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诡计
陆遥把照片放到最大,让徐天翼能够看到蝴蝶翅膀上的所有独特的纹路。
“这小虫子可不是一般路过的装饰物或者网上下下来的图片——别忘了徐晓汀手机没有联网。如果你注意到了它的稀罕之处,并且从背景能分辨出这是游轮上拍下的照片而不是网上的示意图,就会知道徐晓汀收到这张照片时会有什么反应。”
“收到这张照片?”
“没错。”陆遥点了点头,“我恰巧对这种类型的调查很在行。图片不是徐晓汀亲手拍下来的,而是通过蓝牙传输到了她的手机上。这样一来,我们就有了终于浮出水面的嫌疑人。这个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但给徐晓汀发了绝种的昆虫照片。那么徐大律师,你觉得如果是你那个姐姐,她会怎么做?”
“怎么做……”
虽然容易关心则乱,但徐天翼这九年来终究是没有白过,不过一会儿就抬起头,眼神犀利,“你是说那个塑料水瓶?”
“没错。虽然徐晓汀本身更愿意把这种东西当作寒酸的纪念品,但如果因为这张照片被告知船上有一个被认为灭绝的物种,那她分得清轻重缓急。一个游轮,船上当然不可能有昆虫笼子这种东西售卖,那么最简单经济的方法,当然是找一個水瓶,戳一个小孔,临时改造成可以喂养昆虫的小笼。”
徐天翼消化了片刻,忽然皱起眉头,“那也不对。为什么会用这么小的瓶子?况且船上也有矿泉水可以用。”
“加利福尼亚甜灰蝶的翅膀展开仅有三厘米,体格很小。至于会不会使用其他矿泉水,那就再简单不过了:如果真有人趁着直接交流的机会和徐晓汀产生联系,让她和自己成为‘朋友’,那也大可以找理由要走她每天的那支矿泉水。只要控制的时间得当,徐晓汀终究会用上这瓶早先备好的水……”
“但如果水里早先下了毒药,那为什么又会去到我给她的保温杯里?”
陆遥咂了咂嘴。
“如果你设想一下当时的情景,这不算非常难理解。你不要忘了,除了徐晓汀和那个不知名的神秘人,和徐晓汀在游轮上的生活脱不开干系的还有一个人,我们的李霍莉女士。”
“虽然因为生活作息的不同,李霍莉和徐晓汀是室友但交流有限。但李霍莉非常热情——她在完成任务的同时持之以恒锲而不舍的向身边人宣传自己的理念,受到影响的人当然也包括徐晓汀。你可以想象到,在每天有这样一位虔诚又慷慨的环保主义者,本身就在乎别人感受的徐晓汀会有什么反应。”
徐天翼静默了片刻。
陆遥直直地看向他,“你认为我说的有道理么?作为长期对她的讨好型人格不满,为她没有得到应该得到的友情感到不值的徐晓汀的弟弟,你应该知道她究竟是一个多么在乎别人感受的大好人。说实话,我也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徐晓汀是一个任何人都不会想要错过的朋友。”
事实再简单不过。
“……只是她忙于学业,忙于工作、赚钱、独立,没有人有机会更好的认识她。”徐天翼缓缓道。也只有回忆起过去,他才会把九年来积攒的算计精明与讽刺的欲望一扫而空。
因为李霍莉的影响,徐晓汀虽然准备利用塑料瓶提前制作饲养蝴蝶的容器,单页不会浪费三百毫升的灌装纯净水,于是比起让它进入污水处理系统,将其倒入了自己带来的保温杯中——虽然是弟弟的托付,但这是她身边唯一的密闭容器。
而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她在事发后的一个夜晚喝下了这被节约下来的水。只需要洗洗杯子就可以继续使用,徐晓汀出生于一个节俭的家庭,早已养成良好的习惯,不会因为杯子不是自己的这一点小小矫情让在空气中暴露过的水滋生杂菌。
“所以有人利用了这份得来不易的友情杀死她,也利用了她对自己这位不算熟悉的室友的尊重。其实在把矿泉水瓶里的水倒出来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死了’——毒药转移到了只有徐晓汀能够碰到的地方,无论什么时候被毒杀,始作俑者都不会受到怀疑,而她自己拿出去的塑料瓶轻易就能被处理干净。在她死后,行李中藏入的毒药也会让她成为被怀疑的对象。”
或许再少一点对他人的讨好与在意,少一点成熟懂事的习惯,徐晓汀都能在死亡阴霾的威胁下最终意外存活下来。
可惜她没有。
凶手算到了最后一步。这是一个再险恶不过的诡计。
第七十六章 残骸
邵梓不常来交警队。
虽然作为沟通接洽其他队伍的桥梁,但三支队的主要工作基本和车祸交通通常没有太大关系,他也仅仅是和某些高层领导吃过饭。
与由市局支队作为调查主力负责侦破刑事案件的刑侦支队不同,昱州市的交警队更多以大队形式进行,全都分属不同片区,主要人员不在市局办公*,业务方面跟他们也很少有所重合,除非出现某些少见的情况——比如片区里哪个嫌犯《速度与激情》看多了,觉着自家小轿车也这么牛,开一百八高速在路上和人飚出事来。
傅舆景则是彻底没来过这儿。他刚社招进来没多久,是很守规矩的学院派,这几天老被不那么熟悉的同事牵着鼻子走,现在终于跟回上司,坐在后座汇报全程的时候甚至有些局促,“……整体就是这样。刘哥和小陆走后,我还去和袁耀的心理医生聊过,我们认为袁耀的症状虽然不像是装出来的,但出现的很突然。我们不确定是不是有认知范围外的特殊情况,但他的生活压力综合来看一直在稳定的水平。童医生给出的建议是进行进一步的身体检查,但袁家的人似乎不同意这么做。”
听到童鸿光的名字,邵梓用余光瞥了下坐在自己正后方的傅舆景,“家属的意见是比较重要,但袁耀无论如何都是我们重要的嫌疑人。医生确实没法强迫家属做检查,但警方有资格要求调查取证。俞英健,案子是你们的,主动权在你手上,不按着童医生的说法上去做点事,我可要质疑你了。”
“行行行,”俞英健这回倒是答应的爽快,“不用你说我也会去沟通。”
与他们二人相反,俞英健倒是很熟悉这里的情况。在开车顺路接上被三支队某两位不负责任的同事分头撂下的傅舆景以后,俞英健就偷懒把驾驶座推给了邵梓,趁机还打了个电话,便直接带着两人来到了交警支队存放车祸残骸的物证仓库。
真正到了这里,他还有些感慨。
“上次来这是以前我家的亲戚撞了车,知道我在警队就托我照看着。你也知道他们特迷信,不希望生人动那些封建的摆设。我瞧了发现还是个犯罪未遂,动过车的人只有亲戚。你想想看,整天画符的家伙跑去拆汽车电门,整了半截还把螺丝刀落里头了。动机是想显得人不靠谱影响老爷子改遗嘱,结果自己不熟悉车况差点酿成把老爷子弄死的事故,依我看还不如下咒呢……”
邵梓对俞英健那封建大宗族家里扑朔迷离的现代宅斗故事没有兴趣,催促他步入正题,“袁耀和丁为的车究竟在哪?”
存放事故车的仓库不说大的惊人,占地总计也有那么几百平,遮蔽物到处都是,两辆车在里面都不过是沧海一粟。
“按照我的那么一点经验,这里的人一般有个习惯,这种重大案件的证物会被挪到仓库的西南角。但我们毕竟不是什么不法分子,不用那么麻烦,可以直接问当时负责的人——早在事情刚发生的时候,虽然重点一直不在被认定为意外的车祸,而在垃圾堆,但为了以防万一,我当时就和他们的头儿专门聊过天。”
邵梓回头看了他一眼,“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怀疑你每到这个时候都要想办法干别的一些有的没的,是为了维持人设在关键时刻不那么身先士卒……”
俞英健干咳了一声,“这话说的,主持大局总得考虑周全一些。有用就行。”
无论如何,俞英健刚才打的那通电话确实很快有了作用,不一会儿就有人来给他们带路。
按照俞英健的说法,这位孙警官从面相上来看就不是個容易粗心大意的家伙,脸庞方正、眉眼间距也窄、总让人感到严肃,说话也文绉绉的——不像他们这些常年便装、有时候还得翻箱倒柜才能找出正装的一线刑警,孙警官穿着工作制服,刚结束执勤不久,据说是正吃着便饭就被叫了过来,对自己的职责更加专注。
“整体来讲,车祸的情况是袁耀先生的车直冲撞上了丁为先生的副驾驶。袁耀先生开的车没有太大的损伤,只是前侧一边的车灯大部分损毁,如果事后送厂返修还能开。这是辆电车,好在电池没有出问题,如果爆炸,那可不是小事。”
“那肯定的。市价五百来万,不坚固一点卖不出去,据说还适合上赛车道。”俞英健在一旁补充,“这车就是有钱人的玩具,还挺靓,下辈子有钱我也想要。”
邵梓瞪了他一眼——他就没见过这么不怕祸从口出玄学的人。
此时傅舆景知情识趣地走上了前。袁耀的车在碰撞后还开出了一段,根据目击报告,第二位嫌疑人是从车尾箱堂而皇之的拿出了装着尸块的蛇皮袋。之前是觉得嫌疑人戴着手套匆匆而过没留下指纹,只是让几个痕检人员来做了例行的调查检验,但现在几个人来都来了,他们自然有义务再行检验,简单验证这部分的情况。
车尾箱其他的物品在车辆被转移后没有被移动过。里面只有一瓶备用的玻璃水和一箱开封的抽纸,因为碰撞而散落出来了一半。总的来说能看出来,确实为了放进蛇皮袋腾出了很大的空间,也并没有什么特别有价值的内容物。
看上去这应该不是袁耀自己常用的车,因为上头没有那些具有生活气息的杂物,像是广告纸或者小型装饰品。但这也正常,毕竟这种级别的富二代,有三五辆豪车换着开再正常不过。
傅舆景绕着车辆转了一圈,暂且没发现什么异常,蹲在车轮附近观察了半晌,然后抬头看向孙警官:“判定结果是十字路口上袁耀刹车不及时,撞在丁为的车上,没错吧?”
“目前是这样。”孙警官用词保守,“因为前些天的大雨影响,这一路段有部分设备损坏。唯一启用中的监控摄像头在十米以外,没有拍摄到事故具体的发生时间,但对照当时有信息记录的红绿灯运行情况,可以判断他应该是闯了红灯。根据袁耀先生清醒时的证词,这是能得出的唯一结论。”
邵梓摸了摸下巴,“你们是第一批和袁耀交流的人,那还记不记得当时他说话的语气如何?有没有精神不稳定,或者其他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他还惦记着傅舆景所说的袁耀的问题。
孙警官有些犹豫,“不太好说。当时袁耀先生完全是一副被吓破了胆魂不守舍的样,但这也实属正常——毕竟撞死了一个人而且有逃逸的嫌疑,这在我们看来不是出奇的事。”
交警也不是什么心理学专家,哪怕因为警校课程会涉及少量的科目,但对微表情分析方面还真没有那么缜密的造诣。
邵梓眯了眯眼,转头看向更具专业背景的傅舆景。
他们不是没看过交警的问话视频,但比起从头顶往下照连表情都看不太清的监控,交警实地的感受可能更具有代表性。
傅舆景也跟着问话,“您应该也知道,袁耀后来出现了一些精神失常的症状。当时他虽然清醒,但或许会表现出一些征兆。像情绪突然的转变,记忆衰退或者幻视幻听都可能是这种征兆的表现。”
“我没有全程看他,但我的同事说他的确有时会走神,而且会忽然忘记自己刚才说到了哪儿,而且忽然变得特别慌张。这么看来,他也许真的是有精神问题,不是在造假?”孙警官摆摆手,“抱歉,我们这方面没什么经验——但总会猜想。”
显然,交警大队内部也有自己的怀疑方向。他们当然也不是第一次遇到有意或无意撞死人,然后自称有精神疾病的家伙。遇到这种情况,第一反应也当然是质疑而非信任。
只是这年头为生活所困精神出问题的人屡见不鲜,或许“极端情况”的可信度也会随之升高。
此刻,俞英健探身到了袁耀那辆豪华电车的驾驶座,也就是袁耀曾经坐下的地方。他探头看了完整的车辆内饰,包括驾驶座旁的屏幕显示器处,旋即皱起了眉头,很快抽身出来。
邵梓眼见着似乎没什么其他可以探究的细节,于是再转向孙警官:“丁为的车被撞上了副驾驶。我听人说,虽然副驾驶损毁严重,但其实车辆本身并没有挤压到驾驶位。真正的死因在于他的太阳穴不慎被车窗上破碎飞溅的玻璃片击中,几乎当场就没了生命体征。他的车又在哪里?”
