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江南的雨朔方的风TXT下载江南的雨朔方的风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江南的雨朔方的风全文阅读

作者:小虾米·海米     江南的雨朔方的风txt下载     江南的雨朔方的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八章 母亲心忧

    这个夏天,林美惠几乎“长”在了钟家。

    钟山住院那些日子,她一天一趟往医院里跑,看钟山烧得昏昏沉沉的样子,林美惠手拉着他的手,哭成了泪人儿。

    钟山迷迷糊糊地说:“美惠,你别总来医院,小心把你传上。等我病好了,就去找你。”

    “我才不怕你传呢,传上正好白天晚上都可以在医院里陪着你,这才叫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林美惠是个感情饱满热情开朗的女孩子,有什么想法都直接说不来,不掖不藏。

    钟山出院后,她每天都到钟家,抢着给钟山削苹果皮、打扫房间、洗衣服,弄得李春花倒像是个多余的人,想起“娶了媳妇忘了娘”这句老话,心里是一种说不出的酸酸的滋味。

    这天晚上,钟树林正在房间里看报纸,妻子端了杯凉开水推门进来了。她把水放在丈夫面前的写字台上,并没有马上要走的意思。钟树林看出妻子有话要说,就放下了手上的报纸,摘下老花镜,用眼睛看妻子的脸。

    李春花坐在床沿上,嗫嚅着说:“小山子看来是真的跟林家那姑娘处上对象了,这岁数处对象是不是早了点儿啊?”

    钟树林踌躇了片刻,说:“这孩子长大了,人大心也大了,我说啥他也不见得听。我侧面打听过了,那姓林的丫头是我们文化局林处长的闺女,也是个抱养的孩子。”

    丈夫“抱养”两个字一出口,李春花的心不禁抖了一下,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门外。这20多年,她几乎忘记儿子是抱养的这个事实,或者,她根本不让自己往这上头去想,可丈夫“也是抱养的”这句话,一下子把她打回到现实中来。

    她顿了会儿,说:“这我知道。听说是京剧团一个未婚女演员和团里一个有妇之夫怀上的孩子,因为发现时月份太大,想打掉已经来不及,就生了下来。林处长的爱人在妇产科当护士长,正好两口子也没孩子,就把这孩子收养下来了。当时还骗女演员说孩子送给了一对军人夫妇,去了外地。”

    这些事情,她是从吴主任的老婆马护士那里听来的。那天早晨马护士和吴主任提着两瓶罐头来病房看钟山,正好碰到林美惠。美惠大大方方地喊了声“马姨好”。马护士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林美惠,说“这姑娘越长越水灵啦”。马护士和林美惠的母亲在一个科,又偏偏是个包打听,对她家的事情知道得不少。出门的时候,马护士把李春花拉到一边儿,问:“大嫂,你知道这个林美惠的来历吗?”

    李春花说“不知啊”。

    “她是京剧团一个唱旦角儿的未婚女演员和团里一个唱小生的有妇之夫的私生子啊!当年还是我给接生的呢。我那年刚来医院当护士,二十岁不到。女演员求我们帮孩子找个好下家,我们私下里商量,护士长家正好没孩子,这女孩子爹妈长得都好,将来模样肯定差不了。护士长到婴儿室一看,就喜欢得什么似的,说这孩子她要了。告诫我们谁也不能跟女演员说孩子是她抱走的,就说送给了一对外地的军人夫妇。”马护士讲述道。

    “是这样啊!那这姑娘命也挺苦的。”李春花感叹道。

    “她可不苦,护士长家条件多好,她爱人是国家干部,这小姑娘从小到大像个小公主似的,吃的穿的用的什么都好,一般家孩子可没她的好福气。不过,你儿子要跟这姑娘处对象,你可得好好考虑考虑,别随了她亲妈,水性杨花,将来养不住。”马护士说。

    李春花说出了自己的担心,钟树林说那都是上一代人的事,不该把账算到孩子身上,关键是不知这孩子书念得咋样,如果考不上大学,俩人文化水平差异大,还能走到一块儿吗?李春花敏感地又想到了自己,她觉得自己没多少文化,这辈子不正是和丈夫极不般配的一对夫妻吗?

    钟树林看出了妻子的心思,忙纠正说:“当然,如果孩子品质好,是个有上进心的青年,念不念大学倒也无所谓。只是小山子这时候处对象确实有点儿太早,好男儿应该先立业后成家,现在书还没念成,人生的路还很漫长,这时候不应该让儿女私情绊住了双脚,这事儿你当妈的得跟他唠唠。”

    李春花点点头,又说:“这孩子将来上大学走那么远,还能回咱身边吗?”

    钟树林不以为意:“好男儿志在四方,不管在哪,只要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就行啊。我当年如果不出来闯,就只能窝在柳树屯,像大哥一样守着二亩地一头牛。”

    李春花不置可否地愣了会子神儿,就心事重重地退出了丈夫的房间。

第二十九章 献出初吻

    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躺在小单人床上,李春花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不由得又回忆起钟山小时候的情景。这孩子从不到一岁就抱到家,她怕他冷了怕他热了,怕他摔了怕他碰了,他头疼脑热吃药打针,她更是吓死急死,总算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拉扯大,看着他长成了大小伙子,她一生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这个孩子身上。孩子长大成人了,当妈的应该高兴才是,可她却觉得儿子离自己越来越远,这种意念在她的内心中隐隐地存在许久,那天中午在校门口看见儿子牵着一个女孩儿的手,这种感觉变得明朗而强烈起来。

    她听马护士说,林美惠考大学根本没有希望,上补习班也就是应付父母跟着混场,当时还觉得这女孩子这么笨,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根本配不上自己如此优秀的宝贝儿子。这会儿她忽然觉得,如果儿子真和这个女孩儿处成了对象,那么毕业后就一定能回来。虽然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被另一个女人夺走了一半儿,心里不免有些酸楚,可儿子终归是要娶妻生子的,如果儿子大学毕业后去了外地,在那里组成自己的小家庭,那她就会整个失去这个儿子。“两害”相权,她决定帮儿子促成与林美惠的这桩亲事。

    第二天吃罢早饭,林美惠如期又敲响了钟家的门,李春花闻声忙放下手中的拖把,掀起围裙擦了擦手,一溜小跑地去开门。

    林美惠礼貌地叫了声“阿姨”,李春花脸上堆起笑容,轻声说:“小山子还没起来呢,你先到阿姨房间等会儿吧。”林美惠顺从地跟了过去。李春花又是递蒲扇,又去厨房洗西红柿切西瓜,忙得团团转,弄得林美惠倒有点儿不自然了。

    忙完了这些,李春花坐在床边,和林美惠拉起了家常。问她今年多大了?家里有几口人?爸爸妈妈都是做什么工作的,多大年纪了?尽是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明显是在没话搭话套近乎。林美惠一一回答。

    李春花接着说:“山子这孩子,从小让我和他爸给宠坏了,不太懂事,脾气拧,跟他在一起,你得多担待他些。”

    说得林美惠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加上天热,脑门儿有细细的汗冒出,脸也微微有点红起来。见状,李春花又想起自己年轻那会儿第一次看到钟树林跨进院门时紧张娇羞的样子,对眼前这个女孩子不由得生出一丝爱怜来。

    这时候,钟山也起来了,听到母亲房间里有说话声,知道是女友来了,喊了声:“林美惠,是你吗?”林美惠如释重负,忙笑着退出了钟山妈的房间。

    钟树林吃完饭一大早就去公园找老伙伴下棋去了,听儿子起床了,李春花忙把早餐摆好,解了围裙,提起篮子,在外屋喊了声:“小山子,妈去菜市场买点儿菜,中午让美惠在咱家吃!”就匆匆出门了。

    “我老妈今天这是怎么了,好像对你格外热情,你是不是一大早施了什么妖法?”钟山走出卧室,边往卫生间里走边笑道。

    “钟山你好讨厌,我又不是白骨精,施什么妖法!”林美惠佯装生气地说,边说,边进到钟山的卧室里。

    林美惠坐在钟山的床边,看钟山睡过的床上枕上压出的身形尚未消尽,听钟山在外屋呼噜呼噜地喝小米粥吃馒头煮鸡蛋的声响,回味着“准婆婆”方才对自己说的一番话,心中不免涌起一种幸福感。明摆着,钟山妈已经接纳了她这个未来儿媳妇了。

    钟山吃罢早饭回到房间,坐在林美惠的身旁,一边用扇子扇汗一边说:“这几天高考应该快发榜了,一会儿咱俩该去学校看看。”

    林美惠仍自顾自地想着心事,钟山说什么全没在意。

    钟山又说:“我这次发挥得不算太理想,特别是第一天的两科,有点儿考砸了,不知道第一志愿能不能走成,那是我最想去的城市最想上的学校最想学的专业。”

    林美惠这才醒过神儿来,拉住钟山的手问:“如果我没考上大学,你还会跟我好吗?”

