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盐事为引 贸易为重
“说了多少次,自家人不用这么客气。”秦秀才笑着埋怨一句,丁掌柜唯唯诺诺的应了。
秦秀才环视略显空旷的宅院,感慨说道:”从前这边是个总旗在管,盐包在院子里乱堆,结果下雨弄湿了,折损了三成多,换了老丁之后,一切都是干净利索,事情还是要内行来干,学文学武再好,也不是万事皆能。“
说完这句,秦秀才又是说道:“咱们去店里看看。”
那丁掌柜连忙走在前面引路,朱达觉得很奇怪,按说这盐栈在郑家集的分号规模不小,又是秦秀才亲自主持,应该是仅次于总店的位次,主持这家店铺的丁掌柜身份地位也不会太低,可这位中年人在秦秀才面前未免谦卑太过,甚至连秦家仆役都没有这样。
好像听到他心声一般,秦秀才边上说道:”老丁是遭过难吃过苦的,弄得如今战战兢兢,说了多少次不用那么小心,他也不听。“
朱达恍然大悟,走在前面的丁掌柜回头苦笑着说道:”想改改不过来,见笑见笑。“
这丁掌柜面上这么说这么做,心里却是另外一回事,他觉得自家这小心和大礼都没错,因为秦秀才对朱达这乡下少年看重的太过,听说是救了秦家小姐,可眼下这种礼数对待,还有刚才的解释,分明是心腹亲信的待遇,难不成是秦秀才在外面的私生子,但看这个年纪不太像,长相也差的太远,丁宝同已经想歪了。
没走几步就进了前店,从院子里看这店面规制很大,进来之后却不觉得宽敞,因为处处堆满了货物,朱达从未进过盐栈,在他的想象中,里面无非是盐货和量具,多买少买都要过称,只有这样的业务自然简陋,没曾想这店面里面却见不到什么盐货,有柜台有货架,看起来倒像是个杂货铺。
打量货架上的货物,丝绸、布匹和毛毡是最多的,一边还有些毛皮堆着,另一边开始没有看清楚,走近了才发现是堆倒扣的铁锅,至于盐包反倒是放在货架后面最不显眼的位置上,下面垫着木头,周围还撒着一圈生石灰。
秦秀才一进店面,还没等身边的丁掌柜招呼,看到秦秀才的伙计就慌不迭的过来行礼问候,每个人都是毕恭毕敬,秦川亲切和气回应,一旁的朱达能看出来,大多数人对秦秀才都是敬畏中带着亲切,能看出秦川在这里能服人也能拉拢人,唯有那位掌柜丁宝同表现的奇怪。
从基层的学徒和伙计,到算账的账房,还有在前面招呼客人的三掌柜二掌柜,都过来和秦秀才问候,然后又都被介绍给朱达,又把朱达郑重其事的引荐给他们。
盐栈从上到下的感受估计和那丁掌柜差不多,本以为朱达是秦家仆役长随一等的乡下少年,没曾想却是秦家大少爷的待遇,秦秀才表现出态度之后,众人自然明白今后该怎么对待。
“附近十几个村子都在这边拿货,和你们那里的规矩一样,用牌子拿定量的货,只能卖自己管的村子,郑家集和周围三里的人家都直接在店里零买,不过这两种生意都是搭头,真正赚的是边商买卖,大同附近的蒙古部落缺盐,这里的盐正好卖给他们。”
从丁掌柜到下面的伙计,大家本以为明白了该把朱达放在什么地位上,但秦秀才这么介绍生意细节之后,大家发现还要高抬。
“说是做蒙古部落的生意,实际上是做大同商队的生意,能和蒙古人交易的那些商队背后都有咱们大同的将爷和老爷,这等商队只在辖区内有个便利,出去就不好用了,同样的,南边那些商队也不太敢进将爷们的管区,毕竟边关不比内地太平,万一有个闪失谁也担待不起,所以内地的商队把货卖给咱们,在咱们这里购进草原上的特产,大同的商队也是一样。”
朱达听得仔细,升平盐栈的生意模式他已经了解大概,做一个大同和外地的中间商,实际上是草原蒙古部落和大明的中间商。
边上掌柜伙计们看向秦秀才和朱达的眼神愈发古怪,这等介绍,已经把盐栈赚钱的窍门告诉给了旁人,这等待遇,已经和大老爷和三老爷差不多了,总不能这位小爷是四老爷。
“你想到什么了?”秦秀才问道,旁观众人甚至有咳嗽出来的,心想这小小年纪能懂什么。
“大同这么多地方,郑家集这么多商铺,为什么来咱们这边买,不去别处,是因为我们这里有盐,有大宗可靠的盐,没太多可选的,再者郑家集又在道路交汇的地方,地理位置最方便,商队来往,顺手就可以进货销货,多赶路也要耗费,即便别处有比我们便宜的,加上路上耗费也变得贵了。”
店里的咳嗽声消失了,彼此交换的眼神不见了,古怪表情变成了震惊,要不是有客人上门,恐怕就是鸦雀无声的局面。
这个看起来有些土气的少年还真懂,他所说的这些大家能听明白,可这么清楚的被说出来还是第一次,连账房掌柜这样动脑子的人物都只是模模糊糊想到。
秦秀才脸上也有讶异表情,他对朱达的才能早有判断,可一个人不可能懂的那么多,知道阴谋和算计,居然商事买卖上也说得头头是道。
这个时代的人无论如何不会理解,朱达当年的信息爆炸是个什么情况,除了太过高精尖的方向,其他各处没什么秘密,各种内情内幕真真假假的信息到处都是,有心人都可以获取,而且在学校毕业前后,学生求职会经过这样那样的面试,口才不太差的人都会有一套应付问答的手段。
现在的朱达也是如此,比起当年来,朱达能冷静沉着的思考,更不要说这个时代的模式相对简单,没有那么多需要考虑的变量和数据,秦秀才说得又十分明白,何况在那个全民经商发财的时代,对生意上的事,人人都了解些,都能说几句,朱达自然就可以侃侃而谈。
秦秀才脸上的惊讶只是一闪而过,环视各人的反应,却有几分自豪浮现,又是笑着问道:“还有吗?”
“咱们有刀,旁人做这等生意就是肥羊,咱们做这个生意不怕,有人有刀能护得住,这样生意才能长久,这样客人们才会放心跟我们做。”朱达又是说道。
私盐组织有自己的武力,和卫所对抗不落下风,从双方还能谈判来看,只怕在官面上也有依靠,只有这样的力量才会取得别人的信任。
秦秀才点点了头,温声说道:“你想得很明白。”
说完这句,秦秀才又笑着对众人说道:“听明白了,这生意不是谁想做就想做的,刚才是不是觉得学到了窍门,想要自己出去单干发财?”
刚才听朱达把一切说得透彻明白,伙计们还好,掌柜们未尝没有心思,不过等朱达做了这个总结后,大家就都醒悟过来,看着容易,却有无法解决的困难,秦秀才把话说破,大家反倒是觉得轻松好笑,都忍不住笑了,气氛一时大好。
秦秀才招呼众人先去招呼客人,他领着朱达在店里转悠,却没有丝毫出门的意思,毕竟今日里才得了保证,为求万全还是在盐栈内活动的好,朱达不用特意观察就能注意到,盐栈里有三名身强力壮的伙计很是沉默寡言,盯着店内的客人和门前,门外也有两个看起来很突兀的小贩,经常和店内的人比划手势。
刚才听说骑马护卫都在千户所那边,从这个看来,盐栈的武力并不仅仅是那些精强的骑士,马队只不过是核心力量,还有其余的人手在。
“你们俩说店里的货物,最值钱的是什么?”秦秀才笑着问道,他收一个乡下少年为义子,又给了足够高的礼遇,即便有报恩的原因,可以为过了的人还是多数,朱达在人前展示这等才智韬略,才会证明他的正确。
朱达此时很愉快,来到这郑家集,所见所闻比起白堡村里多了许多许多,在这里才能更充分的感受这个时代,才可以学到更多,他听到秦秀才的问题之后,先扫视店中货物然后开口说道:“应该是毛皮。”
虽说看起来最贵的是丝绸,可山西潞州也是丝绸产地,还有南北各省的竞争,但这毛皮是越北越好,肯定是草原上最佳,这比较起来自然是毛皮最贵。
秦秀才又是笑了,调侃说道:“还以为你什么都知道,总算能有个教你的,最贵的是铁锅。”
朱达愕然,秦秀才笑着继续说道:“蒙古从大明采买的一切都可以互相贩卖,倒手取利,只有这铁锅不卖。”
“是为了打造兵器?”
“也能打造兵器,但最要紧的就是用来生火做饭,能打一口刀,未必能打一口铁锅,没有刀可以拿着骨头木棍,没有锅却全家吃不好,会饥饿得病,不是每户牧民都要刀弓,可每户牧民都要有口锅。”
看到朱达听得入神,秦秀才兴致更高。
“在大明各处,一口锅放在灶台上能用好多年,可在草原戈壁,一口锅随着牧民搬迁,风吹雨打,再怎么珍惜宝贵,磕磕碰碰,锅也不会用太多年,周而往复,你来算算这笔账。”
第七十七章 陈腐少年 科举正道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朱达现在对这句话有莫名的感慨,铁锅的价值重于毛皮和丝绸,这个是他从未想到过的。
草原上铁锅贵重的弯弯绕绕说到这个地步已经够了,朱达能推断出其他来,比如说蒙古各部缺乏铁器,可能那些大部落有固定的来源,但小部落却只能依附大部或者边贸取得,这铁锅在关键时候也是打造兵器的材料,关乎民生,关乎生死,这铁锅居然成了战略物资......
店里能看能说的不多,秦秀才领着朱达他们离开,除了周青云之外每个人都明白,这次进店并不是给朱达介绍生意如何运转,也不是考较朱达的才智,只是向大家表明朱达的地位,今后要当成核心人物来对待了。
掌柜丁宝同和其他几位送到后门门口才回转,态度客气恭敬,等走出些距离,回头看盐栈上下已经回去,秦川才笑着说道:“你别看那丁宝同唯唯诺诺,当年在大同西边地面上可是响当当的角色,莫说这盐栈了,就连各处卫所的指挥都得和他客客气气。”
在大同边镇的阶层中,卫所指挥使很高一级了,这样的人物都得对丁宝同客气,这丁掌柜当年的身份地位的确了得。
“只是他背后的将主战死,一切就都垮了,新来的有新来的班底,还要从他身上榨些油水出来,如果不是咱们盐栈及时出手,恐怕就在大牢里病死了。”秦川接着说道。
朱达心道果然,秦秀才或被勾起了感慨,又或只是想给朱达解说,边走边说道:“在大同这地方,朝廷派来的文臣武将和内官最有权势,可真正不倒的都是土著,大同的代王,各处的卫所,他们或许一时低头,却有个长久的富贵。”
每一句话都有各种知识,想要了解话中的意思,就要学习更多,朱达知道这时候不是卖弄捷才和小聪明的时候,他只是认真倾听,努力记住。
快要进秦家宅院的时候,秦秀才似笑非笑的说道:“我没去盐栈之前,他们只知道贩卖私盐,而且从上到下乱成一团,左卫和他们争的不可开交,下面的则是侵吞自肥,等我来到规划之后,上下一体,私盐成了练兵养兵的底盘,和各路商人的贸易成了外延,不光整个左卫稳固,生意也是日进斗金,咱们升平盐栈不光在左卫,即便在大同镇西路和北路也是赫赫有名。”
刚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朱达一时没有没有反应过来秦川的用意,还以为是正常的阐述,只在那里细听思索。
秦秀才这套法子的确很扎实,他通过贩卖私盐在控制的地盘上形成了网络,能够定时定量的取得收益,通过这稳定的收益和地盘,维持盐栈的武力,又通过这武力加强盐栈其他生意的信誉和生存能力,甚至用这个网络和武力来打击竞争对手,只要秦秀才建立的这套体系正常运转,私盐组织就有个稳固的后方,始终会有豪强和武夫站在他们一边,实力会越来越大。
“朱达,你觉得这些怎么样?”秦秀才的问题打断了朱达的思绪。
这提问让朱达立刻反应过来,敢情这秦秀才说这些是想要夸耀下自家的能力和功劳,想通这个让朱达有些哭笑不得。
不过对方这种孩子气的举动他也能理解,看秦秀才所处环境和周遭众人,能交流这等事的几乎是没有,而自己又展现了足够的智谋和才能,又和秦秀才足够亲近,从某种意义上,秦川把自己当成了可以平等并且放心的交流对象。
“义父容我想一想。”朱达回答的很郑重,他当然可以夸几句皆大欢喜,可对方这么郑重的对待,如果随便夸回去,那就是亲人的不尊重。
朱达的这个回应让秦秀才愣了下,随即满意的点点头,脸上还有几分期待神色,看到这个的朱达心里暗笑,这秦川毕竟只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尽管经历风雨和老于谋算,可好奇和虚荣总是有的。
快要走到内院的时候,朱达抬头说道:“义父,你的谋划是将大同左卫变成盐栈的基石,下面坐商贩盐的利润就是盐栈在左卫收取的赋税,左卫的人力就是盐栈的伙计和护卫,坐商和买盐的客人就是盐栈的耳目,靠这些让盐栈立于不败之地,然后再去图谋其他,有了这些,只要慎重从事,得利就变得非常容易,这和官府行事很像,却比官府做得更高效直接,义父是把书中所学化为实务,并且更有进步,这真是大才!”
“学以致用”这四个字说起来简单,可把书本上的理论化为实务,做起来实际上很难,理论是单调的,实务是复杂的,何况秦秀才所看的无非是经史一类,能从这里面提纯归纳,并且在实务中运转起来,而且效果良好,这还真是才华的体现。
“义父不要觉得我妄言,我想到了古时人物,比如说诸葛孔明......”
在朱达想来,秦川所做和诸葛丞相的功绩还真有些相似,当然,相似多少是另外一回事。
“过了,过了,这话怎么能说得。”秦川连连摆手,脸上满是笑意,这喜悦任谁都能看得出来。
“只是我想要问义父一句,还望义父不要觉得我失礼冒昧。”
“怎么会,已经是自家人了,你尽管说来。”
朱达沉吟了下,缓声开口问道:“义父,升平盐栈在大同左卫就是小一号的官府,以贩盐来收取赋税,招募武夫精壮为差役,以转售贸易获利,周转不停,我想问的是,这盐栈还能做大吗?”
秦秀才收了笑容,犹豫片刻回答说道:“能做大,周围各色势力,无论卫所武家还是地方豪强,都没办法想盐栈这般扎实稳固,生财有道,只有咱们盐栈的实力才会不断变大,其他人或者停滞,或者很慢......”
说着说着,秀才秦川停了下来,迟疑着的说道:“做大不了多少了,最多能到威远卫,要不是杨家这代有个游击,这大同左卫也未必能拿下来。”
“义父,盐栈形同官府,可不是官府,靠着依仗才能盘踞一方,所得的只有财货而已,义父谋划的这个盐栈做大了会是如何?取官府代之,想做大或许只有造反?”
朱达最后那句放的很轻,秀才秦川听清楚了,周青云还特意侧头看过来,也不知道听到没有。
“你还真是敢说......”秦秀才念叨了一句就停下,过了会才又是说道:“......这的确是个死局,我觉得从小到大会一直持续,却没想到其实只能在左卫一地,就这样还要各方争夺......”
秦秀才从迟疑到沉吟,现在则是迷惘,说话声音不高,也是断断续续,朱达又是问道:“义父,你为盐栈做了这样的谋划,经营出这样的局面,义父肯定是不甘平庸,想要做一番事业的,可义父你只想经营盐栈,赚钱过个小康日子吗?”
