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八十七章 援军
这一手,是章绪的绝学。
按理来说,想要维持兵气和军阵,就需要军队里每个人都站在特定的位置,发挥不同的功效,以军旗作为指引,将所有人的力量合为一体。
这很容易理解,一支队伍,站在一起的时候,那自然能够意识到这是一支队伍,就好像大学生做操的时候一样,大家站在一起的时候,自然就是集体。
而如果这支队伍散开了,一整个班的大学生散到宿舍楼,厕所,操场,甚至还有逃课的,那这种情况下,他们自然就成不了整体,也凝聚不了兵气。
所以,想要训练在分散状态下依然维持兵气,是非常困难的,这不仅仅需要配合,更需要所有士兵之间的相互信任,并且具备极高的战术素养,能够在战场的错乱环境之中,准确的联系到队友。
人道的数量很少,只有几百人,章绪的兵力是对方的两倍,所以,只要以散乱的阵容冲入敌军,分开合围,这就是他的战术。
尽管散开之后,兵气有所衰弱,但这是值得的。
但是,下一刻,章绪瞪大双眼!
人道,也散开了。
而且,散的更开!他们仅仅维持着战术小队的编制,然后几百人全部分开,已经到了‘各自为战’的地步了!
怎么可能?!
这种状态下,他们的兵气居然一点衰减都没有!
这是怎么做到的?!
章绪想不明白,不过如果熟悉人道的对手就会知道,这就是人道的特性之一。
诸界枢机。
他们不需要确认队友的位置,因为终端通过诸界枢机,自然的将所有人联系在一起,只要他们番号和军旗依然在,那么就能够精准的构筑出兵气。
每个人都清楚自己要做什么,每个人都明白自己的目标,每个人都有着充足的动力,十分的勇气,完全的理性和高超卓越的战斗技能。
他们自律,充满斗志,主观能动性极强,愿意学习,乐意学习,用‘道’来武装自己的精神,以术法和武艺强健自己的肉体。
这是一支铁军,哪怕人数只有一半,但是战斗力却是百越所谓‘精锐’的数倍。
正如之前所说。
一对一,人道的基层军官受限于天赋,不一定能赢章绪。
十对十,章绪就会很难打。
而如今大军突入,千人对战数百人,那章绪的胜利机会是——零。
章绪的士兵,是为了封赏而战斗。
人道的士兵,却不是这样。
章绪自己也准确意识到了这点。
不行,不行!不能打军阵!不能进行这种对撞。
会死的,没有胜机!
他看着眼前那些人道士兵的表情,那种坚毅,但是又带着轻松的表情,章绪立马意识到,如果就这么打下去,他们会被人道直接撞碎。
但是,如果没有兵气的话……
众所周知,军队和一盘散沙的区别,就是阵法和兵气,兵气可以汇聚众人之力,让低品的士兵们可以发挥出高品的战力。
有这种加持,一千人的铁军和一千人的游兵散勇,甚至可以做到无伤全歼。
所以,正面兵气碰不过……必死无疑,可是,如果选择继续散开,直接放弃兵气,那大概也是个死字。
怎么办……怎么办?
他的脑子急速思考着,想要找出活命的办法。
他不是为了活而活,而是活着才能完成任务,不可能刚刚出门就直接死吧?
那么,军团大战是必输无疑,可是……如果能够把战斗变成一小个一小个战斗部,甚至是单人对单人,是不是就有胜机了?
就好像刚刚才强调过的一样,一对一,人道受限于天赋,不一定能赢。
那么,自己这边可以拆解,可人道怎么拆成一对一?
有什么办法?
对了!
军旗!
斩旗,那么人道自然就会被拆解成小的战斗部。
“再散,再散!”他马上打出旗号。
正在冲锋的士兵们没有疑虑,只要主官有命令,那么他们只需要执行就行了,章绪在军营之中很有威信,大家都愿意把命托付给他。
军队立刻再度散开,甚至已经到了兵气崩溃的地步,只能微弱的维系着联系。
人道那边也立刻战斗部随之调整,散到了和对方一样的程度,散的更开了,哪怕以人道的兵气坚实,也开始出现了波动。
只是,这点波动,比起几乎要溃散的章绪军队来说,要好得多了。
如果以紧密的阵型面对散兵冲锋,那么就容易被人海战术淹没,是万万不行的。
人海战术,并不是指人多,虽然章绪的军队确实比较多,但还没有多到可以淹没的地步,人海战术实际上说的是如同海浪一样,一波接着一波,不断的对整体阵线施加压力,一直到对方的阵线出现破绽,然后再突然集中优势兵力,突穿破绽,内部开花。
而且由于兵力分散,所以哪怕是受到火力覆盖甚至轰炸,也不会损伤太多,一次性也就损失十几个人而已,能够以最小的伤亡,给与敌人最大的压力,是非常有效率的战术。
所以在面对敌人的散兵人海,那么聚集在一起守阵地是愚蠢的做法,而人道的指挥官选择了对散。
大家一起散开,你那边兵气衰弱不堪,而我这边的兵气则依然坚挺,以这种状态,大家进入穿插野战的战斗之中,自然是我这边优势巨大。
人道的基层军官非常自信。
说白了……
战术素养是我强,军容严正是我强,兵气,装备,士气,术法,训练水平和战术思想,情报,乃至于士兵之间的友情,不管从什么方面看,全都是我强。
你凭什么赢我?
哪怕是人道最弱的‘修为’这一块,实际上也和章绪的军队差不多,大家的品级实际上都差不多,哪怕是一打一,捉对厮杀,也不见得会输。
果不其然,双方各自散兵,然后进入到了野战对冲的阶段。
仅仅是刚刚碰面,两边的士兵就碰撞出了激烈的光芒。
战斗就好像是点燃的火柴一样,唰的一下,就将火柴棍染成一片焦黑。
短短几分钟内,方圆数十里内,大地就已经变成了一片黑地,之前还没事的那些树林,灌木,沙地之类的,全部被余波夷平。
还好,本来松国的土地上,早就已经无一生命幸存,只有一些看起来好像没死的‘树木’立在原地,假装自己还活着。
是的,假装,因为生机早已断绝,只是植物需要一些时间腐烂而已。
不过,这次的战斗余波之下,哪怕一堆草,一丛灌木,也遭到了波及,即使尚未烧成一堆黑炭,但那些焦木残桩,连最后的体面也维持不了了。
最先碰撞的是步兵,浑身武装的重步兵,以战斗小队为单位,互相碰撞,互相厮杀,并且穿插在整个野地之上。
轻骑兵队们,则处在战场边缘徘徊,他们是侦查兵,负责打出旗号,观察敌方预备队,以及袭扰一些跑得慢的重步兵。
但是周围被术法遮蔽了,因此轻骑兵们不得不一直不停的发射一种哨箭,这些哨箭是法宝,可以撕开黑暗,照亮前路,为整个队伍开辟视野。
章绪待在后方,他并没有冲在前面,那不是军尉所为,那是前锋将领的事情,他是指挥官,需要纵览全局。
在章绪的周围,有着宝贵的重骑兵,以及尚未投入战斗的预备队。
将所有兵力一股脑的送上去,那是蠢货做的,不管是人道还是章绪,都预留了大部分的兵力作为预备队,真正在厮杀的只有不到五分之一的兵力,这能确保第一次接触之后,他们依然具备打后手的能力。
全军突击只有最后时刻才能做,不管是胜利的最后时刻,亦或者是拼死一搏。
章绪主持着军旗,眺望着战场,轻骑兵们在那边的远处,因此他看不见他们,只听见哨箭的声音和光芒,咻咻咻的响了一阵,这是哨箭的传讯,但没过一会就哑了。
很显然,那边的轻骑兵传来了最后的消息,他们死了。
章绪没有波动,这场战斗就是这样。
他在绞尽脑汁寻找胜利的机会,从轻骑兵们传讯中,他得知,人道的战斗小组依然可以单独凝聚兵气,每个小队都有一尊类似于法相的巨怪,这些巨怪能够轻易扫荡对等的战斗小队,起码需要五倍兵力才能势均力敌。
也就是在这些巨怪的压制下,前面的散兵战术已经彻底失败。
从章绪这里看去,前线几乎可以说是一败涂地。
山谷化为灰烬之谷,己方的术法轰炸力量已经明显减弱,先前各种冲击爆炸,烈焰熊熊处,此时都冒着股股浓烟。
无数土崩瓦解的废墟摆在章绪的面前,无数被炸断、烧焦的树木残骸此时在各处天空哨箭的微光里显现,满目疮痍,阴森可怖。
不过,也有些东西在这样的劫难之中依然存活,那就是人道的战争器械们。
是的,战争器械,人道已经组装出了几十台大型机关,模仿的是各种神兽,有白虎,有狻猊,有玄龟,有玄鸟,这些战争器械在各种术法的光芒下显得五颜六色,各种彩光相映,格外醒目。
然而,他们的目的却是不分青红皂白,统统毁灭,这在章绪看见的战场上绝无仅有。
他们的身上好像辉映着东方的晨曦,这些战争器械,来自人道墨家的机关兽伫立在战场中央,它们不断的发出难以抵抗的宏光,又时而停下,似乎在打量它们一手造成的可怕景象。
章绪绞尽脑汁,但他有些绝望的发现,自己似乎真的无法战胜对面。
难道仅仅是刚刚踏出城门不到一百里,他就要死了吗?
不过,下一刻——
一场巨大的薄纱,轰到了人道阵地的腹地!
这爆炸炸出了一个巨坑,那边有一台白虎机关兽,被余波波及,直接趴窝,火柱冲天,然后和烟尘混合,变成一道血红色的烟柱。
章绪立刻扭头看去!
是援军!
仔细一看,却见另外一边,有另一支军队靠拢了过来,那也是百越地带的十七支大军之一。
他们抽空给章绪这边集结力量,来了一炮,打了人道一个措手不及。
这让章绪精神振奋,他指挥旗官,打出旗号,对对方表示感谢的同时,启动了己方这边的轰炸。
预备队之中的术法队马上集结,利用阵法和法宝聚集力量,开始火力覆盖!
先前不这么做,是因为人道的兵气足以抵抗这些轰炸。
但因为援军出其不意的一炮大的,人道的兵气被打出了一个口子。
必须抓住机会!
章绪不惜一切代价,全力轰炸!
在这样的轰击下,那巨坑变大了,一再冒出缕缕灿烂的绿烟,彰显着刚刚的威力。
“继续,不要停!把所有火力都打出去!最大负载!”章绪厉声嘶吼道!
他看见了可能的胜机——!
因为就在轰炸的时候,
一颗愈来愈明亮的星光,从远处的友军阵地中腾空而起,飞旋升空,渐渐散去,然后朝着这个方向冲来。
章绪马上对副官说道:“拿我枪来!”
副官立刻将一杆红色大枪扛了过来,交在章绪的手中。
章绪挥舞了一下,然后提气,深吸一口,武道内气运使在脚下,猛的一蹬,整个人朝天飞去,最后在夜幕之中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没有真的消失,只是武道的特效比较少,无法和其他人比较。
但这反而给他添加了一丝丝伪装,虽然没什么用处,夜幕能遮挡凡人的视线,却挡不住人道的感知。
不过……也不需要伪装。
因为——
这是突击!
轰隆一声!章绪直接砸在了敌阵中央,手中长枪挥舞,好似腾龙,武道内气加上武艺,配合上那一往无前的武道神意,竟然撕开了一道口子!
可惜,如果没有意外的话,这道口子马上就会被人道堵住,人道的八品也已经朝着这边靠拢,准备配合兵气将其截杀。
正常来说,这种冲锋和找死没有区别,
但是……意外早就已经来了。
几乎是同时,和章绪一起落下的,还有一头猛犬!
这头猛犬出现之际,四周响彻雷声,还有许许多多的星光。
这是一头真正的天狗,昔日吞天妖主曾经伪装的身份。
援军,是妖族!
第七百八十八章 对世界的定义
天狗落地,却见四周雷鸣电闪,灾厄,也随之降临。
要知道,天狗所代表的征兆,就是‘灾难’。
大气因为天狗的降临混浊而潮湿,人们无法呼吸,人类总是疲倦乏力,然后头脑迟钝,再后来便全身虚弱。
绿色的浮渣开始侵蚀覆盖大地,这些浮渣还会蠕动,偶尔被不断扩大的气泡顶破,这种气泡有点像是沼泽地之中那些水底腐烂的物质散发出来的毒气,但不同的是,毒气冒出来的时候,就会变成毒蜂与蝗虫。
于时大风,发屋拔木,但见飞蝗穿地而生,百草无遗,为鬼为蜮。
四周的天时错乱,节运错戾,旱亢阴消,川竭谷虚,石流山燋,天无纤云,野有横飚。
天狗降临,灾异频现。
这头八品妖物落地的瞬间,就开始撕扯!
他张开利齿,和身旁游龙一般的章绪联手,将口子彻底扩开!
而那边人道的指挥官,只是稍一犹豫,就已经提剑向前来。
随着他的出现,四周武道神意张开,显然,这位人道指挥官,也修行了武道。
不过,他的武道神意……有些怪异。
他加入战场的时候,武道神意融化进入到了战场之上。
却见战场周围的花草树木,毒虫毒蜂,地板泥土,甚至包括各种死去的士兵和他们的身上的装备,乃至于眼前所见万物!全都散发出极其强烈的锐意,宛若一口一口的神兵利剑!
这个世界都是剑。
从这个武道神意之中,章绪感觉到了……一种充斥在天地之中的傲慢。
整个世界都在武道神意的控制之下,都变成了‘工具’。
人,需要世界变成剑,于是世界就会变成剑。
剑是什么?剑就是人创造出来杀伐的器具,那么,当人需要剑的时候,当人需要杀伐的时候,就会去改造世界,去创造剑出来。
这就是人道八品的武道神意所要表达的意思。
至于武艺,至于什么对剑的尊重,全都没有。
器具而已,为什么要尊重?
这就是剑,没什么别的虚的,所谓剑术,剑意,剑气,剑境,都只是更好的使用剑这种武器的方法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让章绪的心中充满了震惊和愤怒。
他也是武者,而且他从小受到的教育,和他自己的领悟,都是要对自己的技艺和武器抱有敬意。
如果只把武器当做工具,那你如何能够理解武器的神意呢?
不过,这种道途上的冲突根本毫无意义,双方本来就是要兵戎相见的。
三位八品,开始厮杀。
两个武道,还有一头八品妖兽,以最激烈的手段开始了这场战争。
周围方圆二里地,层层交叠自发的剑气组成浑然一体的剑之世界,这个世界,万物都是剑,除了剑,什么也没有,除了剑,什么也不是。
但在其中,妖气不断将灾殃散播,章绪自身的武道神意也开始展现。
这位百越指挥官的武道神意,是自省,谨守自身而诞生的。
武道神意展开的时候,他几乎不受外界的灾异和剑意的影响,而且他似乎与自己的武器产生了某种连携,这使得武器具备了某些灵性。
作为一个指挥官,他的天赋虽然说是不错,不过对于天赋要求极高的巫道基本上是绝缘的,而他也没有能力去寻找其他道途的功法,所以修行武道几乎是他可以踏足八品的唯一办法。
也因此,他产生了对于道途的敬畏,对于自己手中长枪的感激,以及信任。
信任身边的人,信任手中的枪,然后,敬畏这一切,这样的诚心给予了他动力,熟悉章绪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个温和,对一切都认真仔细的人,不管是练兵,战斗,还是平时训练,他都有一种堪称‘虔诚’般的心态,这种心态给了他非凡的动力,也造就了章绪如今的成就。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由此而来的。
这就是体内之‘道’,代表了一个人对于他所知道的所有知识,他使用的思维方式,他对世界的所有认知和观点,他对于所有事物的价值的评判等等等等方面的,总的看法。
而这样的观点,则需要以实际进行结合。
过度沉迷构筑体内之道,那么其实就需要用同样程度甚至远远超过的实践量来对冲,来对比自身的道,这样才不会走歪,否则的话就容易入魔。
这就是‘红尘炼心’的本质,你需要去实践,否则只会走歪,等现实和你的道二者不契合的时候,要么伱修改自身道途,要么你就得坚定自身。
不过,如果世界和道不契合的非常严重,而你自己又不愿意改,就很有可能入魔,极致的唯我论,错的都是世界,我自己是不会错的。
但也不能没有思考,完全实践。
思考的好处,在于高屋建瓴,能够让低维度的人获得一点高维度的视野和方法论,有了这种视野和方法论,就可以去指导自己实践。
不然的话,就只是无头苍蝇而已。
指导实践的过程,就会遇到‘矛盾’,解决矛盾,或者认知矛盾,要么改造现实,要么改变自己。
但是归根结底,你想走出属于自己的路,走出自己的认知与实践相结合,还是要立足于现实。
就好像现在一样。
道争啊。
这就是道争。
妖道的支援,人道的傲慢,以及章绪的愤怒。
道争在此刻展现的淋漓尽致。
他们挥剑,刺枪,用尽全力去战斗,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为了贯彻自己的改造世界的意志。
这个世界不应该是对方阐述的那样。
你说我手中的武器是工具,我说不是。
你说世界万物都是人的工具,我觉得你对这些给予你帮助的事物没有足够的敬意。
这样的争斗,无法弥合。
上到人巫双方的一品,那些无法形容,无法想象,根本意识不到其神通伟大的恐怖存在,下到此刻的章绪,那头天狗,以及眼前的人道指挥官……
他们所有人,都在为同一个理由而战斗。
死亡,血液,乃至于所有的一切付出,都是这样。
席卷诸天的战火,抢夺的不是什么利益,而是对这个世界的‘定义权’。
或者说,他们争斗的,便是宇宙本身。
于是,这场战争,便不再是卑劣的争夺利益之战。
对人道而言,他们所争夺的,所捍卫的,是属于人的世界。
而对于妖道和巫道而言,他们则是在守护一个万物可以共存的世界。
或许对此刻的章绪,天狗,以及眼前的人道指挥官而言,他们并不能真正深刻的理解自己所守护的东西,但他们都在此刻理解到了不得不战斗的理由。
没办法妥协,不可能退后。
即使是在这么小的,最高战力只有八品的战场上,他们依然在为了捍卫自身的道而挥舞着武器。
将世界视之为工具的人道,和对世界怀有敬意的章绪,带着这两种情绪,他们的武器狠狠的碰撞在一起,他们的武道神意也随之相撞,动摇出一片一片的波纹。
章绪咆哮着刺出自己的红色大枪,对方又冷静的拨开枪杆,地面的剑意如竹笋一般生出,似乎要将人杀穿,而来自灾厄的力量又将剑意压了回去。
两种不同的神意,两股不同的精神,两个不同的观点,激烈的摩擦出火花,这火花是如此绚烂,哪怕其中流淌着无数的,浓郁到化不开的鲜血,也掩盖不了那绚烂如星河银花的光芒,那就是‘道’所存在的虚影。
这就是道争,整个宇宙持续最久,并且将一直持续,且最无可调和的最大战争。
到道争终结之日,便是一切战争的终结。
因为那代表了所有的观点融合一致,所有的思想统一无歧。
那时候,一条道途可以融合所有思想,统一所有的纷争,消弭所有分歧,每个人都会惊讶的发现自己的道和其他人是殊途同归,有一个‘终极’的答案出现了,这个答案足以诠释一切问题,可以解答世间万物,他是一切的钥匙,这把钥匙可以打开世间所有的问题之门。
但在那之前……
鲜血尚未流干,道途仍未走到尽头,答案没有得出,可是对世界的诠释权却迫在眉睫……
于是,只有剑锋之上的鲜血是必不可少的。
数个时辰之后,章绪猛的睁开眼睛。
“军尉醒了!大夫,快点!”一个声音传来,章绪听得出来,那是自己副官的声音。
他想要和以前一样干净利落的站起来,但浑身上下的疼痛却逼迫他不得不躺下,他除了眼睛之外的地方根本就动不了。
喉咙就像是被火烧一样,干燥的像是一张牛皮,一点唾液都没有,用手摸都是干的。
不过,下一刻,清冽的温水就被递了过来,他狠狠的喝了两口,总算是好受了些。
“战狂……怎么样?”章绪总算是可以开口说话了,只是声音有些沙哑。
“赢了,赢了,军尉,击退了敌军,我们现在正在休整,别说话,你伤的太重了。”副官如此说道。
但后面的话,章绪都没听见。
因为他听见‘赢了’的时候,心的那股气一下就泄掉了,马上又陷入了昏迷之中。
等到他下一次苏醒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睡眠……或者说昏迷,让他恢复了一些气力,四周的药味也表示了他得到了良好的救治,身上的疼痛也减轻了很多。
再度起身,他环顾周围,这里是营帐之中,四周是围着的下级军官们,还有一位大夫。
“怎么回事?我的伤如何了?”他恢复了沉稳的语调,问道。
至于战况,只知道,自己赢了。
既然赢了,那就不需要关注了,先看看自己吧,别死在这里。
“伤势已经稳住了,大夫干的很不错。”副官笑道。
身后的那帮下级军官,那些军汉们也纷纷夸赞,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章绪看了一眼医生头上的汗和脖子上细微的血痕……知道这帮人之前肯定是拿剑逼着人家的脖子,若是把自己治死了,这个医生大概也得死。
“医生,我要多久才能下地。”没有管那些,章绪直接发问,至于血痕……他就当没看见,反正也没事发生。
医生擦了把汗,有些畏畏缩缩的说道:“军尉身体强健,运使内气疗伤,再加上我的药,最多明天,就能下地了。”
“明天?这么快?”他有些惊讶的瞪大眼睛。
这种伤势,居然明天就能下地,这真是神医啊?!
