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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雨朔方的风全文阅读

作者:小虾米·海米     江南的雨朔方的风txt下载     江南的雨朔方的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六章 小芳的前世今生

    回忆起自己充满苦难和泪水的年少时光,又想到女儿其其格目前进退两难的生活境遇,王丹宇觉得作为母亲,自己有责任帮助女儿走好人生中这关键的一步。

    她打开手机,先给女儿发了一条微信:女儿,你如果想要肚子里的宝宝,想让宝宝未来生活得快乐幸福,那么就要慎重对待你与赵晓东的婚姻问题,先不要轻言放弃。因为,现在你们的婚姻关系已经不再只是你们两个人的事情,你不可以擅自作主,剥夺孩子生活在父母双全家庭中的权力。

    其其格很快回复了“嗯嗯”两个字,又发了一个大哭的表情。

    王丹宇又发了一条微信:女儿,你不是正在写都市言情网络小说吗?妈妈也想向你学习,试着写一部,你没事的时候可以帮助妈妈看一看,多提一些修改意见。

    其其格立即回复了一个“OK”的表情。又发来一段语音:“妈妈,您真的好潮啊!我一定认真拜读,并做您网络小说的第一个忠实粉丝。”

    王丹宇也发去一段语音:“那就这么说定了。不过现在时候可不早了,即便是我的女儿不想睡,小外孙也要抗议了。早点儿休息吧。妈妈不在身边,你要学会照顾好自己。”

    其其格立即发来了一个“晚安”的表情。

    结束了与女儿的微信互动,王丹宇打开电脑,在女儿发布言情小说的那家文学网站注册了一个作家账号,网名叫“中秋夜沉沉”。然后,在电脑桌面上新建了一个WORD文档,十指敲击键盘,打出“小芳”两个字。这是她给即将开写的网络小说确定的书名。她给自己的小说定位为“青春寄语”“家庭伦理”“乡土文化”,并提交了一份1000字的故事大纲。

    当天晚上,王丹宇就写出了三章,共1万字。她认认真真地修改了两遍,确认无误后,才把故事大纲连同这三章书稿上传到网站,等待编辑审核通过。做完这一切,揉一揉干涩的双眼,望一望窗外,东边的天空已经现出曙光。她这才感到浑身疲惫,脱衣上床睡去。

    早晨十点钟不到,王丹宇就醒来了,看昨天上传的小说,已经得到编辑的审核通过。王丹宇暗自得意,看来自己这个网络文学新人得到了编辑的认可。坚冰已经打破,航道已经开通,还等什么呢?继续写吧!

    因为文联的工作无须坐班,新一期《青山文坛》又刚刚编辑完成,所以在以后的一个多月时间里,王丹宇像闭关一样把自己关在青城花园小区一楼自家的房间里,坐在电脑前一坐就是大半天甚至是一整天。指尖放到电脑键盘上就停不下来,儿时的所有悲欢往事都在头脑中浮现出来,又通过手指的敲击变成文字跳跃到电脑屏幕上,因为用情太深,常常无法自拔,有时一天只吃一顿饭甚至废寝忘食。

    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小芳出生在一个叫甘泉的小村落,她本来有一个母慈父爱幸福美满的四口之家。然而5岁那一年,小芳的父亲被一场大洪水夺去了年轻的生命,母亲带着小芳和她8岁的哥哥小强艰难度日。一家的顶梁柱父亲没了,这个家的天也便塌了。失去了父亲的护佑,小强和小芳饱受小伙伴的欺凌。哥哥从小性格懦弱,逆来顺受,在外边挨打受骂从不反抗也不敢回家告诉妈妈,甚至脸上挂了彩还谎称是自己不小心摔破的。小芳却是个性格刚烈的女孩子,面对无休止的欺凌选择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常常把小伙伴儿打哭甚至打伤。母亲独自承受着生活的重压,性格变得乖戾。小芳每次在外边招灾惹祸都会招致母亲的一顿痛打。终于,小芳在12岁那一年,因为一句话顶撞了母亲,再一次遭受母亲的毒打,她对生活感到彻底绝望,选择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偷偷溜出家门,将自己弱小的身体投入冰冷的甘泉河水中,去寻找被大洪水卷走的自己的爸爸……

    小说发到这里,已经有近20万字,引起了众多读者的热情追捧。其其格自然也在其中。她在章节后面的评语中说:“中秋夜沉沉,请不要让小芳死掉,她真的是太可怜了。她这样一个聪慧的女孩子,美好的人生还没有真正开始,怎么可以就这样死去呢?”接着,发了一个大哭的表情。

    网友们立即跟帖评论:“是啊!就像是一枝花苞,还没来得及绽放,怎么能够这么早就凋零?”

    “不能让小芳死,否则我坚决弃书!”

    “可以让小芳穿越到古代,生活在富裕人家,尽享人生幸福,弥补她此生的缺憾”

    “也可以这样写,小芳被人救起,失忆了,救她的那户人家正好没有女儿,就把她收留下来,小芳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让小芳重生吧,离开她冷酷的妈妈,另寻一个新的宿主,过快乐的人生”……

    王丹宇本来想把小说发到小芳投河,不交待结果,便完结掉。可是看到网友这样的评论,感到局面有些难以把控了。她给其其格发去微信:“女儿,穿越和重生妈妈不懂啊!不知道应该怎么往下写了。妈妈这部小说原本的设定就是悲剧结局,告诉人们失去父爱的孩子有多可怜。”

    其其格立即回话:“千万不要悲剧结局,那样会被读者骂死。可以让小芳重生,把她的灵魂附着到另一个女孩儿身上。这样她就可以离开家暴的妈妈,享受美好的人生了。”

    王丹宇说:“可是,现实中这种重生是不存在的,妈妈不是把一部写实小说写成神话了吗?你这是典型的逃避现实嘛!”

    其其格说:“妈妈,现在大家生活已经很累很辛苦了,您还不允许读者在虚幻的世界里寻求片刻的心理安慰啊!读者上网看小说,还不就是图一个乐儿,想让自己轻松一下吗?谁会真的把它当真呢?”

    王丹宇说:“女儿,妈妈不赞同你的观点,你这是驼鸟心态。现实中是不会有重生和穿越的。我告诉你吧,那个叫小芳的女孩子的故事,差不多就是妈妈童年的经历。”

    “怎么可能?姥姥把我和其木格从小带到大,是一位多么善良慈祥的老人家啊!不可能是那个恶狠狠地打小芳的妈妈!”其其格惊异地说。

    “她原本是一个善良慈祥的母亲,可是你姥爷去世后,她的性格完全变了,她把对自己人生苦难和生活重压的不满都转嫁到自己女儿身上。这才是单亲家庭孩子真正的悲剧。所以女儿,我才不同意你轻易选择放弃赵晓东。”王丹宇说。

    “妈妈,我懂了,您放心吧,我会慎重考虑这个问题的。但是,您还是不该把小芳写死,您不是说小芳的原型就是您自己吗?您不是也坚强地活过来了吗?为什么要让小芳死呢?您不要为了教育我,就恶毒地把女主角杀掉。您还要顾及读者的阅读感受啊!”其其格说。

    “好吧,就听你的,让她重生一次。重生这个想法倒是挺有趣的,我再琢磨琢磨吧。”王丹宇说。

    与母亲通话后,其其格又回过头来仔仔细细地读了一遍母亲已经上传的网络小说《小芳》。原本以为这个小芳不过是个虚构的人物,现在对应上自己的母亲,阅读体验完全不一样,一个弱小而孤立无助的小女孩形象出现在她脑海中,她禁不住一次又一次流下眼泪来。原来,母亲竟然有这样一段苦难的童年。

    王丹宇原计划写到小芳投入甘泉河中就将《小芳》完本的,在其其格和其他读者的热情推动下,她只得继续坚持写下去。

    接下来的故事情节是,小芳重生了,重生在一个父母双全幸福和美的三口之家里,名字还叫小芳,也是个12岁的小姑娘。这个小芳7岁那年因一场车祸变成了植物人,在睡眠中一天天长大,长成一个睡美人。爸爸妈妈每天都给她讲故事,希望能把她从沉睡中唤醒。忽然一个清晨,小芳醒了,望着陌生的父母发呆。是甘泉河上空飘荡的那个小芳的灵魂找到了这个植物人小芳的宿体,因为这个植物人小芳灵魂早已经去了天堂。爸爸妈妈讲了许多小芳7岁前的故事。小芳心说:我7岁前疼爱我的爸爸还活着,生活也很快乐呀!

    一芳一天天长大,到了婚恋年龄,不顾父母的强烈反对,坚决嫁给大她十几岁的流浪诗人罗西,她说,罗西一双深邃的眼眸像两汪深不见底的潭,她愿意把自己的灵魂浸在这深潭里,哪怕是过这种虽物质极度贫乏但精神非常富有的生活。然而,生活不止诗和远方,还有眼前的苟且。罗西云游四方,小芳穷困潦倒,甚至连饭都吃了上顿没有下顿,深夜里会被一种叫饥饿的小怪兽闹醒。而此时,她的罗西正坐在浩瀚的沙海中仰望星空。小芳怀孕了,承受着巨大的肉体疼痛诞下一个女婴,而罗西此时却不知云游到何处。母亲来了,小芳痛悔当初不该一意孤行,嫁给毫无责任感的罗西,并表示要坚决离开罗西,一个人带着女儿过平常人的生活。母亲抱起嗷嗷待哺的女婴,说:“小芳,有了女儿,婚姻就不只是你和罗西两个人的事情。你不该擅自作主,剥夺小女儿的父亲。”

    再后来的情节是,小芳晚上做了个梦,梦见前世的自己所有的经历,当她纵身一跃跳进甘泉河中时,一下子惊醒了。罗西回来了,在她的额头轻轻地吻着,深情地说:“亲爱的,我的诗原来并不在远方,你和女儿就是我最美的诗行。”

    作者“中秋夜沉沉”在小说的前言中这样写道:“父爱如山。父亲,是孩子重要的依靠;父亲,是男人重要的角色。男人,要珍惜自己为人父的身份,给孩子撑起一片没有风雨的天空;女人,为了孩子一生的幸福,不要轻言放弃他们的父亲……

    小说一天更新1万字,一个多月后,网络小说《小芳》在43万字时宣布完本。这一个多月里,原本就瘦弱的王丹宇又瘦了差不多有十斤体重,外面的一阵大风都能把她刮倒。

第十七章 开通“单身妈妈热线”

    写完《小芳》的“后记”并上传到网上,是在一个夏初的傍晚,斜阳透过大玻璃窗子照进书房,天地间一片安静祥和。

    文学作品,终归是虚幻的世界,作家终究要从自己小说创作的情境里回到现实生活中来。作家常常生活在白日梦里,精神病患者也爱作白日梦。走得进去又走得出来的,是作家;走得进去却走不出来的,便成了疯子。

    因为这个时期忙于写作,竟然辜负了青山最美的暮春早夏时节。王丹宇晃晃悠悠走出家门,走进青城花园小区的花坛边坐下来,红、黄、粉、白各色月季花开得正艳,微风吹来,淡淡的馨香沁人心脾。

    猛一抬眼,见钟山和邱月月两口子一人牵着女儿钟子毓的一只小手,远远地走过来。

    “丹宇,一个来月不见,你怎么瘦成这样啦?身体还好吧?”邱月月惊异地问。

    王丹宇笑了,说:“月月你不用担心,身体没啥毛病,精神倒是差一点儿出了问题。”

    钟山和邱月月闻听此言都大吃一惊。

    “本来想写一部网络小说,劝诫当下的年轻人珍爱家庭,结果被网友们推着向前走,不由自主啦,生生地把一部写实小说写成了重生小说。一写就是一个半月,我都佩服自己经过这一番折腾,精神居然还能如此坚挺。”王丹宇说。

    “真的吗?丹宇你也开始写网络小说啦!我们学院好多孩子都在玩儿这个,你真行,宝刀不老啊!快告诉我叫什么书名,发在哪个网站上,我回去后立马就下载拜读。”邱月月赞叹道。

    王丹宇一一告诉了邱月月,又说:“网络世界真的包罗万象,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在网上看到,赵晓东最近出了点状况,其其格一怒之下给我打来电话说想同他离婚。我其实是想写一部小说,告诉她婚姻不是儿戏,不能够轻易拿起,更不可轻言放弃。”王丹宇说。

    “还有这样的事?宝音怎么说?”钟山焦急地问。

    “他日理万机,哪有时间管这些婆婆妈妈的事!现在我已经把其其格这边给稳住了,再看一看赵晓东的表现吧。”王丹宇说。

    “我在微博上看到了,好像是说赵晓东中了生意场上竞争对手设下的圈套,对方雇了个女留学生色诱赵晓东,其其格已经表示给他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了。当然了,网友们说什么的都有,有骂赵晓东忘恩负义穷人乍富的,也有劝其其格嫁入豪门就不要太矫情,能忍则忍。”邱月月说。

    “这么大的事儿,你看到了,为什么不跟我说?”钟山不满意地说。

    “这叫大事儿啊?现在的年轻人,今天好明天恼的,谁能说得清楚,我一看两个人已经和好了,不过是生活中的一段小插曲,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再说,你大上周不是刚从柳树屯撤回来嘛。前一阵子你驻村扶贫,一个月都不回来一趟,我一个人带着个孩子,一天忙都要忙死了,哪里还腾得出工夫跟你交流?”邱月月说。

    王丹宇说:“钟山你不知道就不知道吧,这件事最终还得靠他们自己解决。我虽然不主张他们离婚,但是我也认为这件事赵晓东难逃责任,有道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不说他们了,钟山,你从柳树屯村调回来了?最近工作还好吧?”

    “我还好,做新闻业务,轻车熟路,就是每天晨昏颠倒,所以好长时间没见到你。”钟山回答道。

    钟山最近工作发生了一些变化。钱有为被免职后,原来主抓采编业务工作的副总编辑冯绍清被提拔为总编辑,钟山从柳树屯村被调回到报社,接替冯总的工作,被提拔为主抓采编业务工作的副总编辑。接替他驻村扶贫第一书记职务的是新媒体部主任高扬。李伟一番折腾,结果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不但没有如他所愿得到擢升,驻村第一书记的职务被免去了,连记者站站长的职位也丢了。原广告中心主任周政武因为经营有方,被提拔为主抓经营工作的副总编辑。这样的人事安排在青山日报社可谓大快人心。大家都说,老钱来这几年把我们单位人心都搞散了,这回报社领导班子组成还像个干事创业的样子。

    “丹宇,你看这样好不好?我们报纸最近要进行一次改版,想开辟一个新媒体和传统媒体互动的栏目。一个时期请一位知名人士做嘉宾主持,就某一个社会问题与网友展开互动交流,然后形成文字稿在报纸上发表。我想,你劝诫年轻人珍爱家庭的想法非常好,那第一个嘉宾主持人就由你担任,栏目暂定为‘单身妈妈热线’,你看好不好?”钟山说。

    “钟总,我这边刚歇下来喘口气儿,你就又给我派活加码来了。”王丹宇笑道。

    “我可不敢给你派活儿,我是希望你这位大作家的社会价值得到最大化实现,也帮你积累点儿小说创作素材。这样,我让我们的副刊编辑靳明丽配合你,主要是想借用你的社会影响力,给‘单亲妈妈’这个特殊的社会群体一些心灵慰藉,引导年轻人珍惜婚姻家庭。”钟山解释道。

    正说着,靳明丽摇着轮椅从楼洞里出来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了,明丽,你过来一下,我给你介绍个人。”钟山喊道。

    钟子毓见靳明丽摇轮椅比较吃力,急忙跑过去,边跑边喊,“靳姑姑,你不要着急,让小毓儿来推你。”

    “真乖!谢谢小毓儿!”靳明丽笑着说。

    “明丽,这位是著名诗人丹雨,咱青山市文联刚刚引进的人才,《青山文坛》编辑兼青山市作协秘书长。丹雨,这位就是我跟你说的,我们青山市著名作家,我们报社的文艺副刊编辑靳明丽。”钟山介绍说。

    “丹雨老师,久仰您的大名。您的三本诗集《绿海》《星河》和《生命之歌》我都认真拜读过,真的是净化心灵的好诗啊!您能屈尊来咱青山市低就,真的是一下子提升了我们这座城市的文化水准啊!”靳明丽的表情在外人看起来有几分夸张,其实她是发自内心地表达对文化名人的仰慕之情。

    “小靳你过奖啦!你们青山可不乏文化名人,比如你们这位钟总,就是一位大才子嘛!上大学时发在校报上的散文《古镇人家》,写景状物,景物中又蕴含着浓得化不开的情感,还配发了唯美的艺术摄影作品,不知迷倒了多少女同学呢!”王丹宇故意揶揄道。

    “对啦,我想起来了,你们二位还是江城大学的校友。原来是几十年的故交啊!”靳明丽说。

    “算是吧。”王丹宇的情绪瞬间又被带回到大学时那段单相思的岁月里,不觉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有道是伤口长得再好,也不如当初没剌过呀!

    钟山发现了她这个细微的情绪变化,忙岔开话说:“明丽,我喊你过来,是想让你们二位大才女联手在《青山日报》上开辟一个栏目‘单亲妈妈热线’,给这个特殊群体营造一个释放情感的空间,你觉得可不可行?”

