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三章 两个追梦人
“妹妹?”
宋植本来听完萧念河前两句,心里升起的不妙顿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我看你个二皇子浓眉大眼的,原来这么缺爱的么?
“啧,其实臣,有些事也想与殿下说...”
宋植准备用旁敲侧击的方法让这位皇子不要每天对自己臆想,结果却被萧念河一把拉住,躲到了一处书架后。
背靠着书架,萧念河表情阴晴不定,轻声喘着气。
接着他侧过头微微探出,又立刻缩了回来,嘴里念叨着:“筱儿怎么来了,真是不逢时...”
宋植则是看到了萧念河背在身后的兰花,问道:“咦,殿下手里怎么还握着花?”
萧念河这才转过头来,看着手里的花儿也没了兴致,随手放回了花篮之中,好事多磨,看来只能等下次了。
很快,女人们交谈的声音便越来越近,萧念河拨弄着头发,心里着急不已。
下人们被他的身份所压,只要不去太子门下之地露面,俱不会被父皇知道自己擅自离宫之事,但这皇妹....
以她那跳脱的性子,会不会说漏嘴,可不是由脑子来决定的。
“这可如何是好...”
萧念河面露难色,来回踱着步子,连宋植都发现了他的焦虑,问道:“殿下可是在躲人?”
说完他也想探头往外看,却被萧念河给拦下了,叹了口气,萧念河只好坦言道:
“外面来人是辕靖公主....”
萧念河将自己的难处讲了出来,接着眼前一亮,突然向前两步问道:“宋大人,或许你可以帮我蒙混而过。”
宋植听完萧念河的方法,顿时斜睨了起来,问道:“殿下,你确定辕靖公主真的会认不出吗。”
“事不宜迟,姑且一试吧,否则我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次出宫。”
听着外面越来越近的欢声笑语,萧念河只好抓紧说道。
不多时,辕靖公主便带着随身的婢女和女侍在这二层逛了起来,她的步履轻快,显然心情极好。
趁着焱狩国葬的空隙,她以为皇家目送灵柩的名义出了宫,当扶灵车队从御直门消失后,她却并没有回宫,而是捉住机会溜出来游玩了。
“呐呐呐~让本公主看看这又多了些什么新玩意。”
萧筱身穿一身黑色素服,与那日殿上相比倒是多了几分飒气,正随意的看着身边的稀奇玩意。
“公主,咱们可不能玩晚了,否则陛下会发现的。”
有女婢小声提醒道,萧筱也只是一笑而置,随口道:“我那些皇兄都喜欢往宫外跑,咱们玩玩怎么啦,父皇责备二哥都来不及,哪有功夫说我呢。”
谈话间,她们已经来到了这书架旁,正欲路过的萧筱猛地退了回来,美眸紧盯着书架后的人儿,眨了眨眼后大喊道:
“宋大人!”
只有两面之缘,但辕靖公主却喜出望外,快步走上前,笑容宴宴的问道:“回京了,为何不来寻本公主谈心呢。”
宋植赶忙执礼道:“这两日才匆忙回京,未曾有机会。”
心里却是腹诽道,我大老爷们找你干嘛呢。
“咦,宋植呀,你这腰带好像有点大噢。”
萧筱突然注意到了宋植腰间的玉带,这玉带若非宋植用手臂给托住,就快从那纤细的腰上掉落而下了。
宋植则是面露尴尬,这腰带是萧念河身上唯一之前之物,所以被匆忙取下,而自己还没来得及放一边辕靖公主就杀到了,只好先给套腰上,结果实在是太长了。
“那个什么,可能是因为下官平日喜欢这种大款衣物,咳咳。”
萧筱一怔,接着目光打量了一下宋植平坦的胸口,凑到宋植耳边低声调侃道:“其实...宋大人也没必要藏嘛...”
宋植面无表情的摸了摸后脑勺,顿时无语了。
萧筱的目光这时才看向宋植身后的‘怪人’,这是个消瘦高大的男子,头上蒙着一层白布,穿的倒是朴素,正仰着头看向上方,只露出个下巴。
辕靖公主眉头一皱,这男人竟敢拿着下巴看人,未免也太失礼了。
“宋大人,这位是?”
宋植回头看向萧念河,想了想说道:“这是我的....额,家仆!”
“家仆....那他为何要头包白布?”
宋植轻咳一声,解释道:“我这家仆模样丑陋,怕吓到其他人,所以出门都要戴着白布。”
萧筱反而更加提起了兴趣,绕着萧念河走了起来,若有人从上方看去,甚至可以看到萧念河眼里的慌张和额头的冷汗。
白布虽然能蒙着大部分的脸,却遮挡不住眼神,兄妹俩一个对眼便能认出彼此,所以萧念河脖子都仰断了也不敢低头。
“他干嘛一直仰着头,未免也太嚣张了吧、”萧筱轻哼一声,说道:
“把头低下,本公主倒想看看是什么脸至于这么遮掩。”
萧念河急了,但又不能开口,只好僵硬的用手碰了碰宋植,宋植看着这兄妹俩的样子,忍住笑意说道:
“公主,真的巨丑,怕坏了公主的心情,不如算了吧。”
萧念河眉头一皱,虽然知道宋植是在为自己找理由,但这话怎么越听越不是滋味呢。
但萧筱则是坚持想看,甚至跳起来想去抓那白布,都被萧念河灵活的躲开了。
“喂,你还敢躲!”
辕靖公主更起劲了,追着萧念河在狭小的空间你逃我追,插翅难飞。
还是宋植抓住时机,轻轻一脚将萧念河给踹了出去,呵责道:“还不快离远点,不怕脏了公主的眼?”
萧念河生平第一次屁股挨了一脚,但却没有丝毫生气,赶忙如获大赦捂着脸逃下了阶梯。
宋植则是有些后怕,若以后萧念河成了皇帝的话,自己岂不是踹了龙屁股....嘶,这感觉还挺爽是怎么回事。
萧筱见这个‘丑仆’灰溜溜的跑了,只是哀叹一口气,倒没有怪宋植不让自己看,只是觉得宋植真的不想让自己坏了心情。
而跌跌撞撞下了楼的萧念河,刚把白布扯下,便看到了迎上来的两个侍卫。
啪的一下将白布扔到了佑雷的身上,萧念河怒道:“你们干什么吃的,辕靖来了也不知道通知吾一声?”
佑雷不敢说自己是因为聊天发现的晚了,鬼马倒是机敏的说道:
“殿下,辕靖公主出来的时候已经很近,我等不敢贸然上楼,怕被认出来,拖累了殿下。”
佑雷则是试探的问道:“殿下没被发现吧?”
萧念河见这个胖子贼咪咪的小眼睛,气不打一处来,呵斥道:“若非吾和宋大人在楼上做了场戏,你们俩回去就等着受罚吧。”
“做戏....殿下你腰带呢?”佑雷好奇的问道。
萧念河看了眼腰间,摇了摇头道:“辕靖来的匆忙,留给宋植了。”
佑雷和鬼马面面相觑,眼底都流露出一抹震惊:“腰带不见...匆忙...做戏..这短短的时间里发生了什么?”
就在萧念河准备抬脚离开这是非之地时,一道身影急匆匆的从街道上跑了过来。
来人正是宰相次子司徒殷,他的面色凝重,身后也没有带其他的侍从和官家子弟,见到萧念河后加快了脚步。
“殿下!可算找到你了。”
萧念河的脸色又恢复了漠寒,负手皱眉道:“何事如此急切?”
司徒殷则是凑到萧念河的耳边说了什么,说完后萧念河的眼神也有了变化,追问道:“确有其事?”
“刚刚传来的消息,不会错。”司徒殷肯定的回答道。
“走!”
几人立刻消失在了天宝古物的阁楼前,没入了神凰街上涌动的人潮中,司徒殷走在街上,萧念河则是远远的在屋檐下穿行,重新抬起了一面纸扇。
而楼上,宋植却被辕靖公主给留下谈心了。
“宋大人,上次跟你说的事,你有没有放在心上啊。”辕靖公主笑眯眯的说道,就差挽起宋植的胳膊了。
宋植额了半天,完全忘记了这茬,试探性的问道:
“公主说的可是...那件事情?”
辕靖公主立刻拍掌,兴奋的说道:“正是正是。”
接着她示意这些女婢离得远些,再将宋植拉到木制窗棂边,透过朦胧的光雾,俏脸润红的说道:“就是....意中人的事情啦,你懂得呀!”
宋植这才想起来,那日离宫之时,辕靖公主确实出现在了宫门,特地给自己交代过这么一件事。
好像是帮她物色一个绝世好男人,若她看的过眼,有一个私奔的大胆计划。
虽然宋植觉得辕靖公主很天真,皇女私奔可是大事,难道钦天监会查不出她的去向么,不过换个方面想,宋植也能理解眼前公主跳脱的性子,帝王家孤单寂寥,自然是向往外面的世界,更何况是一个妙龄少女,那些少女心事可不是深宫院墙可以锁住的。
宋植不知道的是,辕靖口中的私奔并非玩笑话,她虽然天真浪漫却看的清很多东西,比如自己父皇若真的病逝,下一任接班人之争决不止于一道圣旨,两位兄长现在便已经势同水火。
而她周旋几年后早已疲倦了,父皇在时她不会离开,但父皇一去,她便没有了牵挂,去寻找书中那无拘无束,浪迹天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恋。
对她而言,人生在世,荣华富贵比不过十年真情。
“意中人啊....”
宋植刚准备说下次一定,突然脑海里回忆起了什么。
那是一个漆黑的洞窟,一盏火光摇曳不止,有一个浑身浴血的男子对自己也说过同样的话。
“我有一个梦想...”
“意中玉人深深拥,半点朱唇...浅尝..”
危霆云!?
宋植突然记起来危霆云的那个任务,便是完成危霆云的梦想,当时只觉得是系统在玩自己,这个额...很显然自己是办不到了,但是...
宋植抬头看向身前满眼希冀的辕靖公主,突然感觉到缘分就是这么莫名其妙。
居然有两个人对自己说了相似的话,莫非这便是天注定?
“公主,我确实见到了一个男子,有你说的幽默,相貌也高大帅气,身份也不一般,想来不会委屈你,不过美中不足的是....”
辕靖公主顿时抓住了宋植的手,说道:“什么!快带他来见我。”
宋植眨了眨眼,试探性的问道:“可他是个北境人。”
“北境人?”
萧筱露出疑惑的眼神,接着失望的摇了摇头:“北境人...啧,茹毛饮血,我不喜欢。”
宋植笑了笑:
“其实北境人与我们一样,既有坏人,也有好人,这个男子是雁冰氏族的少主,相处一段时间下官以为...他很符合公主的期许。”
“哦?你离开京城这段时间,原来去了北境?”辕靖公主好奇的问道。
宋植笑着点了点头,将这段时间的所见所闻娓娓道来,主要是与危霆云的经历讲了出来。
宋植是天生的故事人,声音悦耳绘声绘色,将萧筱听得频频点头,时而露出痴笑,时而又面露担忧,如身临其境般。
话音落毕,看着萧筱的目光与神情,不知为何,宋植觉得危霆云和姜探雪虽然远在北方,却总有一日会再见。
而且那一天,恐怕不会太远。
第二百二十四章 山水静风下江南
白马街,朱府前门庭若市,许多原属于朱家的门客陆续吊唁而出,其中不乏当朝重臣。
那空空如也的棺椁象征着焱狩之灵,被早早被送入院内,象征着落叶归根。
而身披缟素的朱吾世和胞妹胞弟此刻一同站在屋檐下,恭送来访的宾客和随行的朝廷队伍。
“侯爷请节哀,未来朝廷还仰仗着您呢。”
一位红袍太监欠身执礼道,朱吾世闻言则是轻轻颔首,回了一礼,紧抿薄唇没有多做表示。
不多时,朱吾世便遣散了灵堂内的众人,便是父亲那些朝中老友也没能久留,他站在堂厅外的棺椁之前,目光望向高空,白衣傲立独独一人,不知所想。
沙沙、
突然,清缓的脚步声从他身后响起,朱吾世剑眉微凝,表情似乎并不意外,侧过身看清来人后他卸刀执礼,淡淡道:
“太子殿下。”
来人正是太子萧真,他只身踱步而来无人敢拦,此刻看向院中无处不在的白色飘带,摇头轻叹道:
“哀焱狩一世英豪,却逃不脱强人的宿命,自古修为高深者有几人能落得善终,此去轮回,何时是个头啊....”
朱吾世虽不喜与皇族牵扯,但对萧真此言颇有感触,下意识点了点头。
“太子客寓敝府,可是为了那封信。”朱吾世开门见山的问道。
萧真走到朱吾世的身侧,挑了挑眉后抬眼看向朱吾世,说道:“既然来都来了,不请本宫进去坐坐?”
朱吾世闻言,微微抬起一只手:“太子请。”
就在太子萧真进入朱府后不久,萧念河和司徒殷也来到了白马街的一处客栈中,站在二楼便可以清楚看到朱府门前,正有一架烫金的八龙轿輦停靠,两列禁卫军和宫女正在门外等候。
萧念河倚栏远眺,这八龙轿辇乃是东宫专乘,尤其看到那些抬轿的皆是貌美柔弱的宫女,更是自己那皇兄的一贯做派。
“太子进去多久了?”萧念河冷声问道。
司徒殷站在萧念河身后,捻着胡须道:“从我接到消息,恐有半个时辰了。”
“半个时辰?”
萧念河目露疑惑,朱吾世的性子他是知道的,为何会与太子共度半个时辰,而且依据消息朱府内的门客都已遣散,只有太子孤身一人。
“殿下,你说姓朱的会不会爹死了,军中大权又轮不到他,这会儿想着去投靠大树求乘凉了?”
萧念河没有接话,眼神却闪烁不定,司徒殷的话虽有落井下石之意,却并非没有道理,毕竟夺嫡之战一旦赌对,未来朱吾世重掌军权也只是一道圣旨的事。
而且...
萧念河的喉咙微动,握着玉扳指的手青筋暗起,眯起了眼睛。
这位皇兄行事浮夸,做人狠辣,无论是仁心还是城府在外人看来都远不及自己这位二皇子,但缔造文成盛世的父皇却始终没有正眼看过自己,即便时常训斥萧真,但那太子之位却始终稳固。
因此虽然大臣们都能判出两位皇子高低,却还是有不少人看出圣上偏爱而倒向太子,所以即便自己的门客中也不乏重臣,比如司徒殷的宰相一脉,但心中却始终没底。
过了这么多年,萧念河对此也渐渐有了眉目,他不过只是...
就在萧念河面色阴沉如水之际,太子萧真也终于从朱府中走出,而朱吾世甚至亲自将之送到门前。
“朱候,军中之事本宫回去后会觐见陛下,此事慎重,还是不要过早决断的好。”
朱吾世则是摇了摇,这份人情他虽不想承,但也不能驳了太子的颜面,客套道:
“太子无需劳心此事,若臣想争自会尽力而为,但无论花落谁家皆是为大渊而战,顺其自然便可。”
太子哈哈大笑起来,拍了拍朱吾世肩膀说道:
“不愧是朱家的栋梁之才,那本宫便走了,来日方长,祝朱候早日封王。”
说罢他也不废话,走了两步踏上了八龙金輦,在宫女的拱卫下沿着白马街,向御直门而去,声威浩大,沿途瞧见的官僚莫不躬身行礼,而百姓更是匍匐在地,静等这位未来天子穿街而过。
坐在金輦上的太子侧躺着,目光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向着街边的客栈看了过去,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而萧念河则是避在了廊柱后,眼神冷冽中带着嫉恨,最后只是冷哼一声。
太子出宫光明正大,如众星捧月般耀眼,而自己这个二皇子却只能偷偷摸摸,如见不得光一般屈辱,其中滋味,另一向争强好胜的萧念河如何能服气。
“呵...该属于我的,谁也不能抢走...”
萧念河冷声开口,却不知是对太子说,还是对当朝皇帝的愤懑。
“司徒殷,你接下来去探听朱府的人,搞清楚朱吾世究竟要了什么,吾要即刻回宫。”
说罢,萧念河顿了顿,便立刻下楼而去,暗中守卫的佑雷和鬼马立刻跟了出来,一行三人要赶在太子抵达宫城前回宫。
而朱府门前,朱吾世则是默立良久,才最终向屋内走去。
朱府内冷冷清清,只有些下人在清理宾客留下的碎茶和香灰,朱吾世穿堂而过,走到棺椁前犹豫片刻,最后还是打开了棺材板,从里面取出了黑刀焱墓。
“哥...”
朱吾世动作一停,回头望去,正好看到朱朴囡从偏房中出来。
看到朱吾世拿刀的样子,朱朴囡秀眉微皱,向前走了两步:“哥你这是要去哪?”
朱吾世轻叹了一口气,挎刀上前摸了摸朱朴囡的脸安慰道:
“兄长出趟城,很快便回来。”
朱朴囡却摇了摇头,冷脸道:“不,你是要出远门。”
朱吾世见谎话已经骗不住这个妹妹了,沉默片刻后坦白道:“我不在府上的日子,你要学会一个人过,和往常一样,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不要听信谣言,兄长是不会死的。”
朱吾世话到最后笑了笑,试图缓解气氛,这个妹妹自小就总爱担心最亲的兄长在外面身亡,因而茶不思饭不想,现在父亲走了更是如惊弓之鸟。
朱朴囡这次却没有哭闹,只是问道:“兄长可否告诉我,你要去哪?”
朱吾世轻吐口气,松开手柔声道:
“朝廷密令,恕兄长不能话与你听。”
朱朴囡眼眶微红,但没有再继续追问,只是扯了扯朱吾世的衣角,郑重的问道:“你不要死啊,哥。”
朱吾世最后摸了摸她的脸,便化作一阵清风消失在了院中。
另一头,城西的朱雀門,已经有人先出了城。
散尽家财的宋植用三两碎银租到了一匹劣马,骑在枯瘦的马背上摇摇晃晃,自在的踱步在林径小道上。
说是马,走了二里路后宋植终于发现不对,这其实是头骡子吧!?根本就不跑嘛...
“唉,就骗我这种老实人...”
宋植此刻躺在骡子背上,却并不气恼,神态反而悠闲自在。
阳光透过茂密的枝叶,如雾朦胧的穿梭在浓墨的翠绿中,幽静的山林鸟语花香,潺潺清泉的声音叮咚作响,春日的光景如此美好,又有何烦恼的必要呢?
慢,就慢些吧。
从天宝古物与辕靖公主分别后,宋植思考片刻后,决定不通知黎梦,朱吾世等人自己离开的事,直接出城南下去找宗主,虽然显得无情但也免了一些分别之意。
最是春光无限好,何必因我而忧恼。
突然,宋植从骡背上坐起身来,掏出了一个木匣。
这正是盛放那面纱的木匣,宋植啧了啧嘴,就这玩意要一百两黄金,除了自己真的会有人买么。
等等...当时上面没标价,不会是宰我吧!?
此时再想也没了意义,宋植果断打开了木匣,露出了里面的纯白面纱。
阳光下细看,其白色丝线熠熠发光,正如波光粼粼的湖面一般美丽,饶是宋植也愣了神,暗叹一声做工之佳,竟是灾变前的产物。
只是此刻再听,却没了当时阁楼内呼唤自己的感觉。
宋植一手捻起一根银线,比划了一下后小心翼翼的挂上了耳朵,面纱尺寸似乎正合适,仿若贴身设计一般。
就在戴上的一刹那,宋植突然感到意识恍惚,当下紧闭起双眼,颦眉面露痛苦之色。
黑暗的意识中,突然出现一个模糊的画面,那是一只手正在向前伸,而一个男子似乎挡在自己身前,鲜血四起遮蔽了模糊的视线。
“不要!!!!!!”
一道巨大的哀嚎突然从宋植耳畔乍响,将他的思绪瞬间拉回了现实。
“呼..呼...”
宋植只感觉浑身汗毛倒竖,额头汗流不止,胸口起伏不定,下意识的便张望起来,他能肯定刚才绝对听清了一声女人的喊叫声从耳边传来。
但此刻望去,周围依然是青山翠植,除了两三只松鼠在树杈上好奇的向这边张望,并没有什么女子的身影。
宋植缓缓的将面纱取下,犹豫片刻后又戴上,这回却没了异样,仿佛刚才都只是幻觉而已。
但宋植摸了摸衣襟,冰冷的汗渍却不会说谎,刚才确实是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情。
“算了,一时半会也搞不清楚。”
宋植干脆不想这件事,准备先看下自己戴上面纱的模样,但自己又不会随身带镜子,所以只好抽出了长剑。
但碍于这柄长剑久未打磨,已经没了光滑如镜的感觉,宋植只好取出磨刀石,在骡子背上开始磨起了剑。
一人一骡,幽深小径,清脆的磨刀声阵阵传来,正午的阳光明媚舒畅...
两日后,南香河与东悬河的交汇口,一道身影踏上了龙舫。
朱吾世换回了一身黑袍,眺望看着远去的河岸,一手撑刀一手扶着船檐,目光深邃。
回京时豪情万丈,离京时却沉敛内收,如宋植所想无二致,他也没有通知任何人,选择了悄然离京。
“提灯人...祸首之一..”
朱吾世嘴里呢喃着,虽然裂狩同他所讲这个差事只有他能完成,且以他目前的实力并非难事,但朱吾世却心如明镜,既为祸患,又怎会如此轻易。
此去,一是报谢皇恩,二是为了自己更进一步,若自己拒绝,坏的恐怕是道心。
霍渊龙说的修心,朱吾世还未能全然理解,但坚持自己的道,却让朱吾世颇有感触。
曾经的他是天纵之才,年纪轻轻便被陛下封侯,冠盖满京华,但或许是从老道士那吃的第一次败仗起,他对自己再无那么自信了,而这便是桎梏他的枷锁。
他需要一场酣畅的证明之战,让自己发泄心头之火,重燃无敌之心。
“少尊霍渊龙,无双何文展,十年,十年之内吾必超越你们...”
朱吾世的金瞳如炬,殊不知此言一出,星运偏移,天下风云都将随之变幻。
又过了数日,在东悬河的一处小码头,宋植终于骑着骡子出了密林,在樵夫的指引下他弯弯绕绕了许久,才寻到了此地。
“真的服了,这骡子比我还瘦,坐的真疼。”
宋植赶紧下了马,揉着屁股走上了码头,四下张望后对着一个午睡的船夫说道:“小哥,走不走船?”
这小船夫眯瞪的睁开了眼,看清来人后赶忙起身,挥动白布拍了拍身上,谄笑的说道:
“客官,您要去哪啊?”