    “当然会!”钟山不假思索地回答。

    “你真好!”林美惠忽然把头靠在钟山的胸前,隔着单薄的短袖衣衫,她听到了他强壮而有力的心跳,于是情不自禁地闭了眼。钟山先是不知所措,后来看美惠仰起头双唇微微蠕动,若有所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一下子就用嘴衔住了那薄薄的两片唇……

第三十章 金榜题名

    人生岁月漫长,最美莫过青春。那是北国的四月天,是红杏枝头初绽的蓓蕾,是冰雪消融欢快的小溪,是大地回暖遍野的绿草,是拂动万千条杨柳的和暖轻风……一切都是簇新的。初恋是新奇的,初吻是甜蜜的,更让青年钟山兴奋不已的,是金榜题名那幸福的时刻。

    这天早晨,钟山还懒在床上,父亲钟树林去公园溜弯儿已经回来了,进门就冲屋里大喊,“小山子考上了,进了重点线,超了30多分呢!”

    钟山和母亲闻声几乎同时从不同的房间里跑出来,见钟树林挥动着手中的成绩单,一脸的兴奋。

    近几天,钟树林根本没有去公园下棋,每天吃过早饭就去一中打听高考发榜的事。这天早晨终于盼来了好消息,他拿到成绩单,骑着自行车飞快地跑回家报告这个喜讯。

    钟山拿着成绩单,手有些微微发抖。参加了三年高考,这次他才是真正的全身心投入,也终于得到了应有的回报。语文成绩比平时模拟考试略有逊色,也得了102分的高分,其他科目成绩都不低,数学竟得了120分的满分。

    “我儿子要上大学了,这些年的书真没有白念,这半年的累真没白挨。”李春花望着高大的儿子,眼里笑出了泪水。

    钟树林也笑了,不再像过去那样威严,完全是一个慈详的老父亲模样:“嗯,这小子铆上劲儿了还真行,有志气,不愧是我的儿子!”

    将近中午的时候,林美惠来了,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一看就知道又落榜了,一问果然离专科线还差了几十分,连中专也去不上。

    钟山安慰她说:“美惠你别难过,这样,你不正好可以去自己喜欢的艺术团唱歌跳舞了吗?”

    林美惠说:“我是这么想的,可是我妈不同意啊,说去那样的单位容易学坏,她还想让我再复读一年呢。再学一年,我非彻底崩溃不可,我妈再这么逼我,我就离家出走!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了,叫她后悔去吧。”

    李春花忙说:“傻孩子,别净说傻话了,你走了当妈的不急死啊!小山子12岁那年,不跟家里说一声就去乡下他大伯家了,我一晚上都没合眼,三顿没吃没喝也不知道饿,听外面的风声都以为是儿子回来了。跑出去一看又没有,那心急的呀,像放在滚油里煎一样。当时我就想,我儿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这当妈的也活不成了。”说着说着,眼里就有泪要涌出来。

    钟山望着母亲的脸,几年时间,母亲苍老了许多,脸颊不再饱满,还不知什么时候爬上两道深深的皱纹,目光也变得混浊。他当然没有忘记12岁那年的那次离家出走,但他没有想到这件事给母亲造成这么大的伤害,都8年过去了,至今仍难以忘怀。他有点内疚。林美惠也看出了钟山妈的异样,不再说离家出走赌气的话。

    听说钟山考上了大学,星期天,全子和柱子两个老同学也跑来表示祝贺。全子还是扛着那只四喇叭录音机,放着邓丽君的歌曲。林美惠听着听着,就情不自禁地跟着哼唱起来,“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嗓音韵味竟颇有几分邓丽君之风。山子、全子、柱子三个人都说:“林美惠你学唱歌,将来肯定能火。”林美惠开心地笑了,扫去了心头高考落榜的阴霾,坚定了去艺术团唱歌的信念。

    半个月后,钟山就收到了江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专业正是他心仪的新闻学。捧着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钟山心中是说不出的高兴,庆幸自己没有彻底荒废学业,靠半年时间的拼搏和努力,为自己未来的人生开启了一片崭新的天地。

    大学开学前,李春花给儿子做了一套新被褥,新里新面新棉花。钟树林则去百货商店给儿子买了一架海鸥照相机,他知道儿子喜欢摄影,到大学后,学习不紧张了,正可以将摄影作为业余爱好,他学的又是新闻专业,相机也正好用得上。林美惠则把假期里悄悄打的一条毛围巾送给钟山,说希望钟山睹物思人,别在大学里看上别的漂亮女同学,把她林美惠给忘了。

    离开青山上大学的前一天晚上,全子柱子在食为天酒店摆了一桌酒席,请上初中时几个要好的同学,给钟山饯行。

    同学们都说:钟山你大学毕业将来出息了,可别忘了我们这些穷哥们儿。

    钟山说:“上大学也不一定就能出息,你们中还不知哪一个能成为万元户呢!”

    一干人都说“苟富贵勿相忘”,个个都喝得酩酊大醉。

第三十一章 不眠之夜

    人生自古伤别离。钟山要离开养育自己20年的父母,离开从小生长的城市青山,去千里之外的江城上大学。钟树林李春花两口子前一天晚上一宿都没睡好。

    李春花一会儿打开儿子的行李箱翻一遍,生怕落下什么要紧的东西没带上。一会儿又走到儿子房间门口听听动静,关心儿子是否已经睡安稳。已经熄灯上床了,突然又想起什么,忙坐起来,下床,穿上拖鞋,轻轻推开丈夫的卧室的门。

    钟树林这会儿也没有睡,熄了灯,倚靠着床头,在黑暗中吸烟。

    如果是在往常,李春花会说:“老钟,你怎么又在房间吸烟,小心烧了床单被子。”可这次,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静静地坐在丈夫床边。半晌,轻声说:“老钟,你说我给孩子做的被子是不是太厚了,江城不比青山,冬天不会这么冷吧?孩子盖厚被子出汗感冒怎么办呢?我们又不在他身边,谁照顾他呢?”

    “你不用担心,被子做厚了总比做薄了好。江城我当兵的时候住过一段时间,冬天也是很冷的,比咱北方更阴冷。我那时身上穿的衣服也是单薄,冻得晚上都睡不着觉。”钟树林安慰道。

    “你再怎么冷总是在部队上,也算是有组织的人,总比我强嘛。我十来岁的时候,就跟着我爹我娘从关里逃荒到东北,大冬天还穿着破烂夹衣呢,脚上的鞋子也尽是破洞。我这身子,也许就是那时候落下的毛病。”李春花难过地说。

    结婚这么多年,她从来也没有在丈夫面前详细地讲述自己过去的苦难经历。在钟树林的印象中,她的过去就是初见时那个手执烧火棍倚门张望的姑娘,身材瘦小,梳着一根细细长长如猫尾巴的发辫,满脸的慌恐和羞涩。她是母亲赵氏定下的童养媳,是他这一生不得不承受的命运。这会儿,听到她说起苦难的童年,钟树林忽然意识到,共同生活这三十多年,他给予她精神上的关心实在是太少了,他摸黑在玻璃烟缸里灭了烟,顺手拉住了李春花的手。

    “你后来不是认了咱妈,还有了我吗?我们又有了小山子,也算是个幸福完美的三口之家了,你还会觉得孤苦寒冷么?”

    李春花感知到了丈夫的情绪变化,顺势将头歪在丈夫的肩上,说:“我们三口人在一起当然好啦。可是这回,小山子可真的要远走高飞了。从小到大,儿子可从来没离开过咱。那年偷着跑他大伯家,可把我吓死了,现在想起来心里都后怕。你当时不也是心急火燎的吗。”

    “儿子大了,总要自己出去闯世界的。我当初如果不是背着咱妈去关内参加革命,也就像大哥一样留在乡下种一辈子地了。更何况山子这是去念大学,毕业后国家包分配,前途不可限量。”

    “可是,我还是舍不得,这两天心里总是慌慌张张的,感觉孩子这是翅膀硬了,飞走了就不愿再回来。”

    “胡说呢,翅膀再硬,飞得再远,这里也是他的老巢,咱俩也是他的爹娘。”

    “孩子人长大了,心也大了。我总觉得,这两年他跟我的话越来越少了。将来娶了媳妇,心里更不会有娘了。”

    “不会的,男孩子长大了都这样,心里有,嘴里却不愿意表达。小时候我对妈也是这样的。小山子是我教育大的,我相信他是个心中有爱懂得感恩的好孩子。”

    这个晚上,两口子你一言我一语,从孩提时代说到青年岁月,从双方的父母说到共同的孩子,从眼下的生活说到未来的憧憬……不知不觉都困倦了,互相依偎着睡在一起。刚刚睡实,外面的鸟儿就叽叽喳喳叫起来,天已经大亮了。

    醒来时,看见手搭在自己身上仍然熟睡的丈夫,李春花竟然有些异样的情绪,仿佛自己是这个房间里的不速之客,昨晚睡在身边的不是自己的丈夫,而是不相干的别的什么男人。

    她轻轻把丈夫的手挪开,起身,蹑手蹑脚走出房门,又轻轻把门关上,来到厨房,像往常一样为三口人准备早餐。她还要煮上10个茶叶蛋,给儿子带上留着路上吃。

    昨晚喝了不少酒,这一夜,钟山睡得踏实。一觉醒来已日上三杆,早餐的米粥都晾凉了。

    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他意识到今天就要离家远行了。像钢枪已擦亮行装已背好的战士,只等着军号吹响,开赴战场。