    “钟老师你这个创意太好啦!有幸与大作家合作,更是我求之不得的事。”靳明丽高兴地说。

    “我来青山时间不长,对这里的风土人情还不是太了解,小靳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先组织访谈对象,我可以配合你对他们进行访谈。”王丹宇说。

    “没有问题,现在都是网络时代了,您别看我腿脚不好行动不便,组织采访沟通信息一点问题也没有。咱就这么定了,先组织两三个采访对象,等栏目开起来引起关注后,一定会不断有网友关注这个栏目,因为现在单身妈妈真的是一个不小的群体,也确实需要社会给予她们特殊关爱。”靳明丽说。

    简单的一次楼下邂逅,《青山日报》“单身妈妈热线”栏目主创团队这就算正式成立了,钟山对这次意外收获感到非常满意。

    钟山第二天上班后,与报社物业部门商量,在一楼大厅隔出一间茶吧,进行了简单装修布置,用作“单身妈妈热线”的接待室。

    靳明丽回去后,就通过微信公众号发布了“单身妈妈热线”征集信息,青山一中一位叫曲敏捷的语文老师第一个表示回应,采访定在了一个星期天的午后。

第十九章 熟悉的陌生人(二)

    小女儿玲子怀孕了,是在春暖花开的时候被她的母亲发现的。

    那天早晨,许凤玲刚吃进去一碗玉米面糊糊,就在院子里不停地呕吐。母亲一惊,来到院子里问:“小玲子你怎么啦?”

    “可能是昨晚睡觉没盖好被,胃着凉了。”许凤玲说。

    “是着凉了吗?我怎么感觉上个月你的月事没来啊,说实话,到底怎么回事?”母亲问。

    “什么怎么回事,没有事。”许凤玲说话明显底气不足。

    “不对,还说没事儿,我这才发现,你这腰怎么也比过去见粗了呢?有些事儿可瞒不得,瞒得过初一瞒不过十五,快告诉妈,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母亲急着追问道。

    “妈,我处对象了,是咱们厂子的工人曲啸天曲师傅。”许凤玲不得不承认。

    “不行不行,咱一个工人阶级的女儿,怎么可以嫁一个资产阶级少爷,绝对不行!”许凤玲的父亲,退休老矿工许茂才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听到了女儿的话,态度坚决地说。

    “老头子,你先别急着下结论。”老伴儿把许茂才拉到一边,在他耳边小声说,“不嫁不行啦,已经在咱女儿肚子里下了种儿啦。”

    “啊?小王八羔子,过去看着他老实巴交的,我还有点儿可怜他,终究还是不改资本家的恶习,欺负到老子头上来了,看我不剥了他的皮!”许茂才边说,边左右踅摸,发现门口有一根棍子,操起来,风风火火就往家门外走。

    “爹,你干什么呀?你回来呀!”许凤玲焦急地说。

    “你在家给我老实呆着,今天哪也不许去,回来我再跟你算账!”许茂才气愤地说。

    那天早晨,曲啸天与工友们在矿井边等待电梯的时候,退休老矿工许茂才气喘吁吁地赶到了,他的徒弟“许师傅”三个字还没有来得及喊出口,棍子已经结结实实地落到了曲啸天的后腰上。比疼痛更让他难以承受的,是莫大的屈辱。

    “小王八羔子,资本家的狗崽子,真是翻大天了,敢对我女儿动歪心思!”许茂才一边骂,又一棍子打了下去。

    “师傅您消消气儿,别累坏了身子。”徒弟小孙按住师傅的手,夺下了他手中的棍子扔到地上。

    曲啸天站在原地,并不躲闪,竟然“鸣鸣鸣”地哭起来,越哭越伤心。这一哭,倒把许茂才哭蒙了,打也不是,骂也不是,走又觉得下不来台。

    小孙把师傅劝到休息室坐下,回过身小声问曲啸天:“怎么回事儿老曲?你勾搭人家姑娘啦?”

    “孙师傅,你不要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好不好,我们是自由恋爱的好嘛,小许她喜欢我,我也喜欢她,这有什么错?”曲啸天说。

    “老曲,按理说你这年龄也该成个家啦,小许姑娘那大体格儿也真不赖。可是你想跟人家姑娘好,老丈人这一关不过可不行啊。你先下井干活儿吧,我再劝劝我师傅,希望能说服这个倔老头儿。”小孙说。

    劝说的结果是,退休老工人许茂才虽然满心不愿意,也不得不勉强默许了这门亲事,因为自己的女儿不争气,已经跟这个资本家少爷生米做成熟饭啦。

    结婚无房,许凤玲说:“咱就挤在我爸妈家吧,哥哥结婚姐姐出嫁,我住的那间房正好空下来,也不差多你一个人一双筷子。”

    曲啸天态度坚决地说:“不去!”

    所以,领证结婚后,两个人还是一个住宿舍一个住家里。

    后来,还是许凤玲的母亲反复跟老头子念叨,许茂才去矿里找到自己过去的徒弟,如今的行政科长,借了矿山一间废弃的仓库。

    仓库只有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用来透气的窗子,里面装着破东烂西,到处是灰尘,结满了蜘蛛网。许凤玲看过,捂着鼻子走出来,噘起嘴说:“曲呆子,这小破屋怎么住人啊?你还是跟我爸低低头,说两句软乎话儿,搬咱家住得了。”

    曲啸天说:“这你不用管,交给我好啦。你没听一句老话说的吗,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更何况,你们家也不是什么金窝银窝,我们这里也未必是草窝。”

    一个星期后,当许凤玲再次来到这个仓库时,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墙壁用白纸糊过了,还粘了一张抱着锦锂的胖娃娃年画。小窗子用碎花布窗帘挡上了,床,是从宿舍里借的两张铁单人床拼凑在一起的。床单和被面,竟然是青山难得一见的丝绸,是曲啸天的母亲听说儿子结婚成家,从遥远的海市专门邮过来的。

    结了婚的曲啸天不再像过去那样闷不作声独来独往,工友们忽然发现这个戴眼镜的南方人说话还挺有趣儿的,所以都乐于帮助他,七手八脚地把一间旧仓库变成一间还算说得过去的新房。

    曲敏捷就是在这间仓库改成的家里出生的,并在这里生活了整整五年。

    五年后,她的父亲曲啸天忽然时来运转,先是从矿井里被调到地面上来做生产调度,很快又被提拔为矿里的技术科长,再后来被提任副矿长。曲敏捷的家也由过去的小仓库搬到了矿工新区一处新建的两居室三气俱全的楼房里,又生了妹妹曲敏锐。父母之间的矛盾,也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并逐渐发展到白热化的程度。

    曲敏捷说:“那时候,我爸爸成天早出晚归,回来后就躲进他的房间里看书写材料,晚上睡觉也在那个房间里。我妈妈因为带着我和妹妹,不得不辞去矿山职工宿舍食堂炊事员的工作。每天早晨爸爸一出门,她就跟我报怨,说爸爸是官升脾气长了,再不像过去那样对妈妈百依百顺,呵护备至了。

    我妈妈还怂恿我说:“你爸爸回来的时候,你别让他坐在房间里消停儿地看书写字,就跟他哭闹,让他带你玩儿。不然,他迟早有一天会甩了咱娘儿仨的,矿上好几个小妖精都跟你爸眉来眼去的,关系不正常。”

    听信了妈妈的话,每当爸爸下班回到家时,曲敏捷都无休止地哭闹,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小时候那么能哭,哭得爸爸眉头紧皱,都烦死了。在曲敏捷的印象里,从她记事起,爸爸就没喜欢过她,她都不记得他抱过自己。

    曲敏捷讲述童年的经历时,说起爸爸,每次都有些游移,好像羞于用“爸爸”这样的称谓,常常用“他”来代替。

    “我一哭闹,他就皱起眉头,放下手中的书,高声喊我的母亲:许凤玲,你能不能把曲敏捷带出去哭?我妈妈说:我哄老二儿呢,又没闲着,你就不能哄哄她!她难道不是你的女儿吗?他说:她被你教得不可理喻,我哪里哄得好。妈妈说:咱工人阶级,不像你们知识分子一肚子花花肠子。他说:真是对牛弹琴。说罢,就摔门扬长而去。妈妈喊:滚出去就永远别回这个家……”

    曲啸天前脚一出家门,许凤玲就大声哭起来:“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真的是小白脸儿没好心眼儿。我当年看你可怜,把自己嫁给你这个一无所有的穷光棍儿,我是图你有朝一日能当矿长吗?你那时怎么不嫌我没文化?嫌我没文化还跟我生了两个孩子?”

    这些话,差不多是母亲与父亲争吵的所有理由。

    曲啸天这次摔门而去,有三天时间没有回家。再次回来时,是在一个傍晚。许凤玲正在奶怀里的二女儿曲敏锐,大女儿曲敏捷坐在饭桌前吃面疙瘩汤。见曲啸天进屋,许凤玲放下怀里刚刚睡下的孩子,想去碗柜里取碗筷给丈夫盛饭,曲啸天却一头钻进自己的房间里,翻箱倒柜收拾东西。

    许凤玲厉声问道:“曲啸天,你要干什么?”

    曲啸天不说话,却没有停下来收拾东西。

    “曲啸天,你这是要扔下咱们娘儿仨不管了吗?你还有良心没有?当年……”许凤玲又要开始她无休止的哭诉。

    “当年,当年不是你主动往我被窝里钻吗?当年你们家老头子不是拿着根打狗棍,当着全队人的面痛打了我一通,骂得我狗血喷头吗?我一个大男人,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哭得像个女人。许凤玲你不要再和我说当年,算我倒霉好了,遇到你这么个母夜叉。”曲啸天的反击句句像刀子戳许凤玲的心,她又大哭起来,无言以对。

    母亲哭,曲敏捷也跟着哭,曲啸天被母女俩的哭声吵得实在是心烦,提起旅行袋就往门外走,曲敏捷追上去拽父亲的衣襟,许凤玲操起盛满面疙瘩汤的饭碗就向房门口砸去,没砸到丈夫,却砸在墙上,饭碗的碎片崩回,瞬间在曲敏捷的额头上划了一个口子,鲜血一下子流出来,曲敏捷吓得哭声更大。

    这下子,夫妻俩都停止了争吵,曲啸天放下旅行袋,抱起曲敏捷就大步向矿医院走去。

    “那是我记忆中他最后一次抱我。我去了矿医院,医生给我的伤口缝了两针,还一直埋怨他说,曲矿长你们当家长的怎么看的孩子,多危险啊,这要是划了眼睛怎么办?女孩子,将来留下疤痕也不好啊!他一声也不吱,依旧是气哼哼的。不久,他们就办了离婚手续,我归他抚养,妹妹归妈妈。他住在矿里的职工宿舍,哪里有条件带一个五岁的小孩子,所以虽然归了他,我却一直跟母亲一起生活,他按月给我和妹妹支付生活费。”

    说到这里,曲敏捷又流出了眼泪。

    王丹宇递给她一张纸巾,起身拿起玻璃杯子,去饮水机前给曲敏捷打了一杯温水,递到她手中,继续听她讲述。

第二十章 熟悉的陌生人(三)

    父亲给曲敏捷留下最深刻的印象,是每月去他那里拿她和妹妹的抚养费。先是去矿上的职工集体宿舍,后来是去他新建的家,再后来是他差人送过来,她大学毕业后,他们的联系便彻底中断了。

    离开许凤玲和曲敏捷、曲敏锐母女三人,自己净身出户,曲啸天态度是决绝的。他觉得,她们是他那段不堪回首往事活生生的化石,那时他是那样年轻,却已经心如死灰,他所有对未来人生的美好憧憬,都被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给无情地撕裂、毁坏掉了。在理想幻灭中,他娶了初中都没有毕业的许凤玲为妻,居然还跟她生了两个孩子,是彻头彻尾的堕落绝望。倘若许凤玲是那种老老实实,对丈夫无限崇拜的女人倒也罢了,偏偏她和她那个退休工人老子还都是自以为是的家伙,总在他面前表现出可笑的其实已经风光不再的优越感,试图把他曲啸天一个出身高贵受过最好高等教育只是因为时势使然沦落尘埃的人踩在自己肮脏的脚下。女儿,传承着他的血脉,眼角眉梢还展现着他的显性遗传基因,他本来没有理由也不应该排斥她们,但是因为许凤玲的教唆,成为只知道无缘由地乱哭乱闹看不出一点智慧头脑的讨厌的孩子。

    当那场运动刚刚结束,曲啸天从井下调到地面做生产调度的时候,他的一位同样被分配在青山铁矿,当一名货运小火车挂钩连接员的大学同学便悄悄对他说:“啸天,看吧,咱们的春天马上就要来到啦!”一切果如其言,他那位同学很快就几级跳跃,不久便被调任青山市工业局局长,后又被提拔为主抓工业工作的副市长,他曲啸天也随之被提任为青山铁矿副矿长。

    “春天来到啦”,曲啸天觉得这样的表述非常准确,正契合了他此刻的心情,他已经错过了人生最美好的年华,不该也不能再错过上天给予他的这次重生的机会。他才35岁,还不算老,一切都还来得及。这时候,矿办公室干事,一个眼高于顶的大龄美女方华走进了他的生活中。方华美女在曲矿长面前低下了自己骄傲高贵的头颅,说她等了这么多年,其实就是在等待像你曲啸天这样有知识有内涵的男人。曲啸天在许凤玲那里是“书呆子”,他的知识成为他迂腐无能的代名词,而在方华美女这里却是熠熠生辉的黄金、钻石,他此时被满满的幸福感包围着,忘了去计较这黄金和钻石深埋在矿井里时方华美女为什么没有发现。以曲啸天的智慧,或许早已经参透了这一层,但他此时更愿意享受这样一种征服的快感。

    曲敏捷第一次去父亲那里取生活费,是在星期日吃过午饭以后,母亲许凤玲带她去的,母亲怀抱着小女儿曲敏锐在矿山职工宿舍大门外等着,让曲敏捷一个人上楼去拿,告诉她房间号是205室,并告诉她说,你爸爸如果留你在他那里玩儿你就不要回来了。曲敏捷上到二楼,沿着长长的黑洞洞的走廊走到挂有205标牌的房门,推门,推不开,就在外边怯怯地喊:“爸,爸……”半天,房门欠开一条小缝,曲敏捷眼尖,一眼就看到屋里边有一位漂亮的阿姨正在扣花衬衫的衣服扣子。

    “你来这里找我干什么?”他沉着脸,用十分冷漠的口吻说。

    “我,我妈让我来取生活费。”曲敏捷吞吞吐吐地说。

    “在门口等着!”曲啸天把门关紧,不一会儿,拿出20元钱塞进曲敏捷的手中,说:“走吧走吧,告诉你妈,以后每月10号找我取钱,其他时间别来打扰我。”

    曲敏捷用小手紧紧地攥着两张10元的大票子,沿着长长的黑洞洞的走廊走到楼梯口处,下到一楼,来到宿舍大门外。母亲焦急地等候在那里,怀里抱着的曲敏锐正咿咿呀呀地学说话。

    “妈,给你钱!”曲敏捷如同完成了一项重大使命,快步跑上前去,展开汗津津的手掌,把已经有些潮湿发软的两张纸票交给母亲。母亲把钱揣进自己上衣口袋里,问:“你爸没有说什么吗?”

    “他说,他让我告诉你,以后每个月10号找他取钱,平时别打扰他的工作。”曲敏捷一路上牢牢记着这句话,生怕转述错了。

    “你爸爸没让你进屋,给你拿好吃的,留你玩一会儿?”母亲急切地询问。

    “没让我进屋,我看到他屋里有个漂亮的阿姨。”曲敏捷赶紧把自己这一意外发现报告给妈妈。

    “这个没良心的,简直就是那忘恩负义的陈世美。我带着两个孩子来找他,分明就是那个可怜的秦香莲。大敏,咱以后别找他了,闹不好他会派来个韩奇追杀咱娘仨。”母亲又哭了,吓得怀里的曲敏锐也跟着哭起来。父亲,在曲敏捷的印象中从此变成了一个连路人都不如的冷酷无情的人。

    5岁以后,曲敏捷的童年是在姥爷姥姥家度过的,小学也是在郊区的向阳小学读的。母亲照顾一个曲敏锐已经够累的了,曲敏锐上幼儿园后,母亲又回到矿山职工宿舍食堂工作了,而此时,曲啸天已经调到青山工业局任局长。

    姥爷姥姥年纪大了,对这个小外孙女格外疼爱,所以曲敏捷的童年是幸福快乐的。只是每当妈妈来姥姥家,她的天空便好像一阵风吹来了愁云惨雾。妈妈说:“大敏,你判给了曲啸天,不该成天这样累你姥爷、姥姥,倒便宜了那个狗东西。你就住到他家去,他家那么大的三室房子还没有你一个小孩子的住处吗?”

    姥爷许茂才气哼哼地说:“我和你妈还没老到动不了的程度,养个孩子还不是啥难事儿,没必要求着那个王八羔子。当初我就看这小子不是什么好鸟儿!”

    姥姥说:“得啦老头子,你还有脸说!当初你要是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打人家,小曲也不至于这么记仇。依我看,让大敏时不时去她爸爸那里走动走动也好,父女连着血脉,还能真断了不成?”