把盐栈在大同左卫的产业做大,但极限就是大同左卫这范围了,想要再有所进取,按照秦秀才定下的规制实际上是侵夺官府和卫所的权责,把民力和财力接收过来。
这种事天下间的豪强都在做,可你在一村一乡一县做还好,如果扩到几县的话,那就会和官府冲突了,如果你是世家大族,家中有人为官,这还能包庇的住,大家也会觉得是常态,可如果是私盐组织这么做,那就成了武装谋反,必然会引来严厉的打击,那就是取死之道了。
虽然乡绅们做同样的事,可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是大明的祖宗家法,官绅们养些打手,可不会有太像样的武力,可盐栈这种体制就不同,他是用财力豢养武力,用武力护卫财力,而且还是能循环的体系,这是动摇大明的基础,并且有取而代之的可能,尽管这个可能很微弱。
尽管来郑家集的时间很短,可朱达通过和几位盐栈护卫的聊天,通过秦秀才所说的只鳞片爪,已经能大概得出盐栈的机制,也能想出这种机制发展的极限。
距离屋门已经没几步路,可秦秀才呆立在那里一直没有动,窝在屋子里的秦琴都忍不住跑了出来。
不过这个时候,秦秀才没时间和女儿交流,摆手低沉说道:“乖,去和青云一起玩。”
聪明伶俐的秦琴自然能看出父亲现在的状态,她直接拽着周青云离开,只留下朱达和秦秀才两个人。
太阳西沉,炊烟升起,能听到厨房的动静,饭菜的香气已经开始弥漫,这个时候,屋子里已经很暖和,可秦秀才就那么站在院子里发呆,朱达站在一边等待。
“......朱达,那你说我该怎么做?”
“读书科举,在功名路上更进一步。”
“......教你那人也不能免俗啊......”
“义父,在如今,读书科举就是正道!”
第七十八章 多话少年 商行掌柜
每个人都热衷功名利禄,可每个人都耻于表现出对功名利禄的热衷,这倒是古今一致,看着正在剧烈思想斗争的秦秀才,朱达禁不住想到。
秦秀才这次没有想太久,用手在额头上揉了几下,苦笑着说道:“外面有些冷,咱们进去说话,你讲讲为何这么想?”
“难道读书科举求功名不是正道吗?”朱达反问了一句,跟着秦秀才向屋内走去。
二人在书房才坐下,就有仆役过来询问什么时候开饭,秦秀才让他们稍等,仆役刚出门,秦秀才就沉吟说道:“若为科举读书,那就是死记硬背,书经中的大义大理都不必领会,记住就好,且只要读那四书五经和墨卷时文,其他的一概不用,这样的书读出来又有什么用,脑子僵掉,做不得事,一切都得靠着幕僚师爷......
“这样的书读出来之后可以有功名富贵,可以做事,那些脑子僵掉做不得事的愿做不愿做在他自己,其他人却连个做事的资格都没有。”朱达辩论说道,此时已经有点为辩而辩的意思。
到这个时候,朱达也大概明白秦秀才的逻辑,或许是没有想通,或许是矫情,不管怎么讲,秀才秦川是个出色的人物,这等不同凡俗的人才总是不甘平庸,别人去做的他们不屑去做,而且经营盐栈获得的名利权势也多少迷惑了他。
秦秀才坐在那里,脸上表情复杂,一看就是思想在斗争,他欲言又止的看向朱达,迟疑犹豫片刻才说道:“你继续说,我为何要去科举。”
“为什么不去?义父你先前筹谋盐栈是为了温饱是为了情谊,现在温饱无忧,盐栈形势又是大好,难道不该筹谋下自家的将来吗?”朱达反问说道。
秦秀才摆摆手苦笑说道:“这倒成了打机锋,你继续说。”
“义父,文人的根本是什么,是读书明理,是兼济天下,若是个无才无能的老朽倒也罢了,代人写书信,私塾教书,寻个温饱就好,义父年不过三十,胸有韬略,是想做大事的,如若不然,又怎么会用兵法民法约束盐栈,做得这么不亦乐乎。”朱达越说越觉得有些吃力,差不多是搜肠刮肚的状态。
说这个的时候他倒是想起当年有人说高考无用,说苦读摧残童年,还说什么快乐教育,可富贵子弟说这些就罢了,总归家里有权有钱给他兜底,平民百姓跟着鼓噪却是脑子有恙,读书高考再怎么辛苦,都是正道,是国家和社会培养人的正道,通过这个途径,你才能得到系统的训练,才能进入正规的体系,才能发挥自己的才华和能力。
当年供给还没那么丰富,大家还自认是个后发穷国的时候,读书再怎么辛苦也是应该,因为大家知道那是唯一的出路,等日子过好些了,就有当年吃过苦的家长不愿意孩子再去吃苦,更有些人家是被媒体上渲染的各种奇迹和捷径晃瞎了眼,觉得别人可以,我也能做到,却没想到那是百万千万分之一,自家子弟是那百万千万之一。
“义父是想要做一番事业的,可想要去做,就要有做的地位和资格,眼下能取得地位资格的只有科举一条路,走的人再多,看起来再俗气,这也是一条对的路。”朱达继续说道,口中说这些,脑海里却在不断的回忆当年。
在朱达看来,秦秀才已经有些被盐栈的实务迷住了眼,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靠着这个就可以有功名富贵,一个寻常秀才手下管着钱粮兵马,卫所里的武官都是恭敬客气,这也是权势富贵,也的确很能迷惑人,可这些毕竟是有上限的,现在就差不多到了这个上限。
“义父,我说句冒昧的话,这盐栈做得再大再好,也不是自家的产业,现在又不是为温饱糊口操劳,要想求个长久的话,还是要为皇家做事才好。”
朱达说出这话之后,秦秀才抬头看过来,这话的确冒昧了,再怎么看重,再有什么义父义子的名分,朱达毕竟才来不久,双方还没有建立起彻底的信任,而升平盐栈这边和秦川的交情可不一般,亲疏之别下,这话冒昧的很。
不过话已出口,也没必要继续解释和掩饰,朱达心里有些尴尬和苦恼,他为眼前这个情势尴尬,也为自己的处境苦恼,十二岁的少年,出身村寨的少年,想要说服别人,想要证明什么,只能依靠滔滔不绝,朱达知道自己能说,可也知道自己对节奏和时机把握的很差,刚才这些话即便问到也该委婉的支吾过去,等双方熟悉了之后再深谈,现在说出,反效果可能更大些,可有些话即便说出来效果不好也要说,朱达有种紧迫感,他要抓住每一个机会,如果错过恐怕就没有了。
被秦秀才这么盯着,朱达心中转念,迟疑沉吟之后就咬牙说道:“义父,要是盐栈真和你亲密无间,义父又怎么会把我招揽到身旁,我当然明白义父的爱才之心,可义父就没有别的想法吗?”
收自己做义子是为了报恩也是爱才,说得市侩甚至诛心些那就是下注,如果自己将来有了前途必然会对提携的人厚报,但想得再深些,秦秀才是不是需要一个和盐栈没有太大关系的亲信和心腹在身边?他是不是对盐栈方面心底存着戒备?有些事秦川未必能清楚的想到,却会趋利避害的做出布置。
说出这番话之后,秦秀才的表情有了变化,有错愕,有恍然,也有惊奇,他看向朱达,就这么盯了半天,缓缓摇头说道:“不要胡思乱想,杨兄和我有兄弟情义......”
解释了两句,看着朱达平静无波的神色,秦秀才有些无奈的晃晃头,又是盯着朱达说道:“你还想说什么,一并说出来!”
“我是希望义父更向上走的,义父富贵了,我也能跟着水涨船高,功名利禄的心思,我也是有的,一个做官的义父和一个管着盐栈的义父,我当然选前面那个。”朱达说得直白。
听到这“诚恳无比”的话,秦秀才先是愣住,甚至有些目瞪口呆的表情,过了会忍不住笑出声来,边笑边指着朱达说道:“真不知教你那人是什么来路,居然如此俗气,却又如此通透明白。
秦川边说边笑,笑声甚至把正在外面玩的秦琴都引了进来,等笑声停歇,秦秀才只是说道:“身在局中,果然当局者迷,倒是你看的清楚,你那些话话好比当头棒喝,从前隐约模糊的,今日里倒是通透了,且容我思量几日,大家都饿了,先吃饭。”
一听开饭,女童秦琴欢呼一声,却没忘了去喊周青云,朱达也没有继续说话,其实对谈中的很多问题秦秀才都是回避和模糊了,不过今日里话说到这等地步已经极为深入,再说就是不知分寸了。
晚饭时候秦秀才的心情很不错,也没讲究什么食不语的礼数,和朱达说起了闲话,但晚饭前的对谈却一句没提,只是说盐栈里的事,对丁宝同的来历说了很多。
这丁掌柜当年有靠山的时候,为人处世可没有今日见到的谨小慎微,而是骄横异常,文武官员、地方士绅只要品级上不如他靠山的,那就盛气相对,得罪了不少人,所以等他靠山一死,立刻就被打落尘埃。
没了靠山,他不过是个卑贱商人,在大同地面上什么都算不上,说死也就死了,之所以没立刻暴毙,是因为大家盯着丁宝同的家产,当年他那位参将靠山就以豪富著称,更有传言说丁宝同比他的靠山更富,因为他一直在上下其手。
正因为如此,丁宝同才会在他靠山战死的第三日就被抓住下狱,要知道,丁掌柜对这一天不是没有预备,他差不多是最早知道靠山战死的几个人之一,第一时间就带着细软要跑,结果同样是第一时间被抓。
“大同的武将们就这个德性,打赢打输先放一边,发财才是最要紧的,他的将主战死,前线大营几匹快马去传信,都是要谋夺丁宝同的,那参将自家的还能护住,丁宝同的那就是肥肉,盯着的人太多。”
没了靠山,进了大牢,里面不知道备下了多少残酷手段,一方面要榨取家财,一方面还有恩怨要算,少不得这丁掌柜的妻儿也被抓了,用来要挟。
“......这丁宝同鬼的很......”秦秀才这般评价。
让人没想到的是,丁掌柜的妻儿居然都是假冒的,是在外地买来的粉头和孤儿,养在家里已经有四五年了,真正的妻儿已经不知去向,然后家中钱财的三分之一也不知何处去了,想必是被妻儿带走,去什么地方富贵一生了。
而剩下的三分之二,这丁宝同居然献给了大同镇守太监,也只有这位大珰才敢收这么大一笔银钱,也只有这位大珰才有资格过问。
“......总兵和巡抚不敢收的,盯着的人太多,数目也太大,而且真送过来,这二位杀人灭口的可能更大些,反倒这位公公是个拿钱办事的......”
第七十九章 娓娓道来 诲人不倦
丁宝同被抓的第三天,瓜分了丁家的浮财,又确认了丁宝同的妻儿都是假的,开始要用刑拷问,准备逼问他置办的产业和窖藏的金银,才拷问了半个时辰,大同的快马就到了。
大同镇守太监派来了自己的亲随,到这时拷问丁宝同的众人才知道,他已经把所有的财产都献给了那位太监,至于时机为何这么巧,是因为丁家附近一直有人盯着,丁宝同被抓,这边就快马去大同城报信,大同城内早就有人和镇守太监府里建立了联系,丁家的产业和财货清单迅速就被递了上去。
太监不可能有后代,所以对金银财货格外看重,但捞钱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文官们盯得很紧,一旦发现就会揪住不放,再也没有比抨击内官更能增加清誉的事件了,而且风险还很小,丁家这一大笔财货主动送到手上,还想了几个冠冕堂皇的名目,真是不拿白不拿。
收钱就要办事,何况占家产很大部分的宅院铺面以及窖藏金银,都得丁宝同本人指点和交办,这人也一定要救的,镇守太监也不含糊,直接派出了亲信前往。
在大同地面上,有四位人物是在最顶点的,文官是大同巡抚,武将是大同总兵,内官是大同镇守太监,藩王则是代王,镇守太监出面,再不情愿也得照办,人要放出来,拿到的浮财还要归还,还得赌咒发誓,以后不能碰丁宝同一根汗毛,不然镇守公公要发作的。
“......丁宝同谋划的其实不错,解决的也算圆满,可他养尊处优久了,没经历过苦难煎熬,虽说拷问才半个时辰,身上挨了几盐水鞭子,拔掉了两个趾甲,可整个人已经吓坏了......”
而且那些觊觎财产的人没彻底放手,丁宝同几次要离开大同都是半路折回,因为有人跟着,他要是真和妻儿相聚,恐怕全家死期就到了,就这么煎熬了十多年,镇守太监调走了,可图谋他的文官武将们也都换了,剩下的那些人以盐栈的势力也能庇护得了,丁宝同这才敢出来做事。
“......他已经死了回家的心,连封信都不敢送出去......你看他小心,盐栈里因为他家破人亡的有那么七八口了,在老丁面前,生意和账目上都做不了一点手脚,被查出来之后......”
这些往事让朱达听得很过瘾,不光是这丁掌柜的人生传奇,更让他知道了大同的更多信息,总兵、巡抚、镇守太监和代王,从秦秀才的滔滔不绝中大概能判断出他们到底管着什么,然后能推测和猜测出更多。
不过朱达也有自己的疑惑“义父,听您说这些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丁掌柜经历这些的时候多大年纪,我今日看他也就是四十出头的样子......”
“丁宝同出事的时候还不过三十,要不是年轻气盛,也不会的罪那么多人,要不是年轻气盛,也不会捞钱那么狠,据说当年送到镇守太监府中的单子骇人听闻,经历过这么多事之后他吓坏了,又要靠咱们庇护,所以异常谨小慎微,做得有些过了。”秦川笑着说道。
除了秦琴对这些故事不感兴趣之外,连周青云都听得很认真,这些往事跌宕起伏,那丁掌柜的应对和谋划也让人拍案叫绝,实在是精彩。
“义父,十几年前出什么事了?师父也总说,很多人都在说。”从急病中醒过来之后,朱达对任何谈话都听得很认真,他早就注意到很多人喜欢说十几年前,好像那是个重要的节点,今日里终于问出来了。
秦秀才一愣,随即失笑说道:“你不知道?对,你也不该知道,十几年前武宗皇帝领着咱们大明的兵马和蒙古小王子大战一场,把鞑子大军打退了,保了北边这些年的太平,那一次大战,咱们大同边军死了不少人。”
“武宗皇帝”,朱达反应不过来这是谁,嘉靖这个年号他知道,可前后是谁却记不清,秀才秦川说起这个却有感慨“御驾亲征,临阵接战,这样的勇武天子也就是太祖和成祖皇帝可比......”
感慨两句后,秦秀才好像想起了什么,连忙打住,又颇为严肃的看着朱达他们说道:“刚才我说的那些,你们绝不能向外讲,那可是杀头的罪过,明白吗?”