孙警官很快把他们带到了位置。
他们来到这里的目的是还原当时车祸的现状。而虽然跟进案件有了一段时间,他们知道的情况相当有限,也有少许没有完全弄清楚的地方——或许是因为从一开始这起车祸就被视为意外,后来的调查也全部聚焦在袁耀以及他车上带走的遗骸。
但现在,他们发现了丁为和袁耀早有关联,就不得不考虑车祸源于人为的可能性。
既然如此,原本被盖棺定论的意外原因也值得探讨。
*纯属个人瞎编私设,与现实无关。
第七十七章 故障
不过,这照样不是邵梓擅长的内容。
他还真不太懂车——学车开车是职业生活需要,详尽的了解仅限于交通规则,自己开的那辆都是由别人推荐的型号。
至于这个别人,正是附近那位俞支队长。
“丁为先生的轿车事发前半个月刚做过保养,车况方面没有问题,单纯是因为受到的撞击而大部分变形。至于致命伤,只能说非常遗憾,他的运气实在不好:尸检情况我不清楚,但只能说在相同类型的车祸里,大部分人最多只是重伤。”
眼前车祸的残骸就要比刚才的情况要难看得多了。车辆灰黑色的外壳严重变形,副驾驶座椅被巨大的压力挤压到了滞中央,上半部分彻底折断,只给驾驶位留下了不到一米的空隙。
破碎的玻璃残片在车厢内散落,有些还残留在座椅上。尽管已经清理过,但座椅上仍然可以看到星星点点的血迹。
丁为尸体上的淤青大多源自事故发生一瞬间,人因为一瞬间的冲量而与车辆安全气囊和车辆侧边剧烈碰撞,但真正致命的伤口如傅舆景所说,源自于车窗玻璃崩裂时飞溅的玻璃,除了飞向太阳穴的致命碎片,还在肩膀、脖颈处有少量的擦伤。
他们不是没看过有关丁为尸体的资料,见到如此情状,也只能说孙警官的话没错,丁为确实是太不走运:那块直接嵌入他太阳穴的玻璃,比其他掉落在地上的玻璃碎片要大得多,却就是这么精准无误的迸射到了人体几乎是最脆弱的地方。
车内散落着许多琐碎的物品,诸如由抽屉里散落出来的各种票据、后视镜上悬挂着的廉价塑料福字挂坠、,和刚才袁耀那辆说是新车现提开出来都不为过的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前车身两边的车门因为变形均已无法正常开闭,包括右后方的门也因为连带的损伤而卡死。正因如此,在救护车救援时为了运出丁为的身体而强行撬开的驾驶座成了最近的出入口。
“事发当时那一刻路上除了袁耀和丁为没有别人。”傅舆景开口解释,“不过袁耀立刻叫了救护车,后面的车被堵在了路上,因为车祸动静太大也有人从旁边赶了过来。然后就是在一片混乱中袁耀突然逃跑、丁为也被救护车运走。”
俞英健戴着手套摸了摸车辆凹陷处,为这个损毁程度而咂舌,“他们也不担心这车忽然炸了?世上还是好心人多啊!”
孙警官在这方面有经验:“应该是因为车辆没撞到油箱,不在燃烧也没有漏油。油车在这方面有安全优势,况且一般常识上也觉得,没有漏油就不会爆炸。”
“我知道。”俞英健摆了摆手,“不过这年头混动也多。都出了这种事故,就算不炸也可能会烧,虽然假设烧着了还有个反应时间,但也危险。比起救人还是得注意自己安全……”
他也不知道是自己显摆还是在提醒哪个人,总之探入了破损的车门内,左右检查了大概五六分钟以后,便歪歪头返了回来:“表面一看没什么问题,要不我叫人把车拆开来瞧瞧?”
他们也不是什么专业人员,哪怕像俞英健一样了解一些机件名称也不意味着能够自由拆装车辆。专门找人来拆车检查,这着实是有点大动干戈,不过似乎也没别的办法。
驾驶位置的车门处于敞开状态,这种程度的损坏邵梓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他确实不了解车辆相关的知识。他只是等着俞英健探头看了两眼就缩了回去,然后绕到了车身外部。
既然得出结论事故可能有外部原因影响,有关犯罪现场的痕检才是他的老本行。
介于之前因为尸体的发现,袁耀的车之前的行踪从头到尾都被二支队的人追踪过,以防万一车辆本身在罪案调查过程中也曾接受过检验,多次检查后第三方做过手脚的可能性近乎于零,如果车祸有什么外部因素,问题更可能出在丁为的车上。
邵梓于是把现在的情况定义为目前最可能的犯罪现场。既然是犯罪现场,那么洛卡德交换定律*便是可以启用的基准。
整体来看,除了车祸造成的种种飞尘划伤与凹痕,丁为的车算得上干净整洁——毕竟半个月前才做过保养,也顺带从里到外的洗过车,丁为的工作除了这种夜间出行也不是甜甜用车。没发现什么异常,邵梓的视线在车身尚且完整的那一边扫过,随后目光停在一处被擦拭过的油污痕迹之上。
顿了一下。
“我记得丁为半夜点过一次外卖?”
“没错。”俞英健对这些小细节记得很清楚,“夜宵时间订的餐,取餐在他家小区门口,十二块五一份的手撕鸡饭,凑了两张优惠券还自带一瓶小可乐,配送费都给省了。他没来得及吃晚饭也没工夫回家,大概就在马路牙子上坐着解决了。”
说完话,他又开始跑去打电话。
俞英健的人脉永远是薛定谔的资源,邵梓一直不知道他究竟是上哪儿认识那些各行各业大神,有时把他们找来做临时顾问——就因为这个最初梁安找到江秋的时候,邵梓也只以为是同款的套路,并不感到新奇。不过介于自己眼里这位多年好友连家里人都和跳大神的差不太多,他也不觉得有多么奇怪。
而邵梓现在更加关注的是他刚才自己的发现。他就对着那片遭到擦拭却没有被完全清理干净的油污琢磨了半晌,原地怀疑了一会儿是不是自己想太多,终于还是下定决心拍下照片,随后拿出一套工具先取了样。
他的动作很轻。
与此同时,傅舆景站在车辆的另一侧。
作为一个如同教科书般稳重踏实的安分徒弟,傅舆景本来是好端端跟在俞英健的身后,不过现在俞英健去找了个僻静地方打电话,他就落了单,和交警队的孙警官站在了一起。
俩人站一起却不说话不是犯罪心理学高材生心目中的社交礼仪,傅舆景光站着都觉得别扭,自己却又不是那种没话找话的性格,为了缓解这种单人的尴尬自然会给自己找活干。既然现在没人在检查车辆内部,他也就象征性的走上了前。
但他很快便皱起了眉头。
“这些天来,有什么其他人动过丁为的这辆车吗?”
第七十八章 事故
“你是说,丁为先生被从车里移出来后座椅上留了一块玻璃碎片,而现在它消失了?”
“事发当时留下的证物照片里包括对驾驶座的留影。”傅舆景打开他那一丝不苟的资料集,把得到的现场照片展示给其他人看,“我很清楚的记得这个椅子上有一个反射光点——虽然不清晰,但的确应当是残留的车窗玻璃碎片之一——按道理只有这一个可能性。”
邵梓走上去看了一眼,不由得感慨:俞英健当真是捡到了宝。不论据理力争的结果如何,这个傅舆景不仅记忆力绝佳,简直是显微镜转的世。
而傅舆景也不吝啬于行动,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他还戴着手套在人造皮质的座椅上寻找了一番,确实没见到那照相时以微弱光点的形式呈现在镜头中的玻璃渣。
“我们不能把这种小事当作证据。”孙警官实在是情绪稳定的典范,虽然不赞同对方的看法也轻轻皱起了眉头,却不因为傅舆景资历不足而看轻他的判断,“你要知道,这辆车被搬运的过程中需要吊车进行操作,虽然操作人员会尽量保持内部情况不变,但毕竟伴随着行车和抬举,难免会有一些颠簸。这种小型的物证,很可能就会在过程中被转移了位置。”
傅舆景补充,“其他地上的碎屑分部并没有大的变化,就意味着运输途中没有出现倾斜现象的失误。”
“座椅不完全平整,抬升时也会有波动。你要考虑,运输过程中难免会有小的颠簸。”
就连傅舆景到这里也无话可说,毕竟孙警官的说法不无道理,态度也足以让人理解。一个甚至只能靠反光来辨别存在的物证,它的消失有太多“误触”的可能性。
而且在立场上,如果就这么认定有人在事发后进过存放物证的仓库,动了里面的车辆证物,就意味着直接指出交警大队中有人失责——孙警官虽然非常配合调查,但不会因为更大概率下只是平常现象的疑点随意去怀疑自己人,引发不必要的矛盾,因为这可不是轻描淡写就能带过去的指正。
“其实我刚才也有同样的疑惑。”
邵梓突然发声,引导几人过来看车前部残存的油渍,“我们知道,丁为确实在凌晨时吃过一份外卖,这种油汪汪的打包盒容易漏油,中途可能不小心把外卖袋油水撒到了车身上。但他没有擦干净:这也很正常,在夜色下不那么容易看到油污的光泽,丁为忙着开车也不一定有时间处理。但是现在我们可以看到油渍上有人草率擦拭过的痕迹。”
孙警官上前观察确认,他也无法否认这样过多的疑点,但还是回头,“也可能是救援人员挤在附近,寻找支撑点的时候不小心留下的。拖车工作的时候也可能产生摩擦。”
这种说法也存在可能性,但和刚才不同,他还是有动摇。
邵梓心想,随后摇头,“车祸发生时围上来的群众不多。为了防止严重损坏的车辆再出问题,他们先把丁为带出来然后一起远离了这辆车。救护车也是在车外把丁为接走的。至于拖车,我觉得不至于。首先车前侧边不是设备会碰到的地方,其次从面积上来看,这更像是小型柔软物体留下的擦痕——比如,带着手套的人手。”
场面静了一静。
事已至此,孙警官的决断也很迅速,“我去调监控。”
他是走了,刚才半蹲在地上检查车前的傅舆景则站起身来,目光顺着车辆外侧一直看到车内。
“如果我所说的疑点也算成立,那么就是有人曾经经过驾驶位的前端,然后在上车时碰到了座椅。车内的着力点有限,这個人甚至有可能是为了在这里做些什么而主动扫除了座椅上的杂物。无论是谁做了这种事,他都不可能希望自己的行为被发现,所以才戴上了手套,也会尽量避免一些会造成痕迹的无意义操作。”
邵梓接过了他的话茬,“……但假设确实有人在座椅上操作,清走了车内残留的某些线索,如果你们俞队和他请来的人都没有发现残存,那也没辙。”
所以,还真是只能指望在查监控这一步上得到切实有效的结论。
仅仅过了二十分钟,俞英健请来的专业人士就抵达了现场。
邵梓粗略判断了一下,这个人的年龄在四五十岁,面容憨厚,肤色呈现出健康的古铜色,皮肤在这个年龄段却不算粗糙,大概是家底丰厚、经常在艳阳天下出行的旅者。
“这人是个退役赛车手。”俞英健走到旁边悄悄给他透底,“年轻时候很励志,从修理工开始自己装车自己组队,虽然差不多有二十来年但一直还在行当里留神,用年轻时赚的钱投资了一家车企,吃喝不愁,时不时还开长途越野到犄角旮旯的地方旅游。人特‘身先士卒’,子女家里车坏了都上赶着去瞧,跟关照自家大孙子似的。人老了也多了顾虑,他找过我家老爷子请平安符,老爷子心情不好没给,我就给他了串流珠,算是心理安慰。”
邵梓的视线于是停留在这位专业人士的手腕上,看到那一串相当眼熟的流珠,眉毛不由得一抽——他至今还记得自己上大学的时候无意间翻开俞英健的柜子,发现整一抽屉全都是这种完全一致的珠子时,有端猜测这位室友家大概是在摆小摊所以需要培养城管时匪夷所思的怪异感。
当然,俞英健多少有点天赋,自然也没当成什么城管。
“这车没什么异常。”专业人士折腾半晌得出了结论,“方向柱十字轴有些磨损,间隙比较大,开起来容易跑偏、手感不会很好,但不影响正常驾驶。这是辆老车,但制动的地方没有问题,也不存在什么操纵驾驶的电动制动设备。老弟,你的想法还是太有想象力,现在智能驾驶的电车都不敢也不能弄什么远程控制,何况油车?”