    又一个星期天,母亲把曲敏锐放在姥爷家,用自行车驼着曲敏捷来到一处陌生的住宅小区。在母亲的引导下,曲敏锐胆战心惊地敲开了三楼右侧的房门。开门的,正是那年见到的漂亮阿姨,如今已经是父亲的再婚妻子,只不过现在已经头发散乱衣衫不整,听妈妈说,阿姨半年前刚刚生了小弟弟。

    “老曲,你女儿来了。”漂亮阿姨扭过好看的屁股往屋里边走边喊。

    曲敏捷可怜巴巴地站在门口。半晌,父亲从厨房里出来,腰上还扎着围裙,用冷冷的眼神看一眼站在门口的曲敏捷,默不作声地进到房间里,拿出一叠钱递给曲敏捷,面无表情地说:“这是一年的生活费,以后不用总来取了,年底我会派人给你送到学校里头。”

    曲敏捷这时候已经上小学二年级,懂得看大人的脸色了,见父亲满脸的厌烦神情,心里很难过,转身就要出门。

    父亲却叫住她说:“你等一等,我写个收条,你给签个字。”说完,又回到房间,写了一张收条。曲敏捷是个学习优秀的孩子,已经识得不少的汉字,她见父亲的字条上写着:“今收到曲啸天生活费180元。收款人——”

    在父亲的指导下,曲敏捷在“收款人”后面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这是她有记忆以来父亲对她学业的第一次辅导。

    父亲收了字条,说:“走吧,没事儿不要来这里了。”

    曲敏捷带着屈辱下楼,望着不远处树荫凉底下扶着自行车站立的高高壮壮的母亲,忽然对她产生了一些怜悯之情来。

    “一晃儿十几年过去,我与他的关系,就是每年年底他派司机去我的学校送下一个年度的生活费。随着物价水平的提高,生活费倒是逐年提升。到了我上大学时,已经涨到了每月100元。每次收到他的生活费,我都要在一张收条上工工整整签上自己的名字,直到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我与他连这一点的联系都中断了。丹雨老师,我太能理解您的心情了,每当父亲节,人家纷纷表达对父亲的感恩和祝愿,我的心情都非常沉重。他错过了我所有的成长过程及人生的关键节点,上大学、谈恋爱、结婚、生子,我们虽然生活在一个城市,但是却形同陌路。三年前,我坐在公交车上,见到一个老者,手里提着从市场上买的排骨青菜上车,虽然许多年不见,但是我一眼就认出了,一定是他,不会错的。我把自己的座位让给他,他非常绅士地说了声谢谢小同志。他竟然真的没有认出我来,丹雨老师你可以想像得到我当时会是什么样的心情。车到下一站时,我赶紧提前下车,当时就泪奔了。”

    讲述到这里,曲敏捷端起王丹宇刚刚续过水的杯子,手有些发抖。

    “丹雨老师,我也是为人母的人了,如今儿子已经上大学了。我的老公,是我的大学同学,他在我最孤独寂寞的时光里走进了我的生活,嫁给他的那一天起,我就下决心要与他一生相守。他前些年下海经商,如今生意做得也算是风生水起。我知道他外边有人,甚至可能不只一个,他对此也不刻意隐瞒。他的观点是,这是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误。他还说,他永远也不会像我的父亲那样抛弃我和儿子。丹雨老师,他的观点您赞同吗?”曲敏捷问。

    “这个,全看你本人的承受力和包容度,姐姐我还真不能给你什么指导。依我看,最根本的,要看你们之间还有没有爱。这个,你要扣问一下自己的内心。”王丹宇说。

    “谢谢您丹雨老师,我懂了。这一下午,我把半生的苦水都倒了出来,打扰了您这么长的时间,真的很抱歉。”曲敏捷起身准备告辞。

    王丹宇送她到门口,说:“还要感谢你敏捷妹妹对我的信任。你的故事我会以化名的形式去写,在见报之前,我还会请你再看一遍,看看有无不妥之处。”

第二十一章 熟悉的陌生人(四)

    曲敏捷讲述的这个故事完全超乎王丹宇的想像之外。她的经历告诉她,一个父亲不幸去世的孩子是孤苦可怜的,想不到还有的孩子虽然父亲活在世上,却要承受着更大的心灵创伤。生活,远比作家想像的世界更为丰富,她此时还真感谢钟山的提议,为她的创作之路打开了一片新天地。

    送走曲敏捷,吃罢晚饭,王丹宇便打开电脑,先敲出一行标题:《叫一声“爸爸”太沉重》。文章通过阿敏的讲述,完整地介绍了阿敏自幼父母离异,阿敏的母亲作为一个单身妈妈,一个人含辛茹苦带大两个女儿,展现了阿敏记忆中父亲的冷漠无情,以及父母离异对她心灵造成的伤害。

    写好后,王丹宇通过微信将文章传给曲敏捷。曲敏捷看后,回复说:“谢谢您丹雨老师!您的文章真实准确地反映了事情的全貌以及我的心理感受,您观察得真细致,我确实好些年也没有叫过爸爸,也羞于喊爸爸了。没有什么需要修改的,只是希望您强调一下一个身为人父者的责任与担当。”

    王丹宇把稿件传给靳明丽,很快就安排在青山日报生活服务版发表了,栏目定为“丹雨听你说”,美编还为这篇稿件配了一幅简笔画插图,画面上是一个孤单的小女孩儿望着父亲远去的背景。翻开报纸,王丹宇觉得编辑对稿件处理得非常精当。

    因为前一天晚上熬夜看书,王丹宇中午睡了个午觉。刚刚睡醒,手机就响了,接听,是靳明丽。

    靳明丽说:“丹雨老师,您的那篇访谈产生影响了,一位读者刚才给编辑部打来电话,声称是文章中提到的阿敏的爸爸,他表示想见一见主人公阿敏,您看怎么办好?”

    “是吗?老同志这么快就看到报纸啦!我问问曲敏捷,看看她什么意见。”

    王丹宇挂断与靳明丽的通话,就发微信给曲敏捷,简单说了一下老人家想见女儿的诉求。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微信回复了:“对不起丹雨老师,方才我在给学生们上课,才看到您的微信。您觉得我应该同意与他相见吗?”

    “如果是我,是会同意相见的,毕竟血浓于水,你不妨给彼此一个机会。”王丹宇回答。

    “好吧!其实我也是这样想的,只是还不敢确定这样做对还是不对。”曲敏捷回复道。

    在靳明丽的安排下,父女相见地点确定为南山小区曲啸天的家里。

    南山小区距离曲敏捷工作的青山一中并不远,开车不到10分钟的路程,相见安排在一个星期五的下午,那天下午曲敏捷正好没有课。

    抬手欲敲门的那一刻,曲敏捷心跳加速,9岁那一年登门来取抚养费的一幕又浮现在眼前。她平静了一下情绪,轻轻扣门,只敲了两声,里面就传出应声。门打开,没错,正是自己前年在公交车上遇见的那位老者。

    “敏捷,是你吗?快请进。”老者声音有些哽咽。

    “我是曲敏捷。”曲敏捷压抑着自己激动的情绪,故意表现出冷静冷漠的神情。

    曲敏捷进到屋内,坐在沙发上,用目光扫视了一下四周,这处三室一厅的房子比三十年前的宽敞明亮许多,收拾得干干净净。

    “敏捷,你妈妈和妹妹,她们还好吗?”曲啸天急切地问。

    “那样苦的日子都熬过来了,她们现在活得很好,谢谢您还能记得她们。”曲敏捷依旧冷冷地说。

    “爸爸知道这40来年伤害了你母亲和你们姐妹两个,怪只怪爸爸年轻的时候心态失衡,把对社会的不满和命运的不公都迁怒到你们身上,让你们受苦了。”曲啸天充满歉意地说。

    曲敏捷默不作声。

    “敏捷,我知道你不愿意叫我爸爸,我也不奢求你的原谅。但是我还是想当面向你和妹妹敏锐,还有你们的妈妈,说一声对不起。”曲啸天态度真诚地说。

    见一位古稀老人跟自己一个晚辈这样低声下气说话,曲敏捷不由得心里一热,态度软了下来。也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样的场景在她内心深处等待得太久,也来得太迟了。她放缓语气,压抑着情绪说:“妹妹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海市,和妹夫都在高校工作,他们的女儿上小学了。我爱人做建材生意,我在一中当语文老师,儿子上大学了。妈妈这些年一直一个人生活。我想让妈妈搬到我家里来住,她说还是自己住自在,也不想打扰我们的生活。您呢?那位方阿姨还好吗?我好像还有一个弟弟吧?”

    “你方阿姨三年前就因患乳癌过世了。你弟弟,他叫曲思进,大学毕业后在北京工作,也成家了。现在这个家,就我一个人,我身体还蛮好的,退休金也花不了。”迟疑了一下,曲啸天又吞吞吐吐地说:“敏捷,我想,如果可能的话,可不可以把你妈妈接到我这里来,让我来照顾她,弥补这些年对她欠下的感情债?”

    父亲的提议出乎曲敏捷意料之外,她沉吟了半晌,说:“你的这个想法连我都感到很突然,不知道我妈妈会怎么想,我会把你的意思转达给妈妈,最终还得她来作决定。”

    曲啸天起身打开冰箱,拿出一盒糖果,说:“敏捷,这个是我上午刚刚买的,请帮我带给你妈妈,她年轻的时候特别爱吃这种大白兔奶糖。”

    曲敏捷心说,母亲现在牙齿都掉得差不多了,血糖又高,已经好些年都不吃糖果,这糖送得真是太迟了。但是为了不使老人尴尬,还是接了过来。

    离开父亲家,曲敏捷给母亲打了个电话,让母亲在家里等着,她要过去一趟有事情说。

    母亲依旧居住在父亲当年任副矿长时分得的矿山职工家属区那处两居室住房里。这些年青山市房地产业大发展快发展,一处处高档住宅小区拔地而起,这栋楼已经不像当年那样风光,显得十分破败老旧,曲敏捷几次提议让母亲住进自己家来,或者在她家附近另买一套住房,母亲却执意不肯。她说:“破家值万贯,这一搬家折腾,好多东西都要扔掉了,多可惜。”

    驱车来到楼下,曲敏捷忽然觉得,母亲不肯离开这处住宅,是不是还沉浸在与父亲共同生活的那段岁月里呢?若果真是那样,父亲的心愿说不定还真能实现呢。

    母亲在二楼的阳台上已经看到了从车子里出来的女儿,喊了一声“大敏”。曲敏捷应了一声,便向楼门洞走去。

    “队长今晚还要教我们跳新舞步呢,你有话快说,别耽误我学舞步,回过头又跟不上大家的节奏。”女儿一进门,母亲就急三火四地说。老太太说话还是像年轻时那样口无遮拦。

    “对不起老妈,影响了您老学习进步啦!没有事情,我哪里敢来打扰您老人家。您猜我刚才跟谁见面了?”曲敏捷像逗小孩子一样问母亲。

    “你这丫头,又跟我打哑谜,世界这么大,我哪里猜得出你见谁了。”

    “我去见,嗯,我去见曲啸天了。”曲敏捷想说“去见爸爸了”,终归没有叫出口。

    许凤玲身子微微抖了一下,脸色刷地白了,半天无语。

    “他老伴儿没了,儿子在北京工作,也是一个人生活。”曲敏捷继续说。

    “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他是好是歹是死是活跟咱们有什么关系?”许凤玲气愤地说。

    “嗯,他向我表达了对咱们的忏悔,而且,他还想把您接到他那里住,弥补他这些年对您欠下的感情债。”曲敏捷边说,边从背包里拿出糖果盒,“您看,他还记得您年轻时爱吃大白免奶糖,特意买来让我带给您的。”

    许凤玲接过糖果盒,“咣当”一声扔到地上,哭着说:“弥补欠下我的债,就用这一盒破糖果吗?我22岁就跟了他,为他生了两个孩子,跟他过了五六年的苦日子。他刚一翻身就变脸,把我们娘儿仨说甩就给甩了,那些年咱过的是啥日子,你都忘了吗?大敏我看你的书都白念了,一点儿是非也不分,你怎么还能把这盒糖拿回来呢?换作是我,当场就摔到他那张老脸上去。”

    母亲这一哭,曲敏捷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自己苦难的童年,父母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的情景历历在目。她忙说:“好了好了妈,咱别哭了,是我不好,我不该把这盒糖带回来气您,更不该答应他来做说客。要不,我这就开车送您到文化广场学新舞步,然后再把这盒糖给他送回去摔脸上?”

    许凤玲破涕为笑,说:“你这丫头,净气我,学舞步,哪差这一天。你既然来了,就留在这里吃晚饭吧,妈给你包你最爱吃的荠菜馅饺子,昨天刚上山采的荠菜。”

    母亲方才还急着出去跳广场舞,这会儿又要留她包饺子,曲敏捷被搞糊涂了,不知该走还是该留。

    曲敏捷也不能确定母亲是真的发自内心地拒绝与父亲破镜重圆,还是一时说的气话。扪心自问,她内心深处是恨这个父亲的,她不能想像父母果真又走在一起,她作为他们的长女,如何处理这种关系,毕竟,父亲的角色在她的生活里已经缺位40来年。

第二十二章 熟悉的陌生人(五)

    母女二人一同包了饺子,吃过晚饭。

    曲敏捷说:“妈,晚上我还要给学生批改作文,没啥事儿我就回去,不陪您了。”

    母亲连忙找保鲜盒,装了满满一盒荠菜馅饺子,又给保鲜盒套了好几层塑料袋,说:“趁热带些回去,天明还没吃到呢。”

    尽管曲敏捷对丈夫刘天明一肚子意见,但是丈母娘却打心眼儿里喜欢这一个女婿半个儿,吃一口东西都惦记着。

    曲敏捷不以为意地说:“他啥吃不到,还用您老人家操心挂念?”嘴上这么说着,还是接过了母亲递过来的保鲜盒。

    曲敏捷上楼,用钥匙打开门,在餐桌上放下保鲜盒。刘天明一身休闲服,趿拉着拖鞋从卧室里走了出来:“老婆,你回来啦!你老娘方才还来电话问你到没到家,还说给我带回了饺子。到底是我的亲媳妇儿亲丈母娘啊!我这正饥肠辘辘呢,饺子就到了,真是想啥来啥。”

    “你这个大忙人儿,整天外面的应筹都顾不过来,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晚饭还成了难题?”

    “老婆,你这话我怎么听出了批评的味道来了。从今以后,所有的应筹都去他娘的,我双休日就用来应筹自己的老婆,晚餐就吃老婆做的家常饭。”刘天明一边打开饭盒,用两个指头捏起一只饺子往嘴里送,一边说。

    曲敏捷用手摸一摸他的额头,说:“不发烧啊,怎么开始说起胡话来了,明天太阳能打西边出来?”

    “老婆你不可以这样埋汰自己的老公,我在你的心目中就是那么不堪的一个男人吗?你我是大学同班同学,不说是青梅竹马吧,也可称得上是两小无猜啊,有多少共同话题,怎么就不能在一起多交流呢?”刘天明认真地说。

    “刘天明同学,这话该我问你才对。你成天在外边花天酒地的,男哥们儿女朋友的应接不暇,有多少时间是留给我与你交流谈心的呢?”曲敏捷回敬道。

    “曲老师说得对呀!不过你要相信,你说的那些男女朋友不过是生意场上逢场作戏罢了。我这不已经下定决心从今天开始改邪归正了嘛。有道是浪子回头金不换,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就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请曲老师看我的实际行动吧!”刘天明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手,揽住曲敏捷的肩,把她拥入自己的怀里,深情地说:“阿敏,不说笑了,我白天在办公室看到了报纸,‘丹雨听你说’栏目上那篇访谈,虽然用的是化名,但是我一看就知道采访的是你,所以特意早早回来安慰你这颗小心脏。你小时候遭受了这么多的苦难,我却不得而知,不能为你排忧解难,真是该死。”

    刘天明虽然说话油嘴滑舌的,却是个感情极其丰富的人,曲敏捷当年接受他的求爱并最终决定嫁给他,也正是看重了他这一点。而且,他是那种性格跳脱又比较爱走极端的人,曲敏捷听得出他今天的这番表白完全是发自内心的,也一定能够说到做到。这份情曲敏捷当然得接着,她也已经是人到中年,惯看人世间多少悲欢离合,与刘天明这种少年夫妻结下的感情是不可能轻易舍弃的。她把头倚在爱人的肩上,说:“天明,我昨天去见他了,他老伴儿已经去世三年,他见到我,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说了许多表达歉意的话,我想了一路斥责他的话竟然一句都没有说出口。他还提出想跟我妈妈复合,你说可能吗?”

    刘天明扶正曲敏捷的头,看着她的眼睛说:“有什么不可能的?只要咱妈同意。你当女儿的,可不能在中间阻拦,怎么说他也是你的生身父亲啊。”

    “现在问题是,我这边倒没啥意见,老太太那里却表示坚决拒绝,连他让我捎的大白兔奶糖都给扔了。”曲敏捷无奈地说。

    “你老爸做了那么多对不起咱妈的事,还不许老太太发泄发泄心中的怨气啊!这样,你把老爷子地址告诉我,明天我就去会会这位老同志,跟他共同商量对策,我还不信攻不下你妈妈这座山头。阿敏,我说句实在话你别不爱听,你老爸虽然是老鳏夫一枚,人家也是老局长退下来的,想找个后老伴儿那也是分分钟的事,他想跟咱妈复合,我认为,还是念着当年那份感情,惦记着你们姐妹两个。”刘天明滔滔不绝地说。

    “刘天明你这话我还真就不爱听,你们男人凭什么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想抛弃就抛弃想召回就召回,左右都是你们对。”曲敏捷生气地说。

    “好好,算我多嘴,该打。求你别把我与曲老爷子归于一类混为一谈好不好?我对你和咱儿子怎么样,别人不知道,你难道还不清楚?”刘天明故意做出打嘴的动作来,曲敏捷被逗乐了。

    “行吧,天明,正好我不知道怎么回复这位老同志,就劳烦你跑一趟,去他那里把我妈妈的态度转告给他。另外,另外也让他欣赏欣赏你这位从未谋面的巧舌如簧的好女婿。”曲敏捷说。

    “放心吧老婆,保证完成任务。”刘天明敬了个夸张的军礼。“我一定让老同志见到我就后悔,肠子都会悔青,因为抛弃了自己这么可爱的女儿,而失去了这样一个好女婿尽孝的机会。”

    刘天明是个急性子,第二天上午就提着两瓶家中存放了十年的茅台酒,又顺路买了一只烧鸡、半只酱肘子和一些凉拌菜,来到曲啸天南山小区的家。

    敲开门,自我介绍道:“曲伯伯好,我叫刘天明,是您女儿曲敏捷的丈夫。”

    曲啸天喜出望外,热情地与来客握手,并将他让到客厅里坐下。

    “曲伯伯,我看了报纸上对敏捷的访谈,这些事情她过去从来没有跟我说过,我俩谈恋爱时,她告诉我说自己的父亲在她五岁那年就去世了。您现在还活得这么硬朗,她却咒您死了,可见,您对她的伤害有多深。”刘天明不改快人快语的性格,毫不掩饰地说。

    “小刘,你说得对,是我对不起敏捷姐妹和她们的母亲。都怪我那时年轻,比你现在还年轻好多的,总觉得前三十几年整个世界都欠我的。最主要的是,敏捷的妈妈从来都是那样一副颐指气使的样子,总把‘资本家少爷’挂在嘴巴上,党和政府都给我落实政策了,在她眼里,我这顶‘资本家少爷’的帽子永远也摘不下来了,你说气人不气人?”曲啸天说。

    “老太太就是那脾气,刀子嘴豆腐心。二十来年相处,我这个女婿也有发言权。再说了,您回过头想想,我岳母一开始叫您‘资本家少爷’,您怎么能接受?后来还不是您地位变了,诱惑多了,才开始挑剔起她来了。您别不高兴,我这样说,没把您当成老丈人,咱今天是男人与男人之间的对话。”刘天明说。

    “是啊,小刘。这些年退休在家,回忆起过去的事情来,我越来越意识到自己当年做得确实有些过分。你想,我第二个老伴儿已经去世三年多了,也不乏有人给我介绍一些所谓条件比较优越的女同志,但是我哪个都看也不看就断然回绝掉了。其实我心里头一直忘却不了和敏捷妈妈在艰难困苦中走过的那段时光,以及后来对她们的歉疚。可是,我又没有脸面去找她们母女当面道歉。直到看了报纸上的文章,我才知道这件事情对敏捷伤害这样深,终于鼓起勇气,想跟她们见上一面,把我深埋在心底的话统统讲出来,以求得自己的精神解脱和她们的原谅。”曲啸天神色忧伤地说。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融化掉这块坚冰,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啊!昨天敏捷去见了我岳母,老太太当场就回绝了您想复合的美意,把您让敏捷带去的糖果都给摔了,气得直哭。”刘天明接过曲啸天递过的矿泉水,拧开,喝了一口。

    曲啸天闻听此言,表现出大失所望的神情。

    刘天明接着说:“老太太能哭,我觉得倒不见得是坏事,相反,这事儿还真就有门儿。有道是哀莫大于心死,如果她心里已经没有您,就不会哭了。您没听说过那句话吗,爱的反面不是仇恨,而是漠视。这么多年过去,敏捷和她的妈妈对您的态度还只是仇恨而不是漠视,可见她们心里一直还有您。您说我分析得对不对?”

