"怎么是欺负?"吴三小姐道,"四妹疯疯癫癫,我们不过约束管教,免得她出去伤人。"
我看向唐采衣:"怎么回事?"
"我看到了,那家店。"她揉着发疼的手腕,"我想下去,迎面碰见她们,我不认识,没有喊她们,她们就生气了,我也生气了。"
"吴洛呢?"我问唐芊。
"在少爷房里议事。"
"别议了。"我冷声道,"家事都管不好,还议什么事,叫他下来好好管管这些妹妹。"我扶起唐采衣,"我们走。"
吴诗诗叫道:"杨夫人,你要带她..."
"你,闭嘴。"唐采衣朝她看去,"辱我欺我,必被我报之,还之。"
"吴挽挽!"吴三小姐提高音量,"你胆子肥了是不是!你今日胆敢再说一句!便看看我这家姐能不能管得了你!"
唐芊微微一笑:"管得管得,吴三小姐息怒,我这就给你找个更能管得的来。"说着俯下身过来和我一起扶起唐采衣。
我们转身离开。
"站住!"吴三小姐追来。
我回过头去,恰看到花戏雪一步挡住她:"别给自己找麻烦!"
我们迈出门槛往楼上走去,到楼梯口时唐采衣忽的一把握住我的前臂:"初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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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冷静一下。"我道,"别想太多,这几个人不足理会。"
说完发现她的神色不太对劲,我皱眉:"你怎么了?"
她越来越紧张不安,紧紧的抓着我,手指嵌入我的衣衫,指甲戳的我生疼。
"采衣?"我叫道。
她为垂下眸子,眼珠子转的很快,口中自言自语,低低念着什么。
这时楼外忽然响起巨大的烟花声,还有满街的锣鼓声乐。
唐采衣眼眸瞪大:"就是这个!"
就是哪个?
我下意识抬头往大街方向望去,她却忽的松开我朝下跑去。
我追上去:"采衣!"
声音被完全淹没。
门外人山人海,拥挤不堪,灯花连成长片,满城星云。
一队长长的画阁扛来,阁上灯光明亮,各坐着两三个脂粉打扮的娇俏小童,扮演着话本戏剧里的角色,一动不动。
唐采衣钻入人群,我提着裙子,气喘吁吁:"采衣!"
数十个画阁依次而来,人群随之涌动,高声呐喊。
我和唐采衣一下子被挤远了,我推开人群:"让开,让让!"
画阁扛过,我跑向南街,又追了好久,终于看到她停在路边,站的笔直,有些颓然。
"猴子!"
肩膀被人一拍。
我回头,花戏雪皱眉:"怎么都叫不住你,你来这里干什么。"抬头看到唐采衣,一怒,"她真是疯了吗,她..."
"她那具身子被戾气反噬了。"我喘气道,"不怪她。"
我走过去问道,被冻得瑟瑟发抖,问道:"是不是又想到什么了?"
她微微敛眉,朝我看来,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一笑:"初九,你这身衣裳真好看。"
花戏雪也看了过来。
衣裳就是杨修夷挑的那套,一层一层,委实复杂。
湖绿色的长衫锦裙,风露清蕊的璆绣花纹点在缎布上,雅致又精细。宽袖洒脱飘举,迎风与裙摆相交,没有给我的行动造成任何不便。
外边本来还有一件白色斗篷,雪绒绒的软毛,厚实暖和,可是出来太急,没时间回去拿。
唐采衣仍是下船时的装束,靴子和裙摆满是鱼市所溅的腥污。
我问:"你说看到了那家店,是哪家?"
她摇头:"又忘了。"
"那..."
"叫一洗风尘。"
我问住身后一个妇人:"大娘,这里可否有一家一洗风尘?"
她看向同伴:"好像听过,在哪来着?"
同伴皱眉思索:"在白鹭广场那片了吧,离这儿有些远,三条街呢。"
花戏雪道:"猴子,先回去吧,你冷不冷。"
"初九。"唐采衣急切的握着我,"我把衣裳,给你,你陪我去吧。"她看着我,木然的眼睛蕴出一丝哀求,"我怕明天,我便忘了。"
我咬牙,看向花戏雪:"带钱了吗?"
"你等等。"
他转身走了,很快又回来,手里一大袋银子。
我愣了:"你偷的?"
"不是偷的。"他拦住一辆马车,随口道,"当了块玉佩。"
马车很窄,我坐在中间,唐采衣靠着窗子,恰好是月光落下的地方。
她随着马车晃动,开口道:"是那个女人,带我去的,穿着轻纱罗裙,很华贵。"
花戏雪皱眉:"什么女人?"
"救我的女人。"唐采衣认真的思索,"是她将我,装入棺材里,又将我带去一洗风尘。"顿了顿,"踏尘岛上的人,不是对我好,而是,对她。"
我问:"大约多少岁数?"
"二十五到三十。"
轰然几声巨响,烟花在天空爆开,锣鼓声声声传来,越渐嘈杂。
车夫扯马往一旁让去,远处桥上那支画阁长队迎面而来。
我出声问道:"这些是什么习俗?"
"送海神娘娘的!"车夫笑道,"三个月一次,每次三日,吉祥如意!"
花戏雪嗤声:"这世上哪有什么海神娘娘,千年海龟和海妖倒是一堆。"
唐采衣以手抵唇:"嘘,你,讨打呢。"
队伍迎面而来,大街越渐拥挤。
好些人举着寓意祥瑞的长旗,许多小孩蹦蹦跳跳的跟着,捂住耳朵,很是兴奋。
二三十个男人扛着一台画阁,着实很重。
唐采衣忽的疑道:"初九,看那。"
我循着她所指望去,一个墨衣女子尾随在一个画阁后,也举着长旗,宽袖大袍,长发披散,正举目四望着。
我不解:"她怎么了?"
"古怪。"
"古怪?"
我打量过去,没觉得哪里不对。
她又道:"是头发。"
"可能太急了吧。"我撇嘴,我现在也是披头散发的,唐芊来找我时,我都还没干呢。
"发量太多。"花戏雪也盯着看,"常人的四倍。"
她越走越近,大约是觉察到了我们的视线,转目望来。
四目相接,隔着浩大人群,分明她身边灯光那么明亮,可是她立在那儿,单薄身形像是随时要隐入夜色之中。
我莫名皱眉,脊背升起一股怪异。
她没什么大反应,淡淡的看了我们一眼,转走了目光。
"奇怪吧。"唐采衣问我。
我说不出来。
唐采衣笑道:"她竟然,不为,他的美色,所倾倒。"指着花戏雪。
我噗嗤一笑。
花戏雪有些懵,而后道:"你不是傻子么,少提到我!"
唐采衣笑了笑,看回窗外:"我的夫君,也很好看,我第一眼看到他,我就在想,就算他有,二十个妾室了,我也要嫁给他,好看,就够了。"她抬头望着月色,"可是真的,想不起来了。"
288 终于上岸
马车在一洗风尘停下,确然是家客栈。
右边是家布坊,左边的店铺已关,大门虚掩着,昏黄灯光透出,门上匾额浮书着"云英鱼面"四字。
唐采衣站在门口,抬头望着一洗风尘。
我裹着花戏雪给我买的一条厚毯,和他蹲在路旁的烤肉摊里,我挨着炭火取暖,他啃着两只鸡腿。
身后是云英城的白鹭广场,着实热闹,高楼比肩,商铺琳琅,完全不是德胜城可以比拟的。
我等着有些无聊,呵着手道:"云英城你来过吗?"
花戏雪啃得津津有味,摇头。
"那你听过吗?"
"南州首府,也是天下十大繁城之一,怎么会没听过。"
我看向一洗风尘的门匾,道:"说起来,它最奇特的是格局。"我若有所思道,"云英城中央有三个广场,我们居住的龙腾阁在归秋广场,现在所处的是白鹭广场,除此之外,在另一边对应位置上,还有一个风月广场。"
这很像苍烟秋阳阵的排法,不知是凑巧还是出自哪个高人的手笔,无人得知。
小贩是个年轻小伙,声音带着海边人软软的嗲音,笑道:"姑娘对我们云英城了解的不少嘛。"
我对他笑了笑,忽的一顿,看向花戏雪:"我刚才说了什么?"
他将鸡骨头一起咽下:"格局。"
我起身看向身后,再仰头看向高空,他爬起来:"猴子?"
我皱眉,低低道:"三足,缚狱,避坚,北挖长渠待敌,东引长光入阵,这是采灵么?若安置于云英城里来,这地形,这是,这是兵阵。"
"...说点我听得懂的?"
"就是星位和药引。"我朝他看去。
唐采衣回身走来:"初九。"
我收回心绪,问:"如何?"
她低落道:"该想的想不出,不该想的,脑中恣意横生。"
花戏雪挑眉:"什么是不该想的?"
"虫子,空皮囊。"她回头看向匾额,"好在我已能自持应对,即便是虫子,也无惧了。可惜自持,总不是自控,我管不住思绪,但我相信有一日,总能。"
花戏雪问我:"她在说什么?"
"记不清事情很痛苦。"我看着客栈灯火,快要在我眼里迷离,"尤其是记不得自己是谁。"
唐采衣朝一旁走去,我和花戏雪跟上。
她端手而行,脚步极慢,裙摆随着步伐轻轻晃着。
我裹紧厚毯,这时迎面而来许多地痞,挥着刀枪棍棒一路怒骂,气势汹汹。
"这口恶气一定得出!"
"砍了他娘的!替老大报仇!"
"砍死一个算我的,坐牢砍头我替弟兄们顶了!"
"欺负到我们头上了,让他死!"
"让他死!"
"让他们死!"众人齐声喝着。
我忙几步上前,拉着唐采衣退到一旁。
路人亦纷纷避开,他们很快经过,尾后两人忽的叫道:"哇呀,那男的真俊。"
"哈哈,要老大见了,肯定欢喜的要死。"
声音渐渐远去,路人朝花戏雪看来。
唐采衣问我:"他怎,不恼火?"
花戏雪眉头一皱,不待我说话,她又了然:"恼火,也不见得有用,他习惯了吧。"顿了顿,摇头,笑道,"应该是,不得不习惯。"
花戏雪烦躁的看来:"你不是脑子不好使吗?话那么多。"
"因为你,是美男。"唐采衣看着他,"初九的杨公子,我又不敢,调.戏。"
我面色怪异的看着她。
调.戏...
花戏雪气得面皮发紫,我忙道:"她身体不对,她是唐采衣,这是吴挽挽的身子。"
他一口咬下一块鸡肉,看向另一边。
"他蛮好玩的嘛。"唐采衣笑了笑,回身看向远处的一洗风尘,双眸浮起怅惘,"初九,我真的很想,我的夫君。"
头发最易烧枯,吴洛便被烧掉了大半,那白皙如瓷的肌肤也因灼伤而红斑片片,结满了紫色血块,根本不复那丰神俊朗,俊美逼人的风华公子了。
这一路而来,吴洛并未对这个"妹妹"付诸过多少关心,唐采衣也没有与他聊过什么。
如今看来,唐采衣绝对是以貌取人的姑娘,真不知道要不要在离开前说出真相了。
"走吧。"
我扶着她,刚转过身,后边远远响起厮打叫骂声。
无数人奔来:"快跑!乱套了!"
好几个路人被狠狠踢开,粗鲁的骂声传来:"滚!别挡路!"
"找死啊!滚开!"
"敢挡老子的路,我宰了你!"
"大爷饶命,饶命啊!"
那些不久前才气焰嚣张的地痞们纷纷往回跑,路人惊惶逃窜,跑慢了挡在他们身前的被一顿好揍。
更远处追来好多人,刀剑反光,映的一片亮堂:"别跑!"
"林六,你们就是群缩头乌龟!"
"哈哈哈哈..."
跑在最后的人拽着几个路人往后摔去,被紧追的另一帮人给踢走,有的摔倒在地,被直接踩踏。
一个小女孩大哭,被高高抛了出去,女孩的父亲惊恐大叫,冲向追在身后的人,被两个地痞抓住,拖到了路边狂踢。
"快追!"
一个地痞直接一脚踩过女孩的脸,第二人又要踩去时,我怒喝一声,将那人猛的摔了出去。
他们纷纷抬头,我径直朝那女孩跑去,一个地痞下意识伸手抓我,我矮身避开,花戏雪一把拿住他的手腕,扬手一转,直接拧断。
他们微愣,随即一个怒道:"上!"
最先冲来的被花戏雪抓住,巾帕里油腻腻的鸡腿直接戳他脸上,一脚蹬开。转身又拽住一个人的头发,一挥手便砸到了一洗风尘的门口。
我扶起那女孩,一柄大刀砍来,我抬手结了道护阵,大刀清脆撞上,我旋即收阵,一拳砸在他肚子上。
花戏雪随即跟来,灵活避开三人的攻击,飞身一个横踢,踹走几人后,又拽着一人的头发,将他的面门砰的撞在地上,一次不够,他提起又撞一次。
惨叫声起,鼻根破碎,鲜血飞噗,惨不忍睹。
周围路人叫好,我抱着小女孩跑走,未曾想刚才跑出去的那伙人竟在此时折回,举着大刀就朝这边扑来。
我飞快结阵,后背却遭了张桌子,结到一半的阵法被打乱,我慌忙避开,迎面而来的长剑割伤了我的胳膊。
花戏雪顷刻掠来,扶住我们的同时怒喝一声,扑过去将那人一刀割喉。
那人瘫倒在地,双目圆瞪,艰难喘气。
众人惊诧,随即不知是谁大喊一声:"真杀人了!杀人了!"
话音戛然,被花戏雪反手掷去一剑,穿胸而过。
群殴斗架,意气之争,缺胳膊少腿是一回事,大庭广众下杀人就是另一回事了。
"快跑!"
我放下小女孩,转身朝一旁的巷弄里跑去。
花戏雪追上来抱着我就跑,一下子奔出去好远。
我忽的反应过来,拍他:"不对啊,停下停下,你怎么带着我?"
他停下:"不带你带谁?"
"唐采衣啊!"我忙推他,"你快回去,唐采衣行动不便,她..."
他眉头一皱:"不对啊,为什么我们要跑?又不是打不过。"
"你先去带她过来!"
他不悦嘀咕:"我跟她又非亲非故,我也不爱管那些人的死活。"
我气道:"你帮不帮!"
"那你在这等我。"他讪讪撇嘴,转身走了。
我摸着臂上伤口,在路旁一块石墩上坐下。
将伤口旁沾血的衣裳用力撕下,刚要烧掉时,一个高大黑影蓦然扑来。
我忙侧身,躲开了击来的一掌。
不待我问是谁,来人又噌的拔出匕首,刀尖划过墙角,一线火花带着尖锐刺耳的噪音朝我的脖颈割来。
我狼狈滚地,扬脚去踢,匕首顺势割开我的大腿。
我眉眼一凝,四处的石子飞起,朝他击去。
我转身爬起想逃,风声厉来,两道刀叶从另一边射来,我身子一弯,砰砰两声,刀叶插.入了墙石。
另一个纤细黑影跳了过来。
我朝前跑去,同时石子飞起,在我身后结成丹光嶂。
"站住!"一声娇喝响起。
我一脚踩在两尺高的石坯上,借力跳起抓住高墙,凭着腰肢之力,单手翻了上去。
同时听得丹光嶂破裂的撕碎声,被刀叶击裂。
一道剑影从空中疾飞掠来,转瞬逼至我背后。
我抓着石瓦,陡身一个横踢,来人长剑一转,森寒剑锋就要削掉我的腿。
我当即松手,侧身滚过高墙,长剑"叮"的一声撞在墙上,听得石墙裂开的脆响。
好凌厉的剑招!
我拔腿往前跑,侧身隐入墙后,望着满地石子,蓄势待发。
脚步声渐渐逼近,我凝神屏气,实在不能全身而退,我就直接布下杀阵,拼个同归于尽。
"姑,姑娘可否姓月?"女音忽的轻颤响起。
我一愣。
她重复:"姑娘,姑娘是否是平州络玉,月家之人?"
我握紧拳头,看着纤长黑影靠近。
束腰长衣,墨发束成马尾,在身后临风而舞。
一个男子跟在她身后,是最先攻击我的那人。
"月,月牙儿?"他问。
"站住!"我叫道,"你们别过来!"
他们停下,那女音颤抖:"到底,是不是?"
顿了顿,我道:"是。"
两个影子互看了一眼,似是大喜,随后齐齐跪下。
女音带了丝哭腔:"尊上,夜奴终于等到你了!"
289 哪里扭捏
我一时懵了。
尊上?
提到尊上二字,我最先想到的会是谁?