“江南。”
“江南?”船夫和自己的新婚妻子对视一眼,都看出了眼底的诧异。
“这位客官,江南路途遥远,我们这码头怕是不做这么久的生意啊。”船夫面露‘难色’,其实话语间已经充满了暗示。
宋植看了看船头停泊的船,没有龙舫那种大舟,也只有这小伙的船看起来稍微结实一点,或许说他的胳膊结实一点。
东悬河处于下水河,只需顺流而下即可抵达江南,与那时逆流而上的南香河分外不同,所以轻舟亦可。
但船夫怎么回来,那就是个要命的体力活了,所以这些船夫想多捞点,自然是无可厚非。
“这样吧,我把这匹马送给你们,另付十两银子,载我一次如何。”
小夫妻心里顿时暗惊,十两银子可是他们大半年的收钱,而一匹骡子也好卖,这趟绝对不亏,就是分别之日恐怕得数月,刚抱得老婆热炕头的船夫虽然想做这单生意,但又有些怕新婚妻子心生怨言。
宋植也看出了男女的关系,当女子犹豫的目光向自己望来时,宋植的眼睛渐渐变成了碧绿色,眯着狭长的眼睛轻声道:
“答应我吧...”
这下女子不再犹豫,而是打起了小伙的胳膊,娇嗔道:
“这位客官如此大方,还等什么呢,快点出船!”
船夫一愣,心虚的说道:“夫人为何赶我,我们的...”
“孩子回来再造,莫非你怕老娘给你戴帽子?”
“娘子莫多想,不敢不敢!”船夫见妻子发火,赶忙跳上了自己的木舟,给宋植放下了垫脚。
宋植面纱后微微一笑,摇了摇头,看来选择魅惑女子确实比男子来的有效果啊。
清风拂过山岗,撩动发丝,宋植的目光看向平静的河面,总感觉这一趟旅程并不会一直如现在惬意轻松。
静水之下,是无数的暗流,而自己暂无实力稳住自身,如随波逐流的浮萍,看似无拘无束实则身不由己,唯一能改变的只有一条出路。
无论是不是扶非,都要以此为借变得更强,才能在变数来临时有破局之力。
江南,将是第一栈么...
第二百二十五章 初入江南浣溪纱
四月雨后微凉,晨江薄雾中,一叶轻舟飘然而至,稳稳停靠在江南的一处古朴的青砖码头。
一道纤瘦的身影从船中踏出,白袍负斗笠,面纱遮朦胧,正是宋植。
深吸一口清凉的空气,能嗅到若有若无的桃花香,宋植不禁身心愉悦,回首便付了这位年轻船夫十两报酬。
“客官,这天就要下雨了,要不在船中歇息片刻,等雨停?”相处月余,这船夫与宋植也算相熟,好心的问道。
“无妨的,在下有这个。”
宋植用两根修长的手指压了压斗笠,轻笑一声着摆了摆手。
说完他便沿着河堤潇洒离去,徒留这船夫站在码头,望其背影流连。
“这便是江南么?”
宋植此刻换上了洗净的白衫,乍一看去和从前出泉直谷时别无二致,但眼神中少了分稚嫩与好奇,多了一丝淡然与沉稳。
行走在苔藓密布,古声古色的青石板路上,宋植眯起眼睛望向天空。
此刻阴云未散,倔强的阳光透过积云带来微微光亮,雨后的清晨是深蓝色的,仿佛江池倒映,水天一色,耳边传来鸟雀啼鸣,远处有悠悠笛声...
那远处的拱桥上,有一位蓑衣老翁正赶着自家的水牛,不疾不徐的向家中走去,就在宋植凝神观望之际,这细雨也终于纷至而下,池塘顿时泛起点点漪波,雨点之下更添一份诗意。
“半山半水半朦胧,一桥一牛一老翁,本是红尘俗世客,奈何痴贪入画中...”
宋植有感而发,话音刚落便刚到一阵冷意,这冬日虽去,但倒春寒却来势汹汹,尤其江南连落雨,轻薄长衫,恐怕不合时宜。
宋植暗暗运功,将无色神力化为太上神焱温暖自身,才稍微强了些。
但自己说到底并非太上神焱的体质,如此转化也只能解一时之需,但稍作应付倒也足够了。
“唔,还是先寻着江南妖狩司吧。”
宋植沿着河堤一直走,这儿具体是江南何处他也不知,放眼望去,除了一些山中小村,就是青山绿水,如世外桃源一般。
不过没多久,宋植便看到了人影,这是一群正在河边浣纱的年轻女子,她们身着淡蓝的轻衫,但却喜笑颜颜不怕冷雨,边打闹着边搓洗手中的衣物,清脆动听的笑声都传入了宋植的耳朵里。
顿了顿,宋植便抬脚向她们走去。
“姑娘们可有闲暇,在下想烦请打探个事。”
宋植走到她们的身边,缓缓蹲下身来柔声问道,一下子便吸引了这些姑娘们的目光,她们瞪着明亮的眸子,望着这个带着斗笠的陌生人。
“这位妹子,你是外乡来的吧?”
有人眼尖,看到宋植是从深林码头中而来,很快便发现了端倪。
“在下并非妹子,从京城来的。”宋植坦诚笑道。
这些姑娘们掩嘴笑了起来,似乎对宋植这么客气的语气感到有趣,还是挨着宋植的一位姑娘开口道:
“京城的客人,有什么事就直问吧,我们呀只是布坊司的浣纱女,不必多礼。”
宋植看着这位柳眉浓黑,相貌清秀的女子点了点头,倒是没有先问路,而是好奇的问道:
“敢问姑娘如何称呼?”
这名女子放下了手中的活,笑着回答道:“不嫌弃的话,叫我秀兰姐就好。”
“秀兰姐,你说的布坊司,是何由来啊?”宋植立刻接上了话,问道。
这个名字听起来很陌生,他在京城都没有听过有这个机构的存在。
“布坊司啊,就是专门替地主家浣洗衣裳的地方咯,也对,你们京城应该没有吧。”
秀兰身边的一个女子抢先答道,虽说雨天在河边洗衣服十分冻人,但是看她们的样子,似乎并不觉得这个差事辛苦。
宋植来了兴趣,接着问道:“哦?何谓地主家。”
秀兰见宋植应该是初到江南,便耐心的解释道:
“咱们江南虽然不比京城达官显贵多,但却是天下第一的富饶之乡,盐商茶商等老字号商铺遍布大渊,其雄才巨贾数不胜数,这些家族便是所谓的地主,他们府上的锦衣华服堆积如山,布坊司便是背靠他们而立。”
秀兰指了指自己和旁边的几个姐妹,笑了笑:
“像我们几个啊,就是专门为玉龙山庄浣洗衣裳的,也是托了山庄的福,这些差事可养活了不少我们这种女子呢。”
她说话间有些骄傲,仿佛为这个玉龙山庄洗衣服,是一件荣幸的事情。
宋植听完点了点头,原来江南不大,却聚集了如此多的富商和家族,还专门成立了布坊司这种机构为他们服务,当真是衣食无忧,生活惬意啊...
这玉龙山庄...听起来有些耳熟,似乎听泉直谷的元长老提起过,曾是南方能和泉直谷,江南妖狩司相媲美的势力。
最后宋植才问道:“秀兰姐,在下想问一下,江南妖狩司怎么走?”
李秀兰愣了愣,诧异的问道:“咦,你要去妖狩司?”
“正是。”
李秀兰赶紧拍了拍手上的水渍,沉吟片刻说道:“妖狩司不在镇中,而是在镇外河边,听说有仙雾弥漫之地,便是妖狩司所在的地方。”
宋植眯起了眼,表示没有听懂,这是什么抽象形容。
“可否说的详细点。”
“恩....就在青牛村的黑水乡,下了莲子沟再往里走一百步。”秀兰认真的回忆道。
宋植:“.....”
告别了秀兰等一众浣纱女后,宋植这才在指引中向前方继续走去,一炷香后便发现了翠植的遮掩后,有一片广阔的城镇。
这里没有城墙的阻隔,也没有京城那些巍峨的高楼,大都是青砖灰瓦的平房,街道狭窄,水流与拱桥贯穿其中,屋檐滴下细雨,城中安安静静,街道上的人影不多,想必是雨天都各自归家了。
宋植上前问询了几个入城的游人,才知道这青牛村的方位,是在离这不远处,而这城镇也只是江南双道之一的江南道,是由数个相隔不远的镇子组成。
另一条道名为淮南道,那里多是茶田桑园,也是江南名门望族多盘踞之地。
青牛村处在双道中间,也是江南妖狩司的迁居之所,历史不过几十年,因为江南妖狩司原先是在不夜城,后来因为桂王的原因才转到此地。
宋植没有进城,而是沿着城外的山林小径,向着青牛村踱步而去。
“难怪宗主平日少回泉直谷,这江南风光确实怡人呐...”
宋植看着林中始盛开的娇艳桃花,用手捻了一朵,感慨道。
而同时,江南道中,一道黑衫猎猎的身影也穿行于街道中,忍不住望了眼阴雨绵绵的天空。
“雨真多。”
第二百二十六章 哀愁的宗主大人
青牛村下莲子沟,正如其名。
穿过一座青牛的石像,宋植进入了一片莲花池,这儿的花蕊微阖,被誉为六月花神的莲花正在积蓄着美丽,但香气却早已遮掩不住。
池塘中有条天然的小径,宋植向前看去,算是明白了浣纱女所说的仙气之地是怎么回事了。
莲花池上蒸腾的水雾弥漫四周,但眼尖的他看到有阁楼的屋檐尖角从林中探出,宋植赶忙加快了脚步,走出了这片池塘。
雾气散去,眼前的一切让宋植有些恍惚,身前是座矮山,而阁楼禅院遍布了半座山头,一副高大的门框横亘在身前,却没有大门。
宋植仔细看去,发现这里的装潢像座古寺,而那些阁楼似乎较为新一些,似乎是后面修建的,此刻有不少人影正穿行与其中,除了身着妖狩司披风的零星斩妖师外,还有不少身着朴服的普通人。
而他甚至没看到有一副写着妖狩司三个大字的牌匾。
实际上,这原先确实是一座没落的庙宇,直到被妖狩司选址后才重获新生,翻新后也没有阻拦本地的信徒白日前来祷告,才会出现今日斩妖师和平民和谐共处的景象。
这也和京都对江南妖狩司随性而为,不受管束的评价相符合。
伴随着悠悠钟声,宋植跨过这幅朱红门框,向里迈步而去。
妖狩司,或许说江南妖狩寺更为贴切,宋植从随处可见的禅师雕像前路过,经由来此祷告的村民介绍得知这些都是几千年前邻国传来的教义,只是起源之地都早已沦为废土,这脉传承或许只在江南这地,还残存有些许信仰。
“当人则仁,甚于信神;莫求仙缘,随缘则全....”
宋植默念了一遍他们的教义,倒觉得有几分道理,教导的是要自力更生,但...若真正领悟了此种教义,你们又来祷告什么呢?
直到多年之后,宋植才明白一个道理,信仰也许不能帮人解决问题,却能带给人解决问题的勇气。
摇了摇头,宋植问了几位正在闲谈的斩妖师,他们倒没有遮遮掩掩,直接指出了宗主所在的阁楼,只是打量着宋植的模样,企图从那双眼睛中窥得全貌。
宗主所处的阁楼位于寺庙的顶端,就建在金色宝顶之上,也是象征着妖狩司才是此地的主人,求神?神能在妖狩来临之际庇护你们么,还不是得靠我们的刀刃。
宋植拾阶而上,沿途有不少斩妖师擦肩而过,行色匆匆,宋植能感觉到这些斩妖师的眉宇间和京都的同僚一样,都充满愁绪,甚至更深。
看来这个冬天,江南妖狩司也折损了不少人。
很快宋植便来到了金顶之上,刚一抬手准备敲门,一道清冷的声音便从门后传出。
“进。”
宋植这才两手轻轻一推,阁楼内光线暗淡,清风吹动窗帏,一道纤丽的身影正盘坐在木案前,抬起一只眼睛望着自己,马尾高扎素衣淡雅,正是宗主魏安然。
“你来了啊。”
魏安然接着低下头,看着手中的一纸白书,随口说道。
宋植这才关上门走上前去,坐在了魏安然身前的蒲团上,但看着魏安然微皱的眉,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片刻后,魏安然终于放下手中卷书,轻叹了一口气才看向宋植,苦着脸说道:
“宋植啊,怎么办呀。”
宋植看着宗主突然颓丧起来的可爱模样,这反差确实只有宗主身上才有,于是含笑问道:“宗主可是因为冬日狩妖,损失惨重而苦恼?”
魏安然此刻一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点着身前的书卷,全失了刚才进门时那份清冷的气度,在这个‘弟子’面前唉声叹气道:
“你还是机灵,这次妖灾便是从我江南处起,就这么片刻功夫已经有近千名斩妖师或死或伤再不能战,你说我手下才多少人,可不比京都总司那么多人呢。”
魏安然两手一摊,愁眉看着宋植幽幽道:
“师父已经跟我书信讲了你此番的来意,可是要去寻这妖物动乱的原因?”
宋植一愣,单手成拳放在嘴前,试探的问道:
“难道不是因为京城有变,要我来江南宗主这避一避?”
“什么!?”魏安然冷哼一声,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说道:
“你早就不是泉直谷上那个一无是处的小破孩了,怎能想着独自躲起来潇洒?”
“师父那老头说的很明白,你就是来帮本宗主解决这麻烦事的,虽然我不知道你有什么好法子,但可别不承认。”
见魏安然搬出宗主的名头,宋植也只好讪讪应下,心想我何德何能啊,监正不是说尝试而为即可嘛。
“宗主,关于去年冬天的灾变,你可有什么信息可给我么?”
既然要调查,宋植干脆向宗主讨要更多的信息。
魏安然侧身而坐,犹豫片刻后开口说道:
“近年来妖物反常的变多,直到去年一头兆妖降临后,事态才变得紧急起来,最后在冬天彻底爆发,若非本座亲自出手,怕是江淮两道外都将生灵涂炭。”
顿了顿,她接着说道:
“那头兆妖被我重伤,按往日的经验应该再也不敢踏足我的管辖之地,但不知为何它最近又展露了痕迹,导致我分身乏术,不敢贸然出手。”
宋植打了个寒颤,什么?还有兆妖?
魏安然斜睨了他一眼,开口道:“你不会是怕了吧?”
“不会不会。”宋植赶忙摇了摇手,装作打了个喷嚏,抱怨道:
“江南风冷雨急,有些遭不住罢了,咱们继续说。”
...
与宗主聊了足有一个时辰,话题也渐渐从调查妖物变多的原因,到了做菜等日常,魏安然举起茶杯问道:
“又是几月未见,青霞剑法你又掌握了几分?”
宋植也举杯,故作沉思后说道:“实战见真知,弟子发现剑法需配合术式和赋来活用,只有在与妖物搏杀后,才可进步。”
魏安然点了点头,突然伸出两根手指点了点宋植的手腕,啧啧叹道:
“化神境大圆满,不愧是日月神族的修行速度,与你修行速度相当的人,就连本宗主都只见过一人罢了。”
作为监正的弟子,十狩之一,魏安然自然也是深得信任,得知一些密辛。
“哦?是谁?”宋植被宗主夸奖有些沾沾自喜,但又好奇居然还有人与自己一般自带外挂?
魏安然抿了口茶,幽幽道:“自然也是日月神族的人。”
话音刚落,只见魏安然手一招,凌空接下了一纸窗外飞鸢,放在手中缓缓打开后,脸色有了些变化。
“啧,那头兆妖又出现了,看来只能下次再与你闲谈了。”
魏安然站起身,随手丢给了宋植一道令符,淡淡留下最后一句话后便消失在了阁楼中。
“若遇危难,捏碎唤我。”
第二百二十七章 没听过这么无理的要求
从妖狩司离开后,宋植趁着雨势还未大,依靠着枝叶的遮蔽,匆匆向着江南道行去。
青牛村离江南道的城镇只有半里路,不多时宋植便走到了镇门口,虽然天空依旧阴沉,但淅沥的小雨在此刻却忽地停了。
并且宋植还遇到了熟人。
这是一伙抱着木桶,盛满湿衣裳的浣纱女,正簇拥着向镇中走去,有说有笑的。
其中一名女子瞧见了远远停立的宋植,挥起了手:
“京城的姑娘!”
宋植无奈的摇了摇头,不是都说了自己不是姑娘么,但还是走上前客气的说道:
“秀兰姐,你们这是去哪里?”
李秀兰示意身边的伙伴不用等自己,独自留下与宋植一同向镇中走去,热情的说道:
“我们将衣裳送到布坊司去晾晒,咦,还不知道姑娘姓什么?”
宋植微微颔首,淡笑着回应道:“在下姓宋...实非姑娘。”
李秀兰闻言打量起宋植的面容,那眉眼确实是如女子般修长妩媚,但眼神却清亮透彻,有一股少年的机灵,让她不禁有些恍惚,这种反差似乎只在那里见过...
“哎呀,原来是宋公子,怪我眼拙了。”李秀兰略带调侃的笑道。
“无妨的。”宋植摆了摆手,说话间二人已经走入了镇中,宋植摸了摸腰间的钱囊,转头问向李秀兰:
“秀兰姐,宋某初来乍到,江南可有什么好的吃食,可否推荐一二。”
李秀兰沉吟片刻,说道:“哎哟,江南吃食那可有讲究啦,但要说最合口味的....宋公子可以去那四月斋,就在前方的一处高楼,想必是不会错的。”
雨后的街面渐渐有了行人,江南地方与京城那块多穿锦缎,百姓也披袍束腰的风俗不同,多是简单的衣衫,或许是雨水多的缘故,女子也穿着清凉的短裤,扎着各式的辫子,颇有韵味。
几个孩童已经在街角踢起了蹴鞠,宽窄巷里的人们也陆续走出来,搬出板凳唠起了嗑,街道上并没有几家摊贩,却没有显得孤寂清冷。
反而是成双而行的年轻情侣们,书写着江南别样的情调。
宋植侧目望去,对江南又多了几分了解,有人等烟雨,有人怪雨急,这儿的人更懂得生活,若非大世危矣,又会是怎样的一番光景。
“宋公子,你继续前行便能寻到四月斋,那我就先走了。”
二人走到一处路口,李秀兰转头对宋植说道。
告别了浣纱女李秀兰后,宋植继续向前踱步而去,与不夜城,京城都不同的是,这里的酒楼客栈很少,大都是茶馆以及外地不常见的...
戏园。
不一会宋植就找到了‘四月斋’,这所谓的高楼不过也就是个三层的阁楼,或许是现在天色尚早,里面并没有什么客人。
宋植特地挑了一个三楼靠外的雅座,向外望便能一赏江南道的风景,可以看到此镇绵长,直入群山深处,云雾缭绕难以窥见全貌。
只是当宋植从小二那拿到菜单,才知道为什么这儿较为出名了,这菜的价格也太贵了吧!?
最便宜的一道前菜,也要二两银子,主菜随便一道更是五两银子起步,这....这也太瞧得起我了吧。
或许是看起来气度不凡,那浣纱女才会推荐这么好的店家,却不知此刻的宋植已经陷入了经济危机,早已不是暴发户了。
宋植赶忙看了眼自己的钱袋,发现只有十两银子了,这些钱若是紧俏着花,倒也能支撑几月,不过这下...
看着小二在一边热情的介绍了半天菜品,宋植屁股也坐热了,倒也不好起身离开,只能硬着头皮点了条便宜的姜丝鲈鱼。
“客官,咱这的红烧肘子也不赖,要不来一斤?”
“不必了,大白天不可吃的太油腻。”宋植赶忙推脱掉,开玩笑,再吃一斤肘子恐怕就得留下来刷盘子了,就这么一条鲈鱼已经是打肿脸充胖子了。
“好嘞,客官稍等!”
很快,一条肥美的姜丝鲈鱼便被呈了上来,虽然花了五两银子,但其鲜味浓郁,甜中带甘,连宋植都吃的频频点头,似乎也并不算吃亏。
最后一条鲈鱼只剩一幅鱼骨,宋植捻起根鱼刺剔着牙,一边用白扇阳春白雪遮掩住自己的面容,手臂搭在美人靠上,显得分外惬意。
“要是手里有钱,本少天天来这吃,嗝~”
就在宋植享受的时候,楼下却有几道身影争相追逐,在前方逃窜是一个模样十四五岁的毛头小子,后面追他的则是几个年纪稍长的少年。
很快前面的这个毛头小子便被后面几个人给追上,一顿拳打脚踢给撂倒在地,接着团团围了起来。
一个束着发辫,佩戴银链的少年上前,一脚将企图起身的小子给再次踢倒,嘴里发出了一声嗤笑,边扭动手腕边骂道:
“傻子,跑的倒是挺快啊,你倒是再跑啊!?”
被踹翻的小子却没有认怂,而是企图用脚去蹬这个少年,结果又被几个帮手给一顿猛踩,直到其双手死死护在头上,不敢还手才罢休。
街道的平静被打破,引得附近不少人的目光循循望来,见到双方的人后不禁失了帮忙的心,只是窃窃私语道:
“阿杰这傻仔又被欺负了,那人好像是王奉吧?”
“咱别管了,毕竟阿杰这家伙脑子有问题,又记不住人的好。”
街道中央,那名叫王奉的少年蹲下身来,用手用力的拍了拍阿杰的脸庞,冷笑着低声说道:
“妈的,让你给我搞两张白龙班前排的票子,你怎么这点破事都完不成呢,恩?”
阿杰似乎被打疼了,但此刻也没敢还手,只是大声叫喊道:
“白,白龙班的票子,俺拿不到,你杀了俺也拿不到!”
这话一出,旁边的人群纷纷议论起来,白龙班三个字似乎引起了人们的兴趣,看向王奉的眼神也变了。
王奉立刻给了阿杰一巴掌让他住嘴,注意到周围人向他看来,立刻起身朗声说道:
“我王奉自然不会凭白欺负这傻子,既然托他办事,自然是给了银子的。”
但还没等众人反应,躺在地上的阿杰又大声叫唤起来:
“就一,一两银子,你说屁啊!”
啪!啪!啪!
王奉立刻又给了他的脸几脚,而周围的看客也搞懂了来龙去脉,虽然明面上不敢出头,但暗地都摇起了头,鄙视起欺负傻子的王奉。
四月斋上,宋植正在付账,而收钱的店小二此刻也正好在望下瞅,啧起了嘴,自语道:
“一两银子,也想搞到白龙班的票子,这王少爷可真是会坑人啊。”
宋植也瞥见了楼下的打斗,好奇的问道:
“这白龙班是什么?”
见宋植这么问,店小二面露诧异,旋即反应了过来:“客官是初来江南吧?”