    曲啸天微微点头,暗中欣赏这位女婿爽朗的性格、缜密的心思和卓越的口才。

    这天中午,刘天明自告奋勇,去厨房切了酱肘子,掰开了烧鸡,又把带去的凉拌菜用餐盘一一码好,打开一瓶自带的茅台,留下来陪曲啸天痛痛快快地喝了一顿大酒。

    其间,刘天明以自己40几年人生经历积累的生活经验,帮曲啸天出了一大堆弥合与许凤玲、曲敏捷母女嫌隙的锦囊妙计。

    曲啸天退休后,已经有好些年没有这样痛痛快快地喝顿酒了,老伴儿方华去世后,更没有人跟她聊这么多的话。这个刘天明性格豪爽,快人快语,与曲老爷子阴柔寡言的性格形成了鲜明对照,像一缕阳光把他阴沉沉的世界照得通亮。

    翁婿二人把一瓶酒喝得见了底儿,都有些醉意,刘天明一沾酒,话匣子打开更是停不下来,曲啸天一辈子的心结差不多全被打开了。

    与曲啸天道别,刘天明下楼看了一眼停放在楼下自己开来的路虎,心说:只好打车回去,明天再过来取车了。

第二十三章 熟悉的陌生人(六)

    最近,青山文化广场里出现了一位戴米白色礼帽的老者,每天都拿着个小马扎坐在广场边上,津津有味地看一群中老年妇女跳广场舞,只是默默地欣赏,不上前,也不说话。他的眼睛其实只专注地盯着一个人,她在人群里个子最高,一眼便能挑出来,依旧微胖,皮肤白净,因为年纪的缘故,给人的感觉是富富态态的福相,头发有些花白,随意挽到脑后,白色半袖上衣,红色碎花长裙,白色胶底舞蹈鞋,显得有几分气质。不错,这位热心观众正是曲啸天。

    舞蹈队伍中的许凤玲注意到了他,并一眼就认出了他。他老了,比年经时还要瘦,所以身上的衣裤就显得松松垮垮的,不知道他胃溃疡的老毛病现在好没好?她的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个戴着一副近视镜,低眉顺眼,整天不说一句话,长相白净清瘦的青年矿工;那个年三十儿晚上被她气得差一点掉眼泪儿,又开心地吃饺子的书呆子;还有,矿工宿舍里偷偷摸摸战战兢兢的第一次彼此给予,大女儿出生时的欢天喜地……

    他一天天地按时来,她被生活磨砺得已经坚硬的心一天天地软了下来。

    这天早晨,广场舞散场后,平时跟许凤玲一同回家的邻居牛姐要去医院看望生病的亲家母,许凤玲便落单了。一个人刚走出广场,曲啸天就追了上来,在后面轻声喊道:“小许,是小许吗?”

    许凤玲停下脚步,回过头,冷冷地说:“你认错人了吧老同志,这里没有小许,只有老许。“

    曲啸天被抢白得无言以对,尴尬地站在原地。

    “你是不是觉得我能活下来,还有心思跳舞,很奇怪,心里挺不得劲儿?”许凤玲面带讥讽地说。

    “小许,你还是那个嘴巴不饶人的脾气。我知道你恨我,我不是都跟敏捷说过了嘛,这些年,是我对不起你们。”曲啸天陪着小心谦恭地说。

    “你拍拍屁股说走就走,一走就是40来年,一句对不起就完啦?你这句对不起可真值钱!对不起曲大局长,民妇得去市场买菜了,没工夫跟您这位大知识分子大领导干部闲打牙。”许凤玲说罢,抬腿就走。

    曲啸天向前追了几步,许凤玲速度不减,头也不回,他只得无趣地停下脚步,见许凤玲渐渐走远,直到在街角处消失也没有回头。

    离开文化广场,曲啸天大脑一片茫然,信步来到公交车站点,等来了8路车,决定去女婿刘天明的公司坐坐。

    来到公司大门口,穿制服的保安拦住他,问:“老爷子,找谁?”

    “我找刘天明。”曲啸天站下来,说。

    “请问您跟刘总预约了吗?”保安态度缓和下来。

    “他是我女婿。”曲啸天自豪地说。

    “您老请屋里坐,我给楼上打个电话,看看刘总在不在。”保安热情地接过曲啸天手里的马扎,扶他进到保安室坐下。

    电话拨通,不一会儿,一个年轻姑娘从楼上下来,热情地说:“大爷,刘总请您上楼。”

    曲啸天客气地对保安说了一声“谢谢小同志”,便随姑娘乘电梯上到三楼。

    姑娘敲敲总经理办公室的门,听到里边喊“请进”,便推门引曲啸天进到刘总装修豪华的办公室。刘天明正在接座机电话,示意曲啸天坐到沙发上。

    放下电话,刘天明绕过老板台,热情地说:“岳父大人,您老人家怎么找到这里来啦?有什么事,一个电话知会一声,我过去就是啦。”边说,边找杯子给曲啸天倒水。

    曲啸天经过早晨一番折腾,这会儿委实有些口渴了,喝了口水,放下杯子,说:“天明,你这总经理办公室比我当年的局长办公室可阔绰多啦!“

    “您老说笑了。我不过是个土财主,靠这些摆设充充门面罢了,您老人家那可是货真价实的国家干部啊!”刘天明心里暗暗得意,嘴上却这样谦虚道。

    “天明,你忙,我也不多打扰你,我今天是来向你继续讨教的。我按照你设计的方案,去了文化广场天天给敏捷妈妈站脚助威,可是她不肯理我呀!我上前同她打招呼,她几句话就把我给呛回来了。”

    曲啸天诚恳的态度像个好学上进的小学生,刘天明心里想笑,忍住了,故作认真地说:“岳父大人,我猜,您这辈子一定是被女同志给宠坏了,是不是从来也没有追过女孩儿,都是人家倒追您的?”

    曲啸天被刘天明逗笑了,表情有些害羞。

    “让我猜对了不是。您老可不知道,我当年追您女儿,那可真是嘴皮子麿破鞋底儿跑漏,十八般武艺全用上了,不知比您现在费多少功夫呢。咱当男人的,就要学会胆大心细不要脸的功夫,这样才能打动女人的芳心。面对心仪的女人,姿态放低点儿不丢人。不过,现在让您再从头学这些,恐怕也来不及了。这样吧,这个礼拜天儿,我和敏捷去趟老太太那里再说和说和,您老别急,先回家等待消息吧。不瞒您说,我自己母亲走得早,相处20来年,叫了丈母娘20来年的妈,我在老太太心目中还是有一定地位和分量的。”刘天明这番话说得是认真的。

    唠了一会儿,刘天明要留曲啸天在公司吃午饭,曲啸天说时候还早,就不在这儿啦,他还要回去抓紧雇个小时工把家里收拾收拾,万一哪天敏捷妈回心转意同意登门呢,得给她留下个好印象。

    星期天,刘天明和曲敏捷吃过早饭,就开着路虎前往矿山职工家属区。夫妻俩进屋,老太太跳完早场的广场舞刚回来,脸上还汗涔涔的。

    “妈,最近公司事儿多,一直没过来看望您。可算是今天有工夫,我想无论如何也得来这里看看您老人家,不然我这半个儿子就太不称职啦!这是给您带的多功能洗脚盆,您跳舞累了可以泡泡脚解解乏。”刘天明这种说话随意没大没小的性格深得丈母娘欢心。

    “你们年轻人,就忙你们的事业吧,我挺好,不用你们挂着,也别再乱花钱了。”许凤玲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对女婿的甜言蜜语感到很受用。

    “今天,就算是再忙,我也得来一趟,因为,我是受人之托,跟您老求情儿来了。”刘天明收起笑容,表情认真地说。

    许凤玲惊异地望着女婿的脸,等待下文。

    “是我老岳父,前天顶着烈日到我公司来了,求我无论如何帮他争取一个机会,跟您当面把话说开。”刘天明说。

    “你老岳父?哪个老岳父,你什么时候冒出个老岳父来?”许凤玲生气地说。

    “敏捷的生身父亲,不是我老岳父吗?你们母女俩还骗我说人家不在了,一骗骗了20年。老人家文质彬彬的,多好的一个人,只跟我喝过一次酒,我就觉得咱爷儿俩特别对脾气。”刘天明继续展开攻势。

    “天明你知道啥?你光看到他表面文质彬彬的,他做的那些恶事儿一定没有告诉你。敏捷头上那块疤,就是他害的。”许凤玲依旧语气强硬。

    “不对吧妈,我怎么听敏捷说那块疤是您摔碗给划的?”刘天明反驳道。

    “是我摔的碗不假,我是想砸他那个狗东西!”老太太越说越来气。

    “妈您说错了,我岳父把他做的事一五一十都跟我说清楚了,并说他早就认识到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对不起你们,只是不好意思登门道歉。而且,我说话您别生气,妈您不觉得自己脾气也挺冲吗?我听岳父说,您年轻时总管人家叫‘资本家少爷’,他是个知识分子,自尊心很强的,您把这称呼总挂在嘴上,谁爱听?”

    “我不也是随便那么一叫,寻个开心吗?如果真的嫌弃他成份高,我又怎么会嫁给他?”

    见岳母情绪有所好转,刘天明立即乘胜追击:“妈,您今天反正也没啥事儿,我建议咱就见一见曲啸天同志,给他个承认错误改过自新的机会好不好?”

    曲敏捷端着洗好的草莓进屋,也插话说:“是啊妈,你就听听他怎么说嘛!敏锐昨天跟我微信聊了一会儿,她听说这件事,放假也要和妹夫带孩子回来呢!”

    “你们两个东西真是没心没肺,我养你们这么大,你们不知道感恩,老东西几句话就把你们给俘虏过去了。”许凤玲又有些生气地说。

    刘天明赶紧接过话茬说:“妈您这观点我可不能接受,敏捷和敏锐是多孝敬的两个闺女啊!他们希望您能跟岳父和好,就是希望您晚年能过得幸福开心。我可听敏捷说了,这些年她一直想帮您找个老伴儿,可您每次都一口回绝了,我胡乱猜一下,您是不是心里一直放不下我岳父?”

    这次许凤玲没有反驳,反而哭了。曲敏捷递一个眼色给刘天明,刘天明点燃香烟,借机离开房间去到外面的阳台。

    曲敏捷一边拿毛巾帮妈妈擦眼泪,一边说:“妈,我知道这些年您活得挺苦的,我和敏锐也是一样,他确实做过太多对不起咱,特别是对不起您的事情,可他既然已经悔悟了,咱就给他一次改正的机会好不好?我听天明说,他还雇了钟点工收拾了家,随时准备恭候您光临呢。”

    “谁稀罕去他那个家!他要是真有心,就回到这里,从哪里犯下的罪过,就从哪里开始赎罪!”许凤玲此时说话的语气已经缓和多了。

    刘天明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已经听明白了岳母这话的意思,忙说:“敏捷,你陪陪妈去市场买点儿菜,我去把岳父接过来,咱今天就当面锣对面鼓地把话说开,破镜重圆,好不好?一家人,何必都在这里绷着。”

    见岳母没有表示反对,刘天明赶紧穿鞋下楼。

    时隔40年,许凤玲终于盼到丈夫曲啸天回家了。40年岁月沧桑,一家四口人坐在这个陈旧的小两居室住房里,吃着饭,喝着酒,述说着过去,努力让一切不愉快的陈年往事都化作云烟,只希望今后每一天的阳光都是明媚的。

    刘天明建了一个群聊名称为“曲径通幽”的微信群,里边有曲敏捷一家三口,曲敏锐一家三口,曲思进一家三口,还有曲啸天和许凤玲,共11个人。大家在群里很快热情相认,彼此问候,建立起亲情来。建起了群,大家才忽然感觉到,这原来是个枝繁叶茂的大家庭,而枝叶的根脉,正是当年像被狂风吹起的一颗种子一样从海市飘到青山的曲啸天。

    有父有母,才更像一个家。再过几天就是父亲节了,曲敏捷终于可以过一个有父亲的父亲节了。刘天明和曲敏捷商量,就在这一天坐飞机带两位老人家去趟海市,和敏锐一家聚一聚,也让老父亲带母亲回自己的老家看一看。

第二十四章 两个苦瓜一根藤

    “丹雨听你说”栏目甫一推出,就产生了极大的社会反响。关于阿敏的访谈稿件《叫一声“爸爸”太沉重》见报当天,就有好几个读者打来热线电话,表示希望参与“丹雨听你说”栏目,接受访谈。这篇稿件通过青山日报微信公众号和“青山云端”手机客户端同步转发,更引起网友的极大推崇。网友们认为,“单身妈妈”“单亲家庭”确实是个非常普遍的社会现象,同时也带来诸多社会问题,这个栏目充分体现了主流新闻媒体的人文关怀。

    一时间,靳明丽和王丹宇两个接听电话,预约采访,撰写稿件,忙得是不亦乐乎。

    这天傍晚,外面刚刚下过一场小雨,东边的天空挂起一道弯弯的彩虹,空气干净清新。雨后彩虹,在工业城市青山的上空并不多见,所以人们纷纷拿起手机拍照,留下这一奇观。

    靳明丽忙完一篇访谈稿件,点开手机,见关于彩虹的微信已经在朋友圈里刷屏,其中就有王丹宇在自家小花园里拍摄的,还配了一首颇具意境的小诗。她给这条微信点了赞,摇着轮椅来到落地窗前,抬眼望去,果然见一条完整的彩虹挂在天上,心情随之大好,忙给王丹宇打去电话,说:“丹宇老师,这段时间跟您合作,学到了很多东西,今晚咱给自己放松放松,我请您出去吃个便饭好吗?”

    “小靳你过谦了,你这种雷厉风行的做事风格也值得我学习啊!你不知道,我自从不担任牧场中学的校长,特别是到青山文联不坐班之后,整个人都变得慵懒散慢起来,这一阵子与你合作,人被事儿牵着走,你别说,过得还真挺充实的。这样吧,我就一个人儿,你来我家,咱们一起烧菜做饭好不好?”王丹宇真诚相邀。

    “这——丹宇老师您可能不知道我的情况,我也是一个人生活。这样,反正咱都住在一个小区,就请您屈尊移步来我这里吧,我冰箱里准备了一个星期吃的呢,什么都有。”靳明丽说。

    “是吗?我还真不知道你的情况。好吧,你不要动了,把地址发给我,等我一会儿,半个小时就到。”

    王丹宇挂断与靳明丽的通话,就开始收拾头脸,换衣服。打开酒柜,取出一瓶大女儿其其格与赵晓东去欧洲旅游带回来的法国干红。出门,又拐进小区大门外的水果超市买了荔枝、山竹两样应季水果,按照手机上的定位敲开了靳明丽的家门。

    靳明丽坐着轮椅,已经在厨房煎好了两份黑椒牛排,拌好了一份蔬菜沙拉,正准备做培根芦笋卷和给面包片加热。

    “小靳,我不是告诉你不要动吗?怎么你还亲自下厨了?”王丹宇一边忙着脱鞋一边充满歉意地说。

    “丹宇老师,您跟我接触的时间短,还不了解我,我除了两条腿不听指挥,其他什么都不耽误。你就踏踏实实地在客厅里坐着,再过十分钟,咱就可以开饭。”靳明丽一边往客厅里推王丹宇,一边说。

    王丹宇只能客从主愿,来到客厅。举目望去,靳明丽家两室一厅的住房收拾得井然有序,一尘不染,心中暗暗佩服她的刚强励志。

    过了大约十分钟,靳明丽喊道:“丹宇老师,咱们可以开饭啦!”