俞英健耸了耸肩,“我们总得把犯罪分子的能力想的越高越好不是?”
“这话说的,再怎么说车也是车,大家这么做、那么搞都是要有标准的。”
这条路被堵死他们早有预料。毕竟当时的情况是袁耀撞上了丁为的副驾驶,而不是反过来。
邵梓企图设想当时的情况:夜晚只有暗淡车灯照亮的路面上,红灯停,绿灯行,丁为先开了过去……
他在红绿灯的路口停下车……不对,他的车辆最后所处的位置距离停止线已经超出了一部分。也就是说,在这个前提下,丁为实际上应当是在过了绿灯以后,刚好和从未减速直接闯了红灯的袁耀相撞。
丁为在两边异常的共同促使下遭遇车祸,然后在小概率下死亡——他本不该遭遇如此的命运。
无论这是谁的计划,都不应当是计划中的结果……
所以,如果丁为活了下来,情况会是如何?
此时,俞英健还在和人交流,带着专业人士来到了袁耀的车前,也讲出了刚才他观察袁耀的车时发现,却苦于不太熟悉技术细节时的疑惑,“我知道现在智能驾驶做的不错,利用微波雷达技术在几十米内见到障碍物能自动刹停。但有一个问题,这辆车直接冲上了刚才那辆车的侧面,按理说是司机醉驾中的人为失误,却没有任何刹停的情况,系统似乎也没有提供相关的预警报告。我刚才查了一下,甚至连事故报告都没有,这一点很奇怪。”
“虽然优化了好几年,但各家车企的系统有区别,也有小概率事件预警不成功。不过有关事故报告,这确实有点奇怪,按理不可能没有,这毕竟是最基础的内容。但程序的事我就不明白了,也许要找他们的技术人员?”
“不打紧,我们也有自己技术人员。”俞英健扭头看向邵梓,“你徒弟会这个吧?我去找她看看。”
听到这儿,邵梓忽然一愣,倏忽抬起头,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
就在这时,孙警官也走了回来。
“监控录像的内容显示,这几天没有人靠近过仓库的这个位置。”
傅舆景皱起眉头,“我还是觉得很可疑。”
交错闪烁的红绿灯,消失的车辆事故报告,以及远在十几米以外唯一的摄像头。
他们同时存在着疑点。
“也许是有人篡改了监控录像。也许……不是内部人员。”邵梓忽然开口,语气发涩,“袁耀和丁为车辆确实被做了手脚,但真正促成事故的不是硬件,而是软件。就算没把陆遥带来,这一点光凭我也能判断出来。”
第七十九章 拿走
邵梓把自己的推论跟俞英健完完整整讲了一遍。后者虽然惊讶,但也跟那位请来的老司机讨论了一番。他们虽然都对车有所了解,但更多的是传统车辆结构,新兴智能软件系统方面则没那么精通。
好事在于,一个人的人脉本身也有自己的人脉。
俞英健给人送手链的面子还算足够,前赛车手答应找自己投资的那家车企专家,以分析邵梓所提供的方案可能性。
“无论如何,这要是真的,那可太逆天了。”俞英健都有些诧异于这种离奇的设想,但也不得不承认各个细节似乎都能对的上号,“如果有人本意仅仅是设计丁为和袁耀的车辆相遇,骇入指挥交通的信号灯系统再通过操纵路段通行时间来让两车相遇,却无意间引发了这场交通事故,那还真是可以解释我们看到的情况。”
“这是唯一能解释为什么会有人给丁为派那样奇怪委托的推论,而他不需要任何提供跟踪的信息,每次出行都是在半夜,路段不同却又次次恰好和袁耀相逢。再加上起点和终点都恰巧不在监控范围内,始作俑者渺无音信,这种设计确实精妙。如果真是这样,我们还要考虑为什么会导致这一场车祸。”
“也许是因为袁耀喝了酒?”
“不提这个,但也是因为车辆密匙的限制,替换袁耀的雷达系统让他原本的智能预警失效。始作俑者应该是希望通过丁为的车辆在和袁耀交汇时传输微波,以达到需要的某种结果——袁耀的车尾箱里的尸体,目前看来,我认为这桩阴谋可能和它有关系。但整件事里唯独这一点无法提前预演,但也正是在这一次机会里出了错。和之前说的一样,这场悲剧性的事故从来不在计划中,之后发生的一切也是。如果不是这场事故,无论袁耀身上发生了什么,丁为都能顺理成章的在事情结束后开车回家,把车辆停在小区的地下停车场里,而不是警局的仓库。入侵一个普通小区撬开一辆车的门锁,在那里回收可能的设置,可比来到交警大队的仓库要简单的多。”
“问题是他们原本究竟想要做些什么?”
“他们?”邵梓产生了疑惑,抬头看向俞英健,“你确定做了这些的不止一个人?”
俞英健耸耸肩,“从罪犯的角度来看,一個人要往交警队里走两次才能完工,这也太明显了吧?”
“怎么说?”
“我刚才联系了你徒弟。陆遥的意思是,以公安系统的防护级别不可能只靠互联网就骇入更改仓库的录像。原理在于硬件,也就是储存设备直接断网——这也可以理解,要是这种东西都能骇入就真的乱套了。除非有人能直接从内部切入,在不联网的电脑上植入线上连接的病毒。而就算装进去,改监控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除非我们临时起意的犯罪者有天大的本事,不用任何时间来研究都能够直接摸清楚能不能搞定这个不联网的设备。”
邵梓还没想到这茬,低头沉吟了半晌,最终也点了点头,“有道理。既然这样,也就是说我们需要搞清楚如果临时准备从仓库里偷走什么物证同时篡改监控,他们需要怎样步步为营,筹划这场来无影去无踪的盗窃案。”
事发的时间足够久,也能让这些犯罪者完成他们的事业。
“我正在叫陆遥给我提供一个犯罪思路,”俞英健摊手,“这可不是我们这些外行随便就能想出来的。”
邵梓有些忍不住,“你怎么老使唤我徒弟。你不是人脉很多,没有你自己的其他技术顾问吗?”
他本来就觉得梁安派给自家小徒弟的任务太多,但也因为觉得是得多练练、不能惯着孩子不好说什么。不过现在隔壁支队俞英健也这么使唤人,他就有点忍不住了。
“是有。但你不知道么?”俞英健奇道,“言致远失联了。他昨天发了个朋友圈,说他最近不会回消息。”
“言致远怎么了?”
“不知道,回老家种地了吧,我看他挺适合那种隐居生活的。”俞英健遗憾自己少了一个工具人,“不过既然这条路还得等人给出一个专业方案,我们也可以看看另一边。如果两次入侵由不同的外部人员执行,监控可能被做手脚,但交警大队值守的人总不会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他们的目光同时转向了一旁等待的孙警官。
“除了交警大队的警员,这段时间的晚上还有谁来过局里?”
这是合理的推测。以做手脚的人超乎寻常谨慎,会不慎在车辆油渍上留下痕迹,大概率是因为仓库里夜间一片漆黑,也没有反射的灯光导致的结果。那么也大抵可以排除白天出入的人群。
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苦差事。无论骇入监控消除了多少的证据,真正的执行人也需要行动足够敏捷迅速。
孙警官也需要联系他的同事,毕竟他不是什么二十四小时在大队里值守的铁人。
不久,他就给出了嫌疑人框定的范围。
“这段时间以来,发生在夜间,并且有人来到交警大队的车祸总共七起,涉及十六个人。排除掉缺少行为能力的老人孩童三人、除此以外全程都在警员视线范围内的七人,总共的适龄青壮年男女还剩下六个。”
俞英健摸了摸下巴,“老人也不一定排除吧?说不定他们还会乔装打扮,多的是假扮成老人的青壮年人。”
邵梓瞥了他一眼,孙警官也看看他,据此解释,“那位老同志来的时候我也在值班,她有身份证老人证,一直坐在轮椅上。她的护工一直陪着她——也在那四个人当中。”
“按照你这个说法,连小孩也可能是侏儒,我们也别排除了。”邵梓补充完之后步入正题,“警局里的监控应该不会被篡改,毕竟每个人都有记录,这么做就太可疑了。有嫌疑的六个人,我们可以一个一个看下去。”
就在这时,陆遥的“犯罪计划”也被发到了邵梓的手机上,伴随着陆遥声情并茂的控诉,表示自己正在忙着一件很重要的案子,抽不开身,让邵梓跟俞英健说说不要这么理所应当使唤人——起码不要把死线定在半个小时以内——弄得她特别狼狈又焦头烂额,但又控制不住自己那点炫耀能力的虚荣心。
邵梓把内容转发回到俞英健那边,两人研究了片刻,总算搞懂了其中的意思。
“也就是说,警队的电脑和储存监控的电脑存在连接,如果想办法把装在病毒的储存盘插入电脑,就有可能顺藤摸瓜的‘摸’到储存监控录像的设备里,然后就可以替换文件。是这个意思吗?”
邵梓认可了这一说法,“陆遥说技术比较过关的话,这是最好的途径。”
谈及用自己的储存设备和警队电脑有过接触的人,那就没那么多了。
正常的交通事故手续不会有这一个步骤。而为了保险起见,虽然规则一般不允许振作,会这么做的恰恰是警队中人。当然,有这种手段还需要通过外接设备植入病毒,始作俑者仍然被判定为利用了其他人的外部人员。
经过技术人员的检验和排除,交警大队一个新来两三个月的小伙很快被找了过来。
“这个u盘是我前女友送给我的,她很照顾我,也很聪明漂亮。但我一直怀疑她有……有别人。”小伙子知道自己犯了错误违反了规矩,表情很不好,“虽然也没和人吃饭开房什么的,但我总是远远看到她和一个男人聊天,见到我又招呼他走,就好像把我当成一个小孩子一样。因为这件事,我们已经分手了,就三天前的事。”
“是这些人中的一个吗?”孙警官把有嫌疑的六个人中的四个男性的照片拿给他看。
小伙子眯着眼打量了一会儿,很快惊呼,“对,就是这个!他是谁?”
邵梓和俞英健对视了一眼。
看来,他们找到了值得怀疑的对象。
“你前女友叫什么,电话多少?”孙警官问道,这是例行公事,“我们可能需要联系上她。”
“她叫季微,电话号码嘛……”
邵梓忽然愣住了,而一旁等候、沉默已久的傅舆景也骤然睁大了眼。
“她姓季?”