大家都点头答应,实际上除了朱达认真听之外,秦琴和周青云都注意不到,秦秀才看到他们的反应也有了判断,又是说了句:“现在都说是荒唐胡闹,这个倒也没什么差。”
吃过晚饭后,秦秀才的话依旧不少,详细询问了朱达二人今日练武,又和他们讲了盐栈和郑家集的一些事情,这才让他们早点睡觉。
“秦先生今日话多了些。”临睡前周青云说了一句,他只是随口提起,说完就睡了。
朱达却知道秦川为何话多,今日里关于科举功名的谈话让秦秀才有些兴奋、甚至是紧张和惶恐,所以用滔滔不绝来掩饰,或者说转移他自己的注意力。
今晚谈到的那丁宝同当年二十余岁,聪明异常,谋划周全,置办下偌大家产,最后却只能在这个盐栈分号里做个异常小心的掌柜,平淡平常的度过残生,而且明知家人在何处,却不敢过去团聚,不知道秦川说起丁宝同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自身,这两个人从某种意义上还真有些相似。
这一晚睡得又比前晚好,一来是累,二来是适应了,第二天早早起床,却看到外面飘起了雪花,朱达和周青云对这个倒是没什么兴奋,在他们二人的记忆里,冬天寒冷难熬,美好的记忆实在太少。
在天光大亮的时候,北边天际的烽烟清晰可见,说起来,自从在白堡村第一次看到,村民大乱之后,大家对这烽烟越来越适应和习惯,虽然这象征着危险,可总喊狼来了,狼总是不来,一次次的大家也就麻木。
如果在白堡村,遇到雨雪天气是不练的,不是怕苦,而是担心受寒感冒,在这边屋内温暖,又有干爽衣服可以更换,自然不必小心翼翼。
朱达和周青云在雪地里练了起来,原本周青云的晨练是固定姿势重复开弓和反复罗汉六刀的动作,自从拜向伯为师后,这些姿势就变成了各种标准健身动作,这些当年正常无比的姿势让秦家上下啧啧称奇,觉得不像练武倒像是请神。
没练多久,秦秀才从屋子里走出来,朱达和周青云停下动作问候,秦川笑着答应,朱达在这时候特意看了看秦秀才的表情,没有任何不对,丝毫看不出昨晚那么多感慨,还有情绪上的失常。
“今天练完了,我带你们去街上逛逛,以后你们要在郑家集常住的,要熟悉了才好。”
听到这话,朱达二人都很兴奋,朱达觉得新奇有趣,周青云则是向往这边的繁华。
等秦琴起床收拾好后,大家就一起吃早饭,秦秀才虽然很宠这个独生女儿,在生活细节上却丝毫不放松,比如说从不让秦琴睡懒觉。
“朱哥哥,天边的烽烟里是不是有妖怪?”正吃着早饭,秦琴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烽烟那边是说鞑子来了,鞑子不是妖怪。”秦秀才会错了意,笑着解释说道。
秦琴连连摇头,急忙说道:“我说的是飞禽走兽变的,会法力的。”
听到这个,朱达嘴里那口粥险些呛出来,敢情秦琴还没忘了昨日的故事,他咽下去之后连忙解释说道:“天边那烽烟是为了示警,和昨天故事里的没关系。”
女童听得似懂非懂,听到“没关系”就失望的继续吃了,秦秀才笑着摇摇头,对朱达说道:“你这个年纪,知道的未免太杂了,这不是什么好事。”
没等朱达接话,秦秀才又是问道:“你知道这烽烟是怎么回事吗?”
“师父说过的,第一次看到这烽烟,整个村子都是吓坏了,不过我师父看得明白,说不用太急,烽烟的信号是说敌人还没有入边墙,只是在外面活动。”
听了朱达的回答,秦秀才点点头,放下筷子解释说道:“真要是大敌入塞,一个个烽燧示警,狼烟冲天,那时候就算看不懂信号也知道出了大事,现在不过是例行公事,守墙官兵在应付而已。”
“义父,我在村里的时候听说十几年这烽烟都没有起来过,这段日子却是不停,蒙古人又打过来了?”朱达开口问道,他有太多太多的问题,都在等待着合适的时机提出来,这就是一个。
秦秀才端起茶水喝了口,朱达能看出来,秦川也在抓住每一个教育传授的机会:“昨天咱们不是讲过应州之战吗?那一战之后小王子很快病死,他下面的贵人群龙无首,征战不休,草原上不是铁板一块,再小的部落也有机会去水草丰美之地,那一战蒙古各部又被大明打的怕了,再大的部落也不敢轻易犯边。”
第八十章 如惧虎狼 雪中起武
秦秀才娓娓道来,听得朱达心驰神往,皇帝亲征,还亲自临阵接战,打的蒙古可汗病死,打的蒙古部落四分五裂,打的对方十几年不敢犯边,这是何等的功勋伟业,真不知道那应州之战是怎样的大战,他脑海里禁不住浮现起那些影视甚至游戏中的宏大战争场面。
虽说听得热血沸腾,可朱达也觉得奇怪,他知道当年历史学得不用心,可那些大战役史书上都介绍的很详细,加上少年本能对军事战争的爱好,这些记得很清楚,什么长平之战,官渡之战、赤壁之战和淝水之战什么的,这大明他也记得什么三大征什么松山之类的,可这应州之战为何没有听说。
难道并没有自己畅想的这么宏大,这么意义非凡,想到这里朱达倒是释然,当时认为的大事放在漫漫历史长河中就算不得什么了。
“......我听来往于草原的客商们说,草原上又出了英杰人物,大同北边的右三万户出了个豪杰俺答,东征西讨从无败绩,占据水草丰美之地,兼并大小部落,这俺答征伐各处,投奔的不必说,其他的自然被逼得越来越靠外,少不得又要来大明边墙外,开始存着几分畏惧,试探之后发现边军荒废,不值得在意,一次次的胆子越来越大......”
虽然郑家集距离大同边墙还很远,可这边是道路交汇之地,从边地来到的商队甚至从草原上来的蒙古人都常见,消息自然灵通。
朱达想了半天“俺答”这个名字,发现没有任何的印象,但他也不好说不记得的就不是什么要紧人物,毕竟“嘉靖”他知道的也极少,除了这些之外,他是明白秦川所讲述的道理,草原上的战乱,层层压力的传导,终于影响到了大同边境,让烽烟燃起。
秦秀才说到这里的时候,脸上挂着冷笑,语气也全是讥刺:“这一太平下来,立刻就是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不过十几年,就好像以后百年千年再无战事一般,亏的是鞑子现在胆小,还能蒙混。”
四口人吃饭,秦琴吃得最慢,等女孩吃完之后,早饭就是结束,秦秀才留意到朱达专心致志的倾听,笑着说了句“练武要紧,想听这个机会多的是。”
朱达要帮着收拾碗筷,和那天早起帮着干活一样,被秦秀才沉下脸训了几句,只得和周青云一起出了屋子。
这边刚把练武的家什收拾好,袁标就进了院子,朱达以为还是去隔壁的院子练武,却看着老人向外走去,他们正诧异,袁标回头吆喝说道:“傻愣着作甚,快跟上,盐栈那是存货的地方,在那边长久练武不是笑话吗?记得把你们那张弓带上!”
既然要去外面,少不得又回去收拾了些东西,本以为要带干粮,仆役却说中午会送饭过去。
朱达刚出门就停下,转头看向院内,倒是没有看到秦家父女,出去练武这等小事犯不上送别,朱达回头不是为了这个,他在担心秦家的安全。
尽管谁都没有说破,尽管义父义子的关系并不是假作,可朱达心里明白,秦秀才收自己做义子,并让他和周青云住进家中,应当是有安全和护卫的考虑,虽说他们俩才十二岁,可他们懂得武艺,还杀过人,就这么走了......
“小子,你们俩的本事没什么用,想要能被指望上就下力气苦练,越早一天练出来越早一天能帮上忙。”袁标调侃说道,他倒是一眼能看出来朱达心中所想。
被说中心事,朱达笑着挠挠头,和周青云一起跟着袁标出发,本以为校场在围子里面,没曾想却是向外走去,一直出了关门。
以朱达当年和如今的经验,袁标这种形貌特异的人物走在街上,总会引起人们好奇的眼神,甚至有胆大无知的孩童过来取笑辱骂,虽说老人并不怕这个,可真要折腾起来总归让人不舒服。
郑家集这等太平繁华地方,天气晴好的时候,街上跑跳玩闹的孩童很是不少,虽说看着比白堡村那边脸色红润些,穿着整齐些,可那顽劣模样却丝毫不差,甚至还有过之,毕竟这边开放繁华,孩子们见识多了,也就少了些拘束和畏惧。
朱达快走了两步,准备从袁标身后追到身边,提防孩童们的无知玩闹,免得老人发怒尴尬,真要动手伤到人,恐怕也有麻烦。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孩童们看到袁标之后都急忙闪躲,这种躲避并不是因为看到脸上疤痕后的害怕,而是一种习惯,朱达还看到有两三岁的孩子懵懂,正盯着袁标的脸好奇打量,被家长连忙抱走,走过那段街道的时候朱达终于明白过来,并不是孩子们害怕,而是郑家集的家长们恐惧,估计他们告诉子女袁标是类似于虎狼的存在,见到一定要躲避。
到这个时候,朱达反倒是好奇了,袁标到底为什么让别人如此恐惧,这里面一定会有故事......
在郑家集土围的西门外,并没有东门那边商铺和窝棚林立,行人商队和闲人云集的热闹嘈杂,反而显得清静,这边是几处规模不小的大院,院墙都是土围子,里面是砖木结构的房舍,比起郑家集围子内的建筑,已经简朴到粗糙的地步,进去之后发现里面很空旷,院子的面积差不多有盐栈院子的几十倍大小,土地平整,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一边的房舍大门紧闭。
看了这边的环境后,朱达倒是有个想法,这边的大宅院规制和郑家集本身差不多,这里其实就是个小土围子。
这里的大门与其说是门,倒不如说两道栅栏,也没有人看守,推开一条缝就挤进来了,他们三个进了院子之后才有人在大门外出现,似乎是要来驱赶的样子,但走近几步又是转身离开,好像是认出袁标来了。
“就在这里练,这才能练的开。”袁标笑着说道。
朱达倒是奇怪,这里应该有段日子没人住了,可一切却收拾的干净整洁,按说郑家集围子外游荡的闲汉和行商这么多,此处应该是个不错的容身之地,但却看不到什么火堆灰烬和垃圾脏污,小雪掩盖不了这些,也没什么定时打扫的痕迹,就是没有人来过,可这里是无人看守的状态,真不知怎么保持下来。
场院空荡荡的,连个坐的地方都没,何况这里没人扫雪,地上已经积了一层雪,袁标只是摆摆手说道:“先跑几圈。”
在这边跑步的效果可比盐栈的院子好太多,朱达二人在家里已经活动开身体,跑的很是畅快,才跑了三圈,场院这边又来人了。
十几个青壮汉子扛着各式用具进了院子,冷淡客气的打了声招呼,就自顾自的忙起来,有人过去把正对着的一间屋门打开,从里面搬出椅子放在门边,不过这不是主要的,这队人带来了兵器架子和各种武具,有长矛、朴刀和雁翎刀还有短剑,都是一式两样摆在木架上。
除了真刀真枪,还有各种长短的木棍,看到这些,奔跑中的朱达想起向伯的传授,向伯没有这袁标见多识广武艺高强,但传授武技的路子是对的,比如说打熬力气,比如说这长短不一的木棍。
又有人拿着木桩和锤子在场院的另一边打桩,将木桩钉入地面,亏得还没到彻底寒冷的时候,不过地面铁硬,什么都打不进去,木桩捶打进去之后,又有人把稻草捆绑了上去,到这个时候,朱达和周青云都明白这是什么了,应该是用来射箭的箭靶。
“雪不用扫,孩子没那么娇气。”还能听到袁标的言语,问话的一人点点头又是回了队中。
箭靶立好之后,还有几根木桩被立起来,应该是练刀枪肉搏时候用的。
经过这么一番摆设,刚才看着还很空旷的大院,现在看起来已经很有练武场的意思,朱达和周青云也没办法专心跑圈,总是走神张望,周青云更兴奋些,他练习射术已经成了习惯,这几天都没有开弓的机会,今天可以练了。
那队人来的突然走的也快,给椅子边上备好一个泥火炉之后,一干人都是告辞离开,临走还把大门关上。
袁标把朱达他们喊道跟前,让他们原地蹦跳不停,免得身子冷了着凉,老人左右看看,摇头感慨说道:“秀才还真舍得下本钱,你们可得记着这份恩情,这刀枪看着平常,你知道外面要卖多少银子,这都给你们置办齐了。”
从前朱达对这个没什么概念,觉得只要官府不专卖,这些也无非是和农具差不多的铁器,无非多几分工夫打磨锤炼,但在白堡村的时候,他了解到了农具的价钱,看到了父母和邻居对铁器的重视,这才明白一件合格兵器的价值。
在这个时代,钢铁并不是随处可得的,而打造兵器利刃的合格钢铁更是得之不易,当然,大同这边是军镇,民间打造不易,可有关系门路的却可以从边军武库里倒腾出来军械,只不过官造的武器质量向来不怎么好。
第八十一章 短弓速射 枯燥习练
袁标脚边放着皮口袋和箭壶,朱达见惯了周青云用的箭,发现面前箭壶里的箭支要短些,正琢磨的时候,老人打开皮口袋,从里面取出一张弓。
这张弓和周青云所用的弓区别也很大,周青云所用据向伯说是大明军中制式长弓,弓臂弓弦整体看着修长,弓臂的弧度相对小些,而袁标取出来的这张却不同,弓臂的弧度很大,差不多是个半圆的形状,长度仅有周青云所用明弓的三分之二还不到,且粗很多。
“以后练射术,这张弓和你们自带的那个都要用,一半一半的练,都不能含糊了。”袁标开口说道,说话间把弓递给周青云。
周青云接过后下意识的拉下弓弦,眉头却是皱起,这让朱达很奇怪,还没等发问,对方就把弓递了过来,开口说道:“你试试。”
现在的朱达谈不上什么射术,不过基本的开弓动作还是会的,周青云那张弓他试过许多次,接过这张弓后摆正架势,一发力就知道对方为什么皱眉了,开这张弓需要的力气要比原来那张长弓大许多。
“这弓尽可能别开满,七分算是大了,五分就能射箭。”
“袁师傅,这张弓恐怕射不远吧?”
在外面的时候,周青云话并不多,难得提一个问题,也是因为他自小练射术,对弓箭更加熟悉。
“射不远,半开弓的话能射二十几步。”袁标笑着回答说道。
周青云摇摇头,朱达也是诧异,周青云所用的明弓开七分就能射出五十步去,满开八十步还要多,这开弓射箭就是为了及远,自然射程越大越好,二十几步未免太近了。
老人能看出少年们的诧异不解:“你那张军弓射出两箭的工夫,这张弓可以射三箭,遇到熟手可以射出五箭。”
看着朱达他们还有些懵懂,袁标又是说道:“那军弓是兵马对峙,列阵齐射,只管把箭朝敌军射过去,箭落下来就能杀人,准头是不去想的,再有一种,是摆好了架势瞄准,也能及远杀人,可练武厮杀,上战场经历大战能有几次,又有多少次能让你摆好架势瞄准了射杀?”
不等朱达和周青云思考回答,老人猛地弯腰,从箭壶里抽出一支箭,张弓就射了出去,袁标动作不停,俯身取箭,开弓发射,只听到弓弦嗡嗡作响,看得人眼花缭乱,等这边停下,在三十步远的地面上插着几根箭,钉在巴掌大小的区域内。
还是动作最直观,等老人几箭射出,连朱达这种不太懂射术的都明白差别了,如果用周青云的明弓,根本没办法做到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射出这些箭,袁标每次开弓都是半开,可离弦箭支的速度和力量都能保证,但明弓半开的速度就不行。
“江湖市井中的厮杀,都是百人以下的乱斗,要是马战,双方加起来过五十骑的都不多,极少在野地里开打,都是在庄子里,院子里甚至城里街道上,你觉得在这样的战场上,是射得远好,还是射得快好?”
袁标所说的道理朱达想通了,老人觉得他和周青云今后不太会上阵野战,江湖市井中的私斗恐怕会更多,在这样的厮杀中,在那样的环境下,无论杀敌还是防身,短弓速射最为适合。
“你们骑过马吗?马背颠簸,人在马上开弓射箭那有什么准头,还不是靠到二十步内找个准头,那时候你们说是长弓好还是这短弓好,咱们大明上下又是瞧不起鞑子,又是怕鞑子,却不知道他们也有强的道理,这马上的短弓,咱们不如啊!”
袁标感慨了句,说到这里朱达才明白,这弓原来是蒙古草原的形制。
“也不是说你们不练军弓了,两个都不能耽误!”袁标笑着把话又兜了回来,只是配上他那疤痕,这笑怎么看怎么狰狞。
听到这话的朱达也跟着笑,只不过他这笑是苦笑,朱达对练武的辛苦早就有精神准备,不过现在看来,这需要付出的努力和辛苦远超自己预判。
雪花依旧不紧不慢的飘落,朱达和周青云已经练了起来,看袁标的示范动作凌厉快速,照做却完全没那个效果,只能一板一眼的重复练习,老人手里拿着一根用作教鞭的木棍,稍有错漏就抽打下去。
“你们俩底子不错,倒是给老夫省了不少事!”
