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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小虾米·海米     江南的雨朔方的风txt下载     江南的雨朔方的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九十六章 临别青山

    翠湖豪庭和教师新村的房子都卖掉了,王学礼和那桂芸两个搬到了庄严南山小区的家中居住。青山师范学院和青山日报社的调转手续也已经办结,就等着大学开学前到江城把工作关系落下了。临别青山的这段日子,是他们一生中最轻松悠闲的时光,两个人携手逛逛公园,看看电影,陪陪老人,再就是参加亲朋好友安排的各种欢送聚会。

    他们还完成了一项最为重要的任务,昨天,两个人来到区民政局,郑重地把结婚证领了。捧着贴有两个人甜蜜合照的红色证书,这对中年新婚夫妇心中是满满的幸福感,呈现在脸上的灿烂笑容一点儿也不比那些年轻夫妻逊色。

    其实,王学礼和那桂芸两个早就想领证了,那老太太说,结婚是一生中的大事,哪能随随便便,得选个良辰吉日才行。这个日子,是那老太太专请一位精通堪舆之术的老先生根据王学礼和那桂芸两人的生辰八字给看的,说主夫妻一生相爱白头偕老。

    那桂芸笑道:“老妈,亏你还是个老教师,居然像普通市井老太太一样,也信这个。”

    “芸芸你不懂,这可不是封建迷信,是现代心理暗示。有了良好的愿望,就会向着好的方向去努力,日子才会过得幸福长久。”那老太太振振有词地说。

    领了证,就是合法夫妻,一家四口人都觉得彼此的关系更近了一层。为此,他们还特别邀请王学礼的父母专门去外面吃了顿大餐,小小地庆祝了一番。

    这天早晨,侄子王长发忽然打来电话:“三叔,青年公园边上那家小芳铁锅炖大鱼店,金小满盘给我们了,我和小芳想请您和我三婶儿晚上过去吃一顿,算是给剪个彩。五点半,您看可以吗?”

    “你小子行啊,买卖越做越大了!好,三叔一定去。”王学礼愉快地答应下来。

    傍晚,王学礼和那桂芸步行来到小芳铁锅炖大鱼店。上一次在这里吃饭,还是王学礼为那桂芸饯行,饭后在翠湖豪庭温暖的家中发生的事情他们当然都记忆犹新,所以走到饭店门前,两个人四目相对,意味深长地笑了。

    长发和小芳两口子一同从店里迎出来,“三叔,这位是——三婶儿吧!”长发笑嘻嘻地说。

    “你小子,嘴还挺甜!桂芸,这是我侄子长发,这是侄媳妇小芳。”王学礼向那桂芸介绍道。

    小夫妻前头引路,将叔叔婶婶带到了“吉祥如意厅”。令王学礼感到诧异的是,祁丽娜和金小满姐妹俩居然已经坐在那里。

    小芳说:“娜姐和小满姐是我请来的尊贵客人,我和长发之所以能有今天,是因为有两位姐姐的指导帮助。小满姐要嫁入豪门了,把这个饭店让给我经营,我和长发一商量,把二台子村那个店承包给村里的二毛,就一心一意做好这家店,目的是让孩子将来能在城里的小学读书,受到良好的教育。”

    王学礼发现,小芳比过去洋气多了,说话办事干净利落,颇有祁丽娜之风。

    “我刚接手这个店,还没理出头绪来,今天本来是想请两位姐姐给传授一些经营之道。我想等过一阵子消停消停了,一切都步入正轨,再请老爷老奶和几位叔叔婶婶姑姑姑父来店里聚一聚。娜姐说,因为先认识了三叔您,才跟我们两口子有缘结识,所以一定要今天就请三叔和三婶儿过来。”小芳继续说。

    原来又是祁丽娜背后作祟,那桂芸看一眼王学礼的脸,王学礼现出一脸的无奈。

    “坐呀王哥,还有这位,这么年轻,我就不叫嫂子了,该叫妹妹。到自己侄子的店里来了,还客气啥?”祁丽娜这种自来熟的劲儿总是让你觉得喜欢不起来也讨厌不起来。

    王学礼推那桂芸挨祁丽娜坐,那桂芸却把王学礼往里头让,结果是,王学礼左边一个那桂芸,右边挨着的是祁丽娜和金小满,那桂芸心说:好你个王学礼,也要享受一把妻妾成群的齐人之福啊!

    王学礼似乎猜出了那桂芸的心思,坐在那里浑身不自在。

    “对了丽娜,你那位小男朋友呢,怎么没带过来?”王学礼没话找话,意欲打破尴尬的局面。

    “小贾回老家了,要把父母接过来见见我这个准儿媳妇”,又趴在王学礼的耳边故作神秘地小声说,“我有啦!”王学礼一愣,旋即明白是有了身孕,忙说:“是吗?这可是天大的喜事,祝贺祝贺!”

    “嗯,还有一件喜事呢,我儿子小虎考上了江城大学物理学院,将来还要请王哥和那妹妹多多关照。王哥你不知道吧,小虎和成果俩孩子现在相处得可好了,我想咱们谁都别想把他们分开了。当时我们还担心他们两个谈恋爱会耽误学习,结果倒促进了学习。只是,成果考取的是海市师范大学,两人不在一个城市。不过我不担心这件事,只要心在一起,多远都不是距离,你和那妹妹不就是很好的例子吗。”祁丽娜自豪地说。

    “这么说,丽娜你今年是三喜临门啊,自己找到了如意郎君,又怀上了宝宝,儿子考取了一流大学,都值得祝贺啊。”王学礼由衷地说。

    “是啊,不是有一种说法叫否极泰来嘛,我想,所有的灾祸去年都让唐大力给带走了,今年,我家也该转转运了。”说到早亡的唐大力,祁丽娜和金小满姐妹俩都现出伤心的表情。

    “小满,你啥时候办喜事啊?”王学礼问半天无语的金小满。

    “都这样一把年纪了,又是给人家填房,办啥喜事啊!所谓结婚,不过是人搬过去就是了。”金小满叹口气说。

    “小满你这情绪可不对头啊。填房不假,关键要看给谁填房,香港的何洪燊,美国的默多克,多少女人趋之若鹜想高攀这两位大佬?你这个徐董事长虽然没有他们那么财大气粗,但是在咱青山也是一脚跺下去四处乱晃的大财主,你这个位置,多少女人可是求之不得的啊!”祁丽娜对妹妹说。

    金小满没有反驳姐姐的话,眉目中依然带着淡淡的忧伤。她不像姐姐那样敢爱敢恨敢作敢当,在感情生活中总是扮演着被动的角色,所以才有了唐大力的骚扰和婚姻的破裂,这次决定嫁给一个不熟悉的老头子,又不知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样的命运。王学礼和那桂芸虽然都看出了金小满的心思,但是作为局外人,又不好过多地参与意见,只能选择闭口不语。

    这顿饭,祁丽娜怀孕不能喝酒,金小满情绪低落不愿喝酒,所以大家就以水代酒,气氛也显得比较沉闷。

    王学礼喊长发和小芳两口子别在外边忙了,进来一起吃饭,抓紧时间向两位女老板请教经商之道。长发和小芳应声进来坐下,四个人讨论起饭店的经营谋略,谈得热火朝天,倒冷落了王学礼和那桂芸两口子。

    那桂芸扯了一下王学礼的衣袖,轻声说:“学礼兄,我有些不舒服,要不让他们聊,咱先走吧。”

    王学礼点头表示同意,起身与大家告辞。四人都起身想要相送,王学礼忙伸手制止,说:“都不是外人,不用这么客气,你们继续唠吧。”

第一百九十七章 怀孕风波

    走出饭店大门,夜风微凉,那桂芸不禁打了个寒噤,王学礼连忙脱下身上的长袖外套给她披上。

    王学礼停下脚步想拦辆出租车,被那桂芸摆手制止了:“我的胃真的有点不舒服,好像什么东西没吃对劲儿,我们步行回去好吗?”

    “好吧。”王学礼揽住爱人的腰,试图把关怀和爱意传导给她。

    “学礼,你侄儿真孝敬你啊,知道他叔为啥事儿闹心,居然安排了这么个妻妾成群的场面。”那桂芸调侃道。

    “芸芸你不要乱说,我只有一妻好么,哪有什么妾?那两朵奇葩都已经名花有主了,跟我王学礼半毛钱关系也没有,你可千万别把她们往我身上扯。”王学礼辩驳说。

    “还说没有,祁丽娜连怀孕这样女人私密的事情都主动跟你说,一般的朋友能这样么?”那桂芸不依不饶。

    “她呀,从来都是这种不拿自己当外人的样子,主动说出怀孕的事一点儿也不奇怪,她如果憋在肚子里不说,那倒奇怪了。”

    “没想到祁丽娜这么快就有喜了,真好。这下子,她那个小男朋友该死心塌地跟她过日子了吧?”

    “也未必。反正我是不看好这桩婚姻。那个小贾,年纪轻轻的,凭什么要跟祁丽娜在一起,还不是因为家里穷给闹的吗?将来手里有了钱,面对花花世界的诱惑,他还能把持住自己吗?我真的持怀疑态度。所以,我一直觉得祁丽娜的选择,背后暗藏着巨大的危机,不过她自己心甘情愿,我们外人不好给她泼冷水。而且,祁丽娜是个内心极其强大的女人,或许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也未可知。”王学礼说。

    “学礼兄,我也想要个宝宝,你要给我一个宝宝!”那桂芸停下脚步,用两只手拉住爱人的手臂左右摇动,像个任性的小女孩儿。

    “这,应该不是什么问题吧。不过不是现在。你我都刚刚调转工作,新家还没有安顿好,许多事情等着我们做呢。”王学礼认真地说。

    “可是,可是学礼兄,我怎么觉得最近有点儿不对头呢,我的大姨妈,倒是一贯都不怎么准,这次又过了一个多月。而且,我最近食欲也不好,特别是今晚看到锅里的大鱼,一个劲儿地反胃。”那桂芸忧心忡忡地说。

    “芸芸,不会是真的吧?”王学礼惊讶地问。

    “你不希望是真的吗?”那桂芸反问道。

    “我一个男人,新媳妇怀孕了,当然是喜事。我是担心你,若果真怀了宝宝,到新单位怎么给学生们上课?另外,老人都那么大年纪了,谁帮我们照顾孩子?你呀芸芸,真是太不小心了,也怪我考虑不周。”王学礼不无忧虑地说。

    “你还怪我了!还没确定是不是怀上呢,你就左一盆冷水右一盆净水泼过来,有你这样当老公的吗?”

    那桂芸生气地摔下手中握着的王学礼的胳膊,快走几步,拦了辆出租车,打开车后门坐了进去。

    王学礼赶紧跟上去,在副驾驶的位置坐下,指挥司机向南山小区方向驶去。

    第二天早晨,已经日上三杆了,庄严和那老太太下楼遛弯儿,早点都买回来了,那桂芸恹恹地还没有起床。

    “芸芸,胃好些了吗?要不今天去医院看一看吧。”王学礼轻轻在那桂芸耳边说道。

    “老公,我好困啊,你就让我再睡一会儿嘛!”那桂芸迷迷糊糊地说。

    “还睡呀,日头都照屁股啦。起来收拾收拾,我陪你去医院。”王学礼耐心地劝说道。

    那桂芸因为要检查身体,所以没有吃早餐。趁爱人梳洗打扮的工夫,王学礼草草地喝了杯豆浆,嚼了根油条。

    “芸芸,怎么了,要上医院?”那老太太担忧地问道。

    “没什么,就是胃有些不舒服。”那桂芸安慰母亲。

    来到市立医院妇产科,检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早孕!拿着化验单,王学礼和那桂芸两个愣在那里,不知是欢喜还是忧愁。

    “那教授,怎么不说话了?这不正合你意吗?你应该高兴才是啊!”王学礼明知故问。

    “学礼你什么意思嘛,幸灾乐祸吗?真像你说的,这孩子来的太不是时候了,要不,咱趁小把他给做了吧。等到江城后,一切安排得四平八稳了,再考虑要孩子的事。”那桂芸无奈地说。

    王学礼伸手摸摸那桂芸的额头:“没发烧啊,怎么说起胡话来了?这是昨天晚上跟我回家的那个媳妇儿吗?芸芸你可要想好,这辈子如果想要孩子,就是这个,你我都多大年纪了,你以为想怀就能怀上吗?”

    “可是,你昨晚不是说了嘛,怀了宝宝,到新单位怎么给学生们上课,老人都那么大年纪了,也不能帮我们照顾孩子。”那桂芸说。

    “我说的是假设。而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事实是,宝宝已经在你的肚子里安营扎寨了,咱就没有假设了,只能勇敢地面对现实。走,回家!给我媳妇儿和肚子里的娃做点好吃的犒赏犒赏。”王学礼拉起那桂芸的手,坚定地往家里走。

    二人刚进家门,那老太太就急切地迎上前去询问:“怎么样芸芸,身体没事儿吧?”

    “还没事儿,出事儿了,出大事儿了!”王学礼故意夸张地说。

    见那老太太和庄严都表现出惊愕的神情,王学礼忙补充道:“芸芸有啦,您二位就等着当姥爷姥姥吧!”

    “啊?真的呀!我老太太要当姥姥了?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那老太太拉起女儿的手,激动不已。

    “您还乐呢,新单位还没报到呢,就出了这么档子事,我都不知道怎么跟学院领导说。”那桂芸表现得十分苦闷。

    王学礼望了眼那老太太的脸,递了个眼神儿过去,意思是您老别多说了,交给我解决吧,边扶爱人进屋边说:“我陪陪芸芸,于阿姨您跟爸爸如果一会儿出去,顺便买点儿菜回来,我今天要亲自下厨做几道拿手好菜,犒赏一下我们家的大功臣。”

    那桂芸回到屋里,躺在床上闭目养神。想起十五年前自己独尝意外怀孕偷偷流产的苦果,夜深人静之时躲在小屋里暗自垂泪,得不到一点关怀的照顾,那个该死的沈翰林自己布下了罪恶的种子,却避之唯恐不及。如今虽然也是意外怀孕,但是境遇却是完全不同,母亲满心欢喜,爱人悉心照拂,人生有此经历,足矣!

    那桂芸早孕反应强烈,王学礼不离不弃照顾。当那桂芸静下来睡熟时,王学礼常常会想:“庄月梅当年怀王硕时是什么情景呢?我怎么一点儿也回忆不起来了呢?”想到这里,更觉此生欠下这位庄姐姐的情实在是太多太多了,让他感到无比难过的是,这情债再无机会偿还。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庄严和那老太太又去楼下遛弯儿了,王学礼还在床上熟睡,那桂芸在卫生间里忽然惊恐地大叫:“学礼快来啊,出事儿啦!”

    王学礼一骨碌下床跑出去,见马桶里满是鲜红的血迹,那桂芸站在那里,大惊失色。

    王学礼赶紧打电话叫救护车将那桂芸送到医院急诊科,检查的结果是,因为孕妇年龄偏大,孕激素和黄体水平都比较低,已经自然流产了。

    得到了这样的结果,那桂芸当场就大哭起来。

    王学礼抱紧那桂芸,安慰她说:“媳妇儿,别难过,这次怪只怪咱准备不足,完全是个意外。面包一定会有的,孩子也一定会有的。再者说,你这几天不是一直愁着不知道怎么跟新单位交待嘛,人家小家伙一看自己原来是个不速之客,就知趣地走啦!”

