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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雨朔方的风全文阅读

作者:小虾米·海米     江南的雨朔方的风txt下载     江南的雨朔方的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二章 离家出走

    12岁,是钟山由幼稚走向成熟的重要分水岭,那一年夏天发生的事件深深地印在他的记忆里,一生都磨灭不去。后来终于弄清了自己的身世,他一直觉得那个少年的莽撞不但让养父母为丢失爱子而忧心如焚,更是对善良的养父母深深的伤害。

    那天早晨,钟山背起书包离开家,在父母面前制造了去上学的假象。其实他心里此时已经有了明确的目标:去乡下找自己的亲生父母!

    有了目标,走起路来便脚下生风。这是钟山长到12岁第一次脱离父母的视线独自远行,心里揣着小小的激动。他傲慢地越过学校门口,仿佛没有看见那些陆陆续续走进校门的老师和学生,飞快地向汽车站方向跑去。他记得,去柳树屯的早班车早晨8点半发,他得在一个小时之内赶到汽车站,否则他精心策划的这次离家远行又会宣告失败。

    钟山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跑进汽车站售票室,窗口已经有好多人在那里排队买票,他站在排尾巴,焦急地等待着尾巴一点点地缩短。终于排到了。钟山的头刚刚超过卖票的窗口一点点,他吃力地踮起脚尖儿伸出手递给里面穿制服的售票员5元钱,弱弱地说:“买一张去柳树屯的车票。”戴蓝色大盖帽穿白色半袖制服的女售票员头也没抬,伸手接了钱,在票面上盖了红戳,连同找回的钱币一同推出窗口。

    钟山认真数了数找回的钱,3元8角,一点也不少。他把找回的钱又小心翼翼地放回文具盒里,扣好书包,捏着车票来到候车室。他记得爸爸妈妈带他去乡下的时候就是在候车室里等车的。

    候车室里的木头櫈子上坐满了人,声音极其嘈杂。有几个中年男人抽着旱烟,聊着闲嗑儿,搞得不算太大的空间里乌烟瘴气的。钟山在候车室等了约莫半个钟头的工夫,车站广播里喊去柳树屯的乘客请拿好物品到2号剪票口剪票了。人们呼啦一下离席拥到了剪票口,钟山被大人们挤到了后面,手里紧紧地攥着那张印有红色日期的硬纸板车票,好大一会儿,拥挤的人流都拥出了大门外,钟山才凑上前去,把车票递给剪票员,眼看着纸板上剪出了一个小豁口。出了门,一辆挂有“青山——柳树屯”牌子的红白道圆头大客车停在外边,车厢里已是黑压压的一车人。

    “前面的再往里挤挤,还有几个没上来呢。”女乘务员大喊。

    车里面的人缓缓地动了动,挪出了一点点空间。车门口的踏板有些高,钟山手脚并用才勉强爬进车箱里。

    车起动了,车里的人随着车的走走停停快快慢慢一悠一悠的,钟山夹在一条条大腿的缝隙中,手没处抓没处放,只得随着车的节奏晃来晃去。满车箱里都是夹杂着旱烟味儿的汗酸味儿,钟山感觉到有些头晕和恶心,早上吃的玉米粥馒头鸡蛋好像一股脑儿地都要往喉咙口涌。他拼命地把头钻到靠近车窗的位置,一缕夹杂着青草气息的微风从张开的车窗和林立的大腿缝隙中间挤进来,正好吹进了钟山的鼻孔。这气息,是钟山意念中家乡的味道,他重新振作起了精神。

    车到柳树屯的时候,太阳正在当空,天空蓝得透亮,没有一丝云彩和尘雾,树叶和庄稼叶子都晒得打起卷儿来,偶尔吹过的一缕微风也是干热的。

    柳树屯车站到大伯家还有一段土路,听妈妈说是二里地,这些钟山都牢牢记在心里,虽然现在庄稼已经长得一人多高,他也认得这条路。

    土路被不知是牛车还是马车轧出了两道深深的车辙,钟山走在两道车辙中间的平整地带,路边的草丛里时不时地蹦出一只土蚂蚱,飞舞起两只花蝴蝶,要是往常放学后在郊外的水塘边看见这些,钟山会停下脚步悄悄地蹲下身上去抓,这时钟山可没那份闲心了。

    走上这条路,他感到神清气爽,像只出笼的鸟儿般欢快,他想象着那个新家,那个有一大群哥哥姐姐的新家,一定有太多有趣的故事。再没有人敢惹他,倘若果真挨了欺负,也会有高出一头的哥哥帮他报仇出气,或者有姐姐们出来紧紧护着他,他当然也不必像过去那样总躲着学校周边那些小混混儿了,他甚至看不惯谁还可以偶尔挑衅一下。想到这些,钟山在心里乐了,两只脚越发倒腾得飞快,到后来就是一蹦一跳的一路小跑了。

第十三章 乡下一日

    大伯家在村东头第三家,院墙是用秫秸围起的,柳条编的院门,这些钟山都记得清清楚楚。当他出现在院门口的时候,大娘正端着盆刷碗水往泔水缸里倒,见院外站着个孩子,穿着白市布半袖上衣,蓝布短裤,斜挎着黄书包,不像是乡下孩子的打扮,就拎着盆站下来,死劲揉了揉眼睛,才一拍大腿,“这不是他二叔家的小山子吗!你咋来了呀?跟谁来的啊?”

    钟山也不作声,慢慢挪着脚步往院子里走。他想像着“亲妈”会把他搂在怀里,一下一下摩挲他的头,哭着说“孩子你可回来了”。哥哥姐姐们会一窝蜂似地跑出门,争抢着拉这个小弟弟的手往屋里领。他是这个家的孩子,离开了他们太久,他们对他欠下了太多的爱,一定会想方设法补偿给他。

    可是没有。大娘只是往前迎了两步,就掉头朝屋里喊,“他爹,他二叔家的小山子来了!”

    大伯叼着旱烟袋慢悠悠地度出房门来。

    钟山有些失望地站在院子中央。

    大伯把钟山领进屋,按在炕沿上坐了,在炕墙上磕了磕烟袋锅,问:“你这孩子是放假了吗?出来可告诉你爸妈了?”

    钟山不作声,半晌才点了点头。

    “你要是偷着跑出来,你爸你妈可要急死了。”

    钟山还是不作声,见“亲爸亲妈”对他的突然“归来”并没有像他预想的那样激动而兴奋,心里未免有些怅然若失。

    “孩子,没吃饭吧,大娘给你做碗疙瘩汤吧。”

    大娘刷锅添水舀面烧柴一通忙活。

    一大碗卧了鸡蛋的疙瘩汤端上桌的时候,钟山见有两三只苍蝇不依不挠地追随着,有的已经站到了碗边,不免有点恶心。勉强吃了半碗,就又坐在炕沿上不作声。

    生产队上工的钟声敲响的时候,大伯大娘稍大的堂姐都要下地干活了,年纪小的姐姐哥哥们则要去上学,家里就只剩下钟山一个人。

    一个下午,钟山就这么呆呆地坐在炕沿上,看苍蝇嗡嗡地飞来飞去,间或有猪圈鸡舍里粪肥的味道顺窗户飘进屋来,心里是从未有过的寂寞孤单难受。捱到天快黑的时候,比他大两岁的堂哥虎子回来了,篮子里是新挖的野菜,背上背着一捆青草,放下书包,先把青草扔进猪圈,然后蹲在地上在破木板上剁野菜,剁好后拌上糠饲料,倒进木槽喂鸡鸭。忙完这些后,就倚着门框站着望钟山,也不搭话,像看一个怪物。

    晚上,一家人都回来了,一张饭桌就放在了院中央,干蒿草搓成的一条绳子点燃了,用来驱赶肆虐的蚊子,可是钟山的胳膊腿上还是被咬了一串串的包,大娘说乡下的蚊子欺生呢,专爱叮城里的胖娃娃。大伯大娘堂哥堂姐们吃的是中午剩下的高粱米水饭就大葱黄瓜茄子蘸大酱,放在钟山面前的,是他中午吃剩的半碗疙瘩汤,在铁锅里热过了,有一点点黑糊锅底。钟山想像一下午不知有多少只苍蝇享用过这碗疙瘩汤,就摇头说不饿。在大娘百般劝说下,才勉强吃了半条黄瓜,半块玉米面饽饽。这碗面汤最后是大伯吃的,大伯是一家的主要劳动力,家里的好吃食都紧着大伯吃,接下来是小儿子虎子,大娘和几个堂姐只能吃大锅饭。晚饭大伯开了一只煮咸鸭蛋,今天破例把蛋黄挑给钟山和虎子一人一半。