"尊上,轻恕我们冒犯,"她哽咽,"仅闻血气我们不敢妄定,唯有以试身手方可明然。"
我看着他们的影子:"我身手不好。"
"寻常人家不懂术道。"
"就这样?"
他们又互看了眼,那女子抬头道:"尊上此番来南州,可是来召唤化劫的?"
"化劫?"
女子举目四望,压低声音:"尊上,此处不便讲话,可否换一处?"
我垂下眸子。
是真的?假的?
那些人换花样了?
他们到底是谁?
"尊上?"女子又唤道。
我没有说话。
女子起身走来,我喝道:"站住!"
"尊上..."她道,"你,你不信我们?"
"退开。"我冷冷说道,"退开离我五丈远。"
男子有些犹豫,女子道:"是。"
他们一步步后退,影子被渐渐拉长。
我出声:"你们很怕我?"
沉默一阵,女子低声道:"是敬重。"
"为何?"
"尊上,此处真的不便说话,我们亦不便出来太久。"
"那你们住哪?"我问,"给我你们的住址,我今夜还有事,明日再去找你们。"
"那..."她折下一根树枝,"我写于此处,待尊上来看。"
"好。"
外边传来些细微动静,待停下后,我问:"好了吗?"
"嗯。"女子应道,"那我们..."
我看向他们方才跪过的地方,二十三块石子飞起,在四周定下。
"这叫九宫困阵,"我说,"还差最后一块,你们进去。"
"尊上!"女子声音变得些许尖锐,"这,这是何意?"
"我信不过你们。"我道,"如果你们真的和我有关,我明日定当赔罪,但眼下只好委屈二位了。"
"呵,你倒是学聪明了。"一个粗哑女音忽的响起。
那二人立时抬头:"谁?!"
一股戾风朝我蓦然袭来,我双手结印,护阵不敌,我侧身朝另一边跑去。
黑影像开翅的夜枭,顷刻掠到我跟前,回身攻我。
那一男一女冲来,女子将我往后拉去:"尊上当心!"
黑影落在地上,身姿修长,广袖翻飞,好似鬼魅。
"化劫,"她看着我们,声音喑哑难听,像重咳数年未曾见好,"怎么不继续说了,田初九,你何时变得这么机敏了。"
男子长剑一指,怒声道:"你是谁?"
她缓步走来,苍白容颜渐渐从树墙下露出,很陌生却又似曾见过。
我略一回忆:"你,你今夜在那扛旗?"
她冷冷的看着我:"这不是我们的初见。"
乍然眉眼一狠,倾身冲来,男子飞快挡下她,回头叫道:"夜奴!"
女子忙拉着我转身,我想要挣开她,却被抓的极牢。
"站住!"墨衣女人喝道。
男子死死缠着她,身后交击声凌厉杂乱,忽的一声闷响,男子胸口被四道光矢透穿。
女子停下脚步,睁大眼睛:"木明!"
男子呕出一口浓血,掷出几道术阵去拦那墨衣女人。
"快带尊上走!不能落入他们手里!"男子怒叫道。
女子浑身发颤:"可是你..."
"快走!"
黑衣女人大怒:"你找死!"一掌击在了男子头上,登时头骨碎开,七窍出血。
女子捂唇惊叫了一声。
黑衣女人狠目瞪来,女子忙对我道:"尊上,冒犯了!"
蓦然抬手,在我脖子上狠狠砸下。
云英城地广物博,仅一城之地,比得上半个陈州,因而四边难设城墙,只在二十一条大道宽平处设列城关。
我醒来时整个人像口麻袋被横在马背上,马儿下了幽黑崎岖的山路,进到一片荒野。
夜奴翻身上马,一扯马缰:"驾!"马儿终于能撒蹄狂奔。
上过几次马背,这次是最难受的,我微微挪动身子,夜奴叫道:"尊上先别动!"
"放我下去..."
她叫道:"冒犯了!"马鞭一抽,"驾!"
天空潦黑,无星无月,远处的云英城犹如一颗硕大明珠,给了我们几缕单薄微光。
荒野上有狼声,还有浓烈腥气,阴暗潮湿里,似有无数双萦绿双目。
奔跑了小半时辰,夜奴终于停下,马儿高高立起,被她清脆的"吁"了一声。
她飞快下马,扶我下来,我浑浑噩噩的趴在马腹上,她噗通一声跪下:"尊上。"
我半响恢复清明,借着稀薄天光,她双手肃穆合礼,这种行礼古老而苍远,似在千年之前了。
我说:"你起来。"
她眉头皱的很深,神色为难:"如果尊上是为了那些血骨来的,烦请,烦请尊上再给我们三月时间。"
我不解:"什么?"
她朝西边望去,远处有片浩大沼泽,杂草荒芜,随着夜风旷荡,肆意无拘。
"还差...三千。"
"什么三千?"
"尊上你随我来。"
她起身,拨开萋萋长草朝沼泽走去:"我们真的已经尽力了。"
我牵着马匹,静立原地,她停了下来,掉头看我:"尊上?"
"那个男的死了。"我看着她,"你怎么一点都不难受?"
她微愣,而后摇头:"主人说的,没什么可难受,不过生死。"
"主人?"
"嗯,死并无不可,绝境之时是该为活人留路,既然死得其所,活人便也不必为死去的人感到焦虑心伤。"
"什么谬论。"我皱眉,"哪个人就该为别人白白牺牲?"
"可,这是主人说的。"
"你哪个主人?"
"尊上。"她走来,"你不认可主人的话吗?"
我叫道:"别过来!"
她当真停下,顿了顿,道:"主人姓月,名皊,字沧壶,号月上清客。"
"月?"我一凛,"他在哪?哪个月?"
她愣愣的望着我,难以置信的模样。
我垂眸望了眼自己:"怎么?"
"你不认识主人吗?"她仍是那副神情,"主人,他已死了两千多年了...他,是你的先祖。"
我愣了:"我,先祖?"
"如此说来。"她回头看向那片沼泽,"尊上今日来此,不是因为化劫了。"
长草招摇,她的视线所落之处,似有一方隐蔽暗阵,像一个幽深漩涡,要将我深深吸入。
我忽然就觉得害怕了。
耳边似响起一个男音。
"...滥杀无辜,祸乱天下,以人肉鲜血喂养太古凶兽,你说是不是大错?...二十三万黎民苍生因此殒命..."
我手指发颤,指向那片沼泽:"化劫,那头我先祖以二十三万黎民苍生的太古凶兽,叫,叫化劫?"
"尊上连这个都不知道么?"
我怔怔道:"它,它在那?"
"当然不是。"她一脸冷肃,"化劫在踏尘岛下。"
踏尘岛...
"尊上。"她狐疑的看着我,"你一点祖训都不曾受过么?"
我抬起头,夜空浩渺无际,长风狂卷而来,冰凉如似铁片,带着浓浓的腥气,将我神思吹得破碎。
马儿轻打一个响鼻,我回过神,将心绪平定了下来,看向夜奴:"你究竟是谁?"
她怔怔的望着我,一眨不眨,双目变得凄惶:"看来,月家出事了..."她转头望向旷野,颤声道,"尊上一身浊气,连容貌都变成这样,我第一眼就该想到的,而不是来质疑你的身份。"
"你不知道月家出事了?"
她摇头,眼泪掉了下来:"我们当初只奉主人之命,在溟海一带守护化劫,并准备人尸以随时待命,不敢离开南州半步。"
一股寒意悄然而起,我问:"人尸?"
"七年一次,每次大约八千六百具,随时以候尊上们来此召唤化劫,覆他山河,血洗当年之恨!距离上次那批,现在的尸骨还差..."
我睁大眼睛,拔高音量:"别说了!"
"尊上?"
我捂住耳朵,夜色沉沉,寂静的风声里,依稀能听到几声狼叫。
她起身走来,我猛然后退:"站住!"
她惶恐的立着,我亦惶恐。
就像是狼群将我包围,露出尖锐獠牙,将血淋淋的寒芒对准我的咽喉。
我浑身发抖,从未有过这种恐慌。
"因为你母亲姓月,你祖母也姓月,你祖上所有女人都姓月,你是如今世上血脉最纯正的月族之后。"
"你先祖当年以那么多条人命喂养了那头畜生怎肯轻易罢手,自然要有纯正血统的月氏后人将它控住。"
"牙儿,我们没有上辈子,我们是初杏山涧最古老纯净的灵,先祖踏遍河川万土才将鸩骨修罗场选在这,只有这样的我们才不会受月家近亲成亲所累,才不会变蠢变傻,才能得以承钵月家血脉。"
"你应庆幸自己离家早,否则等你来了葵水初潮,也要被关进初杏山涧,等生儿育女后喝了闭经汤才能出来。"
"若强行出去,我们族人会肢体溃烂,被万虫破体而出,从里面开始吃光,这是,先祖的阵法。"
娘亲的梦终究是个梦,还是个我没有出世之前的梦,我不能判断真假。
可我切切实实是个灵,烛司证实了,卿萝也证实了。
那,娘亲那番话是我自己在梦中杜撰的,还是也是真实的?
可,原清拾说的那些呢,眼前这个女子说的那些呢?
我攥紧衣袖,心沉海底。
290 祸害苍生
我着实害怕,害怕师公所教,师尊所训,师父所传的道义,害怕我心中一直秉持的信念原则,都将被我的爹娘和我的族人们一击击溃,土崩瓦解。
不论他们说的真实与否,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
我的爹娘,我的列祖列宗,他们在竭尽所能的维系这一支月氏血脉。
近亲...成姻。
大可不必啊!
唯一的解释,他们不愿放弃这只化劫...包括我的爹娘。
娘亲宁可忍着阴森白骨和腥臭血汤也要将我带到这个世上,给我一身纯正的月家血脉,就是为了控制这只化劫吗?
而我,若没有发生举族倾亡的变故,我在来了葵水初期后,会不会也心甘情愿的进到初杏山涧里去?
我不敢想。
二十三万苍生...
七年一次,八千六百具人尸...
覆他山河,血洗仇恨...
何等的残忍和疯魔!
夜风冰寒,刀刀刺骨。
巨大的恐惧如狂风浪卷,将我生生吞没,仿若置身于轮回之境,一切变得那么陌生和颠覆,还有...罪孽。
如果,如果月家被灭族,是因为罪有因得呢...
这念头一出,我拼命摇头,太可怕了,太可怕!
怎么可能!
怎么会!
"尊上!"夜奴冲来拉住我,"尊上?"
胸口一阵剧痛翻涌而上,我推开她:"别过来!"
她跪下,哭道:"尊上,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月家究竟怎么了?"
我攥紧马缰,回头看向长草,满目深凉。
"若是月家真的出事了,那只能如此了..."她惶惶爬起,一抹眼泪,定定道,"尊上,我在巫殿中安置了数万行尸以备后用,我们这就走,我们去找那些人报仇!替主人报仇!"
我如遭雷击,回头瞪她:"你说什么?什么巫殿和行尸?!"
我一步上前握住她的双肩:"是德胜城的百姓吗?那些行尸你怎么知道的?是你们干的?!"
她抬眉看着我,有些惊怕,缓缓道:"快二十年了,那时太乙,文昌,华盖连为善轩星序,东北有..."
"我问是不是你们干的!"
她点了点头:"是,因为人尸不好再聚,所以我们就想用..."
我踉跄后跌。
她伸手扶我:"尊上!"
"别碰我!"我怒吼着甩开她,"更别叫我尊上!"
她退开,站在那看着我,眉目不解,低声道:"尊上,这有何不对?当时天时地利皆备,我们不过借天而行,也是那些人命中该有此劫数。"
我凄笑:"照你之说,所有作奸犯科之人都该无罪,只因被害者命中注定?那,我月家亡族如今只余二十来人,也是活该?"
"尊上..."
月光从乌云中探出了头,垂临万方,白森森的雾光照在空旷荒野上,一切萧索狰狞的可怕。
"别叫我尊上。"我回身离开,"以后也别杀人了,家仇我自己报,无需你们插手。"
"尊上!"她拉住我,"你就不管我们了?"
我挣着:"放开!"
她气急:"我们在此苦等了两千多年,尊上你何以忍心!"
"松开!"
"我们若就此被抛弃,我们便无处可去了!"她大叫,"尊上,你不能不管我们,我们已经回不去魔界了!"
我回头看着她:"你是魔族?"
她再度跪下:"我们曾是魔奴,为主人所救,我们誓死效忠主人。主人已逝千年,我们所剩的唯一期盼就是尊上了,终于在今日将你苦等守到,你怎么就不管我们了?"
"近两千年?"我好笑的看着她,"你是说,这两千年里一个月家人都没来找你们?"
"七百年前曾有一个,可是那时天下大乱,我们相约第二日赴岛,结果当夜城中大火,尊上与数百人葬身火海。"她跪着上前,抓着我的衣袖,"主人,若我们做的有何不好你尽管打骂,我们生而为奴,无怨无悔!但请让我们相随于你啊!"
我低头看着她:"你见过我的先祖?"
她连连点头:"见过!"
"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她忙擦掉眼泪:"主人长得特别好看,笑可羞月,倾世绝代,他亦风度翩翩,有一身天纵之才,能真正傲视天下,狂放于世的人唯他一个,无人可争其日月之辉!可是,可是..."她埋在我腿侧,哭道,"那些十巫的长老们因主人用生人血肉喂养化劫,将他万刀凌迟,魂飞魄散了!"
饶是早早从原清拾那得知了一二,可是直面时却那么心痛难受,和憎恶。
死有余辜,他真的死有余辜!
我眼眶发红,问道:"在哪喂养的?"
她抬起头:"什么?"
"二十三万苍生,来自何处?"
她一顿,回头看向远处,天幕云卷,浩浩汤汤,天际似有大片明光,却不真实。
"云英城?"我问。
她点点头:"好在少主们先有准备,在十巫带走主人之后立即将化劫用术法封印于溟海之底,否则,化劫现在就会被那些更恶的人给夺走了。"
更恶?
杀了那么多人,还有谁比谁还恶的说法么。
为恶者必祸,祸必及子孙,天道以众生为悯,逆天而行,以屠戮为欲,则必遭天谴。
真是...一群荒诞的人,一场惊世的孽!
我挣开她的手,她还欲再上,我道:"别过来!"
她僵在那:"尊上。"
我转身离开,她还要跟来,我回头瞪她。
她擦掉眼泪,惶恐不安。
"回去吧。"我回身朝前走去,从来没有这么沉重和疲累,"去哪都好,别再滥杀无辜了。"
"可是尊上..."
"已经没有月家了!"我头也不回,寒声道,"你不必相随,月家不会有后人了,月家灭门绝户了!"
她凄哭:"尊上..."
我闭上眼睛,眼泪肆意。
夜风如铁,刮得我每一寸肌肤都疼。
我一步一步踩着荒野贫土,山路不敢行,唯恐再碰见那个黑衣女人。我上了大道,到一处城关时,发现城门已关。
在远处坡下置了一个涤尘阵,我抱膝靠着磐石,静静望着浓郁夜色。
月牙儿,田初九,萧阳儿。
我有三个名字,如今看来,最轻松的,是我一直不想回顾的萧阳儿。
若可以有选择,我不要什么美貌身段,亦不要一身巫术,仅当个简简单单的后院丫头,干些杂活,朝九晚五,闲度余生,此生足矣。
何必那么累。
何必那么痛。
何必那么重。
抬手抹掉眼泪,怎能想到,我怎能想到,德胜城的行尸竟也与我月家有关!
两千年,多少血债,多少杀孽啊!
脑袋一阵剧痛,我双手捧住,眼泪越发汹涌。
我不为恶,因为师父良善,我爱师父,所以我律己。
我想济世为怀,因为我要配得上杨修夷,我爱他,所以我赴行。
我恪守大义,谨遵原则,因为师尊所传,我爱他,所以我践履如纲。
但倘若他们要我去为恶,我会不会?
会不会?
他们养我育我,给了我一切,如若让我去为恶,会,还是不会?
我曾以为,若师父为天下所弃,我会毫不犹豫的站在天下对立的一面。若杨修夷与天道违背,我会誓死相随,与他同生共死。
而如今,我的爹娘,我的族人,他们正站在另一边,与奉天道义理为信仰的师公师尊们为敌。
而我,若没有十年前的月家亡族,今夕将是何夕?
我的存在,我的所思所想会变成什么样?
如此陌生,令人惧怕。
可是,我后悔吗?
后悔生在月家吗?
梦里的爹爹那么宠爱疼我,娘亲的手那么温暖柔嫩,族人都喜欢我,个个视我为珍宝。
更何况,还有姑姑,为我粉身碎骨,扛过重光不息咒的姑姑!