    “学礼,你真好。怎么什么事情到了你的嘴里,都能从积极方面考虑,由坏事变成了好事呢。这辈子,我一定要生一个我们的孩子!”那桂芸紧紧依在爱人的怀里,动情地说。

    今年年初时,在选择王学礼还是沈翰林的问题上产生争执时,她还与母亲讨论生活中遇到大风大浪时男人的表现,自己怀孕这前前后后的风波可不就是遇到大风大浪了么。在这件事情上,她的丈夫自始至终站稳脚把稳舵,总是把她的冷暖安危放在首位,表现出了一个男人应有的责任与担当。丈夫,不正是关键时候能让女人可以依仗的那个男人吗?那桂芸此时已经完全确信,把自己此生完完全全托付给学礼兄,是非常正确的选择。

第一百九十八章 岁月静好

    昨夜一场惬意的秋雨消除了连日来恼人的暑热,清晨,太阳升起,坐落在江城大学校园内的青年教师公寓从睡梦中悄悄苏醒过来。

    瘦高个子头发凌乱的王学礼从楼门洞里匆匆走出来,直奔楼下的学生食堂走去,穿着一身白色休闲运动短衣裤,脚上是一双塑料拖鞋,手中提着一只白色柳条编制的小篮子,精巧而别致。这只小篮子,是他曾经驻村扶贫的安台市柳河镇柳树屯村的残疾人隋方舟专门为他编的,说给恩人王书记留个念想。从青山搬到江城,家里许多物件都淘汰了,可这只篮子王学礼却坚持要带上。

    今天第一二节有那桂芸教授的大课,昨晚为了备课,她下半夜一点多钟才睡。王学礼早晨蹑手蹑脚地起床下楼,把早点买好,好让爱人多睡一会儿,养足精神,吃饱早饭,这样才能有充足的精力投入到授课中去。“不能让学院里的领导和老师们觉得调来个废物”,这是那桂芸和王学礼两个共同的决心。

    青年教师公寓由过去的学生宿舍改造而成,每户人家有二十多平方米的使用面积,隔出一个卫生间,余下的地方要摆放一张双人床,还要安放一张写字桌以及电视、冰箱等一应的家用电器,比较拥挤。有公用厨房,是过去学生宿舍的盥洗室改造而成的,因为过于开放,知识分子又大多喜欢独处,所以教师们很少用于做正餐,多数人家还是选择吃食堂,就在楼下,很方便,既经济实惠,又省时省力。

    王学礼调到江城晚报后,不再从事编采工作,而是被安排到政工部,是一种纯机关性质的岗位,不像编辑部那样绑人。所以在这个两口之家的分工中,他给自己的角色定位是做好“贤内助”,全力以赴支持爱人那桂芸的教学工作。

    因为沈翰林教授上学期末临时决定申请赴美国高校做访问学者,所以那桂芸调到江城大学历史学院后,立即承担了重要的教学任务,原本计划由沈翰林教授担任的课程全部由她承接下来,一时间,那桂芸忙碌不堪,人日渐消瘦,幸亏有老公悉心照顾她的饮食起居,让她有足够的精力投入到授课中去。她想,正如她的学礼兄所言,如果此时肚子里怀着个孩子,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样复杂的局面。

    庄严和于广美二老暂时留在青山,王学礼正抓紧研究在江城买房子,待房子买妥收拾好后,再回老家接来二老。四个人商量,要买一处稍大一些的三居室二手房,王学礼和那桂芸可以跟二老搬到一起住,便于照顾他们的生活,一旦那桂芸有了身孕,也可以得到二老的关照。这样一种互相依存的关系,使得这个四口之家既温馨又和谐。

    工作和生活,一切都在忙忙碌碌中稳步向前推进着,是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夜深人静之时,忙完了各自手头的事情,相依相偎在青年教师公寓这间狭小的房间角落里摆放的双人床上,那桂芸动情地说:“学礼兄,放弃了青山的大房子,放弃了过去既闲散又热闹的生活,住进了这间小屋子里,成了我那桂芸的一个大保姆,你不觉得后悔吗?”

    王学礼搂紧自己爱人,笑道:“傻芸芸,有娇妻在怀,我偷着乐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后悔!只要你觉得生活充实、快乐,便是我最大的幸福。”

    “不愧是道德模范,永远表现出这样大公无私。”那桂芸笑道。

    “你傻呀!道德模范头衔是一个政治符号,用以教化别人的。你我是夫妻,一切只关风月,无关政治。那天晚上,你把一切都交付与我的那一刻,我就在心里已经下定了决心,后半生就一心一意爱你一个人。我知道你走出这一步是下了很大决心的,我绝不能辜负你对我的这份信任。我曾经对你说过,年轻时,我也荒唐过,现在回想起来,欠下了庄月梅太多的情债,她这一撒手人寰,连报偿的机会都没留给我。所以我绝不会再犯那样的错误,一定要珍爱自己身边的亲人。”王学礼越说越激动。

    那桂芸把头更深地埋进爱人的怀抱里,说:“我真的好幸福,庄姐姐撒的种子,育的幼苗,我却在秋天收获了饱满的果实。不对,我还是亏了,庄姐姐得到的是年轻帅气的你,吃的是嫩苞米,我却要啃这秋后的老苞米了。”

    “好你个芸芸,嫌我老了?你没听人家说嘛,老苞米更有嚼头。我这就让你见识见识,看看你丈夫老是不老!”

    一间小屋,二人世界,又是一个浪漫激情的夜晚。

    春节前,江城的三居室住房已经买好并做了简单装修,王学礼回了趟青山,把庄严和于广美两位老人接了过来。

    王学礼给远在加拿大的内弟庄月杨打了通电话,简单说了下家中最近发生的事情以及自己对岳父庄严的安排,询问庄月杨有无意见。

    庄月杨首先对姐夫找到新的如意伴侣表示真诚祝贺,感谢姐夫为自己老父亲所做的一切。他说:“姐夫,我爸差不多每天都通过微信跟我通报你们那边的情况,这两年真是难为你了。不瞒你说,如果老父亲不是找到于阿姨,我都想把他接出国了,不能把一大家子的责任都压在你一个人身上啊。可是我发现,我老爸现在跟于阿姨两人处得相当好,那我这个当儿子的就不能再把他们拆散啦。这样吧,等你在江城那边安顿下来后,如果二老身体还允许,我想回去接他们来加拿大住上一阵子,带他们出去玩一玩。”

    王硕终于申请到了赴加拿大留学的机会,明年暑假后就可以过去跟爱人柏灵团聚了。王硕的丈母娘赵晓云在社区做志愿者时,与一位退休的老教师擦出感情火花,老教师老伴儿一年前过世了,一个人守着一处三居室的大房子,他觉得赵晓云是大房子最合适的女主人。

    七弟钟山打来电话,告诉王学礼柳树屯村的灾后重建工作进展得非常顺利,那些房屋被洪水冲倒的人家已经盖起了新房,入冬前都搬进了新居。蔬菜大棚也都建起来了,扣的紫长茄已经开始销售了。村医刘似玉与镇长曲向东领证结婚了,把新家安在柳树屯刘家,既可以照顾老支书刘百超,又方便刘似玉为村民看病,距曲向东上班的镇政府也不是很远。

    钟山说:“最近还发生了一件事,报社老钱涉嫌严重违纪,正在接受组织调查,与李伟搞权钱交易的事也败露了。”

    王学礼说:“老钱栽了,一点儿也不奇怪,他确实是太贪心了,只顾自己搂钱,毫无事业心可言。李伟成天围着老钱转,一心钻营,不干正事,有此下场也是咎由自取。打虎拍蝇,终于拍到咱身边来了。”

    钟山又说:“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五哥,靳明丽与她的丈夫办了离婚手续,她说不想保留这种名义上的夫妻关系,离了彼此都是个解脱。报社其他人都不知道,她只通过电话告诉了我一个人。在电话里,她又是好一通痛哭,说这辈子只爱过我一个人,心里从来也没装过别的男人,她这一生都让我给毁了。弄得我也挺伤感的,不知道怎样安慰她才好。”

    “最好的安慰是休了邱月月娶她为妻,否则无药可医。”王学礼调侃道。

    “五哥你又在胡说,怎么可能。”钟山说。

    “那就是了,人这一辈子,只能是自己的梦自己圆,自己选的路,就要自己咬牙坚持走下去。对了老七,你一定很关心你的前女友方静的近况吧?我听芸芸说,她把女儿万方交给沈翰林带去了美国,据说那女孩子还是坚持此生非沈翰林不嫁,征得父母同意,已经与沈翰林确定了恋爱关系。方静受到了降职处分,不上班了,赋闲在家里,和万达民两个现在倒是相处得非常好。”王学礼说。

    世事无常,且行且珍惜吧!

    兄弟二人在电话中发出了同样的慨叹。

    (本卷完)

第一章 更年期来了

    王丹宇最近总是回忆起小时候的事情。记忆的源头,是7岁那年的中秋节。那个中秋节白天发生的事情所形成的记忆印记,本来应该随着岁月的长河流走,淡去,直至了无痕迹。可是那天晚上她的父亲突发心脏病猝然离世,使那个中秋节成为她生命中重要的一个时间节点,那一天里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在她幼小的心灵中形成了深刻的烙印,抹不掉,挥不去。

    回忆过去,是衰老的标志。王丹宇这个时期确实现出衰老之象,正受着更年期的折磨煎熬。先是记忆力减退,明明是很熟悉的一个人名地名,就在嘴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偏偏还特爱较真,越想不起来越要绞尽脑汁去想,想得头都痛了,直至灵光一现,终于想出来了。然后是眼睛开始发花,吃力地看书刊报纸上的小字,看得头脑发胀眼前发黑,最后不得不作出妥协,配了副老花镜戴上,读书看报才实现无障碍。继而,月事也开始紊乱,先是密集后是松散,最近,竟有三个多月杳无音讯,大约是彻底与她说再见了。当第一块老年斑出现在面颊上的时候,她没有办法不接受更年期已经汹涌而至这样一个残酷的事实。

    这块老年斑发生在今年夏天,某一天早晨起来,她感觉脸像被蚊子叮了一口,痒痒的,就忍不住用指甲轻轻挠了挠。几天后,还是痒,又挠。如此反复几次,这个蚊子咬的小包总不见消退。她决定不再跟它较劲了,忍着,看你会痒到什么时候。几天后,小包是不痒了,却留下了一块小指甲大的丘疹,并没有特别在意。王丹宇从记事起脸上就长着几粒雀斑,几十年里她为它们烦恼着,伤感着,总是在脸上擦粉底霜以求淡化遮掩白净面皮上这几点瑕疵。而粉底霜擦到这个新生的丘疹时却产生了反作用,形成一片难看的灰白,仔细端详,却原来是一块可怕的老年斑。

    斑,本就是女人美丽容颜的大忌,又与“老年”二字结盟,是一个何等令人生厌的新生事物啊!为这件事,王丹宇郁闷了好几天。通过微信跟远在外省任职的丈夫宝音说起这件事情,丈夫笑道:“我的大丫头傻丫头,没那么恐怖吧,不就是块斑么?只要我不嫌你老,老不老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宝音的一番劝慰令她略感心安。

    三十年前的那个新婚之夜,宾客散去,阿布、额吉善解人意地主动住到了宝音的兄嫂家里,偌大的蒙古包只留给两位新人。15瓦昏暗的白炽灯泡映照着粉红色的圆顶蚊帐,蚊帐里的王丹宇和宝音两个笼罩在一片温馨浪漫的玫瑰红中。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两个“红人”眼中的另一半忽然变得既熟悉又陌生,兴奋,好奇,慌张,羞涩,两个年轻的生命互相探索彼此给予,完成生命历程中一次破冰之旅,她情不自禁地喊了他一声“爸爸”,宝音用他那副结实的臂膀一下子搂紧了王丹宇娇小的身躯,在她耳边轻轻唤了声“丫头”。

    大草原给了宝音宽阔的胸怀和博大的爱心,那里装着妻子和两个女儿这三个他生命中至亲至爱的女人,装着给予他生命的汉族生身父母和养育他长大成人的蒙古族阿布、额吉,装着他血脉相连的汉族兄弟姐妹和给予他无尽关爱的蒙古族阿哈、额格其,装着他到每一处任职治下的黎民苍生。王丹宇自幼丧父,宝音在他们三十年的夫妻生活中扮演着亦父亦兄的角色。两个女儿出生后,在宝音的口中,王丹宇是他的大丫头,两个女儿其其格和其木格是二丫头和小丫头。

    幼年丧父,是王丹宇内心中一生的痛。上学那些年,每次填表需要填写家庭成员时,“父亲”一栏的空缺都让她感到既难过又自卑。同学朋友在一起闲谈,她最怕说起自己单亲家庭的背景。直到嫁给了宝音,有了自己的家庭,成了一个有夫有主之人,家庭成员是丈夫和两个女儿,这种自卑感才渐渐地淡化消失掉。

    这些年,饱暖的国人又兴起了过洋节,每年6月的第三个星期日是西方的父亲节,每到这一天,朋友圈里都是各种晒,晒老爸,晒礼物,晒欢聚,一首歌曲《父亲》更是唱得荡气回肠、催人泪下。在每年这个没有父亲的父亲节里,王丹宇的心总像一首歌唱的那样,“是六月的情,沥沥下着心雨”。

    她在内心中不止一次发誓:一定要为两个女儿守护好她们的父亲。她也常常对宝音说:“你要向我发誓,永远让两个女儿做个有父亲的幸福的孩子。”

    如今大女儿已经结婚,小女儿也已大学毕业,都工作生活在灯红酒绿的大都市。宝音由牧场场长一路提职晋升,现在已经官至厅级。走上仕途的丈夫也就离开了王丹宇的身边,不再是只属于她和两个女儿的“爸爸”,而成为更多人称道的好干部,父母官。大草原草色青青的时候,想起“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的诗句,王丹宇常常会产生感伤的情绪来。

    三年前,青山市文联的一则招聘广告把王丹宇牵引到了这座北方城市。青山与王丹宇的家乡白山相邻,是她在读大学时的学弟、老乡、宝音的孪生哥哥钟山的家乡,每一次念及这座城市,都有一种别样的情绪漫上她的心头。想起19岁那年的寒假,她与钟山从遥远的江城结伴返乡,站台上钟山与接站的女朋友林美惠热情相拥,他们呵出的白色雾气弥漫在她对这座城市的记忆里,因为那个时候她正单恋着这个后来的大伯子无法自拔。

    王丹宇没有对丈夫宝音隐瞒暗恋过钟山这件事,在他们确定恋爱关系不久她便说出了这个实情,那时他们大学都还没有毕业,钟山和宝音是篮球赛场上分属于江城大学中文系代表队和江城农业大学畜牧兽医专业代表队的球员。

    后来,一次偶然,钟山通过电视台的寻亲节目首先找到了亲生父母,又顺藤摸瓜找到了自己的孪生兄弟宝音。兄弟二人草原相见,畅叙亲情。王丹宇感叹造化弄人,她起初爱上的是孪生兄弟中的哥哥,最终却嫁给了他们中的弟弟,自己好像此生注定要与这兄弟两个产生某种瓜葛。虽然他们是长相酷似性格迥异的两个人。

    见到招聘启示的那一刻,王丹宇毫不迟疑地打电话给丈夫宝音,态度坚决地说:“小爸爸,我要去青山就任这个职位,担任《青山文艺》的编辑兼作协秘书长候选人。”

    宝音说:“去吧我的大丫头,你就算是打个前站。等几年后我退休了,也去那里,与我的哥哥钟山一家团聚,我们就在那里安度晚年好了。”

    王丹宇,国家一级作家,著名诗人,屈尊到青山市文联任名不见经传的《青山文艺》编辑外加一个闲职作协秘书长,招聘方当然表示热烈欢迎,调转手续办得非常顺利。

    在钟山的帮助下,她在青城花园小区买下了一处130平方米的二手房,就在钟山家的前楼。房主夫妇带孩子移民海外了,房子住了没几年,还是簇新的,不用装修拎包就可以入住。王丹宇和宝音商量,就将这处一楼带小花园的房子做为他们的养老之所。

    如愿来到了青山,做起自己喜爱的工作,静等丈夫退休后前来欢聚,一切都仿佛按照事先预定的轨道有条不紊地行进着,恼人的更年期却不期而至,弄得她一天到晚情绪低落。更年期的烦恼尚未消除,又有一件更让王丹宇烦恼的麻烦来了:大女儿其其格忽然打来电话,哭着说要与丈夫赵晓东离婚。

    离婚,她王丹宇的女儿,怎么可以?况且,其其格现在肚子里正怀着赵晓东的孩子啊!难道一个孩子还没见天日,就注定要离开自己的父亲,或者母亲,接受单亲家庭的宿命吗?

第三章 红色的中秋节

    中秋节是什么颜色?这是个丰收季节里一个中华民族传统节日,一般人给出的答案当然是金黄色的。而在王丹宇的意念中,中秋节是红色的,是那种血一样刺眼的大红。因为,在她七岁那年的中秋节,一口猩红的大棺材装着她的父亲出了柴门,离开了王家的小院儿。透过那一片在风中飞舞的白色孝带和灵幡,王丹宇见到的这一点红色鲜亮而刺眼,越走越远,越来越小。

    她感觉有人用力推她的后背:“小丫头,你爸都抬走了,你还傻站在这里干啥,还不快追上去,送送他。”

    王丹宇撒开腿跑出小院落,她觉得送葬的人群离自己好远好远,怎么追也追不上,等到她嗓子冒烟儿上气不接下气地追到时,只见隆起的新土上,妈妈正伏地扯起嗓子长哭。

    爸爸是前天晚上从生产队灯火通明的场院夜战现场被抬回家来的,就停在堂屋的地中央,村里的赤脚医生说是急性心梗。王丹宇知道爸爸死了,再不会起来把她抱在腿上逗她唱歌给她讲故事了,她号啕大哭起来。知青徐春丽老师用胳膊搂紧她,没有哄劝,也跟着抽泣。那时候妈妈却没有哭,阴着一张脸殷勤地接待前来吊唁的亲朋邻里。这会儿,见妈妈大哭,王丹宇却哭不出来了,她觉得爸爸没有住在这地底下,棺材里也没有爸爸,爸爸已经飞去了天堂,就在云端上面微笑地看着她。

    爸爸的微笑是迷人的,像温暖的阳光。长大以后,回忆起儿时的往事,王丹宇确信,爸爸的微笑一定迷住了徐春丽姑姑。

    徐春丽他们这一批知青分到爸爸任生产队长的第二小队时,王丹宇还不到五岁。她只记得,徐姑姑就住在奶奶那铺炕上,她的辫子又黑又粗又长,都搭到了屁股的位置。顺着两只长长的毛笔头一样摆动的发梢,她发现徐姑姑的两瓣屁股比别的姑姑都好看,不大也不小,紧凑而利落,走起路来浑圆有力,绝不拖泥带水。

    七岁那年,徐姑姑已经搬进了新建的大队青年点,王丹宇背起奶奶缝制的小碎花布书包高高兴兴上学了。可是开学没有几天,她的班主任粟老师就因为不小心摔了一跤,早产,提前回家生小孩儿了。张克勤校长是王丹宇爸爸王克强的小学和中学同学,一天晚上,张校长来到家里,找丹宇爸爸商量:“克强,你们二队这几个年龄稍大些的知青里边,你看哪个可以去小学校给小芳他们班代课呢?”

