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人事变动
时政新闻部葛主任下个月就要退了,孟凡野组织编委会讨论新的人事安排,拿出两套方案:一是提任时政新闻部副主任钟山为时政新闻部主任,提任时政新闻部记者朱晓彤为时政新闻部副主任兼时政记者;二是调群众工作部主任刘长江任时政新闻部主任,提任时政新闻部记者朱晓彤为时政新闻部副主任兼时政记者,提任钟山为群众工作部主任。讨论的结果是,大部分人倾向第一个意见,因为时政记者换了新人朱晓彤,钟山提主任,正好可以发挥把关作用,保证时政报道的可持续性。
钟山不再担任时政记者,要由副主任提为一把主任,风声很快就透露出去了。
市里新近换了一把手,办公厅主任给孟凡野打来电话,提出要由干净利落的女记者专门负责该一把手的报道。虽然办公厅主任没有明说,但是傻子都能猜出这一定是老大的旨意。
该一把手在一次春节前走访慰问贫困户时见到过跟随采访的报社记者朱晓彤,暗示这个女同志就不错嘛。那一次恰好钟山跟医院预约带母亲检查身体,领导走访慰问是临时安排的,所以葛主任就派了朱晓彤跟随采访报道。该一把手倡导轻车简从,这次走访慰问活动只带一辆旅行车。通知的是早晨八点半出发,女记者朱晓彤是踩着点儿到的,这时领导和工作人员及其他媒体的记者都上车了,她是最后一个。老大见女记者慌慌张张上车一时不知坐在哪里合适,便和蔼地说:“小同志,就坐我旁边来吧。”
一路上,老大询问了一些报社里的情况以及新闻专业知识,朱晓彤看出老大对自己的好感,便尽可能挑老大爱听的话向他一一汇报。
朱晓彤是报社女记者中模样较为出众的一个,虽然能力平平,但是当个时政记者应该可以应付。一把手意见已经很明确,报社当然不能阻挠,而且对报社而言,选用一把手中意的记者跑时政,沟通顺畅,今后开展工作会减少诸多麻烦,何乐而不为。
靳明丽是在与孟总每天的例行打球时间听到了这个人事安排,她当时就生气了,把球拍重重地摔在球台上,说:“我要当时政新闻部主任,让钟山留下来继续当时政记者!”
“不行啊明丽,其他人都还好说,朱晓彤是上面定的时政记者人选,这个点是绝对不能动的。”孟凡野为难地说。
“哼,这真是个靠脸吃饭的好时代!朱晓彤那素质都能当副主任了,那我靳明丽起码应该是个主任吧。孟总你凭良心说是不是这样的?”靳明丽挂下脸儿噘起嘴,生气地说。
孟总无奈,只得躲进办公室里重新拟定调整方案:提任靳明丽为时政新闻部主任,提任时政新闻部记者朱晓彤为时政新闻部副主任兼时政记者;调钟山任群众工作部副主任。
孟总在上会之前拿着这个方案与各位编委一一作了沟通,理由是靳明丽是市长认可的记者,市长还暗示这样的人才报社应该予以重用,市长虽然不是一把手,不管干部,但是他的意见也不容小觑。这当然是孟总编造的借口,真实原因是,靳明丽想当主任,而且一定要挤掉钟山,压在朱晓彤上面。
编委会讨论结果一出,全报社都炸锅了,第一个反应强烈的是王学礼,他打了钟山的手机,约七弟到胖嫂饺子馆吃中午饭,见面就问:“老七,什么情况?老孟疯了吗?姓靳那娘们到底施了什么妖法?早听说这娘们跟老孟有一腿,我还不信,以为就是打打球而已,老孟怎么会看上她?现在看来还真不是空穴来风。打球也不是简单的事,眉来眼去的,自然日久生情啦!老孟那老小子还真是重口味,不过也是,他老婆那可是真正的河东狮吼,姓靳的这娘们有时还真挺会拿情的。”
钟山跟王学礼讲了司机赵师傅说过的开车送外出吃饭的孟总和靳明丽夜归的事,也许当时是听者无心说者有意。
王学礼说:“这就对上茬了嘛,孤男寡女半夜三更一起出去吃饭,我们都是男人,这事儿谁不懂?说他俩没事儿,谁信啊!”
钟山懒得去分析这些烂事儿,不管怎么说,人事调整方案已经公布出去,成了板上钉钉的既成事实。社内通讯贴出去的当天上午,靳明丽就叫来后勤部的师傅们帮助搬办公桌,接电话线。内心中既为自己提升重要部室主任而高兴,又为未能成为钟山的顶头上司把他踩在脚下而略有遗憾。对老孟,自然又使了一番小性子。
第四十六章 琴瑟和鸣
调到群众工作部后,钟山已经没有了刚来报社时四处找新闻熬夜爬格子的工作干劲儿,更无靳明丽咬住问题不放松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工作韧劲儿。大事由主任作主,采访有记者去做,他成了无所事事的闲人。每天上班就是读读报纸,看看电视,喝喝茶,翻翻新闻专业书。如果手机电话响起有饭局相邀,立即就会放下手头的事情出去吃饭、喝酒、K歌、打麻将。可是,到了群工部这个“清水衙门”后,请吃的人越来越少了,只有“北派七侠”中的哥五个还和过去一样时不时地聚一聚。
哥几个在一起,自然要问起老七的婚事,都说听说你跟那个弹钢琴的邱月月处得挺来电的,差不多的话就定下来吧,能办就赶紧把喜事办了,这么一直单着总不是个事儿。
钟山去邱月月家见过了她的父母,两位老人给他留下非常美好的印象,他甚至羡慕邱明明、邱月月姐妹俩有这样一个温馨幸福的家庭,在这样的家庭环境里长大的女孩子,才有那样的知性温婉。岳母一双做一桌子美味佳肴的巧手,转过身来又为大家弹奏了一曲优美的《小夜曲》,更增加了浪漫的生活气息。钟山一高兴,就陪儿科专家准岳父多喝了几杯酒。说起自己小时候出水痘的事,好像就是这位邱主任给诊治的。
邱月月调皮地说:“老爸,我想不崇拜您都不行了,随便治一个小孩儿,不小心二十年后就成了自己的女婿。”
邱主任笑道:“小丫头莫要心急,小钟还没有正式向你求婚呢,现在不能算作是我女婿。”
钟山赶紧说:“邱叔叔您放心,我下星期就带月月去家里见我的父母,然后就向她求婚。希望您和阿姨到时候不要反悔,舍不得把宝贝女儿交给我。”
下一个星期日,钟山带邱月月来家里见了自己的父母。钟家父母为人和善,让邱月月有一种一见如故的亲切感。邱月月大方得体,漂亮知性,钟家父母对这个新儿媳自然也是满心的喜欢。
奶奶悄悄问孙子对这个漂亮的新妈妈什么意见,孙子冷冷地说:“老爸喜欢就行,不干我的事。我妈找后爸也没跟我商量呀,不过那老同志对我出手倒是很大方。”
奶奶说:“小免崽子,有你这么说大人的嘛。”
双方老人和子星都投了赞成票,钟山与邱月月相处半年后,决定领证结婚了。房子是现成的,简单装修装修就行,邱月月对此也没有什么特殊要求,只是希望把自己的一架进口钢琴搬进新家。钢琴一进屋,两室一厅的房子立即显得局促起来。
钟山却说这样很好,房子多余的空间有什么用呢?摆一架钢琴,时常有音乐声响起,家里会显得非常有活力。
结婚前的那段时间,两人每个星期都会有一两天在新房见面,那些在一起的琴瑟和鸣的幸福时光里,一会儿是钢琴和吉他的协奏,一会儿是一个弹奏另一个歌唱,或者两人一同弹唱,都觉得此生终于找到了知音,真是相见恨晚啊!钟山尊重邱月月作为一个大姑娘守住最后一道防线的人格尊严,也想把神秘感留在新婚之夜,所以不敢稍有造次。
终于迎来了大喜之日,婚礼不很铺张,却不乏浪漫。新婚之夜,送走了宾朋,一对新人回到装饰一新温馨浪漫的新房。因为希望过于饱满,所以现实就显得极其骨感。钟山期盼已久的洞房花烛夜是程式化的过程,更令他感到惊异的是,邱月月竟然果真是个处女。
经过一段时间的共同生活,钟山发现邱月月对夫妻的床笫之事表现得极其冷淡,甚至定出了每月的次数和时间,在日历认真标注上,过程也是例行公事似的毫无新意,事后又是洗澡又是换床单,搞得钟山觉得自己像个无事生非的无耻之徒。
那些个日历没有标注却忽然心潮涌起的无眠夜晚,钟山望着漆黑的天棚,眼前出现了活色生香的林美惠,出现了恬静娴雅的方静,出现了期期艾艾的徐美玲,出现了眉目传情的薛蔓妮,到最后,竟出现了气势如虹的靳明丽。他想,这个靳明丽是个绝顶聪明的女人,最善于抓住男人的“阿喀琉斯之踵”,她一定抓住的孟总的命门,让孟凡野感到很是受用,让他压抑了许多年的某种东西得到了充分释放,否则,他断不会甘愿为她冒天下之大不韪,做出这样的荒唐决定。又想起当年孟总对自己的欣赏和器重,再想想自己当下的处境,内心中忽然感到理解和释然了。
第四十七章 视如己出
钟山与邱月月结婚后,一直没有孩子。邱月月说不想要孩子,受不了女人怀孕肚子变大模样变丑的样子,更觉得哺乳是一件既肮脏又很麻烦的事情。
月月有这样的想法,钟山自然乐得自在。这些年钟山为了子星投入了太多的时间和精力,不敢想像如果家中再添一个孩子日子会是什么样子。
两人婚后去云南度了个蜜月,回青山后,邱月月就把继子钟子星从爷爷奶奶处接回家里住,说隔代教育问题不少,孩子跟父母在一起生活才能身心健康成长。妻子有这样的爱心善举,钟山当然没有任何理由反对,孩子的爷爷奶奶更是高兴。
邱月月自己不想生孩子,却非常喜欢孩子,对钟子星是发自内心的真的很好,两个人不像是母子,更像是忘年的朋友。
得知钟山再婚,新婚妻子是一个黄花大闺女,人长得漂亮不说,还是个大学钢琴老师,这种种信息都让林美惠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她后悔当时欲令智昏,把一个辛辛苦苦争来的德智体美劳样样出色的“五好丈夫”拱手让给了旁的女人,更让她担心的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会不会受到继母的虐待。
一个星期五的下午,她打通了钟山的手机:“听说你又结婚了,怎么也不请我这个前任去喝个喜酒表示祝贺啊?”