“不是医术问题……而是后勤补给,将军的药库,好丰盛啊……”医生擦了把汗,这些人,药库里都是千年级别的灵药,这种药,甚至都不需要处理,直接生吃都能治好。
可见,这支队伍,确实是肩负重任,医生自己也是享誉一方的名医,都是被抓壮丁来当军医的,算是临时充军。
“噢,那就好,医生你先去歇息吧。”章绪将医生请走。
医生赶紧点头,然后离开了此地。
帐篷内,就只剩下一堆军汉围着章绪。
“以后别做这种事,老人家年纪不小,还是来救命的,客气点。”章绪半躺着,如此说道。
其他人连忙点头。
然后,章绪接着说道:“战损如何?”
副官马上站前来汇报道:“只有前锋伤亡比较严重,大概有三百多人,那些人道……着实是不怕死,他们在我方援军抵达后,马上选择了撤离,而且并没有溃退,是有序撤离,专门有一部分断后。”
“而且……”回忆起这件事来,副官沉默了一下,似乎是没有从震撼之中退出来,不过沉默之后,他继续说道:“而且,他们断后的那批人,战斗意志之可怕,根本难以想象,四十个人坚守阵地,阻拦了我们突击队整整八个时辰,给人道的主力部队撤离留下了充分的时间,最后我们一个活口也没抓到。”
副官想到这里依然心有余悸。
怎么会有人在必死的境地下依然如此坚定?
他们不会胆怯吗?他们难道不知道断后是送死吗?
章绪则摇了摇头:“三百多人……太多了,我们现在是孤军,可没有补给。”
第七百八十九章 又见白狄
三百多人,而且基本上都是前锋,这损失已经相当大了。
章绪看了一下如今剩余的兵力,然后说道:“而且,还要小心,人道昨日虽失此一阵,但观其撤退,可见兵气尚盛,我们骤然幸胜,不可以为敌兵懦弱。”
其他军官认真听着。
章绪继续说道:“不过,正是从这方面来看,足见敌军之气,先前一战,若无援军,我们必败,敌方已知和我们的差距如此巨大,其志必骄,我等如今且未可出战,彼见我不敢出,只以为我等惧怕他们,我们抓住机会,化整为零,悄然潜入,反而说不定可以走得远些。”
“化整为零……”副官沉吟一下,说道:“可是以人道的观测力量,我们化整为零难道不是直接送死吗?毕竟,就算是小股部队流窜,应该也躲不开观测,人道只需以几队精锐追击,就能扑杀许多队伍啊。”
章绪则说道:“所以不能直接上,必须配合,我们先找一处险要地势,倚山为营,戒兵士不得妄动,俟至敌气先懈,待到敌军心气已骄,今又见我连日不出,必以为怯而围之,如此才可以引兵才开营出战,自高临下,势如瀑布喷涌,无人敢当,是即彼竭我盈之计,然则不以杀敌为先,是示敌以弱,伺机流窜,牵扯整体。”
这个计划,让其他军汉沉默了一下。
他们都听得懂,虽然章绪说的好像是妙计,但这个计划,实际上就是让他们分散开来,去吸引敌军的注意力。
如果人道来追杀他们,那势必也要分散,这样一来,局势自然会被搅乱,整个野战战场会遍布大大小小的小分队,而运气好的那些,自然就可以从这趟浑水里走出去。
至于运气不好的……
那就是死字啊,他们就是诱饵。
而且,放在整体战场上,他们整支队伍都是诱饵,说是运气好的可以走出去,但实际上这难度……大家都知道,这是基本上放弃正面战场,完全将己方作为牵制的牺牲品,给其他友军拉扯出机会来。
毕竟……有十七支队伍呢。
“军尉,咱们……就真的打不过吗?”这时候,有个军官没忍住,开口问道。
他们也都不是蠢人,知道章绪做这个决定,肯定是衡量过的,而衡量出这个结果,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章绪判定,他们赢不了,如果继续大军前进,会很快被人道消灭掉。
所以,想要发挥作用,就只能去给其他友军争取机会,顺便浑水摸鱼,万一摸到大奖了呢?是吧。
“打不过,你又不是没见过,先前那一战,若是没有援军,我们会是什么下场?就算有援军,我们甚至都没能把对面留下,反而让对方以四十个人为代价,全须全尾的撤离了,这种组织度,这种精锐,怎么赢?”章绪反问。
一通反问,让其他人都沉默不语。
确实,章绪说的是实话,根本不可能赢,人道的士兵,真不知道是怎么训练出来的。
“既然都没什么好说的,那就这么做吧。”章绪吩咐道。
但副官却拦住了他,劝诫道:“军尉!你知道这对士气打击多大吗?”
“大家聚在一起,若是打仗,本就是分内之事,虽死无憾,可战死,和送死,能一样吗?”副官问道。
章绪则说:“人道留下来断后的人,难道不知道自己是送死吗?总得有人要做这些事的,我们要是想赢,就得这么做,这都是为了大局。”
“是,总有人要死的,可是……也总得有人活下来,那为什么活下来的不能是我们呢?军尉,你这个命令,就在帐篷里的弟兄们或许可以陪伱去死,毕竟此前大大小小的仗,我们的命早就是你的了,可下面的人呢?”
“打仗战死,和刻意去送死,云泥之别啊。”副官规劝道。
章绪闻言,叹了口气。
虽然副官是这么说的,但实际上,他听出来了。
这些人,都不愿意做这件事。
如果强行勒令,可能会发生哗变。
就和副官所说的一样,他们不怕战斗,但是对于单纯的送死很是抗拒,尽管现在看起来,送死才是唯一的出路。
壁虎断尾,壮士断腕,死中才能求活,唯有先置之死地,方才能后生。
如果不敢死,那恐怕之后也很难活。
只是……
打仗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的,如果强行推进这个计划,造成哗变,那更是难顶。
于是,章绪选择了退步,说道:“那就算了吧,我们先休整,然后继续沿着小道进军,徐徐图之,不要正面冲突。”
“得令。”众多军汉齐声应诺。
然后,开始说正事,各自开始分配差事,谁去打扫战场,谁去负责伤员,谁来整备,谁去警戒,各种琐碎杂事安排下去。
再大的战争,归根到底都是要落实到这些琐事上的,战略布局是战略布局,可要执行下去,总归是要落到纪律和战术上的。
一支军队能否战力高超严明,看的不是指挥官的奇策百出,出其不意,而是看的士兵能否执行好最基本的任务,比如列队,比如扎营,比如清扫营地和叠被子,擦皮鞋。
所以,章绪只能选择屈从。
再好的计策,无法执行,也是空谈,现在的士兵不可能接受这种计策。
只不过,就在章绪这边开始安排具体的排兵布阵之际,却见数万里之外。
沈水碧伸出手掌,看着手心。
在她的手心处,有一方山河,仔细一看,居然是整个战场的微缩投影。
所谓‘日月每从肩上过,山河长在掌中看’,这也是沈水碧的神通之一,通过这个方法,她可以实时了解到战场的具体情况。
而现在的情况……
说实话,不太妙。
“人道的力量,有点强,我能出手吗?”沈水碧自言自语道。
李启重伤,她现在临时承担了国主之间的调配指挥,同时她自己也是这盘战场上的最高个体战力之一。
而现在的状况……好像容不得她出手。
对手有好几位将军正在虎视眈眈,就是防止沈水碧这种五品中的超规格战力突然出手,影响战局。
除此之外,其他战场还处于戒备状态。
现在只出动了三位五品,对于整个战场来说并没有到全面开战的地步,还是在逐渐试探。
这个态度让沈水碧觉得有些不妙。
按理来说,大祭节点应该是很重要的地标,占领了大祭节点,巫道这边就有了足够的地势来进行防御。
可是从人道现在投入的力量来看,他们并没有太过强烈的,想要守护大祭节点的意愿。
人道在想什么?
沈水碧紧蹙眉头,脑中不断推演着情况。
而许许多多推演的状况,都指向了同一个结果,那就是……只要她现在再加大一点投入,那么,拿下大祭节点就是很容易的事情了。
可是,沈水碧觉得没那么简单。
其中必然有诈,而且不止一重两重,很有可能是她加大投入之后就会发现陷进去了,直接出不来,把整个战线变成添油战术。
可是……
如果是空城计呢?
人道确实不准备投入太多的战力,只想牵制一下,实际上零头图谋。
可能性很多,尔虞我诈,难以分辨。
“需要更多的情报。”她揉了揉太阳穴,最终做出了决断。
需要更多的情报,那情报从什么地方来呢?
当然是战场前线。
掌中观河山的神通是可能受到对方影响的,她需要几个活人的视野,去亲眼见见,而且这些活人不能太弱,否则更容易被幻术蒙蔽。
难办,哪里去找这样的人呢?
起码需要七品的人才能具备这样的能力,而五品和六品是无法直接干涉的,五品步入战场肯定是会被专人盯梢的,无法去采集信息,六品进场基本上就是会被定点狙杀了。
下级战场之所以是下级战场,就是因为双方的高级战力都很难干涉,人道六品出现也是会被沈水碧点掉的,大家除非全面开战,一起上,否则还是很难打破这样的战争定式。
定式之所以叫定式,就是因为这是某种程度上的最优解啊,下级战场是有其存在意义的,尤其是在争夺‘象征’这点上。
想着这些,她开始阅览名单,寻找整个百越的可用之人。
百越虽小,但好歹也有几百个五品在,六品肯定也有上万个的,而更下面的七品,那更是数不胜数,虽然是有了统计名单。
只是,这个时候,她突然注意到这上面有一个有点熟悉的名字。
白狄。
白狄,白蛇州太守的侄子,曾经和李启一起在地油界经历过冒险,是个修行武道之人,是个憨直刻板,认真严肃的年轻人,而且长相很好看。(详情见第一百一十八章)
这人,七品了啊。
沈水碧快速过了一遍对方的具体情况。
从地油界离开之后,他选择了反叛家门,不修巫道,拜师道门第九福地,道武双修,如今百越遭难,从第九福地专程回来,支援战场。
来自第九福地?
道门势力,有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七十二福地。
沈水碧就来自第七洞天,罗浮山,号“朱明曜真天”。
而眼前的这个第九福地,也是如此,被称为武当福地,其山原本名为‘太和山’,是一位大能者‘玄帝’,亦称‘荡魔天尊’的道场,后此处修行的玄帝升真之后,谓曰:非玄武不足以当之,故更名曰武当。
以武为名,自然是以武为传承核心,虽然说是道门第九福地,更是一位道门大能的道场,但他们的宗旨是‘习武以为术,修道以炼心’,所以修行道途非常的奇异。
武当福地,平素里修道,但是并不凝聚武道神意,而是走的金丹大道。
只不过,他们虽然依旧是金丹修行,不过他们的金丹和体内之气极为狂暴,号称‘荡魔真气’,和普通的道门真气完全是两码事,性质上更接近武道内气。
使用这种荡魔真气,就可以驱动武当福地特有的武艺,刚猛霸道,以道门心法和道途为指引,来指导这种杀力可怕的武艺,同时炼心炼体,用武艺取代了道门术法的位置,算是天下间也很少见的道途了。
“修为不错,七品,也刚好合适。”沈水碧推演一二,并无什么坏结局,于是手中掐诀,打了个讯号出去。
随着这道讯号,下面的机构也随之开始了动作。
印发文书,调动人员,传达命令,搭配上对应的资源分配,权限调度等等等等。
沈水碧一道命令,就会有很多人忙起来。
过了大概几个时辰,就看见一位面容沧桑的中年男人,御剑而来。
白狄……不是之前的那个帅气小伙了,如今的他,看起来沉稳沧桑,约莫五十几岁的容貌,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不小的痕迹。
不过,依稀还是可以从他的脸上看出那种帅气儒雅的痕迹,哪怕是如今这么沧桑的样子,也能够看出那种帅大叔的气质。
他不再是身穿白衣,而是一身普通的灰色袍子,如玉一般的手和脸,现在都饱经风霜,尤其是双手,全是老茧,手中的剑也显得古朴了许多。
唯一不变的,就是剑上的那股獬豸之意。
他还是拿着獬豸剑,哪怕这把剑看起来已经非常陈旧,可剑意依然闪烁。
獬豸者,一角之羊也,性知有罪。皋陶治狱,其罪疑者,令羊触之,有罪则触,无罪则不触。斯盖天生一角圣兽,助狱为验。
这是正直的灵兽,很符合白狄的性格。
“白狄,见过……沈指挥。”白狄走上前来,看见沈水碧,结巴了一下。
显然,他有些惊讶。
“刚刚从武当福地回来,不太清楚情况吧?这场战事,是我,还有你之前见过的那位李公子主持。”沈水碧答道。
这让白狄的眼睛瞪大。
等等,他可是听说了,主持战事者,是一位四品,一位五品。
眼前的周围是五品,无可厚非,当初就知道了,她其实是护道人。
而四品……是那位李公子?
这么快?!
第七百九十章 凡人们
在房间之中,沈水碧和白狄面对面。
沈水碧的大部分精力都放在手里的文书里,这些文书都是寄来处理的重要数据,要有实体凭证和印玺验证。
除此之外,还有大量的,没有这么郑重的情报随着术法传送过来,每分每秒都有大量的信息流在她眼前闪现。
不过,即使如此,她也能和白狄自如对话,清晰说出了命令和需要白狄做的事情,以及事后的报酬。
报酬肯定是要有的,总不能光让马儿跑,不让马儿吃草。
当然,李启这种就没报酬了,因为他是发报酬的,也是这场战争的实际主导者,这是巫神山直系应有之义,这本身就是巫道的战争。
而且这些支出,实际上都是李启自己出的。
巫神山平时不征税,不对私人收入进行任何的分配,自然也就没有任何的‘公产’可言,不像人道那样,会由所有人出钱建立一个‘公共资金’,然后从公共资金里调配资源。
巫神山不搞那些,但他们在遇到这种集体参与的大事件的时候,基本上都会每个人自掏腰包,负责自己的那一份。
域外战场除外,域外战场涉及太广,自掏腰包不现实,所以就和李启之前一样,都是通过‘盟’来调配的,而‘盟’的资源则是由巫觋们自己凑的。
之前李启没凑,因为是祝凤丹给了。
不过现在这场,就是李启自己出了,还好他也算是颇有家底,也不至于给不起。
沈水碧当然也不至于在这种事情节省,夫妻两个人对身外之物都不怎么看重,如果没事的话,这些利润一般都是分给罗浮山和商会众人的,不过现在需要用了。
“具体的事情,已经说明白了,那么就去做吧。”沈水碧对白狄说道:“这次事情非常重要,所以我才会当面诉说,那边有一个遮蔽因果的法宝,你带在身上,可以让你避免被推演占卜之法给算到。”
“是。”白狄走上前,拿起那个法宝,那是一个罗盘,应该是某样库存的法宝。
夫妻两个虽然不怎么擅长炼器,不过总还是有些储备的。
白狄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拿起罗盘,然后微微躬身,随即就离开了此地。
他的确有很多疑惑,不过那些都不是现在应该说的,等回来再说吧。
百越毕竟是他出生的地方,而且……他也不怎么看得惯人道的做法,所以这次才会回来,哪怕可能会面对死亡的危险。
但是吧……
道之所向,又有什么好惧怕的呢?若是因为怯懦就选择做自己不愿意的事情,那他恐怕会道心破碎吧。
就好像他当初毅然离开家中,放弃巫道这条坦途,选择了武道。
又好像,他经过无数波折,终于意识到……他追求的也不是纯粹的‘武’。
他和那些武者比起来,一点都不纯粹。
那些武者为了‘武’可以付出一切,他们所为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纯粹,那么的真诚,诚于心,诚于意,如此才能让武道神意变的更加精炼。
可他却做不到。
不知道摸爬滚打了多久,他从那个帅气的白衣侠客,变成这幅沧桑的容貌,他才发现自己要的是什么。
武只是手段,他追求的,是荡平不平啊。
白狄离开此地,快速赶赴前线,此前他一直在白蛇州,而今终于前往战斗最前方了。
握紧手中之剑,他身周的气意涌现。
现在,人道就是不平。
与此同时,在大鹿国,澧水所在的一处小村庄。
一些小吏正在这里督促徭役和税收。
几个小吏趾高气扬的对眼前的一些农民说道:“现在前线吃紧,都快没粮了,乡老有令,两天之内,每家必须交十石粮食,以做军资!”
听见这话,农民们面露苦涩,纷纷互相对望着。
每家三十石,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一石大概六十斤,三十石就是一千八百斤,一千八百粮食,可是足够一家人节省着用上一年了。
平素里各色捐税,本就不少了,佃租一项便去了四五成的收成,而且丁男之户,岁输绢三匹,绵三斤,这些赋税之外,还有盐官,铁官,工官,都会收工物税,此处靠近澧水,还有都水官,收渔税。
过河的桥,要收路赋,田亩之赋,城郭之赋,又有丁口之赋,又有杂变之赋,譬如收获、炭、鱼、薪之税,都是十取一二,最离谱的便是‘收获’,意思是你进山捡到一只麻雀,也得交一条麻雀腿的税。
这些赋税,其中很大一部分都只收铜钱,不收粮食,所以还得去把粮食变卖成钱币,挑着粮食去卖,就要进城,商税之中,又有过税,住税,也就是市场的摊位费,还有入市税,就是李启卖东西的时候抽的增值税,一些杂事上也有牙税,当税,契税。
除了赋税之外,还有各种‘役’,像是案户役,力役,徭役,各种工役,都需要抽出时间去做,而且都是自备干粮,是没有饮食供应的。
农民一年劳作辛苦,所得之粮食,十有八九都用来交各色税,赋,役了,本就没有多少结余。
若不是灵米产量实在太高,能轻松亩产千斤,稍加打理更是千斤不止,恐怕没有人能在这种程度的税负下活下来。
而如今要再加上一笔军税,那更是没办法活了。
但他们并没有和小吏多说什么,只是点头而已。
不能多说,这些吏,家传功法都很利害,之前有人不想交,现在已经被打死了,而且官府都不管的,甚至官府还是故意的。
如今的状态,一切为了战争服务,军事大于一切,所以远远大于这些农民的命。
只是……农民们也不是没有办法。
家里拿不出来,那就去借就好了。
有很多可以借款的地方,比如……当地的地主,那些门派,很多都是放债的。
虽然利息有些高,但总比交不起税被活活打死来得好。
张好命就是这样一个农民。
好命,是个很常见的名字,农民的名字一般都比较直接,而作为世代农民的好命就更是如此了。
只是,虽然名字叫好命,但他这辈子却没碰见什么好事。
他已经年过半百,已经是快死的人了,此时正佝偻着身子,满脸愁苦的思考该借多少,还多少。
三十石,如果全部靠借,起码要还六十石,那来年的收成到底能不能还得上呢?