第三十二章 求学远行

    青山开往江城的火车是过路车,下午四点五分剪票,四点十分发车。不到三点钟,一家三口人就来到火车站。

    钟树林特地给文化局老干办打了电话,申请了一辆小轿车,理由是送儿子上大学,行李多。在职时,钟树林从来不用公车跑自家的事,回老家柳树屯,都是乘坐公共汽车。这次,他要风风光光地把儿子送离青山城,送去上大学。

    下午两点半钟,黑色的上海轿车准时停在楼下,司机小马爬上三楼,帮老局长一家把行李搬到楼下,打开后备厢,一一装好。一脚油门,车拉着一家三口飞快地向青山火车站方向开去。

    坐在车子副驾驶的位置,抬眼望道路两边熟悉的街景,钟山此时心里的情绪十分复杂,既有几分不舍,又有行将别离的兴奋。

    三人把行李托运手续都办好了,已经在候车室座椅上坐定,林美惠才款款地走进候车室,东张西望,终于在一处靠边的座椅上找到他们。

    离开高中校园,到青山冶金建筑集团职工艺术团报到后,林美惠的装束打扮更加大胆也更为出众。一袭白色无袖人造棉连衣裙,腰束大红色宽皮带。脚上是米白色半高跟羊皮凉鞋,腿上还套着黑色丝袜。头发重新烫过了,别着精美的发卡,更显时尚。脸上化了淡妆,蛾眉淡扫,腮红若有若无,还涂抹了红嘴唇。总之,浑身上下透露着成熟女人的美艳。这个成熟美艳的林美惠,与高中校园杨树林里初次拉手的那个林美惠,与自家小屋里献出初吻的那个林美惠,仿佛已经不是同一个人了。钟山忽然对她产生了一种陌生感。

    林美惠把装桃子的网袋放在坐椅上,嘴上忙说:“钟伯伯钟伯母,团里排练忙,我才跟团长请下假,来晚了。”

    钟山说:“没事儿,还得半个多小时才能剪票呢,车站里头热,咱俩去外边走走吧。”

    二人在父母的视线里挽着胳膊大大方方地走出候车室大门。

    “钟山,你上大学后,碰到漂亮女同学,会不会就把我忘了?”林美惠说。

    这一张嘴说话,又露出了那个心直口快没心没肺的林美惠的本色来。

    “你得一周写一封信,向我报告你的行踪。如果你不常给我写信,忘不忘掉你那可就不好说了。”钟山故意气林美惠。

    林美惠当然会意,用拳头擂一下钟山的肩头:“小样儿,敢!你要是甩了我,我就死给你看,说到做到。”说完自己先咯咯笑起来。

    钟山被林美惠半真半假的话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停住脚步,说:“美惠你别老把死呀死呀的挂在嘴上,你爸你妈养你这么大可不容易,死我手里,他们如果过来跟我要人,我可赔不起。”忽然想起林美惠并不是父母亲生的,忙住了口。

    二人携手拐进火车站一处僻静的死角,不约而同站定,林美惠转过身,将两只裸露的细长手臂环住钟山的脖子,身子也挨上去,与钟山的前胸紧紧贴在一起。钟山下意识地抱住了美惠又软又热的身体,美惠的红唇已如偷食的小鸡,猛啄一口他的脸颊。

    钟山慌忙用手揩了一把被林美惠“偷袭”的部位,生怕留下什么印记来被旁人笑话。

    “别擦呀,我是给你脸上盖个章,向其他女孩子证明:你钟山是我林美惠的!”

    这时,车站的广播响起,开往江城的列车已经开始剪票了,二人慌慌张张地跑进候车室,提起行李匆匆忙忙向剪票口走去。钟树林不知林美惠要来送站,只买了两张站台票,他把自己那张让给美惠,自己则留在剪票口外。望着三人提着大包小裹走进站台,他的心一酸,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亏得儿子自顾径直往前走,并没有回头看。

    钟山随人流上了车,找到自己的座位,在车窗内向站在站台上的母亲和女友挥手。女友远远地送上一个飞吻。母亲跑上前,又一次告诉儿子,路上一定吃好,睡好,注意安全,茶蛋面包水果在双肩包里……别忘了到学校就给家里写信免得我跟你爸惦记……

    列车员上车,车门关闭,火车徐徐开动了,哐当哐当越行越快越走越远,很快就从视线里消失了。

    李春花还望着空荡荡的远方,呆立在那里。

    【钟山离开青山去江城求学,4年后大学毕业又无奈地回到青山。14年后母亲临终前,道出了她保守了36年其实儿子早在24年前就已经拆穿的钟山的身世秘密。从此,钟山踏上了寻亲之旅……】

    (第三卷完)

第一章 父子交心

    钟家三居室的住房,原本住着老两口已经冷冷清清,如今老太太走了,愈加显得空空荡荡。

    老太太卧室的门敞开着,房间里还是那样简洁而干净,仿佛昨天她还从这扇门出出进进忙忙碌碌着。那张挂在卧室里的老太太年轻时的放大照片,齐耳短发,长着一张圆圆的娃娃脸,穿着掐腰双排扣列宁服,标记了一个人曾经有过的青春岁月,如今已经成了遗照。这张照片,曾经引发少年钟山对自己身世的怀疑,并最终确定照片的主人并不是自己的生身母亲。只是,这照片的主人还不知道这些,以为自己把这个秘密守得紧紧的,密不透风。

    钟山与父亲钟树林隔着一只老旧的木茶几,坐在客厅里仅有的两只皮面已经磨损的黑沙发上。茶几上的烟灰缸里烟蒂已经冒尖儿,客厅里狭小的空间布满了烟雾,如今再也听不到老太太“少抽几口儿吧”的唠叨与劝说。

    钟树林从自己少年时父亲意外亡故,讲到去县城邹家做伺童,讲到青年时离家参军,讲到转业后到地方工作,讲到自己的婚姻生活,讲到抱养钟山的前后经过,尽可能还原事件的每一个细节,把真实情况原原本本地告诉给养子,填补他对这一段家庭历史的认知空白。

    末了,钟树林不无感伤地说:“你要怪就怪罪我吧,别怪你妈向你隐瞒实情,她这一辈子不容易,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一门心思就是围着这个家转,为了我,为了你,还有子星。守着这样一个天大的秘密,其实她心里也挺累挺苦的。你很小的时候怕你知道实情跑掉,长大后又怕你知道实情伤心,所以就这么一直瞒着。临走时,才终于鼓起勇气道出了实情。”

    钟山又忍不住哭泣起来,说:“爸您别说了,我怎么能怪你们呢,我也是为人父的人了,我都懂。你们从小到大对我付出的爱,一丝一毫也不比亲生父母差,甚至比他们对孩子更加溺爱娇宠。其实,我12岁的时候就猜出了自己和小伙伴不一样的身世,我妈房间里的那张照片,哪里有一点儿肚子里怀着我的迹象呢!我小时候没有说,是因为惧怕,长大后没有问,是怕你们伤心难过。”

    儿子的话出乎钟树林意料之外,他忽然发现自己这一辈子其实从来也没有真正了解过这个儿子,他对儿子的关爱一直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他对儿子的说教则是隔靴搔痒,色厉而内荏。半晌,他掐灭了手里的烟头,说:“钟山,爸爸鼓励你去找一找自己的生身父母,这也是你妈妈临终前的意思。按照年龄算,我猜他们可能比我和你妈妈还要小,或许也就六十出头,抓紧找,应该还来得及见面。”

    钟山眼里含着泪,望着已经年近耄耋白发苍苍的老父亲,说:“如果您支持,我就试着找一找。说真心话,这三十几年来,身世之谜一直困扰着我,我到底是谁?我从哪里来?亲生父母为什么舍弃了我?有时候想得头都快炸了,却百思不得其解。我有时候故意跟你们拧着,12岁那年离家出走,其实就是发泄自己内心的苦闷,我也时常希望你们会在哪一天忽然主动向我挑明实情说出真相。我去南方读书,学新闻专业,当时就是想或许能有机会获知自己的身世。”

    父亲说:“也难为你小小的年纪承受着这样大的心理压力。你是不到一周岁的时候我和你妈妈从青山孤儿院抱来的,据说你们那一批孩子都是从南方来的,你去南方寻根,方向还真没有错。你是他们中年纪最小的,你妈妈当时一眼就相中了你,把你抱在怀里就不舍得放下,喜欢得不行,你不哭也不闹,好像你们天生就是一对母子。你妈妈自己一辈子不能生养,却是一个合格的好母亲,除了没有经过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之苦,做母亲该做的她都做到了。”