    乡下人劳累了一天,晚饭后早早地都睡去了。挨着钟山睡的大伯这时正此起彼伏地打着呼噜。钟山却睡不着,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的。他开始想城里的家了。这时候,妈妈会放下纱布蚊帐,在蚊帐外用蒲扇给他轻轻地一下一下扇风,也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什么时候妈妈停下的。今天,没有他的夜晚,妈妈会怎么过呢?妈妈会急哭吗?想到这些,他忽然害怕起来,他猜想妈妈一定会哭的,小时候他得了感冒几天不见好,他妈都急得直哭,嘴里喋喋不休地说小山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朦胧中,妈妈来了,帮他摘下书包,牵他到脸盆边洗了手和脸,催他趁热吃刚端上桌的热腾腾的馒头。他伸手抓的时候,馒头却滚落到地上,一群苍蝇飞舞着过来抢着吃。他再要伸手抓的时候,手一哆嗦,醒了。

    钟山再也睡不着了,瞪着大眼睛望漆黑的天棚,听耳边一波接一波嗡嗡的蚊子叫,直到外面传来公鸡的啼鸣,窗纸上透出了晨光。等到大伯从炕上坐起,钟山凑上前去,声音低低地说:“大伯,我要回家,我妈还不知道我出来呢。”

    大伯说你小子胆子真不小,你爸你妈一宿找不到你,不知有多着急呢!就去生产队长家告了假,坐上午的车把钟山送回城里。

第十四章 儿子归来

    见儿子回来了,李春花又是惊喜又是难过,把儿子的头搂进怀里,不住地抹眼泪,嘴上说:“小山子,我的儿啊,你跑哪去了呀,爸爸妈妈都快急死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还怎么活呀!”

    在大娘那里没有达到的效果,竟然在母亲这里实现了。钟山也满心委屈,抽抽嗒嗒地哭起来。

    “宝贝儿子,不哭不哭了,回来就好,以后可不能不吱一声就离家出走了。”妈妈自己情绪还没有平复,反过来又开始哄儿子。

    放下儿子,李春花就忙着下厨房准备午饭,眼睛却时不时地瞄着坐在沙发里翻小人书的儿子,好像生怕儿子又偷偷溜出门去。

    一个钟头工夫,饭菜都做得了,焖的大米干饭,一盘葱炒鸡蛋,一碟盐爆花生米,拌了芝麻酱卷粉黄瓜菜,煮咸鸭蛋是大伯从乡下带来的,还开了一瓶白酒。

    那些年,一般人家日子过得都紧巴巴的。家里有客人来,半大孩子是不允许上桌一起吃饭的,好饭好菜数量有限,孩子们都上桌乱抢,客人还吃啥呢?据说客人到人家吃饭也有个讲究,只吃鱼的一面,另一面留给主人家的孩子。有位客人不了解这个规矩,或者是太过嘴馋故意打破这个规矩,吃完鱼的一面,又翻另一面准备吃,结果站在门口等待观望的主人家的孩子急得“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这当然只是个笑话。

    在钟家却没有这样的规矩,甭管什么高人贵客来,儿子钟山都要有一席之地,女主人李春花也不必像个受气的小媳妇一样不上桌忙前忙后侍候。

    母亲忙着端菜盛饭倒酒,给儿子盛了满满一碗米饭,并不住地往儿子碗里夹鸡蛋黄瓜菜。钟山这两天委实饿坏了,埋头狼吞虎咽地吃饭。母亲眼里的儿子,比以往更加可爱了。

    钟家两兄弟你一盅我一盅地喝着小酒,讲着小时候的趣事。

    钟山吃饱饭下桌的时候,站在地下吃饭的母亲也赶忙放下手中的碗筷,说:“小山子你下午也不用上学了,我一会儿去学校跟老师给你请个假,你回屋睡个午觉吧。”

    李春花牵着儿子的手来到脸盆架边,洗了手和脸,用毛巾擦干净,在炕上铺好褥子,放下枕头,见儿子躺下,又拉上毛巾被给儿子盖上,就坐在边上摇蒲扇扇风。钟山昨晚没睡好觉,加上一路的劳顿,也困乏了,脑袋一沾枕头就呼呼睡着了。

    这边,钟树林兄弟俩酒已微醉,话更多了。

    “大哥,你这辈子好福气呀,大嫂子给你生下这一大帮丫头小子,怎么累也值啊!”钟树林声音有点儿哽咽,这不像他平时的性格。

    “养这群兔崽子,我腰差点儿没累折了,没办法呀,就为要个小子给咱老钟家传宗接代啊!生了7个丫头,前三个嫁出去了,小四儿小五儿也能到队里挣工分了,这几年家里日子过得才见松快点儿。”钟大年多贪了几盅酒,脸堂脖子都红了,说话舌头也有点打团儿。

    “丫头小子都是好的,过日子,还不就过个人气儿。你瞧瞧我这一根独苗儿,也没个伴儿,性格就孤僻得很,家里也显得比别人家冷清。这回我打了他几巴掌,就赌气跑到乡下,估计这小子就是自己找伴儿去了。”钟树林放下筷子,呷了一口酒。

    “小山子回来的路上还问我是不是他的亲爸,这小子精着呢!”钟大年说罢夹一粒花生米放进嘴里细细地嚼。

    钟树林酒盅端在手里,愣住了,半晌无语。

    钟山经历了这次“寻亲之旅”,心绪平静了不少,不再去想寻找亲生父母的事,与不再跟小伙伴们满世界地乱跑了。他的性格忽然变得内向起来,一个暑假,大部分时间就呆在家里。他迷上了爸爸书架里的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牛虻》《青春之歌》,一假期躲在自己的小屋里差不多都看完了。有的字他不认识,但大概意思还是懂的。钟山觉得自己好像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那里的人过着与他完全不一样的生活,他盼着快快长大,不再受爸爸妈妈的管束,自由自在地过属于自己的生活。他想到,将来也会有一个女孩子喜欢自己,就像冬妮娅喜欢上保尔。他不会要冬妮娅这样的女孩,他觉得林道静这样的女孩子更好,会让他变得激情澎湃热血沸腾,他认为现在的自己太过阴郁,总是开心不起来,什么事情也提不起兴致。

第十六章 河畔谈心

    男女之间的感情很是微妙,有时就是一句不经意的话语,一个极其微小的动作,甚至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一眼,平静的心弦就会被轻轻拨动了。钟树林与邹静之两人之间,正在悄悄地发生着这样微妙的感情变化,可能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或者不敢去承认和面对。

    一天晚上,钟树林伏案写材料,不知不觉已经9点钟了。

    办公室的门轻轻地推开了,邹静之悄悄进来,提着暖瓶在他的绿军用搪瓷缸里倒进大半杯水,递上一个用草纸包着的面包,透着一片亮亮的油渍。钟树林想要谢绝,用手去推挡,正碰到邹静之没来得及收回的小巧的右手手指,她白净的面皮一下子升起两片红晕,慌忙缩手时又把钟副局长放在办公桌上的烟盒碰到了地上,忙又放下暖瓶蹲下身捡烟盒。

    见邹静之一阵手忙脚乱,钟副局长笑了,站起身,做了几个扩胸运动,揉了揉疲惫的眼睛,说“不写了,该回家了”,就要起身。

    邹静之忙说:“钟副局长,我等着收一份明码电报,一会儿就到,您先把面包吃了,待会儿我们一起走好吗?”

    听邹静之这么一说,钟树林怎好推辞。看看手表,时候也确实不早了,心想,一个女同志这么晚了自己回家也不安全,就决定领受她的美意,听从她的安排,先吃面包,然后等她收完电报送她回家。

    十分钟后,邹静之提着包站在了钟副局长办公室的门口。

    钟树林说:“时候不早了,我骑自行车送你回去吧。”

    邹静之默默地点点头。

    钟树林问:“小邹,我还不知道,你家住哪里呀?”

    邹静之说:“走胜利路,到沙河路口右拐,铁厂家属区。”

    “你爱人是铁厂职工吗?”钟树林又问。

    静静之又是默默地点点头,脸上浮现出一片阴云。

    沙河路晚上没有路灯,自行车就骑行得比较缓慢,黑暗中的邹静之一只手自然地拽紧了钟树林中山装的后襟。路上一个坑洼,自行车颠了一下,她慌忙中搂紧了他的后腰,内心是一阵战栗。

    快到沙河路的尽头了,邹静之忽然从自行车后座上跳下来,说腿坐麻了,我们下来走走吧。钟树林捏住车闸放慢车速,左腿支到地面上,停了车,顺势迈下右腿。两人并肩走着,走着走着就来到了河边。

    邹静之站住,轻声说我们坐一会儿吧,钟树林迟疑了一下,把自行车放倒在地下,俩人并排坐在河堤的偏坡上,中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

    半晌无语。只听着秋风吹着河面一波一波涌起的哗啦哗啦的波浪声,似两个人澎湃的心潮。

    钟树林能听到邹静之短促的呼吸声,能感觉到她体内散发出的从未体验过的健康成熟女人的温热。忽然,河里一条鱼儿跃出水面,邹静之惊得把头靠在钟树林的肩头。鱼复又落入水中,水面又恢复了平静,她的头依然紧紧靠着他的肩。他犹豫了片刻,伸出右臂,就把那张娃娃脸,连同半个软软的身子揽进自己的怀里。他的血脉忽然奔腾涌动,二十年前那个新婚之夜又在他脑海中闪回。