    小芳是王丹宇的小名儿,那时候露天电影《英雄儿女》已经在小学校的大操场上放了不知有多少场,里面的台词孩子们都能背得滚瓜烂熟。妈妈就给她取了王芳这个名字。徐春丽姑姑说王芳不好,而且三队已经有一个大她两岁的女孩子也叫王芳了,上学后一定会重名字的,就征得她爸爸妈妈的同意,帮她改了名字叫王丹宇,红色的世界,不也积极向上嘛。

    爸爸对张校长说:“我看徐春丽可以,她高三文化,教一群小孩子一点问题不会有。”

    校长犹豫道:“小徐文化水平肯定没有问题,可是她家庭成分是资本家,我怕把咱贫下中农的孩子给带坏了。”

    “也就是教小孩子认个字识个数,哪里就能把他们带坏了。再者说,不是还有你这个当校长的把关定向嘛!”爸爸坚持道。

    校长说:“也只有她了。再怎么闹革命,也不能闹出一群睁眼瞎来,孩子们学识字学算术不能给耽误了。”

    徐春丽当上王丹宇班上的代理班主任后,给王丹宇封了个班长。王丹宇中午放学后蹦蹦跳跳地跑回家告诉奶奶:“奶奶奶奶,我当上咱班的班长啦!”

    奶奶把翠玉烟嘴儿从没有牙齿的嘴中拔出来,滋溜一声往泥土地面上吐出一口吐沫,笑道:“我大孙女儿当官儿啦!咱老王家出了个小老佛爷嘛。以后,不要再叫人家徐姑姑啦,得称她为先生。”

    “不对,不是先生,是老师。”王丹宇纠正道。

    她不知道老佛爷是啥东西,只是觉得奶奶对她这个班长的头衔很看重,并由此对她的徐老师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后来她还发现,每次说起徐老师,奶奶周围布满皱纹的干瘪的嘴都会笑得合不拢,眼睛也笑出了一弯月牙。

    爸爸出事那天中午,奶奶去了舅爷家,徐老师来了,带给小丹宇一块五仁月饼,用草纸包着,透着诱人的油滞。

    爸爸说:“一人就分一块,你留着自己吃嘛,给她干啥?这小馋猫儿,分给她的早已经吃掉了。”

    丹宇怕爸爸真的拒绝掉,她眼见就要到嘴的好吃食又会不翼而飞。可是徐老师没有听从爸爸的劝阻,而是把月饼硬塞到她的小手上。拿着月饼,王丹宇不舍得大口大口一下子吃光,而是伸出舌头一点一点地舔月饼甜甜的味道,用残缺不全的门牙慢慢地刮月饼好吃的面皮和馅料,尽可能延长香甜味道带给她的愉悦。

    徐老师坐在奶奶的炕沿上,不知跟爸爸小声说什么,说着说着竟哭起来,爸爸起身拉下挂在绳子上的奶奶的白毛巾帮她擦眼泪,徐老师却顺势把沾满泪水的脸埋在了爸爸的怀里。这个温暖的怀抱是属于她王丹宇的,她对徐老师这个冒失的举动有些生气,虽然她刚刚还给了自己一块月饼。这情景,王丹宇是从奶奶房间两扇木门的缝隙里偷偷瞧见的。怕爸爸和徐老师发觉,她蹑手蹑脚地走开,来到院子,撒腿就往大门外跑,正与从外面回来的母亲撞了个满怀。

    “小死丫崽子,跑这么快干啥?有鬼撵你呀!”母亲生气地说。

    爸爸一定听到了母亲的喊声,“吱呀“一声推开奶奶的房门,丢下徐老师一个人留在那里,出去上工了。

    妈妈虎着一张脸回到自己的房间,似乎不知道奶奶房间里还坐着一个徐老师。不久,王丹宇就见妈妈趴在炕上翻来滚去喊胃疼。

    成年后,王丹宇一直想知道那个中午徐春丽老师跟爸爸说了什么,妈妈的胃疼是不是与这件事情有关。她问妈妈,妈妈叹口气说:“男人十个有九个花心,他们那点儿事,放在现在什么都不算。”后来妈妈也离开了人世,这个秘密被带到了坟墓里。

    前些年,王丹宇费了许多周折,终于在白山市找到了已经从纺织厂退休居家的徐春丽老师。徐老师一头白发烫得齐齐整整,是一个颇有些气质的老太太。她的老伴儿也是个退休老工人,小孙子已经上小学了。

    见到王丹宇,徐老师也有些小激动,连连说:“小丹宇都长这么大了,我能不老么,时间过得可真快呀!”

    在徐老师家吃过午饭,趁她的老伴儿送小孙子上学的工夫,王丹宇向徐老师问起了当年的事情,这是她费尽周折找到徐老师的重要目的。

    徐老师忽然表现得有些害羞的样子,老人家的羞涩表情是好可爱的感觉,眼神一下子就柔媚起来,皱纹掩不住少女般灿烂的笑容。

    她说:“丹宇,我当年就说你是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果然没有说错。你猜的没有错,你爸爸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的男人,有爱心,也有责任和担当。我当年背个资本家臭小姐的身份来到乡下,本身就带着自卑心理,总觉得知青点儿的同学们都鄙视我,疏远我。是你爸爸总在生产队里鼓励我,表扬我,让我在人前人后有了尊严。后来,他又向张校长推荐我当代课老师,贫下中农对我也比过去更加亲近,更有好感了。”

    “徐老师,您跟我爸爸,请您不要生气,我就是特别特别好奇,想知道实情,是不是萌生了那么一点点爱慕之情呢?”王丹宇终于抛出了困扰自己几十年的问题。

    “我方才不是说了么,你爸爸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好的男人,我当时又是那样一个情窦初开的年龄,远离父母插队到农村,当然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他。可是,我们怎么可能?如果让外人知道了,还不给我扣上一个勾引贫下中农、媚惑小队干部的帽子啊。况且,你爸爸是个正人君子,更不会做坑害我的事情。八月十五的那个中午,我听说这批回城的知青中又没有我,就因为我资本家小姐的身份。我想求你爸爸帮我疏通疏通关系,求求大队的领导,说着说着就忍不住哭了。”徐春丽说。

    “可是徐老师,据我猜测,我爸爸心里也是有你的,也一定在我妈妈面前不小心表露出来了,这一点我妈能够感知得到,不然她不能说出‘天下男人都是花心的’这样的话,也不会在您来我家后的那个下午忽然胃病发作。”王丹宇说。

    徐春丽忍不住流下了眼泪,说:“我当时就说你小丫头聪明,净想大人的事儿,真没有看错。是我喜欢上了你爸爸,就想把自己给他,什么名分什么形式都不重要。你爸爸始终不吐口,我那时候好伤心,还没良心地埋怨他说你不喜欢我为啥要来帮我害我?谁知道八月十五那天晚上你爸爸就走了。丹宇你不知道我有多后悔,如果知道那天中午的相见竟是我们的永诀,当时我一定多抱他一会儿,任他怎么推我我都不会离开。”

    “徐老师您还说呢,您不知道当时不只是我妈恨你,我也恨你,那个温暖的怀抱原本是属于我的,可爸爸此生抱的最后一个人居然是你。”王丹宇哽咽着说不下去了。为着同一个男人,一中一老两个女人抱在一起,哭成一团,又互相拍着后背彼此安慰。

第四章 丢了一只小鸡

    爸爸走后那一年冬天的第一场雪下得特别早,也特别大。好像就在十月下旬,前几天人们还热得可以穿单衣,杨树柳树上面的叶子还没有完全变黄落尽,地里的秋白菜仍然一片碧绿,都还没有来得及砍下,忽然一夜北风吹来,鹅毛般的雪片便纷纷扬扬地落下来了,雪从早晨一直下到了傍晚,才由大到小,一点点收住了,天空依旧是阴沉着。

    那一天,母亲在生产队上了一天的工,只中午回到家里草草吃了口饭。父亲去世后,母亲就决定去生产队上工了,她说一家人不能都呆在家里坐吃山空,得有一个人上班挣工分,虽然父亲是因工而亡,大队里给已经步入老年的奶奶和尚未成年的王丹宇一定的抚恤工分。

    入冬了,粮食收仓入库,连用作柴火的玉米高梁秸秆也分到了各家各户,地里的大白菜还没有开始收获,这个时候生产队里是没有女社员的活计可做的,大部分妇女都歇在家里,养养鸡喂喂猪照顾照顾老人孩子。王丹宇的母亲胡凤娥却执意要上工。王丹宇的父亲王克强去世后,原来的副队长二柱子当上了二队的生产队长。

    胡凤娥对二柱子说:“你给我安排什么活儿都行,家里一老一小需要供养,我得给她们挣工分。”

    二柱子拗不过胡凤娥,又感念于刚刚离世的前任生产队长对自己的提携,只得安排她帮老五爷给生产队的牲口铡草料。

    这天,母亲铡完草料回家时天已经擦黑了,阴雪天,天比平时黑得更早,王丹宇趟着没膝深的雪放学刚刚进到家门放下书包。

    “小芳,鸡都回来了吗?”母亲进门就问。

    拌食喂鸡,赶小鸡进架,是父亲去世后王丹宇每天放学回家的第一项任务。从春天到秋天,她看着一窝毛绒绒的小鸡先是被它们的母亲老母鸡驱离身边,被迫开始独立觅食生活,慢慢地长出了硬硬的羽毛,硬羽毛逐渐盖住了毛绒绒的身体,长成了大鸡,分出了公鸡和母鸡,分清了各样花色,来年开春,母鸡就能生蛋了,那些早熟的,甚至可以做母亲呢。可是这一天因为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小鸡都蒙了,王丹宇拌好鸡食“咕咕咕”的唤了半天,一数还是少了五只。

    “妈,鸡少了五只。”王丹宇焦急地说。

    “你是死人啊?鸡丢了还傻站在那里干啥?快去挨家挨户找啊!”母亲瞪圆眼睛,高声怒吼道。

    顾不得系围巾戴手套,王丹宇就先去她的几个女同学家问,看有没有多出小鸡,她认识自家的小鸡,只要让她打开鸡架认一下,一定能分辨出来哪只是她家走失的。可是,她的那几个同学的母亲都说家里没有多出鸡,鸡架都关了门,大雪天,不可能再放出来让她辨认。

    王丹宇小脸儿被呼呼的北风吹得像刀割,小手和小脚冻得像猫咬,空着两只手悻悻地走回家时,见母亲一手抱着一只鸡也回来了,是小花和大白。

    “一只也没找回吗?”母亲质问道。

    “我问了,他们都说没多出来。”王丹宇嗫嚅着说。

    “他们说没有就没有啊,你是死人吗?不会自己打开鸡架看一看!鸡没找到你死回来干什么?”母亲把手中的两只鸡塞进自家的鸡架里,巴掌比骂声来得还要快捷还要迅猛。遭到母亲巴掌的抽打,王丹宇冻得红扑扑的小脸儿变得红通通,是疼痛后的灼热。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有疼痛,更有委屈。

    “哭,哭!成天就知道哭!哭丧啊!你那死爹都死了,还哭个啥!养你们这些白吃饭的东西有什么用,连几只鸡都看不住。”

    母亲骂得越狠,丹宇哭得越凶,母亲的巴掌又是不分头不分脸地像雨点儿一样打向丹宇。丹宇更哭。

    “胡凤娥你何苦这样打她,你也不用这么心急,我反正活不几天,也拖累不了你们几天了。”奶奶在她的房间里发出微弱的声音。

    “我说你了吗?我打我自己的女儿怎么了?你跟着瞎起什么哄!你死还是活又干我什么事儿!”

    奶奶微弱的声音转移了母亲的注意力,担心奶奶听到自己挨打心疼难过,王丹宇把嚎哭强行吞了回去,改为一声接一声的抽泣。

    王丹宇渐渐收住了悲声,母亲却放声哭起来,数落道:“都是狗眼看人低,克强活着的时候,谁敢这样对我。别说是咱家的鸡跑他们家了,饶是没有跑去,还巴不得给我送上门儿一只打打溜须呢!我抱走自已家的鸡,那骚娘们儿还鼻子不是鼻子脸子不是脸子的。小死丫头,你个不中用的东西,以后放学别在外面疯玩儿了,赶紧给我回家喂鸡圈鸡,再丢一只,看我不剥了你的皮!”

    这是王丹宇长到7岁第一次挨母亲打,她以前不知道,成天捂着胸口哼哼叽叽说胃疼的母亲,拳头和巴掌竟然如此的凌厉。

    晚上,母亲把煮熟的鸡蛋剥了皮放凉,在王丹宇红肿的小脸上一遍遍地滚,明明是善意的表现,一张脸却依旧冷若冰霜,也不说话。滚过后,气哼哼地说:“你把鸡蛋吃了吧,丢了鸡,还有功了。”

    王丹宇心里堵得像塞满了棉花,她不想吃这只鸡蛋,可是又慑于妈妈投来的恶狠狠的目光,只得接过这只鸡蛋,噎了好几次,才满心屈辱地把鸡蛋完全吃下去。

    第二天早晨,母亲早晨抱柴火准备做早饭时,从柴草垛里发现了一只芦花鸡,正是昨天丢失的。王丹宇喊同学秀萍上学,秀萍妈说早晨放鸡出架,发现她家昨晚多出一只小黑鸡,也是丹宇家昨天走失的小黑。再后来,母亲说从孙文财家的粪坑里发现了一堆红色的鸡毛,一定是她家丢失的那只准备用作明年种鸡的那只小红公鸡,被孙文财的老婆给连夜炖吃了。当时母亲去孙家问,孙文财的老婆态度最是蛮横,说:“胡凤娥你丢鸡去外面找啊,怎么找到我家里来了?我会藏你一只鸡么!别说是一只毛团子小鸡了,就算是金银财宝我也不稀罕啊。”母亲回来后气愤地说:“克强活着的时候,这死娘们儿啥时跟我这样说过话?我春天跟她换抱窝的种蛋,她还硬多给我两个呢,这脸说变就变,真是人一走茶就凉啊!”

    后来,母亲每在外面遇到不痛快的事情,总是感慨一句“克强活着的时候”,搞得王丹宇和奶奶都跟着伤心。

    第二天来到学校上学,王丹宇的脸依旧是红肿的。徐老师看到了,关切地问:“王丹宇,你的脸怎么了?是冻的么?”

    王丹宇不语。

    “变天了,怎么不系好围巾呢?我记得你爸爸去年冬天给你买过一条红围巾的。”徐老师继续问。

    “她没看住家里的小鸡,让她妈打了。”徐秀萍抢着回答。

    徐老师的脸一下子阴沉下来,用一只柔软而温热的手掌轻轻抚摸着王丹宇红肿的脸颊,许久,说:“王丹宇,以后你放学后不许在外边疯玩儿了,要立即回家,帮你妈妈做些家务,照顾好你奶奶。”

    王丹宇点头。

    “她昨天根本没在外面玩儿,雪太深了,没膝盖,我俩走不动路,才晚回家的。”徐秀萍又帮王丹宇向老师解释。

    从那以后,家里的26只鸡再没有丢失一只,而奶奶的身体却一天不如一天,吃得越来越少,已经起不来炕了,烟却越抽越凶。奶奶每次用微弱的声音喊“小芳子”的时候,除了让孙女给她端水拿药,就是让孙女往铜烟袋锅里装旱烟沫,帮她划火柴点着。奶奶再也托不起长长的红木烟杆,而是侧躺着身子一口一口地抽。也再不能滋溜一声吐一口唾沫到泥土地上,只能吐到枕边一块乌漆嘛黑的抹布上。奶奶房间里墙壁上《红灯记》年画上的李铁梅,经过了一年四季,还不知疲倦地高举红灯,神色刚毅,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第五章 奶奶悄悄走了

    奶奶在王丹宇的记忆中是个很矛盾复杂的角色,好像既喜爱这个小孙女,又有些讨厌她。关于奶奶的一些陈年旧事,王丹宇都是从徐秀萍的奶奶那里听说的。

    那时候,王丹宇和徐秀萍既是小学同学,又是最要好的朋友。每天放学后,喂好圈起家里的鸡,抱了柴火到灶间,再有闲暇时间,她就会跑出去找徐秀萍玩儿。秀萍家就在丹宇家的后院儿,拐出院门跑几步就到了。

    秀萍的家本来应该是在白山城里的,她的爸爸在城里的炼钢厂当工人,生了她哥哥和三个姐姐。后来因为家里孩子多粮食不够吃,秀萍妈妈只得带着三个女孩儿回到了老家,就把她哥哥一个人留在了城里上学。秀萍的妈妈常说,还是乡下日子好混,春天随便丢地里一粒种子,秋天都能收获一穗大苞米,秋后去白菜地里捡一麻袋菜帮子,也能对付半个冬天。来到乡下后,秀萍妈妈又生了她四姐秀莲和秀萍两个女孩儿。因为是家里的老小,秀萍深得奶奶和妈妈姐姐们的疼爱。

    王丹宇爱去秀萍家,因为秀萍有四只个头均匀白净光滑的猪嘎拉哈,是她四姐秀莲攒下送给妹妹的,丹宇和秀萍两个女孩子一玩儿能玩儿上大半天。每次进到秀萍家,王丹宇都感觉特别温暖,秀萍的奶奶炕上总是拢着一个小火盆。秀萍的奶奶慈眉善目的,见站在炕前与孙女秀萍搋嘎拉哈的王丹宇,常说:“小芳子啊,把鞋脱了上炕跟小萍玩吧,暖和暖和小脚儿,烤烤手,瞧瞧这小手儿冻的。”

    王丹宇爱去秀萍家,还因为秀萍的奶奶肚子里有好多故事,讲也讲不完,狐、仙、鬼、妖什么都有,要么就是穷困书生和富家小姐,总之都与男女情爱有关,既惊恐又有趣儿。后来王丹宇才知道,这些故事大多来自《聊斋志异》和《三言两拍》,秀萍的奶奶原来是个识文断字读过许多书的人,她确信,秀萍的奶奶就是她爱上文学,并最终走上文学创作道路的第一位启蒙老师,当然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这些,只是觉得这个她称作“大奶”的老太太讲的故事特别好听,描绘出的是一个她从来没有见过却可以想像得到的奇幻世界。

    有一天,王丹宇和秀萍两个小姑娘都玩累了,坐有炕沿上,缠着奶奶给她们“讲古”。奶奶想了想,说:“今天不讲古了,改成讲今吧,就讲一讲小芳子奶奶的故事。你们知道小芳子奶奶年轻那会儿叫什么名字吗?”