如果不借的话,家里还有多少物什可以变卖的?
好像也没什么了,只有个闺女……
或许可以嫁出去,换点彩礼,村东头的那个老光棍还点积蓄,他还挺勤劳肯干的,只是瘸了条腿,年纪又大,已经三十岁了,没人肯嫁……
张好命并不觉得把女儿嫁出去有什么特别的,大家都是这么做的,只是有个问题,如果嫁出去了,粮食都拿去交了军税,那么小儿子的彩礼怎么办呢?
还好前几年大的几个儿子都成亲了,否则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唉,愁人。
他咂吧着嘴,背着手,回到了家里。
家里很破,不断传来吱呀吱呀的,纺织机的声音,那是老太婆和几个媳妇正在织布。
织布机这种原始的器具依然在使用,不过得配合上对应的功法才行。
不用功法的纺织机速度太慢了,虽然也能用,但就抢不赢其他人。
张好命坐在院子里,看着外面土地里的油菜和灵米。
只有这两个作物,因为他的功法只会种这两种。
种地也是需要功法进行配合的,怎么种,怎么看天时,怎么判断土壤,怎么用气来催动种子发芽,怎么配合山气调解地势来配合不同的作物,都是要有功法进行指导的。
没有这些对应的功法,你哪怕当农民也当不了,什么都种不出来,或者勉强种出来了也完全比不上别人的产量和质量。
所以功法极为宝贵,几乎只是家传以及某些小团体传承,比如村子内传承,或者某个姓氏进行传承。
这也导致了一种情况,那就是某个村子只会种某一种蔬菜,别的蔬菜种不活,东边村子只会种萝卜,西边村子只会种白菜,各种界限都卡得很死。
在李启的那个时代,就已经是这样了,所以会有‘菜头’这么个人存在。
唯一通用的,那就只有灵米,灵米是人道农家所研发的顶级种子,几乎任何功法都可以激活灵米的种子,甚至不需要功法,都要用物理方式催芽,也能发出芽来,产量也不低。
但那些都不是张好命考虑的,他对自己身周的一切早已习以为常。
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样的,就好像小吏们会欺负人,女儿可以拿去卖,儿子是这辈子最重要的东西。
愁苦着军税该怎么办,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家里。
家里的老太婆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只晓得织布干活煮饭,家里的大事小事都是他自己一个人拿主意。
几个儿子怕是要为这件事吵起来,各家出多少可是一大堆事情。
他思考再三,怎么都拿不定主意。
可是抬眼看着村口,村口处已经有了许多的人,背着箩筐和扁担,已经准备去借粮了。
借粮本身就是日常之事,是很常见的,大家都轻车熟路。
张好命这个老农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但实际上却早有人总结过了。
所谓‘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农民为应赋税的急需不得不把生产品出卖,或以加倍的利息借债,以至不得不卖田地卖子女来还债。
所谓急政暴虐,赋敛不时,地租、赋税、徭役、兵役,水旱、霜雹、蝗蜮间为之灾,幸而收成,公私之债,交争互夺,谷未离场,帛未下机,已非己有,所食者糠籺而不足,所衣者绨褐而不完,直以世服田亩,不知舍此之外有何可生之路耳。
官府以各种名义向农民大量地征工征钱,但实际上和农民们同一阶层的小吏们却把这官职当做发财的肥缺。
至于官员们,他们根本不在乎这一切,官员们几乎都是修行者,他们负责的对象是国主,是国主给了他们官职和俸禄,而不是农民给的,对百越国主而言,他们也不愿意把这一切做好,他们只想维持现状,因为真的把这些好了,他们的道基反而要受到动摇。
因此,在头顶的修行者官员们不愿意出手防止“天灾“,下面的小吏更不愿意救济,导致了‘天灾人祸’时常同时发生,更因为农民平常受剥削受掠夺太甚,所以完全丧失了应付任何突发的灾害的能力,更无力补偿所受到的损失,在这种情形下,自然是只要一点“天灾“都可以扩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但他们又总是很顽强,每次出现这种事,都可以倾尽全力的活下去,就好像是蝗虫一样,每次过冬死亡之际,都能留下虫卵,来年春天就又是一茬一茬的冒出来了,再度重复以往的生活。
这种重复,就是百越国主的道基,他需要一个稳固的,不会变化的国家来成为他的道基,而真正的‘稳固’,其实不是一成不变,一成不变反而是腐朽的,这样的道基是不合理的。
如果一个人要当千年万年的农民,他大概率是会暴走的。
所谓流水不腐,户枢不蠹,道基也是如此,那如何做到‘流水’的同时,却依然一成不变呢?
百越国主们,给出了一个很好的答案。
那就是……轮回。
无尽的轮回,就好像岁月流逝一样,一茬又一茬的凡人死去,又一茬一茬的长起来,流动性在时间下得到了保障,而不断重复的悲剧则保证了稳固性。
张好命咂吧着嘴。
算了,还是把女儿嫁了吧,彩礼是以后的事情,先解燃眉之急再说。
只是张好命刚刚站起来,就看见远处有一道光芒落地,砸在了常去借钱的地主家。
他马上爬了下来。
那是,神通的光芒!
难道是战争打过来了!?
不会吧!?
第七百九十一章 大祭的真相
张好命过了好一会才从地上爬起来。
他连忙跟着其他人一起去看热闹,瞧瞧到底是怎么回事,毕竟,农民们是最迟钝,但也是最敏锐的。
他们对于未来即将到来的灾殃毫无感觉,鼠目寸光,哪怕是马上即将到来的战争他们也根本闻不见硝烟,只觉得事情还早。
但与之对应的,他们对下一分钟要到来的事情敏锐至极,甚至可以说是第六感级别的敏锐了,比如买东西被人少称,有人占便宜,想骗他之类的,他们都有极强的感知能力。
鼠目寸光,虽然看不见远方,但对当下的‘寸光’那么点地方,那可是非常了解的。
所以,经过了一番各种农民之间的交流,大家迅速的从各自知道的信息之中,拼凑出了事情的蓝图。
拼凑的过程也很有意思,你家看见了这点有光,我家看见了那光是什么颜色的,他家看见了落到了什么地方。
你一言我一语,居然硬生生把真相凑了个八九不离十。
真相很简单,刚刚有一剑仙前来,剑光下落,斩了地主全家,留下一行大字:“所有债券,一律焚毁,所有人契,一笔勾销。”
所谓人契,其实就是卖身契,农民们已经习惯于把儿女卖给大户人家了,这有时候甚至不视为悲惨,反而是一种荣幸。
百越地带就是如此,大家都已经习以为常。
农民们欢呼雀跃,他们不在乎别的,什么债券消除与否,那都是之后的事情了。
当务之急,显然是……抢啊!
地主全家都死了,这肯定是要抢钱,抢粮,抢桌椅板凳,有什么抢什么!
却看见许许多多的农民在经过试探之后,发现确实死了,然后就陷入了疯狂之中。
地板,窗户,花瓶,甚至是死人身上的衣服,布匹,窗帘,各色家具,装饰,不管什么有的没的,不管用不上用得上,都拼命的往家里搬。
而聪明些的,则不搬这些大件又难搬的,他们直奔厨房,去搬那些香料,盐巴,锅,腊肉咸鱼之物,一箩筐一箩筐的往自己背篓里倒。
翻箱倒柜,甚至连女人的闺房都闯了进去,把什么都不知道的地主家的小姐从闺房里抓了出来,然后开始搜刮闺房中物。
连压箱底的春宫都刮走了。
反而是那位大小姐,满脸茫然,想要向前阻拦,却被这帮农夫两拳打翻在地,哭泣不已,然后又被几个糙汉看见,竟然直接想要把人搬走,但是互相之间达不成协议,竟开始争吵起来,好像还要动手。
但是,他们也知道,此刻争论一秒钟就是在浪费一秒钟赚钱的时机,很快就搁置争议,把闺女放下,还是赶紧去多搬几个值钱的物什。
这闺女虽然白,但模样也没有多漂亮,比村妇好点,可没好到哪儿去,毕竟地主家也不敢说自己生的女儿都是大美人,能让她皮肤白点已经很不错了。
一场闹剧,一场……无耻的抢掠。
那位怀揣着‘正义’,降剑杀掉地主一家的修行者,有预料到这一刻吗?
农民们是很可怜,被欺负,被压榨。
可是,当农民具备反抗能力的时候,他们也会和当初的地主一样,肆无忌惮的欺压别人。
因为,从本质上来说,地主和农民,其实是一类人。
无道之人。
他们有了力量就会去欺负别人,没有力量的时候也只会任人欺负,不为什么,因为这就是自然界的法则,弱肉强食。
从人道的角度来看,他们都不是‘人’,仅仅被看做一种会动的工具,这种工具会使用自己,或者把自己交给地主去使用,成为长工或者佃农,地主们以工资的名义付给他利息。
人,已经不是人了,人已经被异化成了猪羊,或者锤子锄头,是牲畜,是工具,被异化成了生产资料,他们在自己的社会关系中不是人。
所以,他们也不会把自己当做人来看。
当弱的时候,他们会被强者所支配,成为工具,这个时候,他们会驯服的成为工具。
当强的时候,他们就会变成捕食的猛兽,去捕食那些更弱的工具和猪羊,让自己更加强大,吃的更饱。
他们除此之外别无追求。
这种‘世道’带来的极度不平等,把大部份人不当人的情况,不只是个道德问题,这更是个经济问题。
因为大量的劳动力被这种生产关系,也就是‘道’给束缚在农村,束缚在地主和官员的土地上,束缚在这种世道中,让他们只能无止境的轮回。
他们本来是一切行为最重要的基础,他们能供养出低品修行者,低品修行者能出现高品修行者,尽管高品修行者已经具备了自持能力,可以不需要他们也能够生存,但不得不承认的是,最初的高品修行者就是这样诞生的。
但是,没有他们得不到教育,没有人给他们自由,只能让他们沉浸在这种轮回之中,永生永世。
而从经济上来算账,底层被当作贵族和商人们的附庸,是可以交易的货物,而不是自由的劳动者,这极大限制了他们的生产力。
经济想要真正起飞,需要把这些“器具”,都变成“人”,让他们具备完全的主观能动性。
这也是李启和吞天妖主所承诺的,他会在百越广开学校,开启民智,进行传道,以此来开发百越的战争潜力。
但是,百越国主们肯定不会乐意见到这点,如果李启直接推进,等于断他们的道基,他们会闹的。
虽然强行镇压也不是不行,可如果这么做了,恐怕会激起反抗,届时反而削弱自身。
想要让百越国主们闭嘴,就要找个由头吓吓他们。
为了做到这一点……
李启放弃了一个大祭节点。
没错,大祭节点,是李启主动放弃的。
以李启的能耐,怎么可能会让大祭节点丢失?他只需要服药,然后强行贯通节点,就能够直接启动大祭,完全不需要那些百越国主去拼命。
但是,他故意的,甚至这个计划连沈水碧都不知道。
送掉松国,就给了百越国主们一个目标,一个他们必须团结起来的目标,他们此刻人人自危,大祭节点如果拿不下来,那对他们来说,都是死路一条。
面对死亡的威胁,那临时动一动道基,似乎也没什么问题,毕竟都是为了赢嘛,不赢可就死要死了。
而且……杀了凌霄国主,就是给他们提了一个醒。
再加上人道大军压境,大祭无法启动,这所有的事情都在逼迫这些国主,不得不妥协。
所以,李启就可以腾出手来做这件事。
他要重新设立百越的社会机制,重新分配产能,让百越完全变样,以此来压倒人道。
李启为此抽调了商会的力量,现在有一队七品和八品正在百越四处游走,把原本的基层秩序全部撕碎。
因为李启知道,现在的人道……其实内部相当空虚。
此前,在域外战场,人道和巫道的先锋之战中,李启就曾经对付过柳君逸。
那个时候,人道直接将城市折叠,通过快宇宙传送到了战场之上。
李启还记得,自己所面对的那座城市,叫做‘甘松’。(详情见第五百八十五章)
全法宝拼装而成的城市,本身就具备这样的功能,在需要的时候,金台就可以迅速将这些城市传送到了他们该去的战略地点,城市就会立刻变成要塞,而市民们则可以武装起来变成一支铁军。
把国土之上的城市拆了下来,分发到了各地,作为战争枢纽,这就是人道的做法。
这样能够轻易制造大量的战争枢纽,毕竟人道的城市可都是很强的。
但对应的,国土之上,自然就会变成白地。
城市都拆迁传送走了,天下的中央腹地,剩下的那些地方自然就都没人了。
自己要面对的南疆,并不是一个后勤完满,背靠人道腹地,有着无穷无尽支援的南疆,而是孤军奋战,其他地方都难以支援的南疆。
人道就算有天大本事,在四面开战的情况下,恐怕也腾不出手来支援南疆,甚至镇南府本身大部分力量估计都不在。
就和李启现在的情况一样,李启虽然在天下,但也不可能得到巫道的支援。
大家的主要力量都集中在域外战场,背后其实都是挺空虚的。
那么,这种情况下,自然是需要发掘本身的战争潜力。
一切都顺理成章。
而这些屠杀,也是李启授意的。
现在,正有好多支来自李启商会的嫡系战力,正在清除基层的毒瘤,这些地主。
下一步,将会有人清算这些农民。
农民们虽然在某些情况会变得很残暴,但实际上很好控制,只要让他们犯了事,并且知道自己犯了事,然后要惩处他们,他们就什么都会听了。
他们不敢违逆‘世道’,只要以世道的方式来处理他们,不管做什么他们都不敢反抗,哪怕是抄家灭门,他们也只会怨恨自己而已。
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张好命他们,就被赶来的官差抓住了。
等待他们的,将会是彻底的分散。
没错,李启要打散所有基层组织,以一种极其粗暴的方式,堵住所有国主的嘴,随后拆散已有的所有基层组织,再进行重组。
重组的基层,将会快步前进到更高层次应有的样子,直接一步快进到位。
正常的改革,绝不可能这么粗暴和大跨步,这样虽然生效快,但副作用也大,比如治标不治本,再比如会引起巨大的动乱。
这种改革,本质上并没有改变守旧不变的整体体制,只是单纯的挑动了在激荡变动着的客观形势,把表面上还能一时苟安的残局给彻底引爆,一旦爆发,会使得其比正常的内部变个更加猛烈。
不过,实际上,一切变动就算没人引爆,也一直在暗中酝酿发展,始终是要爆发出来的,李启只是推了一把而已。
守旧不变的国主们,使封建专制所遭遇到的困难和危机日益加深,同时就使它的主观的力量不断削弱,统治集团内部的意志和力量更加不能统一,内部的矛盾和纠纷更加扩大。
以往是依靠国主们的个人伟力强制压下的这些反抗,但现在战争期间,国主们在外,压不住了怎么办?
各种改变,各种反抗,与守旧势力们的努力下进行着斗争,这一切不但未收改良的效果,反而增加统治集团内部的紊乱。
变动无论怎样激烈,究其根本,反正是没有根本结束这持续不知道多少万年的封建时代,经过变动之后,再建起来的仍旧是封建时代的社会秩序。
变来变去,国主们所营造的‘世道’没有变。
所以国主们根本就不在意,那些贵族们,地主们,实际上也是一茬一茬的在换,他们在百越国主眼中,这些都是自然而然的轮回的一部分。
旧的地主们跌下去了,新的地主又在同样的经济基础上站了起来。
但是……现在不一样。
李启,压住了国主们,甚至压住了守旧势力。
到了这个时候,他们真正遇到空前大变的形势了。
他们所面对着的是数十万年来从未有过的大变,虽然他们并不了解这变局的性质和意义,但他们只需要知道……这次,是真的有一个四品大能想要下定决心重整百越了。
这的确是从古未有过的大变,从此以后,任何想重新恢复封建时代的社会秩序和政治制度的企图都抬不起头来了,在李启的绝对暴力之下,历史的车头轰轰隆隆地前进,把旧的时代撇在后面,产生了新的事物。
章绪,白狄,张好命,以及其他的诸多国主,各路援军,各种各样的人,甚至包括了李启的商会在域外抽调的那些高手,都将会加入其中。
沈水碧和百越国主们在外抵御人道,已经半残的李启就在内部,整改整个百越。
因为……这场大祭,可不只是针对人道。
李启在一开始,就已经谋划了这一切。
这场大祭,将会更加的隆重。
第七百九十二章
张好命被抓了。原因很简单,抢粮,抢财,所以被官府后来的人抓了。
他现在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大耳光,总觉得自己能占便宜,现在犯了法吧?
几个小吏,轻松就把几百号村民控制住了。那之后,他们甚至都没有经过审判,直接就宣布了判决。
全家株连,流三千里。张好命差点晕过去。但没等他晕过去,他们就已经被拴上了绳子,全家流放。
他没敢反抗,只能老老实实和牛马一样,被牵着离开了。因为是自己犯事在先,张好命和所有村民一样,都没敢反抗,只是依然一脸凄苦的被拉着走,看起来可怜极了。
他和家里的老太婆,还有那几个儿子,以及琢磨着出嫁的女儿,都一起被流放了。
只有两个成亲了的儿子,已经分家出去了,没有被株连,也算是一点慰藉吧。
好歹香火留下来了。张好命,这辈子就没好过命,就这么被拴着,和所有人连成一排,被前方的灵兽牵着,排成浩浩荡荡的一列,跌跌撞撞的冲着远方走去。
从澧州境内出发,翻越几座山,在痛苦和干渴中走了整整两天。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去什么地方,但这只不过是他这辈子做的诸多蠢事之一罢了,张好命早已学会习惯和接受,不管合理不合理。
或者可以说……只要发生了,那就是合理的。不管是对他自己,还是他对别人,比如他卖女儿,偷东西,抢地主,都是一样。
张好命也不是什么淳朴人,淳的另一个意思就是‘蠢’,他可精明着呢,虽然这份精明把他送进了这场流放队伍里就是了。
但第二天晚上,在边境线附近,在一个前方那头灵兽的带领下,队伍终于翻过了一个山头,沿着小路来到一个小农庄。
到达那里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农庄看起来就好像山川上那些层层叠叠岩石中的一块,一点都不起眼。
他们已经连续赶路了两天,哪怕是有功法在身,张好命和他身边的那些同伙们,整整几百号人也差不多已经到极限了。
张好命衣衫褴褛,没穿外套,膝盖以下被泥巴给打湿了,显得格外狼狈。
“就在这里休息,所有人,睡一晚上,明天继续赶路。”带领着流放的那个小吏吩咐道,然后从那个类似蜥蜴一样的灵兽身上爬下来。
他一直坐在上面,坐了两天,坐的腰酸背痛的,现在他要好好躺躺了。
至于那些走了两天两夜,滴水未进的农民?他们皮糙肉厚着呢,这不是给他们休息了吗?