第八十章 工作
“她是一名老师吗?”邵梓急忙追问,这可是这些天来和这个摸不着头尾的线索最接近的一刻,“或者她身边有没有亲戚在当老师,或者职业会被叫作老师?”
邵梓的考虑不可谓不周全。这年头为了表示礼貌,不止是真正的教师,工作内容哪怕沾一丁点相关的概念都可以被叫做“老师”。纯属互相恭维发展尊称的结果,也不必上纲上线,但总归混淆了绝大部分的“正统”。
想的是挺好,不过小伙这段恋爱谈的显然充满了“神秘感”,这些个问题全都答不上来,支支吾吾了一会儿,总算吐露出一些零零碎碎的信息,“她戴个眼镜,圆脸,很白净,有些黑眼圈。但我其实没见过她家里人,也不知道有没有老师。至于职业,她应该是个白领?有时候加班到八九点,办公地点在市中心……有空都是她接我下班,她说她家不远,但我不清楚究竟在哪。对了!我们逛街见到过她一同事,叫她领导来着!”
这就是全部的有效信息内容了。
身为家人挚友外理应最亲近的男友,这位绞尽脑汁也只框定了一个现代社会里广泛到不能再广泛的人物范围:女性、三十岁上下、在市中心办公、有下属、会加班。甚至连对方是不是本地人,家人究竟在外地还是本地都掰扯不清。
连家庭地址都不清楚……这种人早上八点在市中心随便找個咖啡厅简直一抓一大把,个个黑眼圈浓烈到能去动物园熊猫区比一比。
平时随意的俞英健都有些无语,“不是我说,就你这样式……万一跟你前女友开房的时候碰巧遇见咱扫黄大队,让你俩拿出身份证来对一对可就有意思了。我不知道你前女友机不机灵,但你这回答的效率准保会在他们的怀疑对象里排第一。”
但看这位年轻同志臊眉耷眼的说不上话,过会儿保不齐还得挨处分,心情很压抑,俞英健也就先放过了他——指派自己同样新招不久的徒弟跟他唠唠嗑。
虽然这大抵也不是什么好事。
“怎么说?”俞英健挨在邵梓后头,探头打量着他拿到手的资料。
“季不是什么大姓,虽然是二字名,叫这个的人也不算多——找起来很容易,大不了直接找电信公司对实名的电话号码。”邵梓面色严肃,“何况有人能直接指认,我倒不担心这个。比起起码能找到社会关系的季微,我比较担心另一个人很难被找出来。”
“你是说那个来过交警队的王筑?虽然他表面上只是陪同人过来没留身份证号,但按照我们那位小同志的说法,季微不是认得他吗?只要找到她,那不是很容易就能知道……”
俞英健也很有经验,说到一半就顿住了,因为忽然意识到邵梓真正在担心什么。
“你是怕这个直接来过警局的王筑听到风声,直接畏罪潜逃?就因为这个,你没有直接找人要季微的联系方式来沟通,而是想要直接问出她的住址和信息,好去堵她?”
邵梓点了点头,他确实是这个意思。
“的确……按照你的推测,这个王筑可能是到物证仓库处理了东西的人。”俞英健摸了摸下巴,“要伪装成交通事故的民众不可能真是意外事故,那未免也太‘走运’了。只要能找到这个瑕疵,混入警局这件事就足够我们找借口对他进行审讯。但季微不一样,只要没法证明她‘好心赠送’的u盘有什么问题,我们就难扣下她——只凭一个姓氏当然不能扣人,除非有第二个人作证。所以,只有从王筑身上入手,才能确保验证季微真正的干系。”
“我们不能给他们彼此通气的时间。交警队的电脑信息你让陆遥看过了?”
“她又没到现场。你那小徒弟虽然是个人才,但还没这么神通广大。不过她也说,如果能以这种极端途径对有保密措施的监控录像进行处理,始作俑者技术力肯定不低。植入的病毒本身大概率会自我销毁,如果是在数据处理过程中当场抓获或许有戏,但这种级别的骇客做事都很谨慎,不大可能过了这么久还能留下痕迹。”
邵梓眸光闪动,“也就是说,我们最终能得到的证据确实有限……”
他们毕竟是刑警而不是侦探,哪怕确定了具有重大嫌疑的对象,按照规章办事终究是准绳。
“这可不是终点。”俞英健倒是很有信心,在邵梓怀疑的目光下招手把他带了过去,检查那段交警队中视频记录的内容,“视频里只拍到了王筑带人走进来登记信息的过程。他的理由是带一个老人进去帮忙说清情况,其实没有在摄像头下做太多可疑的事,甚至没有露出可以让我们放到人脸识别系统辨别的正脸。”
“是,那段视频我也看过。”
“其中我注意到了一件事。这个王筑似乎很熟悉交警队的办事流程。这也是他很快帮忙办完了手续,留下老人一个人在原地等我们的人员办事的原因。他离开的借口当然不是什么老套的上厕所,而是去帮老人拿一样遗忘在事故现场的东西。就在这段时间里,他借用门内门外警员的信息差才溜出了他们的视野。”
“所以,这又能证明什么?”
“这就说明,要么是我们这位交警小朋友在聊天中透露了一些关于工作的具体内容,要么他本身就相当了解这个阶段的事故处理中需要什么程序,什么时候他不用出场,什么时候可以利用自己提前顺走的物品,谎称帮忙跑去偷东西——还有比较重要的一点,在物证仓库找到那两辆车,他要去哪、究竟需要多久。”
回忆起之前俞英健对仓库证物放置位点偏好的阐述,邵梓皱起眉头,“两种情况都有可能。交警队不是来去自由的地方,如果想要从中盗走某样证物并且不被发觉,不可能没有一定的底牌。”
俞英健歪歪脑袋,“但根据我们调查的结果,丁为的下场不是原定的策略。他们完全可能是临时开始准备的计划。总而言之,你选哪样?”
这是一个缺少理据的选择题,但邵梓很果断,“如果要我给出一个初步结论,我不认为是那孩子透露的消息。说实话,长期借助他的职务之便接触了解微调交通信号灯系统、甚至我猜测有时候会盗用他的证件弄清情况是一回事。但当时事出意外,他们也根本没有立刻旁敲侧击的时间。”
“我其实觉得前者调查起来比较方便,但介于伱比我懂得这些小朋友神秘的脑瓜仁子里究竟在想什么,现在我觉得你的选择更对一些。”俞英健摊了摊手,“但无论选哪样,我都把侧脸照片给了我刚才那位朋友,以及他朋友的朋友,还有几个保险行业的兄弟。每个人一辈子出一两次车祸都是稀罕事,没有那么多未雨绸缪了解流程的机会,除了这几个行业的人。一个城市里的职业圈子就这么大——毕竟咱昱州市不是什么顶级一线城市,只是个还算不错的现代化小窝。”
作为一个地头蛇,俞英健人脉极其广泛,实在是颇为称职。
保险行业的员工在交通事故后了解事故定责过程再正常不过,而因为赛车场上的交通事故也要由交警处理,相关从业者和其他人也可能更了解这些流程。
邵梓叹了口气。其实如果要赶时间避免对方闻风而动,现在能做的事少得可怜——对方毕竟不是没有后备措施的激情犯罪者,只是一个从袁耀口中泄露的姓氏和小交警难得靠谱的记忆让他们能够幸运的确认了疑犯所在。
“我其实不是那么信赖那个不太聪明的小年轻保密意识良好,只是看他的工作时间和态度也只是打卡上班,恐怕自己也不很了解局里其他人的工作流程。”
“无论哪个出发点,你对粗心大意的小朋友真的很有耐心,让我觉得缜密和机灵在你眼里这会不会是缺点……”俞英健故作沉思状,同时放在兜里的手机微微振动,拿起一看便笑出了声,“看来我们运气是真的不错,还挺快的。‘王筑’找到了,他是业内很有名的汽修工,那也不是他的真名——他叫王旭之。”
“这名字听上去写字挺漂亮……”邵梓没有庆祝己方运气爆棚的兴趣爱好,很快查询信息作出决断,“我们去他的家庭地址,你找人去他的工作地址。”
俞英健一点没有被指使的不适应感,很快回到自己车上坐在驾驶位,刚刚招呼了一批留队的人马去往这位名字很有文化的汽修工登记的工作地址,然后转头看向调好导航上车的邵梓,同时打着了火,“现在出发。你觉得如何?”
“我觉得,这会不会太容易了些?”邵梓蹙起眉头,“虽然无论是信号灯的问题还是证物被盗,这条线路都无懈可击,但我们总像是在被牵着鼻子走……”
“巧了,我有同感。”俞英健眨了眨眼,“不过我们最好还是看开点——毕竟无论要不要加班数不舒坦,这些麻烦的工作总得往下去做。”
第八十一章 地步
“你说啥?王旭之工作的老板说,他三天前就辞职走人了?”
不详的预感果然没有错。
从市局去往汽修厂的路程比他们赶去王筑家要近,二支队的一批人在俞英健的导航还剩下十分钟的时候就赶到了地,花了三分钟便搞清楚了一件事——他们此行的目标之一,在交警队登记了王筑这个名字的嫌疑人在约莫半个月前递交了毫不留挽留余地的离职通知书,经过两个礼拜的工作交接后顺利辞职离开。
不过,现在应该叫他王旭之才对。
“不过我们也找到了一个新的联系,”二支队的副队李大美此时站在正在自己的记录册里翻找名字的汽修厂老板身旁,戴着单边的蓝牙耳机给俞英健提供最新的情况,“按照老板的说法,丁为是他们的老顾客,最近也来过。他在找有关的纸质记录。如果真是这样,王旭之可能确实负责过丁为汽车的保养工作。”
李大美的身量不高,只堪堪过了一米七——能够成为一名警察最基础的身高界限。虽然个头在三個支队里都算垫底,但他五官方方正正、平常不苟言笑、而且遇到什么事都镇定自若,按俞英健的玩笑话,总给人一种真人不露像的威慑感。
听了这些,俞英健示意李大美继续调查,旋即挂断电话,又找邵梓去聊。
“我朋友的那些朋友说了,王旭之所在的汽修厂口碑良好、价格也公道。看来我们这位丁为丁先生是个会过日子的人,可惜也在同时被有心人盯上。他辞职的时间很早,可能早就计划了潜逃。如果不是刚好有意外情况,我们这次应该不能当场逮住他,就剩下一个要不要、什么时候下通缉令的问题。如果我们也没找到他,汽修厂老板给的联系方式还接不通,我差不多就可以开始递申请了。”
“关于季微的调查也有了进展。”邵梓面不改色提供了他的调查结果,“包括她的职业、家庭住址和联系方式。我现在也不太抱直接能抓住王旭之的希望,但在上门造访之前,我认为还是不要联系他们两个人中的任意一个为妙。”
俞英健当然也没有否定的意思。对于本就有可能潜逃的嫌疑人,打个突击战本就是他们原定的计划,比起急于明面上的联系,还是暗地里找过去比较保险。
只是多了季微的信息,他们又多了一层可能有用武之地的底牌。
“让我瞧……”俞英健说了仨字才想起自己在开车不能看别的,于是直接提问,“所以这个季微到底是干什么的?咱那位小同志描述,她好像是坐着某些起早贪黑的苦力活,却又是个体面的白领。我还挺好奇。主要我家有个小表妹在选专业,我们家好不容易又有个小年轻来走康庄大道,我得给她提前避避雷。”
“如果工作会长黑眼圈就要避雷,那你可能得给小表妹贡献个地雷阵。”邵梓嘴角抽了抽,“她是个五百强企业的软件工程师,在那个公司里级别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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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
王旭之租住的住处早已人去楼空。虽然这回,他不像跟自己多年老板一样提前发了走人的通知,但这个季度的房租王旭之早已经交了,房东也和他不熟。
不过,李大美的调查也有了结果。
“王旭之的家庭背景档案显示,他是独生子,父母都是工人,早年被医生诊断为极难怀孕,后来可能是时间够久概率撞上了,五十来岁有了他。前几年他爸妈分别走了,纯属寿终正寝——他自己都快四十了,这很正常。王旭之是中专毕业,但技术学的非常扎实,也愿意自学,不管在汽修厂还是在整个业界都是数一数二的牛人。按照老板的说法,以前甚至有赛车俱乐部的人挖他,但他不乐意去。”
“为什么?”