    两个女孩子都摇头。

    “叫五可儿。”

    两个女孩子又都笑起来,觉得五可儿这个名字跟那个瘪嘴的老太太实在是太不搭了。

    “你们笑什么?就叫五可儿,五可儿年轻时那可是咱村上的大美人儿呢。小芳她爷爷当年娶了这个美人儿,村里的后生们哪个不羡慕啊。你爷爷对你奶奶也真是疼爱,啥重活儿也不让她干。那时候小芳家有好几垧地呢,按后来划成分,都可以归为富农。嗨!哪知道咱这地方那一年竟闹起了胡子,胡子来小芳家抢东抢西倒也罢了,又一眼看上了你奶奶五可儿,想带走,你爷爷红了眼,抡起棒子拼了死命护着你奶奶,自己却让胡子一枪给打死了。胡子一看出了人命,也吓得不轻,一窝蜂似的跑了。你奶奶当时那个哭啊,哭得死去活来的,三天粒米未进。郎中来看过了,发现她肚子里面已经怀上了孩子,就是小芳的爸爸。你奶奶得知自己身怀有孕的消息,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跟你太奶奶要吃的,吃了满满一大碗白面疙瘩汤。小芳你不知道,你爸爸是三代单传,你爷爷那一辈儿哥一个,你太爷那一辈儿也是哥一个,所以呀,当你爸爸落草儿的时候,你奶奶高兴得直哭,说:德厚啊德厚,咱们老王家有后啦!后来,你太爷和你太奶先后都走了,你奶奶一个小脚女人哪里能下田干活儿呀,只好一年卖一点儿地,换些钱粮,养活你爸爸一天天长大。得亏你奶奶卖了地,到解放时,你们老王家才划为贫农。”

    听秀萍奶奶的讲述,王丹宇忽然觉得自己小脚没牙的奶奶变得不寻常起来。

    “你爸爸长得随你奶奶了,仪表堂堂的,可是孤儿寡母的,家里穷啊,哪能娶得上十全十美的好媳妇。小芳子我说你妈你可不要不爱听,你妈长得就是不如你爸好看,还是个病秧子,生了你以后就再怀不上娃娃。我刚才都说了,你们家是三代单传,到你这一代,就只有你一个女娃娃,你奶奶能不急吗?总背地里说你妈是一只下不出蛋还占着窝的母鸡。这下子可好,母鸡下不下蛋且不说,连公鸡也没了。你奶奶,我看是心都已经死了,闹不好连这个冬天都熬不过去。”

    听大奶这么说,王丹宇急了,跳下炕沿就往自己家里跑。

    跑进柴门,打开房门,母亲在生产队里铡草还没有回来,奶奶在自己房间里声音微弱地喊:“是小芳子回来了吗?给奶奶装袋烟呀。”

    王丹宇进到奶奶屋里,奶奶屋里这时候尿骚混着烟味儿,极其难闻。她给奶奶的铜烟袋锅里装上细烟沫,用指头压实,划火柴点着,并不像过去那样急着跑开躲避这难闻的气味儿,而是站在炕前听奶奶一口接一口滋滋地抽着旱烟,看奶奶烟袋锅里的火明明灭灭。

    “你这小丫头看我干啥?我脸上又没长花儿。”奶奶说。

    “奶,你是不是恨我妈?”

    小孙女突然冒出的问话让奶奶身上一激灵。

    “你这小丫头竟胡说,我恨她干啥?女人活一辈子,都不易,我们娘儿俩是一个命。她生不出个带把儿的,也不都是她的错。你要记住,听你妈的话,少挨打。我死后,可没人护着你了。这娘们儿现在变得狠起来了。”又叹口气,说:“可要是不狠,你们娘儿俩今后又怎么在这世上活。”奶奶的话像说给丹宇听,又像是自言自语。

    “奶,你不能死,我猜,过了这个冬天就能起来炕了。”王丹宇焦急地说。

    “小芳子,你那个徐老师,她现在还好吗?你有没有注意到她身子变胖啊?”

    王丹宇心说,徐老师哪里变胖了,分明比过去更加消瘦了,鹅蛋脸都变成了刀条脸了。

    不待回答,就听到外面门有响动,知是妈妈从队里回来了。

    王丹宇明白,徐老师是他们这个家里的敏感话题,妈妈回来了,这个话题就一定要打住。

    “小死丫头,一天满世界地疯跑疯玩儿,就不能生火把饭煮上吗?就知道张着嘴等我回来啊?看我哪天累死了你们都喝西北风吧!”母亲嚷道。父亲去世后,母亲的嗓门变得比过去又粗又大。

    “你也没有让我做饭啊!”王丹宇的嘟囔声刚刚落下,一个巴掌已经落在了她的头上,头“嗡”的响了一下,鼻子跟着一酸,眼泪顺着鼻子的酸痛流下来。

    “你给我住声!别跟我在这里号丧,等我死了你再号也不迟。”眼睛的余光见母亲又扬起巴掌,王丹宇只得强忍住悲声。

    “胡凤娥啊,你别成天的指桑骂槐了,我老太太也拖累不了你们几天了。我走了,你们娘俩可得好生活着呀!”奶奶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忽然从炕上爬起来,倚着房间的门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母亲嘎巴嘎巴嘴,没再说出顶撞奶奶的话。

    母亲与奶奶平时很少在一起说话,父亲走后,母亲常在奶奶面前念叨这样的话:“你说你老太太活得好好儿的,准备点儿啥不好,偏爱准备那些膈应人的棺材板子,这回好了,棺材先装了你儿子去,你心里安生了吧!”

    奶奶每次听到这样的话,都无言以对,独自垂泪。丹宇心想:妈妈的话像刀子,刀刀戮着奶奶的心,奶奶的心一定正滴滴哒哒流着血。

    奶奶是在来年正月的一天夜里悄悄地走的,前一天没有一点征兆。早晨王丹宇推开奶奶的房门给她送早饭,玉米粥配咸萝卜条,还有家里不常吃的葱花儿煎鸡蛋。奶奶侧着身子背对着房门躺着,像是还没有睡醒。可是叫了好几声,也不见奶奶翻身。丹宇害怕了,大喊:“妈,我奶怎么叫不醒啦?”

    母亲慌忙跑进来,喊了一声“妈”,没有反应,用手扳奶奶的身体,是僵硬的。

    “妈,你不要吓我们好不好,你快醒醒啊!鸣鸣鸣……”母亲大哭起来,像去年八月伏在父亲的新坟上放声啼哭一样悲凉,一样撕心裂肺。王丹宇也跟着大哭起来,她知道,奶奶再也醒不过来了。

    哭来了街坊四邻,哭来了木匠用几块薄板拢起一口棺材,上了红漆。棺材装着瘦小的奶奶,住进了爸爸和爷爷旁边的墓地里。

    送奶奶的时候,王丹宇没有哭,她想起了徐老师给他们讲的童话故事《卖火柴的小女孩》,她替奶奶庆幸,奶奶一定去天堂同她的丈夫和儿子团聚去了。

第六章 像一头小豹子

    半年时间内,家里办了两起丧事,原本人丁就不算兴旺的四口之家,一下子又少了一半儿,只剩下王丹宇和母亲这孤儿寡母两个人苦熬岁月。死亡的气息笼罩着这个家庭,8岁的王丹宇小小的年纪就接受了可怕的死亡教育,这在她幼小的心灵里布下了巨大的阴影,也让她对死亡不再感到恐惧害怕。她仿佛一夜之间就长大了,变得强大起来,渐渐形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个性。

    新学期开学第一天,徐秀萍吃过早饭,来家里喊王丹宇一同去上学。

    “丹宇你这件粉红色花袄罩真好看,你看看我,过年我妈都没给我做新衣裳,只能捡四姐穿小的。”秀萍不无羡慕地说。

    “你有四姐带你玩儿还不好么?哪像我,没有哥哥也没有姐姐,一天到晚就一个人。”王丹宇这样说,只是为了平衡一下徐秀萍忧伤的心理。

    这不过是两个小姑娘间寻常的悄悄话,却落入了正在搅拌猪食的母亲的耳朵里。

    “小芳你个死丫崽子,看好秀萍家姐姐多你就去她家好了,没人拦着你!”

    母亲忽然发出的厉声怒呵吓得两个女孩子都浑身一抖。王丹宇不单是吓了一跳,还觉得在同学面前丢失了颜面,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她想,去秀萍家倒好了,秀萍妈从来也不会这样恶言恶语说自己的女儿。

    “丹宇咱们快走吧!不然上学要晚了。”徐秀萍发现了王丹宇的情绪变化,拉着她花袄罩的袖子就往门外走。

    路上,有三五成群的男同学也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去上学,远远地看见王丹宇和徐秀萍,小名叫狗胜儿的孙权胜笑嘻嘻地冲她们喊道:“小寡妇骑驴去上坟,哭得好伤心。”

    其他人也跟着一齐高声喊:“小寡妇骑驴去上坟,哭得好伤心!”

    王丹宇知道他们是冲着她和徐秀萍喊的,问:“秀萍,他们骂的话是啥意思?”

    “我听我奶奶说,死了男人的女人就是小寡妇。”徐秀萍赶紧撇清自己,意思是男同学嘲笑和辱骂的是她王丹宇,与自己毫无关系。

    王丹宇方才在家中被母亲无端地一通训斥,正窝着一肚子的火儿没处发泄,这会儿终于为这股怒气找到了出口,她丢下徐秀萍,紧跑几步追上前去,右手捉住狗胜儿肮脏的后衣领子,左手巴掌连同指甲抓向回过头来惊愕地望着自己的狗胜儿那一张还带着眼屎的肮脏的脸。脸上先是一道白色的沟痕,旋即渗出了殷红的鲜血。

    “狗胜儿你脸出血啦!”张少林惊恐地喊道。

    狗胜儿从小最怕血,一见血腿就软。这会儿用手一抹自己的脸,手心儿里果然是鲜血,吓得“哇哇”哭起来。

    王丹宇志得意满地跑回到徐秀萍身边,因为跑得太快用力过猛,心像打鼓一样“怦怦怦”直跳。

    “王丹宇,你当班长还打人,把人家脸都挠破了,看我不告诉徐老师去!”狗胜儿边哭边嚷嚷。

    “打你活该,谁叫你骂我来着。”

    王丹宇嘴上虽然不饶人,但心里也担心孙权胜告诉徐老师后,老师会不会狠狠地责罚她,甚至会把她刚当了一学期的班长给撸下来。

    大家相继来到学校,孙权胜抢先进的教室,见徐老师已经站到讲台前,立即摆出一副恶人先告状的丑恶模样,抽抽嗒嗒地说:“徐老师,王丹宇打人,把我脸都给挠出血了。”

    王丹宇跟在徐秀萍的后边,惴惴不安地紧随其后进到教室里,被徐老师拦下来,问:“王丹宇,你站下,是你打了孙权胜同学吗?”

    王丹宇垂着头,不吱声。

    “王丹宇你怎么回事儿,身为班干部,不但不发挥好带头表率作用,保护好同学,怎么还能伸手挠同学呢?”

    徐老师对她说话的口气从来也没有这样严厉。

    “他,他骂我。”王丹宇小声说。

    “谁骂你了?我骂你什么了?”见王丹宇软了下来,孙权胜得意地问。

    “他说——”王丹宇想把孙权胜骂自己妈妈“小寡妇上坟”的话复述给徐老师一遍,嗓子却突然哽咽,要哭,说不出话来。

    “张少林同学,你们一起进来的,你说说看,孙权胜有没有骂王丹宇?”徐老师问。

    “孙权胜就说‘小寡妇骑驴去上坟,哭得好伤心’,也没有指名道姓骂王丹宇,她就跑上来,挠了孙权胜的脸。”张少林回答说。

    徐老师闻听此言,叹了口气,说:“你们这些同学,小小的年纪,从哪里学到的这种恶毒的话语?”

    “孙权胜他妈教的。”张少林赶紧向徐老师表功。

    “好啦,孙权胜,王丹宇,你们两个一个骂人,一个打人,都有过错,今天上午就站在这里反省反省好了。”徐老师生气地说,又面向全班同学说:“你们都要记住了,同学之间要团结友爱,互相帮助,怎么可以恶语相向呢?更不能打架斗殴。听到没有?”

    “听到了!”同学们大声回答。

    “好了,咱们开始上课。”徐老师开始给全班同学讲算术课。

    王丹宇和孙权胜站在讲台右侧的进门处,孙权胜还用眼神恶狠狠地瞪着王丹宇。她现在并不在乎孙全胜的眼神,而是为徐老师对自己的惩罚感到羞愧。她一个班长,本来是协助老师管理班级的,现在却站在班里落后学生的专属领地里,可想而知她的心情该有多么沮丧糟糕。更让她感到难过的是,她失去了亲爱的爸爸,本来就是一件很令人伤心的事情,妈妈却被同学骂成了“小寡妇”,这样的辱骂今后一定还会在某一个时候出现,因为她失去爸爸的事实不会改变。

    好在,一节课上到一半的时候,徐老师好像忽然想到了这两个正在接受惩罚的学生,把目光投向他们,说:“你们两个先回座位去吧,记住,以后千万不要再犯这样的错误了。”

    中午放学回家,母亲已经在锅里煮好了高粱米粥,菜是猪油炒白菜土豆片儿。王丹宇在脸盆里洗了手,母亲已经把饭菜盛好端上了桌。刚端起饭碗拿起筷子小小地喝一口烫嘴的热粥,就听大门外有女人吵吵嚷嚷的声音传来:“小芳子回来了吗?这有娘养没娘教的小骚丫头,瞧把我家狗胜儿脸给挠的!”

    听声音,就知道来者是孙文财的老婆,孙权胜的妈。

    话音未落,人已经气势汹汹地进到屋来,把孙权胜往身前一推,大声说:“胡凤娥,看看吧,你家丫头干的好事儿!将来留下疤瘌,耽误了说媳妇,你家赔得起吗?”