当年朱达在运动健身方面,是有一定专业基础的,这些知识理念让他能更迅速的理解和接受武技,并且比完全空白的人更容易更准确的做出动作和掌握发力,至于周青云,他已经有几年的训练,基础打的很牢。
不过这些仅仅能让他们少挨抽打,该枯燥的练习还是要练习,如何迈步,如何运用腰背,手臂手腕的弧度,一切一切都有范式,都是千锤百炼总结出的经验和套路,朱达和周青云就是要让自己的身体记住这些,让肌肉产生记忆,让武技套路成为本能和下意识的反应,想要达到这个程度,就得不断的重复,枯燥无比,疲惫无比。
朱达和周青云都有这样的自觉,都不是娇生惯养出身,他们认真的练习,这倒是让袁标舒舒服服的坐在椅子上,边上的火炉上烧着热水,虽说下雪天气,可也有几分惬意。
等到了午饭时候,秦家的仆役却带着食盒来到,两个三层的食盒,份量很是不轻,这仆役来到的时候,已经满头汗水。
“且等小的先热热饭菜,一路寒风吹着都有些凉了,等明日小的会把食材柴火送过来,那就方便......”少不得解释了两句。
饭菜依旧很丰盛,有酒有肉,份量也是很大,即便是他们三个大肚汉都得剩下。
袁标中午喝得不多,只是感慨说道:“秀才在你们身上可真是舍得,不过也没做差,如果吃不饱吃不好,练武就很难有成就,多少人穷苦出身,苦练本领,吃的跟不上,亏了元气,刚过四十就一身伤病,到老没个好死,你们俩本来也该这么遭罪的,却天上掉下来了造化,真不知道怎么积下的德。”
午饭倒是在大屋里面吃的,这大屋和外面的场院差不多,都是宽敞空旷,有些简单的家具和占地不小的土炕,屋子里很暗,得开着门才能看清,外面看是糊纸的窗户,里面能看到窗户被厚木板挡住,关门关窗的话,整个屋子算是封闭的。
“老实吃饭,不要东张西望,这里是大商队的产业,他们人吃马嚼,还要防火防贼,当然修的和土围子差不多,再向北走,这样的场院还有箭楼和地道,常驻护卫的。”袁标解释了一句,倒是让人立刻明白了。
吃饱喝足倒是没有立刻大练,可袁标也不让他们坐下休息,慢慢走动,手里拿着弓,边走边开,短弓和长弓轮换着来。
看袁标开弓射箭利索潇洒,可从基础练起却很枯燥,不断的开合,好在老人一直说个不停,将怎么保养弓箭,怎么应对各种场面。
朱达听得认真,不过觉得袁标未必是在传授,可能就是想找人说说自己的过去。
下午练了一个时辰左右,又有生面孔上门,有一个中年人牵着两匹马进来,挥手打了个招呼,然后自顾自的牵马去了后院,应该是去马厩了,这院子里有专门的畜栏,来来往往的商队需要这个。
那人走的时候挥挥手,袁标也懒得理睬,等人出去之后才感慨说道:“比我想的本钱还要多,居然还给你们弄来两匹马,虽说是老马,可也不便宜!”
这么大的练武场,完备的练武器具,丰盛的饭菜,还有供练习的马匹,如果是那些年的朱达,并不会觉得怎样,可经历过白堡村的贫苦,见过“大户”李总旗的生活,朱达完全明白现在的待遇意味着什么。
没等朱达说话,袁标在那里絮叨着说道:“秀才他家一定是积了德的,这辈子没穷多久,就考中秀才碰上了杨家的那个,现在又遇到你们俩小子,你心思重但不坏,小周人很实诚,将来都是能指望上的......”
雪已经停了一会,在老人的喋喋不休中又练了下去,然后收工回返,本以为能学着骑马,没曾想袁标根本没提这茬。
练武结束,这了一天下来,即便互相推拿,做了相应的放松运动,两个人还是觉得骨头散了架,浑身酸软,只想着回去早些休息,把外面的兵器收拾进屋内后,就越发归心似箭,提着兵器就向外走,袁标已经在院门口那边等着了。
昨日练武结束,老人颇为悠闲,还讲了些轶事见闻之类,今天朱达也很期待,没曾想走到跟前却发现袁标虎着脸,恶狠狠的盯着他们,配合上那道疤痕,表情格外的吓人。
“兵器怎么不带好?”
这话问得朱达他们一愣,兵器?什么兵器?顺着老人的眼神下意识看了看,才发现是说他们的短剑和匕首。
匕首是向伯给周青云的,短剑是秦秀才作为见面礼给朱达的,这两样短兵别在腰间,练武的时候就要拿下来,练也不练这个,用也用不到,他们两个只做配饰了,袁标难道为这个发火?
第八十二章 时刻警惕 招商优惠
“兵器为什么不带好?你拎着那短刀难道是当木棍用吗?你那短剑提在手上,是怕别人不知道你有个铁器吗?”
老人的怒色还真是为了兵器,而且还是为了两个人拿着的姿势不对,袁标火气发作的突然,朱达和周青云都没反应过来。
他们的态度或许让袁标误会,不由得更加恼怒,指着两个人的鼻子说道:“你们以为现在是练武,以为现在不是生死场上,所以就可以随便些吗?你们既然要选这条见血要命的路,从现在起就不能松着,知道不知道!”
老人说到最后,已经咆哮了起来,朱达倒没觉得袁标多管闲事或吹毛求疵,老人这么疾声厉色,自然有他的道理,边上的周青云还没反应过来,看到朱达照做,他也闷闷的跟上。
少年们的愣神让袁标以为对方不满或者想要顶嘴,正要借此机会教训,没曾想乖乖照做,一时间有些拳头打在空处的意思,不过老人经历太多,吐了口气把心情平静了下来。
“短兵要别在暗处,用到这个了,那就是要近身搏命,这种兵器你也没办法和人久战,一定要藏住,一定要出其不意,就算对方看到这家什了,也要把自己的动作藏住......”袁标说道。
他认真的讲了两句,朱达二人也听得入神,却没想到老人自己先泄了气,摆摆手说道:“也不急着学那么多,慢慢我会教给你们。”
说完之后却弯腰下来,将匕首和短剑给朱达和周青云佩戴好,都在偏左的位置上,老人似乎想起了什么,没有边做边絮叨,只是动作细致的忙碌。
袁标做完后叹了口气,朱达自然不会冒失发问,可看着老人脸上的疤痕,想想刚才的失态,朱达没有继续想下去。
“大凡对方有了准备,不是十万火急的关头,拔出短兵前,一定要用空着的手晃一下,这样更有把握。”
说话间,袁标用左手向前一抓,他动作凌厉迅捷,朱达和周青云都下意识闪躲,却没想到老人的右手急速跟上,指着朱达的胸膛,他们躲了前一个动作,对下一个根本没反应。
“如果老夫拿着家什,你们就死了。”朱达对老人的这句话倒是没太多意外。
平心而论,袁标的疾言厉色和动作示范说服力很差,但朱达和周青云都心平气和的接受,老人可能担心不这么做的话,两位少年不会听从,却没想到朱达和周青云的坦诚以及学习技能的急切。
教完这些后,老人沉默下来,脸色也不怎么好看,大步走在前面,朱达倒是能猜到为什么,刚才的事应该是勾起往事回忆了。
雪停了之后,北风刮起,有日光从云层缝隙透射出来,夕阳光芒照在雪地上,比往日同时明亮许多,自然,比下雪时候冷了许多。
朱达和周青云在练武场院那边已经换好了衣服,一身干爽着走在路上,不然被冷风吹上身,得风寒感冒的几率很大,这可是要命的。
在这个时候,郑家集土围的几个大门前已经开始排队,袁标在这里也是有面子的,他带着朱达他们大摇大摆的走过了关卡,值守的青壮们陪笑客气,任谁都能看出他们的讨好和敬畏。
“这俩小子不一般啊!先跟着秦秀才,又跟着袁爷......”身后还能听到这样的议论。
大家在秦家门前分开,也不知老人想起了什么,脸色愈来愈阴沉,和朱达他们点点头后,自顾自的去了。
秦家下人说老爷在书房等着,朱达他们直接过去,坐在那里翻看书本的秦秀才抬头笑道:“还真是巧,我也刚从盐栈那边回来,你俩别急着换衣服,咱们一起去外面逛逛。”
朱达和周青云当然愿意,上次来这郑家集是来去匆匆,这几日或者宅着不出去,或者只走一条路,外面那么繁华热闹,走走看看肯定收获不少。
那边秦川在穿上棉袍,朱达一边等待一边观察,昨日里关于读书科举的谈话,似乎打碎了秦秀才的一些东西,也让秦川醒悟了些什么,情绪有很大的波动,但从今早到现在,秦秀才表现的和平常没什么区别,似乎那深谈从未发生。
三人出了屋子后,却碰到了和仆妇在一起的秦琴,女孩包裹的很严实,噘着嘴,满脸不情愿的模样。
“乖,爹过几天领你出去,安心和崔姨在家呆着。”秦秀才笑着安慰了句,不过女孩不怎么领情,白了一眼后扭头就跑。
秦秀才对女儿的脾气不以为意,背着手走在前面,带着朱达他们出了门,秦川刚出了院子,就有三名精壮汉子前后跟上,这三人也没有隐藏身份的意思,光明正大的把兵器拿在手上,警惕的四下打量。
反倒是秦秀才仪态悠闲,不时的和行人点头招呼,走了几步就笑着说道:“你们两个不用那么戒备,没看到盐栈派来的人吗?靠过来,靠过来。”
朱达从没有把自己当成什么公子少爷,他也和周青云说得很明白,秦秀才的安全和他们的将来息息相关,要尽可能的保护好秦川,周青云尽管话不多,但他对朱达完全信任,自然听从照做。
尽管两位少年的武力很有限,可毕竟也杀过人,也懂得武技,而且这个年纪往往会被认为无害,真要有什么情况,未必一点用没有,朱达想得很明白,秦秀才也能意识到。
话说回来,朱达很多事都替周青云做主,但他不觉得对方是傻子,周青云比他大一岁,见识和经验都很有限,性格也是天真质朴,可朱达知道,很多事情周青云不是不懂,他未必想得很透彻,但利害远近却判断的很清楚,明白怎么选择,明白怎么做。
有盐栈派来的人护卫,朱达和周青云的确不用那么紧张,不过他们做出护卫的表现来也并不仅仅为了安全,也是一种态度。
靠近到秦秀才身旁,朱达跟在右手边,周青云则是在朱达的右手边,走在落后半步的位置,要是一左一右,还有点长辈带着两个晚辈闲逛的意思,现在这样,却有些微妙的不协调。
虽然是小事,但秦川明显注意到了,秦秀才虽然很有些书生意气,可和人打交道上却礼数周全,面面俱到,即便对孩童也是如此。
“青云,来这边。”他随意的招呼了句。
对这句平常的话,周青云好似没有听见,秦秀才又是笑着说了次,周青云转过头闷声答道:“秦先生,我在这边挺好。”
这回答让秦川一愣,摇头失笑,却没有继续招呼,只是拍了拍朱达的肩膀,神色颇为赞许。朱达两边看了看,他表情倒是平静,刚才这场面很微妙,还是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好。
“郑家集原来不叫郑家集,就是路边的无名村子,前朝蒙元时候,口内到草原上就是一国,走通衢大路就好,这等偏僻地方也就没什么人理会,本朝太祖成祖时候,咱们大明兵马那是在草原上杀个几进几出,鞑子被赶得远走,也不担心什么,这里还是个荒村......”秦秀才走得不快,却开始给朱达他们解说郑家集的过往。
盐栈和秦家门前那条街是郑家集最繁华的道路,不光伙计们招呼的殷勤,各项细节也做得不错,别处还有积雪,而这条路上的雪已经被清扫干净,路上闲逛的人很是不少。
第一次来郑家集,进围子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只看到夜游的热闹和灯火点点,现在太阳还没下山,能看到更多的细节。
街上的行人很杂,各种打扮的都有,本地外地,官吏商户,甚至还有蒙古来人,朱达并不仅在观察,还仔细倾听他们的对话,居然很多人是从怀仁县和周围赶过来的,专门来这边吃喝玩乐。
“.....这边姑娘多,台子上抽的也少,县城里那些都是伺候衙门大爷的......”可巧有人说着这话从身边路过。
秦秀才笑着看向朱达,解释说道:“郑家集的赌场抽成比别处要低一半,又不在里面弄花巧,外面的人都喜欢过来玩。”
他自然不会和少年们解释“姑娘多”,当然,朱达知道怎么回事,秦秀才又把话题扭了回来:“等土木堡那次之后,大明对蒙古就少有胜算了,稍不小心就被鞑子打进来,没奈何只能层层设防,一个个卫所建起来,蒙古和大明之间的路不好走了,这郑家集也就兴旺起来.....”
说话间已经路过一处院门,大门敞着,客人进进出出,在外面就能听到里面的热闹,在门前有几位青壮护卫,刀棍等兵器就放在墙边身侧,这几位颇为懈怠,打量来往人等的眼神与其说戒备警惕,倒不如说是为了打发无聊,他们看到秦秀才之后却不敢怠慢,几个人都是躬身陪笑,秦秀才只是点点头。
“......卫所出来的商队对南边不熟,南边来的商队不敢去边墙战区,大家选个中点互相贸易,各取所需,这些交通便利又靠近水源的中转地跟着繁华富裕起来了......”
第八十三章 郑家往事 繁华哭声
又走过一处,这里却是店铺门脸,门前站着笑脸迎人的伙计,远远看到秦秀才后,立刻热情殷勤的过来打招呼,行礼问候之后又回去忙碌,朱达路过这边的时候特意向内看了几眼,借着夕阳光线能看到里面堆放着大小包裹,还有草木之类。
开始时候朱达很奇怪,心想着店铺为什么没有招牌,还纳闷里面买卖什么,看了也没弄明白,但闻到店内传出的味道后就知道了,药材的气味很浓烈,中药的味道从古到今变化倒是不大。
“......蒙古人信的是巫医,得病受伤都是生死看天,可他们也知道汉地医药好用,更别说治牛马的兽药,官府是禁绝药材贩卖给蒙古的,不过这个又不像兵器之类的要紧,只要有关节,这生意不难做,只要面子上过得去,别挂招牌和幌子就好,这也是边地的规矩......”
听到这个,倒是让朱达有些大开眼界,就连周青云也听得入神,护卫他们的三个人走近时也能听到,却没有任何感兴趣的意思,显见这些都是常识。
“......这里做生意的人多了,村子也跟着兴旺起来,可归根到底是不稳,且不提南来北往的商队半商半匪,一言不合就要动刀枪,谋财害命的圈套设局更是常见,不必说周围的响马土匪,时不时就要来这里发一笔财,官府也是差不多的做派,所以人多兴旺,可始终兴旺不起来......”