一帮受了刑的流民,还想有什么好待遇?这个农庄似乎是专门承接农民的,里面早就已经有人了。
张好命被带着,关进了农庄的地窖中,蜷缩在潮湿发霉的稻草上。周围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从护栏往外看,连星星都看不到。
他勉强支撑着坐起来,用膝盖抵着下巴,朝手指头哈气,开始思考自己的处境。
此刻,张好命对自己的遭遇仍未感到惊讶。他对发生的一切没有任何质疑或反抗,只是依然满脸愁苦,他也不知道苦什么,只觉得苦。
“吃饭了。”外面传来一个老妪有气无力的声音,她应该是这里的厨娘,很显然干了很久了,已经干到如今这个年纪。
可以看见,在外面吊着一口老旧的黑锅,这老妪从锅里舀了一些汤,分发到一个个碗里,装在小车上,一个跟一个的发。
汤很烫,但味道寡淡,这锅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骨头熬成的,汤可能已经不断加水熬煮喝干几百次了,变成了某种似乎是汤,但和热水一样的神秘液体,反正是喝不出盐以外的味道,里面有一些杂豆,提供了宝贵的热量。
吃饭的时候,身上的气血有了营养的供应,不断冒出热气,身体依然打着冷战,不过也渐渐暖和起来。
哪怕是在百越,农民们接触不到什么太好的功法,但依然具备坚韧的体魄,他们确实很皮实,耐得住折磨。
尽管汤被熬到水一样寡淡,而且没有光,一片黑暗中,张好命还是能感觉到身边有其他人,他们互相之间挨得很近。
这片地窖的这里的空间刚好容得下他们两人一起躺着,虽然张好命看不到他,但至少空气变得暖和了。
两个人虽然都意识到了对方的存在,但他们都没有说话。没什么好说的,也没必要,张好命没有交朋友的兴趣,他的话也不多,只是摆出一副习惯性的愁苦脸。
只是,表情虽然一如既往的愁苦,他心中却没什么感触。愁苦只是习惯而已,他早已麻木。
动物不会觉得茹毛饮血是痛苦,不会觉得风餐露宿有任何问题,张好命也一样。
有句话叫:“如果我不曾见过光,那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张好命就是这样,他可以忍受黑暗,并且……一直忍受,就是因为他不曾见过光。
现在就是如此,张好命待在这片狭窄的,漆黑的地窖里,忍受着饥饿以及幽闭,却并不觉得难受,因为他已经习惯如此。
他和另一个陌生人,一起在这个漆黑的洞里待了大概一天,只有之前那个老妪会过来,她会快速抬起铁盖,递给他们一些汤,偶尔还会有点干粮。
几乎被强迫性的躺了一天,他们的气血重新充沛起来。然后,他们被拉了出来,重新开始进军。
只是,他们不知道的是……前方等待他们的,其实不是什么地狱。而是……光。
那光,会照亮他们身周的黑暗。他们会发现,自己原来……早已生活在地狱。
不需要去,只要点亮他们周围就行了,如此一来,他们自然会感觉到痛苦,而且……他们前半生经历的所有痛苦,都会在那一刹那之间爆发出来。
这样的情绪,这样的力量,无数人的同时醒悟,将会带来巨大的变革。
这就是李启想要的。正常情况下,这种堪称恐怖程度的变革只会带来混乱。
可惜,李启有着绝对无法违逆的暴力,他可以用这暴力来强迫这种改变的发生,并且保证一切都在计划内。
这种改变……将会让整个百越,彻底洗牌。——————————而在另外一边……章绪躺在地上,他身上铠甲破碎,长枪也伤痕累累,身上各种创口不下百处。
他躺在地上,勉强给自己灌了一口水。集结在一起的军团,被人道全军覆没了。
在副官和其他人的掩护下,他才得以单独逃生,躲了起来。事情和他预料的一样,可他却没办法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
他明明知道,这样会被人道全灭。他明明知道,这样是不行的,会被发现。
可是,他改变不了,如果强硬的要求散开,那就是哗变炸营的结果,如果不要求散开,那就是被人道全歼。
强硬要求散了,要死,妥协了选择不散,也要死。没有任何的办法,或者说他想不出办法。
他其实之前还有些侥幸心理,万一……万一呢?正是这种侥幸心理,让他没有强硬的要求所有人散开。
毕竟,他知道,他强行命令散开,其实就是在宣布炸营,那是必死的。
但集结在一起,不一定会死,不是吗?人道说不定犯错了呢?万分之一的几率也是几率,总比必死好。
可是……当结果到来的时候,他还是后悔了。如果当初……可惜没如果。
就好像一辆火车,即将冲下悬崖,跳车是死,不跳也要掉下悬崖。这个时候,作为司机,他该怎么选呢?
不管怎么选,最后都会和现在一样后悔。他甚至都没办法去责怪那些不肯散开的军官和士兵们。
因为,起码副官和那些兄弟们,到死的时候还把他送了出来。他们只是不相信而已,而自己没有能力让他们相信。
很多时候事情就是如此无奈,不知道……人道那边会不会出现这种事情。
这些纠结的心思在章绪身体内充斥着,让他即使躺在山壁旁边,也感觉不到膈人。
但是过了一会,他还是支撑起来,甩掉身上已经损坏的铠甲,继续迈步向前。
他还活着呢,可以继续朝着节点前进。这是他的任务。章绪继续前进,正如同其他的士兵一样,战场上,和他一样单独行动的人有很多,他们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被迫独立行动,有的选择了逃窜,有的选择了躲藏,还有的仍旧在继续前进。
每个人出发的时候,都知道一件事。大祭节点如果不能够启动,那么他们身后的一切都会被毁灭。
只是……他们不知道的是,其实他们只是为了牵扯百越国主和人道的精力而出来的。
李启从未指望过他们能够成功。大祭节点确实很重要,但靠他们是做不到突破人道防线的。
李启只是希望他们和百越国主,能够和人道纠缠在一起,给李启一些重塑基层的时间。
等到那时候,章绪这些人……就该淘汰了。百越这种土壤,只能诞生出章绪这种军队,而章绪已经证明了……他们不可能是人道的对手。
所以,必须要重整,等到重整结束之后,那时候,李启将会拿出比章绪这些人更强大,更精锐,更加充满斗志的军队。
那才是与人道真正的斗争开始。现在……只不过是在消磨那些早就在百越身上盘踞着的腐肉而已。
尽管章绪他们自己觉得这是一场悲壮的远征,可在一切的幕后操盘手眼中,这就是在清除负面资产,重组架构,轻装前行。
章绪,乃至于其他的白犀军之类的军队……他们在李启的计划内,是被时代抛弃的残渣,或许某些个体可以存活,但这些军队所组成的集体是不可能再继续下去的,李启要扫清这些百越封建时代的‘精锐’,来给自己未来的精锐腾地方。
松国战场,就是给他们的火堆,他们在燃烧最后的火光,以此让李启能够获得足够的筹码和时间,尽管李启已经把目的和盘托出,但他们依然对此一无所知,他们只是和所有的封建时代军队一样,领取君主之命,然后冲出去,获取胜利和荣耀,或者死在战场上。
李启没有骗他们,他清楚的通过太守们传达了自己的意愿,只是……胜利对他们而言遥不可及。
百越的军队和人道的军队打起来,就没有赢的可能性。差距太大了,集结百越所有国度之力的法宝配备,甚至都不如人道随便一支军队的装备精良,意志坚定。
所以,某种意义上来说,章绪和张好命,以及他的那些下属一个样子。
一样无知,一样麻木。章绪依然没有放弃,他脱掉铠甲之后,也算是按照当初的设想一样,单兵穿梭在战场上,悄悄的前往大祭节点。
他沉默地穿过战场,不知不觉已经数天过去,他这期间一直小心翼翼的,因为他知道自己有多危险。
单兵穿越战场,被人道的士兵看见,被围杀几乎是唯一的结局。好在,单兵也有个好处,那就是好藏,大军很容易被发现,单兵却有很多方法能够帮自己躲起来,比如最简单的,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这可是很有用的,天下的大地本身是有位格的,想要探索大地内部,所花费的力量要大不少。
不过相对应的,掘地需要的力量也要更大,大军掘地基本不可能,但一个人掘地就轻松很多了。
又是一天过去,章绪把自己埋在土里,只留了一个小洞喘气。他不由得紧缩着身子,警惕的听周围的一切。
这里是战场,既没有和平,也没有歇息,更没有一刻是安全的。时时刻刻生命都处在危险的环境之中,随时随地都必须保持最高警戒。
不知道是大能者的术法还是别的,外面大雪纷飞,他冷得要命。连术法和武道内气都缓解不了这种冷,很明显是大规模的术法,希望不是人道的。
哪怕是待在地下,会比地上暖和很多,但彻骨的寒意依然像针一样刺痛着他的全身,受了伤的肩膀尤其疼痛难忍。
奔波了一天,他感觉困极了,章绪想好好睡上一个觉,但是实在太冷了,冻得颤栗不已,让自己不得不爬了起来,痛苦的想要挖的更深一些。
可是,他已经挖到一里深了,再下已经挖不动了,但还是那么冷,雪还是继续下个不停。
这让他不得不选择从坑里爬出来。这种困境,再待下去,会死的。连夜赶路吧,快点离开这里,离开术法范围。
第七百九十三章 重黎二氏
章绪前进在风雪之中,四周是闭塞而悲惨的城镇,和空旷的郊外没什么区别,因为生活在其中的生命早已毁灭。
与其说是城镇,不如说是废墟。
不过和废墟还是有一点区别的,那就这里的房子都还能用,人道不会把火力浪费在房屋上面,虽然人死绝了,但这些房子大多都只是遭受了普通的伤害,并没有人来刻意毁灭房屋。
这让章绪松了口气,他好像有了一丝丝喘息之机。
因为,房屋本身就是有力量的。
按照巫道的理论,土地犹人之体也,普天之下,皆为一体,头足相去,以亿万里数,人居土上,犹蚤虱着人身也,蚤虱食人,贼人肌肤,犹人凿地,贼地之体也,则一宅之土,犹人一分之肉也。
所以,人居住在土地上,或者直接睡在大地上,都会遭到大地的反噬,让身体受损,这也是直接睡地上会着凉的原因。
因此,建造房屋的一大重要目的,就是隔绝这种侵蚀,人在房屋内,本身就能够得到庇护。
章绪小心翼翼的找到一栋看起来比较豪华的屋子,因为豪华的屋子,效果也会比较好,再看了一眼风水,确保这不是什么凶宅。
然后,他进入房子里面,掏出一张芥子袋中的红纸,在脊檩上用红纸写上年月日和地址,用口水拍在房梁上面。
同时,他又用红头绳穿好两串铜钱,一双筷子,半尺大红布横拴在脊檩中间,写上“大吉”几个字。
然后,他点香,开始祈祷屋神,并写了一些简单的祝词。
这是乡野神婆们常用的招数,本质上是一场祭祀,是在祭‘宅神’,希望能够借助宅神的力量得到庇佑。
章绪敬神完毕,他又在房子里找了找,找到了一些碗。拿出其中一个,在里面装上他自己吃的干粮,然后盖在旁边的房子边上,这是分送左邻右舍,敬拜孤魂野鬼。
这一系列的仪式,其实都是在给宅神安位,巫道认为,天地间处处都有神在,所以,从摆地基那天起就有了宅神,宅神本身属于游神,所以要用红纸写上地址,拍在大梁上,借此吸引各方游神前来入住。
盖在外面的碗,也是为了让孤魂野鬼们去帮忙通传。
游神如果愿意,就会在这里安家,成为宅神,庇护一家。
章绪在脊檩中间给宅神安了位,使它居于全家最高位置,高高在上保佑一家健康,用红头绳串钱,就是先给宅神的敬意,放在它的神位旁边。
只是……
有个问题。
当一切的仪式完成之后,本来应该是会有游神归位成为宅神的,接着就会有宅神的力量庇护这座房子,将外界的寒冷隔绝出去。
但游神没有来。
章绪不明白,怎么回事?
如果是个正统巫觋的话,很快就可以自己找到答案,那就是因为……整个松国,已经没有半个游神了。
人道的清除,可不只是清除那些生命。
从最基本的植物,动物,细菌,真菌,藻类,再到从地灵,到各种游神,幽鬼——
全部,无一例外,尽皆死绝。
巫觋,或者他们的巫术,祭祀,借力山水,各方神祇相助,全部被抹杀。
这片战场本来就是为了钳制巫觋而做的。
章绪虽然这种武人,虽然修行的不是巫道,但毕竟是巫道环境下出生的,和乡野神婆也学过几手,而这些手段在这里都失效了。
人道全都算到,并且付诸实践了。
李启想故意让一个大祭节点出来,引诱人道,顺便解决百越危机?
好啊,那就大大方方的把鱼饵吃掉,把鱼竿甚至是钓鱼人一起拽下水来。
你会钓鱼,鱼难道就不想吃你?
人道不一定知道李启的打算,但他们肯定知道李启有某种目的。
那无所谓。
大家都有目的,不妨看看谁的手段高超,谁能率先达成目标。
这是一场战争,不是一场战斗。
四品之间的战斗已经打过一场了。
而战争才刚刚开始。
对于李启和人道的那位智囊军师来说,他们的斗争已经缓缓拉开序幕。
百越的万物众生,万亿亿计算的生灵,都在两者的智慧之间开始被影响,他们甚至察觉不到这种影响,但这一切将会坚定的推进,不会有半分迟疑。
只是……有个隐患。
李启会比较累。
他才刚刚和人道四品折冲都尉打了一架,在对方知道自己跟脚的情况下,被针对性的战术打成了平手。
但对方却可以好好养伤,李启却得拖着重伤之躯和对方的智者军师继续拼脑力。
他的身中神损失如此之严重,让他的元神不得不担负起内天地的其他方面的安排,这也直接导致了他的算力受限严重。
用CPU来跑GPU的活儿,对他的算力占用极其严重,这种情况下的推演自然也严重受限。
换句话来说……
李启现在,智力变低了。
这对人道来说,或许也在计算之内?
总而言之,局势仍然犹未可知。
另一边,白狄来到了战场之上。
他受命前来,是为了收集情报,人道肯定也有类似的角色存在,毕竟七品说小不小,说大不大,做这种事情刚刚好。
他爬上一条坑洼不平的路,来到了荒凉的原野。
此时正是夕阳,风卷起被橙红色的雪花,高原上零星散落着岩石和荆棘,灌木被雪压弯了腰,广阔的冬日天空将这一切笼罩其中。
明明不是下雪的季节,不过却因为术法而导致了风雪千里。
地表上现在铺满了雪,橙红色的夕阳映照在雪地上,晃的人眼花,天空中落下的与其说是雪,不如说是冰沙,被刮起的狂风一吹,卷起一蓬接一蓬,满空飞舞而下,打在地上,沙沙乱响,风中不时发出一种凄厉的哨声,听去刺耳极了。
雪霏霏,风凛凛,寒光凌乱,一片苦寒风景。
“祈灾之法……这场雪灾,是巫道的法门。”白狄看着这些雪,他已经调查了数天,差不多已经得到了结果。
天有三辰,地有五行,五行之沴,地气为之也。水不润下,火不炎上,木不曲直,金不从革,土爰稼穑,稼穑不熟,是之谓失其性。五行之性本乎地,人附于地,人之五事,又应于地之五行。
如今的情况,就是‘水不润下’。
水不润下,则为咎徵。
凡恒寒、恒阴、雪霜、冰雹、鱼孽、蝗蝻、豕祸、龙蛇之孽、马异、疾疫、鼓妖、陨石、水潦、水变、黑眚、黑祥,这些灾异皆属之于水。
此刻,有巫觋做法,使得水不润下,让五行失衡,进而出现了这千里大雪,并且这种雪的寒冷几乎无法抵抗。
对个体强者来说,这样的寒冷忍忍就过去了,大不了也就冻伤一下,伤不到根本,但对于军队来说,这种雪灾不仅会影响士气,还会导致成片成片的非战斗伤亡。
“人道的巫觋吗……”白狄思索了一下,最终得出了这个结论。
人道,也是有巫觋的。
昔日人巫分家的时候,重黎二氏并没有跟随巫道,而是选择了追随当时的人皇。
现在看起来,应该是人道那边的巫觋出手了。
他将情报抄送,通过术法发给机要处。
很快就会有专家组接手这个情报,研究破解之法。
战场就是这样,你一招我一招,互相比拼各自的手段,如果破解不了,那优势就是对面应该拿的。
做完这些,白狄继续在战场上游荡,搜寻着敌人军队的痕迹,发现之后就立刻汇报,通过这种笨办法,战场迷雾被一点点揭开,人道的动向也开始清晰起来。
没办法,只能用笨办法了,直接推演肯定被干涉,以术法远观,或者干脆从天空往下看,都可能被影响。
比如白狄,此刻就在被干涉的状态之中,寻常的推演之法是找不到他的。
那就只能用人,让侦察者来到战场亲自见见,然后汇报给上面,这样碎片式的信息,拼成一个完整的战场。
不过他并没有动手,毕竟围杀七品对这些人道军队来说,并不是做不到,他得小心点才行,还是情报更重要。
只是,白狄做这件事的时候,突然之间,他猛的回头。
就在他回头的那一刹那——
两柄飞刀已经来到了他身周二尺。
手中的獬豸剑直接出鞘,随着一声清脆悦耳的剑鸣声,两口飞刀被击坠,同时白狄身周也开始出现一尊虚影。
如牛,一角,毛青,身似鹿而四足似熊。
那是獬豸的虚影,是正直之兽的模样。
“?”白狄露出疑惑的表情,他没有发现有人的踪影。
但很显然,刚刚的确有攻击。
没等他想明白,又是两口飞刀。
飞刀在雪中削出两条细线,无声无息的掠过空气,丝滑而又充满弧线的美感。
速度很快,刀刃很轻。
不过,在獬豸那能够看穿曲直的眼睛面前,这根本算不上什么,獬豸剑再度挥舞,将飞刀击穿。
然后,几乎是同时,白狄的荡魔真气注入剑体,旋转的剑锋瞬间变化,狂风暴雨般的打击瞬息而来!
看似什么都没有的空气之中——
剑锋入肉,激起一片血花,剑刃与肌肉,软骨之间的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一个身影随之逃窜,躲开了白狄的追击。
“身融自然……果然是巫觋。”白狄甩了一下剑,血落入了白雪之中,然后融化在一片橙红色的夕阳里,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刚刚那是身融自然,对方似乎是觉得这样就能蒙蔽他的眼睛。
好在,獬豸的眼睛是能看穿人心的。
他确实找不到对面,但能够清楚的看见‘心绪’的波动,这和高品修行者‘洞穿人心’的原理不一样,这是獬豸的天赋神通,但无论如何,足够看穿对方了。
只要感应着他的‘心绪’,那么身融自然也无所遁形。
所以,白狄马上跟上,利用自己的移动速度紧随其后。
或许是察觉到自己跑不了了,那位身融自然的巫觋选择了停下,同时解除了身融自然的形态。
那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巫觋,也是七品,不过……修行的功法和巫神山的有显著区别。
“身为巫觋,却为人所用,重黎二氏还真是……特立独行。”白狄也立刻停下,开口说道。
说话的同时,他也在观察对方。
功法奇异,和巫神山的巫觋有着非常巨大的差别,但是却能明显瞧出‘同源’的意思来。
重黎二氏,这两支巫觋,是在太古人神分离的时候,最终选择加入人道的两支。
既是圣皇,也是人皇的颛顼,命令重黎二人施展神通,令人神分离,绝地天通,是一次重大的改变。
改变的结果是‘人神异业’,自此之后,人道的百官,和巫道的百官就有了区分,反映到官职名称上则是不再将神名赋予官职,也直接导致了太古时代的结束,人,神,巫三者彻底划开了界限。
时至今日,巫仍然与神和妖有着良好的关系,不过人道却已经在自己的道路上一骑绝尘,走到了‘以人代天’的地步。
“人巫本就是一体,谈何特立独行,倒是巫神山,不肯放弃权柄,不愿承认圣皇之名,自以为能够居中调和万物,不是更加傲慢吗?他们居中调和万物,其本身就是自以为自己比万物更高贵,那和人道又有什么区别?”那人也如此回复道。
但白狄没有回复这句,太古时期的事情,他不关心,已经不知道多久了,爱咋咋地吧。
他只是在关注对方的术法,说道:“重黎并称,并且都归于火正,火正黎司地以属民,位南方,所以……你是以火法,阻止水气润下?这场大雪,是你的杰作。”
“不错,不过……你在乎这个做什么?你不追过来吗?”那位巫觋有些好奇。
“没必要,这不是你的本体,杀了也是无用,倒不如多聊两句。”白狄说道。
“多聊两句?也是,你有獬豸残魂附体,能分辨言语真假,我和你多聊两句,不知道要被你套出多少事情来。”这位巫觋笑笑,点破了白狄。
第七百九十四章 与李启的渊源
雪原之上,来自人道的巫觋,和白狄对峙着。
白狄很清楚,对方的真身大概率就在这附近不远,最多几百里而已。
不过很奇异的是,对方的分身也具备思绪,也就是说,这并不只是单纯的投影类型的分身,而是类似身外化身一样的,具备独立思考能力的分身。
这位巫觋一言洞穿了白狄的打算,识破了白狄准备利用自己分辨谎言的能力来刺探情报的行为。
被看穿之后,白狄也不恼,只是说道:“既然知道我的目的,那你为何还留在这里?我想想看,是你走不开,是吗?现在的你,如果贸然行动,那一定被我察觉到本体在什么地方,所以只能和我说话,看似是中了我的计,实则是在给你争取时间?”