    又说到逝者,念及她一生为这个家付出的所有努力,父子俩都忍不住再次流下眼泪。

    钟山内心深处其实还有一些话没有对父亲说,母亲特殊的身体状况,虽然父亲只是轻描淡写地几句话带过,但作为成年男人,他完全听懂了。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从自己记事起,父母就分房而睡。对于这样一个残缺的妻子,父亲竟然能做到一辈子不离不弃,相依相守,他有些心疼这位仁忍的老父亲,更多的是深深的敬佩。

第二章 寻找来路

    当年的青山孤儿院如今已经更名为青山市儿童福利院,过去矮小的平房也推倒重建,变成了高大漂亮的楼房,楼内一应设施俱全。

    钟山去的时候,儿童福利院里在省孤儿学校上学的十几个孩子刚刚放假回来,两百多公里的路程,没有人去学校接,是大的带着小的一同乘大巴回来的。儿童福利院就是他们的家,他们放假自然要回到这个家,在这个家里过春节。钟山心想,这里不也曾经是自己的家吗?如果没有被养父母收留,他的童年和少年生活也应该是这样的。

    看着这些比自己儿子还小的孩子因为没有父母相伴而过早地表现出的成熟懂事,钟山心里酸酸的。再看到那些因身体残疾而被遗弃的孩子,更觉得悲伤难过。他后悔来得匆忙,没有给他们带什么礼物,暗想下次来一定要补上。

    因为事先电话沟通了,所以刘晓文院长非常客气地将钟山让进院长办公室,并安排人找出六十年代初的入院儿童档案。钟山一页一页细细地翻看,不一会儿就翻到了他的那一页,姓名一栏写着“小九”,收养人是钟树林、李春花。

    刘园长说:“当年在孤儿院工作的人现在都已经退休了,在这一页签字的保育员田春娥是市里的劳动模范,也已经退休7年了,明天院里搞退休职工联欢会,她应该能来,我再确定一下。”说着,就操起桌上的电话,查了电话表,将电话打过去,问:“田阿姨,我是刘晓文,明天院里的联欢会您来吧?有一个院里您当年带过的孩子想见见您。我说了您也未必能想起来,你们见面再细唠吧。”

    放下电话,刘院长说:“田春娥说她明天能来,听说有院里当年的孩子要见她,还挺激动的。”

    第二天,邱月月没有课,坚决要陪钟山一起去孤儿院寻亲。二人买了满满一大口袋各种零食,还有几件子星穿小的衣服、用过的玩具,一大早就来到儿童福利院。田春娥还没有到,孩子们已经起床了,刚刚吃过早饭。一个大约十三四岁,跟钟子星差不多大的女孩儿正给一个小不点儿编辫子。那个小不点儿,长着两只圆圆黑黑亮亮的大眼睛,甚是可爱。邱月月把钟山拉到一边,悄悄地说:“这个小的好可爱啊,咱领养得了。”

    钟山笑了,说:“没想到你还这样喜欢小孩子,自己生一个不好么?”

    邱月月白了他一眼,说:“你又来了,不用自己费力气生就能当上妈妈岂不更好!”

    钟山说:“我们有自己的孩子,你又不能确定没有生育能力,不具备领养条件的,你若是喜欢,咱春节把她带回来助养几天倒是可以的。”

    邱月月高兴地拍起手来:“行啊,太好啦,就这么定了!春节我们来接她。”

    又等了一阵子,田春娥来了。钟山简单跟田阿姨说明了自己的来意,没想到田春娥居然还记得他,一拍巴掌,激动地说:“呵,当年那个小九儿长成这么帅的大小伙子啦,还娶了这么漂亮的媳妇!你刚来咱院的时候,成天粘着我,院里的同事们都怂恿我把你领回家得了,我当时也真动心了,虽然自己已经有了四个孩子。后来你爸妈来把你选走,我还难过了好几天呢。”说着,田阿姨眼圈红了,邱月月也跟着抹眼泪。

    田春娥接着说:“你们这批孩子共有153个,都是从江城孤儿院分来的,你是最小的一个。当时青山是全国重要的重工业城市,市民生活相对富裕,所以才有能力接纳这些孩子。前些年也有个别人来问过情况,可是没听说谁找到自己的家人。其实,我觉得,找不找到都无所谓,生身父母既然把你们舍弃了,自然有不得已的原因,见了面会不会尴尬呢?我认为,生育之恩远比养育之情大。我在福利院工作了一辈子,对这一点感受最深。这些年,总有孩子来看我,见面就叫我田妈妈,我觉得跟自己生的四个孩子一样亲。”

    听到“江城”两个字,钟山内心猛然抖了一下,原来自己就是从江城来的,是第六感应的召唤让他选择去江城上大学吗?也许是因为分别时间太长,这个感应信号太微弱,所以没有最终把他引到生身父母身边。他决定,回去后就打电话,让江城的同学帮助去孤儿院查看档案,看有没有一批分往青山的孩子。

第三章 线索中断

    回到报社后,钟山就通过查号台查找到江城晚报的电话,想找老同学方静帮忙,去孤儿院了解情况。

    毕业14年,钟山忙着结婚,生子,工作,调转工作单位,离婚,再婚,送走母亲,最初的一两年还能在春节时发发贺年卡,后些年与同学的关系日渐疏离,到最后甚至中断了联系。这14年里,他一次也没有回江城,也没有同方静有任何联系,所以,这次下决心打电话,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

    他打通了长途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位女同志:“请问您找哪一位啊?”熟悉的江城口音一下子把钟山的记忆拉回到十四年前,所以倍感亲切。

    “请问方静的办公电话是多少?”钟山把思绪从过去拉回到现实中来,忙问。

    对方说:“方静三年前已经调到市委办公厅去了。”

    钟山又问:“那我再问一下邓家国的电话是多少?”

    对方有些踌躇地说:“请问您和邓总是什么关系?”

    钟山这才知道邓家国已经提升为邓总,忙说:“我是他和方静的大学同学。”

    对方犹豫了一下,把邓总的办公电话号码告诉了钟山。

    钟山按照号码打过去,半天无人接听。他放下电话,内心一片茫然。这时,电话响起来,对方问:“方才是哪一位打来的电话?”

    钟山已经听出了邓家国的声音,忙说:“是邓家国吗?是我呀,我是钟山。”

    邓家国在电话那端也表现出十分兴奋的样子:“钟山?好小子,这么久没有你的消息,我还以为你钟大侠退隐山林,练独门神功去了呢!前几年我曾经往青山电视台那边打过电话,他们告诉我说你调走了。快快,赶紧把手机号码告诉我,便于我随时都能抓到你。”

    钟山说出了自己的手机号码,又在便条上记下邓家国的手机号码。

    两人互通了一下十几年里的工作和生活情况。邓家国与苏晓虹毕业第二年就结婚了,有一个女儿,十岁了。苏晓虹研究生毕业拿到硕士学位后并没有听从父亲的意见留在江城大学任教,而是到了江城电视台。邓家国去年刚提的江城晚报副总编,这两年江城平面媒体行业竞争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程度,特别是四家都市报互不相让,争得你死我活,抢新闻,抢广告,抢发行,抢人才,他每天都忙得焦头烂额晨昏颠倒,所以毕业十周年都没有组织班里同学聚会。

    说完了自己的情况,邓家国又说:“老大,你想不想知道咱们的老同学方静现在的情况?”

    钟山沉默不语。

    邓家国说:“你不说,我也猜得出你一定特别想知道。人家现在走上官道,飞黄腾达啦!在报社时跑时政新闻,被市委机关相中,调到了办公厅秘书处,现在已经当上副处长啦。对了,方静跟老万结婚了你知道吗?”

    这一消息令钟山十分震惊。

    “好像是毕业后五六年的样子吧,两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结了婚,我们班同学谁都没有参加他们的婚礼。过后,我问了方静,她也不愿意多说,只说是到了结婚年龄该嫁人就嫁人呗,万老师又是老熟人,不用费力气再去调查了解。看得出,她这一选择挺无奈的。他们现在有一个小女儿,也就两三岁的样子。老万前些年从市委调到了党校学员处工作,因为出了杜芳菲那件事,与我们两个班的同学们也都不怎么来往。”

    钟山又问了问其他同学的情况,邓家国把知道的都一一告诉他。钟山想起自己此番给老同学打电话的主要目的,忙说:“家国,你能联系上江城孤儿院的人吗?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江城孤儿院有一批孩子被送到了我们青山市,其中有一个是我的高中同学,他想查一下孤儿院当年的档案,看看能不能找到自己生身父母的线索。”

    邓家国说:“我让记者帮你问一问,如果有档案记载,查一查应该没有问题。”

    两个人又聊了半天目前的工作和生活情况,这才挂断电话。

    然而,第二天邓家国给钟山的手机打来电话,告知的结果是:那些孩子的档案都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被毁掉了,问了几任老院长和老员工,得到的答复都是一样的。

    一位老院长说,是有那么一批孩子被送到了全国各地,当时也做了文字记载,留了档案,但那场运动时,造反派说这些档案是恶毒攻击社会主义的黑材料,所以把资料给毁了,每个孩子的具体情况已经无从查找。