    一阵凉风吹过,像扑面泼来的一盆冷水,钟树林打了个寒噤,头脑也一下子清醒起来。他放开紧搂着邹静之的右臂,站起来,又下意识地掸掸身上的尘土。

    邹静之依旧坐在原地,嘤嘤嘤地哭起来。钟树林眼前又幻化出当年烛光灯影下穿红肚兜的李春花的模样。他复又蹲下身来,用袖口帮她擦眼泪。哭声更大了,钟树林有点儿紧张起来,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四周。邹静之也有所感觉,渐渐收住了哭声,最后变成了一声声的啜泣。

    “就再坐一会儿,好嘛?”邹静之抽抽咽咽的哀求让钟树林无法拒绝。

    他们就这么坐在小河边,聊着各自的过往。他不知怎么,就把当年娶李春花的前前后后经过还有钟山离家出走的事都跟邹静之说了,这话在他心里憋闷了太长的时间,今晚一股脑地倒出来,他觉得心里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听了他的讲述,她开始同情起身边这个男人,原来他并非她看到的那般自由自在快快乐乐,原来他活得这样苦,老天真是不公啊!她也把她炉前工丈夫的粗鄙以及自己的无可奈何说与他听,说着说着又忍不住啜泣起来。

    他们情不自禁地紧紧拥抱在一起,两颗心在这一刻合二为一。

第十七章 日记曝光

    那天中午发生的事情在少年钟山心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也使他在以后的许多年里对自己的父亲心存不满和隔阂。

    钟山正在吃午饭的时候,听见门外面有自行车叮叮当当的响动。父亲平素是不回家吃午饭的,正纳闷的工夫,父亲风风火火地闯进屋来,气喘吁吁地把母亲拉到一边,在母亲耳边嘀咕了几句,母亲先是一愣,接着就垂下了眼睫毛,默默地点了点头。

    父亲一阵风似地推门走了,自行车声也渐行渐远。

    钟山继续吃饭。过了不大一会儿工夫,忽听门外有人高声喊:“是钟树林家吗?”

    母亲应声慢吞吞推门走出屋去。领进来的,是两个穿公安制服的男人,戴着威严的大盖帽,板着冷若冰霜的脸孔,不像是对待革命同志的态度。钟山第一个想到的是父亲犯了啥错误,公安是来抓他的,心就怦怦怦地加快了跳动,馒头含在口里半天忘了下咽。

    “你丈夫昨天晚上是在家里睡的吗?”“睡”字故意咬得很重,母亲不由自主地微微哆嗦了一下,慢慢地点了点头。

    “要实事求是,你的回答将作为证据,不可以向组织扯谎。”公安说话的语气还是重重的,字字都像锤子,砸得钟山的心一下一下地直颤。

    “回来啦!”母亲回话的声音出奇地大,一改往日唯唯诺诺的说话风格。

    钟山知道母亲在跟公安说谎,昨天晚上父亲根本没有回家里睡觉。他昨天晚上看书看入迷,很晚才睡,母亲督促他上床休息之前还对他说:“今晚你爸咋这么晚还没回来?”早晨起来吃饭,也不见爸爸的踪影。他没想到母亲能把谎言说得这样理直气壮从容不迫,母亲常常教育他好孩子是不应该撒谎的,小时候常拿“狼来了”的故事吓唬他。若干年后,他常常想,母亲当时是忍着怎样的屈辱和愤懑,或者还有惊恐和慌张,才说出这三个字的呢?!

    昨晚半夜,邹静之的丈夫马洪光下班回家,他像往日一样打开房门,拉亮电灯,见厨房里冷锅冷灶,床铺上空空荡荡,这种情况可从来没有过,他感到很是奇怪,翻了个早晨剩下的凉馒头,就着白开水气哼哼地啃了。

    生活打破了规律,马洪光一时难以入睡,就用眼睛胡乱地在屋子里四处寻觅,忽然看见炕柜上一把银色的小钥匙,大概是上班时走得匆忙忘记收了。他知道那是妻子用来锁自己小木匣的钥匙,他也知道木匣里装的是妻子的日记,不过是知识分子的小资情调,妻子不愿意让他看,他也懒得费那般心思。今晚实在穷极无聊,他鬼使神差地忽然来了好奇心,用小钥匙打开木匣子,拿起最上边那本红塑料皮日记本。他一页一页地翻看日记,有的字词看不太懂。里面记录着他们经师傅介绍相识,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她说他看起来老实本分,或许是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他禁不住咧开嘴乐了。很快他们你来我往,就发展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这些他都知道,只是感到事情没有她描写得那么曲折复杂。她对婚姻有着美好期待,她说知识分子与工人阶级相结合,一定会碰撞出耀眼的革命火花。他看到这里,身体有些燥热起来。后来,她就开始一点点对他表示不满,说他浑身挺肮脏,还没多少文化,是个粗鲁不堪的男人,半夜三更回来就想着那么点事,弄得人烦死了,她对自己的错误选择感到后悔,一篇篇都是,故事情节不一样,情绪却是一样的。他看着看着,心里开始烦燥起来。再往后翻,这个红脸堂的工人大哥腾地燃起了愤怒之火,有十几篇,都是写她到文化局工作后,像笼子中的小鸟飞进了森林,文化局里正好有一个叫钟树林的副局长,日记中对这个钟副局长全是赞美的话语,说他人长得帅,又多才多艺,思想深邃,像一本厚重的历史书,令她百读不厌。她说钟副局长说话和蔼可亲,对她也告别关心。她还恬不知耻地说她宁愿做一只扑火的飞蛾,为他燃烧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辞。

    发够火,马洪光还是倒头睡下,工作了大半宿,再加上方才的一通折腾,他早已经疲倦了。醒来时,阳光已经洒满了小屋,时针指向了10点,仍不见妻子回来。马洪光便怒气冲冲地来到派出所报案,带着那本记载着她那些不要脸的内心道白的日记。

    派出所的警察有经验,向上级作了汇报,征得同意后,决定先不去文化局打草惊蛇,而是扫清外围,首先要做的,就是了解钟树林昨晚的动向,他们觉得这次有可能抓住条大鱼。

    钟树林的一个战友在公安局政治部任副主任,听了下面派出所的汇报,也顾不得是不是违反保密规定,只想着老战友的安危特别是名节,急急地把电话打进了钟树林的办公室。

第十八章 打回原形

    钟树林回到局里,刚把自行车在车棚里停好,就看见邹静之提着两只暖水瓶从锅炉房里出来,他放慢脚步,等她走近,轻声说:“记住,昨晚我是回家里睡的。”又提高声音说,“我的开水自己提回去好了。”

    邹静之是在快吃午饭的时候被叫到公安局的。正午的阳光透过玻璃窗子照进来,刺得她的眼睛有点睁不开,所以在回答公安干警的问题时给人一种傲慢鄙夷的感觉。

    面对公安局的调查,邹静之一口咬定说自己昨晚内心烦乱,收了电报后没有马上回家,而是在办公室看了会儿书,看着看着就不知不觉地睡着了。过了半夜,想一想自己家住得比较偏僻,还有一段马路没有路灯,自然不敢一个人回家,索性就睡在办公室里。编这些瞎话的时候,她异常的镇定自若,甚至把自己想像成面对生死考验临危不惧的**。她本来内心没有那么强大,可是此时,她感到身体里还保存着钟树林的体温,这温度足可以将她融化,有这样一个晚上,她觉得这辈子活得值了。

    看见那本熟悉的日记本摆到桌面上,她才明白一切的因由,她毫不掩饰地说自己确实崇拜钟副局长,甚至也可以说有一些暗恋的情结,不过只是放在心里,从来没有想到会向他表白,闲来无事的时候,就把自己的内心情感写在日记里,所以对这一切钟副局长是不知情的。

    在被问及钟副局长对她有没有越格言行时,她一改温文尔雅的表达方式,表现出小小的愤怒:“钟副局长为人正派,全局谁不知道?怎么会对我一个初来乍到的小文书动歪心思!亏你们想得出!”

    公安说:“邹静之你放老实点儿!你一个地主小姐,满脑子肮脏的封建腐朽思想,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敢跟办案人员这么说话?!”

    邹静之眼睛盯着桌子上的太阳光影,不再说话。

    这边钟树林也接受了审查,是在他副局长的办公室里,两名民警态度倒挺和气。钟树林起身给他们分别倒了杯开水,自己则点起了一支烟,他平时很少吸烟,桌上放的一盒烟多半是用来招待访客的。

    一个高个子民警说:“知道钟副局长工作挺忙,我们也不多打扰您,就是想了解一下昨晚有没有看见办公室的文书邹静之来局里收电报。”

    钟树林在玻璃烟缸里灭了烟,慢条斯理地说:“我昨晚写完材料就回家了,根本没注意邹文书有没有在局里收电报啊。怎么,小邹出啥事儿了吗?”