    “小靳,你以后不要老师老师地称呼我,就叫我丹宇姐好了,这样听起来更亲切些。”

    “好哇,那我就不客气,叫你姐姐啦!我正好没有姐姐。”

    “你总还比我强,我是个独生女,兄弟姐妹都没有。”

    王丹宇坐到桌边,见靳明丽已经把饭菜端上来,摆上两只高脚杯,她带去的那瓶红酒也已经打开,放在醒酒器里醒上了。

    “丹宇姐,我俩真是心有灵犀呀,您是算出了我会做西餐吗?恰好就拿来一瓶红酒相匹配。”靳明丽笑道。

    “我本来晚上吃得就不多,是想过来让你陪我喝点红酒的,你烹制的这些美味佳肴倒吊起我的胃口来了,明丽你真能干,姐姐我真是自愧不如。”王丹宇发自内心赞叹道。

    靳明丽给两个人的杯子里各倒了半杯酒,说:“丹宇姐你信命吗?”

    “怎么的明丽,你一个党报的编辑不会是个唯心主义者吧?”王丹宇笑道。

    “那倒不是。我只是觉得,好多事情都是命运安排好的,你争是争不来的。丹宇姐,我每天联系那些单身妈妈,听她们讲述自己的人生经历和思想困惑,其实我本人就是一个单身妈妈,我与前夫张鹏去年办了离婚手续,其实我俩的婚姻早在十年前已经名存实亡了。丹宇姐,别光听我说,您尝尝我煎的牛排火候怎么样?”靳明丽说。

    王丹宇用餐刀切下一小块儿,叉起放进嘴里细细地咀嚼,连连点头说:“嗯,火候正合适,地道!”

    靳明丽举起杯子,说:“为咱姐妹俩的愉快合作,干杯!”放下杯子,又说“丹宇姐你不要烦,今天咱们姐妹相认,我就当您一次访谈对象,把我这二十多年的苦水跟您倒一倒。我混到了今天这副模样,也是咎由自取,我这些年心里一直恨一个人,您知道是谁吗?”

    王丹宇摇了摇头,表示猜不出。

    靳明丽端起杯子狠狠地喝了一大口酒,说:“我特别恨你家姐夫的那位孪生哥哥,我最敬爱的钟老师,钟副总编辑。你不知道,我大学毕业前实习时他带过我,我毕业到报社的时候,他因为前妻林美惠婚内出轨两人刚刚离婚。不瞒你说丹宇姐,钟山是闯入我心里的第一个男人,他离婚带着一个男孩子,姐姐你说,我一个大姑娘倒追他算不算下嫁?”

    王丹宇不置可否。她此时思绪已经飞到了自己的大学时代,那次大一新生开学典礼上,年长自己一岁的学弟钟山在舞台上表演吉他弹唱《童年》和《外婆的澎湖湾》,又何尝不是拨动了她的心弦啊?原来,她与这个自己刚刚认下的明丽妹妹的初恋情人竟然是同一个人!她们真称得上是两个苦瓜一根藤了。这世界真是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啊!

    “丹宇姐,敬你一杯!你和姐夫是多好的一对伉俪呀!真真是羡煞了神仙。”靳明丽端起酒,又与王丹宇碰杯。

    王丹宇也狠狠地喝了一大口,把半生的酸甜苦辣统统饮下。放下杯子,说:“明丽,你这样说,我倒真觉得缘分天注定这句话有一定的道理。你跟钟山没有走到一起,只能证明是老天不成全你们,月老的红线压根儿就没把你们两个拴在一起,付出再多的情感也是枉然。瞧你这家里收拾得多干净利整,你再去你钟老师家看一看,我可不是背地里说人家坏话,只不过陈述一个事实,别看邱月月老师把自己和小公主打扮得光鲜亮丽的,家里东西摆放那叫一个乱,像开二手货市场。钟山在家的时候紧着收拾,下乡那阵子家里又乱得不行。有道是各花入各眼,他不爱你,并不等于你不够好。男人有时候还就是贱坯子,你越对他好,他越躲着你。你对他保留点神秘,他倒反过来产生探秘的好奇心。女追男隔层纱,纯粹是骗人的鬼话。”

    “丹宇姐你说得太对了。我认为,女追男隔层纱这个道理,是说给美女的,对丑女不灵。各花入各眼,也首先得是一朵按照普世的审美观来看是一朵好看的花才行。喝酒喝酒,不说这些了。”靳明丽又端起杯子,把杯下酒一饮而尽。

    “你千万不要妄自菲薄,谁说咱明丽不是一朵花啦?不过,这朵花是一枝带刺儿的玫瑰,男人可能觉得不好把控,所以不敢轻易来摘。不是有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古话么?”

    “丹宇姐,你这话就不对了,你采访的曲敏捷的母亲,不就是因为文化水平不高,才不幸沦为弃妇的吗?这样看来,有才无才也不是问题的关键。”

    “这倒也是。有首歌这样唱,说女孩儿的心思你别猜,你猜来猜去也猜不明白。依我看,男人的心思女人也猜不明白。明丽,别的且不说,钟山做新闻业务工作还真是一把好手。他的创意非常接地气,实践证明,咱们做的‘单身妈妈热线’真的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就说第一期那位曲敏捷老师吧,咱们的访谈稿件见报后,父女二人40来年的恩恩怨怨都化解了。小曲还告诉我,他的爱人看到这篇访谈稿后也深受教育,对她比从前好多了,周六周日没有极特殊的事,固定在家里陪她。还有啊,她的老父亲曲啸天和母亲许凤玲的关系也缓和不少,老爷子幡然悔悟,老太太也逐渐放弃了怨恨,两位老人破镜重圆我看也为期不远了。其实,人的一生本来活得就挺累的,多一分宽容,多一些爱,总比心存怨怼和仇恨要好。”王丹宇说。

    “丹宇姐你知道吗?我最佩服你的就是思考能力,我这个人,行动力强,思考能力相对偏弱,其结果就是陷入一种蛮干的状态,所以把自己这辈子弄得这样惨。”

    “明丽,你可不要这么说,我们每个人看到的都是别人光鲜的一面,其实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你从我写的小说中不是已经看到了我经历的苦难童年吗?你一定也听说了,前一阵子我大女儿其其格和丈夫赵晓东也闹了那么一出。”王丹宇很想说,我的初恋也惨遭钟山的无情拒绝啊!却终究感到有些难为情,没有说出口。

    王丹宇与靳明丽边吃西餐边喝红酒边聊着彼此的往事,不觉天已经黑了。

    吃罢晚饭,王丹宇要帮助靳明丽收拾,靳明丽坚决表示拒绝,说:“你不知道东西该怎么归位,就在客厅里坐着喝点茶吧。”

    “既然你不用我帮忙,我也就不多打扰你了,先回去啦。”王丹宇起身想走。

    靳明丽说:“丹宇姐,今天下午我接了一位姓崔的读者打来的电话,说自己也很喜欢写诗和读诗,以前还在作家班听过你讲过课,非得要约你谈一谈,你看看哪天能安排上?”

    “你约吧,我手头上的活儿都忙完了,明天就行。”王丹宇说

第二十五章 爱的代价(一)

    这次采访约在了青山日报社一楼新建的茶吧。王丹宇觉得,整天宅在家里总不是个健康的生活方式,所以决定走出户外,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正好昨天刚刚下过一场雨,暑气也不是那么重。

    下午一点半钟,王丹宇打车来到青山日报社一楼新辟出的茶吧时,这位女士已经等候在那里。看年龄,也就三十岁出头,穿一身水绿色半袖低胸连衣裙,高个子,披肩卷发,体态丰满,面部比较有棱角,小麦色皮肤,厚嘴唇,大眼睛,按当下的审美标准,属于那种性感型的女子。

    “丹宇老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崔雨虹,平时喜欢写写诗,以前在报纸杂志上也发表过一些。您的三本诗集《绿海》《星河》和《生命之歌》我都认真拜读过。”女子从座椅上起身自我介绍道。

    “你好小崔,咱青山有这么多女诗人啊!你已经是第二位说看过我诗集的人啦。”王丹宇笑道。

    “我可不是简简单单的看过,而是一字一句认真地拜读过,特别是您的那本《生命之歌》,我觉得与我的情感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好像写的就是我的经历。您一定不记得了,我十几年前在省作协举办的培训班上还听过您的课呢。”崔雨虹说话时胸脯起伏,有一些紧张和激动。

    王丹宇凭几十年的阅人经历,判断出这是一个情绪型的访谈对象,只要把她的情绪调动起来,自己不用更多插言,听她讲就好了。想到这里,王丹宇起身给崔雨虹倒了一杯热茶,崔雨虹用双手接过,连连道谢。

    崔雨虹的讲述,就从那次省作协组织的诗歌创作培训班开始。

    “我在咱青山供电公司办公室工作,诗歌创作是我的业余爱好,初中时就开写,已经写二十多年了。我的初恋男友,后来成了我的丈夫,现在应该称作前夫了,就是我的诗友,也是那期培训班的学员。”崔雨虹说。

    崔雨虹22岁大学毕业后,就来到父亲老同学任总经理的青山供电公司办公室当上了一名文员。

    那一年的秋季,省作协举办为期三天的青年诗人培训班,青山供电公司职员崔雨虹与青州中医学院研二学生方亮是培训班的同学。课上研讨时,方亮从一名中医专业研究生的审美角度,一下子就迷上了聪慧健谈顾盼生辉的崔雨虹同学,崔雨虹对这位戴着金丝边眼镜书生意气热情开朗的男同学印象也不错。课下交谈,两个人瞬间擦出爱的火花,虽然嘴上没有明说,但彼此心中都把对方作为心仪对象,并通过眼神传达了爱意。培训班结束时,两人互留了联系电话,并很快进入热恋模式。

    两颗年轻的心相互吸引着,牵绊着,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当你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就开始想念,因为你终将离去……”崔雨虹在诗中这样写道。

    初恋,相思,欢聚,别离,那是一段最浪漫美好的时光。方亮每星期六都要不辞辛苦起大早坐绿皮火车来青山陪伴女朋友崔雨虹,半夜再坐绿皮火车回学校。方亮往来奔波,为伊消得人憔悴。崔雨虹想念恋人,愁情才下眉头又上心头。两个人都觉得遇到了此生最对的那个人,他们必须在一起,一刻也不想多等。当年年底,方亮研究生还没有毕业,他们就匆匆走进了婚姻的殿堂。

    新婚的家安在了青山,两颗火热的心碰撞出的激情很快就孕育出爱情的果实,第二年9月份,一个小生命诞生了,取名方清晏。此时,方亮也正好研究生毕业,放弃了省城大医院环境舒适的工作和父母早早准备好的宽敞明亮的婚房,来到青山中医院当上了一名青年医生。

    新婚生活是甜蜜的,虽然暂时住的是崔雨虹父亲一处闲置的单室住房,但是两个相爱的人终于可以长相厮守,这比什么都重要,小儿子的到来更增添了这个小家庭的喜气。崔雨虹每天都生活在诗情画意里,被浓得化不开的爱紧紧包围着,辛苦育儿之余笔耕不缀,诗歌创作如同井喷,年底就自费出版了一本题为《与幸福有关的日子》的诗集。

    而此时,方亮的志趣却在悄悄发生着改变,他不再沉迷于诗歌,医院繁重的工作和家庭沉重的负担已经让他无心读诗更无暇写诗。他对诗歌的爱好似乎只停留在学生时代,只为给无法安放的青春寻找一个载体,随着大学毕业走入社会,特别是恋爱婚姻家庭三步曲完成之后,他的情趣迅速转移到日常俗务当中。自己不写诗也便罢了,对崔雨虹的诗歌创作热情常常表现出漠视,有时甚至泼冷水。这让崔雨虹有些不开心。她内心中觉得,方亮变了,变得不像过去那样爱自己懂自己了。诗人的创作灵感需要爱情滋养啊,没有爱情,又何来创作激情呢?

    这天晚上,小清晏熟睡了,方亮倚在床上,捧一本西医的大厚书在认真研读。崔宇虹洗漱完毕,揭下了敷好的面膜,还给身体喷了一点点似有若无的法国香水,然后,靠着方亮身边坐下来,用下巴拱了拱他的肩膀,温柔地说:“亮哥哥,不看了嘛,陪我聊聊天儿好不好?”

    方亮放下手中的书,用手轻轻摸一摸崔雨虹光滑细腻的脸颊,说:“小雨点儿,你先睡好吗?明天省内同行要来我们院开展中西医结合治疗高血压的学术观摩活动,这个项目是主任和我共同搞的,主任作主旨发言,临时决定让我也介绍一下临床应用情况,我得抓紧准备准备,强化一下西医诊疗知识,到时候不能掉链子啊。”

    崔雨虹嘟起嘴,悻悻地说:“好吧,那我先睡了。”

    崔雨虹说,这是方亮第一次拒绝她的主动示爱。“以前他可不是这样的啊,甭管是期末考试还是论文答辩,也无论是刮风下雨还是天寒地冻,约好的见面时间他从来也不会爽约。这真是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

    又过了几年,方亮因为工作业绩突出,被破格提拔为中医院内科副主任。中医院还以成本价给他解决了一套100平方米两室一厅的住房,就在医院南墙外,一来奖励这位青年医生的工作成绩,二来也为了紧急情况时出诊方便。崔雨虹的同事朋友同学都说,雨虹你真有眼光,找了这样一位青年才俊。言外之意是,崔雨虹高攀了这位方主任。崔雨虹心里不服气,他是青年才俊,我也是著名诗人啊,他出学术专著,我还出了一本诗集呢!

    医院整天有忙不完的事,崔雨虹的办公室工作倒是无比轻松,所以,洗衣收拾家买菜做饭接送小清晏去幼儿园一应事务全部由崔雨虹承担下来。崔雨虹是个手脚麻利做啥像啥的女人,做这些琐事对她来说都不算什么,最让她难以接受的,还是感到与方亮的情感越来越疏离。方亮回家除了看书就是上网,研究的都是崔雨虹一窍不通也毫无兴趣的医学方面的问题,再不是当年那个热血沸腾诗情澎湃的翩翩少年。

    实在忍无可忍时,崔雨虹也会抱怨:“方亮,求求你,能不能别总把医院呀患者呀疾病呀的带到家里来说,多膈应人啊!”

    “人吃五谷杂粮的,哪能不生病,哪一个人能离得开医院和医生?你写诗,我看那才真的叫无病呻吟呢。”方亮说。

    “你胡说,鲁迅、郭沫若,柯南•道尔,还有好多好多当代作家,不都是弃医从文的吗?你敢说他们都是胸无大志无病呻吟?”崔雨虹不服气地反驳道。

    “好吧好吧,作家,诗人也很伟大行了吧?雨虹女士,我不反对你写诗,说不定某一天我家真产生了一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呢!但是,也求你别总干涉我致力于庸俗的治病救人医学研究好不好?”

    在崔雨虹听来,方亮说这番话时带着明显的讽刺意味,这让她感到很伤自尊。这是他们的感情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儿子上幼儿园后,崔雨虹不再像前几年那样忙碌。那个时候,也正是熟女崔雨虹人生最光彩照人的阶段,春水荡漾,春花盛开。青年医生方亮却依旧整天埋头在医疗工作和课题研究中,辜负了这大好春光。崔雨虹已经隐隐地感觉到,方亮这道篱笆再也圈不住她一颗躁动的春心,她这一树的红杏是注定会有一枝两枝开出墙外去的,偷采这花枝的,不是张三,便是李四。

第二十六章 爱的代价(二)

    按照哲学的观点,事物总是由量变到质变,外因是变化的条件,内因是变化的根据,外因通过内因而起作用。崔雨虹出轨,终于因为一次成熟的条件而由意念转化为现实。

    那是一年的春天,春天本来就是万物复苏万象更新的季节,女诗人崔雨虹一颗躁动不安的心因为得不到丈夫方亮积极而及时的抚慰而感到极其孤独落寞,无处安放。这时候,供电公司党高官马维成带队,率她和政工部主任李浩然去江城,参加一个全国电力系统为期一周的宣传信息工作培训班。本来报的是办公室潘主任,因为潘主任丈母娘忽然阑尾炎发作住院手术走不开,这次培训便临时由崔雨虹顶上,崔雨虹在办公室负责写文字材料,参加这个培训班也正合适。说是培训,其实授课内容并不多,是半学习半休闲性质。崔雨虹把儿子送到父母家,收拾行囊欣然前往。

    三个人刚报到,马书记就接到公司总经理的电话,青山供电公司发生了一起安全事故,有人员伤亡。他匆忙返回处理善后工作,留下李浩然和崔雨红继续在江城参加培训。

    培训班在钟山风景名胜区的天地和宾馆举行。学员来自全国各地,吃饭又都是自助餐,不利于彼此熟悉和交往,所以李浩然和崔雨虹这两个来自同一个单位的人上课吃饭自然就凑在了一起。

    晚饭后,崔雨虹敲响了李浩然房间的门。李浩然喊了声“请进”,以为是服务员,也没抬头。李浩然穿了件黑色跨栏背心,正在低头调电视节目,映入崔雨虹眼中的李主任是一个胸肌和肱二头肌发达、侧脸棱角分明的健美男子形象。李浩然是公司有名的才子,不但工作上的文字材料写得干净利整,条理分明,散文也写得相当棒,时不时就有作品见诸报刊。今天,出现在崔雨虹面前的又是这样一位内外兼修的健美才子,她的心弦猛然被拨动了一下,脸竟然不由自主地红了。

    李浩然抬头,见来者是崔雨虹,也有些不好意思,忙说:“对不起雨虹,我还以为是服务员呢。”边说,边抓起床上的衬衫往身上穿。

    “李主任,女学员这边出了个单儿,我只好一个人住了,连个伴儿也没有。我想请你陪我到外边走一走,呼吸呼吸风景区的新鲜空气,天快黑了,我自己出去有点儿害怕。”崔雨虹娇羞地说。

    “没问题,你等我一会儿,我换件衣服就走。”李浩然爽快地答应下来。

    见李浩然嘴上说着却站住不动,崔雨虹迟疑了一下,明白应该回避,便退出房间。

    过了大约五分钟时间,李浩然出来了,长裤,半袖上衣,跑鞋,一身运动装扮。

    两个人走出宾馆的大门,沿景区大道向前慢慢地走,又拐进一条石板铺就的缝隙中长着绿草的小径。太阳已下山了,外边温度适宜,小径边的红、白、黄玉兰花正在盛开,芳草夹杂着花香,令人宛若置身仙境一般。而此时的崔雨虹正穿了件鹅黄色真丝连衣裙,身材高挑挺秀,恰似一朵最大最艳的黄玉兰花。风景宜人,又有美女在侧,李浩然不免有一点怦然心动。

    “李主任,过去没有注意,你还是一位运动健将啊!”崔雨虹侧过脸望一眼李浩然,充满敬意地说。

    “是啊!我上大学时还是学校篮球队的主力中锋呢,工作以后也每天坚持跑步,不运动,浑身都会觉得不自在。”李浩然向空中挥了挥手臂,做了个投篮动作,得意地说。

    “怪不得呢,你身材保持得这么好。李主任,以前光知道你是咱公司著名的才子,今天才发现,你原来是文武全才啊!”崔雨虹言语间充满了羡慕之情。

    “雨虹,你可别这么表扬我,我只会打打球摆弄摆弄文字,不过是些屠龙之术。哪能比得上你爱人方主任,学贯中西医,治病救人,那才是实实在在的本领啊!”李浩然真诚地说。

    崔雨虹没有搭言,两人继续慢慢向前走,走着走着,眼前是一片开阔的水面。傍晚无风,湖水清澈而宁静,倒映着远山、近树,女诗人崔雨虹陶醉在这情境之中,忽然觉得人生真是太美好了,生而为万物之灵的人真的是太幸福了!