“真是敏锐,所言不虚,的确如此。”这个巫觋坦然的承认了下来。
但他承认之后,白狄的表情却阴沉了下来。
对方在说谎,獬豸之眼能够辨别忠奸,识破谎言,而现在这个能力却告诉他,对方说的是假的。
也就是说,这个巫觋实际上具备离开的能力?
不,不对,如果是这样的话,对方就不至于说那句话引导自己了。
他是故意说谎的,是为了诱导自己,让自己以为是底牌,毕竟……说谎也分很多种,通过说一个谎言,来掩饰其他东西,是很有可能的。
这个巫觋真是狡猾,和这种人说话,很麻烦。
在意识到这点后,白狄没有多说什么,他不再理睬那个分身,那样是在给对方时间。
荡魔真气鼓动,紧接着,周围的大雪开始翻搅,凌厉的能量波纹漫天狂舞,只能看见无数流光缓缓升起,宛若星辰,就像风雪之中,冉冉升起一圈星座。
随后,星座一变,每一道流光都以一种特殊的节奏飘逸窜动,就如同绽开的花瓣,在空中崩碎开来,接下来,一股沉重的压力笼罩在周围!
第九福地,乃是荡魔天尊的法场,虽然以武艺见长,但他们的武艺也都是靠近这方面的。
光是一个‘荡’字,就已经能够知道这位大能者的战斗风格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波纹蔓延向更远方,带着波痕激荡
平滑的地面,此刻全部龟裂,大地咯咯作响!落地的冲击波在地上制造出一条又一条不断向前传播的固体波浪!
大地的塌陷开始蔓延,风云翻涌,大雪也为之而停顿,一条条白线似的波浪倒退着飞出去
,只是站在地面上,就能够感受到颤抖,岩层摩擦产生的尖啸好似在哀嚎,余波的冲击将大地摩擦出火星,地层之中浓密的刺鼻黑烟像烽燧狼烟一样冲出,在天空中盘旋。
在荡魔真气的力量下,地面就像是水面一样产生了巨大的波纹状冲击波,蔓延数公里,形成了一座环形山。
地面这个固体,就像是水面一样,多出了一圈圈的波纹,看得见的波纹绵延出去数百米,形成的环形山也是这个大小。
可是,看不见的波纹,仍然在继续蔓延。
地震波是可以传播数万里的。
“找到你了。”白狄感应着地震波,顺着回馈,找到了对方。
这样做,白狄可以找到对方,不过同时也肯定会暴露自身的位置,要不了多久,人道的大军和高手就该来围剿他了。
那个巫觋也知道这一点,他只是笑笑,马上转身夺路就逃。
只要别被秒了,那么等援军抵达,白狄就是死路一条。
白狄也知道这点,所以他根本没有追踪,他也转身就跑!
不就是跑路吗?说的谁不会一样。
白狄已经知道自己被盯上了,再留下也没有意义,他已经被察觉到了,不如直接跑路。
那么……跑路之前,就最后做点事吧。
利用震动,大规模的,尽可能的记录地形和信息,也不去追对面,直接跑路就完事儿了。
双方只是打了个照面,各自有着自己的考虑,各自又躲闪离去,没有正面冲突。
此前就说过了。
这是一场战争。
而战争是有很多人参与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思,有的是雄心壮志,有的则是小九九。
他们会自己做出决策,不一定总是听指挥的。
就好像是章绪一样,他的士兵们就不听指挥,最终带着章绪一起步入了险境之中。
现在,白狄也是一样,他做出了自己的决定,虽然拿到了大量情报,但却是一次性的,被标记之后,他很难再进战场了。
而作为指挥官的沈水碧和李启,则需要考虑到这些变数,甚至主动利用这些变数,才能完成自己的目的。
战争,不是指挥官的游戏,最考验的并非是指挥官的排兵布阵。
战争,是所有人集结起来,豁出性命要达成自己目标的一场豪赌。
至于目标是什么……
那每个人可就不一样了。
如何统一所有人的目标,让他们上同一台赌桌,而不是打着打着就变成敌人,或者打着打着自己这边都散尽了,从庄家变成散家,这才是学问。
李启这边可不是什么团结的人。
白狄自己是道门的人,诸多百越国主也是各怀鬼胎,甚至包括章绪这种人也有自己的想法,每个士兵,每个军官,每一位太守,每个国主,都有自己的小算盘。
李启和沈水碧得把他们的算盘摞到一起,才能获得和人道一战的资格。
没错,只是‘资格’而已。
因为人道本来就是一条心的。
此时,沈水碧这边,她也接收到了白狄的消息。
“这样吗?”她沉吟了一下。
白狄进入战场只有几天而已,就已经被人道标记了,该换下一个去了。
几天时间已经很不错了,更别说还拿到了不少的情报,赚了。
这种侦察兵本身就是消耗品,以人道的搜索能力,支撑几天才被发现是很正常的,能够全身而退更是运气相当不错的了。
那么,该挑选下一个进去的七品。
同时,得把重黎二氏的巫觋到来的消息告诉李启。
毕竟……那可是重黎二氏啊。
重黎二氏,和李启那一脉,有着相当深的渊源,他们的到来,必然是有人道图谋的。
至于这图谋是什么,那就不好说了。
交给李启考虑的吧,他懂得多,自己的话……专注于维持战场就行了,反正李启肯定希望那片战场继续打下去。
沈水碧将所有的信息上交给李启,自己继续开始寻找安排其他的事情。
而李启此刻,收到了这些信息。
在看见‘重黎二氏’的巫觋加入战场之后,他竟然愣了一下。
确实是有些惊讶,没想到人道竟然派遣了重黎二氏的巫觋前来对付他,这是真想搞点事情啊?
正如沈水碧想的那样,重黎二氏,确实和李启这一脉,有那么一点关系。
嗯……怎么说呢,应该说,二者,本身就是一脉的。
重黎二氏,是太古圣皇颛顼高阳氏之后,曾经为帝喾高辛氏的火正,是当时的火官,其血统是半神半人,具备一部分地祇的性质。
皇和帝两个字,其实是不同的尊称,二者是意义不同的。
‘圣皇’,和‘帝某某’,意思是完全不同的。
皇,是人的领袖。
而‘帝’是神的领袖。
二者的来源也不一样,皇本意,光辉伟大,字形来源于像光焰上腾的样子,是人之领袖的辉光展现的意思。
而帝,则是祭祀之时,架木或束木焚烧所用的架子所象形而成,这种架子都是高位神官才配拥有的,所以搭配上他们的名字,比如‘帝尧,帝舜,帝俊’,以及那最初之神的顶端:那位‘昊天上帝’。
人道后来有些人皇,自称为‘皇帝’,实际上就是在说自己超越了人神之别,已经统领万物的意思。
不过,现在的人皇都不曾这么自称了,他们现在自称为‘至尊’,而不是皇帝,因为神道并没有真正沦为人的囚徒。
但在太古时期,皇和帝有时候分的没有那么清楚,因为很多时候……太古圣皇他们自己就是‘帝’,他们降临凡间成为了‘皇’,二者的界限是很模糊的。
最典型的就是太古圣皇颛顼。
他既是‘圣皇颛顼’,又是‘帝高阳’,这位高位天神,一手主导了人神分离,并且最终选择了‘人’的那一支,绝地天通,将人神彻底隔离开来。
执行这一计划的,就是他的直系后嗣,重黎二氏。
姓氏,姓氏,在太古时期也是分开的,和现在的姓氏合并,用姓来同时指代二者不一样。
太古,姓是指你的母系,氏是指你的父系,所以会有某某姓,某某氏的说法,称呼嫁出去的妇人为‘王黄氏’,就是说,这个女人是王家的女儿,嫁给了黄家。
重黎二氏,是他们的氏,而他们的姓……是姓‘祝’。
没错,姓祝。
重黎二氏有一个极其出名的先祖,一位火正大神,名字叫做——
‘祝融’。
没错,祝融的祝,就是祝凤丹的祝。
这点李启是知道的,自己的老师,实际上他的先祖是‘祝融’,而自己这一脉祝人,就是当初的重黎二氏分出去的。
太古时期,人神分裂,重黎二氏也因此而分裂,其中一部分跟随帝高阳,成为了‘重姓和黎姓’,另一部分则依然和巫觋们在一起,成为了现在的‘祝姓’。
对高位存在而言,姓可不能随便搞的,比如李启曾经和一位武道老者有关系,对方名字叫做‘神易军’,意思就是他其实是神祇血脉。
又比如李启,他如果想的话,其实可以改姓叫做‘祝启’,以表明他的身份,同时他的名字也会受到‘祝’这个姓氏的保护。
只是李启不想而已,他依然延续了自己的‘李’姓,这代表了他的家系,李师薇继承了这个姓氏的同时,也会在因果上产生联系。
人道不可能不知道这些。
所以,现在,重黎二氏的出现,到底是想做什么?
李启想要深入推演,但是……他意识到这不行,不能这么做,此刻的他无法去推演这种程度的事情,肯定会被反噬的。
“重黎二氏的巫觋……我的跟脚?”李启思索着,到底这种联系能产生怎么样的影响呢?
只是,想了一会,他始终没能想明白。
但是,这个时候,他突然一个激灵。
巫觋的第六感总是很灵验。
他的第六感,这个时候,让他脑子里多出来了一句话。
就像是那种,你做某件事,突然就有一句歌词冒出来,然后一直在你脑子里循环的感觉,这个念头冒出来的过于突兀,而且消弭不掉。
李启脑子里冒出来的这句话,是一首童谣。
“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喵喵喵~猫来啦,咕噜咕噜滚下来。”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形成语音在李启脑子里一直打转。
“这是……怎么个情况?”李启有些愕然。
为什么第六感会冒出来这句话?
巫觋的第六感,一般都是来自各种天地之间的信息所提供的自然感应,类似于天人交感产生的某种‘预料’,因为信息来源是整个天地,所以大概十有五六都是对的。
现在这个情况,突然又冒出来一个第六感,把李启整的更迷糊了。
现在……怎么回事啊?
思考着这些,李启只觉得大脑发热,满脑子都是各种各样的思绪。
最后,大脑红温的李启直接选择了放弃。
“算了,此事我恐怕是想不明白,这边的改造已经告一段落……去找老师问一问吧。”李启这么想着,然后轮椅挪动,消失在了原地。
李启开着轮椅,一路飙车,迅速来到了祝凤丹所在的地方。
祝凤丹的情况,没比李启好多少,只剩下半颗头的他,正用意念操控着许多材料,似乎正在组合某种祭祀。
看见李启来了,他放下手里的活儿:“怎么?搞不定?我这边可帮不了什么忙。”
“老师,我发现了重黎二氏,他们的人已经到战场了,我想不通这背后有什么,所以前来请教。”李启开门见山,认真说道。
这话给祝凤丹也整愣了。
月底了,大家月票点一点啊
第七百九十五章 时序
听见了重黎二氏降临的消息,让祝凤丹都愣住了。
然后,他剩下的半个脑袋思索了一下,问道:“几品?”
“七品。”李启老老实实的回答道。
“七品……啧,有点尴尬啊。”祝凤丹啧了一声,剩下的那只眼睛皱了皱眉,一脸不悦。
也是正常,因为七品确实很尴尬。
如果是八品九品,那么可以说是路过的,只是顺便被发配到了这个战场之中,作为基层普通杂兵被分过来的。
如果是五品四品左右,那么几乎可以肯定,确实是冲着李启和祝凤丹的跟脚来的。
但七品刚好卡在中间,还真不好判断。
不过,祝凤丹的性格,也不像是李启那种会忧心忡忡的,他想了几秒钟,撇了撇只剩半边的嘴,说道:“不过只有七品而已,别整的和惊弓之鸟一样,箭还没到身边,一声弦鸣就吓得哆嗦,该做什么做什么,这事儿我来想,对了,你的身中神都这样了,有没有考虑放弃内天地?”
“放弃内天地?”李启表情疑惑:“我诸多修为皆在内天地,若是全凭精神和神魂,我的神通术法,甚至道途都无法推演完全,这怎么能行?”
“不是说放弃,而是说现在放弃,现在这具身体完全是在拖累你的元神,直接放弃,死了算了,化作阴鬼,到时候虽然战力下跌七八成,可打死几百个五品还是没问题的,要不要试试?”祝凤丹提议道。
“……没必要吧?现在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吗?”李启表情有些不情愿。
放弃肉身,说的简单,一旦真的变成阴鬼,可就回不去了,之后想恢复肉身,那就只剩下投胎一条路了。
虽然祝老师说的很轻巧,一句:“死了算了。”就盖过去了,但李启觉得自己还能抢救一下。
“又不会真的死,你现在的状态,投胎重修也要不了几十万年就重回巅峰了。”祝凤丹倒是一脸轻松。
“老师,我修行到现在还没有几十万年呢。”李启提醒道。
“装什么,轮回的时间不是时间啊?我们算体感时间,体感时间,懂吧,而且现在这个档次了,时间对伱我来说还有意义吗?对我们有意义的是‘时序’啊。”祝凤丹随口说道。
祝凤丹随口一句话,李启的眼睛却突然精光一闪。
时间不重要,重要的是时序。
这话,直接让李启脑子里诸多灵感的碎片一个激灵,然后排成了一列,形成了一个崭新的灵感。
换而言之,这就叫‘顿悟’。
祝凤丹看了一眼李启。
好嘛。
行吧,我们天才就是这样的,顿悟这种事一天一次吧,就当日常锻炼了。
祝凤丹扭头离开,继续搭他的那些看起来像是积木一样的材料,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竟然让他连疗伤都不做,顶着半个人头就开始干活。
而李启这边,他则开始思考……所谓的‘时序’。
时序,其实就是字面意思,也就是:时间的先后顺序。
那么,时间呢?
时间,好像就是一条数轴,一条从起点开始,朝着无限远的彼岸延长的一条直线。
而时序,就是这条数轴上面的数字。
一条数轴上,一个数字的大小是确定的,不管是有理数还是无理数,都是如此。
那么,这些数字的大小排序,就是事情发生的节点。
这些节点必然是独一无二的,因为时间其实是可以无限分割的,无理数是无穷小数,所以有无限的时点,这些时点必然不重合。
无限的时点,就可以分配给无限的事件,就好像希尔伯特旅馆一样,无限的旅客,每个都可以获得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
因此,每件事情,都具备自己的时序。
从宇宙创始之初,到现在,每一件事,都有自己独特的‘次序’。
类似于回合制游戏的‘行动条’,到了你的回合才能行动,一个一个顺着来,这个完成了,再到下一个,每件事都有自己的‘次序’。
从开天辟地宇宙诞生,再到万物归亡时间终末,每件事都在‘时序’上排好了自己的位置。
而时序的表现形式,这个时序表现出来的某种模样,就是‘因果’。
这点可以从因果的‘先后性质’上面看出端倪,因果也是一样,从‘第一因’开始的那一刹那,因成为果,果又为因,因又为果,无限循环,以一种具备典型‘时序’的结构朝着后方延续下去。
所以,因果很有可能是时序的一种表现。
不过,众所周知,三品已经有能力影响因果了,而四品虽然不能影响因果,但自身也不再受因果律影响,具备了初步的实在性,他们自身就能够不依靠‘原因’而存在。
换句话说,把‘母亲生下了我,我修炼成了四品’这句话中的,‘母亲生下了我’这个我存在的原因删掉,五品会直接消失,而四品依然会存在,因为四品是‘自在’的,他们可以仅凭自身维持自身的存在。
李启是特例,李启是五品的时候具备了三品特质,获得了影响因果的能力。
那么,因果既然有可能是时序的表现形式之一,那么李启所得到的这种‘择定未来’的回溯能力,是否是影响时序的能力呢?
不一定。
不对……可以说,一定不是。
因为,因果律被打破之后,‘倒因为果’‘先因后果’这种事情,本质上是直接修改了现实,使得现实必须符合新的因果。
例如,一个人被捅了。
李启出手,将捅他的刀这个的原因去掉,那么这个人会直接活过来,这个时候,因果依然是成立的,只是在具备‘实在性’的存在眼中,因果被改了,但实际上,从世界本身的角度来看,因果依然成立。
只是事件重新发生了一次而已。
这个时候,从‘时序’的角度来看,因果就是真的颠倒了。
因为,对‘时间’而言,事情的顺序是:第一次因果,逆转因果,第二次因果。
一切清清楚楚,全都在时序之中标好了。
所以,因果本身,和时序无关,因为无论如何,时间是不会动的。
如果你回溯了时间,那么你会发现,时间依然在前进,只是多出了一些‘回溯’的重复记忆而已。
对你个人而言,时间永远不会后退,他一直往前,是一条无止境的单行线。
而且,时间是绝对主观的,每个人都有自己单独的时间线,这也是特异宙光产生的原因。
所以……因果可以逆转,但时序无法逆转。
时序,是隐藏在因果背后的,真正的,无法改变和逆转的事物。
正如同李启此前所领悟的那样。
未来和过去,是不存在的,所有的一切,都是现在。
而时序,则是一张图纸,标注了过去的所有事,书写着现在的所有事,并且还有着无限宽广的空间,等待着未来的所有事。
那些大能者的无限回溯,或许对当事人来说是回溯,可对大能者自己来说,那些一次次发生过的,真真切切的历史。
时序无法改变,那么……时序重要在什么地方呢?