    “张淑荣你别张嘴有娘养闭嘴没娘教的,我不相信你家狗胜儿好好在道儿上走,不招她惹她,我家丫头就打他了?她又没疯。”

    王丹宇没想到,母亲在这件事情上竟然旗帜鲜明立场坚定地站在了自己一边,心中暗自窃喜,想看看狗胜儿妈接下来还怎么说。

    “狗胜儿,你说说吧,她为什么打你?”狗胜妈声调放低了些,不像刚进来时那般趾高气扬了。

    “我,我。”狗胜张口结舌回答不上来。

    “小王八犊子,你让那死丫头吓傻了吗?你倒是说呀,她为什么打你?”狗胜儿妈追问道。

    “我,我,我就是说,说‘小寡妇骑驴去上坟,哭得好伤心’。”狗胜儿在妈妈的逼问下,只得实话实说。

    “你是指着王丹宇说的吗?”狗胜妈继续追问。

    “张淑荣你损不损?你家孩子骂小寡妇,不是骂我家王丹宇会是骂谁?难道是骂你吗?你要是觉得小寡妇好,你也去当啊!没人拦你。小孩子哪里能说出这种恶毒的话,明明就是你教唆的,你还有脸上门儿来找我家丫头。”又转过脸对狗胜儿说:“我看她挠你算是轻的。如果你再骂这种话,我家丫头别说是挠了你的脸,就算是打破你的头我也绝不会管。”丹宇妈终于抓住了理,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架势。

    “完蛋玩儿意,没事儿到处撩闲,连个丫头片子都打不过,跟你那个窝囊废老子一个德性!”张淑荣拉起自己的儿子,嘟嘟囔囔地走了。

    “小丫头,还真挺厉害,像一头小豹子似的!”母亲夹一口菜放进王丹宇的饭碗里,赞许道。

    得到了母亲的称赞,王丹宇心中有一丝小小的得意,上午被徐老师体罚造成的心理阴影一点点消散了。

    然而,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王丹宇埋下的这个祸根正像春天里插在地下的杨木棍棍,悄悄地生根发芽。

第七章 春天的故事

    王丹宇担心的事情最终没有发生,徐春丽老师并没有因为她与同学孙权胜打架而免了她的班长职务。上课,还是她王丹宇喊“起立”,带领同学们喊“老师好”。

    今天,新语文课本发下来了,王丹宇特别喜欢闻新书的味道,捧在手里,生怕书皮弄脏了,内页有折痕。小心翼翼地把鼻子凑上去,深吸一口气,是新纸张和油墨特有的清香气息。

    经过一个学期的学习,她已经熟练地掌握了汉语拼音的使用方法,字也认了几百个,翻开新书,已经能够读里边的课文了,有不认识的字,每篇课文后面都有生字和注音。一晚上时间,整本书都看完了。

    一天,张校长忽然来找徐老师,王丹宇个子矮,坐在第一座,他们的谈话内容她一句没漏全听进了耳朵。

    “公社文教组要组织一次全公社的小学生语文朗读比赛,全校你这个班文化课抓得最紧,能不能从一年级选一个代表呢?”校长问。

    “行倒是行,可是我们班年级太低,课文内容过于简单,参加比赛怕取不上名次啊。校长您看这样行不行?我们可以报一个,我也可以下些功夫辅导参赛选手,不过我觉得还是选内容丰富一些的课文朗读效果会更好。我看二年级有一篇课文《在泥塑“收租院”里》挺适合朗读,我们班王丹宇同学就能行。”徐老师说。

    “她能认全上面的字吗?”张校长不无担心地问。

    “她会拼音啊,不认识的字我用拼音标注上,我相信一点儿问题也不会有。这个孩子特别聪明。”徐老师肯定地回答。

    听徐老师这样夸自己,王丹宇虽然没有抬眼看老师的脸,但是心中却暗自得意。

    校长离开教室后,徐老师就对闷头佯装看书的王丹宇说:“听到了吧王丹宇,校长要选你参加全公社的朗读比赛,你今天放学后回家跟妈妈说一声,明天开始,你放学要留下来一个小时,跟老师练习朗读《在泥塑“收租院”里》。”

    王丹宇欢欢喜喜地跑回到家里,对母亲说:“妈,我这些日子不能给家里的鸡拌食了,徐老师让我每天放学晚回家一个小时,她要教我练习朗读《在泥塑“收租院”里》,‘五一’的时候代表学校参加全公社举行的语文课文朗读比赛。”

    “是全公社的比赛吗?学校就你一个人参加?”母亲惊喜地问道。

    “是啊!校长和徐老师都说了,全校同学选来选去,就我最合适。”王丹宇见母亲情绪大好,也跟着兴奋起来,充满自豪地说。

    “你跟老师好好练吧,这几只鸡哪里就非你喂不可了?”母亲用她粗糙的手掌摸了摸王丹宇自己编的麻花辫。自从爸爸去世以后,快半年了,母亲第一次在女儿面前现出母爱的温情。王丹宇觉得心暖暖的。

    第二天下午放学时,徐老师已经把《在泥塑“收租院”里》用拼音田字格抄好了,先让王丹宇读一遍,有不认识的字,立即用拼音标注上。第一天,王丹宇就已经可以很流畅地读下来了。

    时隔四十余年,王丹宇至今仍然可以清晰地记得那篇课文的每一个字句,能够一字不差地背诵下来:

    “妈妈拉着我的手,

    往泥塑‘收租院’里走。

    ‘收租院’里有个女孩子,

    也紧紧拉着妈妈的手。

    她的年纪和我差不多,

    可她却长得那么瘦,

    穿着破烂衣裤赤着脚,

    流干了眼泪哭哑了喉。

    她的妈妈交不起租,

    地主逼她妈妈去做马牛,

    女孩子不愿离开妈妈呀,

    她死死拉着妈妈的手。

    我含着眼泪问妈妈,

    这事发生在啥时候。

    这个女孩子现在在那里?

    我一定帮她去报仇。

    妈妈猛地握紧我的手,

    这种事情旧社会里到处有,

    你妈妈也像这个女孩子,

    过去有多少苦和愁……”

    8岁的王丹宇还不能完全弄明白这首诗的含义,但是她读懂了这是一个母亲和女儿两个人的经历和对话。徐老师手上的课本还画着插图,那个被妈妈牵着手的女孩子正像她王丹宇一般大的年纪。这样的情境对她是陌生的,她从来也不会矫情地喊“妈妈”,只直呼一个“妈”字。妈拉她手的时候,下一个步骤就是拳脚相加,绝无书中那位妈妈的慈爱与温情。她“流干了眼泪哭哑了喉”,不是怕妈妈离开,而是不堪妈的暴打盼妈快快离开……

    “王丹宇,怎么不读了,想什么呢?”徐老师问正在愣神儿的王丹宇。

    王丹宇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又开始认真地朗读起来。

    回到家里,吃过晚饭,王丹宇立即从书包里拿出夹在语文书中间的徐老师抄写的那三页拼音田字格纸,继续高声朗读。

    母亲一边刷碗一边听着,听到最后笑了,说:“小丫头读得还真不赖呢!”

    吃完饭刷过碗,母亲从缝纫机的抽屉里取出一条皮尺,把王丹宇从上到下量了一遍,说:“去公社参加朗读比赛,得做一身新衣服啊!哪能像收租院里的穷孩子穿着破烂衣裤呢?”

    王丹宇高兴得心都快跳出来了。徐秀萍过年连一件新衣服都没做,她年前已经做了一件新袄罩,刚刚过年又要有一套新衣服啦!

    果然,母亲第二天就去供销社买回七尺草绿色棉布,铺在炕上拿粉笔认真画,仔细裁,又按在缝纫机上“嗒嗒嗒”地车起来,到晚上,一套草绿色小军装已经完成了。上身一试,不大也不小。

    “嗯,我家丫头,能文能武,哪个能比得上咱!”妈妈得意地说。

    每天都在练习,王丹宇已经把这篇《在泥塑“收租院”里》背得滚瓜烂熟了,徐老师又教她对其中的一些句子和咬字作了特别处理,指导她适当的时候辅以手势,并反复强调“要带着感情,有表情地朗读”。感情,王丹宇是充沛的,她已经把自己和母亲代入到这篇课文的意境和语境里,想像着自己的母亲也像书中的那位妈妈一样拉着她的手,去参观那样一个她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奇怪场所,有一场这样的真情对白。

    前两年,王丹宇在网上看到一些关于大地主刘文彩是是非非的文章,有历数其罪行的,也有意欲为其翻案的,莫衷一是。后来,她一次去四川参加会议,还特意转路去了一趟大邑县,从艺术作品的角度参观了这组泥塑“收租院”。脑海中不禁回忆起自己儿时朗诵《在泥塑“收租院”里》时的情形,慨叹时光飞逝,物转星移。这都是后话。

    还有三天比赛日就要到了,徐老师问:“王丹宇,你准备穿什么衣服去参加比赛呢?”

    “我妈给我做了一套新的绿军装!”王丹宇自豪地说。

    “真的吗?明天上学你穿上我瞧瞧。”徐老师也兴奋起来。

    第二天,王丹宇穿上新衣服,不等徐秀萍来家里喊她,早早就来到了学校。徐老师已经坐在教室里,见焕然一新的王丹宇站立在自己面前,徐老师惊异地睁大一双好看的眼睛,脸上笑得像一朵花儿。她回到办公室,拿出一条新红领巾给王丹宇系上,满意地点点头:“嗯,真好看!快快,就穿这一身衣服,去办公室给张校长背诵一遍《在泥塑‘收租院’里》。”

    王丹宇按照徐老师的日常指点,认认真真在张校长面前表演了一遍。校长也高兴起来,说:“小徐,你这一个月功夫真没白下,我敢肯定,咱派出的这名小选手一定能够大获全胜!”

    比赛的日子终于来到了!这天早晨,王丹宇早早就吃了早饭,妈妈特意给她煮了两颗鸡蛋。穿上新衣服,系上红领巾,妈妈看了看王丹宇起早自己编的发辫,摇了摇头,拆开,又帮她重新认真编了一遍,用两条红头绳紧紧地扎了。

    收拾停当,王丹宇欢快地向学校跑去。今天不用带书包啦,校长要亲自骑自行车带她去公社参加朗读比赛。

    坐在张校长自行车的横梁上,金色的阳光洒在眼前的泥土路面上,拂面的春风是那样和煦,8岁的小丹宇心里暖洋洋的。爸爸活着的时候经常这样骑着自行车带他的宝贝女儿王丹宇去公社的供销社,买春天的尼龙袜子,夏天的塑料凉鞋,秋天的棉绒秋裤,冬天的羊毛围巾,她想像着此时骑自行车带着自己的就是爸爸,她多想喊一声“爸爸”呀。

    “下面表演的是,来自清河小学一年级的王丹宇同学,她朗诵的篇目是《在泥塑“收租院”里》。”

    报幕员的声音落下,有人推一把王丹宇的背,她大胆地走到麦克风前,马上有人上来调低了麦克风的高度。台下的人好多啊,一双双眼睛都望向这个穿着特别长相可爱的小姑娘。

    “不要紧张,就像平常练习时一朗诵下来。”王丹宇想起了临行前徐老师的嘱托,高声背诵起来:“妈妈拉着我的手,往泥塑‘收租院’里走……”不知为什么,背诵到最后,她眼中竟然饱含着热泪,台下观众报以热烈的掌声。声音好响,好响,久久也停不下来。

    王丹宇捧着第一名的奖状,拿着一等奖奖品——装在精致小木盒里的一支英雄牌钢笔,站到舞台中央,两边是比她高出一头的大哥哥和大姐姐们,她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这一天里发生的故事,明媚了王丹宇整个春天,甚至照亮了她一生的道路。

    又是张校长骑着自行车带她回的家,走到她家门口,校长下了自行车,与去的时候她自己跳下来不同,这次张校长是把她轻轻抱下来的,像她爸爸活着的时候带她从公社的供销社回来时一样的动作。

    王丹宇飞快地跑回家,母亲正在厨房里做午饭。王丹宇把奖状交给母亲,母亲笑了,果真拉了女儿的手,把她拉到面前:“我女儿真有本事!”又问:“是张校长送你回来的吗?”王丹宇点头。“要是克强活着,他怎么能越门不入呢?一定能进屋坐上一会儿的。”母亲叹了一口气。

    王丹宇后来发现,以后的许多年里,她的母亲总能从好事喜事中发现不足和危机,总是在你感到最开心快乐的时候给你迎头泼上一盆冷水。自从爸爸离开她们以后,幸福和快乐也便永远离开了母亲的世界。

第八章 与“烂苹果”的较量

    北方的春天来得迟,却来得急。当怒号的大南风停止了喘息,连地上的鹅毛都纹丝不动的时候,仿佛一夜之间,原野便着上了绿意,一天浓似一天。

    “王丹宇,去剜野菜啊?”星期天早晨,徐秀萍挎了一只大柳条筐,在院门口喊道。

    “去吧去吧,别一天净想着玩儿,圈里的猪吃点儿青物,败败火,爱长膘。”母亲对王丹宇说。

    徐秀萍剜野菜可不是喂给猪吃的,而是留着人吃,掺着些玉米面做成黑绿色的饽饽。他们家孩子多,一个挨着一个,又都是长身体能吃饭的年龄,生产队里分的口粮总是不够吃。如果不有计划地节省着用,青苗还在地里的时候,粮囤里就会空空如也了。因为总跟着妈妈剜野菜,徐秀萍认识各种可以食用的野菜并都能叫上它们稀奇古怪的名字,婆婆丁、苣荬菜、苦碟子、马齿苋、荠菜、灰菜、野蒜……两个小姑娘一同下到野地里,王丹宇还没有认清是哪一个品种,可不可以挖,徐秀萍已经把野菜剜进了筐里。剜了一上午,结果是徐秀萍筐里的野菜既数量多又上档次,王丹宇筐里的既少得可怜,又多是车前草、猪牙草等只能喂猪的大路货,而有几棵蒿菜是连猪都不会吃的。

    中午了,徐秀萍说肚子都有些饿了,两个人就挎着对她们而言明显太大的筐,筐里装着数量和质量都大相径庭的劳动果实往家里走。走到半路上,就遇到了“烂苹果”。

    “烂苹果”本名叫孙权香,“烂苹果”是全学校同学们都知道的外号。至于此雅号的来历,一说是她家女孩子多,偶尔买一次苹果,也只给唯一的男孩儿孙权胜吃,她作为女孩子中最小的,也只能等苹果放烂了才能吃上;一说是她寒冷的冬天里常在户外玩跳皮筋、跳格子、打沙包,没有围巾也不戴帽子,脸冻伤流水淌脓活像烂苹果。

    天暖了,“烂苹果”脸上的冻伤已经长平整,但残存的疤痕还在,被风吹得黑里透着红,仿佛涂了一脸的黑猪血,加上头发乱得像鸡窝,王丹宇立即想起了秀萍奶奶故事里的女鬼来。“烂苹果”横在比她矮一头的两个女孩儿面前,狞笑着盯着王丹宇因害怕而涨得通红的小脸儿,露出一口烂牙齿。

    “小婊子,剜什么菜呢?就这么点儿,喂你娘个屁,都给秀萍算了。”“烂苹果”边说,边把王丹宇筐里的野菜往秀萍筐里抓。

    “我不要猪牙草!我的留着做饽饽呢!”徐秀萍慌忙把自己的筐往身后藏。抓出的野菜被扬了一地。

    “还我菜!”王丹宇大喊一声。

    “烂苹果”闻声,抓起王丹宇一条小辫子,“呸呸呸呸”,臭哄哄的嘴里连珠炮一样喷出一口口唾沫来,全吐在王丹宇的脸上。王丹宇吓得“哇哇”大哭起来。她听秀萍说过,唾沫吐在脸上会长雀斑的,她脸上恰恰已经有了几颗雀斑,被“烂苹果”这张烂嘴里喷出来的唾沫吐了,不知又会多出多少颗这样的雀斑呢!

    想到这里,她愤怒地扭过头,咬住“烂苹果”拉着自己辫子的皲裂肮脏的手,咬得“烂苹果”嗷的一声怪叫撒了手。趁“烂苹果”查看伤口的工夫,王丹宇丢掉大筐撒腿就往家的方向跑。王丹宇使出浑身的力气拼命向前跑,耳边呼呼生风,“烂苹果”在后面紧追不舍,眼见就要追上了,王丹宇脚下被一个大土坷垃绊了一下,摔倒在地上,膝盖一定是磕破了,好疼好疼。她更加大声地号哭起来。“烂苹果”用脚一下一下踢她的屁股、后腰,甚至是头和脸。

    忽然,“烂苹果”的脸上招了一记耳光,王丹宇的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烂苹果”被打得蒙圈,都忘了躲闪,接下来又是一记耳光。

    “你挺大的老娘们儿还敢打小孩儿?”“烂苹果”委屈地嚎叫起来,声音好难听,像王丹宇家春节前绑在案上行将被宰杀的大肥猪一样。

    “你挺大个丫头打小孩子,我就打你!”母亲拉起蜷缩在地上的王丹宇,王丹宇紧跟着母亲,跌跌撞撞地回到家。不一会儿,徐秀萍把“烂苹果”扬在地上的野菜一根根地拾起,吃力地挎着两只大筐,已经进了王家的院门。

    自己挨了“烂苹果”的打,母亲又忽然杀出来给了“烂苹果”两记耳光的教训,王丹宇感觉心理平衡了,不再哭泣。母亲却坐在炕边,呼呼喘着粗气,没有一丝一毫胜利者的喜悦。母亲一定想到了,事情绝不会就此罢休。

    果然,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张淑荣扯着连哭带嚎的“烂苹果”走进了院门。

    “胡凤娥,你这个臭婊子,为啥打我家六丫头?”张淑荣凶巴巴地问。

    “她欺负小孩子,打我闺女,你不教育,我就替你教育教育。”胡凤娥理直气壮地说。

    “你这个死娘们儿,男人都妨死了,还这么歹毒。”张淑荣边说边往胡凤娥身前凑,明摆着是要动手打人。

    张淑荣是个母大虫一样又高又壮的身材,胡凤娥当然不是她的对手。只见胡凤娥迅速操起放在案板上的一把菜刀指向张淑荣:“母大虫,到我家里撒野,你敢上来一步,看我不剁了你这婊子!”