    湖边有几块圆石,崔雨虹说:“这里风景好美!李主任,咱们坐一会儿好吗?”

    “好呀!”李浩然愉快地应到。

    二人分别挑一块大小高低距离适中的石头坐下来,面向这湖光山色,忽然都找不到话题了,有相当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冷场。

    “李主任,不知道你家嫂子是做什么工作的?”还是崔雨虹首先打破了沉寂。

    “她呀,在时尚时装城经营一个卖服装的档口,从广州倒腾服装出售。”

    “原来是位商界人士啊!我猜,她一定长得非常漂亮,不然怎么能俘获你这位大才子的心。”

    “嗯,漂亮嘛,还真谈不上,也就是个一般人儿吧。你不知道,我们两个,是父辈指腹为婚的。”

    “还有这事儿?快说说看,一定很有趣儿!”崔雨虹表现出小女孩儿一样十分好奇的神态。

    “也不算怎么太有趣儿。我们两个的父亲是老战友,在部队的一次军事训练中,面对突然脱手即将炸响的手榴弹,她的父亲将被吓呆了的我的父亲扑倒,救了他一条命。两人从此成了好兄弟,当时就说,将来两人娶了妻生了子,如果都是男孩子就结拜为兄弟,如果都是女孩子就结拜为姐妹,如果是一男一女,就结为夫妻。结果,就是今天这个样子喽,她比我还年长两岁。她家在青山,从小不怎么爱读书,只念了个职业学校,也没找到什么合适的工作,只好去服装城帮人家卖衣服,卖着卖着就寻出了门道,自己租了一个档口。我大学毕业后,父亲的老战友我现在的老丈人帮我在青山安排了这份工作,所以我就来青山,同他女儿结婚啦,事情就这么简单。”李浩然讲述道。

    “李主任,你还真是个大孝子啊,就真的听从了你父亲的安排?”崔雨虹不无遗憾地问道。

    “说实在话,我对这桩婚事也有过困惑,可我家老爷子说:如果当年没有你周伯伯救我,我这条命就交待了,哪还有你小子,悔婚的事可千万不能做,那样会遭报应的。”李浩然笑道。

    “这——李主任,我问一句不该问的话,你和你爱人,你们有感情吗?你爱她吗?”

    “什么感情不感情的,我们可不像你们诗人那么浪漫多情。儿子都上初中了,像小品中说的,还能离咋的。”李浩然又笑了。

    崔雨虹发现,李浩然的笑容特别阳光灿烂,是那种硬汉与暖男的合体。

    这时候,天色渐渐暗下来,星星出来了,李浩然为崔雨虹的世界升起了新一轮太阳。

    沉吟了半天,崔雨虹又说:“李主任,有许多夫妻,外人看着光鲜亮丽,其实他们自己并不见得感觉幸福快乐。比如我,许多人都以为方亮年轻有为,我们一定生活得幸福美满,岂不知,他其实就是个书呆子,回家捧起书看个没够,一天都说不上几句话,我买件新衣服,换个新发型,他都注意不到。”

    孤男寡女独处,崔雨虹扯出的这个话题又实在敏感,李浩然产生一丝警觉,抬眼望一下天空,说:“时候不早了,咱回吧!”

    两人站起,慢慢往回走。夜色中,玉兰花依然静静地绽放,散发着幽幽的清香。崔雨虹觉得,这应该也必须是一个有故事的夜晚,否则便是辜负了这转瞬即逝的大好春光,还有明媚了这夜晚的那轮太阳,对,我的太阳,下一首诗的标题就叫“我的太阳”。崔雨虹的心潮澎湃着,思绪跳跃着,脚步却忽然停顿下来,跟不上这飞转的情感和欲望。

    “李主任,抱抱我好么?”声音虽然是轻轻柔柔的,却一字不漏准确无误地送达到李浩然的听觉神经并迅速地传导到大脑中枢神经,大脑中枢神经又迅速下达指令分泌出男性荷尔蒙,一双肱二头肌十分发达的手臂稍稍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抵挡住这巨大的诱惑,将这声音的主人拥进怀中。崔雨虹有一米七的身高,仰起脸,丰满的嘴唇恰好与一米八身高的李浩然低下头周边冒出浅浅胡须的唇合在了一起,做成一个巧妙的“吕”字。

    草丛中,是“叽叽叽叽”有节律的虫鸣,遥远处,偶有一声布谷鸟的叫声传来,常人听来是“光棍好苦”,而他们听到的却是“不管不顾”。除此之外,天地之间就只有这两颗心在激烈地碰撞跳动。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她的生命在他的怀抱里慢慢融化。

    良久,“吕”字分成两个“口”字,两个人的手自然而然地牵在了一起。

    这个晚上,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回到了李浩然住的房间,度过了一个价值千金的春宵,那感觉是他们人生经历中从未体验过的,直觉得夜太短,一刻都不想浪费掉,天却亮了。

    然后是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培训班上只见两个无精打采的学员,宾馆房间则成了他们“天地和”的第二课堂。

    为期七天的培训班很快就要结束了,即将踏上返程的崔雨虹像是要走向刑场。这段浪漫与激情行将被杀戮。把崔雨虹拥在怀里,李浩然无奈地说,他对她是爱到了骨子里,可是他不能离开自己的结发妻子和儿子,无论是从道义还是责任来说,都不能舍弃。更何况,他的老父亲和老父亲的老战友兼亲家公还都健在,如果他李浩然胆敢做出此种停妻另娶大逆不道之事,这俩老兵是断不会轻饶他的,打折他的腿,也是说到做到。而她这边,又怎么跟方亮启齿谈分手呢?还有儿子方清晏,他们分手儿子又该怎么办?

    回去的路上,崔雨虹哭了左一次右一次。李浩然却不像在天地和宾馆时那样温柔体贴耐心,而是表现出紧张焦虑的神情,很明显,是把她的缠绵悱恻当成了沉重的心理负担,甚至有些怪罪她对自己纠缠不休。

第二十七章 爱的代价(三)

    飞机降落在青山机场时天已经黑了,公司派来专车去机场迎接外出参加培训的李浩然和崔雨虹两个人。

    车开到市区时,司机问坐在副驾驶位置正在打盹的李浩然:“李主任,先送哪位?”

    “先送李主任吧,我家在中医院小区,比较远。”坐在后排座位上的崔雨虹抢先回答道。她在飞机上已经说了方亮今晚在医院值夜班不会回家,此时内心深处多么渴望李浩然回家放下行李后,就编个理由找个借口出来,打车过来陪伴她,别把她一个人丢在这个孤独寂寞的夜晚里。

    李浩然被两个人的对话惊醒,也不争执,车先在巴黎花园小区停下来。李浩然下车从后备箱取出行李,礼貌地谢过司机师傅,挥手与崔雨虹道别,拖起行李箱向自家楼门洞走去,就好像他与她从来也没有发生过在天地和那七个晚上的激情,他们不过是一同出一次公差的普通同事。崔雨虹心中暗自神伤。

    车又开到中医院小区。崔雨虹下车,从座位上拿下自己的行李箱,与司机师傅道别。

    崔雨虹家住在没有电梯的二楼,她用两只手吃力地将行李箱拖到楼上,刚掏出钥匙准备开门,门却从里边开了。崔雨虹知道,按正常排班,方亮今晚应该值夜班,明早在医院吃过早餐才会回家,所以方亮突然出现在家中令她感到有几分意外,几分失望。

    “知道夫人今晚会回来,我特意串了个夜班。怎么的,是封闭训练吗,一周时间连一个电话也没打回来?”方亮一边接过崔雨虹手中的行李箱,一边笑呵呵地问道。

    崔雨虹含糊其辞地“嗯”了一声,进到门里,回过身关上房门。见餐厅里已经摆好了晚餐,看菜品,猜出一半是从熏腊店买回的熟食,另一半是由医院食堂打包的单炒。令她感到惊诧的是,还开了一瓶红酒,摆着两只高脚杯。更令她感到惊诧的是,桌边的花瓶里居然还插着一枝含苞待放的红玫瑰。

    “热烈欢迎夫人学成归来!我的厨艺实在难登大雅之堂,只能是因陋就简临时拼凑几样菜为夫人接风,还望夫人海涵。夫人一路辛苦,请坐请坐。”方亮用两只手扶着崔雨虹的双肩,往餐桌前推。

    “等等,我还要去趟卫生间,洗洗手。”崔雨虹挣脱方亮的双手,径直向卫生间走去。

    自己一个下午精心制造的浪漫,却没有得到远道归来的妻子热情回应,非但没有热情回应,而且好像视而不见,方亮感到有些困惑,也有些失望。这不就是她平时特别想要的浪漫效果吗?浪漫来了,怎么又不接受呢?

    崔雨虹走进卫生间,打开镜前灯,在镜子里照了照自己的面容,脸色灰暗,两腮消瘦,眼窝深陷,知是这些天不眠不休极尽贪欢造成的结果。她用温水洗了脸,擦了些晚霜和粉底,又淡淡地打了点腮红,面色貌似改善了一些。擦干手,慢腾腾地走出卫生间,坐到餐桌前。

    方亮已经将红酒斟进两只高脚杯,静候在那里。待夫人坐定,忙举起杯子,高兴地说:“首先,请容许方亮同志对夫人崔雨虹女士荣归故里表示热烈欢迎!干杯!”

    崔雨虹只得端起杯子,与方亮的杯子轻轻碰了一下,用嘴唇抿了一下杯口,脑海中立即浮现出那天夜色朦胧中石板小径上的激情长吻,瞬间有一些眩晕。

    “吃菜吃菜!虽然不是夫君我亲自下厨烹制的,却也是用心用情之作,请夫人忽略菜品的粗糙,只去品尝这爱的味道。”方亮今天晚上不知为什么嘴这么贫话这么多,他不知道夫人现在心情有多么烦多么乱。

    “方亮,你知道我今晚到家,为什么不把清晏接回来?”离家一周多,崔雨虹此时还真有些想儿子了。

    “你这话问的,可不像一个女诗人,倒像是个普普通通的俗女子。不是有句话叫小别胜新婚嘛!今晚,只得请方清晏小朋友在他姥姥家暂且委屈一下,成全他爸爸妈妈的二人世界啦。”方亮又要往崔雨虹的酒杯里倒酒。

    “方亮,我有些累了,喝不了那么多,别给我倒了。”崔雨虹边说边用手挡方亮伸过来的酒瓶。

    “不是有句话嘛,叫酒为色媒,色为酒媒,今晚我与夫人小别重逢,哪能少了这位大媒?来吧,陪老公干一个!”方亮许久都没有这样殷勤了,崔雨虹感到很不适应,甚至有些厌烦,却也盛情难却,只得顺从地干了杯中之物。因为连日劳累,所以食不甘味,这时她就想躺在床上好好地睡上一顿饱觉。

    勉强吃了几口菜,崔雨虹放下筷子,说:“你慢慢吃,我累了,回屋歇一会儿。”

    方亮看出了夫人疲惫的神情来,忙说:“夫人请先安歇,收拾桌子洗碗的任务就交给老公我吧。”

    等方亮收拾了碗筷洗完澡回到卧室时,崔雨虹已经换好睡衣,在床上发出了轻轻的鼾声。方亮伸出手欲推她裸露在被子外面的肩膀,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将手缩了回来,把被子帮她掖好,上床,打开台灯,灭了房灯,捧起床头柜上的医学专著又津津有味地读起来。直到半夜12点,上下眼皮都开始打架了,才放下书,熄了灯,钻进被窝睡去。

    方亮醒来时,崔雨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床了,正在卫生间里忙活着,闭着眼睛听声音便知她正在精心化妆。方亮揉了揉眼睛,看一眼墙上的挂钟,得抓紧起床吃早餐上班了,早晨还有一个大查房等着他呢。看一眼妻子那半边空下来的被窝,想起昨日半天的精心准备皆成枉然,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方亮还没有吃完早餐,崔雨虹已经收拾好头脸穿戴完衣服,准备上班了。

    “雨虹,你出差刚回来,挺累的,怎么不在家歇一天呢,连早饭也不吃,这么急着上班干啥?”方亮放下牛奶杯,一边剥鸡蛋一边问。

    “我要去单位赶个紧急材料,今晚还可能晚下班,如果太晚,我去我妈家看清晏,就睡在那里,不回来了。”崔雨虹一边说,一边抓起皮包,穿上鞋子,开门下楼了。

    睡了一宿觉,方亮头脑清醒过来,忽然意识到,崔雨虹这次回来有明显的异样,对他的态度不冷不热的,好像,不是好像,是确定,还在刻意回避他的亲昵之举。

    根据方亮以往的经验,昨天晚上的场景应该是这样的:崔雨虹进门后见到他精心准备的欢迎晚餐,一定会扑上来先给他一个热烈的拥抱,可能还会外加脸颊上一个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亲吻,崔雨虹的个头儿几乎与他比肩,每次亲他脸颊都是主动进攻轻而易举实现。崔雨虹能喝酒,酒量还不小,白的啤的都不惧,红酒更是小case,倒是他方亮从健康角度考虑,很少沾酒。以崔雨虹的酒量,如果心情好,昨晚这一瓶红酒他们两人可以完全消灭掉。接下来,当然一定会如饥似渴地上床恶补一下荒废了一个星期的夫妻功课,而且,一定会是她崔雨虹表现得更加积极主动全情投入才对。

    可是,昨晚这一切都没有发生。男人的直觉告诉方亮,崔雨虹这次出差有情况,他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但是种种迹象表明,这就是真的。对,从一个中医大夫望闻问切的角度来看,崔雨虹憔悴的面容和恹恹的表现像是大病初愈,可是,她并没有说自己这几天生病啊!他忽然头皮发乍精神紧张起来,如果这是真的,他该怎么办?清晏又该怎么办?想到清晏,他的心又猛地颤了一下。清晏6岁了,每次带出去,大家都说:这孩子长得真像他妈。的确,从这个孩子身上,他几乎找不到一点跟自己相似的地方。

    想到这里,方亮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他是个重感情的人,甚至在情感方面是有洁癖的人,崔雨虹是他的初恋,也是他当初与她结婚时决定一生相守的唯一的女人。如果崔雨虹真的做出了对不起他的事情,他是绝对不会原谅她的,分手,是必然的选择。可是,儿子呢?他还只有6岁啊!清晏应该是自己的亲子吧,方亮认为崔雨虹还不至于险恶到怀了野种却让自己扛包的程度。儿子的问题让他的思绪又混乱起来,他无法给出答案,只有任由事态发展。

第二十八章 爱的代价(四)

    崔雨虹天一亮就醒了,是被一场春梦搅醒的,醒来时,天地和宾馆变成了自己的家,梦中情人变成了身边熟睡的丈夫方亮,这个家忽然令她感到极其陌生。她的心猛地一沉,立即起床下地,她要趁方亮还没醒来时快些离开这个尴尬的境地,越快越好。

    与方亮匆匆告别,离开家门,太阳还躲在楼群后边,空气微凉,崔雨虹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她现在满心都是那个孔武有力的李浩然,那个心中的太阳,她要马上见到他,一刻也不能等!崔雨虹在楼下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巴黎花园小区。现在时候尚早,她猜李浩然应该还没有出门。

    车开到小区门口,崔雨虹付了车费,急匆匆地下来。小区门口有一个流动早点摊位,她在一只塑料方凳上坐下来,要了一杯热豆浆,用吸管慢慢地喝。豆浆都喝光了,还不见李浩然出现,不断有食客来用餐,她都感到自己占着位置影响老板生意了。这时候,李浩然出现了,不是一个人,而是三个,一个身材不高模样寻常的女人,还有一个瘦高个儿男孩子,戴着眼镜。

    “李主任,上班啊!”崔雨虹远远地喊了一声,快步迎上前去。

    女人和男孩子见有人喊李浩然,与他挥了挥手,兀自向前走去。

    这一喊把李浩然吓得不轻,他警惕地环顾一下四周,小声而又严厉地说:“胡闹!你来这里干什么?”