“你这个老板娘日理万机的,我一想就不耽误你发财了。打电话有什么事儿?”钟山了解林美惠的脾气,道喜不过是胡乱一说。
“我想今天放学后接子星来我这里过双休日,儿子好久没来我这儿,有点儿想他了。”林美惠说到这里,内心忽然感到有些委屈,竟偷偷掉了两滴眼泪。
允许生母定期看孩子是两个人离婚时的约定,钟山当然不能反对。
傍晚,林美惠开着新换的桑塔纳2000来到小学校门口,接上儿子钟子星。因为分离时间太久,子星见到生母时有些疏远,坐在车子的后座上,不停地摆弄手里的魔方,也不说话。
林美惠问:“儿子,晚上妈请你在外面吃,想吃点儿啥跟她说?”
钟子星低声说:“随便。”
母亲说:“吃西餐吧,我猜奶奶一定总给你包饺子馄饨,西餐你肯定没有吃过。”
母子二人来到西餐厅,林美惠点了T骨牛扒、炸薯条、水果沙拉和罗宋汤,又要了一份黑椒牛柳炒意粉,问儿子:“星儿,牛扒好吃吗?”
子星说:“没有邱阿姨煎的好吃。邱阿姨还会做三文鱼寿司、蛋挞、意大利面。”
“儿子,邱阿姨对你好吗?有没有骂过你?”林美惠问。
“当然好啦,邱阿姨跟我是哥们儿,怎么会骂我?我们两个是同盟,我们的共同敌人是爸爸。”儿子一脸天真地说。
林美惠闻听此言,不免有些感伤,又说:“儿子,明天妈妈和你罗伯伯开车带你去海边玩儿好不好,我们可以游泳,也可以坐快艇,还有大螃蟹、大对虾吃,想吃啥海鲜都有。”
钟子星忙说:“不行的,明天不上学,邱阿姨要在家教我弹钢琴。邱阿姨看过了我的手指,说天生是弹钢琴的好材料,不能给浪费了。”
儿子的回答令林美惠大失所望,火气“噌”地上来了,说话也变得口无遮拦起来:“你个小没良心的,一口一个邱阿姨,叫得真甜,都是你那没良心的老子教你的是不是?你别忘了,我才是你亲妈!你忘了小时候是妈妈带你的吗?妈妈怀着你的时候什么都不能吃,多辛苦?为了生你,妈妈在医院里肚子差一点疼死。”说着说着,竟然哭起来。哭得子星茫然无措。
妈妈说的这些钟子星确实不知道或者已经记不大清了,他记忆中的妈妈只是穿着裘皮大衣,偶尔开着车来学校接他一次,吃一顿好的,给一些钱,再开车把他送回来。爸爸没有跟邱阿姨结婚的时候,他其实是盼望妈妈来接的,因为那样他就可以在小伙伴面前骄傲地说“我妈来接我了”。可是,自从有了邱阿姨之后,情况就不一样了,他更喜欢这个新妈妈,她总能变换出他意想不到的不同花样来逗他开心。
子星在继母的教导下,学会了弹钢琴,弹奏技艺突飞猛进一日千里,已经考过了十级,将来的学业方向已经定下来,就是艺术院校,而且,他的文化课也学得相当不错。
那次母子相见后,林美惠受到了强烈的刺激,回去后不久就怀上了现任丈夫老罗的孩子,又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孩儿。老罗前妻留下个女儿,中年得子,高兴得不得了,更是把林美惠奉若珍宝,答应等孩子满月后就奖励她一辆宝马。
第四十八章 揭开秘密
儿子组建了新的家庭,孙子得到了精心照顾,钟树林老两口终于闲下来,享受属于他们的晚年生活。平静的日子像静静的河水,缓缓流淌,转眼又是几年过去。
新世纪钟声敲响的时候,钟家老太太忽然病倒了,钟山带母亲到医院一检查,竟然是肾衰竭。
这一年,李春花74岁了,老伴儿钟树林长她三岁,77了。
李春花住进医院里,虽得到精心医治,但病情却越来越重,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医生说,就是机体老化的结果,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按照钟老太太虚弱的体质,还做过癌症手术,能活到这样的岁数已经算是奇迹了。
钟山跟父亲商量,要不要把实情告诉母亲,钟树林想了想,说:“还是告诉她吧,她如果知道了自己的病情,或许有什么话向我们交待,免得留下身后的遗憾。”
当晚,夜深人静之时,钟树林握着共同生活了半个世纪的老伴儿干枯瘦小的手,说:“山子妈呀,这回我得跟你说实情了,大夫说了,你这次得的是肾衰竭,就是人老了,身体零件儿不中用了,他们也没有啥妙招儿给修理好,这次,你怕是逃不过去了。”
李春花凝望着丈夫的脸,目光久久不愿离开。半晌,长叹一口气,说:“他爸,作为女人,这辈子活到今天这个份儿上,我值了,就是苦了你这个老家伙,一辈子守着我这么个不中用的女人。”边说边流下两行热泪。
钟树林急忙找毛巾,边为老伴儿擦眼泪边说:“你这老婆子,又在胡说八道,谁说你不中用了?你这辈子替我在老母亲身边行孝,又伺候我吃伺候我穿,还帮我养大了儿子带大了孙子,有啥对不起我的?”
“你别又跟我打岔,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李春花用枯瘦的手握住老伴儿拿毛巾的手,继续说:“提起儿子,我早就想好了,临死前得把山子的身世告诉他,他如果有条件,可以去寻一寻他的亲爹亲妈。”
钟树林笑了,说:“你这老婆子,终于想明白了,这回不怕儿子跑啦?”
李春花也含泪笑了,说:“跑就跑吧,我相信这孩子跑到他亲爹亲妈那里也不能说咱俩待他不好。就是美惠的事,我觉得做得有些欠妥,不该骗孩子,更不该逼孩子,到最后俩人也没过到一块儿去。”
钟树林说:“这件事你不用自责,我也有责任,总把自己的想法儿强加给孩子,没有尊重他本人的意见。”
第二天上午,李春花说话已经气若游丝了,把儿子钟山叫到面前,断断续续地说:“孩子,妈——对不住你,跟你——隐瞒了一件——天大的事,你——是——我跟你爸——从孤儿院领养的孩子。”说完这番话,钟老太太再无力气说话,只剩下喘气了。
钟山见母亲气息一点点微弱下去,眼光也一点点黯淡下来,禁不住大声哭喊起来:“妈!妈!!您醒醒啊,别走啊,您就是我的亲妈呀!”