“正是。”
小二将钱收入布囊,嘿嘿笑道:
“那您可有所不知了,咱们江南自古多戏,那白龙班便是戏曲最妙的戏班子,而且在玉龙山庄少宗主接任后,更是地位超然,一票难求呐。”
“这白龙班的一票,起码都是十两起步,但就算是普通人家,节衣缩食一年也得去看一场,而那前座的票子?嚯,恐怕就是...论金子啦。”
宋植这才恍然大悟,难怪这被打的少年说出只给了他一两白银的时候,这店小二都笑了出来,原来如此。
“可是,这些子弟为何要这个少年去拿呢?”宋植不解的问道。
店小二砸了咂嘴,解释道:
“被打的这个叫阿杰,脑子有点问题,但谋得了一个白龙班里打杂的差事,恐怕呀这王公子是打了个歪主意,准备碰碰运气,让这傻小子去偷票吧,出了事也是这傻小子被打断腿。”
宋植撇了撇嘴,好心情顿时消失了一半,果然在什么地方都免不了恶俗的事,即便是烟雨朦胧的江南。
又看了眼下方的几个少年,宋植也跟着摇了摇头,欺凌之事他自然是看不惯,但这理应交由当地的官府来管,自己也不了解来龙去脉。
姑且先睁只眼闭只眼。静观其变吧...
想到这,宋植起身向楼下走去,今天准备趁着天色未雨多逛一下,顺便找个能歇脚的地方。
而楼下,那几个少年还在你一脚我一脚的踢打着阿杰。
“喝啊!”
一直没还手的阿杰突然撑地而起,一拳打中了没有防备的王奉脸上,顿时将王奉给打的眼冒金星,后退了好几步。
几个为虎作伥的少年顿时大惊失色,刚忙将暴走的阿杰给按住了,其中有人的身上散发出‘赋’的气息,而阿杰身上同样有一些波动。
王奉抹了把鼻血,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论体质,他只是个没有赋的普通人罢了,但身份却是非同一般,居然被这个臭傻子给揍了。
“给我打死他!”
虽然阿杰有‘赋’的潜能,但毕竟没有修炼过,只是力量比普通人更大,所以才被白龙班看中去搬些重物,干些累活,给一点报酬便能打发。
此刻他被几个同样有‘赋’的年轻人给死死按住,趴在地上不断大喊大叫。
“打我,来打我!俺不怕你们!”
王奉故作好奇的问道:“不怕?你凭什么?”
阿杰眼看挣脱不了,继续嚷嚷道:“告诉你们吧,俺姐夫是大夫,俺看病都不要钱!”
王奉:“...”
“给我打,往死里打!”
而此刻的宋植也走下了四月斋,听到这话不禁捏了把汗,这小伙不是把自己往死里整么,看来脑子真的有点问题呀...
这时,宋植突然注意到有道身影急急的向那边跑去,看清后顿时停下了脚步,踌躇片刻后皱着眉跟了上去。
来人正是浣纱女李秀兰,就在阿杰被打的满嘴鲜血时她突然冲进去一把推开一个少年,护在了阿杰身前,惊怒交加的看向身前的王奉。
“姐,别管我,他打不死我!”阿杰牙齿都被打掉了,但还是对李秀兰笑了笑。
李秀兰咽了口口水,张着嘴不知道说什么,心疼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最后转向王奉责问道:
“王公子,不知道我弟弟是哪里惹到你了,居然要下这么重的手?”
王奉冷眼瞥了眼身前的女子,挥手示意旁边的几人散开,漫不经心的说道:
“你弟拿了我的钱,不办事,你说该不该打?”
李秀兰闻言,立刻看向阿杰,急切的问道:“阿杰,什么钱?那钱在哪?”
刚才还叫嚷的阿杰顿时支支吾吾,吞吐着说道:“就,就一两银子,姐夫那天说你们冬天炕头冷,俺,俺就给大姐你买了两床新的垫布。”
李秀兰脑袋一空,原来家中的新布居然是这个傻弟弟购置的,颤抖的手摸了摸阿杰的脸,李秀兰转头看向王奉,说道:
“王公子,区区一两银子,你就要下这么重的手?未免太嚣张跋扈了吧?”
王奉呵呵一笑,摊手嘲讽道:
“嚣张跋扈?臭娘们,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李秀兰不敢再出声斥责这个贵公子,深吸一口气道:“一两银子,我替他还给你,还望王公子不要再纠缠我胞弟。”
说罢,李秀兰从怀中掏出一堆铜钱,又从周围好心的看客手里借了些碎银,算是凑齐了一两银子,递给了王奉。
王奉看着手里的一堆铜板碎银,又看着准备拉起阿杰离开的李秀兰,突然冷笑一声,撒开了手,那些银钱顿时洒落一地,发出叮当脆响。
李秀兰也回头望来,发现王奉正向他们慢慢走来。
“钱是给了,但你这蠢弟弟居然敢打本少爷的脸,这事儿...可没完。”
李秀兰闻言顿时也生起了怒意,指着阿杰红肿的脸说道:“你们都把他打成什么样了,他不过是还了次手,莫非你还想下杀手?”
王奉挑了挑眉道:
“下杀手?那得看你弟弟命硬不硬了,给我打!”
几个帮手都是王家附庸家族的子弟,见李秀兰拦在阿杰的身前,转头询问的目光看向王奉。
“臭娘们对我指手画脚的,也该打,一起打就是,怕什么?”
王奉取出手帕擦起鼻血,自顾的说道。
这下其他几个子弟面面相觑,只好听王奉的继续动手,几双拳头就对着这姐弟挥了过去,阿杰赶忙挡在了李秀兰的身前。
哒!哒!哒!
只是这些拳头还未打中,这些少年便被一道残影给击飞了出去,周围正抹汗的看客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一个白袍的斗笠客,正举着一柄未出鞘的长剑。
轻纱蒙面,斗笠微低,看不清其面容,却能看出其风采,如风儿一般出现,令人始料未及。
“宋公子!?”
李秀兰本来都被惊吓的闭上了眼,再一睁眼却看到了熟悉的背影,顿时惊喜不已,但马上化为了慌乱。
“宋公子,你不必....”
宋植知道李秀兰想说什么,摇了摇头侧过身,淡然道:“无妨,他拿不了我如何。”
其实宋植心里也发苦,还是忍不住出来了呀,正所谓装之一道讲究一条道走到黑,既然出来了硬着头皮也得装下去啊。
王奉看着神秘出现的宋植,顿时皱起了眉,怎么打个傻子还有人敢多管闲事,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么?
但是看到这人手持长剑,衣着飘飘的模样,又拿不准宋植的来历,只好先客套道:
“在下南盐商号王家,王奉,不知阁下是?”
宋植收起长剑,依然低着头,淡定的说道:“在下途径此地,路见不平罢了,王公子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要再与这姐弟纠缠为好。”
虽然宋植的实力能轻易教训这些家伙,但必须得考虑到自己走后,这对姐弟会面临什么。
见宋植不愿自报名号,王奉也没了好脸色,只是不咸不淡的‘提醒’道:
“阁下恐怕初到江南,不知道我王家名号也无碍,但莫要再管这些闲事了。”
说罢,他继续暗示那些同伴上前,结果还是被宋植给轻描淡写的给打了回去。
摸着被剑鞘敲肿的手,这些少年说什么也不愿再听王奉的上去挨打了。
王奉听到周围人隐隐的叫好,顿时感觉脸上火辣辣的疼,他作为大盐商王家后辈,何时丢过这么大的脸。
而且他近日心情极差,主要是因为他的父亲,王家的主人有个坏毛病,就是抠门,对工人抠,对自己的十几个儿子更抠,否则他也不会沦落到没钱和其他富家子弟一起去白龙班前座看戏。
因此今日他是铁了心要在傻子头上发泄一通,没想到却当街出了丑,愤怒让这位王家的小公子有些上头,居然拎起根木棍主动上前,要越过宋植去打他身后的阿杰。
宋植看傻子一样看着王奉,这家伙未免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吧,果然只花了几脚,就把王奉给绊的东倒西歪,挥着棍子找不着北了。
“妈的,有本事你就打我,多管闲事,我王家必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王奉气急,大声叫喊道。
宋植看王奉失了智一样无能咆哮,笑着摇了摇头,便准备带着李秀兰姐弟先行离开,这时气喘吁吁的王奉突然叫骂道:
“臭娘们!拿把剑装什么装,连打我都不敢,呵呵呵。”
...
宋植脚步停住了,推了推李秀兰示意她们先走,而自己则是转身,那眸子冷如寒冰,俯视道:
“你刚才...”
“叫我什么?”
王奉一愣,下意识说道:“臭...”
叮咣当啷!
随着一阵击打声,以及几声哀嚎,王奉顿时倒在地上脸色被打了数个大包,一片青一片红。
而完事的宋植则是吐了口气,脸色恢复了自然,看着周围目瞪口呆的看客们,耸了耸肩指着地上的王奉道:
“你们都看到了啊,是他让我打他的,这辈子没听过这么无理的要求....”
躺在地上胸膛起伏不定的王奉,用最后一丝力气大呼道:
“给....给我报官!”
话音刚落,正好有一队捕快模样的人赶到了此地,看起来应该是有人怕王奉闹出人命,提前便去官府报了官,此刻正好姗姗赶到。
这些捕快看着地上瘫软的少年,又看了眼一旁伫立的宋植,一位头领模样的人俯下身观察了半天才认出这人居然是王家的公子,于是大手一挥,将宋植给围了起来。
而宋植也没有反抗,老老实实跟着这些捕快向衙门走了去,无意间瞥见王奉阴狠的表情,嘴角也泛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眯起了漂亮的眼睛。
能跑我不跑,我倒要看看,这衙门到底会如何处置。
当宋植和王奉一行人被带走后,围观的看客们有人跟了上去,想看看事情的进展,大部分则是选择了散去,街道很快恢复了平静。
而一道高大挺拔,黑袍凛然的声音却悄然踏上了宋植刚才站过的石板,金色的眸子凝神望向了人群消失的方向,皱眉道:
“莫非本侯常有所想,出了幻觉?”
第二百二十八章 衙门断案
江南道衙门。
在十来名衙役的‘押送’下,宋植被带入了衙门大院中,跟他一同来的还有那些纨绔子弟,正扛着他们的老大王奉。
当然还有李秀兰姐弟,她们也被带了过来,以作人证怕。
王奉一路上都长吁短叹,还将自己的鼻血摸得满脸都是,好让自己看起更为凄惨。
宋植皱了皱眉,自己虽然将他结结实实打了一顿,但力道却拿捏的很好,这血都是阿杰那小子一拳打的,莫非这王奉还想加罪与我?
摇了摇头,宋植只是觉得可笑,此事有因有果,谁是谁非且看堂前如何审理了。
院内矮墙古瓦,木架上陈列着许多兵器,宋植随着这些衙役穿过了前院,又跨过演武场后,才终于看到了升堂鼓,以及紧闭的正堂大门。
捕快头领是个精瘦的中年人,他回头看了眼王奉,又瞧了瞧镇定自若的宋植,挥手示意这些衙役看好两方,自己则是亲自跑去找县令大人升堂。
若是平时,他看到王奉这种子弟闹着要上堂,差不多都是躲得远远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交给手下去办,既不得罪王家这种大家族,又免了被百姓戳脊梁骨。
但是他阅人无数,能看出今日这个陌生的白衣客气度不凡,衣着飘飘似有仙气,一看就不是普通武夫,所以有必要提前给县令大人通个气。
此刻县令的侧卧内,一位肥头大耳,留着两撇小胡子的官老爷正在悠哉的吃着早茶。
他便是江南道的县令老爷,姓赵,土生土长的江南人士,善断案,却不善查案,深知如何判罚悬案,才能不失民心,也不得罪那些江南贵族。
往好了说,是个没大事时秉公执法的‘好官’,有大事时虽然给足江南士族的面子,但暗地还是会差人去安抚冤民。
往差了说,那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深谙溜须拍马保官位,只求无事一身轻。
此刻那位中年捕头敲了敲门,小心的跨了进来,走进后低声道:
“赵大人,有桩案子来了。”
赵县令瞥了他一眼,随手拿起手帕擦起了嘴巴,淡淡道:
“我说老田啊,开堂都在午时以后,这个道理还要本官教你么,让他们等着。”
田捕头连忙点头称是,但并没有抬脚离开,而是凑到赵县令身边小声说了什么。
“什么!?南盐商号王家的人被打了?妈的又是哪个蠢货干的。”赵县令一拍桌子,好心情顿时消散干净。
赵县令一向嫌麻烦,此刻以为又是哪个不长眼的平民得罪了王家的人,那这案子不用断就知道结果,这岂非又让自己的官品在百姓口中再降一截?
现在正是多事之秋,能不能消停点。
“王家的谁被打了?”赵县令不耐的问道。
“回大人,是王奉那小子。”
田捕头如实答道。
“王奉?”赵县令一愣,面色才稍微缓和了些,这盐商王家虽然富甲一方,但家族子弟众多,这王奉不过是一个没有‘赋’的后生之一,虽有些经商之才,但地位不算很高。
赵县令习惯圣堂之前评估堂前之人的身份,再给予相对的‘面子’,这王奉...不得罪即可,倒也不用谄媚。
“谁人出了风头?”赵县令端起一杯茶,轻轻抿了一口,缓缓开口问道。
“嘶,是一个使剑的白衣女,看着像外乡人,但属下观其气度不凡,恐怕有些身份,所以来问大人是否要提前开堂。”田捕头试探的问道。
听到田捕头这么说,赵县令放下茶杯思考一二,点了点头道:
“准备升堂。”
王奉虽然是王家无足轻重的角色,但让他久等到下午,确实有悖王家的面子,赵县令目前正处于一个官场关键时机,不敢马虎。
很快,升堂鼓大作,大堂外的演武场,这片刻功夫已经来了许多看客,大渊有律法,衙门断案之时不许阻拦看客,以求公理。
有没有用,自在官老爷的惊堂木。
换好官服,正欲从暗道提前进入大堂的赵县令看到这么多人涌进衙门旁听,顿时惊讶无比,对着身边的田捕头问道:
“这小王八蛋又干什么了?”
田捕头:“听说是给了镇里那傻小子一两银子,让他去给偷两张白龙班的票子,被人当街教训了。”
“......以后再碰到这种事,就说本官出游了,让他们去西衙门告状去。”赵县令一拂衣袖,摇着头进了堂厅。
很快,两扇遮掩的木板门便被衙役给搬了开,露出了宽敞的堂厅,宋植略带好奇的跨了进去,而王奉则是轻车熟路,刚一进门便大声喊冤。
堂厅之上的主座,是佩乌纱帽,暗红长袍,大腹便便的赵县令端坐其上,他的身边有方砚台,主薄坐在他的身旁,负责记录此案。
在听到王奉的哭喊声后赵县令心里暗骂不已,但表面上却是正襟危坐的模样,呵斥道:
“公堂之上,肃静!”
“堂下何人,有何冤情,速速道来,若有狡辩之词,本官必重重责罚之!”
赵县令虽然为官油滑,但是这官服一穿,其声如洪钟,那股县令老爷的威严劲顿时展露无遗。
王奉立刻识趣的闭上了嘴巴,接着指着一旁的宋植质问道:“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上堂不跪?”
宋植瞥了他一眼,反问道:“那你又为何不跪。”
王奉身上还在隐隐作痛,越看宋植越不爽,冷笑道:
“今日是我状告你,平白无故当街殴打与我,而且本少是什么身份,就你也敢同我比?”
宋植仿佛听到了大笑话,仰头笑道:
“你告我?”
转头看向高堂上的赵县令,宋植拱手道:“在下京城而来,今日初到江南便遇到此事,特状告此人恃强凌弱,当街行凶,目无法纪,跋扈无度....”
宋植瞬间说了一大串,把王奉说的都面红耳赤,赶忙出声道:
“你快给我住嘴,被打的是我吧,大人明鉴,快看我身上的伤。”
赵县令看到宋植不仅不跪,还巧舌如簧,不仅不恼反而刮目相看,尤其话语间那抹从容的风度,更是让他侧目。
当他不慌着开口,而是赶忙偏头对着身边的主薄问道:“这白衣人什么来头?”
主薄定眼看了眼宋植,回道:“既然是京城来的,大人还是悠着点,先套下话。”
赵县令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咳嗽了一声后一拍惊堂木,喊道:
“肃静!”
“草民之身,见本官必须下跪,若你们不想跪着说话,就速速报上自己的来历。”
赵县令目不斜视,坐这里断的可不是案,而是人情世故。
第二百二十九章 这是下次的!
赵县令话一出,目光也望向了宋植。
但王奉却抢先开口,他扶着腰斜睨着宋植说道:
“我是谁想必不用再和大人多述了,这里的人应该都知道我王奉是谁吧。”
赵县令也懒得理他,只是默默等着宋植的回答,若宋植真有个什么来头,今天就想法子尽量给他马虎过去,若没有来头...
那也只好偏袒这姓王的了。
宋植没有急着回答,而是看着王奉问道:“所以你是谁?”
王奉一愣,带着整个大厅内都安静了,接着他感到一阵被冒犯,居然有人对自己王家少爷的身份有所不知,而且前不久不是才报过家门?
“在下王奉,南盐商号王家的嫡子,这回听懂了没?”
宋植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一拍手道:“诶嘛,王家?是王侯家么,你莫非是什么世子不成,若不是,这什么王家少爷不也是草民么?”
王奉只感觉心一梗,不敢置信的指着宋植说道:“你你你....”
“大人,在下身边这位王奉,既然是草民之身,按照大人刚才所说应该给你下跪才是,不知道在下理解的对不对。”
赵县令轻咳一声,没有回应宋植的提问,而是给了主薄一个眼神。
主薄立刻心领神会道:“王公子暂且不论,你先报上你的来历,县令大人自有决断。”
宋植心底冷笑,果然如此,这王家不知道是什么来历,但果然有这种特权。
宋植思忖片刻,最后还是从身上掏出一块玉牌,举了起来:
“在下礼部员外郎宋植,去年册封的十大俊杰之一,不知道需不需要对县令大人下跪。”
立刻有差役上前,将宋植的玉牌递交给主座上的赵县令,赵县令只是用手一摸,便断定这是货真价实的官牌。
十大俊杰?
那可不得了,几年一度,一次天下才十人,难怪说是京城来的,若说没有后台便能当俊杰他赵县令是不信的,那么眼前这看不清面容的女子来历可深了。
“快,愣着作甚,还不快给宋大人搬张板凳。”赵县令赶忙半起身,示意衙役给宋植搬了张板凳,却被宋植给抬手拦住了。
“在下站着就好,但这王奉既然开口问跪,是否有跪下之理?”
王奉面色一变,他听不懂十大俊杰是什么,但是赵县令的反应他是看在眼里的,这下顿时有些拿捏不准了。
赵县令也是面露难色,用问询的眼神看向宋植,得到的却是宋植冷淡的眼神,只好摇了摇头道:
“草民王奉,还不跪下听堂!”
王奉握紧拳头,但最后还是不情不愿的跪了下来,这还没开堂自己就先人跪下了,对他来说实在是奇耻大辱。
赵县令这才继续开口:
“不知你们二人之间,可是有什么误会?”
宋植眉头一皱,什么叫误会?
“县令大人,此人.....”
宋植交代了一下自己今日看到王奉行凶的过程,赵县令听得频频点头,实际心里却在想着法子如何草草结案。
“带李秀兰姐弟上堂!”
主薄见县令拍了拍桌板,立刻高声道,很快李秀兰姐弟便被带到了堂上,在县令威严的问询下一五一十,战战兢兢的交代了实情。
“王奉,李杰刚才所说的可是实情?”
县令转头看向王奉,在交换了一个眼神后,王奉直起上身道:
“我冤枉啊!这李杰整个江南道都知道,就是个傻子,他说的话怎么能信呢?”
“是,我是让他帮我拿白龙班的票子,但我怎么说也是王家少爷,能只给他一两银子么?”
“大家评评理,这事真没完,我那天明明给了他二十两银子,我身边这几个好友都可以给我作证!”
王奉刚说完,阿杰顿时粗着脖子道:
“放,放屁!”
见阿杰骂自己,王奉露出得逞的笑,看向赵县令道:
“大人,至于我为何当街打他,一是因为这对姐弟厚颜无耻拿钱不还,二是因为这小子嘴巴太毒,这个时候还要骂我,换做任何人被个傻子骂,都会忍不住动手吧?”
宋植顿时满头问号,正所谓树不要皮必死无疑,人不要脸天下无敌,这王奉还真是能颠倒是非。
但赵县令却点起了头,沉吟道:
“这李杰心智不全,做事冲动,王奉所说倒是有几分道理。”
宋植顿时气笑了,出声问道:“大人,这阿杰心智不全是没错,但也恰能说明其心思单纯,二十两银子能干的事太多,只要略微调查就能发现他从头到尾到底用了多少银子,恐怕说谎的是王奉才对吧?”
赵县令身体后倾,和主薄二人对了个眼神,都看出对面眼里的无奈。
同是官员,何必为难嘛。
礼部员外郎,从五品官员,而县令是正五品,严格来说是比宋植官阶更高的。
虽说京官高半品,但强龙不压地头蛇,你在我地盘怎的不给我面子呢,对于赵县令这种老油条来说,有些不理解。
朝廷迭代就在几年内,自那日朝会后便不是秘密,整个天下的官员都知道了。
江南天高皇帝远,他赵巢当年只不过是个入赘的书生,后来得夫人家族的帮助才坐到了这个位置,但想要坐稳,就必须和江南本地的贵族都打好交道。
尤其是这几年,不想被新皇帝改政给换掉,就必须得到这些家族的支持,才能继续‘维稳’一方,保住自己的官帽子。
所以比起宋植这个外来,不知做何的礼部员外郎,他还是更怕得罪王奉背后的王家,毕竟王家注重颜面,且能量强大,是主导着整个大渊的盐业巨头之一。
“唔,宋大人说的也有道理,那这样吧....田捕头!”
见田捕头跑出来,赵县令扔了个竹签下去,轻描淡写道:“去查这李杰最近可有什么花销,都用在哪了,究竟花了几两银子,查清楚。”
接着他看向宋植笑着说道:
“宋大人,这查银路要花些时日的,这事儿您就放心吧,本官自会公正处置。”
见田捕头捡起竹签带着几个衙役跑了出去,以及王奉嘴角的淡笑,宋植才不相信赵县令的鬼话,这个查法中间做了什么手脚谁能说清?
“大人,莫不是把在下当傻子?要查就带本官一起去查,莫要让人从中掺了浑水。”
见宋植这么坚持,赵县令也没了闲心,收起了笑容摆出了冷脸,问道:
“宋大人此话是不信任本官么,这些琐事江南月月有,本官自有办法,宋大人就无需操心了。”
说罢赵县令不等宋植再开口,便一拍惊堂木,朗声道:
“王奉当街行凶一案还需时日还原证据,验证双方说辞,暂时休堂,日后再审!”