    民警说没看见就算了,他爱人报的警,说她昨晚没回家。

    钟树林说也许是来收电报了,我忙着写材料没有注意到。

    最后,公安部门得出了这样的审查结论:文化局办公室文书邹静之,性别女,家庭出身地主。因为长期放松对自己的世界观改造,思想极度腐朽糜烂,自作多情地暗恋文化局副局长钟树林,并写日记玷污钟副局长名声,败坏了文化局的崇高形象。钟树林同志作为一名抗战干部,一身正气,对邹静之的阴暗心理毫无觉察,被这样一个腐化堕落的地主小姐辱没了名节,是本事件的最大受害者。

    不久,邹静之勾引钟副局长的事就在文化局不胫而走,并一点点扩散开来。局里一些女人在背后议论说,看着这个邹静之文文静静老老实实的,终究是改不了地主小姐的秉性,还惦着勾引咱们钟副局长,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啥出身什么德行!

    邹静之受到了党内严重警告处分,自然也不能留在文化局工作了,又回到以前工作的第三中学,音乐教师也做不成了,只能在收发室分分报纸收收信件,又像以前那样沉默寡言低眉顺眼。女教师们谁都不愿意和这个地主出身又背负着生活作风问题的女人来往,仿佛她身上沾着什么脏东西,她也敏感地觉察到背后的人都在对她指指点点。

    不久后,她就与丈夫马洪光办了离婚手续,因为两人没有孩子,所以离婚倒也办得干净利索。

    这件事过后,钟树林像变了个了人。他一头扎进工作中,晚上常常在钟山熟睡后才回家,早晨又在他还未起床时就离开家。偶尔早回来那么一天,也像初冬园田地里霜打的茄子一般,垂头丧气的,进屋就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和妻子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也不再逗钟山玩耍,手风琴已经好久不拉了,放在衣柜顶上落满了灰尘。家里比过去更加冷清。

第十九章 全子丧母

    打打闹闹,今天好明天恼,都是小孩子的行径。随着年龄的增长,男孩子渐渐懂得了什么是友谊。对于钟山这样一个没有自家亲兄弟的独子而言,友谊更显得弥足珍贵。

    上初中后,钟山和吴尚全、梁家柱两个小学同学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三人整天摽在一块儿,上学互相喊着一起走,放学就在胡同里玩撞拐子、打洋铁盒、推铁圈这些属于男孩子的游戏。

    全子13岁那年秋天,他妈妈去世了,得的是肺癌,发现时就已经是晚期了,活了不到三个月,就带着对三个未成年儿子的无限牵挂撒手人世。

    钟山长这么大,第一次经历身边熟悉的人死去,送全子妈去火葬场那一天,他哭得和全子哥三个一样伤心。他忽然有些害怕,如果送走的不是全子妈,而是自己的母亲,他会怎样呢?

    这个时候,全子爸已经在革命群众监督下恢复了外科医生的工作,每周要有三天值夜班,家里,就只有16岁的哥哥吴尚满、13岁的吴尚全和12岁的弟弟吴艳红。全子爸妈极想要一个女孩子,只可惜生了三个都是小子,索性给老三取了个女孩儿名,就当女孩儿养着,五六岁的时候还扎小辫子穿花衣裳,上学后才把头发剪短了,“假丫头”的外号却剪不掉了。母亲活着的时候,全子哥仨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在这一片居民区里,除了钟山,哥仨吃的穿的用的没人能比。母亲过世后,兄弟三个像断了藤的三个苦命的瓜,从幸福的巅峰跌到了苦难的谷底。

    全子爸吴友文是市立医院有名的外科“一把刀”,全子妈的手术就是他亲手做的。当时吴大夫也犹豫,毕竟手术对象是自己的亲人,手术时难免会“怯手”。全子妈却态度坚定地说:“他爸,就由你来做吧,我知道自己得了要命的病,即便是死,我也宁愿死在你手里。”

    全子妈死后,钟山和全子偷听过柱子妈等几个女街坊私底下议论:“下辈子千万不要找大夫做男人,那心歹毒着呢,杀人不见血。就说那姓吴的,‘一把刀’是浪得虚名么?怎么连自己的女人都救不活?听说他在医院早有了相好的,俩人儿都睡一块儿好几年了,那女人是个护士,脸凶巴巴的,扎针贼疼,长得人高马大的,像个大洋马,偏偏她还姓马。”又说,“吴大夫他爹当年就是祖传的老中医,一服药就要了原配夫人的命,又娶了个妓院里的窑姐儿,真是有什么爹就有什么儿啊!”

    钟山听着后背凉嗖嗖的,那段时间他刚看过电影《闪闪的红星》,怎么看胖胖的吴大夫都像电影里的胡汉山,越想越害怕,在巷口看见吴大夫都远远地绕开走,更不敢上前说话,觉得他的手术刀会随时要了他的小命。

    后来,钟山不必害怕了,全子妈走不到半年时间,吴大夫就再婚了,娶的正是医院里的马护士。马护士是个32岁的大姑娘,白白胖胖高高大大的。她说不介意吴大夫成份高年纪大,就是不愿意和他三个儿子一起生活,她说他们应该有自己的孩子,过只属于他们自己的小日子。

    结婚后,吴大夫就搬出去和马护士一起住了。这边,全子哥仨拿着父亲每月支付的30元生活费,过上了没爹没妈的日子,买粮、买煤、洗衣、做饭,都得自己做,30元钱算计着花,有时到月底还要挨饿。

    每次看见全子来了,钟山妈总不忘问一句“饿不饿”,如果听不到回答,就会踩着凳子摘下高挂在天棚上的柳条筐,拿一个包着红糖的大白馒头塞进全子的手中。

    冬天到了,钟山妈让钟山问一问全子哥仨的棉衣可做上了。三个没娘的孩子,哪里能做上棉衣呢?于是她就颠颠儿地跑去吴家,把穿得跟铁匠铺打铁师傅工作服似的三套棉衣棉裤抱回自己家,拆洗了里面儿,又把棉花内胆放阳光下晾晒敲打,袖子衣襟裤脚短的又给接上,一针一线地做好,拍打得暄腾腾的,再用包袱皮包了送回去。直到三个孩子都长大成人,再不用穿这种臃肿的棉服。

    吴尚全长大成人以后,每次见到钟山妈,都会亲切的叫声“咱妈”,常常会说起“咱妈”给哥仨做棉衣的旧事,说如果没有“咱妈”照应,哥三个不知要多挨多少冻多遭多少罪。吴尚全赞美的话语也深深感动着钟山,他心想:母亲真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对别人家的孩子尚且能有这份爱心,更何况对他这个从小带到大的儿子?

第二十章 整蛊仇人

    全子妈走后的那个冬天,天似乎冷得特别早,北风也特别硬。树上的柳叶尚未黄透落尽,一场大雪便从天而降。大雪和寒冷挡不住男孩子走出户外疯跑疯玩的脚步。全子两只手冻得红肿皲裂,开春儿的时候,又奇痒难忍,不小心挠破了,冒出黄水来。钟山妈看着心疼,从酸菜缸里捞出一棵酸菜,切下叶子,用开水烫了,糊在全子两个肿得像小发面包一样的手背上,果然就不那么刺挠了。

    下一年,天还没有大冷,钟山妈已经给全子兄弟三个每人做了一副新棉手套。每次看见全子,都不忘叮嘱一句:“到外边玩儿可千万别忘记戴上手套,小心冻坏了手,冻伤可不爱好呢,开春儿又要遭罪。”全子的手再没有冻伤过。

    正是从这段时间开始,钟山和全子成了好朋友。钟山原谅了全子小时候对自己“捡来的”“没有妈”的诋毁,觉得全子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优越感了,他母亲去世,父亲又弃他而去,他和自己一样都是个苦命的孤儿。钟山和全子和解了,全子的好朋友柱子也自然而然地成为了钟山的好朋友。三个好朋友在一起闲唠嗑的时候,都说恨死马护士了,是她害死了全子妈,抢走了全子爸,于是给她取了个外号叫“地主婆”。马护士身材高大健硕,屁股翘得老高,走路时一拧一拧的,好像在向屁股后面的人示威,总之整个人就像是他们在电影中看到的好吃懒做外加心狠手辣的肥地主婆。

    钟山、全子、柱子三人商量要“整蛊整蛊”可恨的“地主婆”,给全子妈和全子哥仨报仇。三个人中柱子鬼点子最多,钟山是随声附和,全子胆儿最小,起初还不敢,担心父亲知道了又会削他。