“老板也不明白,毕竟人家赛车俱乐部开的工资比他那地方要高多了。不过他也了解,王旭之对生活品质没啥追求,能撸个串交房租就够了,也没娶妻生子。也许还有他刚出社会的时候就在那个修车厂工作,不希望离开的成分在里头?”
邵梓骤然看向靠在自己车头,嘴上繁忙但手上百无聊赖玩着车门镜的俞英健,“他大半辈子都在这个汽修厂工作却突然辞职,老板难道没问过有什么原因?”
“问过。但很遗憾,没问出多少。”俞英健摊手,“这个老板其实和王旭之没那么熟——原来的老板年纪大退休不干了,新老板是旧老板的老相识,两年前收购接手了这座汽修厂,当然也没去改变本来就很不错的员工结构。他不指望金牌员工王旭之忠诚于自己这个半程老板,毕竟地方虽然是好地方,但人总往高处走,不会嫌自己钱太多。”
现在还要等之前派去季微那边的人弄清所有的情况再决定下一步,邵梓也没那么着急了。他们错过了一个饭点,虽然还没到饿到需要立刻吃饭的地步,但总得垫垫肚子。
于是邵梓刚刚从俞英健的副驾驶冰箱里轻车熟路地拿出一瓶冰水,配上一块不知道哪年哪月被俞英健塞进去大概还没过期的巧克力派,一边吃着一边听,有时问两句话。
“所以王旭之的说法是,他找了一份报酬更好的工作?”
“其实比你的说法还是要稍微精彩一些。”俞英健招招手,叫邵梓凑过来更近些,卖了个关子,然后神神秘秘地跟他讲,“老板先是开玩笑说,王旭之这样的人另谋高就,下次再见到他可能就发达了,说不定得请他带带自己。王旭之说他有一个梦想。”
邵梓险些没把一口水喷出来。
“……这有什么关系吗?”
“关系可大了去了。”俞英健嘿嘿笑了,“王旭之说他想要换换脑子,搞点新东西。当然,不是什么字面意义上的‘换脑子’。按照老板的理解,他其实是想改行。”
邵梓确实没法理解这扑朔迷离的脑回路,“辞职时间点在犯罪事件之前,刚好在犯罪之前说想要改行……他是要改行当小偷吗?这个年代,认真的?”
俞英健摇了摇头,“不过这只是汽修厂老板的一面之词,也不一定全信。我确认过,改行压根不是王旭之的原话,老板只是想办法理解成了那样。”
邵梓感到无奈,“你能不能直接说你自己的结论?”
他转述来转述去误导的可是自己。邵梓吃完拿纸巾优雅地擦了擦嘴,包装随手丢到路旁垃圾桶里。水只喝了一半,他于是招呼俞英健上车,把矿泉水瓶放回到了冰箱里。
“其实等到知道季微和王旭之这两个人可能合谋制造了这起案子的时候,我就开始留意一件事。我在想,如果真是他们作案,那么动机会是什么?”
“季老师。”邵梓脱口而出。
“没错,”俞英健点点头,“我们目前还不知道这个季老师究竟是哪位。也许是季微的父亲,又或者是别的什么亲戚。但问题在于,这一切究竟和王旭之有什么关系?”
邵梓皱起眉头,“按新老板的说法,他不缺钱,不太可能是被人雇佣成为共犯。”
“如果从头到尾共犯只有他们两人,交通信号灯需要由身为软件工程师的季微远程掌握,真正出现在现场,取走尸体的人就只能是王旭之。”俞英健眯起了眼,“我倒是想看看,究竟是什么动机能让他这样无亲无故、没有前科的普通公民做到这种地步。”
第八十二章 虚晃
与王旭之相比,季微的社会关系要更让人有盼头。主要原因在于一点——她的母亲如今健在,而且和她居住在同一个城市。
与之前的联系迥异,季微是从父姓,但她的母亲其实才是一名中学老师,她自己的父亲季峰则是一位火车司机。
引起两人注意的原因在于一点:季峰如今下落不明。
正是由于丈夫失踪,年龄不到七十、刚在几年返聘后重新退休的季母因为身体原因被忙于工作的女儿送到了养老院。
事情发生在一年以前。据说当时的季母颇受打击,而随着时间流逝现在状态也好了不少,但也仅仅是能脱离护工独立生活。
俞英健的人确实没能在季微名下的市中心公寓中找到季微。这不让他们感到意外:既然王旭之凭空消失也没有任何联系,那么另一位嫌疑人一同消失不见大概也在情理之中。
但当他向上头申请好了王旭之的通缉,走程序同时正准备想办法寻找季微的可疑之处,和邵梓抱着寻找线索的心态来到季微母亲所居住的养老院时,却得到了自己从未想过的意外结果。
被带到季母所在房间之前,他们就已得知了这个“惊喜”。
“记住……”长者的声音在门里响起。
谨慎推开门的同时,邵梓听到了这么两个字就戛然而止。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圆脸凝重、戴眼镜的年轻女人和头发花白面容慈祥的老人。邵梓已经看过季微的证件照,认知不再停留在小交警含糊的描述,也能一眼认出年轻女人正是季微。
当然,刚到养老院说清情况时,护工就提到了季微几小时前来到这里,和每个礼拜这個时候一样来探望自己母亲的事实。
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坐在两把藤椅上,中间是个透明小桌。
进门的时刻,季微的手正搭在老人手背上,邵梓看着她轻微拍打了一下,然后视线转向了没有问候就开门走进来的自己。
“请问,有什么事吗?”
俞英健从邵梓身后走了出来。看到如此和谐的场面,他也不好发挥,偏头看见邵梓貌似没打算说些什么,于是自己开口:
“你是季微?”
季微点点头。一旁的季母其实也颇有疑惑,但她毕竟上了年纪,反应要稍微慢一些,下意识转头看向自己年轻有为的女儿。
同时,邵梓从口袋里掏出了警官证。
“你是要找我?”季微倒是主动开口,只是看到证件,还没等邵梓真正说些什么就站起了身,“那我们到外边说话。”
三个人一齐走到外面的僻静处。邵梓看这家伙如此配合心里觉得意外,但面上不表,只是观察着季微一些细微的表情变化。
同一时间的俞英健跟在最后。他刻意放缓了脚步,在帮助季微给母亲关上门的同时,眯眼看着门里表情略显茫然的季母。
从门里出发走到门外的全程,三个人没有说一句话。
这所养老院主打一个绿化好环境佳、装饰素雅,因此别的东西不算多,最多的是木制藤编的座椅,人烟也非常稀少,路上只遇到了一个急急忙忙跑去给老人送东西的护工。
季微在这里显然轻车熟路,很快找到了一个僻静处。
“所以,两位警官线索有什么事?是我父亲的案子有了什么新进展吗?”
邵梓和俞英健对视了一眼,后者坦然地接过话茬,“我们还想了解一下令尊失踪前的情况,还有一些别的琐碎的事。”
他们当然了解了这个相关案件,也粗略的看过那仅有寥寥几笔,因为没有线索而被搁置的失踪案卷宗。只是从这位同时作为嫌疑人的当事人嘴里说出来,按常规的案件逻辑应当会有不同。
俞英健在找话的同时,邵梓一直注意着季微的表情变化。这是他们约定俗成的合作方法:一方自然对答,另一方观察情况。
只是等他们聊了一会儿,邵梓不得不承认:如果真的正在隐藏自己心中被临场抓包的不安,季微一定得要是个演技派。
但他们企图拜访乃至于审问季微,其实有一个天大的问题。
他们没有任何证据或者实际理由指控季微。
问完话以后,两个人还是装作没什么正事的模样,撇下了季微转身就走。俞英健心情看上去不太妙,这在他身上是非常少见的情况,而他忽然眯了眯眼,然后毫无征兆的发问。
“你说,刚才季微直接说我们是‘两位警官’,但我没有给她看证件。这会不会是因为她没事干骇入了哪个监控录像,一直监视着我们有没有去交警局和办案的情况——所以王旭之才一点影子都没留下,早早的玩了个人间失踪?”
“但我出示了警官证,她认为你也是警察,这很正常。”邵梓纠正,“如果只有你出示警察证还有那么一点点商量的余地,但你长得就是个警察样。俞英健,你不能因为没得到你想要的结果就钻牛角尖。如果季微真能随意读取篡改监控,本身又远程操控着各种造成犯罪情形的步骤,一切都由王旭之亲手操办,那她的确很难露出破绽。无论如何,我们还是要找到确实的证据。”
显然,俞英健有病急乱投医的嫌疑。
俞英健咧嘴嘶了一声,显然不是分辨不出来自己刚才那段逻辑的胡搅蛮缠之处,但还是说“但我总觉得刚才的情况有什么不对。我的直觉一直觉得刚才有点奇怪,但不知道是在哪儿。”
这才几天,俞英健又出来了一个直觉。邵梓闻言叹了口气。
但这回,他已经没那么多吐槽的力气了。
一天都在开车和调查,他饿得要死,而且相信俞英健也有同样的感受——毕竟后者甚至没有多吃一个巧克力派和半瓶水。
不过俞英健仍然是那副散漫但很专注,看上去不像是能量耗尽却又能以低功率模式运作,相当矛盾的模样。他甚至有精神去再差遣一个刚吃完饭的下属,让他跟踪季微瞧瞧她的动态如何。
邵梓皱眉想着无功而返回到局里到底是去吃食堂还是去点外卖,同时难以控制的为自己和俞英健两人一趟走下来,却因为难以证明,连推断中的最大嫌疑人都无法带回去感到懊恼。
别说那句“季老师”本就表意不清,精神病人含糊不清的呓语,可是比三岁小孩的仗义执言蕴含的作用都要微弱。
坐在车上,邵梓喃喃自语,“除非我们有证据……”
“其实,光是带走季微,我们不需要证据。”俞英健倏忽转向他,“比起求证季微做了那些事,我们可以反过来看——如果季微真是为失踪的季峰做的这一切,那就代表她已经自行了解到了真相,诉求在于袁耀和被杀死的怨气。她不是一无所知。我们可以借着这个状况把这两个人作为话题,试图她的话套出来。”
邵梓打了个激灵,“那你刚才为什么不说!?”
“因为这压根不是我最擅长的事。”俞英健极其微妙地挑了挑眉,“你也看到了,季微的表现几乎完美无缺,只像是一个普通担忧行踪不明父亲的女儿。她如果一直是在撒谎,笃定我们无法挑出错,段数一定很高。要想骗过季微,光是灵光一闪诞生的话术可不够——你们三支队,不是有一个特别专业的骗子吗?”