后悔吗,田初九,你后悔吗?
可他们已经魂飞魄散,你的至亲之人皆魂飞魄散了...
是报应?罪有应得?
因为杀孽还在继续,一场远在南州的杀孽千百年来未曾断过。
所以我家破人亡,所以我颠沛流离,所以我湖底四年之苦,所有的这些,都是天道之偿?
"哭什么呢?"
苍老声音传来,一个老婆婆拄着拐杖立在矮坡上好奇的望着我。
我忙擦掉眼泪,摇头:"没事。"
"没事哭成这样?"
"老人家,怎么这么晚了你还在这?"我起身道。
她慈善一笑,支着拐杖下来,我上前去扶她。
她坐下,拍了拍腿:"这老身骨,真是步步难行啊。"
"你进城晚了吗?"
"等人呢。"她笑了笑,轻轻拍打我的手。
我忙缩回来:"我手冷。"
"哈哈。"她笑道,"你呢,你这丫头片子怎么大晚上的一个人来这儿哭?"
"我迷路了。"
"跟家人吵架了跑出来的还是跟情郎呢。"她笑着打量我,"你衣着不俗呀小丫头,家里很有钱吧。"
我摇头,静了会儿,我转头看她:"婆婆,若,若你家人犯了错,你会怎么做?"
她舒展了下腿:"那得看什么错了。"
"如果,如果是十恶不赦的大错,比如杀人,放火..."
"那报官府啊。"她微微皱眉,"小丫头,你家人该不是城北的徐姓一家..."
我摇头:"不,不,我不认识。"
291 奇葩女子
她松了口气,点头:"不是就好,不是就好。"她望向远处的山石,轻叹,"若你家人真的做出这种事,那必须得大义灭亲。"
"大义灭亲..."我垂下眼睛,"舍不得。"
"舍不得又如何。"她放下拐杖,"你不灭,自有人替你去灭,这世上有懦者,横者,强者,故作清高者,可人欲所在,便有情字,情字所在,便有是非善恶之观,是非善恶所在,便有除邪正道之人。你不灭,那就由泱泱众生来灭,出来混的,都要还的。"
我讷讷的看着她:"老人家,你..."
你跟我师父可真像。
她微微一顿,挥手:"罢了罢了,老身何须与你谈这些。"
我点了点头,轻声道:"也无须旁人来灭了,我家人都已死了。"
"啊,那你..."她有些讶异,没再继续,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背:"看你可怜的,我们不提这个了,你困不困?"
数日船上漂泊,半日马车颠簸,加之这冰凉深夜,我确实困了。
她起身用手压下那边的杂草:"来,小丫头。"
步伐很慢,身形佝偻,苍老之态不是装的。
我看着她:"你呢,婆婆,你不睡吗。"
"我就是在路上睡得太久才慢了,来,睡吧。"她笑道。
我犹豫了下,走过去在草上躺下侧卧。
她温柔的拍着我,开始哼歌:"爹爹捏明月,明月照啊照,照江山和大地,娘亲酿酒香,酒香飘啊飘,飘白云和青川..."
娘亲...
我心痛如钝,眼眶渐湿,渐渐沉入梦乡。
入睡没多久,肩膀被人推着:"醒醒醒醒!"
我茫然睁开眼睛,老婆婆拍了拍我的脸:"醒了?"
我张嘴想问她怎么了,忽的一愣,愕然发现自己说不了话,想要抬手去揉下喉咙,惊觉浑身都难以动弹。
老婆婆坐正身子,笑咪咪的看着我,语声仍是苍老,语调却很轻畅:"果然老人好骗人,看看你,一点防人之心都无,我是卿萝啊。"
我睁大眼睛,脑袋嗡了一声。
她抛了抛手里的冰蓝小晶柱,懒懒道:"归海钉,我从踏尘岛上带来的,这滋味如何?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呀。"
我怒瞪她。
她眸色晶亮晶亮的,笑道:"别这样,我说过我很喜欢你的,现在我也不是来害你,谁叫你性子不好捉摸,灵根又强,我不得不出此下策。"
夜鸟戚鸣,寒意加重,她朝我倾了倾身:"我们谈笔交易,如何?"
我闭上眼睛,不做理会。
"也好,你不理我也无妨,反正你现在落在了我手里,我想关你几天便几天,急坏了你的情郎和师父..."
我猛的睁眼,继续怒瞪她。
"要是高兴了,我也可以砍根你的手指送他们那儿去要挟要挟,毕竟我穷啊。"她叹了声。
我狠狠用目光剜着她。
她不以为然,往一旁磐石上靠去,一笑:"肯听了?"
我还能有其他选择吗。
我心不甘情不愿的眨了下眼睛。
她指指我的脖子:"那我先解了你这儿的封印,你不准大呼小叫。"
我眨了下眼睛,表示好。
一根淡蓝色的透明晶钉从我喉间取出,带起一阵细痒。
她指尖一挤,将它捏作烟气。
我咳了数声,她笑道:"我需要一具新身子,这个老太婆的身子实在不好用。"
我喑哑道:"你比她还老,你叫她老太婆,你臊不臊?"
她如若未闻,掰着手指道:"我要年轻漂亮四肢健全的,个子太矮的不行,眼睛太大的不要,嘴巴外凸或是地包天的也不可以,鼻子扁一点无所谓,但是手一定要好看,不可以驼背,家境富裕一些,这样她的气质和双肩..."
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她眉梢微挑:"不服?"
我打量她:"你连这么一个老婆婆的身子都能将就了,还提那么多意见?"
"有的挑自然好好挑,我这不是有你相助么?"
"这老婆婆是哪的?"
"路边捡的。"她翻了翻衣襟,"你以为我乐意呆在她的身子里吗?我如今灵源虚弱,只能依附在这老女人身上,不然我还用得着找你?走快了就喘,说多了还累,这种老不死活着还有什么盼头。"
"喜欢慢步闲逛和清冷安静的人到处都是,你要想走快,你倒是找匹马附身去啊。"
"你还说我?"她怒道,"要不是你把那身子给了那个谁,我至于受这罪么!"
"你居然还好意思提这事,"我也怒了,"要不是你在吴府烧的那把火,我们也不至于跑到这边来!"
"这边?"她忽的一笑,靠了回去,"说起来,你还得感谢我阴差阳错的这把火,你可知道这边有什么等着你吗?杀人放火的月家族长?"
我一顿。
她笑道:"曾有长亭官因半城被小童所烧而遭州官砍头,又有楚民因儿子罪大恶极而遭三族尽灭。古时地方叛乱,官兵失守,就算曾奋力死挡,罪不在其,官长也要自裁来忠己忠君。放到你身上,那夜奴所说的杀孽虽不因你,可你身为月家最后一脉族长,你难辞其咎,必要以死以告慰天下。"
我看着她:"你,原来一直在跟踪我。"
"哈哈哈..."她倏然大笑,"跟踪你的何止我一人,说到底,你真得谢谢我的那把火。"
她起身,没有依靠拐杖,双手负后,抬头望着远处:"我本只想借着吴挽挽的身子去孤星长殿寻得我之所需,谁料唐采衣一眼认出我非吴挽挽,不然我何须放那把火?"
吐了口气,她摸出怀里纸笔,放在我手边:"来,写个契约,按个血印,起始三天,给我找具新身子。"
我看了纸笔一眼,抬起眸子:"四十两,没钱免谈。"
她哈哈大笑:"都什么时候了还敢跟我提钱?"
"什么时候?能什么时候?"我声音硬硬的,"要么杀我,要么拿钱。"
"那..."她挑眉,"我跟你交换个消息,如何?"
"消息?"
"对你有用的消息。"她慈爱的拍了拍我的胳膊,"对你而言很值得。"
我眼光黯然。
如今还有什么消息对我有用?
如若我月家罪大恶极,如若原清拾他们只是,只是替天行道...
那我的信念,那我的仇恨算什么,我连活着为了什么都不知道了。
也许就如卿萝所说,我该一死了之。
"我了解毁去一个人的信念有多可怕。"她淡淡道,"这天下最坚不可摧的非长虹涧山峦,非昆仑之境,非九重长墙,而正是这信念二字。有信仰者,虽千万人吾亦往矣,虽刀山火海吾亦不退。信仰于心,无惧无畏无惴,信仰于天,高山可崩,万河可竭,平地可塌。但信仰亦有好坏之分,恋财者,情.爱者,好杯者,贪..."
"停!"我叫道。
她垂眸看我,续道:"你以复仇为信念,人之常情,这算不得坏。"
脑子又开始发疼,剧痛生生袭来,我动弹不得,睁着眼睛看着她。
她一笑:"片面之词不足信也,你签了这契约,我将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我看向纸笔,她抽走我右腕和右前臂里的归海钉,道:"三天,这三天你不得以任何方式联系你的情郎和师父,否则你必肠穿肚烂,身首异处。"
她将蘸墨的笔杆塞到我手里:"写吧。"
我扔下笔:"不干。"
她扬眉:"不干?"
"十日。"我看着她。
"十日?!"她大怒,"初九,你知道我这身子多难受么!这老太婆被我压着也未见得好过!"
我朝她的身子望去,确实不知道这老婆婆能不能撑住,可是别说十日,就是给我二十天我也未必能办到。
诚然,知书达理,生气蓬蓬的年轻姑娘满大街都是,可我又不能绑了她们,生生去夺她们的身子给卿萝用。
只能用尸体,且还要刚刚去世的尸体,这可难多了。毕竟老人的尸体好找,年轻姑娘的不易,签了这契约,余下时日我一定会变成一个黑心肠的巫师,成日在那诅咒年轻姑娘们遭遇横祸了。
卿萝深吸一口气,将笔塞了回来,终于妥协:"也罢也罢,十日就十日吧。"
我提笔落墨,皱了下眉:"你压着点纸,我写不好。"
她撇嘴,乖乖来压,一愣:"你这写的..."
"我先给我师父他们报个平安。"我闷闷道。
不说十天不能联系他们,怕是现在我夜不归宿他们就已经气疯了。
还得让他们帮忙看着唐采衣,绝对不能让吴三小姐她们欺负到她。
写完信,再写契约,按了血印后,卿萝心满意足的收起来:"甚好甚好,就如此吧。"
她解开我身上的归海钉,往身后抛去,化为几簇清烟。
我终于自由,扭着冻僵了的手腕,她伸手扶我:"起来。"
远处夜雾缠绕,近处林木婆娑,她掐指算了下时辰:"寅时才过一刻,你饿不饿?"
我白了她一眼,她回敬我一个白眼,朝前走去,摆手:"跟来。"
我跟上去:"去哪?"
"进城啊。"她淡淡道,"折腾了一宿,你好不容易调养回来的气色可别又没了。"
292 强迫相亲
城墙高耸,城门紧闭,两旁横达百丈,直延楼宇或山壁。
我蹲在墙下,看着卿萝纵身一跃,佝偻身子抓着城石蹭蹭蹭的爬了上去,转入一方高墙后消失不见。
但愿被她压制在体内的老婆婆当这是场荒诞的梦,不然真的要被活活吓死过去。
一盏茶后,城门开了条缝,两个睡眼惺忪的守城卫士搀着卿萝出来。
卿萝举目四望,神色茫然呆滞,见到我后顿时清醒,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小跑而来:"闺女啊,闺女!可找到你了!"
我硬着头皮走过去。
她抹抹眼泪,回身冲那两个守卫连连点头:"谢谢官人,谢谢官人了,你们真是为国为民,我们老百姓的衣食父母!"
两个守卫随意摆手:"不必不必。"看着我,"走吧走吧,这么晚了。"
卿萝回身拉着我,边走边自责:"都怪我不好,幸好你在这,不然我如何跟你死去的爹娘交代啊,看我这把老骨头,等着等着就在那睡着了,我,我真是..."
"行了。"我没好气道,"别说了。"
两个守卫跟在身后,一个埋怨另一个:"连个老太婆上了城墙都没注意,你怎么看的!"
"小点声,别提了!"
我撇嘴,他俩可真够冤枉。
长街空旷,尚有几家酒馆茶肆还亮着灯盏,除此之外便是远处笙歌不息的花楼青苑了。
卿萝脚步轻盈,东张西望,连连感叹,我没精打采的跟在身后,她摇头唏嘘:"跟我年幼所见完全不同,沧海桑田,桑田沧海啊。"
我打了个哈欠,随口道:"至少你还能见证沧海桑田,多少人终己一身不过数十载光阴。只有难握年华之人才能感慨时如逝水,你这样的,积点德吧。"
她回头看我:"你这是思己而感怀伤情了吧。"
"是又如何?"
"你啊你,"她伸出一根手指点着,"真是悲儿,痴儿,傻儿啊。"
我眉头一皱,她悠悠然回身,朝前走去。
云英城委实太大,我们走了近一个时辰还未到主城大区,天光已渐渐亮开,街上飘满了包子香气。
卿萝招手喊来一个行脚的走夫,抛了十文钱给他,将那封信递去:"送去龙腾阁给一个姓杨的公子,他看了以后会给你更多赏钱的。"
我跟上她脚步,回头有些复杂的看着那脚夫手里拿着的信。
十天哪,过一天就少一天,十天真是太奢侈。
一个时辰后,我们在一洗风尘入住。
我一头栽倒在床,顾不上脱衣洗漱。
"来这,就当是为你好了。"卿萝边打开那几扇窗户边道。
我唇角讥讽:"为我好?"
"你觉得唐采衣和你没有关系么?"她没回头,问道。
自然是有关系,如若没有那些行尸,她何至于会变得如此,她义父又怎么会死。
可又何止一个唐采衣。
那是成千上百口人家啊...
我回身朝向里侧,难受的要死。
"初九。"卿萝脚步走来。
我轻声道:"我先睡了,醒来再说。"
"你..."
我闭上眼睛,不再搭理。
一日时间在深睡中度过,醒来时卿萝正在数钱。
我撑起身子,她听到动静抬头,倒了杯水过来:"可有精神了?"
我接过茶盏,望向凭几上的大包小包。
她走过去翻捡了下,抱起个小包袱:"你先进去沐浴,洗完后穿上这套衣裳,我给你买了不少好吃的放在那。"她指了指案上一个小篮子,"你看看对不对你的胃口。"
我下床过去,掀开遮盖,浓郁香气扑鼻而来,满满都是食物。
蜜豆糕,红豆糕,绿豆酥,梅花糕,雪莲脆酥,芝麻玉蓉还有一只烤鸭。
每样不多,做工精细,出自好几家,我回头看着她:"你走了多少路买的?"
她笑起来:"是不是你喜欢的?"
我点点头。
"喜欢就行了。"她转身往门外走去,"你先去洗澡吧,我出门一趟。"
身子不算多脏,泡了一会儿,我便起身擦干。
窗外黄昏薄雾,街上熙熙攘攘,糖葫芦的叫卖声传来,小贩身边围着许多小孩,嬉笑打闹着。
我望着他们出神。
其实,我答应卿萝签下那一纸契约,潜意识里也是在逃避。
逃避师父,逃避杨修夷,逃避我所认知的一切。
站了一会儿,回身去拿卿萝买的外衣,舒展开来,竟是套男袍。
靛蓝长衫,墨纹广袖,领口有金丝曳殇刺绣,整件衣裳大方高贵,一看便价格不菲。
卿萝恰好推门回来,我回头:"怎么是男装?"
她气定神闲的吐掉瓜子皮:"不是男装,你去哪帮我物色姑娘?"
我一愣:"你别是让我去逛青.楼吧?"
"逛青.楼?"她嗤一声,"我活了这么多年,最厌恶的就是这类姑娘。"
我皱眉:"话不能这么说,很多青.楼女子也是被逼无奈,这世道最该很的应是人贩子和牙婆子。"
"我何时说我讨厌青.楼女子了?"她白我一眼,"我说的是讨厌逛青.楼的女子。"她朝窗口走去,"你说她们得多无聊,是去戏弄那些个可怜的青.楼姑娘呢,还是玩什么新奇刺激?要不就是觉得逛青.楼的肥肚秃子们比较有魅力?"
"你管的还真多。"我穿上衣裳,边道,"还不兴人去捉丈夫么。"
"活的久了人也闲,不找点事情八卦八卦,我怎么活?"她看向篮子,咦了声,"你怎么没吃?"
"我不想吃你买的东西。"我系着腰带,淡淡道,"住你的店和穿你的衣裳实属无奈。"
她眉梢微微挑起,显得额头沟壑深深:"我们不能做朋友了?"
"我们何时是朋友?"