    “你不知道么?我想你呀,早晨一睁开眼睛,脑袋里蹦出来的就是你。请我去你家里坐一坐好不好?”崔雨虹的态度近乎哀求。

    “开什么玩笑!回来的路上我不是都跟你说得清清楚楚了吗?你怎么还这样没完没了的,居然还找到我家门口来了,我们都是成年人了,要拿得起放得下。”李浩然正色道。

    “可是,浩然,对不起,我也努力了,但是我真的做不到,我不能没有你,求你别离开我好么?”崔雨虹继续哀求道,眼泪都要下来了。

    李浩然没有作声,表情略有好转,好像有一点心软。

    崔雨虹看到了希望,用一双充满渴望的眼睛望着那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庞,等待他肯定的回答。

    “别闹了,快上班吧。昨晚马书记给我打来电话,安排我写一个关于这次安全事故处理情况的上报材料,下午就要。具体情况我还不清楚,早晨上班得先了解一下。”李浩然说罢,便伸手拦住一辆出租车,坐到副驾驶的位置。崔雨虹犹豫了一下,拉开后车门,也跟着坐进去。

    车在李浩然的指挥下,向供电公司方向开去。离公司还有大约100米的距离,李浩然忽然让司机停车,丢下一张10元钱,交待了一句“把这位女士送到目的地”,便匆忙拉开车门下车。崔雨虹还没有反应过来,车已经启动,一脚油门就到了公司楼下。

    这一整天,李浩然都坐在政工部办公室里埋头写材料,崔雨虹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则是无所事事心神不宁如坐针毡。临近下班时,她的手机忽然响起来,看来电显示,是方亮。

    “今晚别接清晏回来了,下班后就直接回家,我有事要跟你说。”方亮没有叫她雨虹,也没有喊她老婆或亲爱的,语调冷淡语速平缓地简单说完这几句话,不待她回答,便挂断电话。

    直觉告诉崔雨虹,方亮已经从昨夜今晨她的种种表现中猜出了事情的大概。她是个性格直来直去不善掩饰的女人,方亮更不是个傻子,她这次回家本来也不想向方亮隐瞒这件事情,只是一时还不知道如何启齿。她内心中有一个强烈的声音告诉她,她不能没有李浩然,所以她迟早都注定要离开方亮。而得到李浩然最简捷的办法就是她这头先离开方亮,给李浩然施加巨大的精神压力,让他想甩开她都难。

    按照这样的思维逻辑,崔雨虹迅速背起LV皮包,离开公司大楼,从容不迫地向通往中医院的2路公交车站点走去。

    进到家门,方亮已经回来了,坐在客厅的沙发里,脸上没有愠怒,没有哀愁,当然也没有喜悦,而是沉得像一汪秋水。

    崔雨虹这时心里忽然感到有一些紧张,她想到了书中或者影视剧中的情节,这时候方亮应该扑过来狠狠地殴打自己,掐自己的脖子,拽她的头发往墙上撞,骂她是不要脸的女人。那样,她就不会觉得亏欠他什么了,便可以大义凛然地离开他,离开这个家。然而没有,他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默不作声,好像根本没有看到她回来。

    崔雨虹放下皮包,坐在离方亮稍远些的另一只沙发上,等待着方亮的发落。

    两人又是半天无语。崔雨虹像一只充满氢气的气球,在这种压抑的气氛下随时都可能爆掉,她终于忍不住开口说话了:“方亮,咱们,离婚吧。”

    方亮没有打她也没有骂她,竟然委屈地哭了。男人的哭本就具有强烈的悲情色彩,更何况方亮素来是一个性格开朗面带喜感的男人。他这一哭,崔雨虹这只气球忽然软下来,甚至瞬间产生了坐到方亮身边去,把他的头抱在自己怀里安抚他的冲动。

    “崔雨虹,我做错了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欺负我,伤害我?”在泪水的引导下,方亮终于开口说话了。

    “方亮,你什么都没有做错,错的是我,是我要得太多,多得超出你所能给予我的。”崔雨虹边说,也禁不住流下了眼泪。

    “那好吧,你既然去意已决,我放你走,一刻也不拦你,就明天上午,我已经跟院里请好了假,条件你说。”

    原来方亮是早有准备的,也下定了决心,他的理智和冷静让崔雨虹感到吃惊和害怕。共同生活了7年,她忽然发现自己从来也没有真正认识丈夫,还没有真正认识,却要马上分开了。

    “没有什么条件,我是过错一方,我净身出户。只有一点要求,就是清晏要跟着我,他还太小,不能没有妈妈。”崔雨虹也尽可能平复自己的情绪,表现出宽容大度来。

    “那好吧,我每月给他拿1000元抚养费,以后有什么额外花销再说。”

    说完,方亮起身进到儿子清晏平时住的小屋,“呯”的一声关上门,把崔雨虹一个人留在客厅里。此举态度十分明显,今晚他就要拒绝与她在一起。

    崔雨虹在沙发里呆坐了半天,忽然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果真要离开这个家了,又觉得有一丝丝的留恋。可是这种情况下,她自觉再留下来也是无趣,决定立即离开这个家,去父母那里看一个多星期没见面的儿子清晏。想到清晏就要离开爱他的父亲,成为一个单亲家庭的孩子,崔雨虹心里忽然感到非常难过。

    婚姻登记处每天都要办理若干对结婚、离婚手续,方亮和崔雨虹两个是自愿离婚,财产分割和子女抚养问题谈得很清楚,没有任何啰嗦,所以手续办得很快很顺利。在青山,他们第一次体验到办一件事不用四处找人,而且效率如此之高。

    傍晚从幼儿园接上儿子方清晏回到父母家,母亲奇怪地问:“你们娘儿俩今晚不回自己家,怎么又来这里蹭饭了?”

    崔雨虹打发儿子进屋里跟姥爷看动画片,对母亲说:“这一个时期,我们都要住在这里了,我跟方亮,我们两个离婚了。”

    “什么,离婚了?谁同意了,你们就敢擅自作主离婚!”母亲惊讶地说,又喊屋里陪外孙看电视的丈夫,“老崔,你快出来一下,出大事儿了!”

    “什么事儿啊,大惊小怪的。”老崔从屋里出来。

    “你宝贝闺女,你说这胆子该有多大,主意得有多正,连商量都不跟咱俩商量一声,神不知鬼不觉自己就把婚给离了。”母亲怕外孙听到,压低声音说。

    “什么,离婚了?是姓方的那小免崽子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儿了?告诉爸,我去削他!”父亲气愤地问。

    “不是,你不用骂他也不用削他,是我的问题,我爱上别人了。”崔雨虹一字一句平静地说。

    “你这死丫头,小方是个多好的人啊,打着灯笼都找不着。再说,你们俩孩子都这么大了,你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这是作的哪一出啊!”母亲哭起来。

    方清晏已经6岁,新学期就要上小学了,听到外面有些异样,也跑出来观看怎么回事。

    “清晏,妈妈跟爸爸分开了,以后你就要跟妈妈和姥爷姥姥一起生活了。”崔雨虹用手臂揽过儿子的小毛头,充满爱怜地轻声说。

    “不!我不让你跟我爸离婚,咱班张茜茜她爸爸就跟她妈妈离婚了,她妈妈跟别人出国不要她了,他爸爸给她又找了后妈,她后妈生了小弟弟,一点儿也不喜欢她。”清晏拉着妈妈的手左右摇晃,大哭起来,搞得三个大人也跟着难过流泪。

    尽管崔雨虹的父母软硬兼施极力劝说,并发动省城的亲家公亲家母一起出面干涉,怎耐方亮和崔雨虹两人态度都非常坚决,二人离婚终成定局,复合更无可能。

第二十九章 爱的代价(五)

    离开方亮的失落与忧伤情绪是短暂而浅淡的,崔雨虹感受更深的是自己当断则断敢爱敢恨的快意。而李浩然对她的冷漠,才是真的“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

    与方亮离婚后,崔雨虹把孩子交给父母帮助看管照顾。尽管父母一次又一次说这样的气话:有本事自己带孩子,别指望我们!但终究是血浓于水,还是狠不下心来真的不管自己的亲生女儿,特别是从小带到大的小外孙。

    崔雨虹无婚一身轻,立即开始实施自己的第二步战略,追李浩然。

    她确认李浩然是爱自己的,在天地和那七天七夜里,他们说了多少情话呀!

    李浩然告诉崔雨虹,他跟老婆的结合,完全是父母之命,相当于被老一代当作一种物件相互交换,根本没有什么感情基础。他们文化层次不一样,没有共同语言,夫妻生活平淡无味,当然现在已经少之又少几近于无。他说崔雨虹唤醒了他的男性意识,他活到40岁才突然发现,男人与女人在一起原来可以是这样的美好,过去的十几年简直就是白活。

    崔雨虹也告诉李浩然,方亮已经不像当初那样爱自己了,他现在爱书本爱医院远远胜于爱自己,她终于相信了社会中流传的七年之痒的说法,她这朵红玫瑰在方亮眼中已经成为墙上一抹讨厌的蚊子血。她说李浩然让她重新找到了初恋般的感觉,而且,这次她品尝到的是比初恋更加淳厚的一杯陈年美酒,此生真的是不白活一回。

    两个人,这样灵与肉的深情对话,这难道还不是真爱吗?他们还能够分开吗?

    可是,从江城出差回青山后,李浩然却一直有意躲着崔雨虹,在巴黎花园门口回避老婆和儿子,她可以理解。可是在公司里,他依然处处回避她,这她就不明白为什么了。

    这天下班,崔雨虹见政工部的其他人都走了,门开着个小缝,李浩然还在电脑前敲字,也不敲门,悄悄溜进屋站到他的身后。李浩然大概是完成了材料,按了保存键,活动活动长时间端着的右手腕,又转动了一下疲劳的颈椎,猛一回头,见崔雨虹站在自己的身后,宽厚的肩膀吓得抖了一下。

    “吓着你了?我有那么可怕吗?”崔雨虹娇嗔地说。

    “你一点动静也没有,可不是吓了我一大跳。下班了,怎么还不回家。”李浩然表情平淡,好像他们只是两个没有任何私交的普通同事。

    “我,我无家可归了,我已经跟方亮离婚净身出户,你是全公司第一个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崔雨虹面带委屈地说。

    “离婚?为什么?雨虹你太任性了!离婚这样的事情怎么可以轻易做出来?”李浩然从转椅上站起身,焦虑地说。

    “为什么,别人不知道为什么,难道你还不知道吗?浩然,我不能没有你,我一分一秒也不想离开你。这些天我都苦恼死了。”崔雨虹说到这里,要哭。

    李浩然吓得赶紧关上办公室的门。

    “浩然,你别回去了,咱们找个地方坐一坐好不好?”崔雨虹哀求道。

    “不行不行,今天我儿子李闯过生日,和他姥爷姥姥一起在饭店过,我都说了今天没有事,他们还等着我去蛋糕店取蛋糕呢。”李浩然忙推脱说。

    “你就给他们打个电话,说单位临时要赶个材料,好不好?就陪我一个晚上,要不,半个晚上也行?”崔雨虹的表情楚楚可怜,李浩然的男性意识又有些苏醒。

    他踌躇了好一会儿,操起桌上的电话,拨了11位数的号码:“周燕儿,我今天单位要赶个材料,会加班,蛋糕取不上了,你顺路取吧。嗯,嗯,晚饭不用等我,还不知道几点回去呢。”

    崔雨虹高兴起来,转身就要往外走。

    李浩然说:“雨虹,你站一下。我虽然跟家里撒了谎,但是今晚我还是不能陪你,我想利用这个时间把事情说开,免得以后我们两个很难相处。”

    崔雨虹转回身,惊愕地望着李浩然沉着冷静的脸,等待下文。

    “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都是有家室的人,你贸然离了婚,是非常不理智的行为。我劝你趁你们分开时间比较短,能挽回还是要尽量挽回。不为别的,就算是为孩子,也不能太任性。”李浩然尽可能把语气放平和,认真地说。

    “浩然,我没想到你是这么不负责任的一个人。我们在一起时,你说过那些爱我的话,难道都忘了吗?”崔雨虹说话的语气里有一丝愠怒。

    “正是因为负责任,我才这么做的。我当时就对你说了,因为千丝万缕的关系,我不能离开结发妻子和那么大个儿子,所以我从来也没有给你任何承诺。”李浩然这时头脑中理性已经占据了绝对的上峰,他决定把话彻底挑明,不让崔雨虹抱有任何幻想。

    这番绝情的话彻底刺伤了崔雨虹的心,她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嘤嘤嘤哭起来。

    她这一哭,李浩然情绪更加紧张起来。慌忙按了电脑电源键,挎起背包转身就要往外走。崔雨虹上前抱住他的腰,将布满泪水的脸贴到他的后背上。李浩然用两只有力的大手毅然掰开她的纤纤玉指,打开门扬长而去。

    崔雨虹一个人又哭了一会儿,自觉无趣,关了政工部办公室的电灯,带上门,离开公司大楼。

    春夜,有阵阵微风拂面,有万家灯火亮起,大马路上是匆匆赶路的车辆和行人,她崔雨虹此时却像一只丧家之犬,茫然不知何往。

    对!就去李浩然家门口等着,他儿子的庆生晚餐这会儿一定还在进行中。崔雨虹依然坚信,李浩然是爱自己的,只是受家庭的羁绊无法痛下决心。她必须帮他断了后路,这样才能让他痛下决心勇敢地向前迈出一步,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生活。崔雨虹被自己的大无畏精神鼓舞着,拦了辆出租车,直奔巴黎花园小区而去。

    又等了好一段时间,等得崔雨虹一颗焦急的心都要从胸膛里蹦出来了,一辆出租车在小区门前停下,先下车的是高个子男孩子和他的母亲,坐在副驾驶位置的李浩然大概是付车费,所以落后了。

    “李主任,我等你半天了,怎么才到家?”崔雨虹快步上前说道。

    这一喊,已经走出一段距离的小个子女人和男孩子停下脚步,回过头,惊异地望着这个突然跑过来的似曾相识的女人,以及李浩然的反应。

    “小崔,你怎么在这里?”李浩然又气又急,声音低沉而粗暴。

    “我是来找你和嫂子把事情当面说清楚的。”崔雨虹故作轻松地说。

    “李闯,你赶紧回家把作业写了,写完后早点睡觉,千万别玩儿游戏!”

    女人边说边推了一把儿子。男孩子犹豫了一下,向小区里面走去。

    “这位妹妹,你哪个单位的?是要找我吗?有什么话,说吧!”女人来到崔雨虹面前,言语和表情是处变不惊,仅仅几句话,就把这个高出自己多半个头的年轻女子的嚣张气焰打压下去一半。

    “周燕儿,你也回去吧,这没你的事儿。”李浩然见自己的老婆跃跃欲试的样子,怕发生肢体冲突,赶紧上前阻拦。

    “老公,你说啥呢?怎么没我的事儿,这个妹子方才明明白白地说要找我说个清楚,我这边洗耳恭听,说吧!”周燕面带可怕的冷笑,说。

    “你,我是想来告诉你,李浩然他根本不爱你,你们这种没有感情的婚姻是对彼此的不负责任,根本没有存在的价值。”崔雨虹给自己壮了壮胆,提高声调说。

    周燕转过脸面向自己的丈夫:“李浩然,是你说的我们两个没有感情吗?”

    “小崔,你真是疯了!不要信口胡说好不好?”李浩然愤怒地说。

    “我没有疯,要是疯,也是被你逼疯的。不是你亲口跟我说的吗?你跟她是父母包办的婚姻,没有感情,你爱的是我……”

    “啪”,崔雨虹的哭诉还没有结束,脸上已经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她没有想到,李浩然的老婆个子不高,手劲儿却这么大。从小到大,还从来也没有人这样打过她,她捂起脸,愣在那里,忘了还手,甚至忘记了哭泣。

    “啪”,另一侧脸又受到了同样的待遇。

    崔雨虹这时竟然可笑地想到了《圣经》中的教义:“别人打你的左脸,伸出右脸也让他打。”她甚至庆幸,李浩然老婆这两巴掌,会彻底把李浩然打到自己这边来。

    然而,李浩然却没有,而是一边拉自己老婆的手臂往小区里边走,一边向崔雨虹挥手说:“小崔你快回家吧,别在这里说疯话了。”周燕意欲挣脱丈夫的拉扯继续实施报复行为,怎奈力不从心,只得改为文攻:“大半夜的,哪个洞里窜出来的骚狐狸精,你还要不要你这张臭脸,想男人想疯了吗,跑老娘家门口明目张胆勾引别人的老公,不撕烂你的嘴可真怪老娘手懒……”

    叫骂声在李浩然的强力拖拽下变得断断续续,却不依不饶。

    崔雨虹呆呆地站在巴黎花园小区门口,这时才意识到两颊滚烫,两行委屈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第三十一章 爱的代价(七)

    星期天,父亲节,云淡风轻,天气晴好。解放公园比往日显得更加热闹,一大早便游人如织。

    凡是成群结队的游人中,差不多都有一位老年男子,有子女孙辈相伴,各种拍照,其乐融融。那些行动不便的老者,则穿着中式新衣,坐在轮椅里,由子女推着徜徉在鲜花绿草间。

    公园的音响中,循环播放着筷子兄弟的《父亲》:“时光时光慢些吧不要再让你变老了我愿用我一切换你岁月长留一生要强的爸爸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微不足道的关心,收下吧谢谢你做的一切双手撑起我们的家总是竭尽所有把最好的给我我是你的骄傲吗还在为我而担心吗你牵挂的孩子啊,长大啦……”

    还有,刘和刚的《父亲》:“我的老父亲我最疼爱的人人间的甘甜有十分,您只尝了三分这辈子做你的儿女,我没有做够央求您呀下辈子,还做我的父亲……”

    此情此景,感动着每一位游人。当然,也拨动着主任医师方亮的心弦。

    与儿子方清晏约的是早晨9钟在公园游船售票处见面,方亮8点半不到就来了。因为时间尚早,孩子们都还没有上来,所以游船售票处还显得比较冷清。方亮身上穿的,正是他十年前常穿的白色半袖T恤,蓝色运动长裤。

    方清晏随后也到了,从外形和面容看,有太多崔雨虹的痕迹,所以方亮一眼就认出来了。

    “是,方清晏吗?”面对这个长得跟自己几乎一样高,脸上却依然挂着稚气的男孩子,方亮说话的语气有些虚弱,犹豫不定。

    方清晏也有些害羞地说:“您是,是爸爸吗?”