儿子的哭喊声再也唤不回远去的母亲。这个大饥荒之年失去双亲沿途乞讨的女娃娃,这个由童养媳而变身为人妻,一生悉心孝敬婆婆照顾丈夫的女人,这个养大了儿子的善良母亲,这个带大了孙子的慈爱奶奶,道出了她小心翼翼保守了36年其实儿子早在24年前就已经拆穿的秘密后,走完了她74年坎坎坷坷的人生之路,满是眷念和不舍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按照老太太生前的愿望,她的骨灰安葬在安台县柳河镇柳树屯老家公公婆婆的坟墓旁。
钟老太太出殡那天,是个寒风凛冽滴水成冰的冬日,村头的柳树、杨树、老榆树被老北风吹得发出阵阵呼号声,偶有一只乌鸦平地飞起,盘旋在空中一声声凄厉地叫着,送葬的人群戴着棉帽子棉手套穿着棉鞋,脸仍然被风吹得通红手脚冻得像被猫咬。
村里的人说:“钟家这小老太太厉害啊,选了这么个齁冷的天儿走,这老北风吹的,送葬的想不哭都不行。”
送走了李春花,钟树林和钟山父子从柳树屯回到青山,回到了空空荡荡的家中,满眼都是钟老太太用过的物品,慨叹物是人非,又禁不住悲从中来。
“钟山啊,你妈妈走得急,许多话没有来得及跟你细说,让爸爸一点点说给你听吧。”
钟树林让儿子坐在沙发上,点燃一支香烟,慢慢地揭开家庭历史的面纱,把几十年的尘封往事一桩桩一件件向儿子娓娓道来……
(第三卷完)
第一章 母子相见
柳树屯是东北大平原上一个普普通通的小村落,因村里多柳树而得名。过了八月十五,玉米收过了,田野里只剩下一排排倒伏的秸秆和匕首般根根直立的茬子。黄昏时分,火红的夕阳眼见就要落到地平线上,照得秋收后的田野一片金黄,一眼望不到边际。金色的余晖也披在小脚女人赵氏青灰色的斜襟衣褂上,连同头上绾着的银白色的髻都是金黄金黄的。
小脚老太这时正站在柳树屯村口的池塘边召唤恋着群不肯回家的鸭子,池塘也泛着金色的波光。“鸭——鸭鸭鸭鸭鸭鸭……”声音亮亮绵绵的,像在唱一首老歌。
一挂马车腾起一片红尘,从太阳的方向由远及近飞奔而来。小脚老太太揉了揉有些昏花的两眼,自言自语道:“这又是哪来的大干部啊。”
钟树林乘着马车回家乡安台县柳河镇柳树屯村是在安台县解放后的第二年,那一年他27岁,距他少小离家整整12年,12年前的钟树林还叫钟二年。
马车停在村口池塘边的时候,钟树林有些迟疑地唤了一声“妈”,小脚老太太又揉了揉被日光晃花被尘土迷了的双眼,眼里忽然放出两道光亮来,踮起小脚踉跄着向前迎了两步:“二年子?!是我的二年子回来了吗?”
儿子紧跑几步,噗通跪在了母亲脚下,抱住了母亲穿着肥肥大大抿裆裤扎着绑腿带儿的细瘦的两腿。母亲伸手搂着儿子的头,抚摸着儿子的板寸头发,边大哭边数落:“二鬼你还活着呀!这些年你都蹽哪旮旯去啦,为娘的望你眼都快望瞎了呀……”七尺男儿也禁不住“呜呜”哭起来,嘴里不住地说“儿不孝呀儿不孝呀”。
母子池塘边相见,哭了许久,哭得霞光尽收,夕阳落下,池塘里的鸭子也各回各的家了。儿子搀扶着母亲上了马车,自己跳上车辕,喊一声“驾”,向村里走去。
还是那一方熟悉的小院落,还是那三间熟悉的茅草房,还有那熟悉的秫秸烧出的袅袅飘散的炊烟混着的高粱米饭的香味儿。
“春花儿,快出来看看啊,你男人回来啦!”母亲人还没有进院儿,喊声先到了。
李春花一只手提着柳木烧火棍,一只手把着门框探出头来,见一位身穿干部服,长得高大英俊的年轻人迈进柴门,沾了黑灶灰的小脸儿一下子飞红了,站在门里不知所措。
门口站着的姑娘瘦瘦小小的,穿一件后背褪了颜色、肩头打着蓝白花补丁的红袄衫,一张小圆脸像捞饭的白柳条笊篱,一条细细黄黄的长辫子猫尾巴一样拖在脑后,发尾系了条红头绳。钟树林愣在院子中央,望着陌生的姑娘一头的雾水。
“傻小子,光顾着高兴,都忘跟你说了,这是你媳妇啊!快屋里去吧,听妈慢慢给你讲。”
坐在小火炕上,小脚老太太絮絮叨叨地讲开了。
钟二年离家第三年春天的一个早晨,长庚星还在东边的天上挂着,赵氏去院门外的柴火垛抱柴草准备做饭,一伸手就摸到了个软软的东西,黑暗中窸窸窣窣慢慢地动弹,像是谁家的猪赖在里面取暖,黑影晃晃悠悠缓缓站立起来,竟是个小姑娘。
“谁家的姑娘呀,咋睡在这里啦?”赵氏惊异地问。
“大婶儿,您行行好收下俺吧,俺做什么都中,您只要给俺一碗饭吃就行。”
姑娘边哭边小鸡叨碎米一般直冲赵氏磕头。
“俺爹前年病死了,俺娘带俺来东北讨饭,遇上了瘟疫,前几日也死在半道上了。亏得好心人帮着把俺娘埋了。俺娘临死时跟俺说,谁能给俺口饭吃,俺就当谁的闺女。”姑娘一边哭一边诉说自己的悲惨遭遇。
赵氏本是个吃斋念佛心慈面软的人,听姑娘这番哭诉,怎能不受感动,也跟着直掉眼泪,忙拉起苦命的姑娘,说:“瞧瞧这个小可怜见儿的,姑娘,你不嫌咱家穷,愿意留下,就跟大婶做个伴儿吧。”
赵氏领姑娘进了屋,催姑娘快脱鞋上炕暖和暖和。自己则来都灶间,拉起风箱,熬了高粮米粥,熥了玉米饼,粥锅里还带了两个咸鸭蛋。
两碗热粥下肚,姑娘身子暖了,也有了精神。
“姑娘,你叫啥名字呢?”
“俺叫李二嫚。”
“二嫚哪像个名字呢”,小脚女人抬头望了望屋外满树开得正盛的桃花,“你是春天来咱家的,就叫春花儿吧。”
就这样,李春花在赵氏家住了下来。
第二章 钟家往事
15年前,钟树林的父亲钟富给安台县白家堡村白文举家当长工,白天下地里干农活儿,晚上喂牲口蹓马。一个人挣的工钱,养活家里的小脚女人和两个孩子,日子过得虽不算宽裕,倒也不缺吃穿。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钟富出门蹓马。钟富外号“钟小胆儿”,是个胆小怕事的人,也许是走夜路想给自己壮壮胆儿,也许是烟瘾太重憋不住,临出门时还卷了两只旱烟筒夹在耳朵上。后来人们说,钟富如果不抽烟,没有光亮,也许就不会引来土匪头目黑旋风。
当晚,黑旋风被县保安队追赶正走投无路狗急跳墙,迎面就看到了明明灭灭的光亮,碰上了牵着马的钟富。黑旋风见到马就看到了求生的希望,如何能放弃,劈手就抢夺钟富手中的缰绳。钟富不肯松手,他一年的工钱也抵不上一匹马的价钱,马丢了,拿什么赔给东家?这是后来人们的猜测。或许钟富情急之下并没有想到这些,只是下意识地握紧缰绳,吓得不知道松手了。黑旋风急了,抬手就是一枪,枪子儿正中头盖骨,钟富当场就被打死了。
钟富死了,留下了小脚女人赵氏和两个年幼的儿子,大年15岁,二年才12岁。母子三人抱头痛哭,不知道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下去。
丢了马事小,出了人命事大。白家摆下酒席,请来钟家德高望重的族人,商谈的结果是,白文举赔给钟富孤儿寡母三人十担高粱,帮钟家盖三间草房。白文举又额外追加两个条件,同意钟大年顶替父亲钟富继续给白家放马,工钱照旧,介绍钟二年到县城自己的亲家邹宝琛家当侍童,管吃管住,另外还一个月给一块大洋工钱。孤儿寡母的日子也算有了着落。
三年后,钟树林的小脚寡母赵氏用掉十担高粱给大儿子钟大年娶了门亲,二年则到青山城里的相馆学照相手艺。
在安台县城的三年多时间里,二年给邹家的大少奶奶当侍童。邹宝琛人称邹大善人,为人和气,从不为难下人。大少奶奶方梓惠在城里念过几年洋学堂,梳一头齐齐的短发,长着一张白白净净的小圆脸,像个洋娃娃,性格也活泛。二年个子矮小,腿脚却勤快,嘴巴也甜,大少奶奶把他看作自己娘家的小弟弟,看罢书闲着没事儿,总爱拿他寻开心,又见二年机灵,时不时还教他认几个字。几年下来,二年竟识得上千个字。
邹家有个规矩,男孩子上了15岁就不可以侍候女眷了。这年,二年满15岁了,大少奶奶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得有个老妈子照应着饮食起居,邹家只能辞了二年。
这一天,二年正噘着嘴愁眉苦脸地把几件换洗的粗布衣服收拾进包袱准备回柳树屯,方梓惠迈着穿方口横带黑布鞋白线袜的两只脚款款走进屋来,边嗑着炒南瓜子边漫不经心地说:“二年子,回家等你娘给你娶媳妇咋还不高兴?”
二年知道大少奶奶又在逗他,因为心情不好,所以也不搭言,兀自忙活着。
大少奶奶又说:“我给你在城里介绍一份差事,找个城里的媳妇你可愿意?”