"因为唐采衣的事?"她冷然道,"可如果不是我,唐采衣今时今日还是具行尸走肉吧?吴挽挽被戾气反噬的这么深,迟早得死,死前将身子交给唐采衣寄宿,换了唐采衣千千万万个来世,不是好事?"
"你还要不要脸?"我回身看着她,"有你这样为自己的恶行狡辩开脱的么?"
"我开脱?"她怒道,"我有不承认吗?就算是我干的又如何,成王败寇,能者为上,弱肉强食,你能奈我何?"
293 月家之罪
"对,我不能奈你何。"我看向那篮子,"可至少我还能不吃你的东西,不把你当人看。"
"你说什么!"
"你耳朵聋了吗?"我道,"就你这样还想与人为友,不说吴挽挽,就提玉弓。她的手指是被你剁得,正值芳华也被你破了相,更不论当时若不是她舍身救我,我田初九今日也魂飞魄散了!你这样待我,还想与我交友?你那脸皮真是比这阿婆的驼背还厚!"
她勃然大怒:"田初九!"
"吼什么吼!"我指着她的瓜子,"还磕!给老人家留口牙吧你!"
待我穿好衣裳,理好头发,她砰的拉开房门,怒气冲冲的先走了出去。
我也没什么好气,回身带上房门。
廊道上不少人望来,卿萝怒喝:"看什么看,没看过不孝子气死老娘吗!"
那些人登时朝我望来,我也怒:"看什么看!为老不尊的老太婆没看过吗!"
那些人登时指着我怒骂。
我气急:"骂你们个头!!"
"砰砰砰"一堆东西朝我砸来。
灰头土脸的跟着卿萝出门,她大摇大摆就朝主街道走去。
我没能忍住,加快脚步上去:"你到底带我去哪?"
她不耐烦道:"说亲!"
我停下脚步:"什么说亲?"
她斜来一眼:"什么什么说亲,不说亲我何必给你打扮的这么光鲜亮丽?"
我抚了抚头发,再望了望衣着,愕然:"你是要我当男的,去骗..."
她喝断我:"闭嘴!"
我转身就走。
她拉着我:"婆子我都约好了,你打扮成这样才能有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找上门,早点找到你早点回去,我也巴不得跟你一拍两散!"
"放开!"
我要甩掉,她手劲极大,低怒道:"你再挣一下试试!"
"放开!!"
她眼眸一眯:"初九,这是你自找的。"
我挣着:"你给我松开!"
还未用力,她自己摔了出去,砰的撞在地上。
我揉着手腕,回身便走。
她张嘴就大叫:"哎哟!不能活了!没法活了!辛苦拉扯了十几年的儿子啊!为了个女人把我攒的棺材本都拿走了啊!"
我懒得理她,加快脚步。
她一步冲来,抱住我的腿:"儿啊,儿!你不能不要老娘啊,你别走,别走啊!"
周围一堆人围了上来。
我大怒,压低声音:"你松开!"
她跪倒在地,冲我连连磕头:"别走别走,儿你别走,你爹早年心狠跟别的女人跑了,娘拉扯你不容易啊!"
"你!"我气得要冒烟了。
"你这人面兽心的畜生!"一个老大爷盛怒,指着我怒骂。
"长得白白净净的,怎么这么不要脸!老人家快起来,你不能跪他的啊!"
"送官府去!"
"送什么送,打死了事!"
...
现在说什么都没用,我干脆一声不吭,使劲挣着。
可这死老太婆手劲真的很大:"别走啊儿,你要什么娘都给你,我去借,我去借,我去偷也成啊!你别走,娘求你了,那女人真的不好,她老打我啊..."
"畜生!畜生啊!!!"
"气死我了,别拦着我,我去打死他!"
"你还是人吗你,你看看你娘亲,你看看她的白发!你这个挨千刀的,我呸!"
我忍无可忍,眉眼一凝,人群外的果子摊登时乱套。
趁众人回头,我一脚踢掉卿萝的手,挣开她就跑。
"我打死你这畜生!"
一根扁担迎面砸来。
我反应迅速,矮身避开。
扁担从我头上划过,随即又朝我的后背拍下。
我回身抓住扁担,力气太小,没能握住,赶紧调动脚步,侧身避掉。
另一根扁担拍了过来。
我挡开以后转身就跑。
一大群脚夫追了上来:"站住!"
"我打死你!"
"老子没娘了,你有娘还不知道好好珍惜,你这畜生!"
...
我心里将卿萝骂了一千遍一万遍,拔腿狂奔。
抄巷弄拐出,又是一条人流如织的繁盛长街。
那些人穷追不舍,怒喝:"站住!"
"别跑!"
"打死这种畜生!"
我拐入另一条长街,气喘吁吁的贴着石墙,有人一指:"在那!"
"追!"
我的手腕一紧,随即就被人猛的往一旁扯去。
我立时要还击,脚下一轻,被一脚踹起,我砰的跪倒在地。
忙抬身想要爬起,一个大菜筐登时将我的上身罩住,随即响起一阵哭声:"求个好心人赏口饭吃吧,我老太婆饿了好久了!"
一听这声音我脑袋都大了。
卿萝磕倒在我前边,哭着哀求。
一队马蹄声如汤汤江流,急急而过,为首的两个男子是甄坤和孙深乘。
我赶紧把菜筐盖回来,遮住了脸,整个人缩成一团。
心底万千沧桑,齐齐咆哮,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这个死老太婆了!
她哭够了回头,冲我挑了挑眉:"美人有美人的用法,但老婆子也是能派上用处的哟。"
我直接将菜筐砸了过去。
替我理了理着装和头发,她笑容满面的在前面带路,我一脸烦郁的跟在身后。
天色渐沉,我们进了家规模不俗的雅致茶楼,伙计将我们迎入一个包厢,恰能将城中的煌煌灯火尽收眼底。
包厢里已跪坐着三四个妇人,卿萝揣着手,点头哈腰的进去,抬手将我拉了下去。
"多等了多等了,各位妈妈,这就是我那乡下来的傻小子。"
她们上下打量我。
我别扭的坐着,伸手去倒茶。
她"啪"一下打来,怒道:"没规没距的。"
一个妇人以袖遮鼻,轻咳了声,淡淡道:"倒是第一次给人这样说亲。"
她身边的妇人打量我:"眉清目秀,唇红齿白,肤色如玉,是个很俊秀的男子啊。"
"是是是。"卿萝赔笑,"他父母去得早,家里那些庄子和铺子都归了他,也就成日吃喝玩乐,收收租子就足够富裕了。"
另一个妇人端起茶水:"就是说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了。"
"这样的话,"最右边那妇人道,"好的大门户是攀不上的,他们也不缺银子,但寻常小家碧玉,倒还是能给看看。"
她身旁的妇人一本正经:"就是这银子..."
卿萝点头,笑道:"银子好说,银子好说,你们谁找到合意的,媒婆金五十两!"
她们眼睛一亮,旋即不动声色点头,又一人道:"可能你不懂价,这五十两顶多只能给你找东城老坊那片的。"
一个老太婆,一个乡巴佬,我们坐这就差在脸上贴个人傻钱多速来坑了。
另一人打量我:"可是怎么瘦巴巴的,家里是有不少妾室美婢了吧,年轻人可得节制。"
"是啊,这身板,莫非是常年生病的吧?"
一人为难道:"这可不好找了..."
窗外风吹来,我缩了缩脖子,呆坐在一旁。
她们就这么指着我品头论足了大半天,卿萝脾气甚好的在那赔笑。
我托起腮帮子,手指敲着桌案,忽的问道:"云英城命案多吗?"
她们一顿,一个妇人问道:"什么?"
卿萝在案下狠狠掐了我一把。
我忍痛道:"没有侦破的命案多不多?有没有人经常无故失踪?"
她们互望了一眼,一个妇人道:"最近是有不少失踪案,一点头绪都没有。"
卿萝忙倒茶,笑道:"不理他不理他,他就是对这些兵器啊,案件啊,走江湖的感兴趣,我们继续聊我们的,方才聊的那个姑娘不错,多大来着?"
我又问:"最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失踪了多少人?"
卿萝怒瞪我。
一个妇人想了想:"不久不久,大概也就四五天前,刘家那口子一家是不是全不见了?"她回头看向一旁的妇人。
那妇人点头:"说起来,短短四五日已失踪了近百人了,城里还好,乡郊那边的多。"
一个妇人一笑,指了指那妇人:"这事别人少知道,她儿子在官府里当差呢,官府怕人心惶惶,还没说。"
"不过再丢下去,得夜禁了吧。"又一妇人道。
卿萝忙道:"不提这骇人的,你们说的那个姑娘还没说完呢,到底多大来着,满十七的我们可不要。"
"哦,那个姑娘啊,她..."
我挑眉:"谁说不要,没有二十的我才不要,生过娃的最好。"
她们一愣,一个妇人疑声道:"生过...孩子?"
"有没有?"我道,"要么是寡妇,要么是被休掉的,总之我就要生过娃的。"
卿萝一拍桌子:"你这小孩,怎么那么不懂事?!"
"我就喜欢这样的。"我哼哼,"我家里什么年轻貌美的美婢没有,我再要一个多腻味?徐娘半老的更好,凶一点也无妨,我从小就欠管教。"
那几个妇人面面相望,卿萝又狠掐了我一把。
我横了她一眼,转头望向窗外,端起茶水轻饮。
聊了很久,终于解脱,她们一个个离开,我起身要走,卿萝拉住我,怒道:"初九,你什么意思?我要的是小姑娘,你添什么乱!"
我道:"什么什么意思,我欠你什么了吗?"
"别忘了你的血印!"
"是啊,"我看着她,"你用血印要挟我,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你对我有恩?你借我钱了?你要挟我还想我给你好脸色?"
我转身离开,她气恼的掀翻了整张桌子。
蹬蹬蹬下楼,一个姑娘急匆匆撞了上来,我眉头一皱:"长没长眼!"
她抬起头,眼眶通红通红,连连点头:"对不起公子,对不起公子。"
我拍了拍衣袍,烦躁道:"让开!"
她往一旁退去。
没走几步,卿萝追上来:"初九,刚才那个姑娘好像不错?"
我直接出了茶楼,大街光艳明媚,灯海如星,天边忽的绽开几朵烟花,很多人朝那边涌去,嚷着台阁要来了。
卿萝在我旁边站着,道:"要去看看么?"
"昨夜看过了。"
"我是说刚才那姑娘。"
我白她一眼:"要去你去。"
她也白我一眼,转身回去茶楼:"我去就我去。"
又有几把烟花冲上浮空,我在一旁蹲下,轻叹了叹。
"初九!"卿萝忽的大叫。
我抬起头,她在茶楼一个包厢窗口,伸手往那边巷弄指去:"快!"
墙角光影暗黑,一个女子死捂着一个小孩一闪而过。
我一凛,起身追去:"站住!"
294 有些蹊跷
背离烟花灯火,巷弄愈渐寂静。
那姑娘速度飞快,怀里的小孩拼命挣扎,不时有哭声从唇中呜咽而出。
跑至一座风化老旧的石桥前,我终于以一道石阵将她拦了下来。
"还跑!"我怒喝,"放下小孩!"
她回过头,是刚才撞在我身上的姑娘,清秀玉嫩,娇容淡妆,立在桥前很成风景。
她唇角一勾,不复先前撞我时的柔弱,冷冷道:"小孩?"
语毕,手腕一使劲。
我睁大眼睛:"住手!"
一声清脆骨响,小孩的脖子被她生生拧断,诡异的歪向了一旁。
她抬臂一甩,小孩被她抛掷桥下,我神思一凝,将小孩往岸边拉来,同时朝那女子冲去。
卿萝更快,掠身而上,连着三道猛攻。
女子身手灵敏,飞快躲避,忽的回身,一记芒光击碎了石阵,掉头就跑。
卿萝追上去:"站住!"
我双眸一敛,沿岸石子全数飞起,她们在乱石阵中斗成一团。
我看向路旁几棵高树,对卿萝叫道:"归海钉!"
卿萝探手从袖中抽出小盒,猛的一甩。
那女子飞快回身反击。
我以神思强扯下大把落叶,在空中乱舞一片,迷乱那女子的视线。
随后空中十四点晶蓝萦光,带着清寒之气砰砰击入那女子身子。
其中一颗被她反踢回来,卿萝利落避开。
一番激战,卿萝气喘吁吁,同时也双目发光:"终于可以摆脱了!"
她兴冲冲的迎上去:"这女的身手不错,柔韧度完全够了,她心眼也坏,我真是捡了个大..."她愣在了那,没再继续。
我弯腰支在大腿上,抬起头,喘道:"怎么了?"
"好恶心..."
我凝目长望,顿时傻了。
那姑娘一动不动,保持着一个进攻的动作僵硬在那,略为滑稽。
月华很淡,照在她发上,她的头皮略略鼓动,低低起伏着。
卿萝咽了口唾沫,伸手抓住她的头发,将她整个人背转了过去。
我刹那捂住嘴巴。
她的头皮是缝起来的,发量极多,缝隙里面是密密麻麻蠕动着的天眼卵。
我张嘴就吐了。
卿萝把她推倒在地,嫌恶道:"她是死的。"她抬起头,"没有宿体那人跑不了多久,继续追!"
我看向那小男孩的尸体,再望了眼身前的姑娘,深吸了口气,拔腿朝卿萝追去。
四周渐渐开朗,娥树袅袅,我停下脚步,不知道卿萝去哪了。
"初九!"
我回头,卿萝蹲在一个角落里叫我,低声道:"过来!"
我走过去,她抬头望着远处的高大府邸,双眉紧皱。
我问:"是这里吗?"
"是。"她沉声道,"你能感应到什么?"
我看向石墙上色泽清雅的古朴雕纹,顿了顿,道:"邪佞。"
这世上最不缺能人,这么强烈的戾气,我都能感应得到,更遑论其他人。
卿萝冷笑:"这是在引我们进去?"
"别去。"我道。
"那姑娘身体里除了天眼卵还有什么?"
我略一回想:"沧珠霜和乌光。"
她嗤声:"也是些邪物啊。"
"嗯。"
她打量那府宅:"死役,行尸,鬼魄,偶人,还有附体上身。"回头看着我,"初九,除了这些,这世上还有什么样的死人可以走路?"
我想了想,摇头:"没了。"
"这些我都不太懂,死役和行尸究竟有什么区别?"
"死役因诅咒而生,喜好吃生肉,会将对方啃得一干二净,疯魔起来还会攻击同类。行尸因煞气而存,鼻息极灵,喜好咬人畜,将对方变为己类就作罢,同类之间甚是团结。"
"那女子不可能是鬼魄,那么便同我一样是附体上身了?"
我点头:"应该是。"
"那就奇了。"她不解,"她何苦挖空人家的身子,往里边塞那么多阴邪之物?"
我皱眉,摇了摇头。
这世上附体我所知道的只有三种情况。
一是根骨一模一样,就如当初的陈素颜与曲婧儿,可这样体质完全相同的两人在世上是极难遇到的。
二是身体羸弱,八字极轻,通俗来说就是通灵体质,可被任何邪魔妖怪上身,也包括其他人的魂魄,比如吴挽挽。
三是魂魄精纯,可不计体质,附在任何人的身上,比如卿萝。
而今夜所遇见的这种情况,我闻所未闻。
也许那女子八字极邪,魂魄杂糅,需得阴邪之物方能将魂魄附在宿体上吧。
"回去吧。"我说,"这件事我们目前管不了,对方很厉害。"
回身踩到一个脆物,卿萝先捡起,对着月光照了照:"这是什么?"
我伸手接过:"贝壳。"
她回头朝来路看去:"那边也有。"
说罢略一抬手,那贝壳一瞬落在了她手里,她端详着:"贝上有小孔。"
一阵不安从心底生出,我看向那府邸,门前台阶上灰尘遮蒙,古朴厚重的大门下隐隐也有一粒。
卿萝凑在鼻下闻了闻:"腥气很重,还有股淡香。"
是唐采衣身上的皂香,这串贝壳长链是我亲手给她绕上手腕的。
我抬头打量四周地形:"你先回去,我去后门..."
"婆婆!"
一个童音忽的响起。
我回头,不知何时出现的一个男童,正朝我们走来:"婆婆,我想回家,你能不能送我回去。"
我一愣。
卿萝已和蔼迎上去,慈祥道:"好呀,你家在哪呢。"
男童上前一步,就要凑入她怀里,眼眸一狠,小胳膊一抬,一柄短刀架在了卿萝的脖子上。
"田初九?"他恶狠狠的对我说道。
我看着他的匕首,道:"对。"
"真的是你!"他手腕用力,冷笑,"跟我进去,否则我杀了这个老太婆!"