    柱子说:“放心吧全子,咱给她来个暗中袭击,保准不让她知道是谁干的。

    他们放学后躲在市立医院的小门房后仔细观察了两天,发现马护士这周是白班,每天晚上6点下班,于是就在后边尾随着,见她进了一条叫爱民巷的小胡同,胡同里是一条土路,差不多走到尽头的时候,就到了市立医院的职工宿舍楼。一些年轻医护人员结婚后没房子住,就把家安在了这里,马护士是个老姑娘,也一直住在这里,与吴大夫结婚后,只是把房间里的单人床换成双人床,添了两套新铺盖,白窗帘换成了有鸳鸯图案的花布窗帘。当然,在正式领证完婚之前,甚至全子妈还在世的时候,吴大夫就已经有好多个晚上在这里陪马护士“值夜班”了。全子妈去世后,正好给马护士腾出了吴夫人的位置。也不知马护士对吴大夫施了什么魔法,他宁愿置三个未成年儿子于不顾,也要与她厮守在一起。婚后多年,吴大夫说出了心里话:“就喜欢你这身肥膘。”若干年后,社会上流行以瘦为美,已进入老年的外科专家吴友文怎么也想不明白瘦女人有什么好的。

    钟山他们发现,马护士每次进胡同口的时候,都靠右侧走,于是就决定在这里给她设个陷阱,让她吃点苦头。

    第三天傍晚,他们拿着铁锹,早早就来到胡同口。地面被行人踩得生硬,他们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挖好了一个陷阱,有二尺多见方大,一尺多深,用树枝搪好,上面铺了些草,又撒了些土面做了伪装,和周围的平地一模一样,为显得更加逼真,柱子还在上面轻轻踩出几个脚印。

    陷阱挖得了,钟山在现场看着别让旁人掉进去,柱子去医院门口观察马护士的动向,全子则躲在暗处放哨。

    马护士从医院出来了,左手提着一条刚宰杀的还带着血腥气的鲢鱼,用干马莲叶子穿过鱼的口鳃系着,右手的铝饭盒里托着一块冒着热气的豆腐,前胸像揣着两个活蹦乱跳的大兔子颤颤地走着。

    柱子跑得飞快,告诉钟山快撤,目标出现了。三人躲到一根电线杆后,见马护士拧着大屁股走进胡同口,嘴里好像哼着《都有一颗红亮的心》,唱着唱着就差了音儿,一个“心”字拖得老长,接着就是“妈呀”一声惨叫,手里的鱼甩出两三米远,豆腐也扣到地上,碎成一堆白泥巴,大屁股重重地摔坐在地上。马护士晃晃悠悠站起来的时候,一只鞋子已经不见,腿也一瘸一拐的了。一边咧嘴大哭一边破口大骂:“谁家的王八羔子有娘养没娘教的做这损事儿呀欺负老娘干什么叫我逮着了不剥了你的贼皮打折你的狗腿才怪,呜呜呜……”

    钟山他们飞快地逃离现场,钻进了另一条叫卫生巷的胡同,边跑边喊着“胜利啦”,喜悦加上惊恐,心都快跳出嗓子眼儿了。

第二十一章 父亲离休

    春去冬来,转眼又是几年过去。儿子一天天长大,父母却越来越衰老。

    昨夜,外面下了一夜的雪,雪静静地下,悄无声息。清晨,天放晴了,麻雀在树枝上叽叽喳喳地欢叫,树枝上的积雪被踏得纷纷扬扬下落,在阳光下闪着晶莹的光亮。

    阳光透过玻璃窗子照进钟家屋内。钟树林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习惯性地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忽然清醒过来,他不必忙着去上班了。按照市里的规定,局级干部58岁就到了内退的年龄,昨天,他已经办完了内退的所有手续,从今天起就不用去上班了。等到满60岁,就可以办理正式的离休手续了。这个早晨,钟树林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失去了什么。

    厨房里,是熟悉的妻子忙碌的声音,尽管脚步和拿放碗盆的声音都很轻,但他还是能够感觉得到妻子的存在,能够想像得出她正在忙什么,这时候,早餐应该早做得了。

    “老钟,不上班儿了,你咋不多睡一会儿呢!”见丈夫推门走出房间,李春花关切地问。

    “生物钟啊!几十年形成的习惯,一下子还真改不过来。小山子又去哪了,放假也不在家里安心学习。”钟树林见儿子的房间门大开着,人却没了踪影,问道。

    “又让全子和柱子两个喊走啦!”李春花一边给老伴儿盛稀饭,一边回答道。

    仿佛就是这两三年的光景,李春花明显见老了,鬓发已经花白,眼睛也有些混浊,原先的圆脸两腮已经不那么饱满,有两道明显的皱纹。对于日渐衰老的结发妻子,不知从哪一日起,钟树林一点一点生出了一种怜爱之情,称呼也从“山子妈”改为了“老伴儿”。这情感是他们共同生活了三十年以后才忽然冒出来的吗?当然不是,而是一点点孕育生长起来的,从八年前那个中午她明知道他在为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让她配合撒谎而坚毅地点头那一刻起就埋下了种子。

    她不是个健全的女人,可这不是她的错。这些年,这个女人兢兢业业地把一个家操持得一尘不染、井井有条,默默地承受着一切,从无半句怨言。

    也记不得从什么时候起,钟树林看妻子的眼神中也多了一份柔情,出差回来,除了给儿子买点心糖果,买玩具书籍,也不忘给妻子买些女人喜爱的东西,有时是一件时髦的上海的确良花衬衫,有时是一双随脚的老北京布鞋,有时走得匆忙,只在火车站售货亭买一个小小的彩色塑料发卡,总之都是这个北方小城难得一见稀罕物。

    李春花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当然品味出夫妻之爱的甜蜜,也更加觉得自己这辈子亏欠这个男人太多太多,单单做好家务是不足以为报的。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她常常想,如果钟树林真的跟外面什么女人有那种关系,那对他才算是公平的,她也会感到心安些。可是,这些年,他看不出一点外面有女人的迹象,倒是把所有的心思都花在了她和儿子身上。

    钟山个子长高了,超出父亲半个头,声音变得憨憨的,还长出了细小的胡须。儿子长大了,与父亲的关系却一天天变得疏远起来。钟山很少和父亲有语言上的交流,有什么事情,比如交书费、学费,参加合唱队要订制服装,参加吉他培训班想买一把木吉他,上学路途远需要买一辆自行车等等,都只跟母亲说,再由母亲转述给父亲。

    钟山对父亲的冷淡,也是从12岁那年两个大人当着他的面撒谎那个秋天的中午开始萌生的,随着年龄的增大,懂得的事情越来越多,他对父亲的怨恨也越来越深。

    打钟山记事起,父亲和母亲就是分房睡的,小的时候住小房,母亲搂着他睡小屋,父亲一个人住大屋。搬进三居室的楼房后,父亲更是独占一间,卧室兼书房。他开始懂事了,认为这不是正常的夫妻生活。他隐隐地觉得父亲生活中可能有另外一个女人,虽不像马护士那样公然占有全子妈的位置,但却像个影子一样,在钟山的脑海里时不时浮现,挥之不去。让他不解的是,母亲对这些好像一无所知,竟然没有一句怨言,非但没有怨言,还对父亲百般体贴关照,好像这一切都是极其正常的事。于是他就更觉得母亲可怜,受到冷遇,欺凌,却没有一点反抗精神,也就更觉得父亲可恶,把母亲的忍耐宽容视作软弱可欺。他还没想好如何捍卫母亲的尊严和权益,现在,只能将一切都放在心中。

第二十二章 立志高考

    钟山高中毕业后,连续考了两年大学都名落孙山,离录取分数线每次都只差那么三分两分。乡下的堂兄都从青山师专毕业,分到了市第三中学当上一名数学老师。钟树林觉得面子上很没光彩。最让他生气的是,他认为钟山的心思根本没用在学习上,甚至沾染了街头小混子的习气,有走下坡路的倾向。自从12岁那年因为偷家里的钱打过他一次,这些年钟树林对儿子再没有动过一个指头,跟他讲道理,他嘴上不辩驳,但钟树林感觉到,这小子内心中对父亲的教导是不服气的。

    此时,钟家已经搬进市里新盖的三室一厅局长楼好几年了,离过去住的小平房不到两站地。钟山还是时常和全子、柱子两人厮混在一起。那两个小子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全子是为了帮哥哥养家不得不放弃学业,柱子则是无论如何也学不进去了。两人都在街道的小五金厂上班,下了班,就在楼下“山子山子”地高声叫。听到叫喊声,钟山撂下手上的书本就往楼下奔,常常天黑以后才能回来。有时,三个人还在外面的小馆里喝酒,钟山回家时身上带着酒气,似乎还偷偷学会了抽烟。儿大不由爷,钟树林也感到了儿子对自己的疏远甚至是一种无言的抵触,往往是批评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一天晚上,都快十点了,三个小子气喘吁吁地跑上他家住的三楼,慌慌张张地打开房门,又急急忙忙地把门关上,柱子的手里攥着一顶绿军帽。

    钟树林听说,这阵子社会上的小青年正流行“抢军帽”的勾当。所谓“军帽”,就是草绿色棉布做的软胎硬遮单帽,市面上很难买到,男孩子都以拥有这样一顶帽子为骄傲。一顶帽子,本来在自己头上戴得好好的,没有风来,不会被吹落,忽然后面一个人上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下就跑,瞬间就跑得无影无踪。虽然只是一顶帽子,却造成了一定的社会恐慌,弄得人们晚上出门或在人多的公共场所都不敢戴帽子了。钟树林看出这仨小子一定是干这勾当去了。他在公园遛弯儿时听公安局退休的老战友说,最近派出所对这事抓得很紧,正撒开大网准备抓捕抢夺者,抓住了就要严办。倘若儿子被抓去了,他不知道自己下步该怎么办,这小子的前途也就毁了。

    钟树林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待那两个小子离开后,他声色俱厉地说:“你还想学好不了!书不好好念,成天干些个偷鸡摸狗的事,你看看你虎子哥都大学毕业了,你啥时候也考一个给我瞧瞧,也算我和你妈没白养活你这二十来年!”