二年抬头看了眼大少奶奶,低下头继续忙活,依旧不说话。
大少奶奶吐掉瓜子壳,把手中剩下的一小把瓜子放到二年面前,拍了拍两只手掌,说:“不逗你,是真的,去我爸在青山城开的相馆当学徒,你愿意吗?”
二年停下手中的活计,脸上有了笑模样,忙说:“愿意愿意呀!我家没田地,回家也得去给人家打短工,还得白添一张嘴。”
就这样,钟二年进了青山城当上了照相馆的学徒。
这边柳树屯里,赵氏收养了春花,一问年龄才12岁,心里早有了盘算,就给二年做童养媳。她把这意思一说,春花羞嗒嗒地点了头,这事儿就这样订下了。
过了年,村里有人进城,赵氏托他给青山城里的钟二年捎口信,说在家里给他订了门亲事,让他抽空回家来看一看。再过两年春花满15岁,二年也18了,就可以给他们圆房。可得来的回信是,二年跟他的大师兄去关内做大买卖去了。
这一走就是12年。这12年里,钟二年参加了八路军,名字也由钟二年改为钟树林。因为一首歌有“在密密的树林里到处都安排同志们的宿营地”这样的唱词,那首歌他烂熟于心中,那是他太熟悉的生活,是他生命中引以为自豪的光辉岁月。
转业后,钟树林要求回家乡青山城工作,于是就分配到了青山城,在市文化局当上一名国家干部。
第三章 包办婚姻
天完全黑下来了,没有月亮,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小村的夜晚静悄悄的,远处间或有一两声狗叫。
钟家三间小草房点起了煤油灯,油灯的豆火一跳一跳的,发出微弱的光亮。小方桌放到炕上,李春花端上一盘煮咸鸭蛋,一盘用荤油炒的白菜土豆片,炝了蒜片,小屋里弥漫着诱人的香气。李春花给三只粗瓷碗盛上高粱米稀饭,先端给坐在左手边的赵氏一碗,另一碗推给坐在右手边的钟树林,自己端起剩下的一碗,站在地上,提起筷子低头吃起来,也不夹菜。
“春花,你男人回来了,怕个啥,坐下来吃啊!咋还菜都不敢夹了。”
赵氏把屁股往炕里蹭了蹭,拉春花坐在自己的身边,一边往春花碗里夹白菜土豆片儿,一边笑呵呵地说。
李春花坐在炕沿上,屁股只搭了个边儿,听赵氏一番话,头垂得更低,都快埋到饭碗里,脸也一下子红了,好在屋子里光线昏暗,坐在对面的男人也许看不清她的脸。
听母亲讲述收养春花给他们订亲的前后经过,钟树林并不搭言,只顾闷头呼噜呼噜一口接一口地往嘴里扒饭。赵氏以为儿子初见未婚媳妇有些害羞,也没多说什么。李春花用眼睛的余光偷偷地瞄一眼男人的脸,心里像揣个淘气的小兔子,扑腾扑腾地乱撞。
吃罢晚饭,李春花收拾洗刷了碗筷,擦净搬走了炕桌,用笤帚扫干净炕席,铺好了褥子,焐好了被子,摆上枕头,低眉垂眼地说:“妈,家里没啥事儿,我这就过那院儿了。”
赵氏说:“去吧去吧,早点儿过来做早饭,这几天得有的忙了。”
李春花推门出去,住在东院的大嫂家,和大嫂子的三个姑娘挤一铺炕睡。
吹灭了油灯,钟树林躺在母亲烧得热腾腾的小火炕上,胳膊腿是说不出的舒坦,这样的情境,这种家的温暖,十几年来不知在他的梦里出现过多少次。想起战场上天当房地当床的岁月,不知哪一天晚上睡去第二天就再也醒不过来。如今,一切苦难都过去了,终于回到了日思夜念的家。
可现在,躺在热炕上了,他却翻来覆去睡不着。那张白柳条笊篱一样的小圆脸跳到了他的脑海中,这不是他想要的媳妇,他的媳妇应该是邹家大少奶奶那样有知识有文化的现代女性。半晌,他在嗓子眼儿里挤出一句话:“妈,你给我订的那个媳妇,我不同意。”
“啥?”小脚女人赵氏忙了一天,这时躺在热炕头,已经有了睡意。儿子的话让她又打起精神,腾地坐起来,“为啥不同意?”
“我跟她没啥感情。”
“啥叫感情!我跟你爹成亲的时候,连面儿都没着过呢,能有啥感情?后来不也过得好好的,生了你和你哥,还有个姐姐可惜三岁那年出天花扔了。”
“你那是封建思想,现在是新社会了,讲究婚姻自由。”
“新社会就不讲良心六亲不认啦?这亲事是妈订下来的,不能说黄就黄。春花苦苦等了你12年,说休就休了?咱钟家可不是那样人性!”
“我又没让她等,再说我也没娶她,不能算作休。”
“屁话!订下的亲,就是板上的钉,不跟人家成亲,可不就是休了人家,咱可不能当那陈世美。”
“反正这媳妇我不要。”
“你不要?除非你先要了我的老命。你不知道,你走后,县上来咱家抓壮丁,知道你在外面,又找不回,就把我抓去做了三个月的苦力。我一个小脚女人哪经得起这样的折腾?你媳妇说啥也要跟着去,没有她照应着,我这条老命还能活到今天?早见了阎王爷!你今天也就见不着妈了。”说着,小脚老太太呜呜呜伤心地哭起来。
见儿子不作声,赵氏又絮絮叨叨地说:“还有一年,我心口疼的老毛病犯了,疼得在炕上疼得翻滚,一口饭也吃不下。你媳妇给我抓药,煎药,做小米粥给我吃,侍候了我整整一个月,自打那次以后,心口疼的毛病再没犯过。”
“春花从小没了爹娘,命苦,可心眼儿好,我这当妈的看得最清楚。咱可不能让她到咱家又受二茬苦遭二茬罪,那可是丧天良呢。你这次回来,正好圆了房,把你媳妇带城里去,我就是死,这双眼睛也能闭上了。”
钟树林打小就怕他娘,听了这番话,编织了许多年的理想伴侣美好生活图景顷刻间幻灭了,闭上眼把头缩进被窝,心里是一声叹息,再不敢回嘴了。
第四章 洞房之夜
第二天早晨,天刚蒙蒙亮,李春花就起床回家。听屋里没有动静,知道赵氏和自己未婚的男人还没起来,便蹑手蹑脚地去外边抱了柴火,生火刷锅做早饭。
赵氏听外边有动静,知道是春花回来做饭了,赶紧穿衣起床。钟树林昨晚下半夜才睡去,又因为带着不满情绪,所以早晨故意懒在炕上假装蒙头大睡不肯起来。
“这小子,还是小时候一样的毛病,就爱偷懒耍滑,不像他哥那么勤快。冬天里,他哥都出去捡一趟猪粪回来了,他还猫在被窝里装睡不肯起来呢。”赵氏爱怜地说,眼睛看着李春花。
“春花啊,虽然说现在解放了,讲究男女平等,可以后啊,家务活儿还是得你多做些,男人是在外面干大事的。”赵氏继续说。
李春花只顾低着头往灶炕里添柴火,满脸羞涩,也不搭言。
吃过早饭,钟家就里里外外忙活开了。
大哥钟大年解放后进了县城里的水泥厂上班,当上了国家工人,一个星期才能回家里一次。得到屯子里捎来的口信儿,听说弟弟不但没有死,而且在城里当了国家干郭,自是喜出望外,跟水泥厂领导请了假专程回家探望。兄弟见面,有说不完的往事,哭一阵笑一阵。
大嫂与村里父母双全夫妻和美子孙繁茂的妇女忙着给新人做被褥,装枕头。一天时间,两铺两盖的新被褥都做好了,没有绫罗绸缎,就是白色家织布被面褥子面,蓝色家织布里子。粗布枕套,是李春花等男人这些年里一针一线绣的,鸳鸯戏水活灵活现,并蒂莲花栩栩如生。大家都夸李春花心细手巧,娶了这样的媳妇真是福气,夸得春花都不好意思了。
赵氏则率领三个孙女打浆糊,裁花纸,给小草房糊了新顶棚新墙纸新窗纸,贴上了大红双喜字,小屋子一下子亮堂起来,充满了喜气,像个洞房的样子了。
三天后,钟树林和李春花双双跪倒在母亲赵氏脚下,拜了堂成了亲。
洞房之夜,烛影摇曳。钟树林脱下中山装,撸起白衬衫袖子,撩水洗了脸,用毛巾擦干净,犹豫再三,上前轻轻揭开新娘的红盖头。新娘头发盘上了,插了一朵红色绢花,烛光下一张白净净的小圆脸比白天看上去显得生动许多,带着一些娇媚和羞涩,竟有些像当年的方梓惠。
钟树林浑身的血脉忽然奔腾涌动,揽自己的新娘入怀。两个年轻的生命努力完成一次跋山涉水的探险旅程,他们一次次鼓起勇气积极向深海进发,向高峰攀援,又一次次遭遇阻力无功折回。
他娶了个石女!若干年后,他才从一本书上看到了这个古怪的名词。他们注定成不了真正的夫妻,过不了一般夫妻正常的生活,他们也注定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他没有办法跟任何人说出这个秘密道出自己的苦楚,包括母亲赵氏,满心的绝望和对这个称作妻子的女人的无奈。她也没有告诉任何人,满心的自卑和对这个称作丈夫的男人的愧疚。
婚后,钟树林只在家里住了三日,就说工作上还有许多事情得处理,撇下新婚媳妇一个人回城了。这三天里他做了一件事,就是让李春花剪去了长辫子,剪成一头齐齐的短发。