    线索断掉了,钟山大失所望,不知道下一步寻亲之路究竟应该怎样走。

第四章 再回江城

    寻亲线索中断,钟山有些失望。

    邱月月劝他说:“你也不必太难过,一切随缘吧。依我看,老天对你已经够眷顾的了,把你安排到这样一户好人家,可能你这辈子就应该是他们的孩子。”

    钟山大学毕业后再次回到江城,是同邱月月一起送儿子钟子星去江城艺术学院上大学,距他在那个飘雨的夏季夜晚与方静互相拥抱分别整整18年。

    这一次,一家三口买的是火车卧铺票。钟子星已经长成一米八五的大个子,像大多数这个时代出生的孩子一样吸纳了充沛的营养,又承继了父母优秀的显性遗传基因,再加上继母的艺术教育熏陶,大学新生钟子星比当年的父亲更加帅气时尚。

    江城迎接这一家三口的,是这个号称火炉的城市依然残存的夏日的酷热。

    邱月月一脚落到江城,就躲进宾馆的空调房里不肯出来,连说“热死啦热死啦,出外面非得中暑不可”,树上聒噪的蝉鸣也吵得她受不了。

    钟山去艺术学院安顿好儿子,在学校的食堂陪子星吃了顿午饭。他感慨,现在大学生食堂的伙食标准比他上学那时候提高不知多少倍。儿子却直嚷嚷饭菜难吃。

    钟山说:“子星,爸爸当年有个同学叫王忠恕,你王叔叔,一顿饭有时就是馒头就着咸菜。就是吃那样的饭菜,假期还要去码头打工赚学杂费,甚至还得贴补家用。你们这一代孩子,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钟子星撇撇嘴说:“老爸你怎么说话特像我爷爷,都像你们说的那样,社会还怎么进步?”

    钟山说:“社会进步可不是口头说说那么简单,也不是前人栽树后人摘果,得靠一代又一代人不断去努力奋斗。”

    钟子星心知说不过父亲,再多说只能招来父亲没完没了的又一通大道理,只得闭口不言。这时候,恰好斜对面坐着一位漂亮的女同学,从外形上看陪同她左右的应该是父亲和母亲,远远地好像还冲他微笑一下。心思转移到小美女身上,父亲说什么完全没有走心。

    吃罢午饭,钟山又陪儿子去超市补充了一些日常生活必需品,就与儿子分手,乘坐地铁赶往江城晚报找邓家国。他此次来江城送儿子上学,并没有联系其他同学,只告诉了邓家国一个人。

    此时的邓家国已经升任总编辑,晚报的零售量已突破三十万份,广告年收入在两个亿以上。

    邓总的办公室极其豪华气派,足有五十几平方米,大老板台,大水族箱,大发财树,墙上挂的是本地名人的字画,实木书柜里码放着各种畅销书籍,真皮软沙发坐上去十分柔软舒适,室内的空调冷气与户外的酷暑热浪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感觉。

    邓家国发福了,长出了肚腩,整个人看起来由上学时的M号扩大为XXXL号,脸上泛着油光,头发已经开始谢顶了,是个典型的中年油腻男。与钟山边握手拥抱边哈哈大笑道:“钟老大,说你隐居修仙还真是,你这是吃了什么仙丹妙药,一点也不见老啊!”

    钟山说:“哪有什么仙丹妙药,我一介草民,不像你邓总日理万机劳心费神罢了。”

    邓家国摁了一下办公桌上的按钮,不一会儿,一个穿着宝石蓝色西装套裙的年轻姑娘就敲响了邓总办公室的门,邓家国问钟山要喝咖啡还是茶,钟山说“茶吧”,姑娘忙拿出杯子,给邓总和客人分别泡了茶,然后面带微笑地退去。

    钟山笑道:“老邓,你这谱儿摆得不小啊!”

    邓家国说:“哪里,你是二十来年不见面的贵宾,所以才有资格享受这样的礼遇。”又说:“今晚,噢不行,今晚还有个重要应酬,是我们的广告大客户,我必须得亲自出马才能搞定。就明晚,你千万别安排别的什么事,我跟你弟妹请你和嫂夫人吃饭。”

    钟山说:“你嫂夫人怕热,躲在宾馆里不肯出来,你忙你的,见过面就行了,吃不吃饭都无所谓。”

    邓家国说:“那怎么可以,故人相见,不在一起吃顿饭哪里说得过去。怕热没关系的,我明晚派车去接你们,绝对热不坏嫂夫人的凤体。再说,你二十来年才回一趟江城,别的同学老师难道就不想见一见?比如方静,老万?”

    边说边拿起放在茶几上的手机拨电话:“方处吗?你猜现在谁在我身边呢?谅你也猜不着,你的老情人,再想想。不是不是,再往前想。不对不对!我看你是在官场时间久了,把老同学统统忘到了脑后,别猜啦,我告诉你吧,是钟山嘛。”

    对方显然有一阵子沉默。

    邓家国又说:“你今晚有空没有吧,我这里有个重要的应酬,你如果没事,钟山我就交给你发落啦!好啊好啊,我这就派车送他过去。”

    收了电话,邓家国说:“你看看,人家方处这气量,让你现在就过她那边,你居然还推三阻四地想逃避不见!既然美女相邀,我也不多留你,明晚档期留给我跟你弟妹。”

    说完,又按响桌上的按钮,差人叫司机送钟山去市委大楼。

第五章 又见方静

    钟山坐上邓总的奥迪轿车,只十几分钟就到了江城市委办公楼的大门外,一位梳短发着西服职业套装的女士已经站立在大门口,仔细一看,正是他18年来虽不曾相见却从未忘却的方静。

    钟山与司机道谢告别下车,方静已经迎上前来,与钟山握手,轻声说:“好久不见!”

    钟山慌乱地伸出手,内心既激动又茫然,跟着说:“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方静引钟山来到市委大楼旁边的雪莲冷饮店,两个人相向而坐,方静给自己要了一杯冰镇酸梅汤,用询问的眼光望着钟山的脸。

    钟山说:“不知有没有我们当年吃的奶油冰砖,四毛钱一块的那种?”

    方静又看女服务员的脸,女服务员说:“有的女士,是四元一块。”

    方静说:“那就来两块。”

    冰砖上来,钟山打开包装冰砖的纸盒子,咬一口,感觉已经不像当年那般香甜。方静也剥开自己的那一块,轻轻舔一小口,表情极其复杂。18年前那些个酷热难当的中午,方静和钟山两个在校门口的冷饮店偶尔会开一次洋荤犒赏一下自己,吃的就是这种冰砖,好像包装盒都没有变。冰砖甜甜的奶油香味儿沁人心脾,她也是这样一小口一小口轻轻地舔,不愿意让甜蜜很快就从舌尖溜走。

    钟山眼前的方静,依旧年轻、美丽,眉宇间多了几分干练从容。方静面前的钟山,依旧英俊、帅气,面容上增添了许多沧桑老成。两人就这样一会儿低头吃手里的冰砖,一会儿抬眼互相对望,许久都没有说一句话。好像都有一肚子话要说,却又不知道应该从何说起。

    最后还是方静打破了沉寂,说:“钟山,这么多年没有你的消息,你跟那个林美惠过得还好吗?”

    钟山苦笑一下,说:“不怎么好,我们十几年前就离婚了。”

    这突如其来的状况令方静感到诧异:“离婚了?为什么?”

    “是个庸俗得不能再庸俗的理由,她看不上我,抛弃了我,另有新欢了。”

    钟山这样故意贬损自己,是为了平衡十八年前那个晚上他做出舍弃方静的决定带给她的怨怒。这次,轮到方静沉默了。

    钟山说:“我听老邓说,你跟老万结婚了,这又是为什么?”

    方静叹了口气,说:“不然又能怎样?你当年走得那样决绝,连一点希望也没留给我。”略微调整了一下情绪,又说:“毕业后,我一门心思投入到报社的工作中,一直没有谈恋爱。第五个年头,我去党校采访秋季开学典礼,其中有一个班正好是老万带的,那一次我看到的老万,瘦了一大圈儿,三十多岁的人像个老头子,整个人都颓了。我忽然生出了一丝怜悯之情,内心还有几分自责,如果当年不是我拒绝他,就不会出杜芳菲那件事,他也许就不会混成今天这个样子。”

    钟山说:“可是,同情终归代替不了爱情啊。”

    方静抬眼望着钟山,眼神中有一丝愠怒:“同情?我也是个被抛弃者好不好,哪有什么资格同情老万!我当时只觉得我们两个同是天涯沦落人。”

    钟山说:“对不起方静,错误在我,是我喝多了酒,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就闯下了大祸,让林美惠意外怀了孕,我不是要故意伤害你,当时,林美惠不依不饶,我父母也施加压力,我本来也是个受害者,却成了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方静的怨气从脸上一点点消散,目光也渐渐黯淡下来,说:“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多说无益。可是,你当初答应过我的,要活好自己,却没有做到。”

    钟山叹了口气,说:“你当时也答应我了呀,不是也活得随随便便!”又伤感地说:“没有你的日子,好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这最后一句话,柔软了方静一颗经过十几年磨砺已经一点点变得坚硬的心。她说话的语气又像18年前那样,犹如和风细雨:“一切都是宿命,怨只怨我们两个有缘无分。钟山,今晚你可以跟太太请两个小时的假吗?陪我再去趟学校,吃吃小笼包子,到大操场走走圈儿?”