    方亮轻轻拍了拍方清晏的后背,说:“是我。清晏,你都长这么高啦?走,票我都买好了,咱去划船吧。”

    父子二人互相协助上了船,服务人员帮他们解开缆绳。

    方亮拿起船浆用力支了一下岸边的水泥台阶,船离岸向湖中央飘去。方亮操起船浆,见方清晏还坐在那里发愣,说:“拿起浆划呀,我们两个一齐用力,船才走得快。”

    被爸爸一说,方清晏竟然红了脸。

    “怎么,你没划过船,不会划吗?这样,你把浆拿起来,我来教你。你轻轻向后划水,船就前行了。我坐在你的反方向,就应该向前划。咱们两个均匀用力,船在水中才不会打转儿。”方亮耐心地解释。

    自从父母离异后,已经有十年时间,再没有人带方清晏来解放公园划船。他对游船的记忆还停留在儿时,印象中的父亲高大伟岸,力大无比,无所不能。方清晏吃力地用浆划水,还是显得十分笨拙。

    “清晏,你物理课不是学过牛顿第三定律吗,力是相互的,划船是人把水往后推,水就给船一个反作用力,推着船向前进。”

    听父亲的解释,方清晏脸上现出兴奋的神情,大约是对书本知识在实践中得到验证表现出新奇。方亮忽然意识到,今天与自己一同划船的,已经不是十年前那个5岁的小玩童。他又想到了自己15岁时的样子,对父亲的权威地位已经开始表示质疑甚至是挑战了,拼命表现出自己的独立思考能力和存在价值。而如今,他的儿子却对他这个十年几乎没有尽到父亲之责的爸爸崇敬有加,心向往之,这不能不令他感动。

    毕竟是男孩子,头脑机灵,手脚协调,很快,方清晏就在爸爸的指导下,对这条小船可以驾轻就熟了。他高兴地说:“爸爸,你看,我划得一点儿也不比你慢呢。”

    这一声爸爸,叫得方亮心头一热,他说:“清晏,你不是划得不比我慢,我看比我划得还好。这才真叫长江后浪推前浪,后生可畏啊!”

    船到湖心,方亮停止摆动船浆,任船自由漂荡,方清晏额头现出了汗珠,胳膊也有些乏累了。方亮从背包里取出一瓶矿泉水递给儿子,关切地说:“渴了吧?喝口水歇一会儿。反正就是个玩儿,没必要这么心急。”

    “谢谢爸爸!”方清晏放好浆,接过矿泉水瓶,客气地说。

    “清晏,爸爸这么些年没有跟你在一起,你心里是不是特别有恨?”方亮问。

    方清晏垂下长长的眼睫毛,半晌,说:“我姥爷和姥姥常常跟我说,您和我妈妈离婚,错误在我妈,所以从小就告诉我,千万不要恨爸爸,说您是个好人,每年都按时给我拿生活费,该做的都做了。”

    “可是,爸爸也有错,爸爸最大的错就在于不该把你妈妈的错误记在你头上,对你漠不关心,以致于错过了十年你成长的历程。所以,爸爸今天正式地向你道歉。从今以后,爸爸一定把欠你的爱加倍补偿给你,你学习和生活中遇到什么困惑,都可以随时找爸爸商量。”方亮说。

    “谢谢爸爸!”方清晏依旧客客气气。

    “清晏,我们是父子,以后不要总说谢谢这样生分的话。另外,你妈妈对爸爸犯下了错误,但是她对你的母爱却一分也没有减少。相反,因为爸爸的缺位,她付出的一定更多,所以,你要听她的话,不可以轻视她。而且,作为男子汉,更要学会保护妈妈。”方亮认真地说。

    方清晏轻轻点头。

    划着船,谈着心,两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因为今晨起得早,父子两个都感到肚子有些饿了,弃船上岸,准备共进午餐。

    “清晏,中午想吃什么?”方亮亲切地问。

    “我,听你的,吃什么都行。”

    一上午时间的接触,方亮发现方清晏说话总是吞吞吐吐的,好像很怯懦的样子,这可不是一个男孩子应有的性格特征。细一想,也难怪,他一直跟母亲和姥爷姥姥一同生活,没有父亲的护佑,可不就容易形成阴柔的性格吗。想到这里,他认真地说:“清晏,我让你选择,你就大胆地表达自己的想法,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你这个年龄,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在吃饭问题上绝对不要含糊。”

    “我想吃麦当劳,怕你不答应,你们医生不都讲求营养搭配吗?称这种洋快餐为垃圾食品。”这一次,方清晏说话音量提升不少,也开始试着抬起眼睛正视自己的父亲。

    方亮笑了,说:“只要不是天天顿顿吃,偶一为之,也不是不可以的。你很喜欢吃麦当劳吗?”

    “爸爸你忘了吗?我小时候,你带我来公园划船,然后我们吃的就是麦当劳。”方清晏又现出害羞的神情。

    吃个麦当劳,孩子竟然记了十年!这一次轮到方亮垂下了眼睫毛,眼泪在眼眶中直打转。好在方清晏是个善解人意的孩子,他把目光从父亲的脸上移开,望向蓝天上高飞的风筝,是一只逼真的雄鹰。

    父子俩来到公园门外的停车场,方亮用遥控钥匙打开了车。

    “爸,你开SUV呀,真帅!”男孩子对汽车天生喜爱,方清晏几乎与父亲同时上车,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瞧瞧这,摸摸那,充满了好奇。

    “清晏,爸爸跟你商量,中午,咱去郊区新开的一家天天活羊馆吃顿红焖羊肉,补足优质蛋白,晚上再吃麦当劳好不好?”方亮向方清晏征求意见。

    “好啊!我正好坐你的SUV去郊区兜兜风。”方清晏兴奋地说。

    “你喜欢坐车,这还不容易吗。等你中考结束后,只要你正常发挥,爸爸就休年假,带你出去自驾游,地点由你来定,好不好?”方亮问。

    “太棒啦!我同意。爸,我听说,我还有个小弟弟,咱把他带上一起出去玩儿好不好?”

    方亮侧过脸望一眼坐在身旁的儿子,一股暖流涌上心头。这一刻,他心中再无一点怨恨,只剩下对清晏过去十年成长历程中自己父亲角色主动缺位的懊悔。

    父亲节后的下一个星期二就是中考的日子,方清晏发挥出色,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青山一中。

    中考成绩公布后,方亮兑现了自己的承诺,在这个暑假开车带大儿子方清晏和小儿子方海平去了一趟呼伦贝尔大草原。因为方海平只有5岁,需要照顾,所以他的母亲海蓝也一同去了。海蓝还试图通过方清晏邀请他的母亲也一同前往,崔雨虹婉言谢绝了。事后,对自己荒谬的过去暗自流下悔恨的泪水。

    这是一次充满亲情的幸福之旅。一路上,父亲方亮表现出一家之主的责任担当,母亲海蓝对一家人的生活照料细致入微,方清晏对父亲方亮和海蓝阿姨非常尊重,对小弟弟方海平更是关爱有加,小弟弟忽然得了个大哥哥也是乐不可支十分顽皮。

    天蓝蓝,草青青,白云像地上的羊群,羊群又似天上的白云,初夏的大草原处处展现出天人合一的壮美。置身其中,人的心胸也变得豁然开朗,物我两忘,所有俗世的烦恼都被荡涤得干干净净。丰田SUV车内开着冷气,平稳地行驶在坦平的柏油公路上,车载音响播放着《呼伦贝尔大草原》《美丽的草原我的家》《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天堂》《天边》……

    生活是如此美好。

第三十二章 三个女人一台戏

    方亮与方清晏分离10年后父子重逢相见甚欢,方清晏如愿以偿考取省示范性高中青山一中,并与父亲一家踏上欢乐幸福的大草原之旅,崔雨虹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没了负担,心里却又变得空空荡荡,没着没落的。这一天,崔雨虹拨通了靳明丽的手机,想请靳编辑和丹雨老师吃顿饭,感谢她们为自己小小的家务事作出的辛苦努力。

    靳明丽说:“崔女士,谢谢你的美意,饭就不吃了。说实在的,得知你们能够妥善处理好各种关系,特别是你的儿子终于突破心理障碍,中考取得成功,我们也为之高兴。关注社会,服务民生,是党报的责任,也正是我们开办这个栏目的初衷。”

    “可是,靳编辑,让你和丹雨老师为我个人的事白白搭了两个半天工夫,我心里特别过意不去。我把自己的经历用化名写了一篇稿件,你和丹雨老师看看能不能用上。我最近也思考了一些问题,觉得我的经历作为反面教材,对于那些陷入感情困惑中的女同胞或许具有一些借鉴意义,我也特别想为这个栏目尽点儿绵薄之力。”崔雨虹真诚地说。

    “谢谢你对我们栏目的信任、理解和支持!我和丹雨老师担心涉及你的隐私,所以这篇访谈稿件迟迟没有动笔写。你既然这么说,我们当然愿意把这期访谈做出来啦。这样,你把你写的这篇稿件传给我,我看一看,如果可以,就原文发表,后面加上丹雨老师的点评,你看好不好?”靳明丽说。

    崔雨虹立即表示:“我没有什么意见,也非常相信靳编辑和丹雨老师,就听凭你们二位的安排吧,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吩咐。”

    崔雨虹的这篇署名为“流浪的星”的稿件,经过编辑靳明丽认真修改,以《爱的代价》为题,在新一期青山日报“丹雨听你说”栏目发表了。丹雨的评说是:“两个人由初见时的怦然心动,到彼此相爱感情升温,到共同走进婚姻的殿堂,再到下一代的诞生、哺育和培养,都是一生中的重大事件,切不可等闲视之。当发现婚姻出现问题时,夫妻双方要及时沟通,共同努力去查补漏洞。婚外情不是婚姻问题的补药,只能是饮鸩止渴。日常生活中不可能总是波澜壮阔、激情浪漫,许多时候,我们要守得住平静、耐得住寂寞,须知平平淡淡才是真。”

    仅仅开办两个月时间,“丹雨听你说”栏目在青山市就产生了广泛社会影响,一些商家纷纷主动与报社取得联系,想冠名这个栏目,蹭蹭栏目热度,金夫人美容整形院的总经理祁丽娜就是其中之一。为竞标一举成功,祁丽娜还给远在江城的王学礼打了电话,请他与结拜哥们儿钟山疏通一下。

    受祁丽娜的请托,王学礼打来电话,与钟山互相沟通了一下彼此目前的生活和工作状况,得到的都是一切安好的消息,又彼此道了珍重。王学礼立即切入正题,说:“金夫人美容整形院的总经理祁丽娜,和咱驻村扶贫的柳树屯村有过项目合作,准确地说是帮过我的大忙,你应该也见过她吧?”

    钟山说:“有过一面之识,不过我在柳树屯工作半年多就回来了,跟她再没有更多的交往。我想起来了,好像郭姐还曾经把她介绍过给你?”

    王学礼说:“对对对,就是她。她求我给说个情,希望能够得到你们新开设的‘丹雨听你说’栏目的冠名权。”

    钟山在电话里哈哈大笑:“这个网红娜姐真是神通广大,几千里外把你这尊大佛都给搬动啦!”

    “我看神通广大的是你老七,五哥我不得不佩服你的超凡能力,平面媒体现在都败落成这样,广告承揽员为拉个广告差不多要磨破嘴跑断腿,你这里居然还排起了长队形成了竞争态势。”王学礼说。

    “我们报社总体形势也不乐观,这个栏目算是个意外惊喜。你说的金夫人美容整形院,是以女性消费者为主体的行业,较比那些药品、保健品和建筑材料行业,相对显得更有关联性,这样,你让她直接找靳明丽吧,让明丽引荐她跟广告中心去谈。”钟山说。

    得到了这个答复,祁丽娜非常高兴,立即给靳明丽打去电话:“靳编辑,你一定在百忙之中安排个时间,让我这个俗人与你和丹雨老师聚一聚,沾一沾你们的书香之气,也借你们栏目的人气让我的买卖火一火。”

    靳明丽说:“祁总客气了,吃饭就免了吧,钟总已经跟我说了,我也觉得你们美容整形院冠名更合适,哪天你来,我带你去广告中心把合同签了就行。”

    “签合同是签合同,吃饭是吃饭,这是两码事儿。我请你们,就想姐几个在一起叙谈叙谈,没别的意思,请你和丹雨老师一定赏光,不然,我就理解为你靳编辑觉得我祁丽娜是个商人,一身铜臭气,不配与你们文化人一起吃饭。”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再拒绝就显得不近情理,靳明丽只得答应下来。祁丽娜做每一件事都有一种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执着劲头儿,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这也是她事业取得成功的重要原因。

    三个女人的聚餐定在了星期六晚上欧罗巴西餐厅英格兰包房。祁丽娜执意要开车接两位老师,靳明丽盛情难却,只得答应下来。又听说王丹宇和靳明丽都住在青城花园小区,祁丽娜笑道:“真是缘分啊!原来咱们还是一个小区的邻居。”

    晚上5点20分,祁丽娜的宝马比预定时间提前10分钟来到青城花园小区大门外。又过了不到5分钟,靳明丽和王丹宇先后出来了。靳明丽介绍了王丹宇和祁丽娜相认,三个女人上车开往欧罗马西餐厅。

    去年靳明丽在柳村屯村采访报社驻村扶贫干部王学礼时,曾经见过一次祁丽娜,那次她带来一位比自己小十来岁的小帅哥,称其为自己男朋友,后来听说二人很快就奉子成婚了。再次相见,祁丽娜比一年前瘦了不少,整个人看起来就不像去年那么光彩照人,甚至有些衰老疲惫之态。

    进到西餐厅,三人各自点了喜欢吃的菜品和主食,祁丽娜一再让两位客人再点些,王丹宇和靳明丽都说已经不少了,在西餐厅吃饭浪费可不好。祁丽娜为两位女客人要了一瓶红酒,自己则要的白开水,十分抱歉地说:“对不起两位姐姐,我现在正处于哺乳期,不能陪你们喝酒了。”

    “那,你这出来小宝宝的晚餐怎么解决?”靳明丽问。

    “没事儿,本来我奶水也不怎么多,我儿子还是以吃奶粉为主,有保姆喂他。之所以没有把母乳掐断,是想充分享受一下当母亲的幸福感觉。而且,本来生他的时候我年龄就不小了,觉得更不能亏待了这个小家伙。”祁丽娜满脸幸福地说。

    “祁总,恭喜你呀!又当新娘,又当妈妈,双喜临门啊!”靳明丽真诚地说。

    祁丽娜脸上浮过一丝阴云,旋即又用笑容将阴云驱散,说:“别光说我了,丹雨老师,早就听说您的大名,今日得见,真是三生有幸啊。我这一下子跟两位大作家在一起吃饭,以后跟那些生意场上的姐妹们见面,我可有的吹了。”祁丽娜恭维道。

    “丽娜你过奖了,我听明丽介绍过你,说你是个了不起的女企业家,女强人。不但生意做得好,还热心公益事业,特别是为脱贫攻坚做出了积极的贡献。”王丹宇说。

    “丹宇姐,丽娜妹妹,咱别学官场上那些臭男人这些繁文缛节虚头巴脑好不好?今天在一起,咱们仨就姐妹相称,丹宇姐是大姐,我是老二,丽娜,虽然江湖人称娜姐,但是在这里也只能屈居老三。”见菜上齐了,靳明丽端起高脚杯,豪迈地说。

    “我表示坚决同意!”祁丽娜附和道。

    王丹宇脸上也露出微笑,举杯连连点头。装有两红一白酒水的三只高脚杯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称谓改变了,彼此的关系也拉近了,说起话来就更加随意。从各自的出身、成长,谈到了工作、事业,再到家庭、生活,话题越扯越长越唠越深,都是女人之间的体己嗑儿。三个女人一台戏,说的是世俗女人。三位成功女人在一起吃西餐饮酒水也是一台戏,是一台剧情曲折内涵丰富的人生大戏。

    靳明丽说:“丽娜,上次采访你,我记得给你留了手机号。你想给栏目冠名,打个电话给我就是了,还绕那么大个圈子把电话打到江城。是不是还对学礼兄念念不忘,想借机跟老帅哥搭话儿呀?”

    祁丽娜放下杯子,收起脸上的笑容,说:“明丽姐不愧是作家,太善于洞察人心了,你猜得还真是八九不离十。我打电话本来是想跟王大哥聊聊闲嗑儿,倒倒苦水,可是在电话里听说人家跟那位那教授生活得挺幸福,就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没再给他添堵。”

    祁丽娜喝了口水,又说:“今天请两位姐姐来,其实我还有一件烦心的事想诉说诉说。我在青山也没有更多亲人,妹妹小满从小到大跟我都不亲。‘丹雨听你说’栏目的文章我每期都看,主持人丹雨的话句句都说到我心里,像亲人一般。所以,我就想找你们说一说我的烦恼。我当初决定嫁给小贾时,学礼大哥就表示质疑和担忧,我还嘴硬,现在看来,我确实要为自己的草率选择买单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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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雨朔方的风介绍:
全景式展现上世纪八十年代大学生活画面,那是一个激情似火、岁月如歌的年代;以新闻记者视角看大千世界人生百态,职场、商场、情场,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半个多世纪四代人的命运轮回,到头来都走不出情和爱。
他乡,故乡;相聚,分离;相爱,背叛;欢喜,忧伤……孤儿寻亲,鳏夫再娶,人生道路从来都是坎坎坷坷。
男主性格多面,女主各领风骚。几十个人物,你方唱罢我登场,好一部人生大戏。江南的雨朔方的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江南的雨朔方的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江南的雨朔方的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