回城半年后,钟树林申请了一处三间小平房,把赵氏和李春花接到了青山城。李春花一时没有工作,就闲在家里,收拾收拾家,做三口人的饭,再就是日常的缝缝补补。所谓的家务活,也就只有这些。
一年后,小脚老太太赵氏忽然病倒了。请了医生诊治,也没看出什么子午卯酉,只说是人老了,身体的各种脏器都已经衰竭。赵氏饭一天比一天吃得少,精神头也一天不如一天。其实那时赵氏只是看着满头白发满脸皱纹,年纪也才六十刚出头。钟树林和李春花两个都唏嘘不已,背地里说妈这一辈子没吃啥好的没穿啥好的,真是太劳累了,因为对二儿子心有不舍,所以勉强支撑着没有倒下,儿子回来了,她也进了城,没了牵挂,精神忽然松懈下来,人也就一下子垮掉了。
赵氏临终前拉着钟树林夫妇的手,断断续续地说:“早点生个胖小子——给咱老——钟家——接上香火……”看着两个孩子泪流满面地连连点头应承,才慢慢合了眼,放下心来,安祥地离开了这个世界,留下了一对她亲手造就的苦命夫妻还要在这个世界上苦苦地挣扎下去。
第五章 喜得养子
以后的十几年里,钟树林夫妇的日子是一锅缺盐少醋的大白菜,熬不出一点味道来。
李春花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就在家里每天买菜,做饭,收拾家,剩下大把的空闲时间,只能搬一只小板櫈坐在小院子里,望天空的飞鸟发呆。
春天,有小燕子来屋檐下做窝了,不知从哪里一口一口衔来泥巴,一层一层地累积,一个漂亮的碗状小巢几天就筑成了。又叼来草叶、羽毛铺垫好,燕子夫妇便有了家。不久,孵化出小燕子来,大燕子出出进进忙忙碌碌给孩子们送回吃食,小燕儿们张着小嘴儿焦急地等待,欢快地吞食。见此情景,李春花忍不住笑了。笑着笑着就笑出了泪,联想到了她自己这个清冷的家,可怜的丈夫,还有可怜的自己。
一天傍晚,钟树林比平常下班回家要早半个多钟头,弄得李春花有点措手不及,忙去厨房里加紧打点晚饭。钟树林进屋后,一改以往放下公文包就坐在沙发里看报纸的习惯,而是一边帮李春花往餐桌上摆放碗筷,一边兴冲冲地说:“听民政局的同志讲,孤儿院里从南方转来了一批孩子。咱抱一个来家养好不好?”
闻听此言,李春花端着刚出锅的热气腾腾的馒头呆立在门口,半晌,嗫嚅着说:“你定吧,只要你喜欢。”
第二天清晨,钟树林骑着自行车驼着李春花来到孤儿院。他们随院长推门进去的时候,正赶上孩子们吃早饭。李春花一眼就从十几个大小不一的孩子中相中了钟山。当然那时候他还不叫钟山,他的花布上衣衣角缝着一个阿拉伯数字“9”,保育员们就叫他“小九儿”。
院长说,小九儿他们这批孩子很可怜,他们的父母一定是饿极了,才狠心把他们遗弃在南方的大城市,也算给他们寻条生路,几经辗转,这些孩子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飘落到我们这座北方城市。
小九儿这时候用两只小手抱着一个砍刀馒头吃得正香,只是抬头撩了一眼来人,又专心致志地吃他的馒头。只这一抬头,看这一眼,一下子就唤醒了李春花沉睡了十几年的母性,好像这个小生命就是从她瘦小的身体里长出来的,在她钻进钟家柴草垛里冻得瑟瑟发抖的那个晚上,又或者在她洞房花烛夜里忍着撕心裂肺疼痛的那个晚上就已经开始孕育了。
小九儿手中的馒头啃光了,坐在小板櫈上看其他小朋友吃。李春花情不自禁地凑上前去,用眼睛看保育员,意思是可不可以抱一抱。
“抱吧抱吧,咱小九儿最听话了,不哭也不闹,还识把,从来也不尿到床上。”保育员笑道
小家伙坐在李春花的怀里,很温顺,果真是不哭也不闹,只是用小手抓李春花衣服上的扣子玩耍,淡黄色毛绒绒的短头发蹭着她的下巴颏,脸刺挠挠的,心痒痒的。她下意识地搂紧孩子,好像生怕他丢失掉或者被谁抢走。
钟树林摸摸小九儿的头,微笑着说:“看好这一个了?
李春花眼里放光,连连点头。
钟树林骑上自行车,自行车后座驼着李春花,李春花怀里抱着个小男孩。自行车行走在春风里,两口子同样是满面春风,心花怒放,觉得街上的行人都向他们投来艳羡的目光:瞧,这是一个多么幸福的三口之家呀!
两口子喜滋滋地把孩子抱回家,稀罕得了不得。钟树林给孩子取名叫钟山,他喜欢“钟山风雨起苍黄”这句诗,那正是他激情似火岁月如歌的年代,他梦想着有一个叫钟山的儿子,已经梦想了十几年。
一个小生命的到来,给钟家的三间小平房带来了无限生气。那几年,钟树林下班就急着往家赶,口里哼着欢快的小曲,自行车蹬得脚下生风。他要赶在街口的百货商店关门前给儿子买到饼干炉果,否则小家伙就会不高兴,把父亲的人造革包在炕上掼来掼去。
别人家的孩子吃高梁米糊、玉米糊的时候,钟山吃的是高干粉奶粉加炼乳。钟山家饼干糖块不断,还有其他孩子甚至见都没见过的上海大白兔奶糖。
有了孩子,李春花忽然觉得每天有忙不完的事。刚拿起笤帚,钟山就哭了,赶紧放下笤帚抱儿子。刚抱起儿子,锅又潽了,连忙放下儿子揭锅盖。刚把锅盖放好,儿子又离开棉垫子爬到了泥土地上,脸脏得像个小花猫……李春花哪还有精力看屋檐上的燕子,更不知道那几只小燕子什么时候出飞离开父母独自闯世界去了。
第六章 童年心事
钟山7岁那年,背着妈妈缝制的蓝布书包上学了。离钟山家百十米的胡同口就有一所小学校,别人家的孩子都是大的带着小的,两个三个一起去上学。钟山却每次都要妈妈去送,还要紧紧拉着他的手不肯松开。
后来钟山就有些烦了,噘着小嘴说:“妈,你明天不要送我去上学了,同学们都笑话我,说我没长大,还问我是不是晚上还要喊妈妈吃奶。”
李春花的心微微一颤,叹口气说:“好吧,明天妈不送你了,小山子自己上学。不过,一定要注意路上的车辆,过马路不许乱跑。”
嘴上这么说,儿子前脚出门,妈妈后脚就在身后尾随,一直看到小家伙安全地走进学校大门里,才放心地离开。
送过几次,见儿子完全可以独立上学了,自己又结交了几个小伙伴,有时候他们也会在大门外喊钟山一起去上学,李春花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有了小伙伴的钟山是快乐的,快乐的钟山不愿意安静地呆在家里,更喜欢远离妈妈的视线,跟同学们在外边满世界地疯跑。
放学后,钟山一帮半大小子,每天都一群一伙地翻过破损的院墙,到学校操场逮家雀,或爬到学校后面的大杨树上掰洋剌罐。有时候,他们也会偷偷地爬到老师办公室窗根底下,一个个小脑袋瓜像摞起的萝卜头,隔着洞开的玻璃窗往里头探。见一群野孩子在窗外“卖呆”,里面有人喊了一嗓子“走开”,孩子们就像惊恐的家雀,“哄”的一下散去了。
那个年代,因为被列入“四害”,麻雀身陷惨境,大人孩子人人得而诛之。
钟山他们管麻雀叫家雀,也叫家贼。这种鸟儿真是不知死的鬼呀,都被当成“四害”了,还偏爱在人家的房檐屋下筑窝,鸡毛草棍儿,不知什么时候悄悄衔来的,就垒成个小家。两只大麻雀,生了白白的鸟蛋,又繁衍出若干黄口小雀,捕食,喂养,进进出出,忙忙碌碌,过着好像与人类不相干的日子。漆黑的夜,一束手电筒的光亮袭来,麻雀一家便要横遭灭门之祸了。麻雀怕强光,面对手电筒,吓得都不会飞了。
钟山从来没有逮过家雀。钟山的父亲钟树林这一时期工作忙,三五天都回不了一次家。每次钟树林回来,虽然只是多了一口人,但是家里会一下子热闹起来,变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
钟树林下班回家,在小院里停放下自行车,一脚刚迈进房门槛,就大声喊着“儿子,爸回来啦”,将一个透着油的用纸绳系着的草纸包放到大红柜盖板上,顺手掏出一块炉果递给奔跑过来伸出小手的儿子,然后搬个小板凳叫钟山在面前坐下,自己则坐在沙发里,悠闲地拉上一通手风琴,三间小平房里飘荡着《我是一个兵》欢快的乐曲声。钟山一边吃着粘着芝麻烤得甜甜酥酥的炉果,一边看父亲两臂一张一合地拉琴。灶间里母亲正忙着三口人的晚餐,锅碗瓢勺叮叮当当的,饭菜的香气钻过门缝袅袅地飘进了房间。