    钟山低着头,垂着眼,一言不发,心里有些发虚,表面上却硬撑着。

    今天的“抢军帽”行动,是梁家柱策划和执行的,吴尚全做策应,钟山只不过提供一个撤退的场所。梁家柱前些日子自己已经抢到了一个,这一顶是给全子抢的。今天这个作案对象是个难缠的主儿,跑了好几条街才把他甩掉。本来想再弄一顶给钟山,钟山说:“我就不要了,老爷子知道了非骂我不可。”

    虽然自己没有抢,也没有拿,但是还是遭到父亲一通训斥,钟山心里不服气。他感觉此时的自己就像是小时候见到的褪了黄嘴丫翅膀渐渐长成的小麻雀,很快就可以飞离小巢,飞向天空了。这时,他脑海里忽然呈现出一片碧蓝的天空,小鸟正自由自在地飞翔。飞累了,就停落在一处高枝上,再从一处高枝飞到另一处高枝。想到这,嘴角竟然闪出一丝不易被查觉的笑意。

    钟山貌似挑衅的微笑让父亲更加来气了,他捏起两只拳头,甚至想狠狠擂儿子几拳。这时,李春花从厨房里慌忙跑出来,把老伴儿推进屋,又催儿子赶紧洗漱睡觉,明天还得早起去补习班上课。

    其实,此时的钟山已经开始暗下决心,从现在开始,一定煞下心来好好复习功课,用半年时间,争取考上大学,他觉得以他的聪明,这目标应该可以实现。想到这些,眼前又幻化出一条宽敞的马路,没有行人,只有风吹卷着大片的树叶飞舞,他孤寂地站在树下边,一脸的惊恐无助……

    第二天傍晚,全子和柱子又来了。柱子手上还拎了个四个喇叭的录音机,手指按下开始键,房间里飘荡着流行歌曲《乡恋》优美的旋律,连歌者李谷一歌唱的气息声都听得真真切切。钟山也喜欢得很,但他忍住了,对全子说:“全子柱子,这半年我不能跟你们一起玩儿了,我要复习准备考大学,这回再考不上大学,我爸会骂死我。”二人悻悻地走了,真的就有小半年没有来钟家。

第二十三章 春心萌动

    心中有了远大的理想和明确的目标,钟山说收心就收心,一个假期都再没有跟全子和满子出去疯玩。从补习班回到家后,就一头扎进自己的房间里,围绕高考的六门功课从头至尾认真复习,由粗到细,由泛泛都重点,哪里薄弱就在哪里下苦功夫,弄不懂的地方就用笔画出来,第二天上学再问老师。晚上,每天都要学到半夜才肯睡觉。

    母亲发现儿子最近都有些累瘦了,很是心疼,每晚都给儿子加顿夜宵,有时是一碗汤面或一碗疙瘩汤卧个荷包蛋,有时是一个面包加一杯冲奶粉,有时是饼干和麦乳精。然后,就在自己的房间里一边织毛衣一边静静地等待着,儿子房间没有熄灯,她也绝不会提前睡去。

    钟树林发现上一次对儿子的严厉批评果然奏效,也就放下心来。他决定赶在年前回一趟老家柳树屯,与大哥商量给父母的坟墓竖碑的事。这事儿大哥已经说过好几次了,前些年钟树林在领导位置上,不好大张旗鼓地张罗,今年从岗位上退下来,可以着手做了。加上刚退下来,心里空落落的,也想回老家住上一阵子散散心。

    坐上大客车,在柳树屯站下车,行走在回乡的路上,放眼白雪覆盖一望无际的田野,钟树林感慨万千。当年离开家时,他才只有12岁,母亲送他到大门口,坐上白举人家的大马车进安台县城邹老爷家做工,拉着他的手就是不舍得松开,一个劲儿地抹眼泪。如今,母亲已经长眠在这片黑土地,儿子离休归来,也已经两鬓斑白,真可谓“少小离家老大回”啊!

    他和哥哥钟大年去石匠那里订制了大理石墓碑,请人抬来,竖立在父母的坟前,磕了头,烧了纸,按当地的风俗完成了做儿子应有的孝仪。

    晚上,睡在老家的热炕上,闭上眼睛,半睡半醒之间,好像又回到了父母健在时一家四口人的生活,回到了虽贫穷苦难却生机勃勃的童年。

    开春后,钟山打起行李铺盖,住进了青山一中的学生宿舍,为了有更多的时间复习功课,冲刺高考。

    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回家了,母亲来学校看过几趟,每次都带来换洗的衣服,又把穿脏的衣服收拾走,还带来了苹果、煮鸡蛋等吃食,千叮咛万嘱咐儿子一定要吃好睡好,别累坏了身子,没钱了就回家去拿。

    这一次,钟山下了狠功夫,除了吃饭睡觉,余下的时间都泡在教室里,习题做了一本又一本,模拟考试成绩突飞猛进,大榜上的名次直线上升,按照这样的势态发展下去,考上大学应该是不成问题的了。

    这一天下晚自习走出教学楼,钟山听见身后有人喊他的名字,声音脆脆甜甜的,很好听。借着昏黄的灯光,他看到一个女孩儿站在身后,隐约地感觉好像是补习班的同学,叫林什么,记不清了。

    女孩儿热情地说:“钟山,刚才数学老师讲的那道方程题都把我讲迷糊了,你再给我讲讲呗。”其实,钟山数学也学得不是太好,两次高考都栽在数学上,这半年,他准备主攻数学,所以上课听讲格外认真仔细。于是就把那道方程的解题过程详细地讲解了一遍,女孩儿似懂非懂地忽闪着美丽的大眼睛望着钟山。在学校里,钟山是个有些腼腆的男生,平时很少跟女同学说话,可是这个林姓女孩儿让他觉得很是亲和,所以他讲起话来头脑特别清晰,口齿也格外伶俐。

    后来,钟山上课注意到了,女孩儿叫林美惠,是个长得漂漂亮亮又极其爱打扮会打扮的姑娘,身材高挑,短头发微微烫着点儿若有若无的波浪,深蓝色小翻领外衣隐隐地露出里面粉红色的确良衬衫,浅灰色瘦瘦长长的西裤,裤脚半掩着棕色半高跟皮鞋。钟山第一次如此关注一个女同学,每看一眼都让他怦然心动,把目光移开,却管不住一颗躁动的心,于是又不自觉地把目光移到林美惠的身上,身体里流淌着从未有过的感觉,这感觉汇聚到心中,是一波一波汹涌的潮。

    每次进教室,钟山都用眼睛的余光瞄一下林美惠的座位,如果她坐在那里,他就像瞥见了云层后透出的一缕阳光。而倘若她不在,他的心会感到灰暗空落,于是一次次情不自禁地望向教室的门口,直到那个美丽的身影出现,内心复又明朗充实起来。

    再后来,钟山的同桌因抗不住高考冲刺的重压神经衰弱休学了,林美惠就自作主张搬到了钟山的旁边,跟老师说她近视眼,这样看黑板还真切些。钟山心里暗自高兴,也有些慌张,不知道如何与这位新同桌相处才好。

第二十四章 树林独处

    旁边坐着个美女同学林美惠,钟山晚自习复习功课再不能像以前那样全情投入,时常会被各种打断。她会时不时地拿出不会的题目向钟山求教,有的在钟山看来极其简单,根本不成其为问题。林美惠学习时小动作还多,一会儿揉揉眼睛,一会儿又抠抠指甲,弄得原本就有些心旌摇动的钟山更加心猿意马。

    一天晚自习课上,林美惠捅了一下正埋头做题的钟山的胳膊,在书座底下将自己手心儿里一把小白免形状的饼干悄悄塞进钟山的手中,只微笑一下,目光若无其事地仍然停留在自己的语文书上。钟山心跳加速,不知所措。

    又一天晚自习课上,林美惠再次捅了一下钟山的胳膊,这次塞到他手中的不是饼干,而是半片白药片。见钟山有些诧异,林美惠小声说:“这是脑复康,补脑的,咱俩一家一半,你前同桌不是都累趴下了吗?咱俩得提早预防,挺过高考。”说完,端起画有小白兔图案的搪瓷缸,自己先喝了一口水送下药片,说:“看吧,不是毒药,放心吃吧。”又把缸子递给钟山,钟山就着水一口吞下药片儿,也没吃出什么味道。