"杀吧。"我指指卿萝,"我看她很不顺眼了,你杀了她我给你买糖吃。"
他微顿,皱起了眉头。
卿萝嗤声:"毛都没长齐,出来杀什么人?"抬头对我道,"看吧,老人和小孩就这点好,轻易就能让人卸下防备,谁都可以惯着,只可惜他们找错了人。"
小孩不解:"你们怎么一点都不..."
"你当本姑娘会上这种小当?"卿萝道,而后一抬前臂,手腕微翻,轻易就卸下了男童的匕首,就要刺入他脖子时停下,道:"也是个可怜的家伙。"
她抬手一抓,将男童摔了出去。
男童狠狠撞在了大门上,卿萝随即跳出去。
数十个身影不知从哪钻出来的,对着她就迎了过来。
卿萝侧身避开两个身影,抬腿将一个身影压倒在地,回身攻向另一个时忽的闷叫了一声,捧住胸口回身,朝我望来:"初,九..."
喊完便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我傻在了原地。
那些身影朝我看来,我还没反应过来,转瞬就被四面八方的包围住了。
295 感觉不对
我被装入了麻袋,再被扔上一辆板车,咯吱咯吱往前推去。
四周幽暗,隔上一段路会有浅黯的烛火摇晃而过。
板车的回音变得空旷幽长,是一条向下的甬道。
走了近半个时辰,四周空旷嘈杂,我的头上一轻,被人拉下了麻袋。
我抬起头,昨夜那墨衣女人眯着眼眸,居高临下的看着我:"跑啊,还不是落在了我手里?"
她身后是很空旷的地下溶洞,空中挂满了铁笼,每个铁笼都关满了人,有老有少,男女皆有。
他们抓着铁杆睁着眼睛朝我望来。
墨衣女人手下一紧,揪住我的头皮,上下打量我,淡淡道:"快五年没见了,你倒是一点都没变。"
一旁几个矮小人影上前,紧张道:"大,大人,可别伤了她啊。"
竟是在踏尘岛上所见的那些元族。
我问:"五年?你是谁?"
"我是谁。"她冷笑,俯身凑下来,一字一顿道,"我是你的,侩子手。"
我抬眸看着她,她起身,冷冷道:"挂上去!"
我被扔进一个空铁笼,几个侏儒在远处摇动机关,铁链机牵,铁笼一寸寸往后移去,缓缓上升。
底下悬空百丈,万千缕血丝如星雨般纵洒横飞。
我朝其他铁笼看去,他们离我很远,卿萝被扔入了一个拥挤的铁笼,仍昏迷不醒。
我垂眸望向黑衣女人,她站在原地抬头看着我,而后转身走了。
外边应该已经子时了,我抬手解下被那女人扯乱的发冠,头发披散了下来,我抬手轻轻梳理,倚着铁笼一觉,趴在了膝上。
思绪乱糟糟的,一头雾水,想了很久,我终是放弃,想不通便不想了,养好精神才能应对接下去要发生的。
好看的言情小说
我强迫自己入睡。
又过去很久,终于起了困意,但却忽的响起无数惊惶的尖叫声,将我惊醒。
所有人都望着洞顶,十六七个身形矮小畸弱的狰狞男人正朝他们爬去,动作敏捷飞快。
"砰砰"数声巨响,数个笼子的铁门被拉开。
众人惊叫着往深处缩去,抱头尖叫,附近铁笼子里的人惊恐的朝两边躲去。
我站起身,扶着铁栅栏,睁大了眼睛。
小孩大哭,成人大叫,老人垂泪,响彻溶洞。
那些矮小侏儒将数个健壮男人强拉了出去。
离我最近的男人与他们在铁笼门口争执扭打,缠着他的两个侏儒太过狠辣,尖指如刀,一戳便是一个鲜血淋漓的窟窿,旋即就是紫黑色的血泡,这健硕如牛的年轻男人竟完全不是对手。
"爹,放开我爹!爹爹!"一个小男孩被一个老婆婆抱着,挣扎大哭,"爹!!!"
旁边的大人慌忙去捂住他的嘴巴。
我手指发颤,凝不出一点真气,紧紧握着铁栅栏。
那男人终是被拖走了,同其他人一样被从洞顶拽到了对面高耸的石台上。
一块刻满铭文的石碑高高竖着,他们干净利落的将这些男人吊在了一旁的木架下。
小男孩握着铁栅栏大哭:"爹!!爹!!"
男人在对面颤声大呼:"超儿!回过头去!别看爹爹!!"
我眉心紧拧,不敢呼吸。
那些侏儒捏着匕首,为首的那个叽里呱啦念了一堆后,冲那块石碑伸出手,偌大浮空渐渐现出万千条血色丝纱。
小男孩凄厉大叫:"不要杀我爹!!别杀我爹爹!"
一个大婶捂着挣扎着的小男孩往后拖去,男人大哭:"超儿!你听着,爹爹爱你!"
我捂住嘴巴,眼眶泛起水汽。
盘浮在他们四周的血色丝纱骤然一紧,听得簌簌风声,他们放声惨叫,而后在密集的血色浓雾中被割裂成了无数细条。
肉泥横洒,腥味弥散,喷溅在了那座石碑上。
"爹爹!!!"
全场沸然高哭。
我手脚发颤,眼泪滚落,恨恨的望着那些侏儒。
他们若无其事的擦净匕首,转身走了。
"可恨么?"
清脆女音忽的传来。
我抬头朝卿萝所关的铁笼望去,老婆婆的身子瘫软在地,毫无生气。
卿萝淡淡道:"我在你左边。"
我回过去,什么都没,也不知该将目光放在何处:"你身子没事吧。"
"我装的。"她嗤笑,"就那么几个小兔崽子,能伤到我?"
我擦掉眼泪:"你是故意想进来的吗?"
她一笑:"我是为了你才来的。"声音又飘到了右边,"初九,眼下这些人,你能想到些什么。"
我摇头:"我没想。"
我的脑子越来越不好,想多了就会头疼。
"那我同你分析分析。"
"分析什么?"
"你在巫殿里将我赶走之后,我在你们身后发现了数十个元族侏儒。"她道。
我一愣:"在巫殿里?"
"你没发现不足为奇,他们身上全罩着避尘障,我就此附在了一人身上,我如今灵源这么虚弱便是他害的,他的身子着实恶心。"
"他们是看守巫殿,无论谁进去都会跟踪,还是刻意盯着我们,我们进去了,他们才跟来?"
"你问到了关键,是刻意。"
我皱眉:"我在德胜城并未见过这些人,这些人难道一直守在巫殿里面?他们料到了我们会来?"
"很大的一盘棋,对么?"
我陷入沉思,没有回答。
她接着道:"你知道我是如何跟着他们从巫殿出来的么?"
出来本只有两条路,杨修夷开创了第三条,虽然那两只上古大神元神大损,却不见得是谁都能欺负上的。
我问:"你们经过了轮回之境?"
"是,用棺材。"
我微愣,原来唐采衣真的是被人装进棺材给带出来的。
"巫殿出来后就在踏尘岛上,晚了你们半日,一出来他们便跑去找你们了。"卿萝忽的讥笑,"说起来,这群侏儒也是有趣,他们一脑子的坏水,七嘴八舌讨论出来的奸计可以列个长表,却没人敢用。当时一个侏儒偷瞧你们时被发现,跑回去后其他人一致认为那人身上被你们下了什么牵辞阵和寒门引,会将你们引去,直接就将他杀了,然后个个逃命似的搬客栈和换房子。"
我朝立在石台下的那些元族望去:"这群见不得光的阴暗鼠蚁。"
"自那之后便没人敢去找你们了,后来他们商量了一番,直接上了一艘船,打算先你们到曲南来,并在岸上精心策划了一场截杀。"卿萝大笑,"结果你们一来他们又被吓傻了,疑神疑鬼,不敢妄动,吵了半天,没人拿得定主意,你们就这么走了。"
我奇道:"他们如何知道我们会在何处靠岸?"
"这就要说到那个墨衣女人了。"卿萝敛了笑,"上岸后,我捡了个老太婆终于摆脱了那人,结果发现除了他们,还有另一伙人也在盯着你们,就是那个墨衣女人。"
"另一伙人?"我越发不解,"你的意思是,盯着我们的是两伙人?"
"两伙?"她笑道,"初九,何止两伙,五伙都有啊!"
我傻了:"那么多?"
"你被你情郎保护的太好,自然不知道。"她淡淡道,"其他不论,单说这两伙人,正是这墨衣女人提供给这群侏儒你们会在此着岸的消息。昨夜你们住在龙腾阁四周,在你们周围到处都是眼线,你追着唐采衣出来后恰逢台阁长队,这长队挡了你男人派在你身边的暗人,也挡了其他人的视线,可独独一伙人例外。"
"那墨衣女人?"
"对,他们混在了台阁队中,因为知道你爱热闹。"
我轻皱眉,我确实喜爱热闹,不过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已经不太爱去人堆里了,但我知道杨修夷一定还会带我出来玩的。
只是昨天一直在赶路,身子很累,所以想着早些休息,但台阁有三日,这墨衣女人混到台阁队中,我们迟早都会遇上吧。
可是这有什么用呢?
我这次是因唐采衣而出来的,难道那墨衣女人料到唐采衣会出来?
这种不确定因素不像是会被计算进去的,而没有唐采衣引我出龙腾阁,我要真出来玩,那一定是杨修夷带着我。
莫非他们有足够自信对付得了杨修夷?可不说其他人,我自己都不知道杨修夷到底有多厉害啊。
"之后,就是一洗风尘前的两伙地痞了。"卿萝又道。
我一愣,道:"你是说,那些地痞是那墨衣女人的人?"
"这倒说不上,花点钱罢了,我路过时正好听到一个男子对那些人吩咐,只要砍伤那个披着厚毯的女人,让她出点血就行了。"
我想到了什么,睁大了眼睛。
"你知道为什么么?"卿萝问道。
我抿唇,沉声道:"血气。"
"对,"她道,"出血以后有血气,那一男一女便好借此与你相认,也不会显得突兀。幸好你谨慎,将那墨衣女人逼了出来,这才不得不上演一场忠仆救主的苦肉计。"
我惊在原地,难以置信。
卿萝接着道:"那个自称月家魔奴的女人说的那些,其他我不知道,可至少我清楚两点,巫殿里的那些行尸与你们月家毫无关系,七年一次八千多具尸体也是瞎编的。初九,你觉得他们煞费苦心将你引去告诉你这些是为了什么?"
一瞬间天旋地转,我茫然睁着眼睛虚望着。
恍惚觉着到处都置着阴阳暗阵,我置身其中,稍有行差踏错,便是鲜血淋漓。
我努力镇定,凝声道:"他们将我引去,又将我放出,没有伤我害我,只告诉我这些,是,是想击溃我的心智。"
"如此说来,你倒是要感谢我了?"卿萝一笑,"是也不是?"
"是。"我由衷道,"谢谢。"
心中一颗大石重重跌下,仿若卸了千斤之担。
不论先祖之错,不论爹娘是否还在维系化劫,至少我月家今系一脉并无害人。
我能问心无愧了,真的能了!
抬头看着浩大溶洞,千丝万缕在我心头交织,我沉思道:"夜奴叫我尊上,那她同墨衣女人应该是那一伙人。可元族和这些踏尘岛的小儿如何会缠上我,还有其他几伙人,他们又自何处冒出。"
"你说的墨衣女人那一伙人,里面可有个男子叫原清拾?"卿萝道。
我握着铁栅栏的手猛然一紧,他果然来了!
顿了下,我抬起头:"你怎么知道我认识原清拾的?"
她没有回答,而是道:"这墨衣女人的确不简单,各处人马她都能说上话,而且对你怨恨极深,可看你样子,你像是不认识她。"
我看向那座石碑,沉默一阵,我道:"卿萝,这次我真的要好好谢你。"
"我早说了,与我谈这笔交易,你一点都不吃亏。"
四周哭声渐渐静下,我始终看着那座石碑,双眉轻合着。
卿萝落在我前方,忽的轻声道:"我父亲脾性古怪,虽然我可以依附到任何人身上,但是他老说浑浊身子会弄沌我的精纯魂魄,所以宁可将我关在罐子里用无尘灵草生生熏着,也不愿给我自由之日。"
"我逃出来后,怕他抓我回去,是以我最先附身的不是人族,而是一只气韵古怪的妖精。我随着她们一起到了德胜城,我才知道这群妖精怪在何处。她们不是纯妖,而是半妖半仙的曲魉。"
"曲魉?"我朝她看去,"那是什么?"
她诧异:"你不知道?"
我摇头。
默了一默,她失笑:"也对,凡界只有半妖之说,曲魉早同上古巫术一起,绝迹于尘了。不过也不是什么稀奇之物,半妖,半仙,半魔,这些皆为曲魉,正是出自上古十巫。方才在门口用短刀挟持我的小男童,他便是个曲魉,应龙和鲛人之子。"
"原来还有统称。"我皱眉,"你说的那些妖精莫不是茶妖吧?"
"对,吴挽挽的身子就是被她们害的。一共十二只仙娥,她们在汉东九州四处奔走,为首的是个中年男子,他将你的生平爱好记得详熟。你喜欢吃什么,穿什么,做什么,你今年多大,你发生过什么,可以得知的他全都知晓。这下你清楚我从何知道那些尊上和原清拾了吧。"
我轻轻点头。
"我知道的就这些了。"卿萝道,"你想知道的更多,便老老实实呆着,总会有人告诉你真相的。"
我讶然:"你故意来这,就是为了让我知道真相?"
"你不是说你不欠我么?"她冷笑,"以血印挟制你确实非君子之风,那我便也为你做些什么,你的身世来历,不正是你最关心的么?"
我再次由衷道:"谢谢。"
"客气什么,能说的我都说了,你自己呆一会儿,我回去养会神。"
我看向远处铁笼里的老婆婆,片刻之后,她身子微动,睁开了眼睛,忙被身边的人扶起。
我回身靠着铁笼坐下,微仰着头。
这一切远远比我想的要复杂。
墨衣女人,元族,曲魉,中年男子...
我忽的一顿,好像有些不太对劲。
这个局很大,布置这个局一定要花费很多精力和时间。
可如果我没有入局,这个局如何行得通?
当时我并未出现在拂云宗门,这些人也不可能料到杨修夷会在拂云宗门出事后带我去德胜城避寒调养。
所以,这个他们想要邀请入局的人是谁?
可将我了解的这么详细,也不是半个月就能办到的。
脑袋嗡的一痛,我双手捧住,支在了膝上。
蓦地想起了那夜桃林之上的记忆。
那个领着一群美人将我生生从安生湖底牵去沧州春鸣山的中年男子是不是就是卿萝所说的这个?
他如何做到引我这缕残灵过去的?
他是不是那个风华老道背后的神秘人?
脑中一阵一阵,越发剧痛,许多画面在眼前斑驳陆离,有笑声,有哭声,有呢喃鬼语,有疯魔谶言。
我抱住脑袋,深深埋在腿上。
这时全场再度爆出尖叫。
我抬起头,两个侏儒动作飞快的朝我爬来。
铁门被砰的打开,他们却没进来,而是迟疑的站在门口。
两人对望了眼,互推了阵,其中一人犹豫着问我:"你怎么了?"
我没答话。
另一人道:"你,你是不是饿了?"
"我看是冷了吧?"
"你想吃点什么?"
"我去给你拿个被子?"
我奇怪的看着他们。
他们有些拘束,又后退了一步。
我皱眉,狐疑道:"你们怕我?"
他们又对望了眼。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害怕,更像是敬畏了。
我扶着铁栏站起,他们惊了跳,我挑眉:"为何怕我?"
他们抬头看着我:"你,你还疼不疼?"
我上前一步,暴喝:"还想演戏吗!"
他们腿脚一软,差点摔下去,极快的抓着了栏杆。
我嗤笑:"这次想装什么?也是我月家仆奴?看看你们的丑样和你们的心肠!我月家看得上你们这样的么!滚!"