许多年后钟山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以为那应该是一家人最幸福的时光。钟山当时可不这么想,他宁愿没有炉果吃,宁愿父亲放下手中的手风琴,像柱子他爹那样搬梯上房给孩子掏鸟窝烧家雀肉吃。钟山也盼着有像全子哥满子那样有本事的哥,会编鸟夹做弹弓。钟山什么都没有,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别的伙伴欢欢喜喜享受胜利果实,自己跟在人家屁股后边活像个小可怜虫。
钟山心里也有矛盾,既想尝尝烧家雀的味道,又不忍心看家雀死去的样子,为这事儿他纠结了许久烦恼了许久。他不忍心看还没长出毛儿的小家雀举着不太坚挺的小脑袋在地上挣扎的样子,也不忍心看黄嘴丫子还没有褪去翅膀还没有长成的小家雀惊恐万状的眼神,更不忍心听老家雀失去幼子后盘旋在空中久久不肯离去的凄惨叫声。钟山知道大家雀被掏,小家雀一定也会饿死,或者成为猫儿狗儿的吃食,总之是活不成了。而小家雀被掏,老家雀可能会难过得要死。想到这些,钟山就鼻子发酸,有点儿想哭。
这是钟山自己心中的小秘密,跟谁都没有讲。好在最终他也没有逮着家雀,吃到烧家雀肉,这种纠结与烦恼也就完全是多余的了。
第七章 打架风波
钟山爱哭,腿摔破了皮,柱子他们抓把细土面儿揞上就止血了,继续该跑跑该玩玩,钟山却要哭着跑回家,抹一腿的红药水,还要粘上纱布缠上绷带,弄得像个电影里的伤病员。与小伙伴打架,甭管吃亏占香,哭的总是钟山。
钟山是不大与人家打架的,更不会主动挑衅,因为他不像全子那样挨了打可以回家搬出哥哥报仇。钟山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类型。有时看对手过于强大,即便挨了欺负也会选择忍气吞声。如果跑回家告诉妈妈,事情就会变得更加复杂起来,妈妈会让他从头至尾讲述事情的经过,最后总能找出他的不是来,接下来就是一通数落,说不该这样不该那样。或者就干脆让他呆在家里,不要出去跟那些野孩子玩儿。妈妈不会骂他,更从来也不打他,但妈妈的数落会持续好几天,搞得钟山不胜其烦。
那次,全子看过了电影《平原游击队》,就想学李向阳骑马飞奔,要比自己高半个头的钟山给他当大马,钟山不肯,躲闪着后退,全子不依,抓住钟山衣服前胸不撒手,还用手胳肢钟山的腋窝逼他弯腰就范。钟山身上痒痒肉多,最怕胳肢,俩人就撕扯起来,都摔倒在地上。钟山是吃炼乳奶粉长大的,自是身大力不亏,三下五下就把全子胡噜到身子底下,又不知怎么全子的鼻子就出血了。见到血从全子鼻子里汩汩流出,钟山慌了神儿,大哭起来,丢下全子跑回家,告诉妈“全子要骑我大马”。全子则吓得到水管子边洗了脸,回家啥也没敢说。
钟山不怕全子,他知道全子不是他的对手,他怕全子他哥满子。有一回,钟山和大家玩藏猫猫,奔跑中和全子的头撞到一起,自己脑袋起了个大包,全子自然也撞得不轻。全子找来他哥,钟山吓得脸胀通红,心咚咚直跳,话都说不利索了,嗫嚅着说“我不是故意撞全子的柱子可以作证”,满子正要去掏刚发现的一窝鸟蛋,懒得听这些辩解,照钟山前胸就是一拳,说这次且饶了你,再敢欺负全子小心你脑壳。
这次把全子鼻子弄出血,钟山自知闯了大祸,怕满子报复,一连躲了几天没敢出门。
这一日晚饭后,钟山实在憋闷得慌,悄悄蹩出家门,溜着墙根儿慢慢挪动脚步,随时作着撒腿往回跑的准备。
往日热闹的街巷忽然清静下来,一个人影都没有,钟山好生奇怪,觉得后背冷风嗖嗖的,担心全子他们埋伏在哪里给自己来个突然袭击。
“山子山子没有妈!山子山子捡来的!”
七八个脑袋瓜子从一堵墙的下面冒出来,一齐喊,石头子儿土坷垃噼里啪啦飞过来,有两块打在钟山肩膀头和前胸上,领头的正是全子。
钟山“哇”地一声哭了,声音响彻一条胡同,且音调拖得长长的,只有当真正受委屈的时候钟山才会发出这样凄惨的哭声,边哭边撒腿往家跑,嘴里嚷着“我不是捡来的回家告我妈去”。
钟山妈这时候正坐在炕上给钟山絮棉裤,听到儿子哇哇大哭,知是受了不小的委屈,忙下炕趿拉着鞋往门外跑。
钟山妈护犊子,拿钟山当心肝宝贝似的。却是好脾气,每回钟山哭着回家,她总是一边给儿子洗脸擦伤一边告诫儿子,以后离那坏小子远点儿,以后别跟他玩儿了,你不该动他的东西……这会儿听儿子抽抽咽咽一番哭诉,脸刷地白了,手也开始哆嗦起来。
“哪个王八羔子说你是捡来的?谁说你没有妈?我不是你妈呀!”钟山妈声嘶力竭喊出这番话。
“全——子。”钟山被妈妈的过激反应吓得收住了悲声,抽抽搭搭地说出了两个字。
钟山妈拽起钟山就往门外走,大步流星的,像一头发疯的母牛。见妈真急了,钟山也不抽搭了,跟头把式地一路小跑跟着。
“全子哪去了?这小王八羔子,咋说俺儿是捡来的?!”钟山妈走进全子家的堂屋,便大喊道。
全子爸是市立医院的外科大夫,因解放前在国军里做过军医,自然给人民群众看病是有危险的,前几天恰恰就出了一起小医疗事故,给一个头部外伤患者缝合后出现了感染,这时正窝在炕上在家里停职反省。一家人像惊弓之鸟,哪里还敢惹出什么事端来。
全子妈从炕上下地迎出门,一听山子妈这番话,吓得脸煞白,说话都差了音儿:“全子你这驴日的,满嘴胡说什么,看我不剥了你的皮!”
钟山妈忽然咧开嘴哭开了,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声音不像是这个瘦小女人发出的,听着有些瘆人。屋里的人不知所措,都哑了一般没了动静。
第八章 身世之谜
深秋,晨曦微露,雾气浓重。空旷的大马路上没有一个行人,风卷着大片大片的树叶旋转飞舞。襁褓里,一个男娃两腿踢蹬着“哇哇”啼哭,哭声像晨鸦一般凄厉苍凉,传出很远很远……这样的梦境从记事起一直伴着钟山。后来,梦有了些许色彩,那襁褓是蓝地儿白花的家织布,那树叶是已经枯黄的法国梧桐叶片。其余的,依旧是灰蒙蒙的一片混沌。
钟山清楚地记得,从小到大,父亲只打过他一次,在他12岁那年的夏天。那次打他,是因为他偷了家里的钱又说死也不肯承认。他偷这笔钱,是想完成自己寻找亲生父母的壮举。
那次全子率领小伙伴们骂钟山“没有妈”“捡来的”以后,就再也没有人敢说这样的话了,因为全子哥满子发出狠话来:“谁再敢骂钟山这句话,就割了他的舌头。”大家把各自的舌头悄悄在嘴巴里卷了卷,想像不到没了这个物件结果会是什么,吓得都赶紧闭了嘴。
钟山一天天长大,不断有各种信息传进他的脑海中,有时是大人不经意的一句话,有时是一个很特别的眼神儿,有时就是钟山自己发现的家中物件儿的蛛丝马迹——他是要来的孩子。
这些信息搞得钟山心里很烦,又不敢开口去问爸爸妈妈。
有一天,他凝神静望挂在墙上相框里的大大小小的黑白照片,那里面有他没见过面的小脚奶奶坐在椅子里旁边花架上摆一盆花的照片,有他父亲年轻时身穿军装腰系皮带别着匣子枪的照片,有他父母半身的合影,有父母在两边他在中间的全家福,还有一张是母亲梳齐耳短发的全身单人照,这张照片上的母亲比其他的照片看起来都更有神采,母亲也一定认为照得最得意,所以放大了,摆放在突出的位置。看着看着,钟山发现了问题,照片上清清楚楚地写着“摄于1962年6月”,按照他的生日,是1962年7月,那时候他妈妈应该是挺着个大肚子的,柱子他妈怀他弟弟的时候就是那样子的,连脸盘子都大了一圈。可照片中自己的妈妈,穿着两排扣掐腰列宁服,细细的腰肢,还是那张勺子样的小圆脸,看不出一丝一毫怀孕的迹象。
12岁的钟山已经懂得逻辑推理了,他确信,他不是照片上这个妈妈亲生的。至于爸爸是不是亲的,他目前还无从得知。
钟山记不清听谁说过,要的孩子都有小棉被小字条什么的物件证明身份,就偷偷用钥匙打开母亲的大木柜子去翻,果真翻出一条蓝地白花家织布的小棉被,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方方正正,压在柜子的最底下,钟山不记得他盖过这样的被子,他断定这就是小时候被丢弃时包他的小被子了,只不过没有发现小字条。是被现在的父母偷偷藏起来了呢?还是粗心的生身父母当时就没有放什么字条?