    面对锋利的刀刃,张淑荣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转过身,见一只掏灰的木耙子戳在门边,顺手操起,停顿了一下,不是打向胡凤娥,而是挥向她家的玻璃窗户。只听“哗啦”一声脆响,厨房窗户上那块大麻玻璃被敲得稀碎。

    “张淑荣你这泼妇!”胡凤娥挥起菜刀向前冲去,“母大虫”和“烂苹果”像两只被追赶的大小两只癞皮狗,夹着尾巴落荒而逃。

    胡凤娥“咣啷”一声丢掉菜刀。回身见瑟缩在屋门边的女儿,上前一步揪住她的发辫,不是方才“烂苹果”揪住的那一根,而是另外一根,不分头脸狠狠地打起来。王丹宇还没从刚才惊恐的一幕缓过神来,就陡然遭到母亲的一通毒打,半天,才放出哭声来。

    王丹宇至今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母亲每次打她的时候,不是满脸愠怒,而是面带着可怕的微笑。不是连打带吓唬,而是真的往死里打,烧火棍,炉钩子,笤帚疙瘩,柴火秆,树条子,身边有什么就抓起什么劈头盖脸地往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女儿身上猛抽。实在找不到什么家什,就会用手狠狠地掐她大腿内侧的肉。让她感到奇怪的是,母亲打她,每次都能够把“痛点”掌握得那么精准。她已经哭得声嘶力竭了,母亲仍不肯罢手。

    徐秀萍见此情景,赶紧跑回家喊奶奶,秀萍奶奶闻讯从后院踮着小脚来到前院,拉过丹宇搂在怀里,心疼地说:“胡凤娥呀胡凤娥,有你这么打亲生孩子的吗?她才多大,打坏了哪里可咋整啊!”

    打完王丹宇,母亲是不会哄她的。这次,她丢掉手中的烧火棍,翻箱倒柜地找出一块白色透明的化肥塑料袋,比了比,用剪刀裁了,把一根高粱秆一分两半儿,裹住塑料布的边缘,用小钉子把塑料钉到洞开的窗口。做这些的时候,当然需要个帮手,她看一眼站在厨房地中央不停抽泣的王丹宇,王丹宇会意,却不肯动地方。母亲瞪圆双眼,嘴巴努起,露出凶相来。王丹宇吓得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只得一边抽泣一边满心委屈地给母亲打下手。

    做完了这些,王丹宇饭也没吃,进到奶奶的屋里,躺在炕上,蜷缩着瘦小的身子,因为还在抽嗒,身体仍然是偶尔耸一下。刚刚闭上眼睛,眼皮便开始发沉,奶奶回来了,徐老师也来了,奶奶没有牙齿的嘴巴笑得合不拢,徐老师拿了一块月饼来,用草纸包着,透着油滞。爸爸说:“你给她干啥呢,别把小丫头儿惯坏了!”王丹宇怕徐老师真的听从了爸爸的劝阻。徐老师把月饼放在一边,用一只手轻轻抚摸她被母亲打得红肿的脸颊,她疼得一激灵,醒了。

    “小死丫头,做梦还抽搭,怕我打你,就少到外边给我惹祸。要是克强活着,谁敢碰你一根指头,张淑荣那个臭婊子也不敢找上门来欺负咱。”

    母亲自言自语地叨咕着。王丹宇佯装熟睡,并不作声。虽然母亲趁她熟睡时对她表现出心疼的态度,甚至好像也有那么片刻的悔意,但是王丹宇依然不想原谅她。

    许多年以后,王丹宇问母亲:“你当时为什么下那么狠的手,打我一个那么小的小姑娘?你觉得她那么幼小的身体能承受住这样的毒打吗?”

    “饶是那么打你,你还成天在外面给我惹祸呢!要是再不打,还不上房揭瓦呀!”母亲仍然不肯承认自己当时的做法有什么不妥。

    母亲也许至死都不会知道,她的打骂给女儿幼小的心灵留下了怎样一生都难以抹去的伤痕。所以王丹宇暗下决心,自己的两个女儿就算是犯下天大的过错,她也绝对不会动她们一指头。

第九章 屋漏偏逢连阴雨

    短暂的春天过去后,夏天便扑面而来。春天里发生的故事,也被夏天的几场豪雨冲淡。期末考试结束后,王丹宇一个半月漫长的暑假开始了。

    学校里其他年级的期末考试大多是敷衍,只有王丹宇所在的一年级,班主任徐春丽老师最是认真。认真出题,认真判卷,认真排榜,并把榜单工工整整抄写下来,张贴到墙上。王丹宇以语文、数学两门功课第一,总分数第一的成绩,荣登班级榜首。排在最后边的,是孙权胜。徐秀萍排在倒数第五的位置,也噘起嘴很不高兴。考试的名次,就是评选这个学年三好学生的重要依据。放假之前,王丹宇又拿回家里一张奖状和一个铁质文具盒奖品。

    见女儿捧回了三好学生奖状,母亲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来,赞许道:“嗯,小丫头倒挺争气。”说罢,赶紧抓了把白面打了浆糊,把这张奖状贴到了上一次去公社参加朗读比赛的奖状下面,这一张比上一张略小一些。

    王丹宇原先的班主任粟老师孩子三个月大的时候就来学校上班了,每天要几次回家给孩子喂奶,根本不可能集中精力带这个班的同学。张校长斟酌了一下,决定留徐春丽老师继续担任这个班的班主任。在徐老师的认真指导下,王丹宇春天时朗读比赛获得全公社第一名,更坚定了张校长留下徐春丽老师的决心。

    期末考试班级排名第一,得了三好学生奖状和奖品,王丹宇收获满满地迎来了暑假,本该是很快乐的。可是她却乐不起来,因为,她家的房子正“哗哗”地漏雨,母亲的脸比外面的天更加阴沉,愁得白天晚上都唉声叹气的,连饭都吃不下。

    听爸爸活着的时候说,王丹宇家现在住的土坯墙草房,还是她爷爷在世时盖的,她爸爸就是在这个房子里出生的。爸爸是爷爷的遗腹子,爸爸出生时,王丹宇的爷爷已经被土匪用枪打死了,留下了王丹宇的奶奶和爸爸孤儿寡母,后来爸爸又娶了妈妈,妈妈又在这个房子里生了小丹宇。如今,爸爸和奶奶都撒手人寰,这处房子又剩下了孤儿寡母。只是,此时的这三间土坯房子已经走过了它青春年少的岁月,像个风烛残年的老者。

    去年夏天,房子就已经开始漏雨了。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爸爸冒雨穿起雨衣搬着梯子上房,用一块苫布盖住了漏雨的位置。回来后,爸爸和妈妈躺在炕上商量,爸爸说秋后就要着手准备各种建筑材料,来年忙完春耕挂锄的时候,赶在雨季来临之前请人起三间新房,这一回要盖得间量大一些,小芳再有弟弟妹妹,就不会住得太过拥挤。那天晚上,雨下到半夜时就停了下来,外面一片蛙鸣,爸爸妈妈商量到很晚,又小声叽叽咕咕地说一些王丹宇听不清也搞不懂的话,像是梦呓,才双双睡下。

    可是,几个月后的中秋节,爸爸却忽然被可怕的心梗夺去了生命,备料盖房的事也便搁置下来。

    爸爸走了,今年夏天房子还漏,因为今年雨季比哪一年雨水都多,雨下了多日也不见晴天,所以漏洞更大。胡凤娥也穿起雨衣冒雨搬着个梯子上房,拖动沉重的油毡纸想盖住漏洞,可是,房顶下雨打滑,她力气又小,一次次尝试,一次次失败,费了好大的劲儿,终于把油毡纸铺平了,屋里的漏雨见小,但也还是滴滴答答不停歇,得用脸盆一直接着,一次次倒掉。夜深人静的时候,王丹宇盼望这种有节律的滴答声忽然停止下来,可是却没有,这声音一直滴到她的梦里,直到天明。

    过了几日,天终于放晴了。与母亲一起给生产队牲口铡草料的老五爷来了,见炕上摆着两只脸盆,问:“我听克强先前说起过家里房子漏雨的事,特意过来看看。侄媳妇,房子这是又漏雨了?”

    “是啊五叔,都漏好几天了,我想着等天放晴了,无论如何得找人用稻草给苫一苫。”胡凤娥忧郁地说。

    “这样吧,你去张罗稻草,我来帮你苫吧。”老五爷在炕墙上磕净手中的烟斗,爽快地说。

    胡凤娥喜出望外。其实那时她正愁着不知道找谁来帮这个大忙,她不敢肯定谁会给她一个无夫无主的妇道人家这个面子。

    王丹宇长大后,母亲总在她面前说:“你老五爷可是个好人啊!那些年咱孤儿寡母的,多亏了有他帮衬着。你将来有出息了,可不能忘恩啊!”

    胡凤娥在秀萍家抱回了几捆稻草,要给钱,秀萍奶奶绷起脸,生气地说:“你这孩子怎么这样外道,几捆稻草,值几个钱?克强那孩子在的时候多仁义,这点儿忙我这个当大娘的还不能帮吗?我儿子如果不是在城里上班,这活儿我早就让他去做了。

    胡凤娥抱回了稻草,老五爷搬过梯子爬到房上去。胡凤娥听从老五爷的指令,把稻草一缕一缕地递给他,老五爷把草一点点地插到塌陷漏雨的位置,插得密密实实,一丝不苟。待插好后,又做了一次彻底检查,确信没有纰漏,老五爷才放心地又顺着梯子下了房。

    胡凤娥已经在脸盆里打上清水,摆上香胰子和干净毛巾,请老五爷洗手洗脸。又说:“五叔,今天中午你就别走了,在家里吃个晌午饭吧。”

    老五爷与王丹宇家是远房的本家,论辈分她应该称其为五爷,大约五十岁左右的年纪,一辈子无儿无女,老五奶也在前年生病去世了。他这会儿回家只能自己生火做饭,干了一上午活儿,当然也不爱动弹了,所以便愉快地答应了胡凤娥留饭的美意。

    胡凤娥洗手和面,用擀面杖在面板上擀成一张大面片,又卷起,细细地切成面条,指挥王丹宇在灶下烧火,做了一顿清爽可口的鸡蛋打卤面。老五爷端坐在炕桌边,吃了整整两大碗,吃得红脸膛上热汗淋漓。吃罢饭,抹了抹嘴,心满意足地说:“侄媳妇,下午你不用去队上了,那点活儿我一个人干就行。”

    胡凤娥说:“铡草是两个人的活儿,哪能都扔给你一个人呢?”

    “要不,就让小芳子搭把手也行,你这一上午也累得不轻,在家好好歇歇吧。”老五爷边下炕穿鞋边说。

    胡凤娥上午爬上爬下的当然累得不轻,这些日子家中房子雨漏个不停,更让她寝食难安。房子终于修好了,她也就懈怠下来,才感到浑身疲乏,所以便听从了老五爷的安排。

    那天下午,王丹宇顶替母亲去生产队上工,跟在老五爷的屁股后蹦蹦跳跳地往生产队走,想起了在学校里刚刚学会的《我是公社小社员》这首儿歌,王丹宇心里无比自豪,情不自禁地唱出来:

    “我是公社小社员来,

    手拿小镰刀呀,

    身背小竹篮来。

    放学以后去劳动,

    割草积肥拾麦穗,

    越干越喜欢。

    哎嗨嗨,哎嗨嗨,

    贫下中农好品质,

    我们牢牢记心间,

    热爱集体爱劳动,

    我是公社小社员。”

    老五爷回过身看一眼这个可爱的小丫头,禁不住笑起来。

    可是,这个小社员可不像唱得那么轻松。一个下午,在潮湿闷热的马厩里,王丹宇蹲在地上往铡刀下边递干草,脸上身上全是汗,草的碎沫沫弄得她浑身痒痒的好难受,有好几次起身时她眼前都直发黑,差一点儿跌倒。

    “老五爷,都铡出这么多了,还没铡完吗?马要吃多少草料啊?”王丹宇问。

    “马除了白天吃,晚上也要吃呢。你没听说那句话么,叫马不吃夜草不肥。小芳子,你要是累了,咱就歇一会儿吧。”

    老五爷终于放出话来可以休息了,王丹宇急忙直起腰。老五爷抱起她放进石头马槽里:“这里干净,坐下来歇歇吧!”

    后来王丹宇看到圣经故事里说,圣子耶稣就降生在马槽里,回忆起自己8岁时那个下午坐在马槽里休息的情景,觉得真是一段有趣的人生经历。

    可是,接下来的事就不那么有趣了。王丹宇帮助老五爷铡完草时,太阳已经落下了,她浑身乏累地往家里走,忽然孙权胜从他家的柴火垛后面露出脑袋来:“王丹宇,老五爷帮你家苫了房,晚上是不是还要睡你家呀?”

    “老五爷自己有家,为啥要睡我家。”王丹宇懒得理一脸肮脏的孙权胜。

    “老五爷,上草房,因为他想睡你娘。老五爷,去你家,因为他要睡你妈。”孙权胜一喊,柴火垛后又伸出几个脑袋一起跟着喊起来。

    王丹宇气得想追上去,一群半大小子一窝蜂似的跑掉了。回过头,见母亲正站立在身后,表情好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看起来极其怪异恐怖。

    长大后,王丹宇接受的信息都是乡下人如何纯朴善良,可她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一些人性中最丑陋恶毒的东西都集中呈现在她童年的那段时光里。那是她一生中最黑暗的岁月,她痛失了亲爱的爸爸,同时,也失去了本应该施与她母爱的妈妈。因为在这个母女两人苦苦支撑起的家里,没有男人遮风挡雨,母亲同时肩起了男人和女人两个角色,面临着生活的重压和外界的欺压,性格变得阴冷而暴戾。王丹宇后来回忆,她此生遭受最狠毒的殴打和最难听的辱骂,都是来自于自己的生身母亲,一些辱骂的内容她成年之后才能完全理解其中的涵义,她不明白母亲当时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态,将这样恶毒的语言作用于自己一个尚在童年的唯一的女儿。

第十二章 青春期不期而至

    岁月像一条长河,不舍昼夜地流淌。有时浪急滩险,有时潮平岸阔。林间的鸟儿早起觅食,夜晚归巢。俗世的凡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人生一世,有如草木一秋,最美莫过青春岁月。

    徐老师离开后的两年时间里,王丹宇仍然是清河小学一颗最耀眼的明星。然而,每次获得荣誉,受到奖励,她总是感觉成功的喜悦少一个人来表达祝贺和共同分享。

    五年级的时候,一天,王丹宇接到一项任务,要代表清河小学参加全公社的小学生演讲比赛,演讲主题当然是配合当时的政治气候,是反击一个什么翻案风。粟老师告诉王丹宇张校长的这个决定后,说:“演讲半个月后举行,材料得你自己去写,给你一周时间,写好后拿给我和校长看一看。

    王丹宇放学回家后就趴在炕桌上写起来,满脑子搜刮各种当下流行的词汇语句,东拼西凑了一篇600字的演讲稿,读一遍,全是标语口号,没有什么实质内容,自己都觉得不满意,哪里还能拿去交给老师和校长看呢。

    对于王丹宇去公社比赛这样的事情,胡凤娥每次都是极力支持的。见女儿急得抓耳挠腮的样子,她想了想,说:“要不,你去找徐春丽帮着看一看吧。”

    从小到大,徐老师都是这个家里最敏感的话题,这次母亲居然主动提起了,这让王丹宇很是吃惊。她望一望母亲的脸色,确认一下她说的到底是真话还是气话。

    母亲笑道:“你看我干啥?想去就去呗,我可没拦你。徐春丽带你们这个班带得好好的,都怪张淑荣这个该死的老娘们儿,她自己的崽子书念得不好,却要祸害别人。”

    得到了母亲的允许,王丹宇高兴地折起自己写的演讲稿就要出门。

    “急啥?吃了饭再去吧。你等着,我煮几个鸡蛋你给她带上,青年点儿的饭菜,一点油星儿也没有。”胡凤娥说罢,就起身去灶间做饭。

    胡凤娥在锅上忙活,王丹宇在灶下添柴,房上的烟囱里冒起了缕缕炊烟,晚霞把王家三间草房镀成了金色,像童话世界一般。这是胡凤娥和王丹宇母女俩少有的和谐相处的幸福时光。

    吃罢晚饭,天还没有黑透,王丹宇背起书包,装着6个还有些烫手的煮熟的红皮大鸡蛋,向大队青年点走去。

    徐春丽这时候也刚吃过晚饭,正站在青年点的院子中央从手压井里往外打水,准备洗刚刚换下的白天下田干活时穿的脏衣服。徐春丽是个特别爱干净的人,白天上工再苦再累,晚上回来后也一定要从里到外洗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才肯睡觉。社员们都暗中嘲笑她:咱贫下中农一星期也不刷一次牙,这个资产阶级小姐竟然一天刷两回!

    王丹宇走到近前,叫了声“徐老师”。

    徐春丽警觉地回头看一眼,确认附近无人,才压低声音说:“以后不许叫我徐老师,我已经不是你们的老师了,你还是叫我徐姑姑吧。怎么的,丹宇,你找我有什么事么?”