他们立即抓着栏杆爬走,沿着机关铁链上了洞顶。
一声轻笑传来。
我垂下眼睛,墨衣女人端手而立,衣袖笔直垂着,她抬头看着我,满是讥讽。
我握住栏杆,面淡无波,定定看着她。
"终究是有些不同了。"她笑着开口,"至少你的底气就涨了很多。"
"我不认识你。"
"你认识我。"她寒声道,"我们,关系密切的很。"
我也笑:"最近想要抱我腿的人可真多,一个个都想来与我沾亲带故。"
"那你觉得他们图的是你的什么?"她道,"他们是想吃你,活吃了你。"
"倒也无妨。"我笑容不退,"众生所求,不也就是酒肉才色名利富贵这几样么,吃我又如何。"
"也对。"她嗤声,"你能让人所图的也就是血肉了,毕竟才色二字与你不可能有丝毫干系。"
我微微皱眉,连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这女人似乎真的跟我认识,这分明就是斗嘴和杠上了,不相熟的人哪会如此。
她大约也觉察到了失态,面色微沉了下去,转身走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笔直端挺,头发束成一捆,极长极粗,垂直脚裸。
完全的陌生,没有丝毫印象。
我真的见过她?
296 分析前后
枯坐一日,又亲眼见证了六个男人的死去和一场生离死别。
同时又有许多新来的百姓被推入笼中,惟我这边始终冷冷清清。
每个铁笼里都准备了一个木盆,盛满各种鱼刺骨头和汤汁杂菜,酸臭难忍,胜似馊水。
新来的那些会掩着鼻子躲远一些,而那些饿坏了的人已经疯了似的直接用手去捞着抢夺,完全不知道他们被关押在这多久了。
我这边什么都没有,墨衣女人拦住了那几个侏儒,没有给我一丁点的食物。
卿萝就在那边数人头,数了十几回才确定下来,这里一共被关着七百多人,用以祭祀。
到了傍晚,她又来找我,落在我身边:"饿不饿?"
我摇头:"没胃口。"
反正也饿不死,重光不息咒在身,不用吃东西我亦能活着。
"他们要出发了。"她淡淡道,"今晚夜半,渡口的船只皆已备妥。"
"去哪?"
"踏尘岛。"
怎么又是那。
静了一会儿,她说道:"我们可以逃走的,但是那些人就管不了了。"
我回头看向那些铁笼,许多人麻木的坐在那,满目惶惶。
"其实现在的情况于我们有利。"卿萝道,"他们不敢杀你,这是你最大的利器,他们也伤不了我,我本就没有肉身,待出了这座溶洞,我们便可以里应外合,伺机而动,逃之夭夭。"
"不用想了。"我低声道,"我留下。"
"可是你按了血印的那张协议被我留在了客栈里,倘若拖延的久了..."
"我不能见死不救,而且我也要弄清一切。"我道,"你若担心我会死掉,你可以去取啊。"
"可我若把你一个人留在这,你未必就能逃得出去也未必就能救人了,你不怕死么。"
我顿了下,轻叹:"怕。"
"怕,你还要去?"
"还记得我对巫殿底下的万千行尸说过那句话么。"我道。
"哪句?"
"沉香契阔,必守一生。"我轻声道。
何为沉香契阔?那是君子之约。
我不是君子,可是我想成为君子,因为我所爱的人,他们皆是。
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是我第一次那般自信与笃定。
难怪说书先生说,为侠为仁者,胸中皆有热血,此热血并非来自名望与财富,而是气概与大爱。
我忽的一笑,道:"天下很多人想要我死,但又有很多人想要我活,你说我若是真死了,那些处心积虑要找到我的坏人会急成什么样?"
"那你没想过那些喜欢你的人又会急成什么样?"
我微愣,轻吐了口气:"可是,是迟早的。"
她也轻吐了口气:"也不知道你情郎在外边如何了。"
她一提他,我顿时没了好脾气,道:"如何也与你没有关系。"
"怎么?"她戏谑道,"想都不给我想,吃醋了?"
这有什么可吃醋的,我气恼的又不是这个。
杨修夷是个很强势的人,以前他不得不被动,但是现在我在他身边,他就能掌控主动,率先出击。
可是如今,也许我会坏了他的全部计划了。
想到这,我就着实想把卿萝和唐采衣抓起来狠狠打一顿。
兴许,杨修夷也在那边想着揍我。
但愿一切都好,但愿吧。
到了半夜,五百多个元族侏儒冒出,连笼带人将我们从密道运出。
出来的地方很眼熟,蓬草蒿野,沼泽映月,前边两排长灯笼在夜风中幽幽晃着,我缩成一团,心中讶异,是之前夜奴带我来的荒郊之地。
卿萝在耳边低声道:"若是那日夜奴让你进去,你真的进去了,那这些铁笼子会不会完全出现在你眼前?"
我不解:"为什么要让我看?"
"倘若你倚仗着什么尊上的身份非要他们放人,他们会放么?"
我点头,以我的脾气,不放怕是要死磕到底,狠一些可能同归于尽。
"可如果放了,你这辈子都做不了人了。"
"什么?"
卿萝冷笑:"若有心对付你,待你回城之后,他们有的是办法引这些人去找到你,并煽动群情。一旦这屠杀虐杀的罪名套到你头上,你还洗得清么?再者,倘若你没有遇上我,你会不会认定那些就是你月家的人?"
一阵惊怕,我喃喃道:"会...如果他们揭发了此事,我会争辩我没有参与过,却不会争辩我与此事没有关系,也许我会沉默认之..."
"你又得感谢我了。"卿萝一笑,"说不定你进城之后,他们还是会放了这些人,并让他们亲眼看到夜奴去找你,且对你恭恭敬敬,这个后果怕是也..."
"别说了。"我后怕道。
"这手段阴毒狠辣,我都不得不服。"
我攥紧衣袖,手心冰凉。
静了静,我轻声道:"可这次为什么又将我引过去呢,而且关进了笼子并从这片沼泽出来,如此一来,那夜奴与月家的关系便不告而破了。难道他们与元族那伙人起了争执,或者被其他外力干涉了?"
"不知道,我去听听看。"
我点头:"你小心点。"
每个铁笼都架在板车上,各由六个元族男人拉着,差不多就是辆囚车。
我这辆独我一人,仅由两人拉着,其余四个走在囚车旁,不时盯着我细看。
被我猛瞪一眼后,怯怯回过头去。
卯时一刻,我们到了最近的海边,十艘普通渔船停靠在岸。
这些元族侏儒力大无穷,仅四个人就将装了十几人的铁笼子给抱上了船。
我仍是特殊待遇,那墨衣女人要他们将我单独关押在一个黑漆漆的船舱里。
空间很小,幽暗无光,空气里满是汗臭和脚臭,还有隐隐的尿骚味。
我蹲在角落,捏着鼻子,被熏得头昏脑涨。
隔壁很吵,许多人在讨论眼下处境,夹满了哭声。
另一边更吵,那些元族侏儒在我跟前细若蚊丝,离了我个个讲话都是大嗓门,凶神恶煞,趾高气扬。
船渐渐离岸,外边忽的传来巨大轰声,大海一颤,随之我们的船身颤得更甚。
隔壁船舱变得惶恐不安,另一边的侏儒们纷纷开门出去。
"怎么回事!"
"发生什么了!"
"戊字船出事了!"
我直起身子,屏息凝听。
又一声轰响传来。
远处一个声音大叫:"快跑!辛字船也完了!"
四周登时大乱。
隔壁有人大叫:"是来救我们的吗!"
"救命啊!"
"是不是官府的人!救命!救救我们啊!"
实在太吵,我从捂鼻子变成捂耳朵。
可若真是沉船,我就此葬身大海,真是捞都捞不上来了。
另一边许多侏儒跑了过去,砰砰乱砸:"吵什么吵!闭嘴!"
而后又有许多人朝外边跑去,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其他船上传来很多声音,尖叫,大笑,喜悦,怒骂,惨叫,各色都有。
两个时辰后,一切才渐渐停下。
隔壁船舱传出许多哭声:"他们被救了。"
"我也听到了,岸上好多欢笑声。"
"那我们怎么办,谁来救我们呀?"
...
我捂着鼻嘴蹲着,听了半个多时辰,包括另一边那群愤怒的侏儒们的叫骂声,终于听出些大概来,十只船,已经被官府的人抢走了六只了。
那边几个侏儒越想越不甘,砸烂一张桌子后拉开房门:"出气去!"
许多脚步声从我门前经过,随即隔壁几个船舱响起鞭打声和求饶痛哭声。
我又捂住耳朵,而后砰的一声,我的房门也被踢开了。
海风猛烈灌入,门外夜色沉沉,海水翻涌。
三个面色阴沉凶狞的侏儒进来,两人将两盏油灯安在墙上,一人回身关上房门。
我站起来:"想打我?"
他们对望了一眼,其中一个怒道:"上吧,就是这娘们引来的!"
另外两个没动。
那个继续怂恿:"怕什么!打一顿解气,其他的咱也管不了,上了岸后我们马上就跑!"
一个侏儒抽出了鞭子,朝我看来。
我挑眉:"你敢打下试试!"
他眉眼凶狠,握着鞭子的手却微微发抖。
下一瞬,忽的扬手甩了过来。
我后退到笼子最深处,张嘴就要大喊。
那怂恿他们的侏儒这时忽的上前,捂住一人的嘴巴,匕首利落割喉。
另一个回身,就要大喊,他手臂一抬,匕首自下而上,从他喉间插出脑后。
鲜血喷出,我傻在了原地。
他将两具尸体移到一旁,起身拍了拍手,对我道:"你倒是硬气,死到临头还敢挑衅别人。"
"卿萝?"我道。
她擦掉手上的血,闲闲的靠在笼子外,抄胸笑道:"你刚才打算喊什么来着?"
我没好气道:"救命。"
"哈哈哈!"她解开铁笼,"倒也有用,你要说一句他们要砍你的头,他们俩的脑袋一定比你先落地。"
297 墨衣女人
卿萝打开房门,探头望了圈后招手。
船板很狭隘,我悄声跟在她身后,她熟门熟路的沿着一个木梯下去,进入一个小仓库后将门关上。
黑暗中摩挲了阵,她拖出几个长板,我讶异:"要干什么?逃跑?"
"对。"她自顾在那绑绳子,"这艘船的戒备是其他几艘船的数倍,那些侏儒好对付,可那些应龙的小杂种我怎么对付的过来。"
我蹲下身子帮忙:"那我们是先去临近船只吗?"
"你不笨嘛。"她一笑,"只要把你弄走,其他的好说,不过他们少不得会杀几个人来威胁你回来,到时你可得想好了,是救那几个,还是救一船,要狠得下心。"
我嗯了声,将几块木板用绳子固牢。
她不放心,又多加了一层。
我帮着她一起将木板翻过来:"打听出什么了吗?"
"嗯,云英城全城禁闭了,听说街上都是兵马,是由南州兵府的折冲都尉亲率的。"她看了我一眼,"不仅如此,缦山城和行登宗门来了许多长老和仙师,像你们望云山这样的一些散人也来了。"
我神色凝重,直觉和杨修夷有关。
她提到散人,我不由问道:"在巫殿里时,你说你爹与我师公师尊相交,是真的还是假的?"
"自然是假的。"她将绳子系紧,拍了拍,道,"我就是听那个行言子说的,但他说得没错,搬出你的师门来,你登时就矮了大截。也幸好,不然我当时就死在你手里了。"
我白了她一眼,皱了皱眉:"行言子?"
"嗯,就那个中年男子。"
好像有些耳熟,在哪听过。
"说到这个。"卿萝停下,"初九,我灵根纯净,丝毫不弱,且有四百多年的修为,可你不过二十来岁,又没有刻意修炼过,你知道你的生灵胜我多少么?"
"多少?"
她看着我,认真道:"我在你面前毫无反击之力,我从未被如此压迫过。"
我双眉轻拢,将最后一个结扣系上:"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做到的,我都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我就跑出了自己的身子。"我偏头,"莫非我情况特殊,因为我是人灵?"
"不知道,你生灵这么强大,却不知如何去用,真是一种浪费。"她上下打量我,"二十一二岁的身子,十五六岁的模样,身上罩着浊气,还有一堆数不清的上古之咒,初九,你也算是千古奇人了。"
一丝难过钻出心头,我淡淡道:"破破烂烂,有什么好奇人的。"我抱起木板,"走吧。"
她轻拉开木门,望了圈,回身道:"好玩的来了。"
一下将木门拉开,海风鼓吹进来,门口一个纤长黑影背风而立,宽衣大袍吹得猎猎如飞。
数十个小孩站在墨衣女人身边,冷冷的看着我们。
我抱紧木板,卿萝忽的喝道:"冲!"
她先朝墨衣女人奔去,四个小孩迎上,她忽的倒地,毫无知觉。与此同时,墨衣女人身边的一个小孩朝墨衣女人攻去。
小孩厉喝:"初九!快!"
我也想快,可是我毫无办法。
应龙生翅,行如乘风,当日在踏尘岛上我已见识过一个小男孩的速度,他甚至能跟杨修夷拼上一拼。
船身摇摇晃晃,海浪渐大。
数个小男孩将我步步逼退至角落,我将木板护在身前。
房门太小,我抱着木板根本冲不出去,竖着来不仅费劲,更给这些动作迅猛的小孩可趁之机。
一个小孩叫道:"一起上!"
六人迅疾朝我冲来。
我猛的将木板砸了出去,砸中了两个小孩,力道不算多大,可是他们冲劲太快,木板登时震裂。
趁其他人避开,我跑过去双手捡起一块断木,朝随即冲来的一个小孩拍去,却被另一人抓住手腕,我就要抡过去时,小孩大叫:"是我!"
我手一顿,卿萝拉着我就往外冲去。
海风如霜般刮来,她猛一用力,将我狠狠推了出去。
身子失重,天地一瞬只余风声,我尖叫都未及发出,紧跟着便耳廓一沉,被冰寒的海水吞没。
我破出水面,奋力挣着,冻痛如针,扎着我全身上下,无一寸完肤。
那些朝我追来的小孩被卿萝移形换影一个个挡掉。
无数火把自附近这几艘船上亮起,有人指我:"在那!"
"快!"
四十多个侏儒跳下大海朝我游来,我伸手抓住和我一起掉落的那块木板用以歇息,而后深吸一口气,捏住鼻子猛然下沉。
水底下一片幽黑,我睁眼如盲,奋力划水朝乙字船的另一面游去。
一把橙天光忽的被扔下,照亮所有。
许多侏儒纷纷望来,我加快速度。
他们很快靠了过来,橙天光火焰下沉,光芒渐渐散去。
我咬牙,憋着一口气往更深处扎去,躲开他们。
胸口一口气憋到极致,我游上水面,大口换气,再度沉下。
又一只橙天光扔了下来。
我躲避,下潜,破水。
反复数次,我的四肢终于被冻的毫无知觉。
我睁着眼睛,不甘心的还想挣扎,却没丁点力气。
身子一寸寸往下沉去,我望着自己吐出来的水泡泡,那些可怕的噩梦在脑中渐次醒来。
胸口越发憋闷难受,身子不由自主的开始抽搐。
数只橙天光扔下,与我擦肩而过。
我渐渐闭上了眼睛。
恢复意识时仍在水里,四周寂黑无光。
我被人抱着,往上游去,很宽阔的怀抱,隔着海水似有浓浓暖意传来。
他带着我破水而出,我无力的靠在他怀里,他紧紧拥着我,往船后游去。
摸索了阵,他抓住了一根粗绳,借力喘气歇息,胸膛起伏的很快。
我什么都看不见,昏暗里只知道两个人皆浑身湿透。
停留片刻,他单臂抓着绳子,身子跃起往船身蹬去,借力抱着我一跃而上,转瞬落在了甲板上。
"初九!"一个中年妇人跑来扶我。
我茫然看着她,清越男音冲她喝道:"快拧水!"
我渐渐恢复意识,看着使劲拧我裙摆的女子,喑哑道:"卿萝?"
她飞快拧着我的衣衫:"嗯。"
一个女子蹲在她身边,做着小厮打扮,很是白净,对我道:"初九,我是,唐采衣。"
我转向一旁轻轻拍打着我僵掉手臂的男子,很高大,半张脸都是胡子,湿嗒嗒的头发下,一双修长凤目深邃幽明,永远都似潋滟着一池湖光。
"死狐狸。"我微微一笑。
他一顿,抬眸看着我。
我虚弱道:"怎么了?"
唐采衣笑道:"他肯定是,觉得死狐狸三个字,很悦耳。"
花戏雪朝她看去一眼,没说话,继续揉着我的手臂,顿了顿,轻轻道:"野猴子。"
唐采衣看向另一边:"我们照顾初九,你去救,其他人啊。"
花戏雪如若未闻。
唐采衣皱眉,朝我看来:"初九,你来说。"
不待我说话,花戏雪冷冰冰道:"知道了。"他将我的背托起,让她们扶着,对我道,"我很快回来。"
我忙道:"你小心点。"
他蓦然一笑,很浅,还未咧开便敛去,起身走了。
我看向唐采衣:"你们怎么会在这?"