更让钟山感到狐疑的是,这条巷子里住的人家,哪家都有几个孩子,柱子他家就有6个呢,可钟山家就只有他一个,而且他爸他妈比柱子父母年岁还要大。他只是不明白,他听说后爸后妈都打骂虐待孩子,他爸爸妈妈却对他格外疼爱,这让钟山反而有些委屈。他觉得自己好像被敌人捉了俘虏,好吃好喝地供着你,总有一天要你交待一些你不想说的事情。不按照他们的要求做,就会有大刑等着侍候你,皮鞭子老虎凳竹签子辣椒水铁烙铁什么都可能用上,实在审不出什么来,就会在月黑风高的夜晚拉出去悄悄枪毙了活埋了。钟山常常被这样的恶梦惊醒,出一脑门子的汗。
少年钟山暗自决定不再配合父母的阴谋,放学也不回家,仿佛远离自己的家就远离阴谋和危险。没事干,就跑到郊区的池塘边抓蛤蟆采荷花,用柳树条弯成个圈绑在木棍上,到处取蜘蛛网粘蜻蜓,或者干脆就租一本小人书坐在百货商店门前的台阶上看到黑。许多次,都是母亲找来,把他从台阶上拉起来,嘴上生气地说:“天黑了还坐这里看,地上不凉么?眼睛不要了吗?”
他本来想用绝食的办法对父母表示抗议,他总觉得吃饱养肥了,灾难或许就会早一天降临。有几次饭桌上,他只吃小半碗饭就谎称吃饱了,任凭母亲怎么劝说哀求也不肯再吃。可还没等到下顿开饭的时候,就饿得心里发慌,绝食的想法也只能作罢。
第九章 初次挨打
12岁那年,钟山做出一个惊人之举,他偷了家里的5元钱。平时,他口袋里的零花钱只有一分二分和五分,一毛两毛已经算是大票,至多也不过5毛,5元钱对12岁的钟山而言可是一笔巨款。
钟山要用这笔钱买车票去乡下大伯家。钟山认定他是大伯家的孩子,大伯才是他的亲生父亲。
那时候,大伯已经从县里的水泥厂回到村里,因为家里孩子多,奶奶又不在了,大娘一个人养不过来。
从钟山记事起,每逢冬天,大伯都会从乡下进城,戴一顶羊剪绒棉布军帽,是爸爸给的,穿一身臃肿的藏青色棉布衣裤,脸冻得通红,挂着清鼻涕。一进门就是一脸的苦相,说家里的粮食又接济不上了,几个小崽子怕要饿死,他叔他婶再帮一把吧。母亲便会用钥匙打开木箱子,拿出一只铁皮小钱匣,打开,数出几张钱票粮票,让钟山交到大伯的手中。大伯一双粗糙的大手接过钱票粮票,总会摸摸钟山的头,说这小子算是掉到福窝里了呀,不愁吃不愁穿的,长得多水灵儿啊,我那几个小崽儿,个个像土豆球子似的,也不见长个。
钟山跟父母去过大伯家,大伯家有8个孩子,7个姐姐一个哥哥,3个大姐姐已经出嫁,最小的哥哥只比他大两岁。钟山猜想,一定是大伯和大娘怕他饿死,就把他送到城里来寄养在叔叔家,那时钟山在心里已经认定钟树林就是他的叔叔。所以,他心里头有些恨大伯,夜里做恶梦醒来的时候,又极其渴望去大伯家,渴望和那里的哥哥姐姐们在一起。这种渴望像春雨过后田野的小草,在他的心里疯长起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小草已经长高蔓延成了一片大草原。所以他要攒路费。他和父母去大伯家时悄悄记下了,车票价钱是1元2角。
其实钟山一开始不想偷家里的钱,他把母亲给他买冰棍的钱一分一分地攒起来,可是攒了一个学期,都快放暑假了,还不到6角钱,路费攒不够,这个假期就去不成大伯家,他的计划就又落空了。他不想再等待下去,他决定拿母亲钱匣里的钱,他想母亲的钱匣里一定有数不清的钞票,少一两张也许不会发现的。
这是个星期天的午后,天热得烦,没有一丝风,动一动都会热汗直流。母亲吃中午饭时对儿子说,她吃完饭要去百货商店买棉花准备给钟山做棉衣,让他在家里好好睡午觉,不许去河边玩儿。
饭后,母亲便铺好褥子放下蚊帐催儿子躺下。她在厨房收拾了碗筷后,回到屋里,用钥匙打开木箱子,取出铁皮小钱匣,数出钱和布票棉花票,然后关上铁皮小钱匣,重新锁好木箱子。母亲临走时嘴里还嘟囔着:“这孩子长得真快,一年工夫,去年棉袄的袖子衣襟都短了一大截,恐怕接不上了,得做新的了。”
钟山躺在炕上睡着了。其实他只是眼睛闭着佯装睡着了,耳朵却在听母亲的动静。母亲关上房门,脚步声渐渐远去。他迅速从炕上爬起来,从炕席底下翻出钥匙,打开母亲的木箱,拉开铁皮小钱匣。他有些失望,里面的钱并非他想像中的数不清,只有三张10元的票子,四张5元的票子,三张两角的票子,还有一些1分、5分的硬币。钟山迟疑着,颤抖着手抽出其中一张5元的票子,关好匣子,锁了箱子,把钥匙又放回炕席底下。他把这张5元的票子用塑料纸包好,用小木棍刨了个坑,把纸包埋在屋后墙根底下,上面还压了块破砖头。他觉得自己像是地下党员在传递情报,心里慌慌张张,又颇有些兴奋和成就感。埋好钱,他又回到炕上佯装睡觉。
丢钱事件当晚就败露了。先是母亲叽叽咕咕和父亲说,钟山知道他们说什么,只顾埋头看自己的小人书,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小山子,你拿家里的钱了吗?”父亲声色俱厉地问。长到12岁,他可从来没有这样跟儿子大吼过。
“没有。”钟山的声音像蚊子叫,小得恐怕连自己都听不到。
“你再说一遍,拿还是没拿?”父亲声调更高。
“没拿!”钟山脑海中忽然出现了革命烈士威武不屈的高大形象来,大声回答道。
当父亲的巴掌落到屁股上的时候,愤怒和屈辱超越了疼痛,钟山一声不吭,于是第二个巴掌又落下来,接下来是第三下第四下……
父亲边打边数落:“小时偷针长大偷金,这恶习不改还了得!”
母亲揽过挨打的儿子,把他的小脑袋搂在怀里,眼睛瞅着儿子,话却说给丈夫听:“山子,如果拿了,就赶紧交出来,跟你爸认个错,说下次不敢了。”
钟山还是没掉一滴眼泪,低着头,不吭声,也不跑。他觉得自己像个坚强的战士。
第十章 儿子失踪
父亲打儿子,不过是连打带吓唬,哪里会真下狠手。母亲把儿子拉走,钟树林也就借坡下驴趁机罢手。他方才也是一时恼火没有控制住情绪,才伸手打了儿子几巴掌,这会儿自己也有些心疼和后悔。心想,等什么时候找个机会再跟儿子仔细讲讲养成偷东西恶习的后果。
晚饭时,钟山还记恨着父亲,不说话,也不看父亲的脸,只顾埋头吃饭。李春花意味深长地望一眼丈夫,意思是说:瞧瞧,叫你打儿子,记仇了吧!