宋植咬着下唇,心中涌出一团火,这衙门就是如此断案的么,模棱两可匆匆结案,王奉日后会不报复李秀兰姐弟?恐怕还没等下次升堂就屈打成招了。
就在赵县令准备溜的时候,一直沉默的王奉却突然开口了,大喊道:
“大人,你是不是还忘了一件事!”
赵县令脚步一顿,差点就准备骂娘了,强忍着气问道:“何事?”
王奉指了指自己涂满血迹的脸,呵呵一笑:“这位京城来的官员,他不分是非便将我打成这样,我王奉冤呐,我王家的颜面以后往哪里放?”
他最后一句话特地加重了些,让赵县令长呼了一口气。
这一刻赵县令真的想叫几个差役把这没眼色的王家小子屁股打成八瓣,但还是皱眉道:
“你想如何?”
王奉嘿嘿一笑,从地上缓缓起身,伸出五指道:
“我和这李杰不同,我看大夫可是要花银子的,这么一身伤要想养好....这么的吧,宋大人只需要给我五十两银子,我就当无事发生。”
赵县令一愣,心想五十两银子也不是大数目,但还是为了给宋植一个‘面子’,叹了口气道:
“何病需要五十两银子,但这伤确实是宋大人所为,依本官看,各退一步,宋大人给其一半便可。”
宋植没想到自己还要吃瘪,把斗笠微微压低了一些,心想二十五两银子....
摸了摸自己的钱袋,好像还真没有啊...
等等,有也不给啊,这是什么道理啊。
见宋植迟迟不说话,王奉似乎猜到了什么,揶揄道:“不会,宋大人连这些银子都拿不出来吧?”
就在宋植想着如何反呛的时候,人群中突然一阵骚乱。
接着,原先应命出去的田捕头和那些衙役们都被赶了回来,准确的来说是被踢了回来,在堂厅内滚成一片。
接着,一道高大的身影从人潮中走出,龙行虎步的迈入了堂厅之中,站定之后引得众人争相看去。
宋植也看了过去,顿时后退半步,一脸吃惊。
“我靠,不是吧?”
墨衫黑刀,金眸长发,正冷眼环视堂厅内众人的,正是朱吾世。
“来者何人?”
赵县令虽然被此人的气势震到,但此人毕竟大庭广众之下对自己的衙役们动手,未免太无法无天了,就不怕朝廷督办?
朱吾世只是瞥了他一眼,接着缓缓抽出了刀....
唰!
随着一阵刀气纵横,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赵县令身后那顶上书‘明镜高悬’的牌匾被劈成了两半,轰然砸落在地,发出了一声巨响。
莫说百姓,就连宋植都惊到了,敢这么做的,恐怕也只有这位朱候了。
将匾额给劈碎后,朱吾世没有再看此刻瘫坐在地,怀疑人生的赵县令,而是收起刀,对着一旁目瞪口呆的王奉看去。
“你,你想干什么,我告诉你....”
王奉色厉内荏的话还没说完,便识趣的闭上了眼,因为这个男子的金瞳如烈火地狱,将他看的直发怵。
朱吾世慢慢从袖中掏出一个钱袋,丢向了王奉。
王奉接住钱袋,打开一看,正好是二十五两银子。
“这二十五两银子,是这次的......”
接着淡漠的声音传来,是这个墨衫男子开口了,但王奉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一阵巨响突然从他的脚下传来,近在咫尺,把他吓得差点尿裤子。
定睛看去,他脚尖之前出现了一个大坑,数锭银子被牢牢嵌入了地砖中,甚至有了裂痕,灰尘混合着硝烟,让他打了个寒颤。
接着,那道格外认真的声音再次响起,让他脊背发凉:
“这二十五两银子,是下次的。”
第二百三十章 你问题太多了
“下,下次的?”
王奉眼神再不济,此刻也看出眼前这是个狠角色,连象征衙门清高的牌匾都敢挥刀劈砍,不是疯子就是得罪不起的大人物。
看这男人的气质,很明显便是后者。
他张着嘴巴想辩解什么,却发现自己结巴了,刚才那些银子若是砸到自己身上,恐怕直接就被打成了筛子,让他后怕到尿了裤子。
外面听堂的看客也注意到这一幕,平日的不满转化为露出鄙夷和幸灾乐祸的目光,看向朱吾世的眼神也变得崇拜起来。
众人本以为这又是一场没有争议的冤案,都陆续准备散去,却没想到还有反转,看到这黑衣男子的雷霆手段,不禁都返身回来继续看戏。
断裂的匾额旁,肥胖滚圆的赵县令费半天劲才从地上爬了起来,正准备出声训斥,却被朱吾世的目光盯得一窒。
接着他习惯性的转头看向主薄,急切的说道:
“师爷,这人什么身份?”
因为朱吾世来江南也很少,且从不抛头露面,所以这些地方官员虽听说过世日候的名号,却不知道他的模样,因此主薄也认不出来,但肯定不是方圆百里的官僚子。
“老爷,我也不知啊,要不咱先去把府上的高手给喊出来镇场子。”
赵县令赶忙在背后挥了挥手,示意他别废话了。
眼前这个家伙一甩手,那银子就嵌进了地板砖,这要是匹夫一怒往本官头上一砸,那还有脑袋戴乌纱帽么。
衙门内除了普通衙役外,自然还有高手修士坐镇,这些高手不是别人,正是江南妖狩司的派驻斩妖师,江南道绵延数十里,共有三个衙门,每个衙门都有一名二品修士负责处理武夫的纠纷。
但是需要动用二品高手坐镇的案件,几年也没有一桩,所以大半时间都不在衙门里,但所幸还有两名化神境的斩妖师常驻,主薄现在便是去请的他们。
赵县令拱了拱手,故作淡定的开口道:
“不知道这位公子是何人?又是为何要大闹我江南道衙门?”
朱吾世现在才将目光从纨绔子弟王奉身上收回,眼里尽是不屑一顾,他瞥了眼赵县令,侧身露出了身后门外的百姓们,自若的说道:
“方才听坊间百姓说,这江南的父母官,颇有一套规矩,所谓先识人后断案,不知赵大人对这些话,有什么感受?”
赵大人闻言一窒,这一开口话可说到头了,官场上切忌点破别人的为官之弊,这是一点薄面都不给的意思。
也是,上来就把我的光明匾给劈了,本官还有什么面子?
赵县令顿时瞪大了眼睛,摆出一副搵怒的模样,配上他的红色官袍和乌纱帽,颇有一番官威,呵斥道:
“哪个刁民胆敢胡言乱语,本官治理江南道十余载,风调雨顺,岂是你等一句话可以评判?”
虽然他喊的大声,却根本没敢看朱吾世,而是对着门外的人斥责道。
朱吾世见赵县令这时还在端架子,摇着头接着说道:
“呵,可是我在这儿看了半天了,您老人家言语间对这姓王的小畜生可是百般偏袒,他当街恃强凌弱,鱼肉乡邻的罪过,在场这么多人证你一个也不请,不问其过错便想当个屁放了...”
“再就其银两一事,这位宋大人不嫌麻烦,说要看着你们督办,你居然一口回绝,当真不怕被扣上徇私枉法,偷梁换柱的帽子么。”
见赵县令红着耳朵,却不敢出言回怼的模样,朱吾世笑了,一语点破了赵县令此刻的想法。
“这位赵大人,就算我说话如此难听,你却却仍迟迟不敢训斥我,不妨让在下猜一猜....”
“你是不是在想,我是谁?”
赵巢心中一凛,这男人虽然年轻,出手冲动暴裂,但言语之间却胸有成竹仿佛洞穿自己的想法,看这谈吐......莫非也是个京官?
他刚才说宋大人,是了,他们肯定认识,都是京城来的。
可就算是京官,也没必要来我江南这地,专门折煞我的面子吧?
就在赵巢骑虎难下的时候,门外传来沙沙的脚步声,旁观的人群赶忙让开了一条道,正是主薄带着两位紫色披风,腰配刀剑的斩妖师进来了。
赵县令如获大赦,他刚才不说话是忌惮朱吾世的身份不假,更是害怕他腰间那柄黑刀不长眼,一句话不对把自己砍了,到时候找谁说理去。
“两位客卿,你们可算来了。”赵县令边说着,边托着他的大肚腩跑向了两个斩妖师。
两位斩妖师一进堂厅就看到了被劈成两半的匾额,顿时瞠目结舌面面相觑,心想这是哪个胆大包天之徒。
然后,他们就看到了堂厅中的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尤其是那橘红长发,金线黑刀的男人朝他们看来时,两人仿佛被猛虎盯上一般,下意识就要握住武器。
但很快其中一人就反应了过来,愣了一下神后慌忙抱刀躬身道:
“侯爷!”
另一人也很快认出了朱吾世的身份,也跟着抱剑躬身。
只留下不明所以,莫名其妙的赵县令,停在了半路,怔怔出神。
朱吾世眉头一皱,他其实并不想这么快被认出来,再以平民之身刁难一下这位江南县令,但既然被认出来了...
“你们认得本侯?”朱吾世缓步走上前,问道。
率先认出朱吾世的那人起身,看着朱吾世解释道:“去年秋天,不夜城的缘清茶楼,您和后面那位姑娘一起上去,在三楼留座了一小会,侯爷还记得么?”
朱吾世顿时明白了,原来这两位那晚也在缘清茶楼,正是三楼那些听乐的斩妖师中一员。
“这儿的事,和你俩有关么?”朱吾世扫了他们一眼,问道。
两位斩妖师互看了一眼,顿时拨浪鼓般摇起了头,从那匾额被砍就明白朱侯爷现在正在找县令的麻烦,他们这些临时工自然不想蹚浑水。
“不管我等的事,侯爷您继续,我们就看着。”他们颇为上道的后退一步,但这些都被赵县令看在了眼里。
侯,侯爷?
如此年轻的侯爷,莫非...!
不会是朱家那位名扬天下的世日候吧,听闻其相貌堂堂,出入喜着黑衣配黑刀,有墨衫王侯的美誉,这么一看不是他是谁?
赵县令面色顿时焕发生机,将刚才朱吾世对他的责问完全抛诸脑后,慌忙迎了上来。
“原来是世日候远道而来,怎么不早跟下官通气呢,来人呐,给世日候备茶送水,还有宋大人的,都机灵点!”
朱吾世没有拒绝他的谄媚,而是坦然的接过了茶水,同时冲着宋植微微颔首,示意他放心饮茶,无妨事。
边喝着茶,朱吾世边低着头看着身边老实站着的赵县令,不急不缓的问道:
“赵大人,若本侯只是一介草民,你会如何?”
赵巢暗地吞了口唾沫,讪讪笑道:“自然是....”
他犹豫了,若说秉公执法,那岂不是要抓拿朱吾世,见朱吾世一直等着他的回答,只好叹了口气道:
“下官自知有错,侯爷今日之怒...理所应当。”
朱吾世冷眼瞥了他一眼,继续开口问道:
“你日夜升堂,‘明镜高悬’四字当头,你觉得你这个江南道父母官,配不配?”
赵县令肩膀起伏,不敢抬头看向朱吾世,思忖片刻后沉声道:
“下官...有失官德,侯爷教训的是。”
朱吾世将茶杯递交到他的手上,背过身去,最后说道:
“那就要看赵大人,如何处置这姓王的小子,以证其明了。”
赵巢小心的接过茶杯,知道这是要自己做主的意思,他看了眼地上尿了裤裆的王奉,又看了眼背身默立的朱吾世,想都不想便匆匆走回了自己的主座。
啪!
只见那惊堂木猛地一拍,满堂怒声回荡。
“传王奉手下的几人进堂,就王奉如何强迫李杰一事全盘拖出,若有半句谎言,杖十次,革未来功名之机。”
在朱吾世的注视下,加上这些纨绔子弟看到王奉都吓湿了,自然是你一嘴我一嘴的将事情原原本本的说出,这些话一出再无翻案的可能。
于是赵县令扔下三根红头竹签,一挥衣袖震声道:
“罪民王奉,勾结几人当街欺辱李秀兰姐弟,将李杰打到吐血,是为一罪;以一两银子去强迫李杰去偷戏班的票,事不成后还其钱财,还要施暴,又是一罪;公堂之上满口胡言,企图蒙骗本官,是为第三罪!”
“三罪并罚,杖三十,关押一季,拖下去!”
纵使王奉哭闹不止,这些衙役们还是将他给拖了出去,那些烫手的白银他更是不敢去拿,任其掉落一地,在阴沉的堂厅内闪烁着讽刺的银光。
衙门的三十杖,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几乎就等于是半残废了,关押的这一个季,他恐怕都只能在床上渡过。
在送走王奉后,赵县令这才松了一口气,再次走下高台,向朱吾世走去。
虽说江南贵族的支持对他来说很重要,但是眼前的世日候是周知的,皇帝身前的红人,他对自己若有芥蒂,回京面圣时说那么两句,皇帝一纸诏书下来,莫非江南贵族会为他求情?
断不可能,所以他今日就算再将王家得罪狠一点,也不敢让朱吾世对自己心生不满。
“侯爷,如此怎样?”
朱吾世此刻正和宋植并肩而立,但却都没有开口说话,见赵县令走来,朱吾世淡淡的点了点头:
“今日本侯坏你匾额,是告诉你为官要有底线,若断案是看背景讲身份,那么有朝一日吾还会来此,届时一刀下去,会不会劈歪了,可说不准....”
赵县令连忙称是,接着岔开话题道:
“还不知侯爷和宋大人,因何突然来我江南?若有用得到下官的地方,还请侯爷知会一声。”
这话看似客套,实际上却是在暗暗的赶人,因为多半是用不到他了。
朱吾世正准备摇头的时候,一旁的宋植却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把将朱吾世扒拉到一边,探头问道:
“等等,等等,在下有一问,你们这江南之地,可有哪些大氏族较为出名的。”
赵县令下意识摸了摸小胡子,额了半天说道:“嘶,我们江淮两地大氏族错综复杂,这个很难说的清啊,宋大人。”
朱吾世冷笑一声,在宋植头上插了一嘴道:“直接说你平时升堂,怕的哪些家族就行了。”
这下赵县令可是明白了,赶忙讪讪笑道:
“哦哦,那可不得不说,肯定是南盐商号的王家和徐家,淮南茶行的马家,和专弄瓷器的吴家了,这四家那都是金钱银山,富甲一方的大族,由不得下官不惧呀,侯爷你得谅解一下下官我....”
说完他好奇的问道:“宋大人问这个作何。”
朱吾世也没想到宋植会问这个,其实这正是他忘记问的,当下对宋植出现在这有了一丝猜测,见宋植眉头不展,替为问道:
“这四大家族除了生意来往,可有异常之处,比如...”朱吾世也不好明着形容,毕竟自己是暗自走访。
赵县令一愣,旋即点破了朱吾世的目的:
“二位大人莫非是来调查江南四大家族?”
他的第一反应,便是朝廷又要来给四大家族查账,以加赋税和节制其生意途径等,但恰恰相反,这也是江南四大家族抱团取暖的推动力。
因此这些坊间势力,反而能在偏居一隅的江南,有只手遮天,升官罢官的能耐。
见宋植二人没有反驳,于是他‘好心’提醒道:
“不瞒二位,这王、徐、马、吴四个家族,那是非常的排外,对你们这些京城来的更是没有好脸色,或许侯爷威名远播,他们会给几分薄面吧,但若想和他们接触...”
“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啊。”
宋植也知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当时也是监正提了一嘴,他才会想着从这些大家族里入手,正当他愁绪不展的时候转头望去,却发现朱吾世也在作沉思状。
这家伙又在想什么,他来江南干什么的?
妖狩司的任务么。
就在这时,赵县令一拍手掌,突然想到了什么,谄媚的说道:
“不过若侯爷想和他们接触,下官这倒还有一个法子,能一次性见到他们四个家族所有嫡系人。”
“哦?”朱吾世挑了挑眉,开口道:“说出来听听。”
赵县令压低声音,神秘兮兮的说道:“下官听说,这玉龙山庄不日将会开宴,届时江南名门望族,收到请柬的都会前往,四大家族也是定然会去的。”
宋植长吁了一口气,若一家家拜访,何时才能调查出眉目,既然有这种好事自然是一本万利,只要那提灯人出现,应该能有所感应。
“那可太好了,若没有请柬能否凭官身进去?”宋植问道。
赵县令赶紧摇了摇头,解释道:
“玉龙山庄自古以来便是咱们江南的龙头势力,从不属于朝廷的管辖,因此宴席自然不会请朝廷的官员,连下官在江南待了几十年了,也就随夫人上过玉龙山庄一次。”
“就算是四大家族,也只有少数的名额,且是对人的,听说顶替都不行。”
宋植白了他一眼,说道:“那你说个屁?”
赵县令一愣,朱吾世在身侧他也只能抬袖擦了擦额头的汗,低声道:“是我冒失了,冒失了。”
“走吧。”
这时朱吾世环顾了一下四周,突然开口,低头看向宋植。
宋植还准备从赵县令这问什么,但见朱吾世突然说要走也只好作罢,估计再问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不过这个消息其实还是很关键的。
“等一下!”
宋植没有急着走,而是小跑上前,将朱吾世刚才扔进地里的银子一个个给扣了出来,还有王奉不敢捡而遗落的银子,除了沾了尿水的污秽宋植嫌弃的没有拿,共取回了四十五两银子。
将银子擦了擦塞入自己的钱袋,宋植这才点了点头:“恩,可以走了。”
朱吾世:“...”
在赵县令‘恭送’的目光中,宋植和朱吾世从自觉分开的人群中走出,一路走过了演武场,留下一片无声的惊叹。
“侯爷,这县令教训一下就可以了么,不怕他日后...”
朱吾世知道宋植想说什么,目视前方,轻轻摇了摇头。
“既然听了本侯所放的话,这县令若是个聪明人,自然会收敛几分,但若本侯今日将他彻底得罪死了,恐怕新官还未上任,那对姐弟也保不住了,况且...”
“你要知道,恶官是除不尽的,且看这江南物资丰饶,人杰地灵,实际上却被几个家族给牢牢把持住,若不解决他们的问题,公理自然是一句笑话,我敢说,江南道其他两个县令,甚至算上淮南道的,都是不相伯仲而已。”
“莫非,本侯还要一一上门,全部教训一通?”
宋植觉得有些道理,但又问道:“那为何侯爷今日要出面,教训他?”
朱吾世顿了顿,似乎想了想才开口:
“自然是因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好了你问题太多了,看,有人在等我们。”
二人抬头望去,只见那衙门口,正有两人在翘首以盼。
正是早早退堂的李秀兰姐弟。
第二百三十一章 白龙班听戏
衙门外,李秀兰远远瞧见宋植,便赶紧招起了手喊道:“宋公子!”
宋植注意到身后,方才听堂的百姓也陆续跟了出来,人数还不少,为了不惹人注意,便领着朱吾世快步上前,和李秀兰姐弟汇合后匆匆消失在了拐角处。
此时已经接近午时,江南道中段某处窄巷,一处矮房里。
窗边的木桌上乘放着一些热菜,甚至还有一只肥美的大鹅,以及几碟腌菜,这些是李秀兰为报答宋植二人出手相助,特意下厨做的。
闲聊了一会,宋植也清楚了李秀兰的家境,她的父母都在淮南道大氏族马家的茶园里做工,而她则是嫁给了当地一位还在求学的年轻大夫,平日里除了为布坊司浣纱补贴家用外,还要负责照看这个心智偏低的弟弟。
日子虽谈不上富裕,但总归是颇有盼头,院里的几只鸡鸭鹅,便是岁月静好。
“多谢二位大人相助,否则今日我们姐弟怕是要遭一番皮肉之苦。”李秀兰开口说道,话音诚恳,若没有宋植阻拦,他们姐弟的差事怕都会因为伤病而丢掉,这才是最糟糕的。
宋植才在四月斋享用完,此刻倒是没什么食欲,反而是李杰狼吞虎咽了起来,被李秀兰给一阵责怪。
“秀兰姐,你刚才说你的父母亲都在茶商马家手下做事,对这马家可是较为了解啊?”宋植只是捻了片酸萝卜,边品嚼边问道。
李秀兰端着小碗,此刻的宋植将面纱取了下来,见到宋植的面容后,李秀兰更是拿不住筷子,不知道眼前人到底是男是女。
“宋公...宋姑娘何出此问?”她好奇的反问道。
宋植手指敲了敲桌子,纠正道:“你别改口啊,宋公子就是宋公子啊。”
“在下是想问问,这马家等四大氏族,他们的口碑都如何,有没有什么性格奇怪的人物,比如....比如狠辣的...年轻人?”
宋植模棱两可的问出后,在身边端坐的朱吾世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对宋植来此的目的已经有了些把握,且心中也升起了一丝疑惑,不过还是什么也没说。
李秀兰不知道宋植为什么这么问,但沉思良久后还是认真回答道:
“马家...马家对佣人是挺不错的,马家的两位公子好像性格迥异,大公子是个读书人,二公子则是游手好闲,如闲云野鹤一般,性格也不好,听说总和马家老爷争吵。”
宋植顿时来了精神,问道:“还有什么信息吗?”
李秀兰摇了摇头,说道:
“这些都是我爹闲时提起的,至于其他的家族,我只听街坊们说过徐家的三公子是淮南道出了名的恶霸,而王家的子嗣众多,也不乏和王奉这样的家伙,可能就吴家稍微低调一些,没听说过有欺负过谁。”
宋植顿时有些头疼,原来四个家族还有这么多嫌疑人,也是,大氏族的子嗣那么多,出些孤僻奇葩的子弟倒也见怪不怪,但若要一个个找上去调查,恐怕得花好一阵功夫。
午饭后,李秀兰便回去布坊司继续做下午的工,而李杰则是呼呼大睡起来,似乎上午被揍的伤都不严重,这便是有‘赋’潜质的人,与普通人比身体天然就会强一些。
宋植则是和朱吾世坐到矮房前,聆听着屋檐下的雨声,相顾无言。
最后还是宋植忍不住开口了:“侯爷,怎么突然来这江南了,莫非是妖狩司新给派了任务?”
朱吾世闻言轻轻点了点头,却没有开口接话,只是看着这雨打青石,若有所思。
“今天衙门里看到侯爷你,我都以为眼花了。”宋植继续说道。
朱吾世:“...”
宋植自觉无趣,便准备搬凳子回屋,这时候朱吾世终于开口了,抬头叹道:
“你说,人生在世,是否有些东西比命更重要?”
宋植停下了脚步,顿了顿后重新坐了下来,两条手臂随意搭在膝盖上,侧头看向朱吾世,能看出朱吾世眼睛中的哀绪。
这种眼神,宋植之前并没有在朱吾世身上看到过,但是仔细一想,却能猜出个所以然。
“朱候可是想起了王爷?”