她笑着看着花戏雪的背影,而后朝我看来:"你不是不见了吗,我们就去打听你,后来听说,最近云英城里,走失了很多人。我们一路打听,就找到了那个怪地方。"
我望着她的手腕:"那那串贝壳是..."
"做记号。"她道,"我们的模样,你没,认出来吧。"
卿萝看了她一眼,嗤声:"近了还认不出就是瞎的。"
唐采衣也看了她一眼,对我道:"我们假装被抓,想找你,那天看到你在笼子里,可惜你在甲字船上,我们救不到你。"
卿萝拉着我的手指:"初九,你试试。"
我活动了下,手脚略略可以动了。
卿萝拉我起来:"走吧,还有正事。"
这时船舱里传来叮咚乱响,而后是一场沸天的欢呼声。
三个高挑纤瘦的女子朝我们跑来,一个伸手一指:"在那!"
花戏雪追在身后,怒道:"站住!"
她们回身跃起,击去光矢,花戏雪长剑连挡。
卿萝冷哼了声,迎了上去,唐采衣忙扶着我朝船侧走去:"快。"
甲板逼仄,我们走的跌跌撞撞。
迎面一个侏儒跑来,我松开唐采衣,朝他猛的冲去,将他撞下大海。
又一个侏儒出现,我眉眼一凝,用尽周身之力以气将他也扯了下去,而后回身冲花戏雪和卿萝大叫:"不好了!初九又掉下去了!"
顿时数个黑影噗通噗通下水,包括一个和花戏雪他们斗得难分难舍的姑娘。
唐采衣笑出声,推开一扇门:"初九。"
我朝她跑去,船身忽的被猛然一撞,我抓住门框,几个侏儒跳出来,其中两人执着大刀直接朝唐采衣砍去。
我抬手结阵,扬腿踹走一人,唐采衣捡起房里的桌椅板凳砸过去。
船身这时又被猛烈一撞。
"田初九!"墨衣女人的声音遥遥传来,"你不想这满船的人同你一起死,你乖乖过来!"
我夺下一把大刀,撞开几人往外冲去,唐采衣拉住我:"初..."
"你别出来!"
我推开她,砰的一声将她关在屋里,那些侏儒扑来,我大刀一指:"找死啊!"
他们微顿。
我转身就跑。
他们再度追来。
墨衣女人在对面船板上,三十多个小童和侏儒与她站成一排,每人手里皆一柄大刀,各架着一个面色惨白的百姓。
我瑟瑟发抖的站定,追着我的那些侏儒停在我身后不敢上前。
我看着墨衣女人:"放了那些人!"
"你跪下。"
花戏雪和卿萝追来:"初九!"
我扔下大刀:"跪你可以,给你磕头都行,我磕一下你放一人,如何?"
她眉梢微挑,忽的冷笑,摇了摇头:"不知礼教,不通学仪,你这膝盖要了也没多大意思。这样,你将衣裳脱下,我要你光.溜.溜的被那些侏儒们上下其手。"
卿萝怒骂:"你这贱人,闭嘴!"
"无妨。"我捏着衣襟,"可我如**你,你改变主意这么快,倘若我让人摸了你又不放,我岂不是吃亏了?"
她看着我,阴声道:"砍!"
我掉头就走:"我们走!"
"慢着!"她又叫道。
已经晚了,身后传来惊声尖叫,数颗脑袋噗噗落入海里。
我攥紧衣袖,没有回头,脚步不停。
她叫道:"田初九!"
我回过身,侥幸存活的人跪在那浑身发抖,大声痛哭,五具无头尸体像破旧的棉絮,被踢下大海。
墨衣女人双眉紧拧,恨恨的瞪着我。
我冷笑:"你凭什么认为可以用这些人的命来左右我?我救了我这一船的人,回去我照样是英雄,没有了你那一船,我的生活不会受到任何干扰,你们却是非我不可。"
"这就是你所想?"她敛去喜怒,道,"你所承之训,没有教你以人命为天么。"
"我何曾说过不救?"
"那你脱!你让人摸一下,我就放一人过去!"
"好!"
我伸手扯下衣襟,未将外袍拉下就被卿萝一把扯了回去。
"初九!"
"我巴不得脱光。"我笑着看着墨衣女人,"你之前才说世人所图不过我的血肉,与我的才色无丝毫关系。如今看来,我的色在别人眼里不值钱,在你眼中却能抵得上数十人命,你竟这么看重我?"
298 你不如我
说着我又要扯下,卿萝叫道:"脱什么脱,你敢脱那些人敢摸吗!"
她回头瞪向那些侏儒,他们互相对望,后退了一步。
卿萝讥笑,朝墨衣女人看去:"论面貌身手权势手段,你皆胜初九百倍,你何故还这么刁难她?你到底在不服气什么?"
海风呼啸刮来,墨衣女人双手端握腹前,墨衣被风吹展,庞大似海上夜魅。
她神色冷若寒霜,没有波澜,定定看着我。
卿萝接着道:"我若是你,我就不会这么逼她,逼她只会让她变得更强,这样一个田初九想必会让你更愤怒和厌恶吧。"
墨衣女人双眸微眯,似有明光闪过。
叮咚乱响从身后船舱里传出,呐喊欢呼声动,唐采衣提着把大刀跑出来:"初九!"
她身后跟着许多人,不分男女老幼,一见到那些侏儒便冲上前去,直接开打,愤意如船下之浪。
四周顿时混战一片,有些人甚至抱着侏儒一起跳入海中。
墨衣女人看了他们一眼,望着我的眼睛,道:"田初九,你若肯过来,这几艘船的人我便都不要了。"
"真的?"我道。
她看向另外两艘船上忐忑不安的侏儒们:"回来。"
他们对望了眼,嘀咕讨论了一阵,跳下大海,朝墨衣女人所在的甲字船靠去。
墨衣女人对我们到:"你们可以去接手了。"
卿萝看向花戏雪:"你去。"
花戏雪没有动静。
唐采衣叫我:"初九。"
我回头:"我?"
花戏雪回身走去:"我去。"
几个纤细女子从那些船舱里走出,跃向甲字船。
明明灯火下,我看清她们的衣衫,不解的低声道:"春鸣山里的那群茶妖怎么也跑到这来了。"
卿萝冷笑:"看来踏尘岛上有一场好戏可看了。"
我看向水里的那些侏儒:"倒真没想到,这女人行事这么痛快,我还在想要怎么开口交换,怕她提更多的条件。"
"有什么好想不到的,她很了解你,知道你不死不休,无用的对峙又何必再对。"
两块长板架在两条舟船之间,近百只火把点亮海浪,被狂风吹得迷乱。
我裹紧衣衫,和卿萝一步步迎风走去,渐干的长发被高高扬起。
另一块长板上有衣衫褴褛的人迎面走来,眼眶通红的看着我,既被吓坏了,又不掩对我的感激。
欢呼声一前一后从另外两条船上爆出。
"猴子!"一个清越男音疾声大喝。
我转过头去,花戏雪站在丙字船上,身后是急急奔出的欢庆人群。
我叫道:"你们先回去,不用担心我!"
卿萝随即道:"回去以后别去见她男人和她师父,千万不要,不然她会死的!"
花戏雪定定望着我,衣裳和墨发在风中乱舞。
我回身朝对面走去,快要临近时,两个小童一把揪住我,狠扯了过去。
我被关回来时的铁笼,这次和我一起的还有卿萝。
铁笼四周原有令我无法凝集真气的封印,如今又多加了一层封魂术,用以对付卿萝。
墨衣女人坐在月牙凳上,冷冷看着我,身后站着四个女子。
隔壁叮咣乱响,那些愤怒的侏儒和小童们正在砸空掉的铁笼。
卿萝盘腿凝息,闭着眼睛,我靠着铁笼,缩成一团,昏昏欲睡。
谁都没说话,安静了近一个时辰,墨衣女人开口唤我:"田初九。"
我抬头看她。
她勾一勾唇角,却不是笑意,道:"五年,翻天覆地。"
我淡淡道:"这世上没什么是一成不变的。"
"是么?"
她微眯起眼睛,似有丝惆然,好像在看我,又好像不是。
"那心会不会变?"她道。
卿萝道:"你这无心之人,何谈变心。"
墨衣女人看向卿萝:"你不也是,无心之人?"
"那你有情么。"卿萝睁开眼睛,看着她。
墨衣女人冷漠摇头:"没有。"
"你撒谎。"卿萝冷笑,"有愤怒,有仇恨,便是有情,你恨初九多深,情便有多切。初九,你可杀过什么人?"
我亲手杀死的有两人,可因我而死的着实太多,恨着我的亦不计其数,仅一个鸿儒广场便有数万民众。
"她怎会没有。"耳边衣衫磨动,那墨衣女人起身朝我走来,淡淡道,"田初九,我不是什么善人,你也不是,我身上的人命哪及得上你多。"
我讥讽:"你很了解我?"
她在笼前止步:"我之前那话会不会又让你自怜自艾,觉得自己无辜可怜?我再送你一句,有些人活着就是罪,比如你。"
卿萝嗤笑:"狗屁。"
墨衣女人如若未闻,始终盯着我:"你这样的人为何会有朋友?你有什么可吸引人的?美貌?身段?才华?你又笨又蠢,粗腰臃肿,生性刁蛮,好斗无理,你所吸引人的,不过是你假装无辜纯情,博得一手怜悯罢了!"
"那你觉得我可怜么?"我看着她,"你要不要也怜悯同情我一下,放我出去?"
她冷笑,一字一顿道:"你真不要脸。"
"你才不要脸。"我也冷笑,"我不爱交友,不喜与人来往,我博取人怜悯?我巴不得天底下所有人都不认识我。我确实好斗无理,所以我更不会让人觉得我可怜无辜,你口口声声用恶毒言语攻击我,为的什么?"
她蹲下身,与我平视:"你不过一个垃圾堆里捡别人剩饭果腹的贱女,你今日这身本事从何而来?你享有的那些呵护疼爱又缘何落在你身上?从最下贱的孤女到可以挺直腰板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我攻击你?田初九,有没有你自己清楚。"
我攥紧衣袖,压下心底怒意,淡淡道:"有些人活着就是罪,这话的意思,你是让我认命并以死谢罪么,那你怎么不认命?认了你就是不如我的命!"
她猛的握着铁笼,怒道:"你住口!"
卿萝凉凉道:"我也送你一句话,嫉妒乃人之常情,但切记别因嫉妒害人,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反之便是小人。"顿了顿,抬眉看着她,"比如你。"
"嫉妒?"墨衣女人怒喝,"我嫉妒这个下等贱人?!"
那些女子忙上前:"白大人。"
墨衣女人神情变得狰狞,有阴黑纹洛自耳际漫上。
一个女子轻声道:"白大人!你不能伤她。"
我一眨不眨的看着墨衣女人。
她怒然冷笑,转身离去。
那几个女子朝我望来,匆匆跟走。
木门被带上,烛火随着沉浮海浪而晃悠,房中恢复安静。
卿萝松动了下腿,懒懒的冲门外抬了抬下巴:"到底认不认识?"
我抬手揉着发疼的太阳穴:"说不定是谁谁的亲朋。"
"那你觉得最有可能是谁谁?"
我想了想:"宣城有个亡魂殿,以前一个巫师和我起了争执,他自己掉进酸水缸里了,要有可能,就可能是他的女儿或徒弟吧。"
她啧啧,淡淡敲着大腿:"也没什么,人之立世,哪能不得罪人,谁没点小仇小怨的。"
我忽的一愣。
她停下动作:"怎么了?"
"提到那个巫师..."我偏头朝她看去:"你之前同我说的那个人,叫什么?"
"哪个?"
"你从他那儿听来我师门消息的人,这些仙娥听令的人。"
"他啊,"她继续捶腿,"行言子。"
我惊道:"怎么可能!"
"什么不可能?"她看我一眼,"他就叫这个啊。"
脑袋又是尖锐剧痛,我一下一下轻揉着太阳穴:"可是唐采衣的义父就叫行言子啊。"
"她义父?"
我垂下手:"唐采衣说他已经死了,要么你看到的那人是假冒的,要么就是他故意..."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卿萝沉声道:"我们假设他是真的。"
我愣愣道:"那太可怕了。"
"初九,我觉得巫殿里的那些行尸就是那个行言子的手笔。"
我眨了下眼睛,朝她看去:"唐采衣变成行尸是受她义父之命,如果德胜城十八年前行尸屠城也是他义父所为,那他还连带害了唐采衣全家。"
"这也太狠了..."
我不解:"可他为什么?"
"为人处世,哪来那么多为什么,老虎吃兔,兔吃青草。"
"但这个一定有原因。"我往后靠在铁笼上,"如若是真的,那唐采衣真的太..."
胸口沉闷发痛,我想起了宋十八和宋积。
卿萝接着说下去:"太惨和太可怜。"
我闷闷的嗯了一声。
"对了,溶洞底下那座石碑他们也搬来了,死了那么多人在上面,应该是带去做什么阵法。我们救了这么多人,不知道会不会影响他们。"
我道:"到了那边便什么都知道了。"
"初九。"卿萝眉目变得认真,"如果真去了踏尘岛,我能全身而退,你想好自己的退路了吗?"
我摇了摇头。
"你现在还能用自己来威胁威胁他们,到了那边以后,万一他们想要的就是你这条命呢。"
"那就拿去好了。"我垂下头,玩着腰前垂发,"我死过很多次了,不在乎多死一次。"
"你想找到真相,可如若踏尘岛上的一切与你的家仇无关呢。"
"既然无关,为什么这么重视我。"心底很沉,我低声道,"但要是真的无关,我就认命。"
她扬眉:"认命?"
"死于寻知之路,好过枉死于小人之手,这于我也算死得其所。"我道。
话是如此,但终究还是有些不甘的。
船外海风呼啸,静下心还能听到海浪沉浮声。
我举起发梢望着,心中酸涩。
杨修夷,他现在在做什么,想不想我,担不担心我,睡得着么。
我很想他,很担心他,可是,我又要累的他因我而心忧了。
299 尽量一试
数日漂泊,我们终于靠岸。
黄昏暮色,海上落日如微醺薄酒,踏尘岛再大,与茫茫海线而比,也瘦的可怜。
我和卿萝的铁笼被抬到岸上,人山人海,齐齐望着我们,每个人脸上都不掩失望。
一个侏儒拨开人群急急奔来,往我们身后的海上眺望:"船呢!其他船呢!怎么只有两个了!"
"她们干的好事!"一个小童怒指着我们。
那侏儒朝我们望来,怒然拔刀就要冲来。
两个侏儒慌忙拦住:"够了够了,她就够了,她就是张大人要的那个女人啊!"
"她?"侏儒指着我,微微发愣。
墨衣女人淡淡走来,没有停步,道:"带走。"
几个侏儒扛起我们的铁笼朝小岛渔村走去。
越往前走,喧哗声越响,渐渐有古老盛重的鼓乐声传来,以及无数个男子的高声梵唱。
"古里古怪,这种仪式都绝迹一千多年了吧。"卿萝嘀咕,"等下可千万不要有人穿着草裙围着我们跳舞。"
我抬起头,隐隐生出一阵不安。
前方道路越渐开阔,我睁大眼睛,惊道:"天啊..."
卿萝也傻了眼。
暮色如血,近百个铁笼被搁置在广场空地上,绕做半圈,另一边,那些侏儒正在将刚抬去的石碑安置到阵法里。
铁笼里关满了人,惊惶的缩成一团,笼子外,那些岛民们吹哨子,扔石头,甚至有人脱了裤子对着铁笼**。
卿萝喃喃道:"竟,竟还有这么多。"
两个纤细女子走来,珠圆玉润的面庞,几个侏儒和小童迎上去,指了指我们。
她们好奇望来,将我们打量了一番,不屑讥笑了声,回身离开,朝另一边的台阶走去。
墨衣女人跟着她们走了。
我和卿萝被放在广场正中,我倚着铁笼望着外边,外边的人也在望着我。
"怕么?"卿萝问道。
"不怕,但是觉得很恶心。"我道,"我讨厌强夺与霸占,这世上没有任何人有权利肆意糟践别人。"
她一笑:"胜者为王,自然能为所欲为,这并非天理,而是世道。"
几日滴水未进,身子没有丁点力气,我眯着眼睛朝我们来时的海域望去,遥遥一片薄暮,似万泄的金光。
世道。
以前我一直觉得自己很渺小,而这个世界太广太大,我所求的就是安分守己,踏踏实实,尽量活于光明之中,不与那些黑暗接触,可是我没得选择。
螳臂当车,但我不得不挡。
笼子外忽的响起巨大的欢呼声,我们回过头去,那墨衣女人端手走了回来,身后跟着两个粉衣女子。
在她们之后,一个面貌矍铄的男人负手缓步而来,鬓若刀裁,高鼻薄唇,双眸锐利如炬,气宇如风。
墨绿色的宽袖长袍,领口袖口裙裾上的花纹我在孤星长殿的甬道中曾见过一二,腰间束着一条莽色宽边锦带,绣着暗黑色长鹤祥云。
卿萝低声道:"是他,行言子。"
我有些愣:"怎么会是他。"
"你见过?"