第二天早晨,依旧是妈妈喊了两三遍,说宝贝山子懒蛋山子再不起来太阳都照屁股了上学要迟到啦,钟山才懒洋洋地从炕上爬起来,钻出蚊帐,下地,穿鞋,洗了脸。用毛巾擦脸的工夫,偷偷瞄了一眼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的爸爸。妈妈正在厨房里给三只空碗盛玉米粥,钟山端起脸盆里的洗脸水,走出后门,把洗脸水泼到了空地上。借这个工夫,偷偷移开破砖头,用树棍挖出前一天埋在墙根下的塑料纸包,5元钱还安好地躺在那里。钟山把钱紧紧攥在手心儿里,小心脏一阵狂跳。他拎着脸盆回屋,见父亲还在津津有味地看报纸,便装作若无其事地把脸盆轻轻放在脸盆架上,又悄悄打开文具盒,把5元钱放在了最底层。
钟山和往常一样吃了玉米粥馒头煮鸡蛋,然后套上半袖上衣和短裤,背起书包走出家门去上学,只是这次没有喊“爸妈我上学走啦”。
见儿子走出了院门,李春花边刷碗边数落丈夫:“老钟啊,孩子已经长大了,个头都到你肩膀头,可不能再打了,再打将来会记仇的。”
钟树林放下报纸,叹了口气,说:“你以为我愿意打他呀,打他屁股,疼在我心里,可咱也不能眼瞅着他走下坡路啊。你这个当妈的可不能总一味地惯着他护着他,该管也得管,再大就更不好管了。”
说罢便起身往门外走,边走边说“我今晚有个会要晚下班,你们吃饭不用等我了”,便推着自行车走出院门,一串响铃声由近而远。
那一阵子,学校里组织运动队,备战区里举行的小学生运动会,钟山作为一名跳高运动员被选进了运动队,因为中午要参加训练,所以就在学校食堂里吃午饭。
李春花是在吃晚饭的时候才发现儿子不见的。
她像以往的每一天一样站在院门前朝巷子里喊“小山子唉,回家吃饭嘞”,往日这个时候,钟山听到喊叫,都会不知在哪个角落里答应一声,接着蹦蹦跳跳地跑出来,脸上挂着灰身上满是汗。妈妈会说小冤家又跑哪疯去啦快脱下衣裳洗洗脸吃饭吧。今天,钟山妈喊了三通,仍没听见应答,她有些莫名的惊慌,迈着错乱的脚步就走进了柱子家的院门。
柱子一家正在吃晚饭,炕上放一张方桌,桌子上是一把大葱一碟大酱几根洗净的黄瓜,还有一碗烀大茄子拌土豆。6个小脑袋像6只抢食的小猪羔,父母则站在地上,吃的是同样的高梁米水饭就大葱黄瓜蘸大酱大茄子拌土豆。
“柱子,俺家山子没跟你一块儿玩儿吗?”李春花问。
一个小脑袋抬起来,嘴里嚼着饭,口齿就有些不清晰:“你家钟山今天根本没去上学,也没参加运动队训练,老师还问来着,说不来上学也不写个请假条,明天还要让他写检讨呢。”
闻听此言,李春花二话没有,出门就放开嗓子喊小山子,一声接一声的,声调因为过于高吭而有些差音,一条街上的人家都听得清清楚楚。
依旧是没有一点回应。
李春花就一溜小跑地来到丈夫的工作单位。早已过了下班时间,办公室里灯火通明,踮起脚,透过门上方的长条形玻璃,李春花望见钟树林正站在地中央跟一屋子的人讲什么,偶尔还辅以手势,像是在开会。她心急火燎地等了半天,见一时半会儿不会有结束的意思,就慢慢把门推开个小缝,轻轻喊一声“老钟”。
钟树林中断了演说,见是妻子,诧异地来到门口。结婚二十多年,李春花只到办公室找过他一回,那次是钟山出水痘,高烧一整天不见退,李春花急了,就到办公室找几天没回家的丈夫,大约已是五六年前的事了。这次妻子又来找他,他脑海里第一反应就是儿子出什么事了。
“山子丢啦!”
李春花尽量压低嗓音,可是钟树林脑袋还是被震得“嗡”的一下。转回头跟大家说一声“散了吧”,就慌忙跑去楼外边的存车棚取自行车。
第十一章 寻子心碎
城市里亮起了万家灯火,街上的行人已渐渐稀少,马路两边的路灯幽幽暗暗的。钟树林骑着自行车,车后座上坐着妻子李春花。他们很少这样一同出行,她坐在丈夫自行车后座上的记忆,还停留在那年抱小山子去医院看病。
李春花没有文化,身体又长得瘦小,只在街道的纸盒厂工作了三年,后来纸盒厂倒闭了,她再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带孩子洗衣做饭是她生活的全部,自然很少有机会和钟树林一同出门。
夫妻二人先回到家,三间房依旧是静悄悄的,不见儿子的踪影。
夫妻俩又走出家门,漫无边际地穿行在城市的每一条马路上。
百货商店关门了,门前已经一片冷清,小人书摊儿早收了,留下的是几张废报纸和四五个破砖头。
火车站里人倒是不少,排队上车的人一个挨着一个,等车的人歪七扭八地坐着睡着,一个一个地排查,没有儿子的踪影。
城郊的小河边,天上繁星点点,河面泛着浅白的微光,什么都看不清,只有草棵里的虫儿唧唧唧地叫得欢,偶尔有一只蛤蟆“扑通“跳入水里,激起小小的涟漪,很快水面又恢复了平静。
两人喊了几声“小山子”,声音传出很远,却不见回应。
这时候,钟树林已经出了一后背一脑门子的汗,把自行车放倒在河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李春花站在旁边,嘤嘤嘤地哭起来,声音压抑着,一如二十多年前那个洞房花烛之夜。这哭声,一下子触动了钟树林内心中最柔软的部分,他鼻子一酸,眼泪也下来了。半晌,钟树林站起身,扶了扶妻子的肩说:“我先送你回去吧,说不定一会儿孩子就回来了,家里不能不留个人。你也不要着急,我再到外面找一找,会找到的。”
二人推开家门时,仍不见儿子回来,丈夫转身就风风火火地向门外走。听丈夫骑自行车走远了,李春花扑到炕上,终于“哇”的一声放声嚎哭起来,那声音凄凄惨惨,只有那年讨饭路上睡在一户人家的柴草垛里,一觉醒来时发现母亲已经亡故的那个清晨她这样撕心裂肺地痛哭过。
钟树林像一只没头的苍蝇,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里乱撞,见人就边比划边打听,问有没有看到一个十二三岁的半大小子,背着黄书包。后来,路上已没有了行人,他就只是在马路上推着自行车漫无边际机械地走动,期待着哪个墙角旮旯哪棵大树底下有个睡着的孩子就是他的小山子。
钟树林满脑子都是钟山的影子。从孤儿院刚抱回来的时候,钟山不适应新的生活环境,并不像阿姨说的那样很“识把”,而是总尿炕,一晚上要换几次尿布,半夜里还要起来冲一遍炼乳,一年多时间里,夫妻俩几乎没睡上一宿囫囵觉。虽然辛苦劳累,但是夫妻二人却乐在其中,像所有父母一样,为孩子一天天成长而感到欣慰。
儿子开口叫爸爸了,在一次他下班回家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时候,虽然只是含糊不清的一句,他喜得抱起儿子骑在脖梗上,在地中央转了一圈又一圈。儿子咯咯咯欢笑着,爸爸高兴地哼唱着“吹起小喇叭,嗒嘀嗒嘀嗒,举起小铜锣,的隆的隆冬”……
儿子上小学了,像许多爸爸一样,他把儿子抱在自行车的横樑上,儿子毛茸茸的小脑袋就在他鼻子下边,蹭得他心里痒痒的,一种叫父爱的东西爬上心头,在身体里一点点蔓延开来。
自从钟山进了家门,他觉得这个三口之家生活过得开始有了滋味,更有了奔头,与李春花的亲情也一天天浓厚起来。可是,就是昨晚上的几巴掌,他把儿子打跑了。他后悔,后悔自己当时的冲动,后悔得想揪自己的头发。他在心里一遍遍地喊“儿子回来吧”,爸爸再也不会动你一指头,再急也不会。他要和他讲道理,他相信儿子听得进他讲的道理,科室里的同志都说他讲话有水平,听着人心里暖和,大道理经他一讲解就变得简单易懂了,他一定能教育好自己的儿子,不用武力,只凭一张嘴。可是,儿子这会儿究竟在哪里啊!
也不知走了多久,东方的天空已经放亮,街道上传来“哗哗哗”扫马路的声音,钟树林推着自行车耷拉着脑袋走进院门,李春花闻声推开房门,见回来的只是丈夫一个人,忍不住眼泪又流出来。钟树林停好自行车,一双手搂住了眼睛红肿浑身颤抖的妻子瘦弱的双肩。他的心也在流泪,可面对妻子,他要表现出足够的坚强来。
上午,钟树林去派出所报了案,没有上班,又回到了家里。整个上午,夫妻俩不吃不喝地坐在屋里,哭丧着脸,也不说话,心像滚油煎的一般,耳朵听着屋外的响动,焦急地等待着儿子的消息。
傍晌午的时候,院门有了响动,夫妻俩一齐奔向屋外。是乡下的大哥钟大年,跟在身后垂头丧气的孩子,正是他们想得心焦盼得心碎的宝贝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