第八十三章 突袭
如果要在大庭广众下问他“特别专业的骗子”是谁,诡计多端的梁安第一反应一定会表示不知情,哪怕被当面“指控”,他也只会仿佛胸怀宽广地咬死这只是玩笑。
但随后,他就会带着那笑脸在自己脑海中记上问出这句话的人是哪位壮士。
在市局求生已久的陆遥早总结出了规律:招惹老大不一定会没有好果子吃,但总要担心这家伙什么时候开始记仇。在这方面,梁队简直是个人形定时炸弹,随时可能把一些犄角旮旯里的烂账翻出来,要么有仇报仇,要么因为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当作把柄。
众所周知,昱州市局第三支队的支队长梁安是个总是态度友好、相当好说话的标准警察叔叔。只是这在另一部分人眼中简直是扯淡。能真正切身实地体会到这种“好说话”相反一面的人要么是他的同事或亲朋,要么就已经被长期“包养”、住在了牢里。
“所以真理终究还是掌握在少数人手上。这很正常。”莫云晚蹭车蹭的理直气壮,坐在司机后的老板位抵达目的地,还好意思嫌弃人没文化不懂哲学,“有个叫福柯的老头说过一句有名的话,‘真理是由胜利者书写的’。不过你估计没听过他说的另一句话——‘真理并不是在某个地方等待着被发现,而是在斗争中被不断的制造和改变’。”
所幸宋乔雨不是计较这些细节的人,只是瞥了她一眼,“陆遥说按照她的个人调查来看,你每次找茬实际都有個由头。所以你拐弯抹角究竟想表达什么?直接说就行。”
“我的意思是,你们梁支队在拿到三支队以后搞得神神秘秘,美其名曰精简人员只招精英,结果莫名其妙把你招了进来当吉祥物。我知道你是特别厉害——但咱和平社会用得着吗?三支队那几个人你熟了,应该清楚他们的武力都还算够用,也就邵梓是受过伤,但连陆遥那崽子虽然看着是个死宅,但也能打好几个。你就没觉得奇怪吗?”
“这些用来排挤我的话和前面的哲学家有关系……”宋乔雨用自己不太灵光的脑仁思考了片刻,“斗争?你是觉得梁支队长要利用我来做一些比较危险的机密任务?”
“你这脑回路,多少沾点看热闹不嫌事大。”莫云晚咂嘴,“也不知道和谁学的。还不至于,但关于梁安这家伙的盘算么……我只能说他铁定不在干自己的正事。”
宋乔雨也没搞懂她的逻辑。
“你不是也为这个来的吗?”莫云晚扭头看向他们所在的公寓楼,然后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哼笑一声,“梁安这家伙几天没露面,光和人发消息通电话。这要是在什么侦探小说里多半已经寄了,剩下的情况正给自己造不在场证明。也就是说按这个来猜,我俩要么是证人要么是第一发现者,就要看他有没有他自己说的那样‘心里有数’了。”
身为一个出了名节俭的刑警支队长,梁安自己的住所也算经济实惠的典型。他是贷款买的二手房,十几年的公寓小区,距离市局十几分钟车程,也不经过拥堵路段。主要是地理位置在地铁口附近,虽然相对有些吵闹,但胜在去哪儿都很方便,哪怕不开车上班也能坐地铁,加上步行时间能在四十分钟内抵达市局。
站在梁安家楼下的莫云晚环视四周,随后眯了眯眼,“姓宋的,你也到市局有一阵了,应该听人说过传言,说梁安这家伙其实是个隐藏的富二代。”
宋乔雨对富二代的理解相当浅薄,对房地产更是毫无概念,心中存留的样本数量实在有限,但这也不影响他根据楼盘附近的情况和悬挂的招租价位来判断楼盘层级。
“富二代应该不住这种地方。”
“梁安确实很抠门。如果要找个最好的解释,我们通常把这种情况叫作守财奴。”莫云晚幽幽开口,“就梁安那个消费理念,之前还有人觉得他是不是家里欠了债每月要还万把块,有人查他账才给他洗清冤屈——别问我,我不说是谁干的。这种生活习惯类的东西是确定了不成立,就是梁安这人值得怀疑。小宋,伱来前有告诉过他这是吗?”
“没有。”
宋乔雨心说自己就是纠结案情想着问问人,发觉梁安这几天确实没回过三支队,刚要打电话就被莫云晚勾肩搭背的拐了过来,也确实没找到机会和梁队报备一声。但哪怕是他也觉得疑虑丛生,主要直到现在也不知道这个叫莫云晚的家伙究竟打着什么主意。
但无论如何,公寓楼底下都有门铃,他也不怕……
“那正好。”莫云晚反客为主,直接走到了铁门前,招手叫宋乔雨跟过来,“速战速决,你应该也不想影响别人的计划?”
宋乔雨都没反应过来莫云晚什么时候开了那道本该只能由门卡或者门铃打开的门,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走了进去,穿过了低头玩手机的保安所在的前走廊,到了上电梯前才察觉到不对——莫云晚站在他身前,而她藏在身后的手无名指和小指间藏着一根铁丝。
他还真知道这是什么过程需要的工具:“你会开锁?”
“人生在世总得有点特长。”莫云晚的回答模棱两可,她的视线也停留在电梯显示楼层数的屏幕上,旋即纵享丝滑地转移了话题,“你觉得我们这趟下来……”
这回宋乔雨没上她的当,被不明所以的迷惑发言拖延过去。
站队站哪边宋乔雨还是拎得清的,于是他立刻拿出手机,打电话给好久不见的梁安。莫云晚见状不爽地啧了一声,不过也没阻止——实话说,只要宋乔雨铁了心,她也知道自己非要阻止宋乔雨这个傻大个也没这个能力。
电话响了五声梁安才接起来,而在同一时间,上行速度较慢的电梯已经离终点越来越近。
“梁队,我和莫法医现在在来你家的路上。”宋乔雨的报告简明扼要,还后续补充了一个关键词,“我们现在电梯到了六楼。”
仰头看向光屏上闪过的数字七,莫云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眯了眯眼。
而梁安那边难得在听到别人对话的同时沉默了十好几秒,有一阵没有吭声。
“稍等。”
第八十四章 答案
这个稍等,一稍就是十五分钟。
连确信梁安在做亏心事的莫云晚都感到诧异:“姓梁的这又是怎么回事?接了电话就跑,怕被人赃并获所以加急犯罪还是咋地?是不是还得利用咱做个不在场证明。”
一般人等久了寒碜人都是用掉沟里,差劲点就是掉茅坑,莫云晚这家伙倒挺有新意。
不管十五分钟究竟够不够杀人抛尸,难得磨叽的梁安梁支队长终究还是现了身——只不过不是最简单的本人开门。
门侧那个实际上相当鸡肋、在大部分公寓应该都已经被断电弃用的智能门铃屏幕忽然亮了起来,和通视频电话一样,梁安挂着一副开会般的表情呈现在了屏幕上。
“呦,还挺局气。”莫云晚一看就乐了,“就这么两步路的距离你不开门,整这玩意儿给我们看什么?”
宋乔雨没有说话,但他注意到了画面上梁安的身后。很明显,这是住家公寓里的内饰背景,但对一个有人居住的“二手房”而言,似乎显得过分整洁乃至于干净如新了。
不过宋乔雨确实还没想到那么深入——他只觉得有些奇怪。
“说吧,找我究竟有什么事。”梁安没搭理莫云晚的找茬,乃至于直接忽略了她的存在,“宋乔雨,你应该是正在调查宋队被害的那起案子?说说你现在的看法。”
虽然这种说法更像是转移话题,而且很不讲礼貌,但莫云晚竟也没有指出来。她在旁边摸摸下巴若有所思,途中侧头看了一眼宋乔雨。她本就是始作俑者之一,甚至专门给宋乔雨了一份本不该经过自己手上资料,当然不为宋乔雨的来意意外。
真正让她陷入思考的是现在梁安的做法。
宋乔雨也看了一眼莫云晚,不过只是警惕于这个经常不干正事的家伙强行跟过来会不会打着什么主意。但他也会察言观色:既然梁安也没有赶她,就意味着可以直说。
“我除了去过桑景大厦,还在周边宋荆被目击记录的位置转过一圈。按当时警员给周边商贩做的笔录,他们归纳出了一条宋荆去往桑景大厦楼顶的路线,结合零星监控录像记录可以佐证宋荆的行踪。但其中的疑点在于,所有的口供和实际证据中,宋荆没和任何可疑人物交流,唯一的对话是在一家便利店随手买了包烟。”
“这些是已有的线索。”梁安指出显而易见的一点,“既然你又来找到了我,应该不是除了这一点并无所获?”
宋乔雨点了点头,“弹孔。”
画面中的梁安仿佛略感诧异,在听到这個字眼时表情凝滞了一瞬间,而后挑了挑眉。一旁的莫云晚则是抱起手臂,视线若不经意扫过宋乔雨的脸,面无表情。
不过宋乔雨的停顿比起卖关子,更多的只是在组织语言,不消片刻就继续说明了自己的发现,“宋荆在几个地方停过一阵。我在路线中调查,在一处墙壁上发现了几个弹孔留下的痕迹。因为人多眼杂,它很难在车水马龙的路上被彻底去除,但临时遮挡的可能性很大。”
“如果宋荆发现了它们的存在,很可能会根据射入角度判断出它们被射出的方位——正在桑景大厦的方向。当时的警员理应调查过那些地方,但那里贴在墙上的的广告纸很多,我怀疑在调查时它们就被这样故意遮挡了起来。”
“所以我怀疑,宋荆应当和某个人约定在那里会面。当她发现弹孔,就了解到了狙击的可能性,可能认为有人想要在这个地方除掉自己,所以才会反向追溯到桑景大厦,但又在那里被杀。在当时的警员调查途中之所以没有看到这个疑点,一是因为宋荆没有和人汇报自己的发现,二是这样的线索被人简单的掩盖了起来。”
莫云晚在旁边淡淡开口,“不是我说,在市中心有弹孔这么惊悚的事,保不齐就闹大了,能瞒到现在算他牛逼。话说回来,如果是提前准备好要杀人,干啥先在楼顶上开一枪留下痕迹?这种事都不用说对自己的技术自不自信。宋队应该也能判断出这是陷阱,至少会产生怀疑,因此告诉其他警员有这回事,这不合逻辑。”
“那种贴小广告的地方全年无休不是说说而已……而且就算暴露在外头,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辨别出弹孔。”梁安出声打断她,“虽然我也要纠正一点:在这种情况下宋队,一定能判断出不是为现在或者未来发生的事作出的准备,但也有可能是怀疑这里曾经发生过同样的案件——有消音器加上狙击枪,确实可以在这种地方设计杀人。弹孔所在位置附近有一条监控盲点的路线,虽然那里随时到处都是人,但如果是夜晚,一个拖着‘醉鬼’离开的普通人不会立即让人起疑。”
莫云晚眯眼,“你怎么会知道弹孔究竟在什么位置?”
这按理说是宋乔雨的全新发现,梁安确实是说走了嘴。
但梁安自知说多错多,即刻转移话题,“宋乔雨,你调查到的情况也是这样没错吧?无论如何,宋队被引诱到了桑景大厦的楼顶,这是我们目前可以确信的事实之一。她没有告知其他警员也和我们所知的事实相符,案发前很长一段时间,她其实都没有和任何在我们这一方忠实提供线索的人有过联系。”
“所以,我还有一个怀疑。”宋乔雨这回却不大坚决,转头看向了莫云晚,语气十分生硬,“你还有事吗?”
“怎么,想赶我走?”莫云晚勾了勾唇角,“好主意。”
梁安在视频的画面里开口,“莫云晚,你应该知道这就是我很早告诉过你的情况:你得心里有数——什么该查什么不该查*。这不是你有必要掺和的事,你也不是爱管闲事的人。”
莫云晚啧了一声:“那也没办法。但伱知道,我不可能白来,要让我撒手,我也得得到一个答案。”
梁安眉头一拧,“你想知道什么?”
“徐天翼,他是不是你们那边的人?”