面貌我记不清,可直觉就是他,那个将我从安生湖底千里迢迢强牵至春鸣山上的男人。
在他身后又走出一个女人,容色美艳清冷,青碧凌华花衫长裙委曳拖地,滚过一地狼藉,却不沾一丝脏污。
他们径直走来,隔着两丈距离站在笼子外打量我。
那女人将胳膊上挽着的溪色披帛带到前头,随意道:"就是她?"
行言子嗯了声。
"并未觉得有何特别之处,还不及你那***。"
行言子看了她一眼:"不知物稀。"
女人又将我上下一番打量:"真的有用?"
"你不信我大可另想他法。"
女人微微皱眉,点头:"那便开始吧。"
行言子淡淡道:"我要的东西呢?"
"急什么,事成之后我自会给你。"
行言子一笑:"照你的意思,若是不成,便不给了?"
女人回头看着他:"不成我为何要给你?"
"可你知道我以她为祭要付出什么代价么!"行言子朝我一指,怒道,"我死一万次都不足让那人解恨啊!"
"谁?"卿萝低低问我。
我摇头。
那女人朝我看来,再度打量我。
她上前一步,略带倨傲的语气:"你就是田初九?"
我懒得理她。
她看向行言子:"她不过如此,究竟有何特别之处。"
行言子朝我望来,对上我的视线后微微避开,顿了顿,回过身去:"准备仪式,开始吧。"
"慢着!"我叫道。
他回头。
我站起身,右手扶着栏杆:"你是唐采衣的义父?"
他双眉轻轻皱起,点头:"嗯。"
"十八年前,沧州德胜城,引九龙渊煞气去城中的可是你?"
他转眸望向远空,不语。
我又问:"孤星长殿下的万千行尸是不是你关进去的?"
海风将他的长袖鼓吹,带起的滚边如似墨色浪潮。
良久,他缓缓吐出两个字:"没错。"
"你这个畜生!"我大骂,"你何止死一万次,你千千万万个轮回都不会有好报的!"
他闭上眼睛,转过身去。
我又叫道:"站住!"
他没回头,沉声道:"还有什么想问的?"
"四年前,你是否曾将我引去过春鸣山?"
明显看到他身形一晃,半响,他点头:"是。"
"你如何做到的?"
他没说话,顿了顿,回身看着我:"你如何来,便如何去,无须多问,你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
说完双手端起与额同高,冲我深深作揖。
我一愣,那个女人,包括墨衣女人和那些粉衣女子以及所有的侏儒小童皆讶异的朝我望来。
卿萝低低道:"他怎么,对你又敬又怕?"
我从始至终皆一头雾水:"我不知道。"
行言子转身离去,走到那鲜血淋漓的高大石碑前,他脚步渐缓,抬手轻轻抚着碑面,面容悲悯凝重。
那女人拿出一个方盒,一个粉衣女子接过,朝行言子走去。
行言子侧头对一个侏儒吩咐了些什么,侏儒点头,朝那些铁笼看去:"把男人都抓出来!"
立时无数岛民和侏儒上前,砰砰打开那些铁笼。
铁笼里高声惊叫,老人抱着孩子后退,妇人同男人一起抵死反抗,被痛打得极惨。
"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冲行言子大叫,"你明知是错,你为何还要继续伤天害理!"
"你想救他们?"墨衣女人站在笼前,笑着看着我,"稍后你所承受的苦难,可是他们的百倍,到时又有谁来救你?"
我与她对面皆是光线黯淡之处,如今这渐斜的日头下,我才仔细看清,她的眸色寂如死水,灰如枯叶,脸上敷着薄粉,可脖子下的肌肤,白的像是漆墙的石灰。
海风吹来,她的声音极轻极轻:"可是你别怕,我会救你的。"
卿萝猛然上前,将我往后拉去,冷然道:"收起你的姿态,现在还轮不到你趾高气扬!"
墨衣女人没理她,定定看着我:"田初九,我好想你,这几年我时时刻刻都在想你,寸寸煎心。"
她勾着唇角,玄色衣袍迎着海风,像振翅的蝶翼,语声极慢极柔,像一把冰冷刀刃。
"你猜我会在什么时候救你?"
她回头看向混乱撕扭的铁笼:"让你被人上下其手,不过是轻的,如若让你在众目睽睽之下遭人污身呢?"
卿萝喝斥:"你这婊.子!"
"你若有点尊严,到时便自我了断,你若还能没皮没脸继续活着,我也能想办法送你一程。"她回眸看着我,"你喜欢什么死法?听说凌迟是最解气的,我送你一个千刀万剐,你要不要?"
卿萝看着她,怒道:"初九,她恨你恨成这样,你抢了她男人还是掘了她祖坟?"
墨衣女人眉眼一凝,狠狠的瞪向卿萝。
"被我说对了?"卿萝冷笑,"如此说来,初九,该趾高气扬的人是你才对。"
原来又是一个君琦。
我问:"你们喜欢的究竟是他的皮囊还是身份?那种道貌岸然的人渣值得你这样?"
她睁大眼睛,喝道:"你说什么!"
我迎着她的目光:"我说他是人渣,喜欢人渣的是贱人!"
"你给我住口!"她大怒,抓住铁笼,"他怎么会喜欢你,他究竟为什么会看上你!"
"他有眼光呗。"卿萝轻轻懒懒道。
"是她抢走的!"墨衣女子气得发抖,"她哪比得上我!不过是她运气好手段好,喜欢装柔作纯,除此之外哪样我不胜于她!"
卿萝咧唇笑着:"那又如何,说到底是你看上的人初九看不上,你捧成宝的人初九视之为敝履。"
"敝履?"墨衣女人朝我瞪来,拔高音量,"田初九!你怎敢!"
"我怎就不敢,"我可怜的看着他,"莫说敝履,他在我眼里连口浓痰都不如。"
她暴怒,右手结印去破铁笼封印,那些粉衣女子上前:"白大人!"
300 海上恶战
"滚开!"
她回身暴喝,脸上黑纹愈渐密集,砰的一声打开铁笼,进来拉我。
卿萝推开她,她抬手劈去一掌,卿萝以臂挡下,她出招再击。
铁笼本不算狭窄,可也没有宽阔到能让她们大施拳脚。
那些粉衣女子跟入,笼中用不了真气,她们直接朝我扑来,我和她们撕扭成一团。
卿萝来帮我,得出空闲的墨衣女人又冲了过来。
七八人挤在铁笼里,卿萝和墨衣女人也由最初的一招一式变成了贴身撕打。
打得难分难解时,拉着我头发的粉衣女子忽的放声尖叫,往笼子另一边躲去,指着墨衣女人。
另一个随即也尖叫出声。
我抬起头,那墨衣女人的头发被卿萝拉开了,露出大片缝隙,缝隙里边,满是蠕动粘软的天眼卵。
我捂住嘴巴,又要吐了。
压在我身下,被我打肿了脸的一个粉衣女子趁此推开我,看清那些天眼卵后也吓得尖叫。
墨衣女人爬起,面色阴沉,抬手整理头发。
但随即,更强烈的惊叫在笼外响起,我们纷纷望去。
正朝我们赶来的行言子和几个小童也回过了头去。
地上躺着一个侏儒,被一支利箭扎在了地上。
又一支利箭射来,一个小童被强劲力道带走,钉在了石柱上。
另一个侏儒从他身边被射了出去,扎在了远处的地面上。
海边多强风,岛上全是石屋,一百多个身着紫色劲装的男子从屋顶上冒出,无数**齐齐对准我们。
风声破空,又一波**疾射而来,行言子挥袖,蕴出一道淡黄晶墙,顷刻被**射碎。
一切不过刹那。
攻势不减的**朝广场扑来,有侏儒被飞射钉往远处的石屋石柱上,有岛民被射死于血水之中。
行言子朝他们冲去,那些小童紧跟其上。
铁笼里爆发出高声欢呼,广场四周的岛民和侏儒朝四处溃逃,惊恐无比。
卿萝朝墨衣女人再度扑去,粉衣女子们也朝我攻来。
纷乱混战中,那挽着披帛的高贵女人一把撕开铁笼的栅栏,厉喝:"没规没矩,你们在干什么!"
她上前扯开那几个粉衣女子:"快把她给我带走!"
我正和一人对掐着脖子,被她狠狠扯下。
"啪"的一声,一记清脆耳光落在我脸上,我偏头撞在铁笼上,她揪起我,对那些女子怒道:"你们这群没用的,成日惦记男人,连个废物都对付不了了!"
"初九!"
卿萝跻身过来,未出几步又被墨衣女人缠住。
那高贵女人拽着我的衣襟将我拖出笼外,无数**射来,她怒然扬臂,一团光阵将那些力道劲烈的**撞开。
海风极大,暮色渐拢四合,天上乌云翻滚,似要下起大雨。
我浑身冰凉,抓住她的手腕,冰蓝珏急涌而出。
她手臂一震,顷刻化去我所有的灵气,扬手又一个耳光要打来,一支**射来,她缩了回去。
"少夫人!"
七个劲衣男子跃下石屋朝我们奔来,她周身蕴出护阵迎上,将我摔向身后。
墨衣女人冲过来抓住我,又一波**射来,噗的一声,一支射穿了她的肩胛。
没有血水喷溅,翻滚出许多腐朽黑烟,她吃痛闷哼,掐住我的脖子将我挡在身前,怒喝:"常韦!叫他们退走!"
一个男子微愣,叫道:"你是谁!"
"我不与你废话!速度退走!...啊!!"
她忽的失声凄叫,我拉下她的手,转身掐住她的脖子,厉声道:"你自诩懂我,却忘了我是巫师么!一个鬼魄敢在满地血肉里接近我,你也太忘乎所以了!你到底是谁!"
"鬼魄?"她冷笑,吃力道,"你看,我怕太阳么?"
我双眉一沉,道:"聚世日于邪魂,一行为气,双行为刃..."
黑烟从她脖间泛起,她怒声尖叫,挣扎着抓着我的手:"田初九!你以为这样就能杀得了我么!你杀不死我的!"
"...尝无肉身以泯于世海,当则..."
"初九快趴下!"
卿萝忽的扑来,撞着我们一起摔倒在地。
一道长光横扫而来,从我们上方掠过,我们的衣裙长发被疾风带起。
我偏过头,只来得及看见一道环光纵向东方,所过之处,摧枯拉朽,割金断玉。
一切刹那寂静,无声无息。
我睁大了眼睛,眼泪直直滚落。
砰的一声脆响,一柄断刃跌碎在地。
那正在铁笼前拔刀欲劈开铁锁的劲衣男子眨了下眼睛,缓缓垂首,他的上半身渐渐与腰身分离,粘稠滑下。
轰然跌地,血色激扬,随之被翻落的铁笼给砸的血肉模糊。
与他隔着铁笼而站,正欣喜着等着重获自由的老人家和他命运相同。
却更惨。
老人的上半身跌落在断裂的铁笼上,被另一截铁笼压下,分为数块,零碎如樱雨,只剩一团面目全非的头骨耷拉悬挂。
不止他们,还有其他的劲衣男子,其他的困禁之人。
他们等待了良久的自由,即将唾手可得的自由。
血水漆地,骨肉铺陈,尸块断开的衣衫裙角被海风凌乱翻转,如似天上的黑暗狂云。
有压抑崩溃的情绪从我的心底汹汹涌上喉间,森冷冰寒。
那些坐在笼中双目发怔的人忽的放喉大哭,扑过去抱住那些残尸,有喊爹娘的,有喊儿女的。
我回头看向行言子,浑身发抖,双目斥血。
他收阵看向那个挽着披帛的女人:"快点!"
那些粉衣女子从地上爬起,朝我们冲来。
大地这时忽的猛烈一晃。
所有人皆微微一愣。
卿萝忽的回头大喝:"放!"
不待我反应过来,她拉起我朝人烟稀少的**御风奔去。
与此同时,数十只支**从我们上空"嗖"的飞向行言子和那些女人。
耳边风声急啸,她们很快追来,翻过石栈和两座丘陵,卿萝带着我跌落在踏尘岛的北山坟场。
她将我从空中扔下,双手结印,手腕交叠结于右侧,身边**瞬间汇成长虹,被她猛的朝前推去。
一切很快,行言子的反应却更快。
一团华光骤然迎来,冲向卿萝的玄光,撞击的一瞬,气波如云烟水汽般朝四方冲去,周边山峦草木摧折,山崩地裂。
暮色深空黑云滚滚,雷电如织,卿萝痛哼一声,从高空坠下。
一抹清瘦身影飞快朝跌落的卿萝飞去,正是那墨衣女子。
我拔腿奔去,同时凝结神思将山地上的石子飞起,心中飞快吟诀,数百粒石子带着流潋蓝光,交织纵飞,挡住她的去势。
"还想救人!"那挽着披帛的女人朝我飞来,右手掷来一团光阵。
我忙凝动神思,飞起的石子还未凝成丹光嶂便被震个粉碎,败如乌黑残瓦,掉落一地。
光阵击中我的胸口,我被狠狠撞了出去,砸在远处一口棺材上,吐出一口浓血。
那墨衣女子飞快破开了我的乱石碎星障,右手成爪,尖锐利爪朝卿萝脸门抓去。
我哑声大叫:"住手!"
一道月白剑光忽在此时冲向墨衣女子。
她极快回身,一个清瘦身影瞬息逼去,凌厉迅猛的速度将她撞开,抱起卿萝,顷刻停至我身边。
我爬起去抱住卿萝,抬眸看着他,欣喜道:"狐狸!"
花戏雪将一张破旧褶皱的纸塞到卿萝手里,伸指在她眉心一点,俊容冷肃的望了我一眼,而后飞快离去,迎上冲来的行言子和那挽着披帛的女人。
无数**跟来,那些灵活迅猛的小童也追来了。
卿萝睁开眼睛,展开手里的纸团,是我那日签下的血印。
她咬破手指,沾血在落款之上,缓缓吟咒,纸团燃火,化为劫灰。
花戏雪被击落,起身后飞快躲远,捂着胸口冲远处大喊:"解开了!"
挽着披帛的女人朝他扑去,花戏雪抬手结阵,女人冷笑,就要加力时,又一道白光自西南岛屿击来。
她面色大变,回身去接,被行言子先一步挡下。
我连忙起身,抬眸望向西南高空,一个白影如风而来,空中剑声出鞘,清光交鸣,犹如琉璃破碎,明灭一地。
我心中一热,长烟剑!
"师父!"我叫道。
师父猛攻向行言子,白衣祁光如雪,与行言子一身墨绿大袍相比,十分刺眼。
他转瞬落在花戏雪跟前,长烟剑斜执,白须与白衣飘然飞舞,一脸冷厉。
我又大叫:"师父!"
无数劲衣男子掠来,**嗖嗖破空。
行言子他们再度冲去,师父重新迎上,交为一团。
我一动都不敢,目光紧锁在师父身上。
他大伤未愈,如何能敌得过修为丝毫不弱于他的行言子和那挽着披帛的女人。
花戏雪重上去帮忙,楚钦和孙深乘领着几个劲衣男子冲来扶我们:"姑娘快走!"
我扶着他们爬起,大地却在此时再度猛烈一颤。
随即一阵翻江倒海的剧痛在我胸口和脑袋里爆开,眼前一瞬昏黑,我张嘴又呕出一口鲜血,卿萝忙扶着我:"初九?"
我抬起头,远处那些粉衣女子在结阵吟咒,红色血雨在阵中如碎玉一般。
疼痛一阵一阵袭来,我痛出眼泪,似要被人从里面往外生生撕掉。
楚钦起身朝那些女人冲去:"把她们杀了!"
卿萝一掌推在我肩上,一股奇异的灵气汩汩灌入,流窜我的四肢百骸。
不同于杨修夷的纯正阳刚,这灵气阴寒清冷,似明月如洗,似朦光如练,我本就冰寒的身子越发失去知觉。
我闭上眼睛,苦苦强撑,剧痛变得更加强烈,神思尽数溃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