秦秀才停下脚步,看着眼前的齐整街道,继续说道:“这边要说有多好的地利也未必,若真是咽喉要道,通衢之地,早就是县城州城甚至府城了,和郑家集差不多的地方不少,要不就是坑害商队太狠再也没有人来,要不就是被匪盗官兵洗掠伤了元气,就这么破败消亡,这郑家集能到这个地步,多亏七十年前的那位郑百户,也是现在这位老郑,郑巡检的祖父。”
昨日练武结束回到屋中,听屋外秦秀才和那许三哥对话,提到过“老郑”,话中意思这“老郑”是郑家集的大人物,却没想到现在提到解说,朱达立刻在意起来。
在来到这里之前,那位郑百户只是个卫里站错了边的不起眼武官,他上面的指挥佥事倒了霉,郑百户本管着的好地盘自然要给新得势的那边让出来,当时的郑家集还是个无名村子,刚被土匪洗过,残破不堪,是最下等的去处,直接就丢给了郑百户。
村子虽然屡遭匪盗残害,可村民并不能说可怜无辜,坑害来往客商就不必说了。村民们本身就和周围匪盗有勾结,本身就难管的很,几任百户总旗在这里都没收上钱粮,甚至还丢了性命。
郑百户带着家人来到了这边,他们郑家和卫所里别家有个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兄弟友爱,别家成年就要分家,不然会影响到世袭的这份产业,郑家是三兄弟一直在一块过,做兄长的郑百户照顾两个兄弟毫不惜力,当时郑百户四十五六岁的样子,大女儿嫁人,两个儿子也已经成年,两个弟弟的三个儿子也是成年,也就是说,光郑家的男丁就有八个,女婿家那边也是卫所武家,也能出人帮忙的。
早些年间,大明卫所武备还没这么废弛,百户人家往往都有沙场的经历,练过武的更多,兵器也是不缺,这郑家自己就有三匹马。
八到十个会武的青壮男丁,又有兵器装备,而且团结一心,这支力量不算小,在乡间村中更是了得,何况这郑家百户身份还在,这官家品级也是助力。
这一股力量来到残破的村子之后,立刻就站稳了脚跟,村民们的反抗不值一提,期间也有勾结土匪马贼来打的,可郑家男丁能开弓骑马,能挥刀弄枪,匪盗这种乌合之众真不是对手,两次损失惨重就不敢来了。
地面稳定下来,流落在外的人口回归,过往的商户停留,这无名村子渐渐恢复元气。
来的行商一多,有那依附郑家的村民就起了坏心思,建议郑百户对商户们下手,被拒绝后,村民们忍不住自己动手。
郑百户和郑家家人是见过世面的,懂得放水养鱼的道理,对村民这种杀鸡取卵的行为立刻是严惩,甚至还自掏腰包赔偿了损失,把面子和里子都做到了十成。
这事迹慢慢的传扬开去,过往商户愿意留宿这村子的越来越多,卫所商人担心南下不熟,南来的商户担心北上不安全,就在这村子里进行贸易,郑家开了客栈饭铺,又掏出本钱在里面做些低买高卖的中转生意,慢慢生发起来。
所谓“生发”不过是日子过得宽裕不少,说不上豪富舒坦,毕竟郑家一大家子人,武夫弓马刀枪的花费也大,这村子小打小闹的生意就是那么回事。
倒是在这郑百户五十一岁的秋天,两支商队来这个村子投宿,按照时下通行的规矩,支付了比市价高几倍的食宿费用,同样是这个规矩,郑百户就要负责商队在范围内的人货平安,在大同边镇的各处,这等事司空见惯,是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
不在卫所和府县的核心地域,大事小情的传递上也会变得缓慢,甚至就没有人会记得给他们递消息。灾祸爆发的也是突然,商队投宿的第二天上午,这个无名村子就被二百多名马贼团团围住。
那时候大明和蒙古征战不休,边关烽火连天,可也就是这个时候,贩运商货到大同,或者你有本事能卖到草原上,都能赚大钱发财。相应的,乱成一团的边镇区域盗匪横行,甚至还有蒙古人参与其中,专门盯着冒险的商队们下手,据说边将们是幕后指使,甚至还有代王府的影子若隐若现。
马贼们洗掠村镇已经不算新鲜事,但来到无名村这边却很稀罕,因为这里算是深入腹地了,不知道马贼们是想深入腹地,还是早盯上了过路的商队,想要攻其不备。
有郑家人做骨干,村民倒是很快组织了起来,村子虽然土围子没有成型,可宅院也是防贼防盗的规制,凭依抵抗没什么问题。
马贼讲究的是来去如风,平地野战靠着坐骑的冲击力优势巨大,真要攻打什么围子工事就不擅长了,开始时候,马贼直接和郑家人提了条件,把商队交出来,村子不会有事。
无论人情还是道义,郑家把商队交出去都是常理,毕竟他要保住家人和村民,两支商队的头目都吓破了胆子,他们一共带着十多个护卫,算上商队自己的青壮有个几十号,可这些人凭借宅院据守还可以,出去那就只有死路一条,商队和郑家说,如果能护着他们,那就把商货分出一半作为报酬,他们也没有动强的本领,要知道郑家男丁虽然少,真动起手来,杀光商队上下不难。
按照郑百户和两支商队的说法,郑百户当时拒绝了这个报酬,说郑家收了你的银钱就要做事,当然,也有些嚼舌头的念叨,郑家和商队打退马贼之后,郑家死伤惨重,只能图个面子和名声了,实利想要拿也拿不到。
马贼对商货是势在必得的,也觉得自己二百多号人,拿下这个残破的村子问题不大,试攻两次之后十几条人命没了,墙还没有越过,打到这个时候,马贼们也打出火气来了。
断断续续打了一天,直到郑家女婿带着救援的人过来,郑百户战死,郑家死了四个男丁,商队青壮死了九个,村民死了六个,马贼死了三十多,攻难守易,打到这个局面也算是正常。
两支商队再怎么算计,郑家也保全了他们的财货,还付出了人命的代价,一个百户的战死值些钱的,不管从什么方面来讲都得感谢。
这次战斗之后,郑家人损失惨重不说,村民心中也有怨气,才站住脚没几年的村子,一下又是不稳。
郑家全家哀恸,可对眼前的场面也是无可奈何,只能先把丧事操办了,没曾想头七还没过,来到村子里停驻贸易的商队数量暴增,甚至有商队不是顺路,宁可绕远也要在这边停留贸易。
除了商队之外,还有不少过来投靠的,有携家带口的百姓,有骑马带刀的江湖人,都是愿意为这郑家效力,想在这村子里讨一口饭吃。
经过那一战之后,重新残破的村子却骤然兴旺,归根到底,还是郑家那一战打出了名声,在这乱糟糟的大同一带,算是立起了一杆旗,盗匪横行、民贼不分的边镇区域,有了这么一处安心所在,行商百姓自然聚集,希望能有人护他们平安。
这边场面越做越大,郑家却遭了一桩窝心事,卫所得势的那派趁着郑百户战死,居然夺了这个百户的职位,郑家全家都成了余丁的身份。
“......人的运势一起,怎么也是拦不住的,郑家也是这般,百户身份被夺,眼见着这块地盘要飞走,可这......”
秦秀才说得高兴,朱达和周青云听得入神,他们已经走到了郑家集的中心,这边很有几处大宅,看起来颇为气派,除了气派宅院之外,还有寻欢作乐之处,热闹非凡,太阳快要落山,店家门前已经开始挂灯笼了。
就在这繁华闲适的气氛间,突然听到了嚎啕哭声传来,哭声在此间显得格格不入,秦秀才停了讲述,向声音方向看了过去......
第八十四章 土围夜色 连环杀人
“古色古香”的街道,耳边能听到欢声笑语,太阳落山,将要挂起灯笼,在前方突然响起哭声,还是蕴含着凄惨和绝望的女人嚎啕......
朱达突然响起当年看过的一些东西,只觉得心底冷意升起,全身汗毛都竖起来,当真是毛骨悚然,随即看到身旁秦秀才神色如常,大多数的本地人等朝那个方向看了眼,就自顾自的忙碌起来。
“咱们正朝着那边走,到那里就知道是什么事了。”秦秀才淡然说了句,却是继续讲这郑家的过往。
运气来了的确挡不住,郑家拼死护下的两支商队却和大同镇守太监有些关系,在这样兵荒马乱的时节还敢做生意的,背后的确会有几分仗恃,实际上,这两支商队根本没想到会在郑家集这个位置遭遇马贼,再向前几十里的话就会有官军过来接应,当然,马贼的来历也很蹊跷。
在郑家眼看就要扫地出局的情况下,大同城内的某位人物说了几句话,郑家人不做百户,那么他们所守卫的这块土地也从卫所里剥离出来,成了怀仁县的土地,那郑百户的长子莫名就有了个巡检的官衔,这可是地方官府中分守一处的主官,虽说品级九品远不如六品的百户,可实权远远超过,这是标准的因祸得福了。
有了这巡检的位置是个助力,但真正让郑家集发达起来的则是他们一家的做法,别处巡检都是设卡收税,这里是商队汇集之地,抽水收税最是合适,可郑家却不这么做,他只是在食宿上收钱,然后拿出本钱按照商场规矩做生意,这本就是交汇所在,郑家身为巡检,又有仗义的信誉,大家都愿意把货物卖给他,卖了之后也的确不会吃亏,没过多久,郑家就成了这一带最大的中转商人。
再者,地面上繁荣起来后,除了投奔过来的农户之外,三教九流的江湖市井人物也跟着越来越多,郑家对开设赌场青楼之类的并不反对,也承诺不会抽水,但必须要参股,他会花钱建好房宅,会帮着看护安全,其他不合王法的产业也都是照此办理。
郑家对所有开在郑家集的店铺都有个要求,那就是按照市价买卖,不得坑骗欺凌客人,不然就会关店封门。
对这些规矩,有人愿意听从,有人不愿意,但凡是不听的,都被郑家赶了出去,他们家和马贼打过那一场之后,在当地已经有了赫赫威名,更聚起了一支过百人的精强队伍,加上这分守一方的巡检职司,没什么压不下的乱子,真正郑家得罪不起的,基本都不会走这条路来。
“......军伍草莽之中也有英杰,郑家这法子看似粗陋,却将人财货集中这一地,把这荒芜村子硬生生变成了类比县城的繁华处所......”
秦秀才说到这时候,忍不住感慨了几句,对郑家的做法,朱达完全能理解,和那些年几个弹丸之地的***区别不大,低税甚至免税,酒色财气的销金窟,还要充分的保障安全稳定,有公平的规则运行,做到了这些,人流物流汇集,其中自然而然就产生财富。
而升平盐栈依靠盐货将客商集中到店里贸易,其实用的就是类似道理,只不过规模和方向不同。
“......现在的郑巡检四十多岁,是当年那郑百户的孙子,这就是郑家的宅院了......”
不用秦秀才指点,朱达也能认出郑家来,因为在眼前只有一个大宅院,沿路走来,这是规制最大的一个,看起来倒是和白日里练武的场院差不多,而且从位置上来判断,这郑家就是在郑家集的中心了。
两人多高的土墙,四角和几处都有望楼箭塔,能看到正对着的大门处有六名带刀持矛的青壮汉子守卫,除此之外,又有三五成群的小队巡逻周围,这些青壮的状态可比路边店面门前的护卫要好很多,警惕警觉,不时的扫视人群。
朱达本以为秦家门前的两条街是郑家集最繁华的地方,等来到这郑家大宅门前,才知道此处更胜一筹。
这里能看到茶馆酒楼和妓院,酒肉和脂粉的味道交杂缭乱,却不见什么卖货的商铺,也就是说这边都是娱乐消费场所,当然,酒和肉体同样是货物。
“......大生意都是在这里谈的,各路将主下面的掌柜,南边商队的买手,都是在这边坐着谈定下个月甚至半年后的生意,郑家或者是参与,或者是牵线,其中自有大利......”
听到秦秀才的解说,朱达心里补了一句,在这茶馆酒楼妓院的花费也是不小的收益,不过他更感兴趣的是郑家大宅的规制,这其实就是缩小一号的土围子,真要有敌人打破了外面的防御攻进来,郑家大宅就是内圈的防御堡垒。
只是在这样的欢声笑语和繁华热闹中,却始终有凄惨的哭声,朱达已经看到了何处在哭,三名衣衫褴褛的男女在大宅正门边上磕头号哭,让他奇怪的是,护卫们警惕的看着四周,却对这三人不理不睬。
大户人家门前不是要保持体面吗?这样的穷苦人哭闹怎么看怎么扎眼,郑家这种手里有刀枪的豪强怎么会容得下?
更让朱达纳闷的是路人们的反应,驻足观看的似乎都是外来人,本地人熟视无睹,甚至连常来的外人都不好奇。
“......又死了一个......”
听得路人这么说话,朱达心里倒是明白几分,难不成这等事经常发生,正想着,就听到秦秀才开口说道:“连续五年,这周围的村子每年总要死三四个女人,都是穷苦人家的女儿,他们只能来求这郑巡检做主抓人。”
说话间那大门前有一名身材不高的壮实汉子走了出来,相比于外面的棉衣皮袍,这汉子身上穿着的居然是细纹绸布,裁剪的很用心,脚下是上好的皮靴,看着就有股富贵气,他走到跪着号哭的三人面前,那三人一看到他出来,磕头的频率更加急促,哭声也变得更大。
那绸衣汉子安慰了几句,然后又从怀里掏出些什么递过去,跪着的三位男女又是急忙磕头,哭声却小了很多,那绸衣汉子没有耽搁太久,他转身回转的时候,还能看到那几人不住磕头。
“这人是郑巡检的大儿子郑成勇,将来也要接这个巡检位置的,郑家在本管的地面上做事还算仗义,虽说破不了案子,可总会接济些银钱。”
边说边向前走,却看到那跪着的三人已经起身,正和他们走个正对面,两男一女的脸上被泪水冲刷尘土,糊成了一团,他们随手抹了抹也不去管,却都盯着当中那人手里的散碎银钱,也是刚才郑家长子接济的。
那妇人看起来五十多岁,脸上还有悲戚哀恸,两个差不多年纪的男的则只盯着银钱了,朱达倒不敢判断年纪,他已经有了概念,这时代的贫苦男女被生活摧残的很厉害,三四十岁看起来会很老。
年纪是一回事,三个人的表情却让朱达心里发凉,死的女人应该是他们的至亲,难道刚才他们的哀恸和绝望是装的吗?
擦身而过之后,身后响起了争吵,三人为这钱谁该拿的多些闹了起来“女儿是我家的,你个当叔叔的掺合什么”“你家闺女也在我家吃过饭”之类言语。
“他们知道破不了案,去县城里的衙门反倒会被苛责敲诈,还不如来这边,人死了就指望不上,还能换些钱贴补,去年有一桩惨事,十五里外村子里一户人家的女儿病重,家人不愿意去治病,自家把人杀了过来磕头哭求,要不是他家孩子说破了,又把钱骗走了。”
在开始时候,秦秀才和朱达说话还顾及他是个孩子,随着交流的深入,却完全当成成人看待,周青云的承受力也很强,大部分的话他都能听到,一直是神色淡然。
听着秦川的讲述,朱达的表情变得僵硬,这个时代这个社会果然是人吃人的,每年死几个年轻女人,而且尽人皆知,却没有任何波澜,很少的银钱就可以打发,每个人都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那杀人凶手一直没有被抓到,还在外面活动,难道就没有人担心吗?
边说边走,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可这条道路还是通明,店面门前的灯笼都舍得用烛火,还有直接在饭庄门前空地摆设烤架,上面有肥羊翻转,香气四溢,用这个招揽客人,烧烤用的火堆也明亮的很。
最亮的地方应该是三家妓院的门前,门上挑着四个大灯笼,下面站着浓妆艳抹的粉头,笑脸迎人,灯下看美人七分变十分,南来北往的客商路上清苦惯了,总是会驻足观看,或者向内走去,还有些熟门熟路的寻欢客,也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妓院门前设置很有趣,粉头们站在正门,客人们却走边上的小门,那边就显得阴暗了不少,寻花问柳的客人们没几个愿意张扬的。
从出门到现在,秦秀才一直在介绍郑家集的来龙去脉,还在点评郑家和其他所见,淡定轻松,不过接触了几天之后,朱达已经大概了解了秦川的习惯,他心里在思考或者很激动的时候,会习惯性的喋喋不休,也就是说,昨日那番科举的言语对秦川并不是毫无触动,可朱达也没办法肯定对方一定是想这个。
第八十五章 似曾相识 国士报君
秦秀才如何选择,朱达并不太关注,他决定不了什么只能去建议,而且秀才考举人也是百里挑一的概率,谁敢说一定就能考中?