朱吾世咧嘴一笑,没有否认。
“侯爷这么问....莫非这一趟任务对你而言非常凶险?”宋植试探的问道。
朱吾世坐直了些,零落的雨水滴在他伸出屋檐的手上,他眼神深沉的看向宋植说道:
“本侯此番来,是寻一人,一个让江南甚至大渊动荡不安的....”
“神秘人物。”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宋植已经读懂了朱吾世话中的含义,当下微吸一口气,知道了朱吾世和他的目的是一样的。
二人沉默了一阵,朱吾世再次问道:“你还没有回答本侯刚才的问题。”
宋植这才回过神来,他看出朱吾世不似随口一问,而是非常认真的等着自己的答案。
难道...他是有什么打算?
既然与焱狩有关,宋植想起朱朴囡与自己那晚在厨房时,提到过对朱吾世的担心,说自己的兄长其实比她更为在意父亲的死,报仇之心愈加强烈。
她担心,朱吾世会重蹈覆辙,与父亲一样战死。
或许,这是朱吾世在问他自己,这事究竟是执念,还是心魔。
宋植站起身来,看着窗外的连绵细雨,雨烟成片,缭绕在寂寥的午后街道上,冷风袭来,吹动薄人的衣衫,白色腰带飞扬。
“山有裂痕水有踪,人去无影心落空,春打秋霜夏吹雪,乱了季节乱了风...侯爷,人活一世,绝无比自己生命更重要的事,活好当下,才是王爷希望看到的。”
宋植话音落毕,抿了抿嘴后便转身回屋了。
是啊,人生走一遭多为不易,潇洒一生率性而活,永结同心白头到老才不枉此生,这也是宋植的想法。
朱吾世似乎也被说中了,看着手心接过的雨水,微微颔首。
“是啊...不如放下,日思夜想,也不能帮我分毫,若上天安排,我与那妖物自有一战,无需强求...”
不知道是江南的雨水清冽透彻,还是宋植的话让他敞开心扉,朱吾世忽然明白了霍渊龙的忠告,放下了心中对复仇的执念,偏执的心回归了正轨,审视世界的目光重新明亮起来。
“兵权,王位,都是身外之物.....报谢完皇恩后,我要做我想做的事。”朱吾世呢喃自语道。
很快,天色暗沉了下来,而朱吾世和宋植听了李秀兰的嘱托,今日她的夫君尚不还家,所以暂时准备在这儿歇息一夜。
而李秀兰也踏着暮色,准时回到了家中,见朱吾世和宋植仍在,舒了一口气。
“二位大人,你们还在就好了。”
正在院里练剑的宋植笑了笑:“有劳秀兰姐了,否则还要另找歇脚的位置。”
李秀兰捋了捋打湿的鬓角,对着屋内大喊道:“阿杰!快点出去啦,你们戏班子要开台了!”
一直熟睡的阿杰这才夺门而出,摇头晃脑道:
“阿姐,阿姐现在什么时辰了?”
李秀兰没有理会他,而是先看向宋植和正出屋门的朱吾世,出声邀请道:
“我这弟弟阿杰,晚上就会去那白龙班当差,做些帮忙开台的苦力活,二位大人若不嫌弃的话,民女请你们去看场戏?”
宋植眼前一亮,想着闲着也是闲着,而且和朱吾世待一起也怪沉闷的,于是好奇的问道:
“什么戏,好看吗?”
李秀兰将阿杰唤到身边,笑道:“白龙班的戏,自然是江南道里最好的,十天半月才办一场呢,咱们现在赶去,还有外面的座椅可以抢。”
“那还等什么,咱赶紧去吧!”
听到李秀兰这么说,宋植顿时来了兴致,毕竟好久没有消遣了,打打杀杀的日子太多也不好,做人还是得有人味嘛。
于是几人赶忙上了街道,向着一个方向匆匆行去,被遗忘的朱吾世则是皱了皱眉,踏步跟了上去。
江南道东边是河流,而向西则是重山叠峦,夹道的青山之下,还有绵延不断的几个镇子,和河岸边的镇子共同组成了富饶的江南道,而向南翻过两个山头,则是一片河流平原,那儿便是商贾气息浓厚的淮南道,几个大氏族的产业便分布在那边。
此刻江南道西边,有一道相较而言十分宽敞的道路,街道两边聚集了许多摊贩,正吆喝着卖些糖果和吃食,道上往来行人不绝,整条街灯火通明,只因为今天是个大日子。
巷子深处,那个江南道目前最负盛名的戏班子即将开场了。
宋植三人行走在摩肩接踵的巷子中,阿杰作为挑夫已经提早跑进了戏班子,他们则是和众人一样在门外等候。
远远地,宋植便瞧见了那个大院的牌匾,上面用青色的墨汁蘸写了三个大字:白龙班。
从这端正的字迹来看,应是个颇有书法造诣的人。
“秀兰姐,这戏班子也太火了吧,他们的戏真这么好?”
宋植踮起脚来,能看到数不清的人头,没有傻子会特地来挨挤,肯定都是来看戏的。
队伍最前方反倒宽敞了许多,似乎有几个贵家公子请了一片区域,由他们的家丁负责拦路,下人替为打伞,等着白龙班开门。
宋植撇了撇嘴,心想怎么能这么做作,自己堂堂京官都老老实实的站在后面,不对,连世日候都没有急着插队,你们赶着投胎么。
李秀兰听到宋植这么问,解释道:
“论戏而言,其实江南三大戏班都各有千秋,只是这白龙班出了位飞上枝头的人物,才让白龙班在这几年独揽风骚,风头完全盖过了另外两家。”
“哦?”宋植眨了眨眼,问道:“这飞上枝头,是飞入何许人家?”
李秀兰神秘一笑,答道:
“能左右百姓的选择,具有这么大影响力的,即便是四大家族也远远不够,您说?”
一旁沉默许久的朱吾世突然开口了,一语点破了答案:“是玉龙山庄?”
“正是。”李秀兰叹道,似乎是感慨:
“而且,居然是位女子嫁入了玉龙山庄,所以玉龙山庄的少宗主才会力捧白龙班,以此取悦这位女子,当真奇妙。”
宋植从李秀兰嘴里听出了一丝端倪,趁着白龙班还未开放,追问道:
“为何说到是位女子嫁入玉龙山庄时,秀兰姐如此感叹?”
“哦,二位大人应该不看戏,有所不知...”李秀兰很乐意的娓娓道来:
“在我们江南戏中,旦角多是男人反串,而女子的戏份自古就极少,甚至说戏班中几乎没什么女子的容身处,但事无绝对,这名女子就是一名花衫,且年纪轻轻便被白龙班选去上台,结果被当年的少宗主一眼相中,给养了起来,后来老宗主逝世后,少宗主便将这名女子明媒正娶了。”
“这女子便是现在玉龙山庄的少夫人,林玉。”
讲完以后,李秀兰还意犹未尽,拱了拱宋植道:
“这林夫人的故事,可是我们江南女子朝思暮想的呢,毕竟嫁入玉龙山庄可是一桩天大的好事,更别说还有个这么爱她的男人。”
宋植无所谓的摸了摸鼻子,心想你跟我说这干屁,搞得像我羡慕一样。
就在这时,拥挤的人群终于开始动了起来,在锣鼓声中向里走去,宋植晃了晃脖子,这等的可是够久,希望不要让人失望吧。
进了门后,宋植才发现这里别有洞天,是一个非常宽敞的院子,露天的戏台足有八丈长宽,三面放满了木椅长凳,戏台边上更是搭有桌子,彼此间隔稍远,方便贵客临台听戏。
而戏台后面则是一面巨大的斑斓幕布,戏子便是从后面登场。
今日天公作美,雨已经停了,宋植几人还没往里走两步,就有着蓝色劲装的男人上前问话,讨票。
李秀兰赶忙从布囊取出了三两银子,心疼了半秒后递了出去,低声道:“我要三张外座的票子,有劳了。”
这劲装男子正准备接过银子,嫌弃的把他们打发到外边坐着的时候,一只手却按住了李秀兰的银子。
宋植开口问道:
“最前面的桌子,什么价?”
这收票的男人一愣,看到宋植的眼神不像在开玩笑,顿时一改不耐烦的神色,谄笑道:
“哎哟,一两黄金一位,几位爷,额不几位大人。”
宋植嗯了一声,接着双手抱胸淡定的说道:“好贵呀好贵。”
额...
这男人被弄的有些摸不着头脑,见宋植又是半天不说话,才发现眼前这家伙真的在装,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准备一把拿走李秀兰的银子打发人。
这时,三锭明晃晃的金子被扔到了他的怀里,让他到嘴的气话立刻吞了回去,刹那切换为谄媚的笑容,躬身弯腰比着请的手势:
“哎哟几位大人,里边请里边请,小心斜坡小心斜坡...”
宋植对着目露震惊的李秀兰眨了眨眼,接着轻咳一声道笑道:“侯爷当真出手阔绰,每当此时在下都是望其项背,不敢直视啊。”
朱吾世听到这话,再低头看到宋植得逞后憋笑的样子,双手负于身后摇起了头,但嘴角却笑了起来,看着并不生气。
“万事吾都只要最好的,做人如此,看戏亦如此,另外....”
朱吾世扬了扬下巴,他看的方向,戏台下那几位公子哥已早早落座,正在肆意闲谈。
而锣鼓声此刻也渐渐停息,吊楼灯火渲染如昼,白龙班的戏....也快开始了。
第二百三十二章 一出好戏:天外飞仙
三人寻了张桌子坐下来,旁边便是那几位公子哥,以化神境的耳力,这个距离仔细听,还是能听清他们的谈话。
稍后,有着青萝衣衫的姑娘笑脸盈盈的上前侍茶与点心,臂弯的篮子中都是江南道有特色的小吃。
捧着花茶磕着瓜子,宋植随意地回头望去,只见后方那些板凳几乎座无虚席,只有前座稍显空旷,毕竟一两黄金可不是谁人都能消受的起的。
转过头时,这戏,也开始了。
忽地鼓声大作,一位戴盔披靴的威猛男子从幕后大步走出,他手持一杆木枪,双颊绯红额头光亮,龙行虎步好不威猛。
只见他一声长喝,红缨枪头一抖,大手这么一探,气势陡然便升了上来。
这一下便吸引住了宋植的目光,只有身临其境下才能体味到戏台的魅力,眼前这名武生的一举一动都气势凌然,宋植虽不知道他是谁,也能一眼看出其扮演的定是一位威猛的将军。
果然,武生刚一出现,后面便是满堂喝彩,想必这是一出大家爱看的好戏。
接着,数名士兵模样的角色随着‘将军’的出现而涌了出来,他们同样手持长戈,为首一头领模样的人高声道:
“衔龙将军,因何犯我大楚啊?”
这名武生冷哼一声,那双眼睛炯炯有神,端的是威风凛凛,呵斥道:
“天外飞仙,乃为我大渊祈福而下凡,被你大楚掳去,本将军自当讨要一个说法!”
接着一阵枪兵碰撞,台上几人‘厮杀’作一团,当然那位将军必是勇武不凡,仅用几个漂亮的枪花和挪移便解决了敌手,但是很快便又是十来名将士上前,将这衔龙将军给团团围住。
“衔龙将军请回吧,我大楚没有你口中的神女!”
从呈现形势来看,宋植看到将军故作的喘着气,猜到应该是陷入了危局,但奏乐却从激昂的鼓声渐渐变成平缓的琴声。
台下的宋植看的起劲,朱吾世则是边观察着那些公子哥,边瞥了眼台上的‘将军’,手指抵着唇,目光若有所思。
悠扬的琴声四起,一名蓝染轻衫,长发披散的旦角从幕后飘然而出,薄纱掩面双手挥舞,几下便解决了数名将士,来到了将军的身边。
‘她’的鬓眉高悬,眼神摄人,妆容淡墨似女非女,却带着一股独属英豪的气质,轻呵道:
“本座在次,尔等谁敢造次!”
这么一开口,宋植便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只因这声音虽然尖细,但好像并非女子,再联想到来时李秀兰说过的话,猜到这多半是个反串的角色。
不错,挺像那么回事的。
‘她’的出现,让台下的观众们顿时拍手叫好,气氛顿时热烈了起来,而那几位公子哥也有了反应。
一位只穿了件金丝马甲的青年停下了手中的玉石,摇头抱怨道:
“妈的,知道是这场戏才来,曾想今天这青龙教主,不是楼兰那家伙演的?这白龙班怎么搞的?”
在他附近的一张桌子,有人摇着纸扇,嘿嘿笑道:
“徐老三,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听说下个月的玉龙山庄大会,这白龙班被邀去演一场戏,估计楼兰上次被你们弄怕了,这次不敢露面,准备为玉龙山庄那场戏养精蓄锐呢。”
他们口中的楼兰,是白龙班一个头牌旦角的艺名,也是个十里八乡出名的美男子。
徐家三公子听这么一说,顿时来了兴趣:“王典,那不是说,到时候的戏....”
王典一拍纸扇,点了点头道:
“多半还是这场,天外飞仙!”
与王奉不同,他王典既然能堂而皇之的坐在白龙班主座,在王家里的地位自然是高出王奉许多,平日里的银子可没少给,算是寄予厚望的一个后辈。
徐老三跟着点了点头,但却鄙视的看了眼王典,骂道:“什么叫你们把他弄怕了,应该是我们才对。”
王典哈哈大笑,摇开纸扇没有接话。
不远处,宋植和朱吾世对他们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当下互看一眼,都明白了对方的想法。
白龙班要应邀进玉龙山庄的大会?
那岂不是有机可乘。
二人缄默,心情也稍微放松了一些,只是对这徐老三和王典二人上了心眼,多半是两个心术不正的家伙。
这场戏说长不长,只有半个多时辰,但却让人意犹未尽,就连第一次看戏的宋植都被其故事给打动,啧啧称赞起来。
戏名为:天外飞仙,讲述的是一位天上的神女降落凡间,却阴差阳错的投胎成魔教圣女,终成一代魔头青龙教主,后来结识了大渊的猛将衔龙,二人亦友亦情,最后在衔龙的指引下改邪归正完成使命,飞升回仙界。
这场戏流传久远,声名远播,在更迭中改动了数次,虽然是根据神话传说虚构,但是引用的人物却有迹可循,比如这位衔龙将军,历史上就却有其人。
早在灾变前,便是大渊最显赫的将帅,一生书写传奇无数,由他作主角,更是契合且卖座。
故事的最后,伴随着萧瑟的琴声,和凄凉的长箫恸鸣,青龙教主孑然一人,握着一杆长缨枪,背后是刀剑坟冢,沉默着走向幕布后的黑暗。
她是否飞升,没人知道。
宋植和朱吾世联袂而起,却没有随着退场的众人一起离开,而是对还意犹未尽的李秀兰问道:
“秀兰姐,这白龙班的管事在何处?”
李秀兰虽不知宋植为何如此问,但还是带着宋植二人向里走去,因为她时而来寻弟弟李杰的缘故,对白龙班的布置倒是有一点了解。
几人很快来到后台的大屋中,这间屋内到处挂满了布帘,隔成一个又一个私密的小空间,人们在其中穿梭,谈笑声不断。
“哟,阿兰又来领弟弟啦,阿杰那小子在后面拆台子呢。”
立刻有人认出了李秀兰,是个正在换衣服的小伙子,从他的妆容来看,应该也是演的一名旦角。
放眼望去,戏班里似乎确实没有几名女子。
李秀兰客气的说道:“小胡,我想问下莫管事在吗?”
“莫管事啊,她在主房吧,你找她干嘛?”小胡边提裤子,边看向李秀兰身后,对着朱吾世抛了个媚眼,让朱吾世脸色顿时黑如炭火。
几人出了屋子步行前往戏班的主房,只见那木门半掩着,李秀兰却不敢靠近了。
“二位大人,这白龙班的主事可不好讲话,我就....”
她有些担心自己擅自来此引人反感,连累自己的弟弟做事也要吃亏。
宋植点了点头,感谢道:“秀兰姐先回去吧,我俩进去就好。”
李秀兰欠了欠身便告退,去寻李杰了。
就在二人准备进门的时候,一道身影却从主屋内急匆匆而出,这是个体态轻盈的妇人,看年纪五十左右,差点便撞上了宋植。
她定睛一看,居然是两个未曾谋面的陌生人,立刻用尖细的嗓音开口道:
“你们俩是干嘛的?不知道这是白龙班内院吗!”
宋植和朱吾世相视一眼,最后是朱吾世先开口,淡定的直接问道:
“你们白龙班,可是要参加那玉龙山庄的大会?”
这老妇人便是莫管事,她抬头看向朱吾世,心想这哪来的小子开口这么不客气,哪有人上来就问这种事?
不过她被朱吾世的金眸盯得有些心慌,到嘴的话又变了变意思,不满的说道:
“这是我们白龙班的事,你俩到底是哪来的,赶紧走赶紧走。”
还是宋植轻咳一声,客气的说道:“实不相瞒,我等想借贵班的东风,一同前去那玉龙山庄,若是能用财物交换,自然是您开口便成。”
莫管事似乎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张嘴无声的一笑,摇头道:
“我说你这个小姑娘,去玉龙山庄?我且不问你们偷摸去作甚,但你们莫不知道玉龙山庄的审查有多严?”
“除了我们戏班子和领班外,连杂役都不准带一个,你们如何跟去,请回吧。”
宋植眉头顿时一皱,揉搓着手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慢着!”
突然,一声洪亮的声音传来,三人循声望去原来是一位相貌清瘦的中年人,他穿着一身黑白衫装,鬓发微白,看着颇有几分儒雅气度。
“老爷。”
莫管事见这人走出,疑惑的同时喊道。
这衫装中年人向前走了两步,拱手道:
“在下裘坤,见过世日候爷。”
他不忘也对着宋植行了一礼,道:“还有宋大人。”
朱吾世眯起了眼,问道:“你认得我?”
裘坤笑了笑,解释道:“今日早间途径县府衙门,见人头攒动便好奇一探,有幸见识了二位的风采,当真为我江南道百姓缓了一口恶气。”
接着他看向莫管事,挥了挥手:“莫管事你先去忙把,二位贵客我亲自招待。”
接着,裘坤便将宋植二人请进了屋内,这屋子不大只有几张长桌,三人便在靠窗的一张桌边坐了下来。
烛火摇曳,闲聊了几句,宋植才知道眼前这人便是白龙班的主人,江南道有名的乡绅,就是四大家族的人见了也要尊称一声裘老板。
裘坤听明二人想随着戏班去玉龙山庄,不禁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二位大人既有此意,那在下就明说了,玉龙山庄和四大家族一向排斥朝廷,莫管事说的没错...”
“就算是我们白龙班出了位少夫人,因而深得玉龙山庄少宗主的抬举,也就只能是戏子登台罢了。”
见宋植和朱吾世眉头微皱,裘老板笑了笑,接着说道:
“但我裘某敬重朱大人今日公堂上的所为,想必二位去玉龙山庄自有一番用意,若不嫌弃,在下倒还有一个折中的办法。”
“哦?”宋植眼前一亮:“不妨一说,我们都无所谓的。”
裘坤手指敲了敲桌面,沉吟片刻后试探的说道:
“我可以为这戏添两个角,您二位亲自上台,完事后会在玉龙山庄待上三日才可下山,不知您可愿意?”
啊?
宋植没想到是这么个办法,乍一听好像还挺有道理的,但是自己狗屁不通,上台不是丢人现眼吗?
一旁的朱吾世却想也不想,直接开口同意了:“就这么办。”
宋植不禁转头看向他,看到这家伙还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死脸模样,不禁腹诽道你到底懂不懂什么叫表演啊。
裘坤见朱吾世点头,立刻托着下巴思考起来,半响后挥了挥手:
“这样吧,裘某今夜改一下戏,明日一早您二位还来我这,咱就开始练了,如何?”
宋植抿嘴点了点头,朱吾世则是皱起了眉,反问道:“还需要练什么?”
裘老板一愣,解释道:
“这戏呀,可真有讲究,就算是一个兵卒也是有其独特的定位和动作,何况这场‘天外飞仙’那是颇为闻名,到时候在场那么多老餮掌眼,侯爷若不想届时出纰漏,还是得练。”
宋植见朱吾世有些嫌弃的样子,赶忙出声道:“行行行,我们明天一早准时来,谢过裘老板了。”
淦,活是你要接,你还嫌麻烦,要不我一个人去得了。
裘坤忙挥了挥手,示意这都是小事,接着亲自将宋植和朱吾世一路送出了白龙班的大门,才折返回来。
行走在院中,他一手负于身后,不断的摸着下巴,看着已经拆的差不多的戏台似乎有什么烦心事。
很快,裘老板便来到了戏院的后台,这里的褪妆还衣已经差不多进行到了尾声,消瘦刻薄的莫管事正在那里训话,将今天表现欠佳的几个花旦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
“莫管事,跟我出来一趟。”裘坤拍了拍莫管事的肩膀,二人出了屋子来到院中。
接着裘老板将自己的决定说给了莫管事听。
“什么!万万不可啊老爷。”
莫管事立刻出言劝阻,见裘老板微皱的眉目,四顾无人后小声道:“老爷,这戏因为楼兰不能演,已经没那么好了,若再加两个没练过的角上去,岂不要砸?”
裘老板鼻尖长叹一口气,问道:
“楼兰还没缓过来?”
“没呐,那几个混账小子强迫楼兰接妓,被言辞拒绝后将之暴打弃河,这事让楼兰不敢再上台了,老爷你又不是不知道,这皮肉之苦好治,心病难医啊。”莫管事也跟着叹气道。
“这些混账...”裘老板无奈的摇了摇头,他班中最红的旦角被人这么欺辱,他虽为白龙班老板却也不敢拿那几位少爷如何,只好忍气吞声将楼兰给藏了起来。
这也是为何他看到朱吾世今日藐视王家,大闹公堂后如此解气的原因。
“这事不必多说了,明早两位大人便会来我们这,还有一月半的时间,你负责教会他们。”
说完,裘老板便迈步离去,只留下一脸不愿的莫管事。
“这戏,哪是寻常人能演的呐....”
第二百三十三章 我真的不想演青衣呀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濛濛细雨中两道身影便来到了白龙班的大门前。
“你这穿着像什么样子?”