    下晚自习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点多了,钟山和林美惠随着同学们一前一后走出教室。林美惠拖拖拉拉的,钟山也只能放慢脚步等她。

    林美惠说:“我不想这么早就回去睡,咱俩去小树林里走走吧,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放松放松心情,给大脑加点儿氧。”

    钟山发现,林美惠是个很会生活和保养的人,身上穿的干净利整,吃的用的十分讲究,补脑和给大脑加氧的说法更是新奇,闻所未闻。钟山没有姐姐也没有妹妹,忽然觉得女孩子是一种很有趣的动物。

    对于林美惠去小树林里走走的倡议,钟山没有口头回答,却用一双紧随其后的双脚作出了积极的回应。二人一前一后来到了校园里的小杨树林。

    春天的夜风暖暖柔柔的,吹得刚刚长出的嫩树叶片沙沙作响。白天,总是有好多同学到小树林里背英语单词,夜晚,这里却十分安静,是只属于这两个年轻人的世界。一轮满月挂在中天,水泥石凳上是斑驳的树影。林美惠用嘴轻轻吹了吹石凳上的灰尘,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方手帕铺上,先坐了下来。钟山迟疑了一下,也坐下来,离林美惠有一个身子的距离。

    林美惠说:“钟山,我跟你说,我其实不想参加高考,想去歌舞团唱歌,团里的老师都说我嗓音条件好,有唱歌的天赋,可我妈不同意,非让我考大学,说唱歌不是正经职业。我还想当演员呢,像刘晓庆、张瑜那样,演电影,多带劲,多风光!可是我不敢跟我妈说,说了估计她也不会答应。”

    见钟山无语,林美惠又说:“钟山你不知道吧,我不是我爸我妈亲生的,是他们抱养的孩子。他们还瞒着我,以为我啥也不懂,其实我早就知道了,只是到现在还不清楚我的亲生父母是谁。”

    钟山侧过身看林美惠美丽的脸庞,有些惊愕,他没想到活泼开朗的林美惠同学竟然与自己有着相同的身世,情感上自然又近了一层。他想接下来林美惠也许会控诉更多养父母的罪恶。

    “从小大大,他们老是安排我这安排我那,从来也不问问我想要什么。我也不是不想念大学,可我不是那块料啊,特别是数学,对我来说真是太难了,简直就是听天书,把我脑袋憋得老大。等哪一天我崩溃了,像你那位前同桌一样,他们就开心了!钟山,我看你这次能行,关键是数学,进步真挺快的,一回模拟考试成绩上一个台阶。”见钟山一直不说话,林美惠拉了一下他的袖子,钟山一激灵,林美惠乐了,“瞧你那点小胆儿,想啥呢,我又不会吃了你。”

    “钟山你不知道,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发现了,你长得特像郭凯敏,特别是眉毛和眼睛,神态也像,我顶喜欢他演的《庐山恋》,看了三遍都没看够。好多女同学都说我长得像张瑜,我拿照片对比了一下挂历,是有点儿像呢,你觉得呢?”林美惠情不自禁地靠近钟山身边,拉住了他的手。

    钟山不自然地想抽回去,却终于没有,心跳加速,脸热辣辣的,亏得有夜色的掩护,才没有让林美惠看到他的窘相。

第二十五章 如胶似漆

    天气一天暖似一天,转眼间就到了六月份,班主任老师开始组织同学们填报高考志愿了。

    老师反复强调,填报志愿是高考过程中一个十分重要的环节,志愿报好了,相当于高考成绩多出十分甚至更多。最主要的是,同学们要选准专业,因为专业事关你们以后的就业方向,说白了,就是你这一辈子从事什么工作。所以,同学们要结合个人的志趣爱好和性格特点,报好这个志愿。

    班上很多同学都回家征求父母或亲朋好友的意见,志愿改了一次又一次。钟山没有回家,他认为这件事情自己完全可以拿主意,也完全可以作主。最后几次模拟考试的成绩和榜单位置,已经基本上确定了他的定位。在补习班里,他独树一帜,一马当先,在所有毕业生大榜上他从来没有出前五名,有一次竟然冲到了第一名。按照这样的成绩,如果高考时发挥正常,他完全可以上一所相当不错的全国重点大学。

    钟山觉得自己就像一只羽翼已经丰满的小鸟,就要飞向辽阔的天空了,他要飞得高高远远的,飞走了就不再回来。他把第一志愿填上了“江城大学”,专业填报的是“新闻学”,在老师的一再建议下,才胡乱地填报了其他几所学校,但他最心仪的,还是自己填的第一志愿。钟山觉得遥远的江城就是他梦中的家乡,而学新闻学,将来当一名记者,就可以有更多的机会弄清自己的出身和来历。

    林美惠也随便填了几所学校,她自己是不抱任何希望的,只是做给父母看。私下里,她已经接受了一家大型冶金建筑国企艺术团的招聘,决定高中毕业后就到团里报到。

    钟山与林美惠的感情,也如同春夏之交的天气,一天热似一天,升温速度极快,到了高考前夕,两人已经不再避讳老师和同学,如胶似漆形影不离了。这期间,起主导作用的当然是林美惠,放学、吃饭,晚自习间歇去操场跑步,都是林美惠喊钟山,等钟山,钟山只是被牵着走,当然这也是他发自内心极其愿意的,只是表现得没有她那般大胆热烈。

    恋爱,意味着人生进入到一个崭新的境界,钟山感觉自己终于长大成人了,他要想大人的事情,承担起大人的责任。他认为自己当下的责任共有两个:一个是考上一所理想的大学,为自己未来的人生道路铺牢基石;另一个是巩固和发展与女朋友的关系,未来建立起属于他们自己的小家庭。想到终将有自己的家庭,还有——孩子,钟山感到既兴奋又紧张。

    初恋的钟山感到每天东方升起的太阳都是新鲜的,连空气中都散发着甜蜜和芬芳。每天的日子都是美好的,连魔鬼训练般紧张的高考复习和考试都变得愉悦而欢乐。

    钟山已经快一个月没回家了。学校食堂为备考学生制定了专门的食谱,营养和口味都没问题。夏天衣服单薄,自己完全可以清洗干净,也不必回家换取。

    一天午饭后,他和林美惠肩并着肩走出学校大门,林美惠要他陪着去校门口的小卖部买饼干麦乳精准备晚上当夜宵。走出校门后,林美惠大方地挎起钟山的胳膊,钟山有些害羞,但还是任由她挎着。

    远远地,钟山就看见母亲提着个花布包正匆匆向学校方向走来,他急忙抽出被女朋友紧挎的胳膊。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确信母亲的目光落到了他们身上,发现了他们的小动作,只得停下来站在原地等。

    母亲走到近前,不是先看钟山,而是用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眼前的漂亮姑娘,表情怪怪的。钟山说“这是我同学林美惠”,又转向美惠说“这是我妈”。美惠倒是热情大方,脆生生地喊了声“阿姨”,声音一出便融化在夏日的暖风里。

    母亲倒显得有些慌张,急忙将手中装食物的布包递到儿子手上,说:“你爸让我来看看你,你爸听说高考开始填报志愿了,让我顺便问问你报的什么学校什么专业。”

    钟山有些吞吞吐吐地说:“我报的是江城大学,中文系,新闻学专业。”

    母亲一愣,说:“江城?离家那么远,坐火车得好几天吧?”

    钟山说:“坐火车就30来个小时,也不算太远的,班里同学还有报四川广东的呢。”

    母亲不语,她感到眼前需要仰视才能看清面容的儿子忽然长大成熟了,变得有些陌生疏远起来。

    站了一会儿,母亲说:“没事儿我就回去了,学习累,你一定要吃好睡好,别累坏了身体。”

    钟山点头,说:“知道了妈。”

    见钟山妈扭头要走,美惠连忙说了声“阿姨再见”,钟山妈应了一声,头也没有回就径直走向来时的路。

第二十六章 走进考场

    时间过得飞快,7月7日,这个牵动着全中国万千莘莘学子的高考之日就在明天。

    钟山6日一早刚进教室,学校就通过广播把应考的学生召集到大礼堂,说是学校里多年带毕业班的资深老师要最后一次给同学们做考前辅导,据说还会押题,根据往年的经验,命中率还不低。走进礼堂,严肃的氛围让钟山陡然紧张起来,老师究竟讲了什么全然没有进入他的脑子。

    这一整天时间,钟山心中都是一种莫名的紧张。总感到有什么事没做完,细想一想,又没什么。

    林美惠回家了,是她妈妈午饭后把她接回去的。她家离考点比较近,她妈妈专门跟医院请了假在家里照顾女儿高考,说高考这三天都让她在家里吃饭休息,保证吃好睡好,养足精神应对考度。

    林美惠回教室收拾书包时噘着嘴对钟山说:“我老妈摆出这么大的阵势,依我的成绩看,这次希望也不大,这不是让我更难堪吗?”