听见这话,梁安沉默了足足半分钟。而见到这个反应,莫云晚也对答案了然于心,嘲讽却又自满似的一笑。
“你们果然都是一类人。我还是得说一句:这么窝囊的复仇方式,实在真是世所罕见。”
梁安没有否认,但也不输半截,“起码我们目前还走在正确的路上。”
莫云晚摆了摆手,竟是真的潇洒到转头离开。
宋乔雨其实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讲什么,他只知道姓莫的走人了,也就没必要再完全藏着掖着。
“我认为,像上头的人最坏的猜测所说的一样,在失踪的那段时间里,宋荆的确和某些黑暗势力做了一些交易。”
经过之前在中心塔听郑瀚阳郑局长唠叨的过程,他并非一无所获。宋荆在被害前一度失去音讯,比起普通警员,当时的高层除了已然退居于后失去权力,却是直接带出宋荆、自认对她的秉性无比了解的郑瀚阳以外,其他的高层分子似乎都更倾向于怀疑宋荆本身的问题。
当然,这些怀疑分子也包括后来被查出销毁证据,具有最大嫌疑的吕闻康。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对宋荆的素行调查止步于他被压抑下愤怒的警员所指认逮捕,这种涉及大领导的内部调查也让昱州市局乱作一团,很长一段时间后才恢复平静。
但是关于对宋荆的理解……宋乔雨发觉了一件事,自己似乎和市局里的人确有不同。
梁安却并没有为这个消息而倍感惊讶,只是点了点头,并且和宋乔雨坦白了一部分自己伪造的谎言。
“我现在其实不在家。宋乔雨,我给你一个地址,你按我说的路线开车过去,再按指示步行。除了理清宋荆案的真相,我会安排你和另一个人的见面。他会告诉你更多的事情。”
第八十五章 无法
多次征用了这个地点,梁安也不得不承认,徐天翼的咖啡馆确实是个用以掩人耳目的好地方。
它的后门有一条很长的小道,通向一个完全不会和这里被联想到一起的地方,必经之地只装了徐天翼私人的监控摄像头,不接入互联网,据说还咨询过言致远的安装建议摒除了被骇入的可能。而其他所有的因素下,这里都堪称城市的死角。
“这座城市里布满了监控,它确实是我们的武器。但有的时候,我们的犯罪者也会把它们当成工具。数据天然不属于任何人,只要行事的方法足够缜密,确实可以被有些人利用。”
这是言致远的原话,在他解释为什么要帮助徐天翼建立这个据点,并且建议梁安在自己不在的情况下好好利用这个人脉时说出的词句。梁安很难不因此动容——或许是因为自己做了太多容易让人记恨的事端,但凡有人关注准保大吃一惊。
不过徐天翼警惕到这种地步,梁安也据此深度怀疑:
自己那天和徐天翼在这里会面的时候他其实是打定了主意如果自己没有明确的目标,就要把自己干掉取而代之然后另立山头。奈何梁支队长的身份、抛出的噱头和糊弄学功底过于离谱,才让徐天翼百般准备下打了退堂鼓。
虽然吓唬了徐天翼很多次,但梁安坚持自己并没有在最重要的问题上说谎。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江卓掌握着一個惊人的工具。
或许这样东西不是从头至尾都在他的手上,有时会随着权力被移交他手,可有一点毫无疑问:他曾经借用这样东西完成了一件无人能够完成的事,然后一点一滴的铸造了枫越集团背后隐藏着的,真正充斥着罪恶、由鲜血浸透的庞然大物。
宋荆被人谋杀的案子充斥着的种种疑点,乃至于游轮上物证近乎全部湮灭的徐晓汀被害一案,都是因它而起。
未知的工具固然可怖,但只要熟悉了它的规则,对抗也未尝不可。梁安总会用这样的情况来宽慰自己。
而现在,他需要真正归总自己作为黄嚣的几天里获取到的全部线索,把宋荆一案所伴随的种种推测全部整理成事实。
这是唯一能推断出“规则”的要点。
正因如此,心机并不深沉、行事却颇为谨慎的宋乔雨成了必要的协助者。
梁安从来都是不守规矩独自办案的代名词,但即使是他也会破例,也会因此感慨——自己难得通过非正常途径却需要跟人合作查案,人选竟然是宋乔雨这样无论自己还是他人都认为不存在调查能力的家伙,简直是往常根本意想不到的一件事。
他确实是专门找来了宋乔雨作为三支队的一员,但当初也不曾想到能起到如今的作用。
宋乔雨从咖啡馆的后门进来,正好经过了那位意大利卷毛咖啡师。但对方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视线让直觉敏锐的宋乔雨注意到了一瞬间,然后就像是完全不在意一般的别过了头,散漫地擦着水槽里的咖啡杯。
咖啡师连头发丝似乎都在显示着自己的精致和与众不同,这实在是宋乔雨平时绝对不会来的地方,他也据此想起了自己在三支队的角落里扮演装饰品,去玩中心塔便归队杵在角落里时无意间听见陆遥对梁安去向的那一番推理。
咖啡厅和咖啡馆其实应该也差不多……
开场的寒暄并不直接,但也不算稀松平常。
梁安已坐在了靠窗的位置上,指节敲敲桌子便直接开口,“你也知道了我不在公寓里,要不讲讲你是怎么推出来的?”
“背景是假的,”宋乔雨指出疑点,顺便坐到了梁安对面,“可能是电脑合成。”
连梁安都忍不住稍微吐槽了下,“电脑合成……挺久没听过这种说法了。不过你说的很有道理,情况紧急,这只是一个粗制滥造的备用方案,再加上我也不是什么熟练工。”
这下轮到宋乔雨疑惑了,“我还以为是别人帮忙的忙。”
梁安摆了摆手,“别看我这样,以前谁都不相信的时候,我还是累死累活地学到了一点东西。虽然都不怎么精通。”
这不是谦虚。尝试在计算机领域取得造诣的时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不是什么任何领域中绝对顶尖的天才人物,不过是一个过于努力恰巧又在特定领域有一点点天赋的人。
专业的事还是得让专业的人来办。
不过,他现在这么孤立无援可不是没有原因。
言致远之前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断了音讯,然后几乎所有不太擅长的活计都落在了梁安自己头上。好在之前的暗中调查取证已经完成了大半,只需要一个收尾,对于梁安也只是一个照猫画虎的过程——如果宋乔雨和莫云晚没有忽然上门,他觉得他自己能凭借还算充裕的时间做到毫无破绽。
想到这儿,他还顺口叮嘱了一句,“咖啡喝多点,我们不用付钱。”
之前梁安问出来了,这家奇怪的咖啡馆之所以人少,是因为会员制。只有提前交钱办会员才能进店,进店以后只需要点单喝完走人,花销全部记在会员账上扣款而非现场支付。
他自己是老板吩咐要请的客人,一开始账当然记在徐天翼这个幕后老板身上,后来则是作为技术“股东”的言致远。
坑了自己的人不坑白不坑、如此昂贵的咖啡不喝白不喝。
无论如何,这点利益关系梁安还是算的清楚的。
宋乔雨也没客气,面不改色一口喝下了半杯八十度的咖啡*,看得人怀疑他的身体是不是高端到能免疫口腔癌,又或者平静的外表下藏着让人足以忽视此等高温的惊涛骇浪。
“现场的一切迹象表明,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宋荆却是因为‘受伤失血’而死。我一开始没有细想,只觉得也许对方持枪,但在接触案件细节之后,包括那个弹孔和往后的其他细节,我实在看到了太多的疑点,最后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在那种地方,如果她没想要相信对方,她就不可能死。”
“在你看来,宋荆是在投靠了那些人以后才被灭口的?”
“不完全是。”宋乔雨摇头,“我相信她不是会被收买的人,也有自己的考量,更是为了一定目的希望迷惑对方。但是昱州市局的其他人显然太相信她的理智和绝对正义,我听很多人说过她的事迹,包括一些早年的情况。她在昱州市局或许是个完人,在战场上却不是个以理智著称的家伙——她曾经耍过的小聪明经常让我被别人误认为也是一个藏拙的人。”
显然,对于宋荆并不光明磊落的一面,宋乔雨有着最为深刻的体会。作为一个甚至把“不聪明”当作自知之明一部分的认命之人,他也实在承受了太多本不该享用的“殊荣”。
“你认为宋队有可能是采取了极端措施,盲目背着昱州市局的人和对方做了交易,而后落入了陷阱。不得不说,我想过这种可能性。”梁安摊手,“如你所见,宋队还在局里的时候,我也是谁都不信的新人,不像其他人一样因为相处了很多年迷信于她完美的正义。说实话,我也有时候觉得他们的依赖有些过头了。但是宋乔雨,你的母亲这么做有她的理由。”
宋乔雨微微眯眼,“昱州市局因为宋荆的死而动荡,连带出了一系列沉积的弊病。哪怕是这样,我也不认为宋荆有什么接受死亡的理由。”
梁安一顿。他知道把自己那套关于“魔盒”的理论说给宋乔雨没有什么用处,于是想到另外一条通路,话锋一转。
“……你应该也知道,有一样证物在调查途中被人为销毁了。在这之前,他们甚至没有把那个东西公布给所有的调查警员。这导致这件事至今还是档案中的秘密,直到我听到邵梓复述那段被摧毁的录音内容,我才真正发觉,虽然同样是出于信任,但让昱州市局的其他警员被震慑住的并不是宋荆的死。”
“录音?”宋乔雨有些疑惑,“虽然资料是说宋荆的录音设备被人故意销毁,但我以为隐藏原句只是派别之争的需要。直接录下的部分不存在‘有效信息’,它是这么解释的。”
“关于那段话的内容……”梁安似有感慨,“那支录音笔里最终只留下了一段没有指证意义的信息,却诱使吕闻康这个狡诈的老狐狸自投罗网,但也毁灭了这个证物——他不知道解析后会不会多出别的什么内容。你应该也有疑惑,为什么任何档案里都没有留下关于那句话究竟是什么的只言片语。”
毕竟虽然从未公开,但起码当时第一线调查现场的警员都听到了录音未损坏数据中的内容。哪怕物证在运输路途中被人为损毁,也不代表当时播放的内容会从他们的记忆中消失。
宋乔雨点了点头。
“这段话作为证据并没有指向性,但对于昱州市局的警员来说,却是难以逾越的一座大山。”梁安缓声说道,“那是宋荆自己说出的话,也是我们能听到的她留下的最后遗言。”
“她说,‘因为永远无法跨越江卓,和你想象的一样,我也无法打败他’。”
*八十度的饮料/汤水晾凉再喝,不然真的会得口腔癌。
第八十六章 故事
梁安有一个优点。
最不好的记忆在他的印象里极容易淡去。正因如此,在他长大成人以后,对一生固执强势的母亲晚年遭遇的悲悯也很快盖过了发病前她对自己严苛打骂、百般指责时伴随的怨憎。
至于探望时被指甲抓住手腕那点痛楚更是不足为奇——或许是人的痛觉也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下降,在自己已经成年进入警校、用家产雇佣了护工,只是有时前来探访的梁安看来,这只不过是自己从这个被称为母亲的亲切女人身上汲取更多线索的基本步骤而已。
因为有作用可言,那就是“好的记忆”。
梁安确实记仇,但这在他眼里看来,更类似于得失之论的代偿,而没有好坏可言。
人的一生总需要目标。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梁安以为复仇就是自己毕生的目的。
他也曾问过自己,到底是在人生中的哪个节点,他才开始改变这一目的。
他从未得到答案。