朱吾世此时举着伞,低头瞥了眼宋植,轻嗤一声嘲讽道。
“恩?有吗。”
宋植闻言抖了抖自己的衣裳,今早出门时李秀兰望见今日天寒,便将自己冬日的薄花袄借给了宋植,宋植也是欣然接受了。
这袄子虽然绣着朵朵梅花,看着土里土气,但却是意外的暖和。
“唉,无所谓啦,哥穿什么不帅?”宋植虽然嘴上皮着,但还是把袄子给悄悄脱了下来,穿着却是有些不应景。
“恩?你在本侯面前称什么?”朱吾世眉头一皱,提醒道。
“小弟,我是小弟总行了吧。”宋植说话间赶紧向里迈去。
此刻天光黯淡,院子里还是黑沉的一片,伶人戏子们都还在睡梦之中,却已经有不少嘿嘿哈哈的声音从院子深处传来。
凑近一看,是些年纪在六到十五岁的孩子们,他们穿着透汗的背心,健壮的男孩在墙边咬牙练习倒立和劈腿,身材瘦弱的孩子则穿着得体的戏服,无论宽大与否,聚在一起会神的练着唱戏。
他们身旁,便是手握绳鞭,沉脸凝视的莫管事,这道单薄的身影此时却显得分外高大,她的随意一瞥,便能将那些想叫苦的孩子吓得收声,不敢多话。
“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要想以后人前显贵,成为江南道的名伶武生,就给我在这儿把嘴受够咯,不然戏练不成,以后出去就得饿死!”
说话的功夫,莫管事就操起一根木根狠狠打在一个少年的屁股上,喝道:
“别以为天还没亮,咱就看不到你偷懒!给我把腿压下去!”
虽然莫管事说话刻薄难听,但是这些孩子也只能板起脸咽下去,好好表现,只因他们大都是弃儿,江南道的弃儿一般人家捡到都会送到各家戏院去,因为戏子正是要从小打磨。
所以遇到骨骼不错的孩童,戏班收下后都会养着,当然也不乏贫苦人家的孩子被送过来,莫管事说的没错,若他们不能脱颖而出,未来一定会被扫地出门,另谋生路。
而成功入戏班登台的话,就可以拿到工钱,和正在熟睡的那些前辈一样享福,甚至成为有名的‘角儿’,被江南的百姓们议论,风头无两。
一旁,伫足观察许久的宋植则是下意识双手抱头,预感到大事不妙。
这,这么严?
这种感觉...让宋植回忆起小时候没写作业,而老师正拿着教鞭的恐惧感。
我靠....不知道,我顶不顶得住...
很快,莫管事发现了站在不远处的两人,微微一愣后才想起来昨日裘老板的交代,回头对这些孩子交代了几句后便向宋植二人走去。
“二位大人来了。”
莫管事将鞭子别在腰间,不咸不淡的开口,其实内心是有些讶异的,本以为宋植二位会在天大亮以后才会姗姗来此,却没想到这么早便来拜访。
宋植拱手道:“我们还担心来的过早,打扰到你们了,没想到莫管事起的如此早,这恐怕已经练了很久了吧?”
“大人客气了。”莫管事抬了抬手,回头望去说道:
“这些孩子都是我们戏班未来的台柱,自然是打小锻炼心性...”
同时,她不着痕迹的感慨道:“因为这戏呐,那可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他们还得练。”
宋植知道这是在提醒自己,这戏不是想练就能练好的,要有些自知之明和自我准备。
“莫管事说的在理,那我们现在...”宋植问道。
莫管事看了看天色,点了点头道:“二位先跟我来吧。”
院中那些孩童好奇的看着莫管事带着两个陌生人离开后,这才稍微放松了些,趁着这个间隙蹲在地上休息起来,抡臂活动起筋骨。
另一处稍显僻静的单独小院中,莫管事将二人领入了一间客房。
进房以后,莫管事借着还未熄灭的灯烛,仔细打量起身前的二人。
朱吾世自不用说,身材高大玉树临风,莫管事只是瞟了一眼,便直接断了言:
“侯爷,您这就只好扮个武生吧,也不赖,至于这位大人......”
不等莫管事发话,宋植看了眼朱吾世又看了眼自己,说道:“那我也武生吧,正好一起练了。”
“不不...”
莫管事摇起了头,似乎有些为难的说道:“大人,这武生啊,只能是男人演,咱呐就在旦角里挑一个罢...”
“等等!等等,等等!”
宋植立刻打断了她的话,一把扯下了自己的面纱,皱眉正色道: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又不是不会功夫,怎么就不能演啦?”
此刻天云渐渐散去,熹微的晨光伴着朦胧的白雾悄然飘进院中,白色光晕下映透着一副洁白无瑕的面容,正认认真真的说着:
我就要‘女扮男装’。
莫管事闻言抿了抿嘴,虽然宋植每一个字都字正腔圆,咬的非常清楚,但她望着这张倾城面容,立刻曲解了其意思。
“额,大人您莫开玩笑了,旦角也没什么不好啊。”莫管事全当宋植不了解戏,解释道。
宋植知道,这么说好像有些牵强,于是突然抽出了腰间的佩剑。
这可把莫掌柜给吓了一跳:“大人您这是要干什么。”
“让本官来给你比划比划,告诉你我可不是什么良家妇女哈。”宋植说话间,便准备出门舞剑。
朱吾世轻轻一笑,宋植这幅虽想解释却不敢解释的样子让他有些疑惑,但却并不想节外生枝,只当做不知。
莫管事则是急忙追了出去,这拿把剑在院中可是什么样子,于是苦口婆心的劝阻道:
“大人不必如此,旦角大都不需要这些打打杀杀的,更为贴合您这美貌啊。”
宋植听完更恼了,大声道:“可是我不想演旦角,我要演武生!”
拜托大姐,不要再以貌取人了,能不能从我眼中看出一点点男人味,恩?
莫管事不知宋植为何如此抗拒,沉吟片刻后开口,这回语气相较之前的冷淡客气,更添了一份柔和和人味,说道:
“宋大人有所不知,咱们戏曲里这旦角啊,流行的都是反串的角色,也就是男扮女柔,但是您也知道,一个男人想去演成女子,纵使身段纤瘦,语气练的尖细,想练出那份韵味,也是殊为不易的,所以说许多年也难出一个名旦...”
“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我还是要扮武生。”宋植猜到莫管事的下句话,赶忙严词出声。
“哎哟大人,您这外形在武生里太过刺眼了,恐怕大家的眼珠子都被你个小角色给引去了,只有旦角最适合您呐。”
经过一顿好言相劝,以及利弊权衡,宋植终于无奈的妥协了,只怨自己没个高大的个子,随莫管事回屋时,已经被迫接受了旦角的身份。
莫管事进屋立刻对朱吾世说道:“侯爷,您既扮演武生,便由咱们这武生的指导侯师傅教导您嘞,出门右转便是,这宋大人,便放心交由我来。”
朱吾世眼眸开阖,看向宋植问道:“你旦角?”
宋植瞟了他一眼,无奈的点了点头。
朱吾世也跟着点了点头,似乎是早已料到般,得到答案后便大步向屋外走去,临走还不忘说到:“呵,若行就上,不行本侯一人去便可。”
宋植待朱吾世走远才装作往地上吐口水状,低声道:“哼,意思说我演不好?我还偏就演给你看!”
不多时,宋植便在莫管事的张罗下换上了一身练功装,这是一套浅蓝色的轻衫,胸口有三颗红扣,下摆绣着一枝腊梅,并脱下了长靴,换上了一双黑布鞋。
别的不说,宋植换好以后,顿时感觉轻盈了许多。
莫管事又将宋植的头发给盘好,一切妥当后便在院中开始了教学。
莫管事名为莫秋红,年轻的时候便是白龙班一位女旦,后来年纪稍长后便退居幕后,负责教导起新生代的小戏班子。
其中她主要负责的就是旦角的培养,因为她本身是女子的缘故,对旦角的体悟更加深刻,此刻面前这位京城来的宋大人,论外貌在她的眼里便是一块稀世罕有的璞玉,从没见过如此自然美艳的‘少女’。
只是不知这天资悟性如何...
“宋大人,咱们戏剧说难也难,说简单,若只是一场戏倒也不难,无非是唱、念、做、打四样功夫,现在天还早,咱们先从做、打开始。”
宋植晃了晃脖子,耸了耸肩后随口道:“做打?可以可以,这个我行。”
“那咱们便开始了?”
宋植的角色,按照裘老板的要求来便是尽量从简,好让宋植能堪堪上台不会出丑即可,所以莫管事思来想去,给宋植安排了一个青衣的角。
所谓青衣,便是端庄稳重,小家碧玉的角色,而宋植饰演的是天外飞仙这台戏中,一位家道中落的琵琶女,戏份不多倒也很关键。
正因为是这类角色,关于‘打’这方面倒是没有很多要求,即便宋植空手使剑术,在院子里耍的有声有色,莫管事也只是笑脸盈盈,不当回事。
真正需要做好的,是其他三个方面。
做:揣摩人物的戏情戏理,通过手势,眼神,姿态来将角色表演的活灵活现,如在各种步法中,狼狈挣扎时走跪步,少女在欢乐时甩着辫梢走碎步等等。
“来,宋大人随我做。”
莫管事和宋植并肩而立,站在屋檐下,阶梯上方。
宋植比莫管事略高半头,正聚精会神的看着莫管事手里的动作,两道纤瘦的身影在晨雾中略显朦胧,肢体同步。
“左手放于小腹,右手举到肩头....中指捏住拇指,头微微侧向我,其余三指微张,对对对,就是这样...”
莫管事见宋植做的有模有样,仅仅摆个形便有了神韵,顿时倍感惊喜。
只是宋植却突然收起了手,低头沉默的走向一旁。
“宋大人你?”莫管事靠了过来,不解的问道。
宋植手握成拳轻轻锤了锤自己的面额,摇头道:“我不行啊,这太娘了受不了受不了。”
“....”
若宋植不是裘老板交代,又是官身,她莫秋红什么时候对人这么耐心过,不过另一方面,或许是眼前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美人,她觉得若是宋植登台,必会给这出戏添彩,对于为戏痴迷的她来说自然也是一种期待。
若是宋大人不是官人,而是我们白龙般的....
可惜,此等人物怎会委身小小戏台。
经过一番心里疏导,宋植只好又滚了回来,继续和莫管事学习如何拿捏人物。
院中练戏,不知不觉便感到时间过得很快,一眨眼便到了午后。
裘老板此时也晃悠来了,一眼便看到了正坐在院里木椅上认真捧书的宋植,对宋植此刻的真容大为吃惊,快步走到了屋檐下莫管事的身边。
在莫管事一阵耳语后,裘老板也啧啧称奇起来,悄声问道:“这宋大人练的如何啊?”
“非常好,或许是因为他生得沉鱼落雁,一言一行若不酌而视之,堪称浑然天成,如戏中人。”莫管事感慨道,素来严苛的她已经不知多久没有表扬过一个人了,但接着她想到了什么,又补充道:
“可是有一点她始终做不好。”
“哦?是什么。”裘老板来了兴趣,问道。
“是眼神。”莫管事看着宋植盘腿看书的模样,语重心长道:
“宋大人的眼神不知为何,太过凌厉,就算时而温和却也远远谈不上娇媚,恐怕还是不适合青衣。”
裘老板恩了一声,接着点了点头看向莫管事,说道:
“你的意思是?”
二人相视一眼,都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齐齐看向宋植。
此刻的宋植,则是在‘念’着旁白,这戏剧中的念可不简单,除了咬字、归韵、喷口、润腔等技巧,以及声音清亮外,还要结合着唱出来,最主要的是要接合剧情,代入情绪,这可把宋植给难住了。
幸好他本身声音就够温婉,不需要特地压制嗓子,去伪造女人的声音,平常说话即可。
端着书帛,宋植捏着腔调舒缓道:
“妾身本是金陵女,家在农田炊万家,二八那年初入京,揽得教坊头号红....”
“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
“春江花朝秋月夜,莫要取酒还独倾,今宵听妾弹一曲,为君翻作琵琶行...”
“...”
“念的什么?”
突然,一道声音从他的头顶传来,把好不容易静下心来念完整段的宋植给吓了个大跳。
宋植一抬头,迎面果然是朱吾世那家伙的冷脸,此刻正一脸恻然的看着自己,这脸虽然看似全无表情,不知怎地就是能看出些许嘲笑。
宋植赶忙把书给合拢,接着放下双腿,岔开话题道:
“侯爷练完了?”
“没有,只是过来看看,刚才那是你的台本?”朱吾世笑了笑,伸手便准备拿起端详,却被宋植先一步塞入了衣袖中。
“没练完的话侯爷就赶紧去练,来看我干什么玩意,咳咳,咱们时间紧迫!”
说完宋植立刻起身,边轻咳边抹汗,快步向屋檐下走去,心里此刻懊恼不已。
这青衣....实在是不想演呀!
第二百三十四章 一定要靠眼神!
走回屋檐下,宋植早已注意到裘老板来此,客气的拱了拱手:
“裘老板,见丑了。”
裘老板笑着摆摆手:“我方才已经听莫管事说了,宋大人可真是天赋异禀啊。”
“唉没有的事,莫要折煞在下了。”宋植可不敢当,要说扮花旦有一手,对他来说可不是啥子好话哦。
朱吾世也慢慢走了过来,裘坤主动上前一步拱手道:
“侯爷,今日练的如何?”
朱吾世见不久前还一脸严肃的莫管事此刻脸色柔和,又看了眼宋植,抬起手皱着眉问道:“他当真练的很好?”
莫管事立刻应道:“老实讲,宋大人确实有戏台之姿,恐怕我之前的担心都多余了,月旬的时间足以让宋大人安心登台。”
宋植抬手轻拂过自己的鬓发,被吹得有点飘飘然,同时眼角注意到朱吾世紧锁的眉头,突然之间发现了什么。
“咦,朱大人那边莫非进展的不顺利么?”宋植装作好奇的问道。
朱吾世立刻松开眉头,装作无事的瞟了他一眼,嘴里轻叱道:“妄言!”
嚯...这么凶,果然被我戳中了。
宋植立刻闭上了嘴,但却挑了挑眉毛,示意哥们都懂了。
实际上,朱吾世那边确实是进展的不顺利,倒不是他哪里做的不够好,而是负责教导他的侯师傅一听世日候的名号,那可真是硬着头皮上去教。
他的那双腿全程战战兢兢,连说话都不太利索,惹得朱吾世是极为不耐,被朱吾世的金瞳随便一瞅,可不是每个人都和宋植一样习以为常,侯师傅差点就跪地上了。
对于武生这种需要言传身教的角儿,如此颠倒的师徒关系显然是没有成效的,也难怪朱吾世一脸愁容的来到此地,就是想看看宋植练的如何。
何曾想这不显山露水的宋员外郎,仅仅半日竟就得到了如此高的评价,而自己却还没上路,简直....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朱吾世确实有些被打击到了,当下他也不耻发问,直接将自己面临的问题说给了几人听。
“这...”
裘老板抬起一只手,微张着嘴看向莫管事,心中倒没想过会有这个情况,不过听起来倒也在情理之中,就是给这些下人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把朱候当作常人教啊。
莫管事则是撇了撇嘴道:“这老侯平日里嗓门那么大,逮人就训两嘴,原来是个狼心兔子胆,欺软怕硬,啧啧。”
话虽这么说,但这侯师傅确实是教武生的好手,也是最合适的老师傅,他若不信,其他师傅怕是更不敢教,莫非要莫管事这个教旦角的来教么?
见白龙班的二位拿不定主意,宋植却觉得没什么,说道:
“不是什么大事,交给我吧,侯爷咱们到一边说。”
将朱吾世拉到一边,宋植抬头看去,仔细看这是张非常俊逸的脸,但浓密如飞的眉毛和炽热的金瞳却让他显得不怒自威,再加上常年板着的表情,朱吾世会给外人产生一种难以亲近的错觉。
额,或许也不是错觉。
朱吾世低头看着宋植,露出了疑惑的神色,宋植又不是这白龙班的人,是能给他找师傅呢还是出主意呢?
宋植拳抵下巴轻咳一声,见朱吾世神态平静,这才开口说道:
“侯爷呀,你有没有想过,那个武生老师傅不敢教你,其实....是侯爷你的问题?”
朱吾世眯起了眼睛,反问道:
“哦?本侯何错之有啊?”
“哎呀,不是说你错,放轻松点儿。”宋植不敢指朱吾世的脸,只好指着自己的脸解释道:
“你看你,天天板着个大冷脸,加上这么可怕的眼神,谁见了不害怕嘛。”
朱吾世一愣,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跟自己说话,旋即冷哼一声道:“是又如何,莫非还要本侯对他低声下气不成!?”
宋植一窒,突然不知道还该不该说了,只好边摸着脸颊边观察着朱吾世的神色,此刻表情就像是在说:看,你就这么生气了。
朱吾世见宋植这幅模样,闭上眼睛轻呼口气,这才抬了抬手接着说道:“罢了,你继续说。”
宋植放下手,继续说道:
“其实侯爷只需要小小,小小地改变一下脸上的表情,我想那个侯师傅就不会这么紧张了,因为....”
“因为侯爷你的身份太高了,他们怕嘛。”宋植临时改口,没直说就是因为你看着太凶了。
朱吾世思忖片刻,最后点了点头,觉得宋植说的在理,自己的身份确实相较之高高在上,那老武生话都不敢和自己多说,何谈上手教学呢。
“你说本侯该怎么做?”
见朱吾世主动发问,宋植立刻双手比划了起来,说道:“有两点。”
“这一呢,就是要学会多笑,人生在世这么多有趣的事儿,侯爷总能想起一两件吧。”
笑...
朱吾世眼神闪烁,他除了和项鼎出游会放声大笑外,平日确实是习惯了面无表情,此刻要他笑,倒是有些为难。
没办法,朱吾世的一边嘴角开始微扯,露出了一个阴狠的笑容,把宋植都给看的心惊肉跳,这是要吃哪家的小孩?
没办法,宋植只好以身示范,指着自己的脸说道:“侯爷,您对笑恐怕有些误解,不如我给你先打个样。”
说话间,宋植先示范了一遍笑容,那双狭长的丹凤眼渐渐弯成狡黠的月牙,嘴角两个酒窝都恰到好处,虽说是假笑略显浮夸,但也如春日朝阳般和煦。
于是乎,朱吾世的嘴角才终于松弛了下来,露出了一个自然的微笑。
“诶对!就是这样,保持住!”宋植顿时大喜,没想到朱吾世这么笑还是挺有感染力的,平日这样多好。
朱吾世下意识摇了摇头,但嘴角的笑意倒是勉强留住了。
宋植乘胜追击道:“这第二呢,就是眼神了。”
“侯爷你的眼神太过犀利了,其实呢咱们平日还是可以....恩,就是像正常人一些。”宋植也不知道怎么形容了,有些语无伦次。
“说了这么多,你到底想说什么?”朱吾世忍不住开口,此刻眸光如电,配上沉厚的嗓音,无意识的便让人压力骤增。
这下宋植彻底理解那侯师傅了,被朱吾世这么一看一问,不了解朱吾世的人恐怕以为他下一秒就要动手了呢。
于是乎宋植废了半天口舌,但终究是没让朱吾世‘改邪归正’,宋植最后只好归咎于他的眸子和正常人不一样的缘故,想着既然笑容挂上了,回去以后应该也能起到成效。
至于这眼神,等自己想出法子了再帮朱吾世改。
朱吾世没待多久便离开了宋植的小院,而宋植则是继续跟着莫管事练功起来。
第一天,唱、念、做、打四样功夫都要熟悉一遍,其中以‘唱’最为考验旦角的功力,因为戏腔就全靠这个了,而宋植第一步便是喊嗓、吊嗓,以开阔自己的声道。
“咳咳咳...”
宋植再次被自己的口水给呛到,前面三步自己做的都还游刃有余,到了这‘唱’那就真的考验真功夫了。
幸亏宋植不是轻言放弃的人,硬是坚持练了一下午,这股劲头都赶得上平日练剑了。
在夕阳西下时候,在旁观摩了一整天的莫管事突然走上前来,给宋植递上一碗清水的同时,思量着问道:
“大人,您的功夫真的好么?”
宋植一口将水饮尽,奇怪的问道:“莫管事何来此问?”
“只是好奇的问一下,因为大人之前腰配长剑,令人心向往之。”
宋植顿时仰天大笑,一拍胸脯道:“我自然有几分功夫的,怎么了,有讲究?”
莫管事闻言默不作声的走到一旁,突然捡起地上的一根竹棍,接着摆动姿势挥舞了起来,她的动作不快但却格外优美,腰肢和脚步的幅度夸张却和谐,竹根明明没有用大力,却依然划出了风声,显得凌厉且富有质感。
做完一套动作后,莫管事手捧竹棍走了过来,问道:
“大人,其实我发现,青衣这个角儿不太适合你。”
宋植眨了眨眼,还以为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好,问道:“是我唱的不好?”
“不是。”莫管事顿了顿说道:“是有比青衣更适合您的角儿。”
宋植一笑,原来是这样么。
“是什么角儿,说来听听。”
莫管事则是神秘的抿了抿嘴,将手中竹棍一递,说道:“其实这是我的突发奇想,还没等老板点头,但若大人能还原出我刚才的三分动作,我就告诉您。”
“三分动作?”
宋植洒然一笑,没有犹豫的接过竹棍,脑海里回忆着刚才莫管事的动作,直接舞动了起来。
虽然化神境还没有过目不忘的能力,但记忆力自然也是不差,加上宋植刚才看的仔细,此刻能想起九成的动作。
而这棍舞和青霄剑舞虽然迥异,却都蕴含其独特的韵味,因此宋植很快便进入了节奏,莫说勉强还原出动作,连那种韵味宋植都给再现了。
一番舞动,宋植自问还原出了八成,而莫管事更是目瞪口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莫非....这宋大人...”
见宋植走来,莫管事主动靠前,说出了刚才的答案:
“宋大人,这个新角儿,是刀马旦。”
“刀马旦?”宋植将棍子还给莫管事,听到这个名字颇感新奇,像是个有意思的角色。
“正是,刀马旦便是巾帼英雄,武艺高强的女侠士等,比起青衣,少了分委婉,多的是那飒爽英姿,不输男儿的。”莫管事笑着解释道。
“不必多说,就这个了!”宋植一拍手掌,大呼妙哉。
虽逃不脱旦角,但是刀马旦一听就很有盼头,总比一个凄凄暮暮的琵琶女来的好吧,宋植一直担心自己青衣的那场哭戏到时候演到一半,如果笑出来该怎么收场。
若能换成刀马旦,如此一来便迎刃而解了,岂不美哉。
莫管事却将竹棍轻轻放在一旁,示意宋植不要高兴地太早,说道:
“但这刀马旦较为特殊,一场戏也没有几个的,能演的那都是腕儿,若要练这刀马旦,您还有一关要过。”
听到这,宋植才明白眼前这大姐是在考验自己呢,于是乎说道:“但说无妨,在下自然会掂量清楚。”
莫管事这才开口:“这一关,就是眼神。”
宋植一愣,方才还跟朱吾世谈起眼神呢,这会就开始教自己啦?
“这眼神,必须要邪魅,狷狂,摄人心魄才行....”
莫管事开口就是三个让宋植心惊肉跳的词汇,把宋植听得是一头雾水,这是什么个眼神?