不过走到这里的时候,街上已经有些拥挤,那三名充当保镖的青壮已经不敢离的太远,可街道本就不宽,六个人聚在一起就难免和路人碰撞挨擦,彼此间都颇为不满。
秦秀才很无所谓的示意护卫们走远些,笑着说道:“外面的门已经关了,有人要动我也跑不出去,大凡有些脑子都不会这么傻。”
郑家集天黑之后是个完全封闭的所在,那两人多高的土墙不是说翻就能翻过去的,何况还有常备的武力,谁也不会选在这个地方这个时候动手,何况这还是在郑家大宅门前,十几号青壮护卫会迅速赶过来的。
秦秀才说得有道理,护卫们听了后也是认可,虽然有些为难,但还是照做,秦川带着朱达和周青云两个少年,走动起来就变得轻松不少,秦秀才笑着指了指前面的饭庄说道:“那里的厨子可是在大同学艺回来的,烩羊肉做的不错。”
听到秦秀才的话,朱达和周青云都很兴奋,一来肚子饿了,二来大同手艺的名厨让人期待。
和一门心思想要去品尝美食的周青云不同,朱达虽然对美食感兴趣,可他对这郑家集街道上的夜生活同样有兴趣,明亮的灯火和热闹的人群带给朱达一些熟悉的感觉,尽管这和他记忆中的夜生活天差地别,却有那么点相似了。
夜里不是漆黑安静,而是有光亮,有喧嚷人声,看着眼前的场景,朱达一时间恍惚起来,他这边停下,在人群中不知不觉被秦秀才他们落了下来,那边走出去几步才发现人不在身旁,连忙回头招呼。
朱达从怅惘中清醒过来,答应了一声,有些感慨的看了看周围,就准备跟上去。
就这么随便扫视,在两步外却有一人吸引了他的注意,这人是个身材魁梧的壮汉,他腰背有些佝偻,可即便这样也比向伯略高,向伯已经是难得的高个子,这人如果腰背挺直的话在人群中肯定更加显眼。
因为这高大魁梧,朱达禁不住多看了几眼,亏得是在郑家集的街道上,借着灯笼映照,能看到这人左脸横着两道刀疤,这年头磕磕碰碰很寻常,脸上有疤的人不少,不过这人的疤痕显眼,看得很清楚,这魁梧又佝偻的汉子很是警觉,不住的转头张望,只是朱达个子不高,在人群中很难被注意到。
撇过这眼之后,朱达刚要前行却愣在那里,不顾那边的招呼,装作无意的偏头看过去,可巧那汉子正在向前挤,用手拨开前面阻挡的人,能看到有根手指短了一节......
这壮汉力气不小,前面的人被他直接推开拨开,又想喝骂的看到他这个样子也不敢出声了,他本来佝偻的腰背也是挺直,微微躬身,右手伸进了怀中,脸上狞笑浮现,就在眼前,就在眼前,到时候就要大功告成!
秦秀才和周青云还在那边喊着朱达,三名护卫两人在外面,一人则去看朱达,正在这时,却看到一名凶恶魁梧的大汉突然分开人群到了跟前,从怀里掏出了一把短刀,狞笑着直刺过来!
事发突然,人在这繁华夜色中走了一路,有下意识觉得此处安全,整个人都已经放松下来,谁能想到会有人靠近身旁,持刀暴起行凶,仓促间怎么能反应的过来,不光是秦秀才错愕当场,就连周围被推搡开的人也都呆愣,甚至无人惊呼,这等情形,居然诡异的安静了。
就在这绝望的安静中,突然间响起一声凄厉的嘶吼,痛苦扭曲,甚至不像人声,这一声终于打破了安静,路上夜游的各色人等急忙散开,有人惊呼,有人哭叫,有人痛喊,有人怒吼,吓呆了乱叫的,被踩踏推搡倒地的,还有向前冲的。
可嘶吼的人并不是秀才秦川,挥刀那名大汉张大了嘴,五官已经扭曲,整个人僵在那里,身体微微发抖,在他右肋的位置上有个少年挂在那里,少年手中的短剑已经直刺了进去。
一尺多长的锋利短剑,剑刃差不多是八寸多,全都刺入身体,已经是伤到了要害!
肋骨遮蔽下的脏器本就是人身上最脆弱的部位,被利刃刺入,痛感已经达到了极限,痛疼甚至让人没办法行动。
朱达双手握着短剑,拼命的向前推,可护手已经被肋骨挡住,推无可推了,即便这样,他也不敢有丝毫的放松,朱达听过这大汉的描述——经历过战场,见过血,武技高强,对付这样的人只能用尽全力,只能博个运气,现在博到了,那要做到底!
此时用上的正是这两天袁标教授的,每天练习砍刺人身上的薄弱部位,肋部就是其中之一,朱达其实没什么选择,他能碰到的致命要害位置只有这个。
朱达现在心里充满了恐惧,他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做,朱达生怕稍一放松,局面就会崩溃,他突然想到了袁标的传授“刺进去转一下”,老人明确说这样能加重伤害,朱达握紧了剑柄,狠狠的转了下。
剑刃刺在肋骨之间的缝隙,间距本就没多大,剑刃根本转不了太大的角度,但搅动脏器血肉,疼痛却会加倍。
可朱达这个动作让僵住的大汉有了剧烈的反应,他又是沙哑的吼叫一声,顾不得身前,只是曲肘向着肋下猛击过来。
朱达躲无可躲,又不敢松手,但他知道没有反应就是坐以待毙,电光火石的刹那,他还是松开了一只手,曲臂格挡,准备挡住第一下之后,尽可能的把这个肘锤向外推,如果不这么做,可能会就会打到自己的头颈上。
方寸间发力,又是极痛下的动作,这根本不是朱达能挡住的,甚至连偏离都很难,何况这么短的距离,这么狭小的空间下,他能做的也很有限,肘锤撞到了他的手臂上,朱达试着向外推没有任何作用,可让他想不到的是,对方似乎浑身是水,颇为滑润。
就这么滑了下,力量没有打正,可大力依旧推着朱达的手臂,让他的手臂弯折到了一个奇怪的角度,打在朱达的额头上,然后将他整个人打飞了出去。
过程如此,实际上发生的极快,朱达感觉到头好像被重锤猛砸一下,意识迅速模糊,他感觉到整个人在半空中缓慢的飞行,到失去意识前他记得紧抓剑柄,看到周青云怒吼着挺刀冲上去。
他的策略和应对都算是合适,可十二岁的少年对上壮汉,力量上的悬殊差距,在这方寸之地没有任何破解的可能,被打飞出去,直接打的昏厥,都是正常。
只不过朱达被打飞的时候,手还紧紧的抓住剑柄,那大汉此时的发力已经超出了极限,那柄短剑也借着这股力量被拔了出来。
朱达就这么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左臂扭成很古怪的角度,右手却还牢牢抓着剑柄,的确是好剑,利刃上沾染的血迹很少,根本不像才从身体里抽出来。
短剑从身体“拔”出来之后,那大汉绷紧的整个人都松了下来,就好像一个吹足了气的皮囊开了口气,气喷出,圆鼓鼓的气囊憋掉,这大汉肋部伤口鲜血急喷而出,已经跑出几步远的路人也被喷到,在那里吓得大叫,下身有水渍,已经被吓得失禁了。
大汉手里握着刀,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想要继续向前,秦秀才一直站在那里没有动,再向前一点就能够到了,可大汉觉得浑身上下的力气从肋部不断的溜走,现在最微小的动作都重若千钧,何况那秀才身边的少年已经抽出了刀,怒吼着冲上来,一刀刺入了小腹处,还狠狠的向下一划!
那里同样是最疼的部位,可大汉已经感觉不到疼了,他的嘴里也有血沫涌出来,他手中的短刀掉落在地,可那扑过来的少年还在不停的刺进拔出,大汉的下身几乎被彻底搅烂。
这样的重伤下大汉没有坚持多久,他死前的表情很奇怪,刺杀功亏一篑应该是充满不甘,但却凝固在恍然上。
第八十六章 寒心合分 贵人恩情
“秦先生!”被隔在外围的三名护卫终于赶到,一个人挡在秦秀才身前,一个人过去拽开拿着刀还在不住刺的周青云,另一个人则是蹲在那尸体边上。
秀才秦川呆立在那里一直没有动,好像被吓傻了似的,不算太远的地方已经响起了吆喝声和梆子声,路上的行人都急忙闪避,或者蹲在一边,或者急忙进最近的店铺里,街道上迅速的安静下来。
十几名拿着兵器的汉子快步跑过来,持刀提矛,后面还有两张弓,若是谁细听,能听到更远处有马蹄声响起。
此地靠近郑家大宅,听到有乱子派人过来也是正常,来人的脸色都不怎么好,郑家集的腹地闹出这么大的乱子,实在是不给郑家留脸面,带队的汉子手持朴刀,看到那具尸体之后脸色就冷了下来,带队这人刚要喝问,却看到了呆立在一旁的秦川,灯笼映照下看得很清楚,带队这人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秦先生,秦先生没受伤吧?”带队这人将朴刀递给身后同伴,上前抱拳招呼说道。
秦川还呆在那里,带队那人耐着性子又问了两句,秦秀才晃晃头,这才反应了过来,但他没有理会带队那人的问候,只是推开拦在自己身前的护卫,向前走了两步,周青云似乎已经镇定下来,正跪在朱达的身前手足无措。
“秦叔,朱达还有气,朱达还有气!”注意到秦川过来,周青云急忙喊道,声音里不知不觉带上了哭腔。
听到这话,秦川身体摇晃了下,整个人好像要瘫掉的样子,不过迅速又是站稳,他没有去看朱达,只是看了看跟着他们的三名护卫,那三个人都被秦秀才看得有些别扭。
就这么扫视一圈,秦秀才依旧没理会郑家赶来的护卫头目,反倒看转向路边的店面,依旧灯笼高悬,就这么漫无目的的看了几眼,秦秀才长叹了口气,表情变得很复杂,有恍然有颓然,整个人好像被抽空了一样。
“有劳郑久兄弟过问,学生带着子侄辈在街上闲逛,这凶徒突然冲出来,多亏两位晚辈拼命保护,这才幸免,学生受了惊吓,现在有些失神失措,只求巡检大人能看顾些,帮着请名医救治学生的义子,也请巡检大人派人护卫学生家宅,这些恩德,学生必有报答。”秦秀才沙哑着嗓子说道。
说是惊慌失措,可秦秀才的言语颇有条理,那郑久负责街面护卫上的事,听到秦川这话之后,直接愣了下,一时没有回答。
郑久这反应倒是让跟来的护卫们颇为诧异,郑久一直是管着街面,和各路人马都打过交道,想来世故精明,应对伶俐,没道理连句话都接不下,这秦秀才虽说是郑家集的大人物之一,可郑久对上也不会低头太多,怎么今天这么僵。
他们却想不到郑久是在咂摸秦秀才话里的意思,刚才那几句话看着简单,实际上却包含着多重含义,郑久开始以为自己听懂了,晃晃神才想的多了些。
朱达自以为知道秀才功名的贵重,其实还是估计不足,对于郑家来说,不管秦川有没有盐栈谋主的身份,单这个秀才本身就值得拉拢,即便秦川没有任何江湖上的背景实力,他身为秀才表达的请求就足够有分量了。
秀才是读书人最低一等的功名身份,有些许优待,没有任何的流品,可这个秀才却可以在官府表达自己的意见,有同年和座师互相帮扶,也有他日金榜题名的可能。
这样的读书人不管从前出身如何,只要中了秀才,他就是统治阶级的一员,就不能被人轻忽,而在千余户人家的郑家集,除了郑巡检之外,只有一个人有官府的功名,那就是秀才秦川。
秀才身份在郑家集已经很是贵重,何况还加上个横跨黑白的盐栈,有身份有武力,秦秀才在郑家集的地位可想而知。
不过刚才这番话却有和盐栈切割的意思,而且言语里明显有对郑巡检的示好甚至低头,郑久在郑家也是能说上话的角色,自然知道郑巡检对秦秀才被盐栈拉拢这个事一直很不高兴,秦川考中秀才之后,郑家准备等一等,等秦川境遇更难过一些再去示好,这样能收获更大的人情,却没想到还没怎么拿捏,别人抢先一步了。
结果是原本郑家在郑家集说一不二,现在很多事要看秦秀才和盐栈的意思,让郑家上下很不自在。
有这份因果,郑久没花多少盘算就得出了结论,他很是郑重的抱拳说道:“秦先生这话就见外了,大家都是乡亲,又出了这样的事,帮忙都是应该的。”
说完这句,郑久回头和队伍里的同伴交流片刻,赶过来的护卫队伍略有骚动,随即分出几拨来,有人急忙跑回去报信,有人去路边维持秩序,那郑久则是带着几人将秦秀才和先前那三名护卫隔开来。
秦秀才身边的三名护卫对郑家人的举动很错愕,他们的第一反应是看向秦川,秦秀才没有说话,只是在那里吐了口气,脸上浮现出放松的神色。
此刻的局面有些微妙,秦秀才拍了拍没有沾染尘土的长衫,迈步向前走去,三名护卫想要跟上,却被郑久的属下拦住,他们想要争执,看到前面秦川连头都没有回,三个人迟疑了下都没有出声,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秀才秦川走到昏迷的朱达跟前,缓缓蹲下盯着朱达的脸,刚要抬手动作就被跟过来的郑久喊住“秦先生,别动他,等郎中过来,不然还会再受伤。”
秦秀才停住手,就那么看着朱达,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朱达说道:“我以为要做一次你的贵人,让你才尽其用,不至于埋没在荒僻山村,没曾想你是我的贵人,救了琴儿的命,也救了我的命......”
周青云呆呆的站在一旁,秦川继续闷声说道:“你对我家这般大恩,又给我拨开云雾,让我如何报答......”
他这边说没说完,身旁的周青云忍不住说道:“秦先生,朱达还没死,先紧着救人吧!”
第八十七章 似梦似真 今日人生
朱达大口吃着快餐盖饭,大口喝着碳酸饮料,这些餐饮没有任何的健康可言,大量的油脂,大量的盐和调味料,还有大量的糖,吃这些会发胖,造成高血脂高血压,还会缺钙。
但朱达觉得这些就是无上美味,当年在白堡村的时候,家里哪舍得放盐,油更不用说了,至于甜味只能从野果和蜂蜜上找。
吃完眼前的这些,朱达还琢磨去买点饼干和炸鸡之类的,以前总觉得这些对身体有害,现在却根本不考虑了。他去卫生间简单的洗了下手,然后准备冲个澡,朱达从没想过用热水淋浴也是这么享受的事,
洗完之后神清气爽,朱达准备瘫在床上玩会游戏,在那时候努力不去想念,但电脑游戏什么的比起河边抓鱼和练武好玩太多了。
电脑似乎有些故障,一直打不开,朱达恨不得砸碎了它,等女朋友回来就不会让玩游戏了。
正焦躁的时候,却听到外面门锁被打开,一个靓丽的美女走进来,看到朱达摆弄电脑,脸上立刻有嗔怪的表情。
“你怎么又玩这个......”
“我就是......”朱达转头解释说道,可看到自己“女朋友”的时候,却觉得不对劲,这个女人不是偶像明星吗?怎么是自己的女友?