李启思索着。
不过,他突然意识到,现在不是他思索的时间,一抬头,发现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了,祝凤丹依然在做自己的事情。
既然已经得到了祝凤丹首肯,说是这事儿他来解决,那李启也就放弃了继续追问,说道:“唉,既然如此,那我就先告辞了,对了,老师,你这边是在做什么?”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祝凤丹哼哼着,如此说道。
“……那你为什么不恢复身体,我看你的内天地损伤并不严重,复原身躯好像看起来也不是什么难事吧?”李启有些疑惑。
李启很自然的忽略掉了佛曰两个字,毕竟对祝凤丹来说,哪天从他嘴里冒出来一句“圣人云”也是正常的。
不过也是好事,起码说明佛和圣人的脾气都不错。
什么时候他敢说‘皇帝诏曰’,那才是新闻,那时候大概会死吧。
“损伤不严重,不代表没有损伤啊,那个烂人输之前把我的肉身和内天地的联系切掉了,现在我动用不了太多修为,不过他比我要严重一点,他的话……这场战争的时间里大概可以宣布退役了,只是可惜,没能直接宰掉,不然就直接赢了。”祝凤丹随口说着。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老师不直接去干掉对方,现在三品无力,四品重伤,剩下那些……应该不是你的对手吧?”李启又问。
“你现在也是半死不活的,现在对面那个折冲都尉过来,你能不能拖着他一起死?怎么还问这种问题,不能出手不代表不能拼命啊,好了,别打扰我干活,快点滚快点滚。”祝凤丹翻了个白眼,然后催促李启赶紧离开。
李启摇了摇头,也没有多说什么,行礼之后,开着轮椅飙车出去了。
李启离开的时候,整个百越也在如火如荼的进行着改造。
白狄从前线退了出来,加入了监督的行列。
监督,是最近设立的一个职位。
百越数百个国家,每个国家差不多都有一个星球那么大,有些甚至是两三倍大,这种面积的改革,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够把控的。
一次暴动,很有可能演变成一场彻底的内乱,最后变成国内几百个势力的互相倾轧,像是民国末年那样。
说是改革,实际整个国度几乎崩溃,实质性的分裂成了几十个,军阀内战,各种势力到处火拼。
如果事情发展到那种地步,这个国度的国主肯定是不会坐视不理的,到时候李启就又会损失一个五品战力。
如果李启的变革会影响百越国主的核心利益,那他们肯定是不会跟着李启干的,李启必须要拉拢住他们。
所以,为了防止事态的扩张,需要设立一个监督机构,保证变革和生产体系的革新是可控的,是不会影响到国主们的道基和利益的。
监督这个机构,就由此而生,他们负责让百越的变革不会影响到那些真正的利益者——百越国主。
尽管李启很想把百越国主们都剁了,但很明显现在大战在即,是不可能的,也就只能默许这种事情,然后尽可能的开始改造百越现在的境况。
从前线的侦察兵退掉之后,白狄就加入了监督的行列,獬豸的能力让他在这个岗位上如虎添翼。
而且,常年习武,荡魔除魔的经历,也让他非常的果断,就和他面对那个人道巫觋一样,说打就打,说跑就跑,没有半分拖延。
在监督这件事上,他的习惯是,不要自证剖腹吃了几碗粉,而是要把对方的眼睛挖出来吃进去,让他自己看。
所以,白狄能够很轻松的监管住那些试图借助这场变革来谋私利的那些人。
而白狄这种人,也是李启现在最需要的。
李启不怕其他人反对,他有绝对的暴力来推进这场变革,他需要的就是有一个有足够能力去推进变革的人,他必须足够坚定,而且还能够有些手段,不至于扛不住事儿,挡不住诱惑。
好在,有罗浮山和他联合建立的商会。
李启对这个商会不怎么上心,基本上都是交给罗浮山方面在管理,此时此刻,就派上了用场。
除了少数白狄这样的外来者,如今的监督队伍,基本上都交给了来自域外商会的这批李启直系心腹。
说是心腹,其实也不尽然,毕竟李启基本上都不认识,平时都是阳凝在负责,李启在这个商会的唯一作用就是提供一个‘公子’的名头。
不过这个名头可以说是整个商会的立足之本,非常重要,简直就像是一家矿业公司的采矿许可证一样,没了这个证,整个商会都要散掉。
此刻,白狄正在和来自商会的同僚们接洽。
“张幽,是吧?”白狄看向眼前的女子,年纪看起来很轻,不过修行者的年纪嘛,不能当真。
白狄自己虽然是五十几岁的容貌,但实际上他的年龄和张幽差不了几百岁。
他听说了,这位张幽,可是大名鼎鼎。
第七百九十六章 打碎世道
张幽,修为七品,修行的也是道门功法,不过那只是因为她年轻的时候只有道门功法,她实际上的水平远不止于此。
之所以说她有名,是因为这位姑娘确实是相当有能力的。
她曾经经手过数百个世界,后来升职之后更是照料一个世界群的所有生意,是著名的能干,能力非常强,精于算计,擅长谋划,行动能力也强。
除此之外,据传闻,她还是李师薇的好友。
李师薇,也就是祝人的女儿,说是公主也不为过,甚至可以说,诸天之中没几个身份比她更高贵的。
多少国度的公主都不配给她提鞋啊,父亲是四品,爷爷辈的是三品,要说关系甚至可以一路通到更上面去。
虽然这只是个传闻,不过无风不起浪,想来肯定是有点端倪的。
只不过,作为这种人物的好友,她的成绩就显得有些理所当然了,没点本事怎么和大小姐玩到一块去?
白狄看着张幽,这个同僚看起来能力不错。
“白狄阁下,你好。”张幽撩了一下头发,对白狄说道。
还没等白狄说话,她就继续熟稔的说着:“和李师薇的事情,都是空穴来风,阁下不要听信传闻,我们先做正事。”
“我来和你会面之前,已经提前观察了情况,这是我的计划书,你看看有没有什么意见和建议。”
张幽从芥子袋中拿出一叠文件,递给白狄。
确实干练。
白狄也不多说什么,拿起文件就开始看了起来。
步骤安排的非常详细。
首先,她简要叙述了一下一万年间,百越诸国形势发展的一个简略缩写,写了一篇类似于论文的研究报告。
而且,她还知道底层权力的组织架构,这是一种主要由地主和修行者两个架构分出来的‘世俗’与‘修行者’互帮互助的组织架构。
各个地主分居各地,相互间利害不尽相同,为了不致因相互间的矛盾冲突而损害大家的共同利益,并且为了镇压和更好的管理下方的民众,使他们俯首贴耳,甘受奴役,那么,一个强有力的全国的统一的政权对他们是有利的。
而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地主阶级要建立这样的统一政权,就只能去努力去制造一些有无上权威,甚至带有神圣性的‘官员’和‘国主’,让一切政权力量集中在这‘国主和官员’这些个人的身上。
有了这种神圣性,再加上官员们那超乎寻常的神通和术法,自然就能够把社会形态稳稳的牢固在这个阶段。
所以,破除掉这种神圣性,就能够动摇所有人心之中,那些根深蒂固的东西。
并且,这不能是以暴力行为来进行的,如果你使用暴力行为,消灭了以前的官员和地主们,那你只不过是取代了他们,成为了新的神圣而已。
一个地主灭亡了,新的地主就会出生,不用是什么人当地主,反正地主一定是要有的,土地是一定要有一个主人的,否则那成了什么样子?
在这种心态下,如果稳固的社会形态将不会改变,地主总是以不同的形式出现。
所以,想要破除这种神圣性,就首先要在心态上打破这种神圣性,将‘地主和官员’们神圣的光环破除掉。
这很不容易,百越的封建时代经历过那样长的期间,积蓄了那样深厚的传统,要把它整个埋葬掉,并不是很容易的事。
一个人死了,会有鬼魂出现,一个历史时代死了,它的鬼魂自然也会继续活着,给新的时代以骚扰破坏的。
在论文里,张幽详细论证了这一点,她通过自己的情报看到,封建时代的小农经济固然在这段时间里,被李启和监督们进行的改造严重打击,受到了破坏,但是个体劳动小农经济没有改变,农民所受的封建剥削没有改变,这岂不正是旧时代的鬼魂还能继续生存活动的社会基础么?
李启打乱整个基层所有的手段,包括利用修行者的力量强杀地主,还是指使官府,利用律法消除农民的反抗心这些手段,其实本质上都是在利用这种神圣性。
这些手段,岂不正是旧时代的鬼魂的代表么?直到现在,在各种各样的战争席卷而来,人道的压力正在逐渐提升期间,但那些地主依然在敛财,修行者们还抱着:“输了我也可以跑路”的形态,百越国主们其中首鼠两端的也不在少数,凌霄国主这个时间还在尝试给自己牟利,甚至不惜引起内乱的风险,从这些事情上,也可以分明地看出,百越旧时代的鬼魂依附在他们的精神和行动上。
死去的鬼魂继续拖累着、妨碍着生人的道路,这是不容忽视的一件事,这也是计划之中最重要的一环。
白狄觉得这些文章见解很深,并且也有独特的解决思路,并不是只会提问题,不会解决问题的那种人。
大大小小的事情,农民怎么安置,官员怎么处理,土地安置,教育改造,传道的具体方式,如何破除神圣性之类的解决方案。
这些文章里写道:“想要破除这些神圣性,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也成为神圣,所以传播功法是必要的,一旦具备了和神圣同等的力量,自然也会消除对神圣的仰视,只是这样的行动必然带来更大的动乱,大量的修行者同时出现,他们甚至没有自己的道,极易产生更多的事情,所以需要斟酌。”
“但无论怎么说,鬼魂不能复活,历史不能回头,这又是确定无疑的事。”
“不管要采用怎样的手段,我们都必须快速的使历史的车头更加紧速率的前进,让应该死的和自找死路的赶快死去,让新的生命更无阻碍地成长起来。”
“我们将不只是击败一个敌人,而是击败一段历史,要为真正的,全新的百越断定基础,在这中间,旧时代所残留下来的一切鬼魂必定要肃清,一切遗毒必定要拔尽,一切老问题必定要作最后的清算,而最后这个崭新的问题,就必须从实践里得到答案了。”
读完这些文章,白狄微微颌首。
对方确实是有见解的,和这种人共事,很舒心。
“既然已有决策,只是最后拿不定主意,那就先做其他的,这份计划很有作用,那之后我们就按照这个方向去做。”白狄答应了下来。
有了计划和指导,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是顺理成章的了。
按部就班,一步一步推进即可。
对于众多来自商会的强者而言,这种事情本就是轻车熟路,大家本就共事多年,非常擅长做这些事情,这就是他们的日常。
张幽的名声也是由此而来的。
这种对许多地方的大规模行动,包括了暴力,渗透,扭转道统,传播文明,甚至大范围的毁灭或者重建世界群,是商会在域外的前期布置中最重要的一环。
搞定了这些,才能够安全行商不是吗?
而这些事情,很多都是张幽熟练的,她现在的工作就是负责这种大规模行动的计划和军师,是典型的智者和‘劳心者’。
有这种人出谋划策,其他执行者都会很安心。
白狄拿着计划书,去执行属于自己的那部分了。
而张幽则找了个地方坐下,看着四周的天空。
这里是百越,百林国。
百林国啊……她的家乡,她出生的地方。
她出生的地方,就是百林国,正剑宫,她的父亲是正剑宫的一位八品武者,一生行侠仗义,不求回报。
尽管如此,她却对这里没有丝毫的留念。
因为她的故事,可以换个说法……
一生争强斗狠,不顾家人。
行侠仗义,怎么不对家人行侠仗义?惹了一堆仇家,抗了一堆事情,最后不都是身边的人遭殃?
大侠,什么大侠……最后身体伤势太重,明明已经有了七品的道心,却因为气血枯败,年老体衰,身体暗疾太多而无法晋升,死的并不安详。
如今,她也回到了百林国。
正剑宫依然在,毕竟是有六品强者坐镇的组织,在百越一带还算是有些实力,存续到现在并不困难。
甚至在和白狄见面之前,她就已经去见了正剑宫的长老们了。
只不过……很失望。
还在江湖侠义,还在那副大侠作态,让张幽几乎作呕,但没办法,和其他地方比起来,正剑宫还算是好的了。
所以,张幽知道自己回来是为了什么。
当初是百越的世道,还有那个不负责任的父亲,把全家害成这样,她不得不九品的时候就远远跋涉去安南,误打误撞的加入了商会。
只是她的运气确实好,碰见了李师薇,甚至还亲眼见到了祝人,这一切都给了她足够的机缘,让她成长到如今的地步。
她一直都想改变百越这世道。
只是,七品什么都不算,根本没资格加入到这种程度的改变之中。
但……如今机会来了。
巫神山公子亲自主导的这一切,由绝对暴力的伟大存在担保后台。
张幽很庆幸自己知道了这个消息,并且主动要求来到了这里。
她会用自己的方式,把当初伤害过自己的……伤害过母亲和姨母的这个世道,亲手掐断。
许许多多的人,有的像是白狄那样,有的像是张幽那样,有的像是张好命那样,有的像是章绪那样。
他们每个人,都在这万年难得一见的乱世之中,扮演着自己的角色,以自己独有的能力,智力,体力,去改造这个世界。
这才是李启想看到的。
不管是张幽,还是白狄,亦或者是章绪,他们都对李启有着这样那样的猜测。
但他们都没猜对。
李启的器量,远超这些人的想象。
张幽觉得,李启是想借助他们的手,来让百越获得可以应对眼前的战争的能力。
白狄觉得,李启是为了抵抗人道,在集结力量。
章绪觉得,李启想赢得一场战争。
张好命觉得,李启想图谋他的家产。
每个人都觉得李启有图谋,但他们都没有李启的器量,他们无法想象李启在设计一个怎样的未来。
这些所有人,都是李启的棋子。
此刻,百越所有的存在,都是李启的助力,每个棋子自有其用处,无数人都自以为自己是在完成某项伟业,但时间将会证明这些人不过是必要之过程而已,是李启用来设计他们绝对想像不到的事物的一个零件。
只有拥有和李启同等的器量,或者……比李启的器量更大的存在,才能够看到——
李启想要的,从不是去强行创造一个他自己的百越,用武力去强硬的改变百越的情况,那种以绝对暴力来压制其他人,那样创造的百越,没有意义。
但不管他要什么,现在他在做的事情都很简单。
他在打碎百越的‘世道’。
打碎了世道,剩下的便是都是‘己道’。
百越国主的道,白狄的道,张幽的道,章绪的道,甚至可能是张好命的道,吞天妖主的道,包括了李启的道,以及,那些千千万万,百越数百个国家那数千亿甚至上万亿人,他们各自的道。
将会在这世道彻底崩碎的乱世,开始角逐。
所谓的‘逐鹿’也不过如此了吧。
谁的道能够赢到最后,谁就能成为百越的世道。
那时候,百越将会焕然一新。
在李启看来,作为封建统治者的百越国主,他们守旧不变,并不是因为他强,恰恰相反,是因为他腐败无能,因为他常常处于内忧外患交迫的不稳定状态之中。
百越国主们道基不稳,正常情况下是无法晋升五品的,全靠这种方法才能成为五品,他们对自己的五品珍视无比。
用乞儿拾到金子,死命坚持不放的譬喻来说明百越国主的守旧,是很适合的。
毕竟,越是在这样的时候,因为他们心里惧怕,越是要求苟延现状,而排斥任何敢于轻言改革的人。
所以,李启现在要做的,就是在潜移默化之中,让他们忽略掉自己手中的“金子“随时可能失掉的风险。
他的伤势,自然也被他利用了起来。
求月票啊,求月票啊
第七百九十七章 放松的国主们
在李启的微妙操纵之下,数以十万计的各色棋子都开始了自己的行动。
百越的世道……悄然绷断。
没错,这就是天演之道的应用,李启本身就是会的。
李启搞这些动作,百越国主们自然也不是不知道。
甚至,有些聪明人,已经意识到了李启在做什么。
悄然间,百越国主们,以各自的小团体和朋友关系,通过术法联系了起来。
比如大鹿国主,就和绿山国主,安阳国主,文狼国主四个人关系不错,他们平素里也时常玩到一起去,算的上是私交甚密了。
如今这个状况,有些超乎他们的预料了,于是他们四个组成的小团体,悄悄的私下里开了个会。
传讯术法中,安阳国主率先说道:“事情不太妙,这位公子如今的安排,就好像是在不放心我们似的。”
文狼国主则说道:“他身受重伤,只剩一个妻子支撑大局,人道步步紧逼,我们这帮人又不得他信任,他自然放心不下我们,如今我们最好不要擅自妄动,免得和凌霄一样被他抓住把柄,当鸡杀给猴看。”
“这是自然。”其他几人也连连附和。
起码这个,在国主之中是有共识的。
李启的实力有目共睹,和那位四品折冲都尉打架的时候,所展现出来的恐怖实力都已经让所有国主折服。
因此,哪怕李启陷入重伤,也没人敢于反噬。
噢,也不是没人敢,凌霄国主就敢,她借这个机会,以及自己和李启的关系,搞了一波内斗,给自己争取了一些宝物。
后来的事情嘛……大家就都清楚了,李启苏醒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凌霄国主斩了,把头送给大家看。
一位前花神,现国主,就这么死了,虽然不是死无葬身,真灵还可以投胎,算是留了一条活路……
如此一来,大家自然明白这位公子的意思。
公子不想和大家撕破脸皮,他还需要你们来帮他办事,但你们最好也不要不识抬举,别把本公子我当软柿子捏。
哪怕我现在身受重伤,弄死你们应该还是不成问题的,老老实实的干活,这不只是为了我,也是为了伱们,你们不会觉得人道来了,你们能讨得了好吧?
这是个巧妙的心理暗示。
如果李启是全盛姿态,那么这种做法,肯定会引来百越国主们的抵触情绪,因为这样太霸道,一味的施压只会让他们逆反,百越国主们也知道,自己其实是有价值的,不可能任由你这么欺辱,实在大不了转身投了人道去,到时候五品虽然不一定保得住,但小命肯定是保得住的,不像是在李启手底下做事一样,被当做猪一样随便杀死。
但此时不一样,李启受伤了,并且凌霄国主还有错在先。
所以李启的行为就变得可以理解,大家也都知道,可能是因为受伤,这位公子现在比较偏激,大家需要稍稍容忍一下。
面对一个全盛姿态,主动出击的公子,和一个重伤垂死,应激反应的公子,百越国主们的态度和忍耐上限是不一样的。
这种不一样,也在李启的预料之中。
但是,这时候,大鹿国主却叹息说道:“你倒是看得开,可我这边,毗邻松国,如今松国已灭,松国国主也死了,再后又当其冲的便是我,他这般态度,让我如何是好啊?”
绿山国主则安慰道:“别急,没什么大事,人道如今的攻势看起来并不大,五品战力投入的也不算多,下面的战争阵仗不小,影响却不大,估计是他们的四品被公子伤得不轻,一时半会也没办法组织有效的进攻。”
但大鹿国主叹息道:“越是看起来不大,我这心里就越没底,人道的德性你们也清楚,不动如山,动如雷霆,此时越是沉稳,说明后面的事情就越大,我这直面冲击的前线……不知道能不能顶得住啊。”
“顶得住,就算你顶不住,巫神山方面也一定会出手帮你顶住。”文狼国主这时候却突然神神秘秘的说道。
其他三个人异口同声的发出了:“嗯?”的声音,并且将注意力集中在文狼国主身上。
“此言怎讲,你知道什么内幕吗?”大鹿国主连忙问道。
“是知道一点事情,不过这个事情,是我从其他国主那里听来的,你们听完只可烂在肚子里,不能与他人提及。”文狼国主叮嘱道。
其他三人立马应下,表示绝对不会对其他人说。
于是,文狼国主这才小心翼翼的发出一段加密信息。
即使本来就已经在通讯术法里加密了一次,他依然选择了二次加密,显得高深莫测的。
其他人立刻通过自己这个小团体独有的密码表,开始解析这些信息。
看完之后,他们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不是他们沉不住气,而是这个消息实在是过于惊骇了。
这个消息说的是——
大鹿国,下方有圣皇遗迹。
太古圣皇,曾经在大麓泽传承道统,将圣皇的位置传下来。
如今这些太古圣皇,如果不是成为了大能者,那多半是早就已经入土了,而能够成为大能者是毕竟是少数。
但,就算是死了,这个遗迹本身的象征意义是无法抹消的。
就连大鹿国主自己都不清楚,原来自己脚底下……是圣皇遗迹。
“不是……你当初为什么要起名叫大鹿国?”这个时候,绿山国主突然对大鹿国主问道。
大鹿国主此刻却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他说道:“这名字不是我起的,我来的时候,这个地方就叫大鹿,所以我建国之时,也没有改名,你们也知道,为一地更名是很麻烦的,涉及到诸多因果和象征,我也不知道这个地方原来是遗迹啊。”
安阳国主则马上说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说不定,这场战争,就是为了你脚下的遗迹啊。”
这话一说,大鹿国主只觉得如坠冰窟。
如果真是如此的话……
那他问题可就大了。
“你先别急。”看见好友那边突然沉默了,安阳国主马上安慰道:“如果是这样的话,巫神山肯定会全力保你的。”
文狼国主马上附和道:“是,这就是我之前所说的,巫神山方面也一定会出手帮你顶住,所以就你个人而言,应该是不用担心的,只是……你可千万别生出二心,那时候的话……之前巫神山会用多大力气保你,现在就会用更多大力气杀你。”
“我懂,我懂。”大鹿国主擦了擦冷汗,但是没有接话。
这个重磅消息,炸的他们继续商谈的心思都没了,于是,在绿山国主的提议下,大家都悄然闭麦,然后开始各自冷静斟酌。
先缓缓,思考一下该怎么办,然后再谈其他的。
只是,四位国主不知道的是……
同样的传闻,正在以极快的速度,在各个国主之间的小团体之中开始蔓延。
本来是谁都不知道的事情,估计很快就要人尽皆知了。
而这一切……显而易见的,是李启在背后搞鬼。
这个消息从一开始透露出去,国主们显而易见的会自发传播。
那么,国主们也会马上意识到巫神山方面的决心和意志,对他们来说,太古圣皇这四个字简直就像是定心丸一样。
有了定心丸,李启现在的状况又是这样,再加上局势并不是很差,一下子就能将这些百越国主的忍耐度提升一个档次。
而李启也就有了更多的时间和空间去做他要做的事情。
不过……还是有一个问题在的。
那就是人道的反应。
人道为什么还不主动进攻?为什么还不肯提升战争烈度?