但莫管事很快便示范给了宋植看,只见她闭眼缓缓侧头,接着猛地转了过来,那双眸子顿时变得神采逼人,两边眉头微颦,瞳孔暗含斜睨着自己,虽然是由下向上看,却让宋植生出一股被藐视的感觉。
一个眼神,目空一切。
宋植陡然一惊,这便是眼神的力量么,就在刚才这一瞬间眼前的半老戏妪仿佛变了个人,让宋植都心里一咯噔。
莫管事很快恢复了原样,说道:“大人,您照着这个感觉回去练,还是一样,明日再见之时若能抓住三分神韵,咱就青衣换刀马旦,如何。”
宋植努力回忆着刚才莫管事的眼神,想将之牢牢记入脑海,点头道:
“行,就这么办。”
莫管事欲言又止,她还没告诉宋植的是,这刀马旦在天外飞仙这场戏中,其实只有一个角儿。
在院中宋植又练了一个时辰眼神,这才回屋去,白龙班裘老板为了方便二人练功,在戏院中腾出一间单独的客房供二人住。
宋植托做完工正准备回家的李杰送个口信,谢过李秀兰的帮助,今夜开始就不回那儿住了,顺便将花薄袄也还了回去。
回到客房后,朱吾世已经早早的坐在了床上,和宋植认识他以后的大多数夜晚一样,正闭目盘膝运着气。
见朱吾世明知有人进屋,却装作恍若无人,宋植倒也寻得个清净,随意坐在了床边的小木桌旁,借着今夜皎白的月色,对着铜镜练起了眼神。
天色愈发晚了,宋植已经摸不清现在是什么时辰,只感觉眼干眼涩眼疲劳,都快瞪直了,这才揉了揉眼睛稍作歇息。
比起演青衣,宋植真的很想演刀马旦。
终于,一道声音幽幽响起:“为何不睡,照了一夜镜子?”
宋植眼睛缓缓打开一条缝,见朱吾世疑惑的看着这边,突然来了兴致,招起了手:“正好,侯爷你过来一下。”
朱吾世巍然不动,淡淡道:“何事直说。”
“自然是下午没说完的事,来一下嘛。”宋植继续招手,慵懒的说道。
朱吾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起身坐了过来,臂弯搭在木桌角,借着月色能看到宋植眼角的疲态。
“你到底在干什么?”
宋植则是俯身向前,两只手搭在桌上,小声问道:“侯爷,还记得我下午跟你说的,眼神的问题么。”
“自然是记得,又如何?”
于是宋植简单说了下刀马旦的事情,在朱吾世了然后轻叹道:
“喏,要想得到这个角儿,一定要靠眼神了。”
说完宋植抬起一根修长的手指,示意他等一下。
“看着我...”
说话间,宋植微微颔首,接着猛地抬头,露出一个自以为摄人蔑视的眼神,把朱吾世看的眯起了眼睛,一脸的不明所以。
“够不够邪魅?”宋植眼神不变,追问道。
朱吾世抬起一只手,似乎想去摸宋植额头看这小子是不是烧坏了脑袋,摇头笑道:
“不邪魅,吾只觉得令人发笑。”
宋植顿时颦眉,自语呢喃道:
“这...”
“这怎么可能呢....”
“你看清楚一点。”
说着,宋植锲而不舍的偏过头去,换了个角度又来了一遍,试图展示其摄人心魄,不屑一顾的一面。
“怎样,狷狂不?”
朱吾世此刻已经抬手遮住了眉眶,似乎是不忍直视,伸出一只手道:
“够了,很狷狂,堪称不可一世。”
宋植看出朱吾世这是在敷衍自己,不满的拍了拍桌子嚷道:“你骗我!”
朱吾世敛住消息,无奈道:
“说你不够邪魅,你说本侯看不仔细,说你到位了,又说我骗你,你让本侯怎么说才好?”
宋植只是揉了揉眼角,轻声道:“再试一次吧...”
就这样,这一晚也不知道宋植甩了多少个眼神,只知道黑夜交替,雄鸡啼鸣之时,宋植才顶着黑眼圈走出了屋子。
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宋植好不容易才终于得到朱吾世一个认真的肯定,现在去找莫管事讨要角色,应该有几分把握了。
屋内,朱吾世打了个哈欠,心想这家伙怎么这么认真,这么看来自己也得加把力。
他没跟宋植说,昨日回去以后他看到侯师傅的第一眼,那笑容就散的干干净净,看到那脸根本就笑不出来。
就在宋植信心满满的向主屋走去时,淮南道的一处码头,一艘小船从晨雾中驶来,稳稳停靠在了岸边。
一位俊逸的公子哥从船上走出,打开了自己的纸扇,上面的一个‘吴’字分外显眼。
他瞟了眼码头上的另一艘泊船,深吸了一口江南甘甜的空气,睁眼感慨道:
“阔别已久,本公子回来了。”
第二百三十五章 玉龙山庄的贵客
当宋植来到昨日练功的小院,莫管事已在院中恭候多时。
“大人来了。”
莫管事正踱着步,见宋植进门后向前迎了过来,走近后一眼便注意到宋植泛黑的眼圈,面露诧异的问道:
“宋大人昨日一宿没睡?”
宋植点了点头,迫不及待的准备展示自己昨夜苦练的眼神,说道:“无妨,昨日回去后彻夜未眠,就是为了这个眼神,你且看我。”
说罢,宋植二人走回屋檐下,站定后宋植轻吸一口气闭上了眼,接着微微侧头后猛然睁开,一只手悄然向前横移...
这是昨夜宋植发现的诀窍,若配上手中动作,那么眼神会不自觉的变得凌厉。
接着,宋植张开了眼,却不是急于猛然睁开,而是缓缓地开阖,长发随意披散于肩,此刻的他侧着头斜视而下,狭长的双眼余光微凉,泛着丝丝缕缕的碧光...
或许是昨夜熬了一夜,宋植的卧蚕泛着黑红,为他更添一份阴柔,那眼神看似无话可说,却透着一股默然与蔑视,如雪狐看向蔽鼠,让莫管事瞬间有些失神。
但下一秒宋植便收回了眼神,急切的问道:“怎么样,过不过关?”
“自,自然是过了...”莫管事拍了拍胸脯,缓解自己的情绪。
这何止是过关,简直是戏中人再现,要知道戏曲中眼神是非常难以练习的,但或许是那个角色的眼神与这位宋大人极为贴合,乍一看下,竟然没有违和感。
若是再多练一段时日,岂不是...
这一刻,莫管事终于狠下了心,准备去找裘老板商量一番,让宋植试一试能否担纲那个角色,若不行再转为青衣或花衫的小角儿,也来得及。
于是莫管事应下了昨日的承诺,但没有立刻给宋植台本,而是让他继续练唱功,待自己回来后再传授刀马旦的功夫。
交代完,莫管事便匆匆离开了院子。
白龙班,主房。
“什么,你真的答应了?”
座位上的裘老板放下手里的账簿,讶异的抬头望向站着的莫管事。
莫管事欠身道:“老爷,你是知道我的,咱绝不会拿戏台开玩笑,这宋大人确实很适合这角儿,我有这感觉,一个半月的时间足以让她登台了。”
似乎是看出裘老板眼底的不悦,莫管事又劝道:
“老爷你也看到了,这出戏咱提前搬出来演,就是为了让百姓给咱们掌掌眼,但结果却不尽人意呀。”
“说到底,还是因为楼兰不演,我们选了个其他的旦去演,却根本拿捏不准青龙教主的神韵,您想想连百姓都不买账,到时咱去了玉龙山庄,岂不是贻笑大方,连累着少夫人也跟着没面子?”
裘老板听到莫管事这话,顿时露出了思索的表情。
戏是早已定的,再改已经不行了,但角儿是可以变的,莫管事说的居然有几分道理。
只是就算他再信任莫管事的眼光,但这宋大人才来一天你就....能成吗?
“你先去教吧,我到时候去劝劝楼兰,若他实在不演也就只好....唉...”裘老板最后还是松了口,示意莫管事先去安排。
就这么,宋植在莫管事的悉心教导下开始接触刀马旦的一切,和对青衣柔弱的抗拒不同,这回宋植是真真切切体验到了乐趣。
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宋植用上了青霞剑法的步法,脚下缥缈若风载之,将这种气质演的淋漓尽致。
而那些对旦角来说很重的长枪,对宋植来说也和玩具一般轻盈,舞的虎虎生风。
只是那些花手之活,让宋植有些头疼,看着莫管事眼花缭乱的手法,宋植的纤细手腕都快摇断了,还是略显涩滞笨拙。
于是乎每晚夜里,朱吾世练功的时候都皱紧了眉头,因为旁边就像是有人在不停舞扇,分不清是窗外还是屋中的风儿...
十五日很快过去了,宋植也不再是一窍不懂的小白,无论是动作还是唱腔都初窥门径,有模有样,就是朱吾世偶尔串班,也对他的进步感到惊讶,再也生不起比较的心。
努力的人一定比不过享受过程的人,宋植便是没将这件全当任务,而是由心升起了兴趣,加上本身颇有天分,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因为莫管事给他换上了戏袍。
这是件墨绿长衫,外面还要套上一层翠色轻纱,腰间束上款带,头发盘高作簪,看着就非同一般。
宋植摸了摸头上的簪子,嘴角泛起一抹笑,看着水池中的自己感觉颇为滑稽:
“莫管事,这是啥造型?”
莫管事走了过来,说道:“大人,今天咱们就可以开始念台本了。”
就在宋植一袭青衣,手握卷帛在院内默念的时候,白龙内一位贵客,突然驾到了。
闻讯而来的是裘老板为首,还有那些白龙班的老师傅,以及一些名伶,他们都是惊讶中带着开心,前来迎接。
“哎哟,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快进快进。”裘老板人还没出门,声音就传了出来。
门外,是十来位蓝衫配剑的散修,他们正拥簇着一处驾輦,辇上是一位面色苍白的女子,穿着得体的黄色霓裙,她的面容谈不上美艳,看着却能让人感到格外的舒服。
见裘老板迈步而出,女子露出了笑容,而清瘦的裘老板也示意女子的婢女且退后,他亲自上前搀扶。
“玉儿啊,你的身子不是有恙吗,怎的想着回来了?”裘老板看着女子惨白的面孔,担忧的说道。
说话间,裘老板这才注意到人群中还有位白衫挥扇的公子哥,眼神再次变了变,赶忙低头说道:
“哎哟,这不是吴玄公子吗,您回江南了?”
吴玄笑了笑,收起折扇淡淡开口道:“在下回来不久,今日特来拜访,路上恰逢沈夫人便结道通行,但愿没有打扰到贵班。”
“吴公子言重了,都快请进吧。”裘老板哈哈一笑,搀扶着林玉,领着众人向院里走去。
这位说话的吴公子,是四大家族吴家的后人,天资聪颖经商有道,与其他的纨绔子弟有很大不同,为人礼貌谦和,是位君子。
最关键的是,他还是吴家这个凡世家族中难得一见的修行奇才,不到三十岁便修成了化神境,实为难得,作为吴家默认的继承人,这段时日离开江南,听说是去外求学游历了。
而这位众人簇拥的女子,便是玉龙山庄的少夫人,林玉,也是现在的沈夫人。
进入院落内,吴玄故意落后林玉半步,手打着纸扇问道:“沈夫人,少主近日可好?”
林玉偏头一笑,有着苍白掩饰不住的温暖和煦,回道:
“吴公子有心了,夫君一切都好。”
“那便是极好的,老宗主病逝后,还需要少宗主来主掌江南的大局,少夫人也要注意保重身体。”吴玄开口道,语气诚恳。
“恩。”林玉点了点头,接着轻咳了两声。
裘老板担忧的看向身旁弱柳扶风的林玉,心里暗自摇起了头,却不敢多问什么。
这位妮子不过二十来岁的风华年岁,明明曾经是那么个活跃而明媚,将笑容挂在脸上的小女孩,这会儿却...
裘老板不禁回想起林玉的少年时,她早年就被其生母送入了戏班,但因为她的天性喜人,即便是个女孩,戏班却没有因此亏待她,裘老板更是将她当做半个女儿。
而林玉也很努力,凭自己做成了一个名气不小的旦角,后来被偶然来此听戏的玉龙山庄少宗主给看上,这才有了一段佳话。
但就当大家以为林玉飞上枝头,好日子就要来了的时候,裘老板却发现林玉的身体一日比一日差,而少宗主也迟迟不娶她过门,这让裘老板一度以为少宗主只是在消遣林玉,对她并非真心实意。
但裘老板追问过很多次,要不就回戏班来吧,林玉却都强调少宗主对其别无二心,诚心诚意,而自己的白龙班被玉龙山庄捧为江南第一戏班,似乎也在印证林玉没有说谎。
最后,林玉还是如愿嫁入了玉龙山庄,这才让裘老板放下了心,但许久不见,他发现林玉身上的病症,似乎愈发严重了。
行走在白龙班的鹅卵石小径上,林玉边接过婢女的手帕捂嘴咳嗽,一边又忍不住伸手去抚摸路旁的梨花树。
她放眼望去,入眼尽是熟悉的一草一木,如游园惊梦,时过境迁恍如隔世。
裘老板看出林玉的状态不对,正准备开口请她入座再叙时,一阵悦耳的颂词声突然传来: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挥袖倚栏浊酒昏,衔龙将军,不如与本座共饮一杯?”
安静的小道上,众人都被这隔着一面矮墙的声音给吸引,循声望去。
林玉也是一怔,接着欣喜的看向裘老板,问道:
“这不是天外飞仙中,青龙教主的词句么,莫非旁边这院子,正在排戏?”
裘老板愣了愣,这才想起旁边这是宋植学戏的院子,心里大呼不合时宜,但还是回答道:
“玉儿离开戏院这么久,但耳朵还是尖呐,正是。”
林玉来了兴致,嘴角泛着浅笑说道:“正巧,咱们去看看吧,嘶,是楼兰师弟吗。”
被这么一问,裘老板一时语塞,楼兰被欺辱后将自己锁在房中,这事他一直没敢跟林玉说,怕她一气之下为此得罪那些大家族。
就算她是玉龙山庄的少夫人,但玉龙山庄现在也是处在新老交替的动荡中,加上林玉本身病重,裘老板并不想麻烦到林玉。
“这个...晚些再说吧,咱们去前面走走?那是你小时候长大的厢房,和现在的师妹师弟们见见也好。”
见亦师亦父的裘老板这么说,林玉也没有坚持,便准备随着裘老板向前走去。
但此时一路随行的吴玄却收回了目光,突然开口道:
“台上风姿绰约,台下练戏仍有这么清亮的口,不得不说白龙班的戏确实独树一帜,既然来都来了,不如就去看看青龙教主台下的模样,正好沈夫人也想看,不知裘老板意下如何?”
听到这话,林玉眼神也亮了起来,期待的目光看向裘老板,似在问询。
裘老板见吴玄和林玉都这么说了,也只好点头同意了,心想若这二位有什么疑惑不满,就以宋植只是在练百家戏蒙混一下。
很快,一行人绕道来到了院子的正门,那些侍卫和婢女被留下,只有裘老板,林玉和吴玄三人前去叩门。
门并没有上锁,而是半开着,三人便这么站在门外向里看去。
院中宋植背对大门,莫管事正在他的身旁一起念词,纠正宋植的语气和唱腔。
只见那纤细白皙的皓腕衬着轻纱,在空中随意地翻转着,赤脚绑着红绳,忽而变幻步伐,宋植的侧颜被众人看到,那双丹凤眼始终保持着淡漠和冷冽,如拒人千里的女魔头。
惊鸿一瞥,裘老板不禁张大了嘴巴,突然明白了莫管事为何第二日便觉得宋植能胜任这个角色,这简直...简直就是青龙教主本人。
林玉也是美眸微睁,她自然看出这不是自己的师弟楼兰,而是一个未曾谋面的....青龙教主?
这是谁?
与另外二人不同,吴玄则是皱起了眉毛,远远地仔细打量起宋植的面貌,最后眼神变幻后悄然后退两步,不告而别悄然退去。
宋植练的认真,一边的莫管事却注意到了门口的林玉,顿时一拍手掌开心不已,小跑上前:
“玉儿啊,你怎么回来了!”
在白龙班中,对林玉最亲的便是莫管事,可以说林玉人生中有二十年都是在莫管事照顾下长大的,彼此间的感情都很深。
宋植见状,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驻足望去。
刚一靠近,莫管事立刻牵起林玉的手,心疼的问道:“乖乖诶,你的脸色怎么了,那玉龙山庄到底在搞什么,你的身体....”
林玉摇了摇头道:“莫妈,不关玉龙山庄的事,是我自己身体不好...”
就在几人闲谈时,白龙班内吴玄一人正急急踱步,纸扇不断地拍打着手掌,似乎有烦心事。
“为何如此...”
而淮南道,一座位于丘陵之上,占地百亩的古老庄园外。
一位身着蓝色长袍,头戴发冠的微胖男子正站在书有‘玉龙山庄’的檀木牌匾下,目光翻过崇山峻岭,看向了山峦之隔的江南道。
“夫人呢?”
他开口了,偏头问向身边一位看门的护卫。
“禀少主,夫人早上便出门去了江南道,说是晚些回。”这位二品实力的护卫恭敬的回应道。
男子点了点头,他的模样并不出众,但却圆滑如意,令人心生亲近。
“江南近来妖魔横生...夫人可有带好护卫?”他又不放心的问道。
“夫人带了一队化神境侍从,还有一名二品高手尾随,应该...无碍。”
这男人便是名门之后沈崇,年纪轻轻便用雷霆手段从几位夺嫡的兄弟中脱颖而出,但另一方面,他又是将四大家族治理的服服帖帖,喜欢行善积德,深受百姓爱戴的玉龙山庄少主人。
但这么一个人物,却在门口苦站了一个时辰,只是纯粹担心自己的夫人。
“唉,听夫人的,先回府等吧...”
第二百三十六章 你请客,我就去
林玉和莫管事寒暄几句后,目光便眺望向院落中的宋植,微微颔首示意。
见状,宋植也放下手中的书帛,点头回礼。
这女子是谁,为何脸色生的如此惨白?
再看到莫管事和裘老板围绕在这女子身旁嘘寒问暖,在短暂的疑惑后,宋植心中渐渐有了些眉目。
在莫管事的搀扶下,林玉上前进入院中,款步来到了宋植的身前,纵使她如今称得上是江南的女主人,还是欠了欠身才问道:
“这位姑娘好生美丽,可是我江南人士?”
宋植观察着这位谈吐有礼的女子,她虽然面无血色,但依稀能从其眉眼看出是位知性开朗之人,只是不知为何病成这样。
“在下宋某,从不夜城南边来此学戏谋生,还不知小姐是?”
宋植苏醒时便在南边的一处名为天南城的地方,因此倒也不算说谎,而裘老板和莫管事因为朱吾世严加嘱咐,倒也没有多嘴,暴露宋植京官的身份。
林玉笑道:“原来如此,我名林玉,曾经也是白龙班出身。”
“原来您就是林小姐,久仰久仰。”虽然早已猜测出来,但宋植还是恭维的说道,不过确定以后反而感到奇怪,听李秀兰说这林玉是江南万千女子羡慕的对象,但看这模样好像病入膏肓了啊,羡慕个锤子。
林玉摆了摆手,端详着宋植的面容,感慨道:
“宋姑娘生的好美...冰肌雪骨如画中之人一般,尤其是你这一身青莲袍,飘飘乎如青龙教主亲临...”
被这么一顿夸,宋植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哭,当下就准备恭维回去以堵住林玉的嘴,但话到嘴边又不知该怎么说了。
因为林玉虽然生的喜人,但真的和靓丽沾不上太大的关系,若这时候夸她也美,岂不是显得有些明夸暗讽的意味。
之前宋植还以为这玉龙山庄的少夫人一定是相貌惊人,就像是前世的杨贵妃一般,才会被那什么少宗主一眼给看上,但此番相见,宋植虽然没有恶意,但也不禁有些好奇。
因为他听说这位少宗主就娶了这么一位妻子,还是冒着许多非议迎娶的戏子,同为男人,若是这女人美的无与伦比他反倒很能理解,爱江山更爱美人嘛,但若普普通通的话....这..
宋植想不通,只好猜测这中间有什么他不了解的爱情故事吧。
林玉也没有在意宋植的反应,偏过头问道:“莫妈,一月之后的山庄大会,便是由这位宋姑娘出演么?”
她很聪明,而且打小在戏班长大的林玉,深知这种大戏是不可能让小角练手的,宋植会在此地且由莫管事亲自教戏,其中深意可见一斑。
莫管事见林玉提前发现了,和裘老板对视了一眼,最后还是裘老板开口,试探性的问道:
“玉儿啊,你觉着这宋大...哦不宋姑娘,如何?”
林玉见裘老板这么说,似乎明白了什么,但没有立刻点破,只是说道:
“这出戏意义非凡,自然是谁演的出彩由谁来,裘叔自行安排即可,至于这位宋姑娘,若加上妆容,扮相确实更为符合,我很喜欢...”
见林玉如此善解人意,裘老板和莫管事这才松了口气,就怕林玉突然到访又坚持启用楼兰,那就不能先斩后奏,不好办咯。
话音说完,林玉的手突然抖了起来,整个人开始剧烈的咳嗽,接着便是全身发颤,嘴唇凝霜,配上苍白的肤色看着就像在雪地里裸行后一般吓人。
但此刻是春天,今日风和气清,怎么这样。
林玉随身的婢女正在门外侍候,裘老板大惊之余,立刻准备开口叫人。
还是宋植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林玉的手腕,学着朱吾世当时的手法,输送了一股暖流进入了林玉的身体,他的太上神焱被无色神力包裹,远没有朱吾世那么炽热猛烈,因此也不用担心会伤到这位女子。
林玉的脸色顿时缓和了不少,片刻后张口呼出一股寒雾,这股雾气喷薄而出,甚至在宋植的衣袖上瞬间打上了一层霜。
莫管事和裘老板见林玉好转,这才放下心来,脸色却不太好。
“玉儿啊,你这是怎么了,吓死人了。”莫管事先开口,得到的却是林玉的摆手,示意没事。
林玉看向宋植,神色感激的说道:“多谢宋姑娘相救。”
宋植轻轻摇了摇头,目光却看着自己打霜的衣袖。
他刚才不仅仅是帮忙驱散寒意,这种暖流只要不被抗拒,还有观察人体的功能,因此宋植发现这位林玉的体内有些不寻常。
首先,宋植看出这林玉绝对是具备‘赋’的,体质较之常人更好是一定的,怎么会染上怪病?