    钟山说:“美惠你不能这样看问题,你妈妈这是关心你,你可不能不知道领情。”

    “可惜晚上不能陪你去小树林散步了。钟山你要休息好,争取明天考出好成绩,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啊!”林美惠笑着拍了拍钟山的肩膀,故作成熟地说。

    夏天,天黑得本来就迟,快八点了,天还是亮着的。宿舍里的同学们不再像往日一样去教学楼上晚自习,不到九点就都纷纷洗漱完毕上床准备睡觉了。

    刚躺下,班主任老师又来敲各寝室的门,在门外嘱咐同学们晚上别再熬夜了,都早点儿休息,养足了精神明天才能考出好成绩。

    有同学笑道:“这老头儿,我瞌睡虫都上来了,又被他给吓跑了。”

    同学们哈哈大笑。

    钟山躺在床上,睁着双眼,望着黑夜中漆黑的天棚,毫无困倦之意。他听到外面马路上偶尔有汽车驶过,听到附近居民楼里谁家夫妻吵架孩子啼哭,听到乘凉的人们坐在一起唠家长里短……他平时从来也没有注意到城市里夜晚居然有这么多奇奇怪怪的声音。渐渐的,这些声音都淡去了,只有草丛里的夏虫在唧唧唧有节奏地鸣叫。钟山有点儿心急,往常这时候他应该早已入眠,可是今天,就在高考的前夜,他却失眠了,而且头脑还极度清晰,课本习题全在脑子里打转转,挥之不去。

    他开始试着放空大脑,试着一遍遍数羊,迷迷糊糊刚刚打了个盹,外面已经天光大亮了。像是一声号令,同寝室的10个人都从床上爬起来,端起脸盆牙缸去水房洗脸刷牙。

    坐在考场里的钟山,头脑开始有些昏沉。试卷发下来后,监考老师反复提醒考生别忘了在卷纸上方写上名字,钟山写自己名字的时候,手竟然有些发抖。这种情况,是前两次参加高考没有过的。他强打起精神,一道一道题认真解答,尽可能把书本上学到的知识和日常生活中的积累完美地移植到这张事关他前途命运的试卷上,大多数时候落笔是果断而坚决的,也有时感到游移和模棱两可。

    考试结束铃声响起,钟山把试卷倒扣在课桌上离开教室。随考生们走出考场时,钟山意外地望见等候在大门口的父母,母亲快走几步迎上前,递上一条湿毛巾,让儿子擦擦汗,又递上布袋里的冰镇汽水。

    钟山却莫名地恼火起来,说你们来干啥?声音出奇的大,连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母亲无辜地站在那里,无言以对。

    父亲向前进了一步,生气地说:“你这孩子真不懂事,怎么这么跟你妈说话!你妈昨晚一宿都没睡,为你担着心,又不敢来打扰你,怕影响你考试,今天一大早就赶来远远看你进的考场,你还有良心没有啊?!”

    母亲忙拦住父亲,强挤出一丝微笑说:“你没啥事我和你爸就放心了,那我们这就回去啦!明天不来了,你好好考吧。”说完拉着丈夫的衣袖转身就走。

    望着父母远去的背影,钟山忽然产生一种委屈和难过的情绪,眼泪差点没掉下来。

    7日晚上回到宿舍,经过一整天紧张的考试,钟山已经累得筋疲力尽,熄灯后,他脑袋一挨枕头就睡着了,睡得很沉,连梦都没有。一觉醒来时,已是早晨6点钟。

    以后的两天考试,钟山头脑非常清醒,注意力相当集中,题答得也十分顺利,甚至远胜于平时模拟考试的状态。他在心里暗暗憋着一股劲儿,一定要把第一天因失眠而造成的考试损失在这两天弥补过来。

第二十七章 考后病例

    高考结束了,钟山却病倒了,事先没有任何征兆,也没吃任何不洁之物就突然上吐下泻起来,还发起高烧,在医院里一住就是一个星期。折腾了一个多星期,瘦得两个眼窝都塌陷了,病情也没见好转。

    这一个星期里,母亲昼夜服侍着患病的儿子,一会儿给换手巾做冷敷,一会儿又问儿子想吃啥,背地里则不停地抹眼泪。儿子打小身体就壮实,平时连感冒都很少有,就是5岁那年出过一次水痘高烧了三天,把她吓得半死。没想到这次一个小小的拉肚子竟然这样来势汹汹。

    自从几个月大的时候把这个孩子抱回家,李春花心里就有这样的恐惧,总担心养不活他,因为她不能像别的妈妈那样有奶水喂给他。儿子一天天长大,他的恐惧却一丝一毫也没有减少。儿子刚上小学的时候,她家离学校不过几百米的距离,她却每天都坚持接送,紧紧地抓住儿子的小手,生怕他不小心跌倒或忽然跑掉。后来儿子被小朋友奚落,强烈反对她接送,她却暗中观察了许久,才终于放下心来。儿子上中学后,骑自行车上下学,每天离开家门,她都不忘叮嘱一句:“路上注意安全,小心车辆。”搞得儿子不胜其烦,常说:“老妈,你每天都重复这一句话,自己不烦吗?”儿子终于长到了20岁,长成大小伙子,考完了大学,却被突如其来的痢疾撂倒了,她恨不得自己替儿子遭这样的罪,看着儿子欢蹦乱跳。他如果有个三长两短……她不敢再往下想了。

    父亲也急得不行,在病房外面的走廊里踱来踱去无计可施,见大夫过来,忙迎上前问儿子的病重不重,啥时候能好。得到的回答是“重症痢疾”,得慢慢调理。更急。痢疾他知道,是夏季里一种常见病,可这“重症”究竟重到啥程度,他摸不清,大夫也不明说。忽然,他想到了老邻居吴友文不是在医院外科当主任吗?就有病乱投医急急地跑去询问。

    吴友文恰巧当班,刚查完房回来,正把脖子上的听诊器往下摘的工夫,见老邻居钟树林站在门口,忙热情地让进办公室坐下,问:“老钟大哥,你今儿个怎么这么得闲到医院来啦?”

    钟树林急切地说:“是我家钟山病了,拉肚子,都一个星期了也不见好转。我问传染科的大夫,说是重症痢疾,孩子上吐下泄的,眼见着瘦,吴主任,你给分析一下是怎么回事?”说罢,用充满渴望的眼神望着吴主任,等待他给出好的医疗建议。

    吴友文把门关严了,神秘兮兮地凑近钟树林,说:“按理说,这不是我外科的病人,我们不该插手的,可既然老大哥来了,生病的又是大侄子,这忙我又不能不帮啊。”吴友文边说,边扯下一张白纸,拧开钢笔刷刷点点开了几味中药,将药方递给钟树林,说:“这是我老父亲从祖上传下来专治火痢拉的方子,你就照药方去中药铺抓药,回家煎了给孩子服下,一日三次,用不上三天就该有效果。”

    钟树林接过药方,紧紧握住吴主任的双手,一时哽咽,竟不知说啥才好。

    药喝下去后,钟山的病情果然很快见轻了,先是退了烧,后来排便的次数也渐渐减少,到了第三天中午,竟然说感觉有点儿饿了,想吃妈妈做的白面疙瘩汤。

    李春花听儿子说想吃饭了,喜出望外,忙一溜小跑地赶回家,点燃煤气火,锅里添上水,切小白菜叶,拨拉面疙瘩,卧了两只荷包蛋,临出锅时还不忘滴上几滴香油。用保温桶装了疙瘩汤,又急急地赶回医院。

    进病房时,见老钟正用勺子一口一口给儿子挖西瓜瓢吃,急忙上前制止道:“拉肚子的人胃肠虚弱,不能乱吃西瓜的。”

    老钟笑了,说:“看把你急的,好像我会害了你儿子。你仔细瞧瞧,我喂儿子的是西瓜吗?明明是打瓜好么。吴大夫说了,吃打瓜可以快速补充身体失去的水分,有助于身体恢复。”

    李春花闻听此言,这才放下心来。忙放下保温桶,拧开,把疙瘩汤和鸡蛋盛进碗里端给儿子。

    钟山大口大口吃妈妈做的疙瘩汤,吃了满满一大碗,吃得满头大汗。老两口互相对望着,又望望狼吞虎咽吃疙瘩汤的儿子,开心地笑了。

    这场“重症痢疾”就这样一场狂风似的来,一阵细雨似的去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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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雨朔方的风介绍:
全景式展现上世纪八十年代大学生活画面,那是一个激情似火、岁月如歌的年代;以新闻记者视角看大千世界人生百态,职场、商场、情场,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半个多世纪四代人的命运轮回,到头来都走不出情和爱。
他乡,故乡;相聚,分离;相爱,背叛;欢喜,忧伤……孤儿寻亲,鳏夫再娶,人生道路从来都是坎坎坷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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