    钟山默默点头。

    方静又像当年上大学时,听钟山同学答应假扮她的男朋友以防范老万骚扰,那个可爱的小姑娘一样,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你就坐在这里等我,我上楼换件衣服,马上回来。”

    趁方静上楼换衣服的工夫,钟山给邱月月打了电话,告诉她今晚跟同学去母校校园转转,会晚些回去,叫她晚饭自行解决,不必等他。

第六章 物是人非

    再一次出现在钟山面前的方静,是一身白色八分裤、果绿色短袖衫的运动装,半高跟皮鞋也换成了运动鞋,又是当年那个喜穿浅颜色衣服的朝气蓬勃的女大学生。

    市委离江城大学有三站距离,不算远也不算近。方静说不用乘车,我们就步行好么?钟山点头表示赞同。这样的距离,在他们上大学的时候根本不会考虑乘车,是一定会选择步行的。

    二人沿大马路的人行道并肩向前走着,头上有状如华盖的梧桐树枝叶遮挡住似火的骄阳,也不觉得很热。树上的蝉鸣像滚油撞见了水珠,一片炸响,两个旧日的情侣却默默前行,缄口不语。

    走啊走,仿佛走过了四季,走过十几度春秋,那些花开花谢,那些冰霜雪雨,那些不眠的夜晚,那些无望的黎明,这一刻都从记忆里跳出来烦扰两颗已经不再年轻的心。

    走着走着,钟山这些年梦里不知出现过多少次的江城大学校门终于呈现在眼前。二人走进校门,又来到熟悉的南芳园餐厅。

    18年过去,南芳园还是老样子,简单的布置,简约的装饰,连桌椅的样式都没有变。二人依旧是择一处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两笼包子一碗番茄鸡蛋汤。方静用筷子尖刺破包子皮,吸了汁,吃了包子皮,把肉丸子挑到钟山的碟子里。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情景再现令钟山内心中翻江倒海,他情不自禁握住方静的纤纤玉手,报以两行清泪。方静任由他握着,感受着这只大手的力道和温度,也禁不住潸然泪下。

    一顿饭吃下来,再无当年的温情脉脉,两个人都是心事重重的,时不时长长叹一口气,有一声叹息竟然是不约而同地同时发出。

    离开南芳园,天光已经暗下来,天空是奇妙的深蓝色,故地,旧人,钟山有一种走进时空隧道的穿越感觉。江城大学此时也刚刚开学,两个人融入到与他们当年一般大的学生们中间,来到校园里的大操场上。此时,天已经黑透,东天升起一轮明月,好像专为迎接这一对久别重逢的人。

    两人走了一圈又一圈,说到当下的生活与工作,都是一声接一声的叹息,有如灵魂出窍,活的根本不是当初想要的自己。只有回忆起18年前的旧事,才好像灵魂重又附着到身体上,精神又变得愉悦开朗起来。

    钟山说:“那天晚上我提出与你分手,你只听到林美惠怀孕了就气愤地跑开,为什么不再听我多解释几句?”

    方静说:“事情都到了那种地步,解释还有什么意义?再说,如果我挽留你,你会为了我留下来不回青山么?”

    “我当时处于孤立无助的状态,大脑一片混乱,如果你站在我这一边,狠狠地拉我一把,我是有可能下决心留下来的。我们相处了四年,你难道就那么对我一点信心也没有吗?”钟山说。

    “可是那样不是太对不起林美惠了吗?毕竟她已经怀了你的孩子。”方静无奈地说。

    “两个不相爱的人勉强凑到一起,才是最大的对不起,对不起别人,更对不起自己。实践证明,我和她也没有走到最后。也许我们三个人当初的选择都是错误的,只怪我们当时都太年轻。”钟山说。

    “我们两个当时相处得那么好,你事先一点征兆都没有,忽然就提出要和我分手,又是那样一种原因,对我简直是致命的打击,我人都快疯掉了,怎么可能还赖在你身边不走?”方静压在心头18年的怨气终于得到了发泄的机会,接着说:“这些年,每次回忆起那天晚上的情景,都好像是一场恶梦。我不再相信这世界上还有什么真情真爱,一切美好都在那天晚上死掉了,埋葬了。”

    钟山说:“我知道说对不起已然毫无意义,可是我还是要郑重地对你说一声,真的很对不起。是我的优柔寡断葬送了我们两个的幸福。”

    方静说:“也不能肯定我们两个在一起就是幸福,或许你摘了白玫瑰,又会怀念和怜惜那朵丢掉的红玫瑰。”

    操场边新修了一方游泳池,二人一边说着理不出头绪找不到答案的车轱辘话,一边在池边的台阶上坐下。此时,月亮已经升到半空中,映在泳池水面上的是和天上一模一样的一轮明月。方静感慨道:“这水中的月亮,多像我们的过去。看一看还是那么回事,就是不能伸手去捞,一捞起就破碎掉了。”

第七章 六人晚宴

    第二天晚上六点,邓家国、苏晓虹夫妇二人作东,邀请钟山、邱月月和万达民、方静在江城的最高建筑江城大饭店顶层的旋转餐厅吃西餐。

    钟山夫妇是最后到的。进到餐厅,钟山主动上前与万达民握手,先喊一声“万老师”,颇有一种“相逢一笑泯恩仇”“和为贵”的意味,又介绍了太太邱月月与老师同学们一一相认。

    此时的万达民已经组织不起来当年左三右七的标志性发型了,因为这18年里他的头发丢失了差不多有一半,得靠“地方保护中央”了。身体是横向发展迅猛,长出肥肚腩和双层下巴,扁圆脸越发扁圆,眼睛被挤兑成了窄小的两条缝隙,委屈地向斜上方吊起。

    钟山调侃道:“万老师可是发福了,一看便知万师母把我们老师照顾得蛮好的。”

    三个男人哈哈大笑,方静望一眼钟山,苦笑中带着微微的嗔怪。

    三位女士聚在一起,凑成一台时尚戏,互相夸赞年轻漂亮,服饰搭配得体。今晚的女宾也确实个个光彩照人,不可方物,是这个年龄段女人里的尖子。

    六人坐在餐厅里,江城的夜景尽收眼底。“钟山你看,右前方比较暗的那一片区域,就是咱们的母校。”钟山找了半天,才在邓家国的帮助下找到了他们的母校江城大学。的确,与周边的霓虹闪烁灯光璀璨相比,这一片的灯火是星星点点的,显得黯淡无光。昨晚他与方静回到校园重拾往日时光,看到的一切景物差不多都还是老样子,与18年前别无二致,正如他们相隔18年却依然不变的同学情谊。

    邓家国首先开场,与夫人苏晓虹欢迎钟山携夫人回故地江城重游,感谢万老师和方静贤伉俪百忙中抽出宝贵时间前来赴宴。六个人共同举杯,多少离愁别绪都融入这一杯法国红葡萄酒之中。

    席间,钟山问起苏晓虹现在的工作情况,苏晓虹说:“我刚刚负责一档节目叫‘今世有缘’,专为失散多年的亲朋牵线搭桥再续前缘,才播了一期,不谦虚地说,收视率应该说相当可以。对了,今晚就有一期节目,9点首播,11点30重播,你跟嫂夫人可以看一看我工作时的样子,也请多提宝贵意见。”

    邱月月赶紧说:“我记着这件事,今晚回宾馆一定一睹你这位著名主持人的风采。”

    说说笑笑地,时间已经过了晚上10点钟,邓家国说明天还要早起赶飞机去广州开一个行业会议,虽有十二万分的不舍,晚宴也不得不散了,又遗憾不能亲自去车站送钟山夫妇,只能由夫人代劳了,希望他们一有时间就来江城与大家欢聚,并感慨同学情、师生谊是这个世界上最弥足珍贵也最历久弥新的情谊。

    江城大饭店离钟山夫妇住的宾馆只隔一条街,二人又没有多饮酒,所以邓家国叫来的专车只需要送他与苏晓虹和万达民夫妇回家。

    与四人告别,见他们坐上车远去,邱月月捉住钟山的胳膊,神情诡异地说:“你跟那个方静之间曾经有故事,我从你们俩的眼神里看得一清二楚的,千万不要否定。”

    钟山说:“没想到你这个平时粗枝大叶的人心还挺细,怎么就看出了我俩有故事?”

    邱月月得意地说:“你跟苏晓虹说话是打开天窗说亮话,跟方静说话就像隔着一层纱,遮遮掩掩的。还有,那个万老师,你俩说话的表情也是怪怪的,像是在智斗。告诉我,是不是那个万恶的万老师抢走了我老公的漂亮女朋友?”