现在这种局限于四五个五品混战的战斗,肯定不是双方的全力,只能说是接触战,用来探探虚实的而已。
毕竟巫神山方面足足有好几百个五品,而人道那边也有好几十个呢。
几个五品的战斗,只能算是小型局部战场。
在域外可能会场面大一点,但在天下战场,就算没有了天罚的威胁,但天下本身的位格压制还是在的。
五品在天下依然无法突破天道极限,杀伤范围也就大大降低。
只是这个大大降低,依然能够毁灭数十万里的范围,要知道,当初绿山神金齿,他六品的时候,一个眼神就波及两千里范围呢。
虽然有些水货五品,不一定能打得过绿山神,但不说正面的杀力,只说波及范围,五品的范围显然只会比他更大。
这种前提下,如果人道真的觉得大祭节点很重要,他们早就该大量投入战争了。
可现在,双方都默契的保持着这种缓慢的投入,李启这边是想要通过松国来给自己压制百越国主们,那人道是想做什么?
李启如今身中神损伤,元神需要承担内天地的消耗,所以无法全力推演,因此不得而知。
但是无所谓。
不管人道的具体目的是什么,他们必须要通过一个手段来实行,李启不需要占卜先知,只需要观察到他们的背后行动,然后做出应对就可以了。
就这样,在大鹿国边境处,一种诡异的对峙局面出现了。
不知不觉……
就是六十年过去。
没错,六十年。
双方这一沉寂,就是六十年没有了,六十年之间,不管是李启还是人道南疆,都不曾过任何大动作。
在边境的摩擦,对松国大祭节点的争夺,已经变成了一种日常活动。
对百越的诸多生命来说,和人道开战……好像没什么特别的。
新出生的人并没有感觉自己受到了影响,甚至……好像生活还变好了。
整个社会都变的更有活力了。
就好像是冷战期间一样。
说是在打仗,但实际上,打仗已经变成了一种‘例行公事’,大家都不着急。
但是,依然有些变化。
比如……
百越所有人,是的,所有人。
每个国家,每个州,每个县城,都知道了,自己现在正在打仗,而且是在和‘人道’打仗,虽然他们哪怕一辈子都没有见过前线是什么样子。
很多地方都在流传关于人道的传说,尽管大部分人都没有真正见识过‘人道’是什么东西。
而且,破天荒的头一次……百越,知道自己叫百越了。
以往,百越地带,都是别的地方称呼其为百越的,他们自己不知道自己叫百越,如果回到过去,询问那个几千年的,正在当纤夫的李启,让他来回答自己在什么地方,他大概率会回答说自己在澧州,如果继续追问,他会说自己在大鹿国。
这就没有了。
大鹿国,就是他的全部世界。
至于百越是什么?
不知道啊,闻所未闻,根本不曾听说过什么东西叫做百越。
而现在他们知道了,自己脚下这片土地,叫做百越。
而且,百越还在和其他地方打仗,如果输了,所有人都得遭殃。
所以,他们得出钱,出力,出人,去其他地方帮忙,就是为了把‘人道’抵御在外。
他们看不见前线,但他们看得见年年岁岁都出发的军队,都运出去的物资,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说,人道真的存在,他们真的在打仗。
而且,有些精明的,甚至已经知道了‘百越’以外,还有整个‘天下’。
这看似没什么特别的,只是知道了几个地名而已,他们依然走不出身边三千里范围。
但是……
有时候,仅仅只是‘知道’,就能够打开人心中的一扇门。
黑暗中前行的时候,前面有一缕光,和没有光,给人的动力是完全不同的。
对无法忍受黑暗的人来说,那光就是唯一的希望。
“大不了投军去!”这句话不经意之间就流传了出去。
不管做了什么,有什么不如意,能力不足,亦或者别的什么,都可以投军去,这是一条绝对的出路。
而且,为了运送军需,各地都修建了道路。
道路,将原本闭塞的百越连通到了一起,每个国度自发的蔓延出了道路,和其他地方连接在一起。
有了外出的动力,又有了路……
整个百越,从一潭死水,瞬间变成了沸腾的大江。
各地的交流变的无比频繁,六十年间,在人道的压迫之下,百越的世道,宽松了许多。
第七百九十八章 人智
人道南疆,要塞之内。
在这个地方,依然在整军备战着,人道的真正精锐都还没有出动,现在还远远没到最终决战的时候。
而邱直,也在这里修养。
只不过,他修养的方式,有些奇异。
却见一座密室之中,他的身体被吊了起来,混身都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骨头和肌肉都伤的很重。
不过,若是熟悉经络的人来看,就会知道,这个姿势,恰好能保证他现在残破的肉身依然能够‘勉强运转’。
大概就类似于,一条电线,本来已经断掉了,强行接续在一起之后,那条电线是不可能保持笔直的,电线会有一个‘疙瘩’或者说‘扭曲’,如果接过线头的人,应该能够很容易理解这个状态。
而现在,邱直浑身上下的经络和血脉,都是‘疙瘩’,也正因为如此,他完全不可能正常躺平,必须要吊成这样,才能维护自己的身躯不坏死,这种‘扭曲’的状态下,他才能依然‘活着’。
他的伤势,可比李启严重多了,六十年过去,一点好转的迹象都没有。
最后关头,他为了强行突破李启的防御,杀穿了所有身中神,突破了百越集体地灵的压制,同时还要面对李启的术法和神通。
他那个时候,想做的事情就是把李启弄死,然后自己再慢慢治。
可惜,没做到。
但起码逼的李启也不能出手了。
不过,这些年来,邱直也没有闲着,他虽然身体不能动,但脑子还是好的,也时常在帮助军士和参谋们拿主意。
就在这个时候,副官走了进来。
“都尉。”副官走了上来,对邱直行礼。
“百越那边,依然在‘改道’?”一看见副官,邱直就立刻发问。
邱直被吊在半空,却依然沉稳的说道,语气一点变化都没有。
说不动如山,应该就是对他最好的诠释了。
“是,而且……我们也在主动透露很多东西,现在他们的改道,人道的思想掺杂了不少。”副官如此说道。
邱直点了点头,没有回话,而是陷入了沉思。
没错,李启的‘改道’,人道也有隐秘参与,很显然,邱直觉得比起正面打热战,这种战斗反而是更有利的。
起码邱直是这么认为的。
他对人道有绝对的自信,只要是在这种混乱的道争之中,那么人道没有输得理由。
你看看李启推行的那些措施。
学校,道路,各种基础建设,传道的方法,给人以光,给人以智的作风。
这些,那样不是人道的办法?
人道,本身就是启迪人智,让人得以燃烧出火花,让人得以从这个自然界之中独立出来的道统。
李启想要启迪整个百越,那么,人道就是他无可回避的障碍。
邱直认为,李启不可能在不接受人道方法的情况下,就完成这种改造。
因此,南疆选择了放弃热战,只要护住大祭节点,那就没必要继续打下去,人的生命是很宝贵的,不要浪费在这种地方。
只需要加入变革之中,那么,百越就会兵不血刃的成为人道的领地。
这是邱直对人道的绝对自信。
他完全相信,人道是优越于其他道统的,人道的存在,只要是正面竞争,那就不可能输给其他道统。
而且,从此刻展现出来的各种情况,各种建设,也足以看见,李启不可能回避人道,甚至他必须使用人道之法,才能够快速发展。
这本来就是理所应当的,在构筑一个公平的社会的时候,人道才是最优解。
百越的历史,其实就是国主的君权统治,君权由上面扩张加强,延伸出地主和官僚,王朝凭之而建立,持续。
王权的绝对压制,和凡人的困难的矛盾,构成了百越过去的历史。
从世卿政治到官僚政治,再到人道的天下为公,在这种的经济基础的社会变革中,来自这种根本道统的撼动,是会改变历史、创造历史的。
而人道就不一样了。
人道的官位和君主,本质是‘分工’,而不是阶级。
尽管修为层级和生命等级上有绝对的差异,因此而诞生了上下的区别,但这种区别并不是阶级差异,而是能力上的差异。
他之所以是折冲都尉,是因为他的能力配得上折冲都尉这个职位,能够为更多人做贡献,能够去实现自己的道路。
人道提供了对‘人’来说真正的平等,这种平等能够极大程度的促进个人能力的提升和整个社会的快速发展。
设想一下,当一个人百分之百劳有所获的时候,这个人怎么可能不去努力呢?
一旦他去努力了,那他自然会对社会有所贡献。
最终,社会原来越好,他自己也越来越好,形成一个正向循环。
但这个过程中,会有寄生虫,有的可能是自己不愿意努力,只想坐享其成,也可能是想要掠夺其他人的劳动。
而这种东西,就需要被消灭。
人道不养废人,不是寄生虫能呆的地方。
如果无法成为真正的‘人’,那突突了也不无不可。
你可以能力不够,人道也有许多普普通通的人,他们天赋不够,修行入不了品,但他们依然能够用精神的武器来武装自己,让自己充满斗志,就算现实束缚了他们的身躯,他们也会去尽己所能,不断学习,进步,劳动,享受充实的一生,最后圆满的步入死亡。
尽管他们创造的一切可能是微不足道的,但那依然是人的辉光闪耀之物,是人改造世界的证明,他们可以自傲的称呼自己为人,尽管他们可能修为弱小。
做不到这样的生命,不能称自己为人。
无法做到这种事情的生命,是不配享受人道这样的乌托邦的。
人道具备品德上的完美无瑕,绝对的自觉自愿。
人道的高贵,在于人的高贵。
这样的道统,在百越前进的道路上,怎么可能输给那些巫觋和妖物呢?
所以,邱直选择了延缓战争脚步,他会用时间来等待百越,等待百越之中,那些‘人’的觉醒。
只要他们觉醒了,百越自然会被他们拱手献上。
不需一兵一卒,李启就会惨败。
不过……这期间还是需要做些微小的调整,免得李启只改造生产关系,却不改造人智。
如果只改造生产关系,那就是把人变成了机器,让百越成为一台战争机器,那样就不好了。
必须开启人智,让百越之中的‘人’能够意识到自己的存在。
随后,人智自然会做出抉择。
而不管人智如何抉择,他们都已成人,而人做的抉择,自然是会倾向于人道的。
因此,帮助百越培育出‘人智’,就是现在的邱直正在做的。
一切都顺理成章。
邱直翻阅着各种报告,终端是具备意念操控的能力的,他不需要手脚也可以轻松阅览那山海一般的信息。
“继续吧,百越现在发展的不错,而消耗的也是巫道的力量,就让他们以巫道为花苞,诞生出属于人道的种子吧。”邱直看完了报告,如此说道。
“这边倒是不用担心,巫神山那边毕竟和我们殊途同归,想要发展,人道之法是必不可少的,只是有个问题,都尉,你的伤……医师上面的显示是,至少有七十年才能排到你,这已经是均衡了所有重要程度之后的最终排名了。”副官对邱直说道,语气有些担忧。
“还有七十年吗……其实不算长,他们已经很快了,医师也有自己的极限,客观限制就在那里,不必苛求,等待就好。”邱直倒是显得比较坦然。
反正医师那边,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自己并不是最重要的战区,他们也有很多更重要的病人急需救治,能够一百一十年就排到,已经是很快了。
对人道而言,医疗资源也不总是充足,尤其是战时。
那等待就是必须的了,反正这也不是被人抢了,是真的不够,而且后勤的人也在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拼命的找补足够的资源,他们也希望能够早点治好更多的人。
所以无须苛责,人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他们忙着救人,自己就要忙着打赢这场仗。
这可比李启那边好多了。
相信,以巫神山的作风,李启的伤势可等不了其他地方的人来治,他得自己解决。
自己只需要排队,李启却得想办法治病,这差别可太大了。
只不过……不太清楚大将军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但对方的三品也没有出现,所以这个问题倒也不需要自己操心。
嗯,那就是和日常一样。
继续做分内之事就好。
邱直放下了这些思绪,开始进行他的工作。
正如他所说,他做自己的分内之事,然后其他人也有其他人的分内之事。
每个人都尽自己的努力做到最好,那么,事情自然也就成了,如果不成,那也是天意而非人祸。
人总是有自己的能力极限的,没必要因此苛责他人,毕竟……他们会进步的呀。
人道这边显得不慌不忙的。
而在李启那边……
那座宫殿之中,大殿之中有四五个人。
沈水碧和李启在中间,旁边都是来汇报工作的。
等了一会,等汇报工作的人都走了,大殿便空荡荡的了。
那之后,沈水碧走到了李启身边。
李启依然坐在轮椅上,不过他看起来气色好了不少。
沈水碧在他身后,正在回收银针,一边收,一边说道:“修为高了也不是什么好事,给你治伤的花销可着实不小,商会都有些捉襟见肘了。”
李启笑笑:“我的伤势可以缓缓嘛,不用那么着急,我既然可以动手两次,那就不需要那么急切的治好。”
沈水碧白了李启一眼,说道:“动手两次,两次都只能发挥一两成实力,就算你放心,我也不放心。”
李启摸了摸沈水碧的手,说道:“一两成实力,打一打现在的五品也没什么问题不是吗?如今的战场之上,也找不到第二个敌人。”
兔子不着痕迹的将手抽出来,继续抽针施针,继续若无其事的进行着自己的动作:“那些倒是不担心,我只是觉得,有一位高位神祇亲自和我们说,这次会有劫难,我担忧你没有足够的实力应对啊。”
李启不再抓手,而是等沈水碧走到自己面前的时候,搂住她的腰,让她坐到自己身上,说道:“都是小事,若是劫难,我就算是全盛时期难道就搞得定吗?”
兔子倒是没有反抗,毕竟都成婚这些年了,也早都习惯了,只是她皱眉说道:“有备无患,明知有事,不去未雨绸缪,反而坐以待毙,哪有这种道理?”
“不是坐以待毙。”李启双手环抱她的小腹,说道:“而是如今将这些资源用在我疗伤上,有些不划算,这些资源若是投入到下面去,可是能产生更多价值的,劫难一事,不一定应在我身上,不是吗?”
“下面的资源好办,你四品的战力可是找不出第二个。”沈水碧有些气恼。
李启则很轻松:“如今说这些都是无用,劫难这种事,谁知道会应在什么地方呢,有时候逃的远远的,反而恰好碰见事情,不要过于担心,放豁达些。”
说话之间,沈水碧掰开了李启的手,免得他继续往上,同时紧紧抓住,不肯放开。
她有些恼火:“每次这种时候,你就想做些怪事糊弄过去,都这么久了,也没见你拿个章程出来,这次我可不许,你非得给我说个清楚才行。”
李启见自己一贯以来的招数失灵了,顿时有些尴尬。
兔子是个专心的性子,和自己的多线程不一样,她一般同时只会思考一件事,所以伸手干扰一下,对糊弄事情还是很有用的。
一般来说,她都会中招。
都不用事迹做什么,只要这里摸摸,那里点点,她的注意力很容易就会被吸走了。
可今天她好像是铁了心,直接给李启的手拿住了。
要挣脱倒也不难,只是那样的话不太好。
于是李启只得停下,然后说道:“那娘子想问什么?”
第七百九十九章 心战
百越的那座宫殿之中。
宫殿漂浮在天空,下方是一座小山,整座宫殿错落有致,好似风景画一般,但只消往下一看,就会发现,下方的入口预料之外的荒凉,令人生畏。
不过,若是习惯了的话,反而能够感到一种清修般的宁静。
当然,前提是你不受李启的四品威压影响,否则你不会感受到宁静,而是会理解下面为什么会‘荒凉’。
没有任何东西敢在这里停留,那自然就荒凉了。
李启和沈水碧就在这里面,往外看去。
本来是没有往外看的,但在李启答应沈水碧把计划和盘托出之后,她就从李启怀里站了起来,把他推到了外面的平台下。
从这里,可以看的很远很远。
此时已将近中午,柔和的阳光穿过北边的地平线,群山好像破碎的玻璃一样,将这些光芒反射到四面八方,每座山峰都闪烁着蓝色和白色的光晕。
这些光晕是周围阵法的符文,
在更远处,可以看见大地在冰冷的地平线之中下沉,这本来是不会出现的,因为天下是一座大陆,压根没有地平线可言,只要你的视力够好,你可以看见数百万里之外的山丘。
但在这里不一样。
某种紫色的,无法形容的护罩,将这一切微微扭曲了。
这种紫色的护罩,散发出来的光线让李启微微眯眼,如果他不这么做的话,会和凡人直视太阳一样,被灼伤眼睛。
饶是如此,他也过了一会儿才适应眼前的景色。
李启定睛看着无垠的天地和辽阔的远方,为它们的壮阔感到有些兴奋,但他已经习惯了。
那个护罩,是人道设立的‘规矩’,在这个护壁之内,天下的天罚无法降临。
这就是人道太师的力量。
李启被沈水碧推动着,朝着这冰冷清澈的云层越来越近,他轻轻闭上眼睛,全身心地享受这个时刻。
但他还没享受几秒钟,就感受到一股目光。
兔子紧紧盯着他,眼神不悦,有种气鼓鼓的感觉。
李启苦笑,摆了摆手,说道:“好了,说了和你说,那肯定是不会瞒着的,我之前只是觉得没必要而已。”
“那你说说,如今这几十年过去了,你到底在做什么。”沈水碧站在李启背后,双手手指按在李启的太阳穴上。
这个位置,揉一揉可以放松,用力也能把李启的狗头给戳进去。
“这不是在建设百越吗?你没看见吗?几十年过去了,百越的战争潜力提升了许多。”李启指了指下方。
“提升这些又有什么用处?”沈水碧不理解。
的确不理解,在她看来,战争的胜负完全在高品修行者的手中,现在这几十年虽然多出来了一大堆九品八品,却连七品都少有,最多几万个而已,
这些力量,对战争的大局起不到作用,随便来个国主就全部杀光了。
想要让百越真正出现能够影响战局的力量,几十年远远不够,起码得万年起步吧。
战区能拖到万年吗?