意识到这个,朱达恍恍惚惚的觉得不对,不管是租住的房间,刚才吃喝过的快餐饮料,还是眼前的电器和女友,全都变得虚妄起来。
朱达回忆起背包出游的时光,原本看到的那些现代化村庄,在山地平原随处可见的电线和公路却变成了破败土气的村落,他跟着人锻炼身体的时候,一会是健身房和场地,一会是木人桩和石锁,然后又是回到学校,回到福利院,那些奋发努力,好勇斗狠的时光,以及刻在骨髓里的孤单和狠戾。
“孩子,你是有爹娘的,怎么能胡思乱想,说自己没有爹娘,什么天上飞的,地上开的,你是发烧说了胡话了,孩子,别吓唬娘,娘给你自己请个道士做法祛邪。”
“咱们命不好,能安稳活着就不错了,咱们这辈子安分种地,烧香念佛,多做善事,下辈子就能投个好人家,那总旗大爷还有上面的各位老爷大老爷,那都是做了几代的善事......”朱达正垂头丧气的坐在田垄上,觉得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头,佝偻消瘦的父亲正在苦劝。
可这个日子什么时候是头,记得自己还有另一个人生,那个人生中虽然无父无母,可却从没有为生计发愁,只要努力多少会有回报,尽管也有这样那样的不公平,可得到就算很少,比起现在来也是丰富许多。
现在这种埋头种地,每天累死累活,田里也不会有太多收成,当年那习以为常的亩产千斤此时完全是不可能的,而且拼死拼活收来的粮食却没有多少能被自己吃到,大头都被老爷们收走了,想想平日里花费了多少辛苦,可一年到头肚子饿成了常态,吃的上面,别说是油盐,细粮都少见。
这么活着有什么劲头?已经成年的朱达时不时就泄气,想要离开村子,可却无处可去,没有足够的盘缠和干粮能去到哪里,何况外面盗匪横行,稍不留神就没了性命,而且要命的还不只是盗匪,官兵同样是虎狼,哪怕看似老实的村民百姓,都会在某种情况下谋财害命,据说还有更惨的下场,被人绑了卖到草原上,给蒙古人做奴隶,那真是做牛做马一辈子,临死还会被切碎了喂狗,甚至还有没死就被切碎了的。
朱达的父母一直不知道孩子为什么抱怨,他们家的情况比起村里很多人家已经算好了,最起码不会被饿到,只要无病无灾的,娶个媳妇也不难,大家都是这样,从小到大也没好过,怎么就天天抱怨丧气。
恍恍惚惚间,朱达总觉得自己有选择,村子里的那个猎户周青云在向老汉死后就离开了这里,有人说是去边关投军,也有人说他去大同那边闯荡,如果自己能和向老汉学武,是不是也不被拴在田地上,是不是能活的自在些。
在这样的困苦和绝望中,朱达几次想到了死,的确,身边的同龄人都在这么生活,甚至活得连他都不如,可朱达知道自己有过更好的生活,甚至也能做其他的选择,有这些因素在,让他怎么也无法甘心。
只是一了百了的决心并不容易下,想想含辛茹苦养自己长大的父母,朱达就只能强忍着,但脾气越来越控制不住。
恍惚间北边烽火连天,但已经起不到示警的意义,因为大股的蒙古骑兵已经破口而入,沿着官道南下洗掠,当看到北边的烟尘扬天时,逃跑也已经晚了,朱达想要带着父母妻儿逃跑,却知道在平地上根本逃不过骑兵,想要进山,可妻儿父母怎么能跟上,无奈之下只能做出了最坏的选择,藏入了家中的地窖。
大军过境作战,往往不会在抢掠上花费太多功夫,只会在回程上顺手为之,但蒙古破口入关大都是为了劫掠来的。
这样的事情在很多年的秋冬之际发生过,大明的百姓有代代相传逃避躲藏的经验,蒙古骑兵也有代代相传搜检抢掠的经验。
对白堡村这样的穷苦村子,蒙古骑兵们并不指望能赚到太多,能让人马吃饱,然后弄到些财货,最要紧的是快活一番,千夫长和百夫长们就靠这个来维持士气,毕竟深入敌境,没些刺激没有人卖命。
白堡村的百姓应该都藏了起来,焦躁不安的朱达安慰着焦躁不安的孩子,在安静中感觉到了地面的震动。
孩子已经被吓得哭出声,朱达捂住了孩子的嘴,他能听到蒙古人的骂声和谈笑,甚至还有脚步声。
没过多久朱达就松开了手,因为外面开始放火了,本就不怎么通风的地窖中,呼吸越来越艰难,对蒙古骑兵来说,屠杀平民同样是一种刺激。
一家人开始咳嗽,想要从地窖里出去,但却听到了外面的嬉笑和惨叫,又想要继续忍耐,拼个侥幸觉得总能躲过去,只是这侥幸和迟疑要了命。
“掐死孩子吧,省得遭罪......”
父亲朱石头挣扎着说了句话,朱达看着痛苦无比的儿子,只觉得自家胸膛正被一把刀刺进拔出,他觉得要窒息了,泪眼模糊的抬起了手......
好像过了很久,好像又是瞬间,朱达发现自己在黑暗中,他糊里糊涂的意识到,自己在黑暗中已经很久了,也意识到“妻儿”都是不存在的,可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却清晰记得,朱达懵懵懂懂又想到了爹娘,那些年的物质享受和信息时代,和这些年的父母亲情贫苦生活,到底哪个更重要?
平时这个问题他根本不会想,可在此时恍惚懵懂的状态下,居然思量了起来,念头一起,却有无数的回忆画面浮现,朱达像是个旁观者,又像是一个亲历者,在经历,在回忆,自出生时起父母的慈爱关怀养育,一直到最近这些日子。
朱达终于有些清醒了,他突然意识到一点,这是梦?还是幻觉?对于经历过两个人生的他来说,很多事不能用常理对待。
“小达!”“朱达!”“儿啊!”
声音似乎响在很遥远的地方,然后越来越大,好像雷声轰鸣,在这个时候,朱达完全清醒了过来,他意识到自己受伤昏迷,意识到身上的疼痛,意识到自己的疲乏无力,可这种彻底的黑暗让朱达无比恐惧,他拼命想要睁开眼睛,黑暗中出现了一道缝隙,光透过这道缝照射进来。
“醒了,醒了!”
“快去喊郎中来!”
“都小声些,不要惊动了他。”
“孩子他娘,先别哭先别哭,小达最看不得你哭!”
有惊喜,有慌乱,还有埋怨,朱达辨认出几个人的声音,还有没说话但松了口气的动静。
朱达先看到的是床帐,然后是一张张惊喜莫名的面孔,脸上或有眼泪,或有泪光,朱达想要转头,可这么个微小的动作却做得艰难无比,甚至让整个身体都剧痛起来。
“孩子,你先不要动,好好歇着,郎中说好好歇着就能养好。”
头多少偏了点,能看到另一边的人,有爹娘,有师父,有秦秀才,有周青云,在角落里还有满脸不耐烦的秦琴,外面正有脚步声响起。
朱达看到父母脸上全是狂喜,母亲拼命的擦泪却止不住,喜极而泣已经控制不住情绪,父亲想要开口说什么,可第一个字就是哭音,话都说不出来了,眼泪在脸上纵横流淌,也在那里擦抹。
那边周青云明显要扑上来的样子,却被向伯一把抓住,还呵斥了几句,向伯脸上全是宽慰和放松,站在一边的秦秀才眼中似有闪亮,秦川表情很僵硬,似乎绷的很紧,没有其他人那样的欣喜和宽慰。
朱达想要开口,可全身的力气好像在刚才的翻身中耗尽,再做不了其他的动作了,尽管从亲人嘴里听到医生的判断,可此刻的他还是陷入了巨大的恐惧之中
第八十八章 睡睡醒醒 养兵悠闲
医生的话是不是安慰,自己会不会就这么全身瘫痪,卧床一生,那大汉临死的反击重重打在头上,头颈可是要害,那些年多少因为这个瘫痪甚至植物人的。
没多久郎中已经被请了进来,看着五十多岁,文士打扮,姿容清癯,白须飘扬,倒是极佳的扮相,只不过满脸焦躁和不耐烦破坏了这仙风道骨。
“几位,姜某已经两日不在医馆了,这要耽误多少生意!你们还要留姜某到几时?就算不为生意想,也得为其他看病的人想想......”
这姜郎中进来后没看朱达,而是直接抱怨,情绪颇为激动,朱达父母对郎中的抱怨有些手足无措,向伯表情已经沉了下来,秦秀才毫不客气的打断了对方,他的脸上好似能刮下层霜来,秦川冷冷说道:“姜先生,诊金我们是照三倍给的,留你在这些日子也不是白留,你这么说话,是想和秦某结怨吗?”
秦秀才直接言语威胁,那姜郎中禁不住一愣,没想到会被病家如此对待,他是知道秦川身份的,知道除了秀才身份之外的能量,反应过来之后怒气全消,脸色都跟着白了。
“秦先生,不是老朽推脱,是这位小......公子的确没什么大碍了,只不过晕了几天,内外都损了元气,需要慢慢修补,好吃好药调养十几天就好了,老朽留在这边也......”
姜郎中苦着脸解释了两句,看到秦秀才越来越冷的脸色,还是悻悻然的停下了。
此刻的朱达光是睁着眼保持清醒就已经耗尽全力,他唯恐落下一个字,无论结果好坏,怎么也要做到心里有数。
听到郎中的结论,看这姜郎中的表情语调,怎么也不像作假的样子,惶恐无比的朱达瞬时间放松下来,这一放松立刻是疲倦酸痛涌上,眼皮撑不住,清醒的意识变得模糊,临睡前还听到父母的惊呼。
这次倒是没有那亦真亦幻的梦境,睡得很踏实,等醒来的时候,朱达能感觉到身上不适明显减轻,这让他的惶恐去了不少,头颈活动的范围大了不少,感觉四肢也能动,只是没有力气支持,还有就是深深的饥饿感。
朱达睁眼后先看到的是父母双亲,母亲双眼红肿,明显是哭了很久,父亲眼圈也是通红,两个人都是神色憔悴,颇为疲惫的样子。
“小达,咱不练了好不好,回去过日子,一家人团团圆圆过太平日子......”母亲朱王氏说了几句就泣不成声。
听到这话,父亲朱石头虎着脸就要发火,可看看朱达,看看自己的妻子,却是长叹了口气,双手摩挲了几下闷声说道:“回家,吃肉是过日子,吃粮也是过日子,一家人在一起才好。”
“师父教不了你太多,村里没那么多......”向伯也说了两句,看着三位大人在朱达昏迷的时候已经商量好了,而秦秀才站在一边,面沉似水,他注意到朱达看过来,却是微笑着点点头。
虽说做不到从对方表情就能领会对方想表达的意,可朱达大概能猜到秦秀才这个示意想要传达的,就是让自己顺应心意去做,不要有什么顾虑。
屋内床边有资格表达的都说了话,然后都看向朱达,他是小辈,可大家都知道要尊重他的意见,大家都习惯了朱达是正确的,周青云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说,在这个场合,他说什么都没人听。
被众人注视倒是没给朱达太多压力,只不过父母双亲、师父和义父的态度却让他陷入了沉思中,父母的关爱和亲情,师父的教导,这些难道不宝贵吗?为了现在所追求的,会不会失去这些?值得不值得?
朱达莫名的想起当年,当年的野外旅游是仅有的乐趣,其他时候都是为了竞争,为了有个平淡平常的生活,为了这个目标,放弃了很多东西,要知道,福利院的童年和少年也不仅仅是暗色的,难道在这个时代还要重复......
重伤初愈整个人都是极为虚弱的状态,不要说动一动,就连深入思考都觉得吃力,朱达想到这里已经有些迷糊,但脑海中几个画面却清晰无比的蹦了出来,比如说天际的烽烟,比如说趾高气扬的卫所骑兵,比如半夜村里群犬狂吠,比如说河边被他杀死的贼兵,比如说被他杀死的那个贼兵首领刺客......
亲情温情的确珍贵,可在这个时代,贫贱弱者的这些何其脆弱,想要拥有,想要维护,想要保卫,那就不能去碰运气,也不能甘心情愿。
看着满脸怜惜痛惜的父母,看着满脸关心的师父,再看看内疚的义父秦川,还有盯着他的周青云,朱达突然觉得身上似有重担,沉甸甸的全是责任。
一个十二岁的少年不该想的这么负责,不该有这么重的责任感,可他并不是。
“我......我......我想留下来,学......学本事......”
朱达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屋子里很安静,他说这几句话都断断续续,十分吃力,朱达说完之后,屋中每个人都瞪大了眼,每个人都是不可置信。
师父向岳先是诧异,接着露出了“本该如此”的表情,义父秦川先是大惊,然后欣喜,随后感动,最后神情肃然,而父母......,朱达已经注意不到,他说出这些话后只觉得千斤重担从身上从心里卸了下来,好像明确了什么,疲乏和放松包裹了全身。朱达又是昏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朱达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他知道肯定不止四五个时辰,这次醒来后朱达明显感觉到身体状态的好转,这让他多少轻松了些,看来那个姜姓郎中说得没差,自己欠缺的就是休息。
醒后第一眼看到的还是父母,双亲脸上有惊喜的表情,但更多的是复杂难言,看到朱达醒来后,大家立刻把郎中喊了进来,尽管姜郎中满脸焦躁,可医道造诣很不差,诊脉观色之后又是给朱达全身做了推拿,“......总这么躺着气血不通,以后每日里要做这么三次,不然会落下别的病症......”
做完推拿之后就是喝药,母亲把药端过来喂他喝,母亲边喂边感激的念叨,朱达也知道这药花费不少。
不得不说姜郎中的治疗和药方都很有效,喝完药之后,朱达浑身上下都热烘烘的,尽管还是虚弱,却不是一动不能动了,而且神智没那么快昏沉疲乏,还保持着清醒。
“袁伯来了!”周青云从外面冲进来,兴冲冲的说道,他后面跟着秦琴,小女孩脸冻得红扑扑的。
看到他们两个身上的雪花,朱达才知道外面下雪了,他才注意到窗外很暗,屋中点灯,又有窗纸隔着,外面怎样也很难知道。
“弟妹你先避一避,小达的身子见好,也不用时时盯着,老汉在这就行。”在屋角的向伯闷声说道,朱达也没注意到师父的存在。
朱王氏拿着湿毛巾给朱达擦了擦脸,这才不舍的离开,听着屋门响动,袁伯大步走了进来,人一进屋,那边向伯就站了起来,说起来两个人的年纪差不太多,可在这面目“狰狞”的袁标面前,同样不怎么面善的向伯就拘谨很多,两个人对视一眼,先拱手见礼的是向伯。袁标则表现的大大咧咧。
“你教的不差,这两个孩子都是好底子,好胆色!”袁标完全是居高临下的指点。
脾气暴烈的向伯对袁标的态度没什么反弹,只是点头苦笑着说道:“是他们自己的本事和造化,老汉我没多少功劳的。”
袁标转头看着病床上的朱达,嘿嘿笑了两声,又是说道:“周青云这四五天练的不勤,老弟你带他出去跑几圈,免得身子都僵住了。”
听到这话的周青云立刻苦了脸,向伯点点头,招呼着周青云一起出去,顺着还哄着秦琴离开,袁标则是走了过来。
“本来当日就该过来,可外人都说老夫身上煞气太重,会冲撞身子虚弱的,这都是屁话,可不听不行......”
“袁伯你不用和晚辈解释,袁伯能过来,晚辈已经很过意不去了。”
以袁标的性格,居然为自己没有及时过来解释几句,朱达当然不会让长辈难堪,连忙把话接了过去。
“按说你这样心思多的玲珑鬼,是没办法练武杀人的,你这样的心思太重,手上沾血一多就疑神疑鬼,最后没等外人动手,自己不是疯了就是找个了断,真正无事的是周青云那种,杀了就杀了,根本不去想。”袁标坐在床边,自顾自的感慨了一通。
说完后没等朱达开口,袁标又是问道:“你不杀人,那人就要杀你,就要杀你身边的亲人,这等杀孽,就算有神佛看着也不会怪罪,你能想通这个吗?”
到这时候,朱达倒是明白老人为何上门絮叨了,这和当年暴力机关击毙歹徒后要做心理诊治建设一个道理,袁标是担心自己少年杀人留下心病。
第八十九章 前路已定 缓缓而行
到这时候,朱达倒是明白老人为何上门絮叨了,这和当年暴力机关击毙歹徒后要做心理诊治建设一个道理,袁标是担心自己少年杀人留下心病。
“晚辈能想通,何况那贼人造孽太多,我杀了他,只会积德。”朱达依旧有些中气不足,但却不至于发声都难。
袁标笑着点点头,却追问了一句:“要是面前是个好人,你不得不杀,那你会怎么想?”
这问题让朱达愣住,当年从福利院到学校再到社会,每一关卡都会有这种无意义的问题,他早就形成了一种反射,这些问题的回答也有各种定式,朱达下意识的就想去那么回答。
可话语出口之前,整个人虚弱了那么一下,朱达有些吃力的看了看光线不怎么好的屋内,又看了看“狰狞”的袁伯,他突然不想掩饰什么,只是闷声回答说道:“杀就杀了,还想什么。”
这回答让老人先是诧异了下,随即嘿嘿的笑出声来,朱达觉得这笑声很冷酷,但他也知道,老人平常也这么笑的。
“这么想就对了,你选了这条路,以后遭遇的就全是你死我活的事,想得开就能活得久些,活得舒服些,想不开的啊,都死了!”袁标没盯着朱达说这些话,老人看着别处,似乎有些回忆,有些怅然。
接下来两个人都没出声,屋子里就这么安静了会,袁标拍了下大腿站起,闷声说道:“你这次做得不差,知道藏住,知道刺要害,知道不放手,多少厮杀汉在这场面都慌张,就连老夫也未必应付的过来,只要你自己别偷懒耍滑,北边地面上有你这口刀的饭吃。”
袁标来得干脆,走的利索,也没什么“好好养病”的安慰话语,问清楚说明白后就是离开。
他这样的干脆利索倒是让朱达很舒服,刚才的问答也让他想通了,当年好勇斗狠的极限也不过是受伤见血,杀人根本就不是个选项,甚至必须要避免,可这个时代,杀人是再正常不过的小事,选了武人这条路之后,杀人就和吃饭喝水一样,不是什么惊世骇俗心灵崩溃的大事了。
“.......等养好了病要好好练武,这次还是吃在没实力的亏上,即便是少年体弱,如果知道致命要害的话,也可以一击杀人,不至于受这么重的伤......”