    王丹宇把粟老师转达张校长的指令,让自己代表清河小学参加公社演讲比赛的事跟徐春丽说了一遍,又从书包里掏出自己写的那篇演讲稿,不好意思地说:“我自己写了一篇,怎么读都觉得不顺口,连我妈妈都说不好,让我来请徐——徐姑姑帮着给看一看。”

    “真的是你妈妈让你来找我的?”徐春丽脸上露出说不出忧伤还是欢喜的复杂表情,问。

    “是啊是啊,我妈还煮了几个鸡蛋让我带给你呢,说青年点吃的不好,让你补补身子。”说着,急忙从书包里拿出用旧报纸包裹的六个热乎乎的鸡蛋。

    “那你一定要替我好好谢谢你妈妈。这样,你把演讲稿先放徐姑姑这里,你给我两个晚上的时间,后天早晨你上学时过来拿,来得及吧?”徐春丽接过鸡蛋,说。

    “来得及来得及,粟老师给我一个星期的时间呢。”王丹宇高兴地说。

    “丹宇,你妈妈最近还骂你打你吗?”徐老师关切地问。

    “嗯,她这阵子心情还行吧,不怎么打我了。”王丹宇垂下睫毛,有些伤感地说。

    “丹宇,你要学得乖一点儿,在你妈妈心情好的时候试着跟她谈谈心,这样也许会少挨你妈妈的打骂。你爸爸不在了,她一个人带着你,也挺不容易的。”徐春丽叹了口气,用手摸摸王丹宇的头,又说:“你要多吃点儿饭,这样个子会长得快些。”

    徐老师的手已经有些粗糙,不像在学校当老师时那样细腻柔滑了,但依旧是温暖的。

    这次演讲比赛,王丹宇获得了全公社第三名的成绩。见女儿拿着第三名的奖状和一个帆布黄书包奖品回到家里,胡凤娥说:“要是徐春丽指导你,准还能得个第一。”

    王丹宇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中国发生了一件惊天大事,一位伟人逝世了,从广播中听到这一消息后,如同巨星陨落,举国哀痛。一时间,学校里不上课了,同学们臂戴黑袖标,胸佩小白花,在学校一间空教室布置的灵堂内开展悼念活动。许多同学都哭起来,哭得稀里哗啦的,王丹宇却怎么也哭不出来,这些年里,她先是失去了爸爸和奶奶,后又常常遭受母亲猝不及防的一顿毒打,眼泪流得太多,所以泪点极高。见同学们哭得伤痛欲绝的样子,特别是徐秀萍,日渐丰满的前胸哭得一耸一耸的,自己一个当班长的却表现得无动于衷麻木不仁,觉得很是遗憾。

    第二年,中国又发生了一件事关王丹宇前途和命运的大事,高考制度恢复了。这一年,王丹宇从清河小学毕业,告别张校长、粟老师,升到初中了。

    初中校址在公社所在地,离清河大队有五六里地的路程,王丹宇家买不起自行车,只能步行上下学。徐秀萍,还有班上其他几个女同学,或因为家里弟弟妹妹太多需要拉扯,或因为家里活计太多需要帮手,都选择小学毕业后就不再升学。上到初中后,又有几个同学因为学习吃力,或因为路途遥远,也陆续辍学了。结果整个清河小学只有王丹宇一个人还在坚持读初中。

    王丹宇坚持着自己的求学道路,一是因为她对新知的渴求。每次打开各科目的新课本,展现在她面前的都是一个深邃浩瀚的奇妙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她仿佛遨游在深不见底望不到边的知识海洋里,总有更深的奥秘等待她去探索追寻。求知的路上,她是幸福的,也是快乐的。二是因为母亲的支持。母亲在心平气和的时候常说:“我小时候学习就好,你脑瓜儿这么聪明,其实是随了我。如果不是因为那时家里穷,你姥姥又去世得早,哪里能只读到小学毕业就不念了呢?如果我上了大学,不是也在城里工作了吗?又怎么能窝在乡下遭这样的罪?现在好啦,上大学全凭学习成绩,丫头你一定要争口气,考上大学。”

    所以,王丹宇求学道路的前方已经有了明确的目标:上大学。

    上初中后,王丹宇背起了小学五年级演讲比赛时得的那只大帆布黄书包,里面的书本塞得鼓鼓的,很重。早晨上学,从家里到学校,步行是一个小时的路程;晚上放学,从学校到家里,步行还是一个小时的路程。一年四季,周而复始,风雨无阻。村里人不明白,这个小个子姑娘为啥一天又一天背着个大书包风里来雨里去的往来奔波?她不怕苦不嫌累么?她不觉得无趣不感到乏味么?

    他们当然不会知道,那是王丹宇一生中最孤独寂寞的时光,也是她一生中精神最自由思想最奔放的时期。这两个小时来去的路程上,她思想的世界变得无限大,无穷尽。她沉迷于天马行空的想像里,享受着自己编织的五彩缤纷的人生梦想。那开满鲜花的大学校园,那些朝气蓬勃的男女同学,大城市里的高楼广厦,万家灯火中,有一方小天地是属于她的幸福小家,有一个疼爱她的丈夫,应该是英俊帅气的模样,像自己记忆中慈爱的爸爸一样,想到这里,她怦然心动,热血奔流,当然还要有一个聪明伶俐的孩子,想到这里,她心中又是温情脉脉,爱意绵绵,她绝不会骂他,更不会打他,她要把最温暖的母爱全部给予他,让他成为这个世界上最最幸福的孩子……这个时期,王丹宇只是觉得内心中总有一种躁动不安的情绪在日夜奔涌,她那时还不知道,自己正在经历着人生中一个十分重要的转折,青春期来了。这是一个生理悄然发生变化的时期,这又是一个心理极度敏感多虑的时期。

    活跃的思维,加上扎实的文字功底,使得王丹宇的作文水平在同学们中脱颖而出。班主任魏老师恰好是语文老师,对这名个子小小的女学生格外看重,他惊异于她宽广博大的想像空间和精准美妙的语言文字表达,所以每次作文课都会把王丹宇同学的作文本从一厚摞本子里抽出来,把她的作文作为范文在全班同学们中朗读、讲评。她的一篇题为《我有一个梦想》的作文在全县初中生作文大赛上获得一等奖。

    “王丹宇,你是个当作家的好苗子啊!你语文学得好,但考大学可不只考语文,千万不要偏科啊,一定要各科成绩均衡发展,这样才能考上重点高中,将来考取理想的大学。”魏老师常常这样鼓励他的好学生王丹宇。

    当作家,这又是王丹宇的一个人生目标。

第十三章 母亲的“告别秀”

    胡凤娥还在生产队里与老五爷一同给牲口铡草,已经有七八年了。这个活计既相对轻巧,又一年到头有工分拿,是个俏活儿。队长王克强活着的时候,照顾本家五叔腿有残疾,安排了这个差事,其他社员轮流与他搭配。新任队长二柱子架不住胡凤娥的软磨硬泡,又念及前任队长对自己的知遇之恩,便答应了她给老五爷固定打下手。

    以往,喂马的活儿都由老五爷去做,和许多妇女一样,胡凤娥生性怕马,不敢轻易靠近它们。这几日,老五爷腰疼的老毛病犯了,连下炕都费力气。胡凤娥说:“五叔你歇着吧,铡好的草料够牲口吃几天的了,我来喂它们。如果实在不够,小芳子也能来搭把手。”

    牲口都有几分通人气,那匹温驯的骒马大约看出来身材瘦小的胡凤娥软弱可欺,又正处于发情期,性情有些暴躁,这一天忽然不知道为什么不高兴了,尥起蹶子,钉着铁掌的蹄子正踢到胡凤娥的软肋处,把她踢倒在地上。胡凤娥当时从地上爬起来,倒也没觉得怎么样,晚上回到家里掀开衣服一看,已经是淤青了一大片,动一动都疼。

    胡凤娥躺在炕上,哼哼叽叽的,抱怨道:“连哑巴牲口也知道欺软怕硬,老五爷喂它的时候,老实得像个猫儿似的。我好心好意喂它草料,它倒来踢我。丹宇你去队长二柱子家,告诉他我受伤了,明天不能上工喂马,让他另外找别人顶替几天吧。”

    王丹宇来到二柱子家时,一家三口人正在吃晚饭。那个在麦垛后播下种子的男孩儿小宝已经能够自己拿勺子吃饭了,秀兰现在肚子里正怀着另一个。

    “二叔,我妈今天喂马让牲口踢了,疼得直叫唤,让我告诉你一声,明天不能上工了,另找一个人先顶替一下吧。”王丹宇说。

    “歇吧歇吧!老五爷也上不来,喂几头牲口还成麻烦事儿了!”二柱子抬头看一眼王丹宇,现出几分不满的情绪来,边说边继续埋头吃饭。

    “丹宇你吃了吗?没吃在二姐家吃点儿吧。”徐秀兰客气地说。

    “不啦二姐,我吃过了。那我走啦。”

    王丹宇回到家,向母亲一五一十地汇报了去队长家请假的前后经过。

    胡凤娥被马踢伤了,又是在喂马过程中,应该算是工伤,她原本以为生产队长二柱子怎么的也能来家里探望一下,买两瓶水果罐头表示慰问。无论是出于一名生产队长对社员群众的关怀,还是出于自己的亡夫王克强生前对他的提携,二柱子都应该有这样的举动。然而,却没有。

    胡凤娥被马踢伤的软肋还是一动就疼,疼得都不敢下地干活儿了。王丹宇承担了早晚做饭、喂猪喂鸡一应家务活儿,每天放学回家的路上一溜小跑儿,像脚下生风。这个星期日,胡凤娥让女儿去生产队要辆马车,送她去公社卫生院拍张X光片看一看,查一查有没有内伤。

    王丹宇进到生产队办公室的门,生产队长二柱子正跟三名男社员打扑克,玩儿的是三打一,好像还动着输赢,因为四人每人面前都放着毛票子。

    终于等到一局结束了,王丹宇小声怯怯地说:“二叔,我妈腰疼得起不来炕,想跟生产队要辆马车,去公社卫生院拍张片子。”

    “这春天大忙忙的,哪能派出去马车呀?就算车闲下来,车老板也没空啊!回家叫你妈先吃点跌打损伤的药,再挺两天,等忙过这阵儿再说。”

    二柱子表现出极大的不耐烦,王丹宇只能失望地回到家里向母亲复命。

    “真是个翻脸无情的东西,克强活着的时候,他在咱家吃过多少回饭,筷子都被他咂光了不知有多少双!我好歹也算是工伤吧,这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跟队上没完!”母亲气愤地说。

    又喊:“小芳子,你又死哪去了,过来帮我把伤湿止痛膏换了!”

    “我这不是在喂猪吗?家里这么一大堆活儿,我整天忙得脚不沾地的,连作业都没时间写了。”王丹宇边说,边拿着伤湿止痛膏来到炕前,掀起母亲的内衣揭下前一天贴上的止痛膏,准备把新的换上去。

    这时,母亲手中操起的笤帚疙瘩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落到了她的头上,王丹宇顿觉眼前发黑,手脚发麻,她没有躲闪,也没有跑开,更没有哭泣,而是呆呆地站立在那里,任由母亲的笤帚雨点儿一样打下来,只觉得雨点儿的力道一点点减轻,直至停止,接下来是母亲的一声声破口大骂和号啕大哭之声:“你个小婊子呀,让你干点儿活你就七八句话跟着呀,养你这么个没用的东西干什么呀,不如早早嫁了汉子让人骑叫人压吧……”

    王丹宇此生听到的最难听的辱骂,居然都是来自生她养她的母亲。母亲忽而像圣母,忽而像魔鬼,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在王丹宇从童年到青春的岁月里交替地导演着人间悲喜剧。

    王丹宇默默地离开母亲,离开炕前,离开房门,离开院门,离开这个她生活了14年的三间破草房的家。一个念头在她的头脑中强烈地闪现。她要跳到秀萍家屋后那口深不见底的水井里去,永远离开一次又一次给自己制造精神和肉体双重痛苦的母亲,永远离开这个她既十分眷恋又难以把控的世界。

    此时,她眼前是一片血红的颜色,脚步好像已经不受她的支配,就那么机械地一步一步向前挪动。她头脑中出现了幻觉,后街的于明红一张白皙而美丽的面庞正冲她微笑,向她招手。

    于明红的父亲“于傻子”给生产队放牛和赶牛车,只能挣比妇女还少的最低的工分,她的母亲腿有残疾不能下田干活,于明红是家里的老大,身下弟弟妹妹一大堆,她才只有17岁,就不得不去生产队上班,帮助父亲养家糊口。

    去年秋天的一个傍晚,于明红下工回家,见地里白天掰下的一堆堆黄澄澄的玉米,不知怎么忽然鬼迷心窍,摘下头上的围巾包了三棒。刚走出没几步,就被生产队负责看地的林老三发现了。

    林老三问:“大红,你手中拿着的是什么?”

    于明红当时脸就红了,张口结舌回答不上来。

    林老三劈手夺下她的围巾包,三棒苞米落到了地上。

    “好哇,你偷生产队里的苞米!”林老三面带狰狞小声恶狠狠地说,“你说这事儿怎么办吧?要不,今晚你来我家,陪我睡一觉?这事儿就算拉倒。不然,你就等着去队里挂牌子开批斗会上街游斗吧!”林老三此时的表情已经变得无耻而淫邪。

    于明红拾起丢在地上的红围巾,眼含泪水扭头跑回家中。回到家里,也不吭声,默默地给父母和弟弟妹妹们做了顿大米干饭和炒鸡蛋。

    母亲嘟囔道:“也不过年不过节的,吃哪门子大米干饭炒鸡蛋,有这么过日子的吗?”

    当晚,月黑风高,于明红用她那方红围巾把自己美丽的脸庞和头整个包裹起来,趁自己的父母和弟弟妹妹们熟睡,偷偷溜出家门,纵身跳进了冰冷的水井里。

    第二天早晨邻居们打水,才发现有人跳了井。

    出了人命,公社人保组的人来大队调查,有人说见到了林老三前一天傍晚和于明红说话,当时于明红哭着跑开了。面对严厉的审讯,林老三不得不老实交待了事情的前后经过。他哭丧着脸说:“我当时只是吓唬吓唬她,谁知道这孩子就当真了,还寻了短见。”林老三因此被关了15天的拘留,赔了于家200斤高粱。

    于明红瘸腿的母亲抱着女儿僵硬的尸体发出凄惨的哭声,反复说:“我真是糊涂呀,孩子昨晚回家阴沉着脸,忽然做起大米饭,我这当妈的怎么就没发现她有心事要寻短见啊!”

    那场面王丹宇至今记忆犹新。她此时阴险地决定,让自己的母亲也这样抱着女儿的尸体畅快地哭一回,再也找不到机会骂她打她了。

    “丹宇你怎么了,你来井边儿干什么?”

    柔软的胸膛抱住了王丹宇瘦削的肩背,回头看,是发小儿徐秀萍那张熟悉而丰满的脸庞。

    王丹宇终于“鸣鸣鸣”哭出了声。徐秀萍把她搂在自己的怀里,用手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喃喃地说:“傻丹宇,你这是要干什么呀?你才14岁呀,就学于明红干傻事儿不想活了吗?你家里也不缺吃的,从小到大净穿好衣服,学校老师都喜欢你,咋还不想活呢?我从小吃糠咽菜,好几年没做一件新衣服,学习又不好,都不想死呢!是不是我大婶儿又打你骂你了?我奶说,你妈活得苦,心里不痛快了,只能拿你撒撒气,你以后注意点儿,少顶撞她就是了。”

    这是母亲毒打王丹宇的一次“告别秀”,其后果是差一点把自己的亲生女儿打到地狱深处。

    以后几十年时间里,每次念及徐秀萍,王丹宇都觉得这个发小儿是上天派来护佑她的天使,如果那天傍晚她没有迎头撞上徐秀萍,她的生命很可能就终止在14岁的花季,后来的一切悲欢离合都与她毫无关系。

第十四章 深埋在心底的秘密

    徐秀萍一边劝说,一边掏出手绢儿,帮王丹宇擦干眼泪,又用自己胖胖圆圆的手紧握王丹宇瘦瘦小小的手,并不说话,只默默地传导着女孩子间的关爱与力量。

    痛痛快快地哭过之后,王丹宇仿佛真的死过一回,现在活在世上的是重生的自己。随着流淌的眼泪,她把心中所有的愤懑和愁苦统统放空,将自己的手从徐秀萍的手中抽出来,又轻轻捏了一下她肉肉的手指,表达的是一种感激之情,然后,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回家。

    进到院门,见房顶上的烟囱已经冒起白烟,知是母亲从炕上下地了。她进到家门,不看灶下生火添柴的母亲,也不说话,低头抡起刷子刷锅添水做饭。饭煮到锅里后,又来到院子中央,用菜刀在木板上剁青菜,声音好响,然后是拌鸡食猪食,喂饱了满院子乱跑等待吃饱进架的鸡和圈里饿得“哼哼”直叫唤的猪。它们,也因为小主人王丹宇的回来而回归到往日平静的生活节奏之中。

    晚饭,坐在桌边,母女两个仍然是谁也不说一句话,埋头各吃碗里的饭。吃罢,王丹宇起身收拾,刷了两个人的碗筷,就躲进奶奶过去住的房间里做习题。还有一年就中考了,班主任魏老师对她的殷切期望和谆谆嘱托,王丹宇一刻也不曾忘记。此时,她在心里暗下决心,一定要考上重点高中,将来考取大学,走得远远的,哪怕是天涯海角,走了以后就再也不回来。

    掌灯的时候,生产队长李宝柱来了,带着他的媳妇徐秀兰,用网袋拎着两个玻璃瓶装的糖水黄桃罐头。

    徐秀兰进门就问:“大婶儿,听说你让马踢伤了,好些了吗?”