而且她的‘赋’并非水,但其体内却有一股深厚的寒气,就连他的太上神焱也无法驱散,只能堪堪压制,而且这股寒气似乎是在脾脏处散发,此刻已经扩散到全身,无处不在了。
用病入膏肓,无可救药来形容,并不为过。
宋植颦眉看向林玉干净的脸,心中暗叹一声,知道这女子估计活不长久了。
除非把自己或者朱吾世绑在她身边每日手牵手,但是很明显不太现实额,至于宋植为何敢出手相助,毕竟火之赋的人那么多,有点修为倒也不足为奇,谁能想到他会有太上神焱呢。
“少夫人,回去以后要多加注意,服用一些驱寒壮阳的药物,身体为重啊。”宋植觉得这位少夫人颇有眼缘,还是提醒道。
林玉点了点头,回道:“谢过宋姑娘,我门外侍女手中有烈火丸,无妨的。”
说罢,她紧了紧自己的花裙,便准备告辞离去。
“莫妈,你就继续陪宋姑娘练戏吧,我去别处看看。”
莫管事诶了一声,便留了下来,只看着林玉和裘老板向门外走去。
裘老板走到一半,才发现似乎少了某人,那吴家公子怎么没了人影,不是他偏要来此地么?
“咦,吴玄公子人呢?”
裘老板正好奇的问道,却被林玉给打断了:“裘叔,楼兰为何不能演,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她说话时一改刚才的谦雅,带着几分怒意问道。
裘老板见瞒不住,只好说了一些实情,叮嘱林玉切莫一时冲动,去找那些子弟的麻烦。
“哼...我当然不去找,自有人去找..”
林玉却不当回事,楼兰是白龙班的人,那么就是她的亲人,从小被父母抛弃,对家人极度渴望的她,自然不会放过伤害自己亲人的人。
院内,宋植重新瘫在石凳上,却无心捧起书帛背词。
“莫管事,我演得真是那青龙教主啊?”
其实看了两段台本,宋植估摸着自己这是要重装上阵的节奏,但又吃不准白龙班这些人的想法,真这么大条把这个角色给我?
不怕半路我给忘词了?
莫管事也不装了,摊牌了,告诉了宋植现在白龙班的实情。
班里最好的旦角因为被欺辱患了心疾,已经有俩月没有下床了,而其他旦角也没怎么接触过这戏,宋植他们上次看的那一场戏便是试角,效果并不好。
因此只能另辟蹊径,把宋植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究极大美人捉来当主角。
“你们...也太草率了吧!”宋植听完坐了起来,露出了讪笑:
“我倒是无所谓,但到时候给你们丢脸了,不要怪我哈。”
莫管事叹了口气:“若真的如此,自然也怪不到宋大人头上。”
宋植突然想起刚才到访的林玉,趁着现在休息的功夫,好奇的问道:“莫管事,这林姑娘的故事,能不能讲讲给我听?她和那少宗主是怎么认识的。”
莫管事一愣,没想到宋植这么八卦,但这些事倒也没什么好避讳的,且她也只是一知半解。
“玉儿...老身记得那天,是少宗主第一次来白龙班,那时候他还只是玉龙山庄的一名公子,指名道姓的点了一场没什么人看的戏,所以也没几个看官。”
“但那戏,正巧是玉儿演的花旦,这一下可就让少宗主对上了眼,戏散后便差人请玉儿回府,但玉儿那时还小,又分外害羞,竟然壮着胆子拒绝了他。”
“然后呢?”宋植将书帛压在屁股下,身体前倾的问道。
“然后少宗主就留下了几名侍卫,说自己日后再来,再以后的事情...就不是我们这些老家伙知道的了,总之玉儿最后答应了他。”
“什么啊,就这啊?”宋植还以为有什么大料呢,结果索然无味嘛。
宋植又慵懒的躺了下去,仰面看着今天晴朗明媚的天空,突然有了个想法:
要不,今儿就不练戏了吧。
江南的春雨连绵,十天有八天都在下着小雨,像这样的好日子可不多,宋植想到什么就做什么,立刻挺起身来问道:
“莫管事,我今天不想练了,在下想出去游历一番,不知江南可有什么好玩的地儿?”
莫管事一愣,好家伙咋说不练就不练,这也就罢了,居然还问我哪里有玩的,这宋大人好大的官威呀。
不过莫管事考虑到宋植进步神速,若不答应而想着去劝阻,反倒担心惹得宋植不高兴,想了想也同意了下来:
“江南道宋大人已经走过,无非是小桥流水,市井人家,看戏喝茶便我我们的全部,若真的要说玩儿的特色...淮南道那边有宽大的街坊,琳琅满目,还有大酒楼等,您可以去那看看。”
“恩...听起来不错。”宋植双手抱胸,觉得是个好主意。
“但是淮南道和江南道相隔几座山峦,大人注意晚上回来不要太晚了,不然恐有妖物,危险。”莫关注又提醒道。
宋植一愣,连一个平民百姓都担心妖物侵扰的问题,由此可见这江南的形势确实严峻呐,不过自己是斩妖师,怕什么。
不对...若是有大妖,如何是好?
没事,还好我有办法。
宋植不再废话,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的尘灰,便告辞出了院门,左右张望后朝着一个方向大步跑去。
“喂,宋大人你衣服还没换呐!”莫管事突然想起来什么,想提醒却发现宋植已经跑远了。
这是毗邻不远的一处小院,宋植直接把叩的不严的大门给推开了,大喊道:
“侯爷,咱们出去逛逛吧!”
院内,朱吾世正捧着茶坐在石凳上,他的身旁是一个精瘦的汉子,约莫五十来岁,恭恭敬敬的站在一边。
见是宋植进来,朱吾世眉头一皱,立刻放下茶杯起身,喝道:“怎的不敲门,你可是礼部员外郎,都不懂规矩?”
宋植看到院内的景象一愣,这朱侯爷学戏怎么跟自己反着来,让师傅站着自己坐着,啊这....
而且,你哪次敲过门啊。
“侯爷,我想着今儿天气这么好,来江南这么久了,咱不得放松一下,天天练戏也挺辛苦的。”宋植走了进来,对着朱吾世身边的侯师傅点了点头。
侯师傅哪里见过此等美人,当下在想自己要不要先回屋避一避,出现在这好像不太合适。
朱吾世脸皮微抽,辛苦...自己好像谈不上,毕竟武生对他来说并不难,而且只是个小小的角色,和宋植的戏份可没法比。
“你这是什么衣服。”朱吾世没有回答,而是打量起宋植今日的装束,口气中带着点讶异。
虽然他嘴上不说,但也觉得这身与宋植极为搭配,青衣紫衿,白色腰束,长发高盘,潇洒之中不乏脱俗之感。
“哎哟,这是青龙教主的戏袍,我忘了换了...话说你去不去啊,要去咱就赶紧出发了。”宋植低头看了看,才发现自己没注意这一茬。
“不去。”朱吾世斩钉截铁的说道。
宋植一怔,这家伙怎么拒绝的这么快,当下重复问了一遍:“真的不去?听说淮南道玩的很多,夜夜笙歌不输不夜城啊。”
“不去,你只是想让本侯付账。”朱吾世再次开口,淡漠的语气配上认真的面孔,把宋植说的脸颊一红。
这,这么明显的吗。
“这样好吧,各付各的,一起去一起回,起码茫茫山路有个伴。”宋植退了一步,问道。
朱吾世沉思片刻,最后嘴角微扯,说道:
“若今天你付账,本侯就去。”
宋植闻言轻轻点了点头,接着脚下一扭掉头就往外逃去,那青色款带随风飞扬,瞬间就跑的没影了。
“那有缘再会!”
朱吾世喉结微动,呆呆的站在原地,眨了眨眼还没反应过来。
接着他大喊一声,快步追了上去:“你给本侯站住!”
顷刻后,从江南道去往淮南道的山路上,一辆当地的驴车载着两道身影摇摇晃晃的向前而去。
黑衫男子坐在车后,看着宋植骑驴颠簸的背影,偏头叹了口气,无奈的说道:
“就你这吝啬的模样,若放任你去当官,必又是一位视财如命的大贪官。”
宋植耳朵一竖,立刻伸出一根手指摇了起来,出声反驳道:
“侯爷此言差异,这驴子和马不都是拉车,但驴子可便宜了一半还多咧,而且又稳又平,怎么能说我是吝啬呢,明明就是精打细算。”
“若在下去当官,那必然是四海升平,家家户户有肉吃,牺牲小小的我,成就幸福千万家....”
朱吾世轻轻摇了摇头,目光看向了高悬的太阳,阳光穿过树叶的孔径,却并不刺眼。
听着耳边叽叽喳喳的自夸声,沐浴着山间的日光,闭上眼便是潺潺溪水与雀鸟环绕,这种感觉......
倒也不错。
第二百三十七章 可疑人物出现了!
驴车颠簸着翻过数座山峦,约莫一个时辰后,宋植与朱吾世不疾不徐的来到了淮南道。
与江南道的夹道葱葱,屋檐别致错落,小桥流水不同,淮南道广袤一片,且有不输给京城的巍峨雕楼,更高处是一望无际的茶园盐场,生机勃勃。
放眼望去,更显宽阔的石板大街上,午时便已人影绰绰,街上的人们穿着不再单薄随性,且不乏锦衣玉裳的外来客,仅论繁华程度来看,淮南道几可与不夜城媲美。
宋植牵着驴子走在街上,也被眼前的美景所惊艳,因为淮南道无处不栽种着梨花树,暮春恰是梨花盛开的时节,行走在淮南道如漫步于一片白色的花海。
梨花的香气沁人心鼻,即便宋植带着面纱依然露出了会心的笑,感慨这儿的梦幻之美。
朱吾世跟在宋植身侧,则是眯着眼睛看向两侧白色的花树,转而垂帘作沉思状。
奇怪...少时随父亲来此地,当时应一株梨花树都没有才对。
将驴车牵放到一处客栈寄放,二人终于可以了无牵挂的随意逛了起来,这里一切都是那么新鲜,正是放松心灵的好时候。
梨花香缠着青色的衣角,掠过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头上是枝头黄鹂鸟逗趣儿的啼鸣,宋植饶有兴致地东张西望,那细风淌过发梢,吹乱了几缕青丝,脚步轻快。
朱吾世双手负在身后,百无聊赖的偏头看去,分辨着这儿与往日的区别。
偶尔一瞥宋植的背影,他觉得心情倒也跟着轻松了些,曾经是父亲带自己来此,当年仿佛永远仰望着的伟岸背影,已经不复存在了,再次来到此地,自己已然是名二品有为的高手...
若是自己孤身一人,恐怕触景生情难免会悲从中来,但或许是有宋植这位好友陪伴身侧,倒也没有太过感伤或愤意,反而是异常平静。
父亲总说要广结良友,这点我倒是开始领悟了。
这一天,宋植和朱吾世坐了船舫,兰浆滑动间领略了东悬河旁的湖光山色,还在船上习惯的钓起了鱼,可惜一尾也没捞到,不知不觉一日便过半,二人又回到了淮南道的码头。
夕阳微沉,橘红色的阳光洒向暮色的江南,将一座矮房外,抱刀而立的男子发丝照耀的熠熠生光。
男人面如冠玉,正闭目养神,他的一只脚抵着后方的瓦墙,背靠墙壁沉默无言。
但纵使他无所动作,却仍引得道上路过的妙龄女子频频望来,可无论她们如何媚眼如丝,暗送秋波,这男人就是不睁眼,如睡着一般。
矮房内,是一群男男女女正手里做着工,他们面前是一滩泥巴糊,似乎是加入了什么神秘的膏药,可以随意拉扯不会轻易散架。
从他们或开怀或嘲笑的表情可以看出,他们不是真的在做工,而是在玩泥巴。
这是江南的特色之一,瓷器;而这种小店就是吴家的产业,供外来游客交银子来体验自己做瓷器,方法简单粗暴,捏好后有火之赋的师父帮你烧制,反正自己做的能用就行。
其中一个不起眼的座位上,宋植的眼神极为认真,他挽起了长袖,小臂上全是淤泥,正用心的捏着自己的瓷器,他已经琢磨了一个时辰了,这次势必要做成功,不然...
吧唧!
还没想完,宋植手里的泥瓶便碎裂成泥浆,连带着额头垂落的发丝都沾惹了泥水,宋大人顿时心态炸裂了。
“垃圾游戏!爷不玩了...看你气谁!”
宋植面无表情,内心实则咆哮不止,握紧了拳头,那白皙的手背上浮现出青筋,恨不得再抬起脚踩两下才肯解气。
长吁了一口气,宋植这才走到一旁的水缸里将手洗净,向窗外望去才发现自己一直失败又失败,玩的忘了时辰,转眼太阳已经在落山了。
宋植赶忙向屋外走去准备找朱吾世,结果刚一出门,就看到朱吾世此刻就依靠在门框边,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一般。
“嘶...真有人站着也能睡着?”宋植一惊,结果话音刚落,朱吾世的眼睛便打开了一条缝。
“做成了?”
朱吾世缓缓放下脚,同时将黑刀别入腰间,问道。
宋植轻咳一声,看了眼天色后岔开话题:“这天说黑就黑啊,咱们还是赶紧吃点东西就回去吧,不然就晚了。”
朱吾世瞥了他一眼,猜到宋植定然是手残失败了,但他也懒得揶揄,迈步便向街上走去。
“你的衣服是戏袍,脏成这样无碍么?”
经过提醒,宋植才发现自己的青袍零星染上了泥浆,来时清清爽爽,仅半日功夫便这么邋遢,实在是有些马虎大意。
“没事,晚上回去我给它洗了,看不出来的。”宋植用手指搓了搓,结果晕染的更开了,反而心里一咯噔。
朱吾世向后斜睨一眼,‘善意’的提醒道:
“这衣服本侯没看走眼的话,应该是蚕丝布所制的极品缎子,做工精良恐只此一件,要价一两黄金以上,但愿你洗的出来。”
宋植嘴巴微张,赶忙加快了脚步跟上去,小声问道:“侯爷,那个我家房子塌了,你能借我点银子哦不金子吗。”
朱吾世轻吸一口气,呵斥道:“...你哪有房子!”
很快,华灯初上,淮南道的一处临江小山包上,有一座历史悠久的酒楼,二人坐在高处的雅座上,侧头便能将淮南道的繁华尽收眼底。
楼下是白色的花海,远处是波光粼粼的河水,山风微凉湿润,窗外渔火如豆,此刻饮上一杯梅子酒,说不出的惬意。
朱吾世不常饮酒,此刻也端起了酒杯细品,这梅子酒入口清冽回味甘苦,倒是与寻常酒液不同。
“你刚才说,玉龙山庄的少夫人体内寒疾深重?”朱吾世问道。
宋植已经吃撑了,脱下布鞋双腿盘坐在椅子上,他们处在雅间,有布帘遮掩倒也不用担心别人看到自己的面容。
宋植点了点头,用舌头舔了舔唇边的油渍,说道:“恩,那位少夫人今日来白龙班探戏,和我闲聊了几句。”
“就是那时候,她当着我的面发作了,浑身冒着寒气颤抖不止,甚至张口喷出了一股冰雾,这雾气沾到我的袖子,当场凝结成霜。”
朱吾世上身后倾,低头目光望向桌面,似乎想到了什么,反问道:“你刚才提到,她说自己在吃烈火丸?”
“恩,她是说了这么一味药。”
朱吾世挑了挑眉,重新端起了酒杯,轻声道:“这烈火丸药性猛烈,不是给寻常人用的灵丹妙药,你可知都是何人会用此方?”
宋植伸了个懒腰,心想你怎么还是个谜语人呢,只好附和道:“在下不知,侯爷直说吧。”
“食此药者,不外乎两种人,一种是中了冰赋强者的寒毒,要以此丸来缓和,二是被下了冰毒,反之要以药来对治,既然这沈夫人不是修士,那么多半是这第二种。”朱吾世面不改色,娓娓道来,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宋植却惊讶无比,没想到不用当面认人,只凭自己的只言片语,朱吾世就能推断出这些隐情。
“你是说那少夫人这样是被人害的?”宋植有些不敢相信,谁敢如此下手,就不怕被报复么?
朱吾世摇了摇头,语气依然平淡的说道:
“官家与宗族的事,向来不是一两句话能够说清的,既然与你我此行无关,不必多问。”
宋植轻叹了一口气,今日和那林小姐虽是初遇,但也算是对上了眼,没想到她竟然是被奸人所害,不过正如朱吾世所说的一样,这些事情他是管不了也不该管的。
“时候不早了,回去了。”
朱吾世说完,便将壶中梅子酒倾入口中,起身准备离开。
宋植也拿脚去勾布鞋,准备去牵着驴子返回江南道,这样还能休息几个时辰,不然明天恐怕练戏注意不集中了。
就在这时,一道久违的娇媚声音从宋植心口传来,让他停下了动作,面露吃惊。
妖狐此刻,醒了。
就和它每次出现都有大事发生一样,这次它的腔调依然怪异,直接问道:
“您老还吃的香呢,你此刻周围到处都是魔气,你可真是安稳。”
宋植还没来得及惊喜,就被这话给震住了,忙在心里问道:“狐仙,什么魔气,有妖物?”
“不是妖物,是人傀,就和你在那北境碰到的一样,长点心吧。”妖狐的声音随意,带着一丝刚苏醒的轻松。
“你彻底消化了那玉明珠?”宋植感觉出了妖狐的变化,它的声音似乎更加真实,不再是那种缥缈虚幻的感觉。
“是的,本座的魂伤初愈,接下来可以大肆劫掠魔气,就靠你小子了,不如就从下面那家伙开始...不要怕,有本座护着你。”
妖狐咯咯笑道,直接从宋植的肩膀上显现出来,不再是化为光影飞出,它的语气还是那么霸道,仿佛什么也不放在眼里。
宋植则是腹诽,这家伙上次找玉明珠也是这么说,结果几次都差点翻车,这次断然不会鲁莽行事了。
朱吾世已经在雅座外等候多时,见宋植迟迟没跟出来,不禁撩开门帘准备回头催促。
宋植赶忙背身挡住妖狐的身影,抬起一只脚丫装作穿鞋的模样,赶紧说道:“在穿鞋了,马上就出来!”
朱吾世眉头微微一皱,还是放了幕帘。
被宋植揽住的妖狐嘿嘿一笑,调侃道:“怎么又是这小子,莫非你魅术已然大成,收了他作你的人侍?”
宋植冷哼一声,摇了摇头懒得解释什么。
穿好鞋子出了雅间,宋植挂上了面纱后看向朱吾世,思忖了片刻后还是决定告诉他自己得到的信息。
毕竟二人此次的目的都是一样,那就是捉拿提灯人。
朱吾世眼神微微一变,接着郑重的回头看向宋植,直到看到宋植眼底的认真后,才轻轻点了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只是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在附近,但是不知道他到底在何处,咱们分头搜,看看有没有可疑的人。”宋植提议道。
朱吾世没有反驳,只是重复道:“年轻,男人...有身份。”
接着二人分开,装作若无其事的在这栋酒楼内转悠而下,沿途扫视着可疑的人员,尤其是那些修为在化神境以上的修士。
算上修为这一栏,可疑的人瞬间就少了很多,而酒楼内大都是普通的商贾,偶有修士要么是修为低下,要么就是他人的侍从,很快二人便下到了二层,依然是没有合适的目标。
宋植来到二楼,沿着那些雅间挨个的向里偷窥,但终是没有任何发现。
莫非....那人不在酒楼里?
但妖狐却肯定这魔气离得不远,就在宋植一筹莫展的时候,一阵喧哗的声音突然从下方传来,惹得楼上的客人都低头向下望去。
宋植正好站在桅栏边,也跟着向下瞟了一眼,这酒楼位于山包上,有一条从淮南道延伸而来的碎石小径,虽然菜品价格不菲,但来来往往的人还是络绎不绝。
而此刻,楼下似乎是有人在斗殴,或者说是在单方面的殴打。
“就你小子叫夏洛啊!”
随着声嚣张的喊叫,一只大脚猛地将一男人踩的原地打了五个滚,令其洋相百出。
宋植还没摸清情况,周围已经有看客在主动替人解释了:“哟,这不是徐老三手下的老王八吗,怎么跑这来撒野了?”
“嘿,那被打的是宰猪家的小夏,前些日子找徐老三借了二两金子,结果这徐家三公子张开硬要他还十两,哪还得起,这不就找上来了?”
楼下,被打的夏洛只是个普通屠夫,怎么会是合妖境巅峰的徐家打手的一合之敌,当场就吓得嘴唇直哆嗦,但看着附近人多,他还是开口伸冤道:
“诸位作证,在下早已还清了三公子的黄金,甚至多给了二两,可不要欺人太甚啊!”
绰号老王八的肥壮男子将大手放在耳边,装作没听清的问道:
“你刚才说啥?欺人太甚?”
接着他揉了揉自己的手掌,阴测测的向前走来,似乎是不把这夏洛修理一顿不会善了。
二楼的宋植撇了撇嘴,心想这江南的子弟好生跋扈,要知道京城里那些官家子弟可都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当街行凶,但这里,就是真敢。
就在夏洛又要被当众踩脸的时候,人群中一道声音突然响起:
“慢着!”
接着,一道身影从人群中缓缓走出,月白衣衫手持折扇,看起来温文尔雅,他的出现另周围人顿时大呼:
“是吴玄公子,他回江南了?”
“吴公子是要帮忙出头么,当真是我江南世子中最后一股清流。”
吴玄被众人瞩目,唇角的笑愈发和煦,他盯着手足无措的徐家打手,冷眼道:
“徐家平日就是这么办事的,这徐老三当真以为没人敢治他?”
“我吴玄今日,偏偏就要给他个教训。”
还没等这位肥壮男子出声解释,吴玄竟然主动发难,脚下扬起一阵风尘,手握成寸拳闪电般的打出,一击便把这什么老王八给打飞了十米,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宋植看出他这一下,可是没有丝毫留守,否则以肥壮男子金属性的防御加上如此的重量,也不至于被一下给打残了。
周围的人也是震惊不已,大家都以为吴玄只是出来主持公道,说两句话卖个面子罢了,没想到吴玄竟然主动出手,把徐家公子的打手给打的生死不知。
吴玄做完这一切似乎还不解气,但众目睽睽之下也不能继续补刀,只好收拳环顾四周,朗声道:
“江南自古富饶多情,乃是不可多得的世外之地,鄙人吴玄在场诸君应该都认识,日前游历而归,可以说连那京城的世子行在街上也不与百姓斗狠,我江南却如此乌烟瘴气!”
“现在,有些东西要变了,而我....”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了,因为他无意扫到了正在二楼凝望他的宋植。
宋植自然也是察觉到了,但还没有多加疑虑,只当是又一个被自己的眉眼吸引的男人罢了。
只是吴玄却突然收了声,且细不可查的皱起了眉,在大家侧耳聆听其慷慨发言时他转而走入人群,来到了一个蒙着黑袍的人影身旁。
这人个头不甚高,吴玄拉着这人的手臂,二人立刻向着山下而去,留下不明所以的众人。
宋植见状也是一怔,旋即反应过来一拍木栏:
“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