不可能的。
“玉儿,你说说,凡人战场到底有什么用处?”李启问道。
沈水碧则一板一眼的回答道:“有时候一根稻草也是有用的,九品军队可以围杀八品,八品军队也能围杀七品,凡人战场能取得一分优势,我们就能取得一分优势,而高品修行者很少犯错,也很容易出现对峙很久的情况,这种态势下,低品战场更容易出现优势,进而影响到高品战力的平衡。”
这回答基本上就和教科书里的一样了。
高品修行者们,在实力差不多的情况下,他们基本上都会严防死守,很少会出现一方被另一方快速打败的情况,双方实力都在那个档次,基本上不会犯错。
这种时候,低品修行者们的胜负就很有说法了,因为他们更容易犯错,也更容易决出胜负,哪怕实力相当,也很容易因为临场发挥而出现变数。
下面的变数,自然会引起上面的援护,进而联动起整个战场,最后将战局倾覆。
九品战场的失利,会让八品损伤,八品的损伤,会引起七品力量的失衡,七品失衡之后,说不定就能让六品们找到机会。
这么一层一层上来,缓慢的磨削,尽管一次两次不会怎么样,但九品战场失利一万次,说不定就能让一位六品被对方的六品抓住机会,打出差距来。
这就是下级战场存在的意义,而且这种战略意义甚至可以说是不可忽视的。
你不能觉得麻烦,就干脆不要。
不然五品对决,对方五品,带着一大堆六品过来围殴你,还有兵气和阵法,你怎么办?你是不是也要带上自己的小弟?
六品们来了,是不是这些六品也可以带七品的小弟,用来对付对方的六品。
七品的小弟们来了,对方的七品带了八品的小弟,那你是不是也要带?
这么一来二去,下级战场就自然而然的诞生了,并且能顺着这个逻辑,一路影响到五品的战斗。
尽管影响很微弱,几十万九品的死亡也无关紧要,但数据继续扩大的话,比如九品战场一直输,那八品也得一直输,最后输到五品。
“对,既然如此,那现在高品战场不能轻易投入的情况下,将资源投入到下面,又有什么问题呢?”李启反问。
“见效太慢,而且当务之急不是这个。”沈水碧说出自己的理由。
“不是吗?”李启反问。
但这个时候,沈水碧双手屈起食指,指节变成钻头状,开始往里戳李启的太阳穴,恼怒的说道:“你再卖关子,我就把卧室分成两间!”
李启真是,太气人了,难道说巫觋都喜欢这样吗?
仔细一想,好像也确实如此,沈水碧见过的巫觋,大多都喜欢卖关子,特别喜欢说话神神叨叨的,好像老老实实说话会死一样。
难道修行了巫道功法都这样不成?
谜语人都去死吧!
李启被钻的脑袋疼,连连讨饶:“等等等等,我这不都明说了吗!现在战场的中心,不是前线,而是百越内部啊!”
这一句话,让沈水碧愣了一下。
“人道了进来了吗?”她马上察觉到意思,随即问道。
李启揉了揉脸,说道:“早就进来了,你还能拦得住不成?遮掩天机的法门对面又不是不会,如今我的推演之能受到了严重限制,再说了,如今百越的发展这么迅捷,肯定是人道之法才能推动的这么快啊。”
沈水碧闻言,没有回话,而是掐指一算。
八卦盘的虚影在她身周闪动,大量的数据从她脑子里灌入,然后输出成为结论。
沈水碧的脑子是一根筋,她不擅长同时处理很多件事,但当她专心致志的做一件事的事情,效率会相当可怕。
之前她从未关心过下面百越的进展,她的重点都在李启和前线上,而如今她开始认真思考百越的事情之后,她很快得到了结论。
人道不仅来了,而且渗透的很深。
这种渗透不是因为人道来的人很多,而是因为人道的感染力太强。
就好像是真正的渗透反应,即高水分子区域(即低浓度溶液)渗入低水分子区域(即高浓度溶液),直到两边水分子达到动态平衡。
人道就是高浓度溶液,人道有着充足的思想,璀璨的文明和技术水平,而百越什么都没有。
所以,人道只是小小的漏了一手,百越就好像吸水的海绵一样,贪婪的吸食起人道的那些思想和技术。
因为人道的技术远比巫道和妖道要强,在渗透这方面……百越似乎也更倾向于接受人道的技术和思想。
沈水碧立刻皱眉:“如此一来,百越陷落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你为什么还不着急?还有后手?”
李启点了点头:“顺其自然嘛,人道觉得他们胜券在握,那就让他们胜券在握,先把百越发展起来,其他的事情再说。”
“所以你是故意的,故意不去限制人道的发展,甚至是故意让他们进来,人道也知道你是故意的,现在……是从热战变成了冷战,战争从前线挪到了人心。”沈水碧判断道。
“差不多就是这样,再多就不好说了,总而言之,现在的战场已经挪到了这里,而且,这里也是‘道争’,甚至可能比别的道争更加激烈和纯粹。”李启说到‘这里’的时候,把手放到了沈水碧的心口处。
心之所在,就是这场道争所在。
这是一场心战。
战争不是发生在前线,而是发生在每个人的心中。
同时接纳了许多思想的百越人,只要他们燃起思想之火,他们就会天人交战,这些道途会在他们心中不断征战,最终,他们将会选择其中一个获得胜利。
是的,不是道途获得胜利,而是众生选择道途。
最后,百越将会走向众生所选的方向。
很合理,只是……
和人道一样。
李启也非常自信的认为,百越会选巫道。
没别的,巫道确实比人道更加优越,他对这点毋庸置疑。
说实话,如果连这点自信都没有,他们的道心早就千疮百孔了。
连对自己的道路都没有信心,刚刚开始打就觉得自己不行,那他们也走不到四品。
但就是这种态度,却恰恰催生出了最有趣的状态。
他们都觉得自己会赢,可能赢的毕竟只有一方……
谁能赢呢?
沈水碧脑子里浮现出这个念头。
不禁有些感叹。
只是下一刻,她猛的往后撤了两步,惊叫一声:“你这不知羞的东西!”
李启刚想说什么——
不过不等他狡辩,他的轮椅就被一股气劲抬起,直接从平台上丢了下去。
此处地势甚高,距离少说得有三五里。
还好他身体硬朗。
且不说那些,此时的百越,早已今非昔比。
大鹿国,澧州。
这里和六十年前截然不同。
首先看见的不一样,就是城建。
城门,楼观,殿墙,角楼,护城河,大路,石桥,步廊,一排接着一排的下去,不但保留了以往的特色,且规模扩大了许多倍,还有故意恢复一些古制的,如“左祖右社”的格式,以配合“前朝后市”的形势。
显然,巫道的讲究在这里还是存在的。
城市扩建,当然还是会有新址,而新址发展的主要存在基础,自然是有天然湖沼的澧水和它优良的水源,作为极好的粮运水道,澧州是航运的必不可少的中转点,现在自然也成了重要的汇集中心。
整个澧州城的扩建,不是变大,而是变长,顺着澧水一路延长,反正有澧水在,水运方便,不愁运转。
顺着澧水的新城门进去,当面可见一座大牌楼,一座大石桥,算是为城市做了前卫,但这还只是一个序幕。
过了此点,从大牌楼到内城门,由石桥走进更多石桥,只见整个城市,一起一伏,一伏而又起,四周都是高楼,阳光照耀着琉璃瓦顶,闪耀出漂亮的光芒。
一层又一层的起伏峋峙,一直引导到澧水码头,在内外城的四角和各城门上,立着十几个环卫的突出点,那是观察站。
这些城门上的观察站,是为更远处的箭楼及角楼服务的,这是为了增强了全城的安全性,毕竟严格意义上来说,这里是战区。
但虽然是这么说,但设计师似乎依然很懂美感,这些箭楼和角楼反而提升了城市空间的抑扬顿挫和起伏高下之感。
这些民生和军事用途所产生的建筑,虽然是不规则布局,但因此所产生的突出点,以及许多坛庙园林的错落,配合街道引直,部署井然的态势,却依然很漂亮。
整个城市,分为五十坊。
行走在这期间,注视着墙面的灰泥和由熟铁栅栏,水面泛起的冷光和四周法宝的光令行人一阵晕眩。
尽管成千上万的六十年前时期的落后建筑早已灰飞烟灭,城市的周围已是沧海桑田,河岸线也被岁月冲刷得失去了它本来的模样,但是历史的影子久已徘徊在澧州的大街小巷。
而且,这里一个纤夫也看不见,船都已经换成术法驱动了。
第八百章节被屏蔽了
修改上传审核了,晚上再看看,如果没好我就重新上传一下
第八百章 又是澧水事
澧水已经变的如此繁华,许许多多的职业都已经消失,同时也有很多新的职业诞生,不过还是有一种老的职业,一直存在。
那就是——青楼。
这世上,总有公子多情,囊中阔绰,于是便春风省面,恍记三生,夏日相思,难消一昼,便豪掷千金,换卿之半曲方歌,搴帘则阿堵撩人,入席则醉乡庇心。
欢场之中,似有爱无爱,无情有情,反正金银作响,以彼姝之常聚,与客结欢。
无数人酒楼寄兴,吟媚子之诗,歌馆闻声,识念奴之曲,鸳文凤藻,金粉胭脂,燕姬赵女,苟其人可取,但见华灯遍张,催花传筒,豪饮达旦,腰捻之间,三眠软玉之枝,大体双呈,五夜销金之帐,兰因絮果,似有前根,腻粉酥红,亲于凡艳,千金销而百媚生矣。
青楼可以说是见证了这一切的繁华,澧水曾经的野蛮时代,再到如今这般飞速提升的日子,都由这一最古老的职业亲自见证。
不过,六十年时间,对青楼而言也是很长一段时间了,一代新人换旧人,青楼这种从业人员更迭快速无比的行业更是如此。
六十几年,怕是已经换了接近二十代人了。
小蟾,便是这一代,刚刚上任的花魁。
其人坊间传闻,据说休息时安雅闲逸,温润缜密,若是落座陪客,便顿时光照四座,对之如坐春风,如饮醇醪,比德于玉,无愧璧人,与人辩论,讲论申旦,娓娓不倦。
其性虽温但傲,见客不拜,高谈雄辨,惊其座人,以招人过,但无人在意,皆因其人夺魁之际,年才十五。
小蟾此刻正在待客,而且不是酒宴,而是入幕。
她轻抚着上臂,动作近乎猫一样,弓着脖子低着头,黑发垂下来,她再次抬起眼睛的时候与眼前的客人视线交汇。
那是一位老者,坐在她旁边。
她一言不发,旁边的侍女却主动上前,递给对方一瓶葡萄美酒。
小蟾把肩膀转向对方,默默等待着。
如果仔细看,可以发现她的皮肤斑驳,细小的青紫色瘀痕一直向后延伸到被衣衫遮盖的地方。
老者在掌心倒了几滴酒,熟稔的擦在手上。
小蟾下意识的僵直了身体。
不管那些,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床榻的上面,那里印着一些草木花片,各色青白红紫,就好像她的皮肤一样。
老者的皮肤松垂着,双手虽然熟稔,但是因为年龄的关系,他的手有些颤抖,显得笨拙,但带着一种专注,好像他手里的不是一个十五岁的新任花魁,而是一件精密的法宝一样。
小蟾轻轻转动肩膀,腾出了空间,露出更多布满瘀青的皮肤。
老者又往掌心倒了些酒水。
这个过程之中,小蟾一直沉默不语,任由窗外的阳光洒在桌上。
呼吸声不断,好像让她有种幻觉,似乎是睡着了一样。
跪受之,当如此,道自来。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是在木桶之中,四周有侍女帮她沐浴
旁边有侍女在给她梳洗,她那舞者才有的纤瘦身体,在水中微微露出了优雅的肩膀,肩膀之下,被温暖的水雾笼罩。
在白雾之下,她的皮肤似一块精致而纤薄的西域印花布,花花绿绿的。
哪怕是在外面声名显赫,性格高傲的小蟾,千金才能见上一面,见客不拜,高谈雄辨的花魁,依然躲不了这青楼之中的许多事情。
高傲?雄辩?
不过都是老鸨给她们教授的话术而已,只要如此做了,那她们的身价便会节节攀升。
花魁四五年就会过气,十五岁选上,至多二十岁便‘查无此人’了。
顶破天五年时间,便是这些女子的职业寿命,五年已经很长了,大多数其实只有两三年便泯然众人。
花魁如流水,能坚持两年的恩客已是长情,喜欢的时候一掷千金,不爱的时候弃之敝履,这都是青楼女人自小便要懂得的道理。
不懂这些,你就活不下去,要在仅有的职业生涯里,赚到够自己一辈子吃喝的钱,不然的话,未来可不太好。
花魁们年轻,而现在的老鸨,却已经八十来岁了,从此前那个什么都没有的年代一直活到现在,她什么不知道,什么不清楚?
花魁只是一批批的货物,而老鸨才是真正的匠人,负责生产出一批又一批的花魁。
小蟾想着这些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吱呀一声。
那是开门的声音。
旁边的侍女们像是没有听见这声音一样,还是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这些侍女也差不多有四五十岁了,她们服侍过的花魁怎么说也有七八位。
如果说老鸨是匠人,那她们就是维护的技师,负责把精美的商品保养的漂漂亮亮。
随着开门,外面传来了一个听起来心情不是很好的声音:“已经不是第一次待客了,怎么还是这般拘谨,像个死人一样。”
小蟾缩了缩,但还是挺起脊背,小声叫道:“妈妈……”
话语之间,她看向了老鸨。
说是八十来岁了,但实际上,这位澧州城的风月教母看起来只有三十来岁。
这都是功法的妙用,她修为已经来到了八品,修行的是残缺的巫道法门,驻颜效果惊人,并且来到八品,已是有身中神护体,寒暑瘴气都近不得身,没了这些外界之气对小天地的袭扰,自然身体衰老极慢,寿如小神,能活三百年。
如今才八十岁,自然不会显老。
那位老鸨继续说道:“你这般作态,怎好说得是花魁?昨晚那位可是从清雾城来的老爷,是吃过见过的主儿,人家出去,说一说,你的身价可就往下掉了,以后要是因为这个吃了苦头,可别又求着我,拉着我的裤腿,让妈妈我再给你一个台子,让你上去弹琵琶。”
“我呀,见过的多了,你们之前学艺辛苦,我也是懂的,但学成了,总得是要变成银钱的,这世上,对你我这般人来说,什么都靠不住,天靠不住,地靠不住,能靠得住的,只有这一身本事,还有兜里的银钱,有了这个,谁都是你闺女,没了这个,谁都是你妈妈。”
“你不为了别的,单单是为了这东西,也该知道动一动,练功那么苦,怎么上了场就怯成那样?”
老鸨絮絮叨叨的,说的小蟾埋头下去,像是要把自己淹死。
但她也控制不了自己,每到这时候,脑子里就像是被掏空了一样,什么都想不起来,什么都做不了。
老鸨最后叮嘱了几句:“好了,看你的样子,心里也知道是怎么回事,抬起头来,别真把自己憋死了,还有,身上的伤,妈妈打你是为了你好,如今你的修为,这身本事,可都是这么来的,记得以后不要再偷懒了,入了九品,可就不是凡人了。”
说完,她摇着扇子走了,步履款款,优雅有致。
其实老鸨也是有价格的,正如她所说,这世上只有银钱和本事值得信赖,想来对出身这行的老鸨来说,这句话绝对是发自肺腑。
但对小蟾来说不是这样。
她洗漱完毕,清理干净之后,侍女们离开。
小蟾一个人待在阁楼之上,左看看,右看看,确认了周围没人之后,她拿出了纸笔。
然后,她开始写信。
她写的很简略,甚至都没有写主语和自己的名称。
“海运军士,三月十五日起、至九月十五日止、每军支行粮三石六斗,是一日二升,今自正月起,以至于十一月尽,无日不在运中。”
“而止与三石之行粮,运速则费省运迟则费多,以此论工食是有一倍之差也,是一日约得九合有余之米而浆洗衣服,薪塩医药,岁时醵饮,皆出其中。”
“轻赍银数,酌为三等,东海最远,每石再留与耗米三升随船,自北州稍近,每石再留与耗米二升随船,而句勾最近,每石再留与耗米一升随船,每升折银一分。”
“甲不得过帮,帮不得过卫,卫不得过总,剩四船则自为一甲,剩三船则分付各甲之下千百户指挥提督本管之甲,而把总则通加提撕焉,兑米入船之后即将圆牌送监兑主事花押。”
“每岁约以三百万石入运而恒出一百万以收其盈。每石以八钱折。而以五钱放。计得三钱则一百万石。当得三十万金。再加减存军船三千二百五十余只,近勘左右等仓,见有米二百二十余万石,所贮尤多,仓廪充盈,随便露积。”
只是扫了一眼,就能看出来,这写的是澧水的交通情况和各种粮仓的排布。
这是……军情!
一个娼妇,为什么会记这种东西?要知道,这些除了达官贵人们谈笑之事偶尔泄露,还要就是必须时时刻刻在窗边观察,暗记窗外河边的船只数目。
正常的娼妇可不会干这种事情,如果被人看见了,恐怕很难解释。
但也没什么,因为对小蟾自己来说,这些都是她自愿去做的。
妈妈说,这个世上只有自己的本事和银钱值得信任。
可是对小蟾来说,不是这样。
世界上还有别的值得信任的东西,比如那些要帮助自己脱困,帮助千千万万干这一行的苦难人脱困的组织。
组织的名字是……自救会。
自救,救人,最终将这些苦命人救出来。
这个名字很直白,也很有用。
这个组织,是小蟾十岁的时候接触到的。
那个时候,是她被卖给妈妈的第三年,她每日都要练功,妈妈和她们说,练功是福气,外面的人,哪里有机会习练这种功法?
她觉得说的很有道理,就很刻苦,因为她知道,只有这样才有活路。
练功是真的很苦,但比起外面来说,还是好了很多。
他们不缺吃,不缺穿,甚至还有各种宝贵的珍馐佳肴可以吃。
所以,三年里,她和其他姐妹一样,对妈妈言听计从,视为人生理想,练功再苦,学习再累,也都忍了下来。
后来,小蟾更是高傲起来,因为她发现,自己姐妹等人,个个才华横溢,出口成章,琴棋书画无所不精,诗词歌赋无所不能,甚至就连修为和战力都远远胜出许多外面的所谓的帮派首脑,商会大家。
这间青楼,说是青楼,实则本身就是一个大型门派,这也契合百越以往的情况。
各行各业,都有功法壁垒,没有对应的功法,你根本没办法加入这个行业,想要得到功法,也必须经受各种筛选和考验。
于是,在九岁的时候,小蟾就生出了她的名声,也就是:“其性虽温但傲,见客不拜,高谈雄辨,惊其座人。”
妈妈对此很喜欢,告诉她,有这么一个名声是很好的,她做的不错。
小蟾便更加欢喜起来,那时她对妈妈是很敬仰的。
但后来,当妈妈发现她是真的‘傲’时,便狠狠的敲打了她。
那时候她跪在地上,不知道为什么妈妈生这么大的气。
但是,妈妈揪着她的头发,告诉她,她可以傲气,但不能真的傲。
物有所好,乃有所出,如此高端大气,时尚高雅,有模有样,都只不过是揽客手段而已,不管外人们,和她们自己,如何把狎妓描绘得高大上,其仍不过只是为了床榻那点事儿而已,下三路永远是她的本职工作。
这话说的露骨极了,让以往沉浸在高大上幻想中的小蟾一下惊醒了。
她当时选择了‘离家出走’,妈妈对此冷眼旁观,并没有阻拦她,而是告诉她,随时可以回来。
出去的日子,她最开始是很快活的。
但很快,残酷的百越生活就给了她沉重一击。
她毕竟只是个不入品的九岁小女孩,被掳掠,被奸淫,甚至数次险些身死。
最后,她死里逃生后,真的很想回到‘家里’。
她的傲气全无,妈妈说的对,是她错了。
那时候,她十岁。
她失魂落魄的准备回‘家’。
只是,这时候,她遇到了自救会。
自救会告诉她,这个世界,还是有好人的。
她不理解这种差异,她询问自救会,是不是和妈妈一样,要她做什么。
自救会的人则告诉她,不需要她做什么,只是想问问她从什么地方来,一个小女孩怎么一个人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