    钟山笑道:“你老公的女朋友?我怎么听起来这么别扭呢。事实与你说的恰恰相反,是钟山同学抢走了万达民老师的女朋友。”

    邱月月说:“你这话把我说糊涂了,你抢走了万老师的女朋友,为什么最后方静却成了万太太而不是钟太太?”

    钟山收起了玩笑表情,沉重地说:“后来,是钟子星他妈借着肚子里钟子星的力量,抢走了方静的男朋友,不过抢到手又不懂得珍惜,随手扔掉了,这回你懂了吗?”

    邱月月眨吧眨吧眼睛,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半晌,又笑嘻嘻地说:“方静气质真好,嫁给万老师真是可惜了,简直就是暴殄天物嘛。不过我倒要感谢亲爱的林美惠姐姐和钟子星小朋友,如果没有她母以子贵横刀夺爱,你也落不到我手上,我也捡不到这么优秀的儿子。”

第八章 意外发现

    回到宾馆,已经晚上11点了。

    钟山夫妇二人洗漱完毕回到床上。钟山习惯性地拿起床头柜上当天的晚报翻看起来。邱月月忽然想起苏晓虹节目的事,忙打开电视机,调到了“江城卫视”频道。

    电视屏幕上刚好打出了栏标,栏标闪过,苏晓虹从幕后走向前台:“今世有缘,有缘千里来相见。各位现场和电视机前的观众朋友,大家晚上好!感谢您的耐心等待,这一期‘今世有缘’节目又与大家见面了,本节目由金氏集团独家特约播出。”接下来就是插播金氏集团的乳品广告。

    邱月月趁机赞叹道:“你这位苏晓虹同学台风还真不错,高端大气上档次。”

    广告结束后,镜头又切换到演播现场。此时苏晓虹已经端坐到演播室的沙发上,说:“今天我们请来的第一组嘉宾,是姐弟三人,他们要寻找的,是失散了42年从未谋面的双胞胎弟弟,有请嘉宾上场。”从后台走出一名中年女子和两名中年男子。

    钟山本来还在认真地看晚报上一篇写得不错的新闻稿,听苏晓虹的介绍,注意力一下子被吸引过去,示意邱月月把电视声音调大些。

    苏晓虹继续说:“三位请坐下。请问你们要寻找什么人?噢,这位大姐您先说。”

    中年女子五十左右岁的样子,方脸,大眼睛,面相自带几分善良慈爱。中年女子还未开言,先流下了眼泪,苏晓虹忙递给她一块纸巾让她擦眼泪。中年女子说:“我叫柳春平,这是我的两个弟弟柳春望和柳春生,我们想寻找失散42年的两个双胞胎弟弟。”

    “失散42年?那时候他们多大?”苏晓虹问。

    “他们刚出生,就丢了,更确切地说,是被我父亲丢在了江城大学附属妇女儿童医院里。”姐姐又有些哽咽。

    “请说一说具体情况。”苏晓虹一边说,一边轻轻拍拍她的肩,帮助她平复情绪。

    “那一年我们老家闹水灾,庄稼颗粒不收,眼看着家中米袋子里的粮食就要见底了,连田里的野菜都被挖光了。那年我8岁,两个弟弟一个5岁,一个3岁。村里好多人都去城里讨饭,有的家里孩子太多实在支撑不下去了,就把稍大一些的孩子丢在了城里,希望他们能寻到一条更好的生路。父亲就想去城里试一试。母亲说,你一个大男人出去讨饭,谁会给你呀?不如我跟你一起去吧,家里剩下春平带两个弟弟,这点粮食还能维持一些日子。那时候母亲怀着7个月的身孕,父亲本来是不想带她去的,可是把母亲丢在家里又寻不到什么生路,只好答应了。他们到了江城,讨到一些吃食。正准备往家里返时,母亲肚子里的孩子却忽然要降生了,父亲慌忙把母亲送到妇女儿童医院,母亲怀的竟然是双胞胎,两个弟弟平安降生,母亲却产后大出血,没有抢救过来。”柳春平说到这里,又用纸巾擦拭不断流出的眼泪,接着说:“面对两个新生婴儿和产妇的遗体,父亲不知所措,选择了逃避。他哭着离开医院,在江边不吃不喝坐了整整三天三夜,最后想跳江一死了之,被经过的一个当地人救了上来。那位好心人给了父亲一些钱和粮票,问明情况后,劝父亲说:一个大男人,怎么可以轻易就寻短见呢?你一死了之,想想家里的三个孩子怎么办?父亲谢过恩人,偷偷去妇儿医院看望两个双胞胎孩子,没有看到,不过从其他新生儿家属口里得知,那两个被遗弃的双胞胎新生儿活得好好的。父亲一路哭着离开了医院,心里明白带回家他们只有一死,不如留在医院里还能寻条活路。”

    大姐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

    柳春望接着说:“父亲回到家后,告诉我们母亲难产,和两个双胞胎弟弟都没有抢救过来,我当时还小,只记得父亲和姐姐两个哭得很伤心。后来,父亲一个人辛辛苦苦把我们姐弟三个拉扯大,一直没有再找老伴。三年前,父亲患了脑血栓,忽然有一天把我们三个叫到床前,说出了这个惊天的秘密,原来我们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两个从未见过面的双胞胎弟弟。”

    柳春生接着说:“这些年,我们家的日子逐渐好起来了,大姐、大哥和我三家都盖起了小洋楼。父亲希望我们能在他有生之年想办法找到两个失散的弟弟,弥补对他们的亏欠,这也是我们姐弟三个的共同想法。我们去了妇儿医院,费了许多周折查到了当年的新生儿档案,得到的答复是那两个孩子出院后被转送到孤儿院。我们又四处寻找当年孤儿院里的工作人员,一位知情者说,他们随一批孤儿被送到了北方,那几年孤儿院里接收和送出去的孩子特别多,已经记不清他们究竟去了哪个城市。北方那么大,茫茫人海,我们到哪里去寻找他们呢?只能求助电视台,或许还有一线希望。”这时,电视画面又切换到苏晓虹,苏晓虹说什么钟山完全没听进耳朵,他只紧紧盯着柳春望和柳春生兄弟两个的脸,特别是老二柳春生,活脱脱就是当年与自己打篮球的江城农业大学的宝音的中年版。

    苏晓虹还在与三位嘉宾交流着,画面上又出现了一位老人的照片,他们说什么,钟山已经完全听不清也看不清了。他大脑一片空白,泪水模糊了视线,拿起电话,手颤抖着拔号:“喂,邓家国,我找苏晓虹。晓虹啊,我看了你做的这期节目,那姐弟三人要找的孪生兄弟,应该就是我和江城农业大学的宝音。”

    钟山的一番话,令坐在一旁边看电视边跟着直抹眼泪的邱月月惊得目瞪口呆。

第九章 亲人相见

    钟山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苦苦找寻了30年的亲人竟然在一个晚上意外地出现了,困扰了他30多年的身世之谜在一期电视节目中忽然揭开了。放下电话,他放声大哭。邱月月抱着这个哭得像个孩子一样的丈夫,一边安慰他,一边也禁不住跟着落泪。

    第二天早晨,送走邓家国,苏晓虹就匆匆来到宾馆找钟山,商量与亲人相见的事。

    苏晓虹问钟山,是否介意带记者去做跟踪采访报道。钟山不假思索地说:“是电视台帮助我找到了亲人,当然可以做接续报道,不过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还是先做个DNA比对,确认无误后,再播出节目为好。”苏晓虹称赞钟山想得周到。

    江城距离柳家三姐弟乌县的家有150多公里的路程,走高速公路,只一个多小时就可以到达。这里钟山大四在报社实习时曾经来搞过冻雨灾害的报道,与苦苦寻找的亲人可以说是擦肩而过。这一个多小时的路程,钟山走了整整42年。他抬眼向车窗外眺望,满眼是一望无际的稻田,原来,这里就是自己想了几十年的家乡的模样。

    近乡情更怯。车拐下高速公路,驶入便道,苏晓虹说还有20公里就到了,钟山此时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他又想起了12岁那年离家出走一个人坐大客车去安台县大伯家的经历,想起了小时候见到的从覆巢中落地的小麻雀孤立无助的样子,想起了养母临终前一脸愧疚的真情告白,想起从未谋面的生母拼却生命把他和孪生兄弟带到这个世界,想起了老父亲和姐弟三个对不知身在何处的亲人的期盼……

    车在一幢粉墙黛瓦的小二楼前停下来,楼前已经支起彩虹门,打出了“欢迎亲爱的弟弟回家”的条幅。大姐率两个弟弟迎出门来,姐弟三个与迎面走来的钟山紧紧拥抱在一起。

    “是我弟弟,我一眼就看出来了,跟老三长得特别像,不会错的。”大姐喃喃地说。

    姐弟四人来到老父亲的床榻前,这位74岁的老人用颤抖的手握着失散了42年的儿子的手,老泪纵横,口齿不清地说:“回来就好啊!没想到,我这辈子还能见到你,到那边,也可以向你们的妈有个交待了,不然,我怕她是不会饶我的。爸对不起你们,但凡有一点法子,也不能丢下你们不管呀!”老人边说边用手哆哆嗦嗦地掀儿子的后衣襟。

    姐姐忙说:“父亲曾经说过,后背有一颗黑痣的是老大。”

    钟山说:“您不用看了,我后背就有一颗黑痣,我媳妇总跟我开玩笑,说我点儿背,什么好事都赶不上。”

    见有记者的摄像头对准自己,钟山又说:“也许这辈子我错过了许多常人认为的好事儿,可是今天,我找到了亲人,找到了自己的根脉,揭开了困扰我几十年的身世之谜,这件天大的好事终于没有错过。”

    钟山又转过身对老父亲和一位姐姐两位哥哥说:“而且,你们盼望的另一个弟弟,应该是五弟吧,我可以肯定地说也有了眉目,是我上大学时自己遇到的,现在他应该在内蒙古,我回去后就到内蒙古把他带过来与你们相见。”

    钟山不远几千里来江城上大学,江城大学附属妇女儿童医院就在钟楼公园旁边,钟山曾无数次从这里经过,也不只一次见到新生儿父母抱着他们的宝宝欢天喜地走出医院大门,却从来也没有想过,这里竟然是他的出生地。这真是个奇迹!