    李宝柱说:“大嫂,这几天队里事儿多活儿忙,我一直没腾出工夫来看你。”

    徐秀兰白了丈夫一眼,说:“人家叫大婶儿你喊大嫂,就想占人家点儿便宜!”

    两个人打情骂俏的情态也驱散了胡凤娥一脸的愁云惨雾。

    “大嫂,明天,我就让老五爷套辆驴车,送你上公社卫生院瞧一瞧伤,没有事儿最好,如果伤到了内脏,一定要及时医治。这钱,咱生产队出。”李宝柱大方地说。

    趁丈夫和胡秀娥说话的工夫,徐秀兰推开王丹宇的房门,笑道:“你看看人家丹宇,一有空儿就看书学习,将来一定能考上大学,离开咱这穷窝儿。哪像我家秀萍,成天只知道剜菜喂猪,将来跟我一样,就是个锅台转儿的命。”

    第二天一大早,王丹宇上学还没有走,老五爷已经赶着驴车来到家门口,接上母亲,去公社卫生院看病。

    王丹宇晚上放学回家时,母亲已经回来了,从脸上的表情看,伤情应该不重。

    母亲从自己的布包里拿出一件淡粉色的确良半袖衫,说:“这是我在公社供销社看到的减价衣服,我比了下大小,你穿应该合适,就买下来了。只是袖口有一个小疵点,我用缝纫机收拾了一下,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我的伤,大夫看过了,说没事儿,没伤到内脏和骨头,就是软组织损伤,养些日子就好了。现在,好像也不像刚开始那么疼了。”

    王丹宇没有接母亲递过来的衣服,也没有说话,而是放下书包,低着头去灶间生火做饭,喂鸡喂猪,做着过去每天由母亲做,如今因为母亲被骒马踢伤而转嫁到她身上的家务。

    母女两个的冷战持续了三天,五天,抑或是一周,总之是有一段时间。最后,是母亲主动示好的。

    一天早晨,母亲说:“丹宇,天热了,你那件长袖衫该换换了吧?这件的确良半袖衫,不抓紧穿就小了呢!”

    王丹宇顺从地换下已经穿了好久的花布长袖衫,穿上了母亲新买的那件粉色的确良半袖衫。她内心中是很喜欢这件衣服的,因为它裁剪得特别得体,腰身恰到好处地收紧一些,显出女孩子的身材来,再往上,两侧还特意各拿了一个褶,使前胸的部位有一点点的宽松隆起,很好地掩盖了少女刚刚发育的身体。这件半袖衬衫,常常出现在王丹宇对这段生活的回忆里,像是她走向青春期的一面旗帜。

    走出充满死亡气息的灰色地带,走进五彩斑斓的青春岁月,王丹宇感觉一片广阔的天地正在她面前铺展开来。在初中举行的各类考试大榜单中,她每次都位居前五名的位置,不出意外的话,考上省重点中学——县一中已经是手拿把掐的事了。

    因为学业和品质都很优秀,王丹宇就要加入共青团了。班主任魏老师找到她,跟她讲解了一些团组织的有关知识,并让她依据老师讲解的内容,写一份入团申请书。过了不久,魏老师又把一张表格交给王丹宇。让她填写。王丹宇用她在小学时参加朗读比赛得到的那只钢笔工工整整地填表,姓名,性别,年龄,籍贯,家庭成员,填到这一栏,她踌躇了一下,写上了母亲胡凤娥的名字,把表格交给魏老师。

    “王丹宇,你的父亲呢?”魏老师奇怪地问。

    “他,他在我七岁那年就去世了。”王丹宇小声回答道,不敢抬头看魏老师的脸,那样她会忍不住流下眼泪来。

    “哦,对不起,老师不知道这个情况。你真是个不幸的孩子。不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也不要太伤心难过。”魏老师安慰道。

    这一刻,个子本来比较矮小的魏老师在王丹宇心目中的形象忽然高大起来,她很想喊他一声“爸爸”。以后的许多年里,凡是面对给予她关爱的成年男人,王丹宇都会情不自禁地想到爸爸的形象。

    爸爸,王丹宇多么希望有一个爸爸啊,她甚至想,她的妈妈或许应该给她另外找一个新爸爸了,因为爸爸已经离开了她们七年多。当然,这只是她一个人闲来无事时的胡思乱想,这样的思想当然不能跟母亲面对面沟通,她不想破坏和母亲之间好不容易形成的这种相安无事的关系。

    放寒假了,天短起来,母亲依然每天去生产队给牲口铡草,王丹宇自觉承担起做晚饭喂猪喂鸡的家务。这天傍晚,饭都做好了,鸡猪也打点完毕,都到了家家户户吃晚饭的时间,仍不见母亲回来。因为有了那一次母亲被骒马踢伤的经历,王丹宇不放心,决定去生产队里看一看。

    夜幕降临,生产队队部里静悄悄的,走近马厩,只有马匹吃草料的声音和偶尔打的一个响鼻,听不见“嚓嚓嚓”熟悉的铡草声音,也不见灯光。她奇怪,母亲会去哪里呢?正当她掉转头准备往家里走时,忽然听到马厩里传出奇怪的声音,像是女人压抑的痛苦呻吟。她有些害怕起来,走到马棚门前,借着微弱的光线,见铺着干草的地面上,两个朦胧的人影紧紧地搂抱在一起。一个是老五爷,另一个,竟然是自己的母亲。王丹宇心“怦怦怦”乱跳,赶紧收住脚步,蹑手蹑脚地退了出来,轻轻地走出去很远,才飞快地跑回家去。

    回到家里,王丹宇一头扎进原先奶奶居住,如今已经收拾成自己闺房的那间屋子,趴到被子上,禁不住泪如雨下。她想起了小时候,那个有一片蛙鸣屋顶漏雨的夏日的深夜,爸爸上房铺上苫布,回来后和母亲说的那些她听不懂的呓语,母亲好像也发出这样几声痛苦的呻吟。她又想起那次老五爷来家里帮助收拾房子,孙权胜和小伙伴们躲在柴火垛后辱骂自己,母亲当时怪异的神情。惊吓,悲伤,羞愧……这个正处于青春期的女孩子揣着这个惊天秘密,内心中五味杂陈。

    过了大约十分钟,也许是十五分钟,或者是半个小时,房门外有响动,母亲回来了。

    王丹宇赶紧拽过枕巾擦干了脸上的泪痕,拿起英语书假装小声地读起来。

    母亲并没有进她的房间,也没有像过去一样骂女儿不做家务躲在房间里偷懒,而是忙着洗手,洗脸,往桌子上摆放碗筷,盛饭,盛菜。

    王丹宇情绪已经惭惭恢复了平静,拿着英语书来到饭桌旁,一边吃饭一边佯装继续看书。她用眼睛的余光发现母亲的脸颊有一些微汗,还有一丝不易被察觉的潮红。这潮红其实已经出现过好几次,只不过以往王丹宇都认为是干活累的或被冷风吹的。细想起来,这变化就从那次老五爷赶驴车送母亲去公社卫生院看病之后。

    这是个王丹宇守了半生的秘密,没有跟母亲点破,更不会对自己的丈夫宝音讲起。

    母亲在王丹宇生了大女儿其其格的时候从老家来到牧场,负责照看自己的小外孙女。其其格六岁那一年,母亲回了一趟白山老家,卖掉了家里的老房子。

    再次回来时,母亲表情难过地说:“你老五爷上个月没了。他可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咱娘俩那些年多亏有他照应。可惜好人没好命,你老五奶早早就走了,他最后成了个五保户,有个头疼脑热的身边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老了,干不动活儿了,去了镇上的敬老院,最后就孤苦伶仃地死在了敬老院里”

    这个时候,王丹宇更不能拆穿自己守了十几年的秘密了。她有时想,如果当时说破这件事,促成母亲与老五爷两个在一起呢?转念又一想,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老五爷是他们王氏族里的人,虽然已经出了五服,但是毕竟是本家,跟自己的父亲还差着辈分,母亲与老五爷在一起某种程度上算是一种乱伦关系,村里人不笑话死,母亲和老五爷也会羞死。

第十五章 泪别故乡的亲人

    王丹宇初三毕业的那年夏天,天气特别炎热,坐在教室里不动,都会出一身一身的汗。冒着这样的酷暑,她完成了人生中第一次重大的考试——中考。那一年,她15岁。

    完成了中考,王丹宇有一段属于自己的无忧无虑的闲暇时光,每天帮助母亲做完家务,就去后院陪徐秀萍说说悄悄话。秀萍17岁了,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姑娘的模样,个子高高壮壮的,脸颊粉里透着红。她的三姐秀芬出嫁了,四姐秀莲也有了对象,是甜水大队的。她的哥哥春生从城里的技工学校毕业,分到了她爸爸所在的钢厂,也娶了嫂子。秀萍去生产队上工已经有一年了。秀萍的家再不像前些年那样吃不饱饭,她的妈妈还是那样勤劳节俭,她的奶奶还是那样乐观豁达。总之,秀萍家是王丹宇特别羡慕的一个人丁兴旺、枝繁叶茂的大家庭,苦则苦矣,却显得特别有人气儿。秀萍也不再抱怨没有新衣服穿了。去年底,她用自己挣的工分儿换算成的工钱,一下子做了两身新衣服,余下的钱,自己悄悄攒下,留着将来置办嫁妆。秀萍小声告诉丹宇,他们的小学同学张少林对她暗送秋波,张少林跟徐秀萍同龄,这时候已经长成了一个长脸高个儿的大小伙子。

    王丹宇问:“秀萍你喜欢张少林吗?他小时候可是净冒坏水儿,跟孙权胜一起总欺负咱俩呢!”

    徐秀萍羞红了脸,低下头,轻声说:“小时候他不是不懂事嘛。昨天他还跟我说呢,不应该跟孙权胜一起欺负王丹宇,他说,王丹宇从小没有爸,多可怜,咱不帮她倒也罢了,还编那么一堆缺德嗑儿骂人家,真损。”

    听徐秀萍这番话,王丹宇内心释然,忽觉大家真的都长大懂事了。

    “其实,许多坏事儿都是孙权胜他妈在背后指使的。不过,孙权胜他妈也没得啥好报啊,前年不是都得肝癌死了吗。你知道的,‘烂苹果’孙权香也嫁人了。她婆家跟我三姐在一个大队,男人是个杀猪的屠夫,长得五大三粗的,一脸的横肉,三天两头打她。年初孙权香生了个女孩儿,刚出月子她男人就把她打得鼻青脸肿的,原因是她做菜忘放盐,嘴上还不饶人。她妈不在了,也没人护着她了。这也是报应,一物降一物,她那年还欺负咱俩,往你脸上吐吐沫呢。结果还害得你挨你妈一通打。”秀萍继续说。

    “秀萍,从小到大,幸亏有你这个好朋友。那次如果不是你跑回家喊奶奶解救我,我怕我妈会把我打死。还有去年那次,你如果不拉我,我可能早成井里的淹死鬼了。你家大娘多好,从来不打你。”王丹宇说。

    “我妈说,她孩子太多,累都要累死了,哪还有力气来打我。”秀萍的话把王丹宇逗乐了。

    “俩丫头说什么呢?这么高兴。丹宇你快回家看看吧,你们学校先生来了,说你考上了什么重点学校,是中了女状元了吧?”秀萍奶奶从外边进来,笑眯眯地说。

    王丹宇丢下徐秀萍,赶紧往家里跑。

    见一辆自行车停在大门外,魏老师正坐在院子中央爬满瓜藤结着硕大果实的南瓜架下,摇着母亲递给他的芭蕉扇子。

    “魏老师,您怎么来啦?”王丹宇恭恭敬敬地问。

    “我是来报喜的呀!我们学校今年有7名同学考上了县一中,我班就有三名,你在这三个人中成绩最好,全校排第二。这样的大喜事,我这个当班主任的当然得亲自送达啦。王丹宇呀,你只要一直保持着这样一种学习状态,将来考上理想大学一点问题都没有。县一中全省有名,高考升学率每年都很高。”面对王丹宇这名得意女学生,魏老师十分骄傲地说。

    送走了魏老师,王丹宇多么想把这个喜讯告诉给自己的启蒙老师徐春丽,让她一同分享自己金榜题名的快乐啊!只可惜,徐老师已经于前一年清点回白山城了。

    胡凤娥听明白了,考上了重点高中,就等于一只脚已经迈进了大学的校门。清河大队这几年谁家的孩子上重点高中了?别说是重点高中,连普通高中也没有啊,大学生,更是影儿都没见过一个。吃了这么多年的苦,受了这么多年的欺压,她终于可以扬眉吐气啦!

    “当初,我生了个丫头,我家老太太还不高兴呢,几年都没给我好脸子,现在知道了吧?女孩子也可以有大出息呀。”胡凤娥逢人便骄傲地说。

    因为王丹宇考上了县一中,将来还会上大学,左邻右舍对胡凤娥的态度忽然好起来,都说:胡凤娥呀,你将来不用在咱这乡下吃苦受累啦,一定会跟女儿进城享清福的。

    开学前的一天,母亲突然说:“丹宇,你要去外地上学了,以后就不能常常回来了,今天,你跟妈上坟看看你爸,还有你奶奶吧,把你升学的喜讯告诉他们,再跟他们道个别。他们在那边儿,最挂念的应该就是你。”

    王丹宇默默地点了点头。

    母亲原来早有准备,前一天晚上已经发好了白面,做了15个又白又胖的大馒头,在每个上面都点了一个红点点。然后,在小竹筐里放上屉布,把馒头一个个摆进去,上面用另一块屉布盖好。又带上香烛水果。

    爸爸和奶奶的坟地离王丹宇家只有一公里多的路程,步行,二十分钟就到了。王丹宇7岁那年觉得这条路怎么那么长啊,跑得她腿发酸嗓子冒烟,还是去晚了,人们已经把爸爸的棺木埋到了地下。

    母女俩来在坟前,母亲摆好祭品,点燃香烛,坐到地上先大声号哭起来:“克强啊,你一句话不说丢下我们娘儿俩就走啦,我把女儿给你养大啦,培养成人了呀,你在那边就放心吧!妈呀,我没给咱老王家留下个男娃,您老也莫怪我啦,我也尽力了呀!现在咱王家出了个女状元,您老也就安息吧……”

    母亲没完没了的哭诉,说得王丹宇心里难过极了,如同刀绞一般。她的腿软了下来,不由自主地跪到了爸爸的坟前。捧起一把土,闭上眼,恍惚中就是儿时坐在爸爸温暖的怀抱里,吃着爸爸去公社办事时顺路从供销社买回的香甜的饼干炉果,睁开眼,却是一座长着各种杂草的坟塚。王丹宇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落了下来。八年前的八月十五,爸爸的猝然离世,留给他这个生前那么宠爱的小女儿多少身心的困苦啊!没有爸爸的孩子就像住在四壁透风的房子里,身心寒凉,活得是那样卑微,那样战战兢兢。“爸爸,爸爸,爸爸……”王丹宇在内心中一遍遍地呼唤着,她相信爸爸一定能够听到她的真情呼唤,就站在云端上微笑地看着自己,保佑他的宝贝女儿一生平安幸福。

    九月份,王丹宇背起母亲给她新做的被褥进县城上高中。县城离她家所在的清河大队有五十多公里的路程,乘车得一个多小时。

    坐上公共汽车,见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清河大队逐渐远去,第一次离家远行的王丹宇禁不住流下了热泪。那座埋葬着爸爸和奶奶两个至亲的坟茔,那条张校长第一次骑自行车带她去公社参加朗读比赛的小土路,那片她与徐秀萍一同挎着大筐剜野菜的农田,还有,远处一直向汽车挥手的瘦小的母亲……

    别了,故乡;别了,亲人;别了,那段洒满欢笑和泪水的人生岁月。

    三年后,经过不懈努力,王丹宇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江城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

    不知为什么,每次开学离开家时,王丹宇总是忍不住要哭,不是难舍难分,而是一种说不出缘由的莫名的委屈。她总感觉把什么最宝贵的东西丢在了这块土地上,细思量,又想不出究竟是什么。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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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雨朔方的风介绍:
全景式展现上世纪八十年代大学生活画面,那是一个激情似火、岁月如歌的年代;以新闻记者视角看大千世界人生百态,职场、商场、情场,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半个多世纪四代人的命运轮回,到头来都走不出情和爱。
他乡,故乡;相聚,分离;相爱,背叛;欢喜,忧伤……孤儿寻亲,鳏夫再娶,人生道路从来都是坎坎坷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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