“......怎么不见秦秀才,不,义父,这个药应该有安神的成分,现在......”
在神飞天外胡思乱想的状态下,朱达又是沉沉睡去,这次依旧没有梦。
这次睡下醒来就没那么踏实了,甚至和平常睡觉差不多,在临近醒来的时候听到屋中有争执,可能就是被这个吵醒的。
“小达醒了。”是父亲朱石头说了句,朱达注意到父母和师父向伯都在不远处,依旧不见秦秀才的踪迹。
三位长辈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母亲朱王氏明显刚哭过的样子,朱达心里很不舒服,他不愿意母亲哭,但朱达知道没办法做什么。
“小达,你好些了吗?”母亲朱王氏随手擦了把脸,关切的上前问道。
“娘,我好些了,你和爹别担心了。”朱达笑着回答,他倒不是为了宽慰,而是的确感觉又有恢复,这让朱达心情大好,不自主的就有笑容。
却没想到他这一句话让母亲的眼泪又是流下,还没等朱达询问,朱王氏就一边擦泪一边笑着点头说道:“那就好,那就好。”
母亲的表情让朱达很难受,可也觉得诧异,这表情不像是喜极而泣,而且父母又不是养尊处优的富家出身,没那么多愁善感。
还没等朱达发问,他父亲朱石头在边上叹了口气,满是疼爱的看着朱达,在那里欲言又止了下,好像在下什么决心似的,咬牙说道:“小达,爹和娘先出去给你做好吃的,你师父要和你说几句,你放宽心......”
还没说完,向伯瞥了一眼过去,朱石头讪笑着停住,又是叹了口气,拽着朱王氏出去了。
屋子里就剩下向伯和朱达两个人,向伯脸上有几分肃然,走到跟前之后却开始给朱达推拿四肢,他手劲比那郎中大很多,效果也更好,就这么上下按过一遍后,朱达除了浑身酸痛外能感觉到明显的恢复,向伯坐到了旁边。
“老汉对你没什么用处了啊!”向伯闷声说了句,谁也没想到开场会是这么一句话。
朱达对这个问题却很放松,他笑着说道:“师父就是师父,没师父就没徒儿的今天,徒儿不是狼心狗肺的小人。”
向伯晃晃头,苦笑着说道:“因为老汉才有的今天,老汉在你身上得好处不少,却没给你什么,老汉不是个不知足的,你想......”
“师父,从零到......从无到有最难,从有到多不那么难,师父领徒儿进门,这就是大恩,徒儿和青云生死与共,我爹和师父已经结拜兄弟,现在是一家人了,算得这么清,咱们可就太生分了。”
从零到一,从一到二,当年用烂了的道理,现在说出来不是那么好理解,向伯沉默了许久,朱达也不着急,就那么安静等待。
向伯下意识的摩挲着胡须,表情变幻,不过这样的状态没持续多久,他缓声说道:“是一家人,是一家人。”
念叨两句后,向伯却是站起,盯着朱达说道:“你是个有主意的,而且能想的明白,你的伤也一天天见好,老汉这就拽着你爹娘回村里了,我们在这里反倒是添乱,你带着青云留在这边好好做,做得好了不必说,做不好了回家去,师父和你爹给你们留一条后路来!”
话能听出来,向伯心里一直前挂着周青云,但也能听出来,他的确想明白了,或者说,向伯已经做出了决断,只不过朱达的话语做了更好的处理。
刚才这对话不是师徒之间应有的,向伯说完这些也有几分尴尬,转身向外走去,等到了门前停下脚步说道:“老汉不配做你的师父,那人怎么就教你这么多。”
“那人我都快忘了,师父才是我师父。”朱达抬高声音回了句。
向伯这次没有搭话,出门片刻之后,朱达的父母却是进屋,母亲朱王氏已经是忍不住哭,父亲朱石头眼圈通红,走到跟前说道:“小达,爹和娘这就回村子,你在这边好好养病,咱们都听你的,你觉得在这边好那就留下,要是撑不住了就回家。”
双亲都是不敢多说的样子,甚至连抚摸都不敢,好像碰了朱达就下不了决心一样,朱达哭笑不得的说道:“爹,娘,孩儿又不是不回去了......”
话还没说完,那边朱石头拽着朱王氏向外走,就这么出了屋门,等门关上后才听到外面强忍的哭声,向伯也没有再进屋。
躺在床上的朱达满心愕然,一时间不知道做什么反应,倒是屋中没有无人太久,周青云和伺候秦琴的那名仆妇端着药走了进来,周青云关上门就嚷嚷说道:“向伯和叔叔婶子都回村子了,还让我照顾好你。”
仆妇把药端过来,用调羹喂朱达吃药,吃了几口后朱达却反应过来,在被里忍不住笑,笑得被药呛到,把仆妇和周青云都吓了一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朱达边咳嗽边笑,刚才那一幕弄得好似送自己出家或者卖孩子做奴仆,这次离别再见极难,父母和师父未免把留在郑家集想得太严重了,估摸怕自己有牵挂,怕耽误自己学本,怕耽误前程什么的......
笑完之后,朱达却觉得自己又安心不少,自己下定了决心,父母和师父也下定了决心,现在自己可没什么后顾之忧了。
疲惫拼命的把眼皮向下拽,朱达意识到自己还远没有恢复完全,体力和精神依旧不怎么跟得上,入睡前他有些纳闷,怎么不见秦秀才。
好像回应他的念想,再次醒来的时候,朱达一侧身就看到秦秀才坐在那边,正在低头沉思,那名被叫做程姨的仆妇则在她这边伺候,发现他醒了后立刻就上前伺候。
“程姨,我饿了。”稍一清醒,朱达就觉得饥饿难耐。
“炉子上有肉粥热着,等等就好。”仆妇答应了,连忙出去张罗,朱达这句话也让沉思的秦秀才反应过来。
秦川站起身,伸手搬了凳子向这边走来,到跟前后笑着说道:“郎中嘱咐过了,只要你喊饿,那这伤就好的差不多了,剩下的就是调理和休息。”
人一走近,朱达却是愣了下,秦川语气轻松,可表情并不开朗,任谁都能看出纠结模样来,难道这些日子遇到什么事了,朱达马上就想到那次郑家集内的刺杀,想来想去,难道和这个有关系吗?
“还是你说得对.......”这是秦秀才的第一句话,话没说完,那程姨端着肉粥走了进来。
“我来喂他,程姐你先忙着。”秦秀才接过碗说道,那位仆妇愣了下之后连忙答应。
等程姨离开屋子,秦秀才动作熟练的吹凉了粥喂过来,笑着解释说道:“莫看我现在穿着长衫,当年照顾小琴的时候又当爹又当妈,伺候孩子和病人的本事也有几成在身。”
第九十章 公仇私怨 合纵连横
肉粥里除了瘦肉之外应该还有些药材,但朱达顾不得品评滋味,一连吃了十几口下去,肚子里才不那么空落,精神也足了不少,秦秀才又去一边倒了杯温水过来送他喝下,这才浑身舒坦。
“.......那天你昏的早,后面的事看不到......”秦秀才没做什么铺垫,开门见山的述说,听着对方的话,才轻松下来的朱达又是绷紧起来。
刺客为什么要到人多的地方动手,在这里杀人固然会被很多人发现,可乱起来之后逃掉也容易,更重要的是,护卫的失职也有了理由,不管护卫们是真被人流隔开还是别的原因,会有什么样的结果才最要紧,而且郑家集再怎么繁华,人流也密集不到这样的程度。
“......我和你提过的那位杨兄,已经去补了个千总的缺,这可是他们杨家的大喜事,你可能不知道,有个总旗的身份就能做千总,可卫所里的千户都未必能当得上......”
大明卫所兵马,在正统年,也就是英宗皇帝的时候就指望不上了,要平息匪盗民乱,要和鞑虏蛮夷真刀真枪的厮杀,就得花钱募兵,要武官们费心力操练笼络,这才能有几分战力,才能指望得上。
原本卫所的小旗、总旗、百户一级级就是军官的阶级,可现在这些名目充其量是个品级,代表着你能管多少丁多少田地,好处无非是克扣地租,白用徭役,想要发财要么自己做生意,要么不要脸克扣的再狠点,眼下真正代表武官权势和阶级的是另一套体系了,伍长、什长、把总、千总之类,他们才是手里攥着刀把子,人人都要让三分的人物。
把总管着一百到二百人,千总管着四百到八百人,各地略有不同,一个千户下面正丁军余的加起来搞不好过两千,可能拿刀子杀人的不会超过几十,可把总千总手底下都是能拿刀子杀人的角色,这么一对比,谁说话管用就一目了然了。
要说这千总和把总明面上的财源很简单,就是军饷,上面七折八扣的发下来,他们再七折八扣的发下去,这么一算,远比不得卫所里田亩和生意的出产,如今年头还算太平,有钱才是真大爷,你手里有刀怎么样,饿肚子那就没资格张扬。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在大同边镇,情况又有不同,身为千总和把总,手里有个大小营头,几百把刀枪,要么是在边关守卫堡寨,要么在镇内守备关卡,这些内外关口来来往往的都是什么?都是商队,都是财货,谁过去不得抽几分,这可是平地生财的好事,若是有心思的,可以直接跟着贸易买卖,这就赚得更多了。
有权有钱,比起土里刨食的卫所可是强出许多,何况卫所里充其量是个富家翁,想要有个奔头,就要在在这一体系里奋斗,虽说有死伤的风险,可立下战功,一级级上去,到时候分守一地甚至总镇一方,甚至封爵,这都是可想的,武家出身的子弟再怎么被富贵太平腐蚀,这些想法总是有的。
“......杨家已经有一个游击了,杨雄是他们家这一代下力捧出来的,直接就能做个千总,任谁都觉得是大喜事,一个游击一个千总,两代人都能立住,谁都知道他家接下来会兴旺发达,指挥使这等人家都有愿意送闺女过去做妾的......”
朱达最喜欢这样的对谈,按照当年的话来讲,就是对话中包含着大量的知识点,他现在对卫所体制的认识都很模糊,更不要说募兵这些了,但从平日观察和秦秀才的话里都能得出结论,卫所根本不是大明军制的主流,另有一套体系在运转。
正因为他沉浸于“知识”中,等秦秀才说了几句才注意到对方的语气有些沧桑感慨。朱达这时才反应了过来。
“......为了这千总的位置,杨雄把盐栈的生意都送了出去,对方因为这盐栈死伤惨重,总要出口气......”
事情到这里前后能串起来了,尽管屋中很温暖,被褥也不怎么透风,可朱达心里还是感觉到凉意阵阵,杨家拿着盐栈的生意去和对方做了个交换,换来了杨雄的千总前程,至于秦川,这个出主意的人让对方恨得咬牙切齿,也就顺水推舟做个搭头了。
“......那边就想做这卫所和半县的生意,觉得这一套学起来也容易,留我这种不好打交道的酸子作甚,不如杀了对下面有个交待,他们倒是点名要了丁宝同,说这才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
“义父,那咱们现在岂不是很危险?”朱达闷声说道,不过说出来才意识到不对,看向伯、袁标和一干长辈们的反应,这里应该很安全。
秦秀才笑了笑,不过那笑没有丝毫的轻松畅快,他替朱达塞了被角,继续说道:“现在这宅子是被郑巡检的人看护着,盐栈的武夫都已经撤出去了,那一天我被杀了,怎么都好说,可现在我活的好好的,杨家和下面的人没法解释,不少人他们还要带到军中去的。”
那些四十左右的骑马护卫,放在千总营中可是一股大力量,掌握营头,稳定军心,拿到该拿的,都有大用,但秦秀才这事如果做差了,那就会让下面的人凉心,心有议论和怨言甚至散去,对于生死场上的战兵营头来说都是大麻烦。
所以杨雄先把事情推到那刺客个人身上,说是自行寻仇,然后又主动登门来找秦秀才,一方面说下面人保护不力,一方面将这个盐栈送给了秦川,秦秀才又要了白堡村和周围几个村子的私盐行销,他也干脆利索的答应了,除了这些之外,杨雄还送了不少财物,又许了若干承诺。
“......这些事做给外面看是足够了,知道的都说他杨家做得大方......我倒是没想到,多年的兄弟,从小到大的交情,我......”
说到这里的时候,秦秀才说得断断续续,几次说话都是停下,在那里沉默一会才能继续说下去。
朱达能理解对方的情绪激荡,被发小兄弟背叛,秦川为这个人谋划了这么多,却被弃之如敝履,更窝心的是,为了自家的安全,还要配合对方演一出兄弟相得的戏码,还要成全对方的美名。
想必这些日子秦秀才都无人可聊,只能在这个时候和他谈谈心,心中郁闷辛酸可想而知。
把话说出来之后,秦秀才心情略好,摇头苦笑两句:“这时候真得识时务,如今的杨家一发狠,郑巡检未必扛得住,这样大家面子也过得去,左卫的刘指挥真是可笑,他家儿子居然没胆子去做那个千总,只能用来换盐栈的生意,真真是猪狗不如!”
看着秦川越说越激动,朱达咳嗽了声,伸手拍着秦川的后背说道:“义父,你不满三十,我才十二,君子报仇,咱们不急。”
朱达说得很严肃,可一个病床上的十二岁少年说出这话来显得古怪,秦秀才先是一愣,随即忍不住笑出声来,刚才惆怅感慨苍凉的情绪都在这笑声中散去了不少,秦川摸了摸朱达的头顶,笑着说道:“不急的,今年的乡试我错过了,这三年我好好读书,看看有没有上榜的运气......”
说完这句,秦秀才停顿了下,却是收了笑容,颇为郑重的说道:“朱达你说得对,科举功名路才是正途,最起码是我的正途。”
少年人受伤恢复的速度远超成人,那姜郎中又是个有真本事的,药用的对,按摩得法,朱达很快就能下地走路了,也是到这个时候,他才从秦秀才口中得知事件的全貌,大同左卫刘指挥用千总缺交换盐栈的决心其实就是在刺杀前两天下的。
一个千总缺很宝贵,能交换到很多人情和财货,升平盐栈不能说是小生意,但比起这个珍贵的官缺来讲还不太够,之所以让大同左卫的人咬牙拿出来,是因为秦秀才策划的那次突袭很致命。
死了亲信要安抚,损失要弥补,不然的话,卫所指挥的位置和连带着的很多东西都会有危险,还有自家子弟也的确不堪,不敢去做这个千总,也不想让身边的卫所武家去做,咬咬牙就拿出来做个交换。
杨家做事很果断很敢赌,当对方拿出这个千总缺之后,立刻就做了决定,把私盐生意交出去,只不过对方要求秦秀才的人命搭头却没有立刻答应,杨家心里有个计较,千总位置很珍贵,可如果这次太难看名声坏了,恐怕以后就没有人愿意为杨家卖命,何况秦秀才在私盐体系里面很受敬重,偏生敬重他的这批人和杨家的骨干人马联系和重合颇多,出卖起来的顾忌就更多了。
可双方在各项生意上争斗,因为这秦秀才的谋略计策,大同左卫这边吃亏太多,实在是恨得咬牙切齿,不动手说不过去,所以双方达成了个妥协,派刺客在郑家集动手,杨家这边会创造条件,杀了就杀了,只要凶手走脱,事后怎么都交代得过去,郑巡检那边就算猜到也没有真凭实据怪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