    钟山给青山日报社打了电话,说江城这边还有一些事情需要处理,所以要晚一周回去。

    夜幕降临,小楼里亮起了灯,钟山与柳家人围坐在一起,讲述自己有记忆以来的人生经历。柳家姐弟都说,谁说我们弟弟点儿背,落到了一户多么善良的人家,真不知道应该怎样感谢钟家的伯伯和伯母,可惜钟伯母已经不在了。

    钟山说:“也不用说什么感谢的话,那样就显得生分疏远了,我叫了他们几十年的爸爸妈妈,其实就是他们的儿子。”

    一周后,DNA检测结果出来了,柳传堂就是钟山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这一结果,更进一步确定了钟山的身世。

    面对记者的摄像头,钟山说:“我就像一粒蒲公英的种子,从江城飘走,辗转数千里,在东北大平原上落地生根。生育之恩和养育之情,都是人世间至高无上的大爱,是面对大灾大难时一场生命的接力。”

    听钟山说起这些时,邱月月哭得稀里哗啦。他悄悄对钟山说:“生命真是神奇,回去后我也要生个孩子,正好子星上大学,家里也空下来了。”

第十章 草原寻亲

    与柳家老父亲和姐弟三人依依惜别,钟山离开江城,坐上火车直奔内蒙古。

    邱月月因为学校已经开学,课程都排上了,不得不一个人回到青山。

    为了给宝音一个惊喜,钟山事先没有电话联系,引导他寻找孪生兄弟的,只有当年王丹宇写给他的那封信上的地址。这是冥冥之中留给他寻找亲兄弟的一条线索吗?19年过去了,他们还住在那里吗?他们生活得还好吗?

    钟山几经辗转,多方打听,找到了王丹宇信上所说的那所牧场中学。牧场中学是两排红砖白瓦房,由一圈红砖墙围着。大门口传达室的老先生听说来人要找王丹宇,热情地带他来到后一排红砖房中间的一间挂有校长室的办公室,喊一声:“丹宇校长,有客人找你!”

    王丹宇推门出来见到来人时,愣在那里,半天,才回过神来:“是钟学弟?我不是在梦里吧?”

    钟山笑了,说:“学弟的称谓还是免了吧,论年龄你应该称我大哥。”

    两人握了手,进到校长办公室。

    钟山坐到木椅上,王丹宇边给钟山往杯子里倒水边问他从哪里来。

    钟山顾不得回答这些,而是急不可待地问:“我的宝音兄弟呢?他在哪里?”

    王丹宇笑道:“你急三火四找他干啥?”

    “我不远几千里来找他,当然有重要的事情啦!你快帮我找到他,就现在,越快越好。”钟山说。

    王丹宇拿起办公桌上的电话拨号,电话接通:“喂,你猜谁在我这里?我老乡,长得跟你特别像的那位钟山,心急火燎地非要现在就见你。那好吧,我打个小蹦蹦车把他送过去,你到门口接他。”

    送钟山打小蹦蹦车的路上,王丹宇说,宝音现在已经是宝音场长啦,他们育有两个女儿,老大叫其其格,18岁了,今年考取了民族大学,老二叫其木格,13岁,就在牧场中学就读。

    小蹦蹦车开到牧场场部门前时,宝音已经等候在那里,钟山下车紧走几步,给了宝音一个热烈的拥抱,说:“宝音兄弟,我们又见面啦!”

    宝音也爽朗地说:“好兄弟,又见面啦!中午啦,走!我请你吃烤羊腿,喝马**酒!”

    兄弟俩走进牧场场部对面的草原小酒馆,店主是位中年男子,跟宝音很熟络,宝音对他说了几句蒙语,他连连点头,下去准备。

    钟山坐下后,急切地说:“宝音,你相信吗?我们两个长得特别相像,可不是无缘无故的,原来我们就是孪生兄弟!”

    钟山的话令宝音震惊不小。

    钟山就把去江城送儿子上大学,在电视上看到苏晓虹的寻亲节目,以及自己与父亲和姐弟三人见面的前后经过详细讲述了一遍。宝音也不插话,一边听钟山讲,一边不住地流泪。钟山讲述完毕,这个往日里性情豪爽的汉子两只手紧紧握着钟山的手,已经泣不成声。

    宝音说:“我记事之后,爸爸妈妈就告诉我,我是他们领养的南方孩子,是喝着羊奶长大的,我的老家在江城。所以,我高中毕业那年,自治区有送往江城农业大学委培的名额,他们积极鼓励我报考,说多好的机会,说不定就能找到自己的亲人。可是,茫茫人海,什么线索都没有,去哪里找人啊!那次打球遇见你,我也有些小激动,可是询问了年龄,你我同龄,你又来自东北,哪一点都对不上,只能是空欢喜一场。”

    钟山打开包,拿出一摞照片:“这个是我们拍的全家福,就缺你。这个是咱爸,这个是咱姐,这两个是咱两个哥哥,看,老二跟你我长得多像。”

    宝音两手颤抖着拿着相片仔细端详,又禁不住流下泪来。

    肉上来了,酒酙满了,两兄弟举起酒杯,为带他们来到这个世界的远在天堂的母亲,为饥荒之年忍痛舍弃亲子一生愧疚的老父亲,为各自养父母给予他们的超越血缘的大爱,为两兄弟二十年前的擦肩而过和二十年后的再度重逢……

    宝音告诉钟山:“我与丹宇生活得十分幸福美满,丹宇很喜欢草原的生活,这些年教学工作之余,诗歌创作不辍,已经出版了《绿海》《星河》《生命之歌》三本诗集。有一首《花开花谢》,她说是有一年与你坐火车一同放假回家路上写的,是专门写给你的,收进了《生命之歌》里。”

    说到这里,宝音又举起酒杯:“谢谢你当初没有看到这朵花的美丽,把她留给了我!”

    钟山笑了,说:“我是当哥哥的嘛,有好东西自然要让给弟弟。”

    大草原给了宝音热情豪爽的性格,钟山觉得与之相比,自己显得过于阴郁内敛。而此时,与自己有着共同血脉的孪生兄弟的热情好像一团火,把他内心中每一个阴暗的角落都照耀得通亮。兄弟二人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说一会儿闹,间或着又连干三杯,直到红日偏西,沉入一片绿海。

    钟山在牧场住了三天,拜访了宝音的养父母。虽然现在牧场好多人家都搬进了砖瓦房,五个子女也多次劝两位老人搬家,但是老两口仍然坚持住在蒙古包里,说只有住在蒙古包里,才有家的感觉。老额吉一手搂着宝音的头,一手搂着钟山的头,泪水涟涟,喃喃地说:“找到了好,找到了好!”

    兄弟两个又与远在千里之外的柳氏一家人通了电话,自然又是一番激动一通感慨,大家相约春节放假时去乌县相见。

    三天里,兄弟两个有喝不完的酒道不完的情。王丹宇见证了这对都从自己青春岁月里走过的两兄弟久别重逢的喜悦,一首叙事长诗正在心中酝酿。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46297/ 第一时间欣赏江南的雨朔方的风最新章节! 作者:小虾米·海米所写的《江南的雨朔方的风》为转载作品,江南的雨朔方的风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江南的雨朔方的风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江南的雨朔方的风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江南的雨朔方的风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江南的雨朔方的风介绍:
全景式展现上世纪八十年代大学生活画面,那是一个激情似火、岁月如歌的年代;以新闻记者视角看大千世界人生百态,职场、商场、情场,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半个多世纪四代人的命运轮回,到头来都走不出情和爱。
他乡,故乡;相聚,分离;相爱,背叛;欢喜,忧伤……孤儿寻亲,鳏夫再娶,人生道路从来都是坎坎坷坷。
男主性格多面,女主各领风骚。几十个人物,你方唱罢我登场,好一部人生大戏。江南的雨朔方的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江南的雨朔方的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江南的雨朔方的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