荒岛事件江秋在分别前的委托曾让他感到匪夷所思,却因为利益一致并非动摇;宋荆死亡前后的混乱很容易让人引以为戒,也让他的行动停滞了一瞬,但很快他便再次步入正轨。
哪怕后来拉拢了邵梓,从他口中听到充斥着退意的“宋荆的遗言”,他也没有动摇。
毕竟他们是他们,梁安清楚自己的与众不同。仇恨的种子早已在自己孩提时种下,自己几乎是母亲李茗所培育出的复仇武器——他所习得的一切,都是为了那个终结一切的未来。
无论采用任何手段,他都要走到那个终点。
不是为父亲之死复仇,也不是延续母亲的恨意,只是这就是她的人生。
只是虽然他从头到尾都坚守着自己“老实人”、“笑面虎”的人设,像在一块名为“忠实可靠”的蛋糕中添加了恰当点缀的精明,但那一点堪称邪恶的本质还是有时浮出水面。
在王海萌生退意,决定从明面上脱离的时候,也曾发现过他这点细微之处的端倪。
王海的退出并不是毫无预兆。他的前妻也就是梁安的师母曾被人数次跟踪,而当时的他在为一起大案忙到焦头烂额,便让梁安随着他自己的做法处理这件看似不起眼的小事。
后来能够对谋杀案手到擒来的梁安自然能够胜任这一角色,也顺理成章的揪出了跟踪者的身份。那是一個看似无害的前科盗窃犯。
犯人瘦像条竹竿,腰杆却笔直。他在审讯室里一声不吭、目光坚定,仿佛自己是被威胁胁迫的那一方,调查他的警员才是邪恶的罪犯。而根据履历调查,这个人的人生和王海夫妇除了生活区域几乎毫无关系,妄论有理由专门跟踪一个目前仅仅是颇有前途的年轻处长。
虽然取证艰难,但梁安有他自己的手段:凡是犯罪,必有动机。
他归总了所有可能与这位犯人亲朋好友相关的特殊事件,包括涉及那些不在档案上仅仅是居住在同一小区或者同在一片区域工作、遭遇过事件的人员,在审讯室里呆了三个小时,终于用一个不起眼的细节让人开了口。
罪犯认为,王海夫妇是逼迫曾经帮助过他劳改脱离泥潭的一位恩人自杀的罪魁祸首。
这当然是无稽之谈。天台上跳下的好心人确实遭遇了天大的不幸,但飘绿的股票才是真凶,和两个忙于事业的公务员毫无关系。只是罪犯坚信事实源自于另一个故事,他在他的调查中找了一个有着充足线索支撑完美的故事,最后一名人证告诉了他谁才是“罪魁祸首”。
他至今不肯透露是谁告知了他“真相”,只说那人已经远走他乡,不会被“包庇同行”的警察抓到。
不起眼的怨恨竟能这样轻易地植入一个人内心的深处。而隐藏在幕后的那个人——他甚至根本不需要自己动手,他有一万种方式借刀杀人。
梁安把事情的原委如实告知了王海,而后者也没有什么办法。
只是他也同样注意到梁安似乎更加不以为奇。而早在把梁安招入三支队前,他就了解到这个年轻人似乎比多年调查那些特殊案件的自己更关注相关的内容,甚至还有一条特殊的信息渠道,有时能比自己更先联想过去以抢占先机,再用一些似有若无的联系糊弄过去。
王海找不到证据,也只能把这位优秀毕业生招入麾下,以免他妄自行动到自讨苦吃。
但梁安从来不改他独狼的本性。包括他刚进入警队就因为年龄体型近似而替代黄嚣步入陷阱,也是因为过于强硬的不愿放弃任务才迈入陷阱,最终真正混入了泥潭当中。
而到了这个时候,梁安进入市局已有数年,别说这起最初伴随着机缘巧合的任务,连宋荆的死亡也已是陈年旧事。王海认为自己已经更加了解这位处处是谜团的后辈,但有一些说出来过于尖锐的细节,他也只能间接的试探。
“又或者,你真想用一些不同的手段?”当时的王海眯了眯眼,比起询问更像是求证,“也不是我真想要教你什么。我还是得承认,我自己都会产生这样的冲动。无论究竟掌权者是谁,‘那个东西’害了太多的人,包括我的老朋友。他们为消灭它付出了许多……”
梁安打断了他,“我也这么想过,但不会付诸实践。”
这是谎言。
但能让平常以理智示人的梁安有这样反应的缘由必然不寻常,王海早就清楚了这一点,因此在这之后,只问了一句话。
“冲动是常有的事,想到那些事,我每次都要叮嘱自己:暴力无法解决问题,杀死一个掌权者还会有下一个出现,这不解决那些困扰我们多年的问题。那你呢?”
他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毕竟梁安确实尚未做出什么。
你究竟怎么看?
这个问题,梁安问过自己无数次,他脑海里随着母亲死亡而回荡的声音也是。
很长一段时间里,答案都一般无二。
梁安不信真相能解决一切,但认可死亡或许可以。
一直埋藏在灵魂深处的除了自幼被灌输的仇恨,还有不愿溺毙于罪恶的挣扎,始于他第一次违逆母亲蕴含憎恶的教诲。那个女人过世之后,却也至今未获得真正的解脱。
只有结束江卓,才能最终结束一切。
这是他从来都能背诵出来的结论,直到听见一个工作中再寻常不过的人说了一句话。
“我以为这是我命中注定的复仇机会。”*
命中注定。
他看着那个企图杀人的女人戴着镣铐离开,目光却逐渐飘向远方。
她只不过是一个受人掌控的棋子,而命运实际上又是个什么东西?
梁安忽然醒悟了一点:自己似乎已经不执着于那个结局,所以为此没有产生任何同感。
无论以怎样的方式,哪怕要将真相埋葬……他可以为此策划任何阴谋诡计,可以延续这种极端的欲望和做法,却唯独不能是自己从一开始便蓄谋着罪恶结果的的母亲想犯下的罪。
这不是什么一瞬间遭遇感化的戏剧性的化,而是长期以来积累得到的必然结局。
而在白晨被捕以后,由致死马季意识到对方的底牌已然松懈、江卓正在筹谋下一步的一刻,梁安不知道这次究竟是不是那个他蛰伏等待的机会,但终究察觉到了山雨欲来的气息。
但他不会主动去接近江卓,像原本计划中的那样。
因为现在的他不会主动去杀死任何人。这并非不忍,而是对自己的仁慈。
如此这般的想象其实萌发在很早很早以前,梁安自己都记不清究竟是什么时间。
也许是在学校门口步行街的某家店铺?又或者是停驻在步行街商铺其后,隐藏在街市嘈杂中的那个简陋的篮球场时。
总之地点是个很平常的地方。
他只记得,恰恰是从一刻开始,一个与一切他为之成长的常识相悖的念头在被灌输了种种复仇理论的脑海中浮现——更加年轻时的梁安在冷风中站立,头脑从未如此浸透了丝丝凉意,却也察觉到了一件事,原本被奉为圭臬的计划不是自己想要贯彻的属于自己的结果。
似乎不是。
应当不是。
肯定不是。
突破规则是一回事,触犯原则是另一回事。他只想以自己的身份、自己想要的形式,好好的活下去。
那只是不肯接受自己存在的青少年一瞬间壮烈的遐思,回到家中时又随风散去。
但他总会长大成人。
第八十七章 言语
“和你从郑局长那里得到的提示一致,对宋荆本人的怀疑不是例行公事。当时,有关宋荆的素行调查其实伴随着不太好的结论。她很明显的遭到了栽赃陷害,账上有不明账户汇款、住所周边的监控摄像头全黑、一些不随身携带的保密资料消失不见。”
“但是,始作俑者应该也知道,这些外部的所谓证据都不构成直接关系,最多能抹黑宋荆一时却迟早会被推翻。只是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毫无疑问的会延长调查的进程,更会让大部分最适合参与调查的人被排挤在调查团队意外。当时邵梓为避嫌被排除在了调查团队外,但他非常愤怒,做出了别人想不到的事。”
“你是不知道愤怒的邵梓究竟是什么样,连俞英健都根本拦不了他,王队从隔壁跑去劝也只能被冷眼相待,就队里老一辈的女警,比如现在的林支队能让他稍微礼貌一些的赶人离开。”
宋乔雨稍稍想象了下,摇摇头表示根本想象不出来。
“当时我跟他们不熟,因为不是一支队的,但知道过程:后来发现吕闻康是最可能偷走物证且和宋荆有联系的人,但没有实际证据,所以邵梓找了波能帮助自己的人,直接闹到吕闻康的办公室,和俞英健里应外合让事情搞大。”
梁安喝了口咖啡压惊,似乎仍为当初那群人的大胆而震撼。
“那之后吕闻康才真正接受了正当程序下的内部调查。也就是因为这件事,明面上唱白脸的俞英健后来才升迁的快,但那些人对平时默不作声、忽然做了出头鸟的邵梓多少是有点意见,更别提直接把帮忙越过流程取证的言致远挤兑走。不过他们也不在意,言致远本来就有底气,邵梓说大不了回老家种地,刚好在家给中考的妹妹做好吃的。”
“这种话其实邵副队现在也经常说……”只不过是吐槽待在这给老老小小热热闹闹的三支队给不省心的警员支队长当爹又当妈实在劳神,要想着养老铁定不能继续干。
这也只是个插曲,说完这些,梁安继续描述着他搜集的见闻,“问题的关键在于,这些栽赃陷害的事情其实早在宋荆死亡前就开始筹划了。这在我看来是一个关键点,尤其是后来确认,宋荆其实应该在拥有主动权以后。如果死亡本不是杀死宋荆的人想要的结果,而是宋荆用以破局的方法,那么他们原本的目的会是什么?”
宋乔雨听着听着觉得不对劲:“……你为什么能确定这一点?”
梁安看着他,“那么,你认为你的母亲为什么要在临死前买一包烟?”
这个问题哪怕在宋乔雨眼里都很简单:“因为她经常抽烟。”
“不完全对。你还是离开她太久,如果你问任何相当熟悉她的昱州市警员,他们都会告诉你——宋荆作为局里的表率,正在努力戒烟。只有一个人会给出相反的答案。”
“谁?”
“宋队的老搭档,王海王支队长,也就是在我之前的那位三支队支队长。”
“我知道他。”宋乔雨点了点头,“据说只在小时候见过一面,我不记得他究竟长什么样,但宋荆是提起有这么一個人。”
“……这么看来宋队不止把事业和生活分得开,在家庭生活里也不是健谈的类型。王队和宋队共事了很多年。他曾在随口调侃时和我说过,哪怕在市局其他人眼里是完美的典范,宋队还是会在压力太大的时候抽一两根。买烟正常,但在这种时候不太像是好时机——尤其是在她戒烟最大的理由是被命不久矣的肺癌患者惨状所震慑的情况下。”
“她怕死?”
“应该是怕的。宋乔雨,你的母亲已经离开了战场很多年,她或许曾经悍不畏死,现在也甘愿为了很多事情付出生命,但她绝不愿意在病床上结束一生。但最重要的问题不在这些,而是她如果已经预计到了自己的死期,并且因为某种缘故无法传递出切实的线索,又恰巧知道老朋友清楚自己的恐惧,她会不会利用某些行动暗示自己的计划?”
宋乔雨皱了皱眉,终于理解了梁安这一番话的用意,“你的意思是,她会想要用只有少数人清楚的暗号来暗示本不可能传出去的线索?但是应该也有不少其他方法。”
如果要举例子,哪怕是最简单的用手机发送一个暗号密文也比这么回环曲折,只是稍微会让梁安这样过度敏锐的人起疑的脑回路要明确许多。梁安自己也承认,如果不像他这样知道某些骇人听闻的前提条件,或许就算是他自己也会认为这种思考过于深入。
奈何他清楚,而当时的宋荆应当也心里有数。
不然,哪怕在重压之下,她也不会莫名在并不熟悉的自己眼前抽了一根烟。
宋荆虽然待人亲切平易近人,但不是那么自来熟的人。虽然戒烟失败算不了大事,但暴露在知根知底的老搭档眼里和暴露在奇怪的隔壁支队小年轻眼里可不是一码事。
梁安记得自己那唯一一次和宋荆单独对话的情景,从一开始的不明所以,到确信那时开始宋荆就有了预感,认为自己可能会面临着最坏的结局,必须提前做好打算。
而梁安也同样相信,恪守一定准则的江卓需要把宋荆这样的人逼到那种境地,意味着她已经掌握了一部分真相,甚至包括“魔盒”。
为了结局,她必须被保持缄默,无论以什么方式——死亡还是收买、谋害或者栽赃,而一旦确定了目标,温顺的表象就会变化为最令人胆寒的刺刀。
“结局”。
这也不是梁安自己胡编乱造出来的词汇,而是来自他所认识与一切息息相关的人。
不过,现在的问题是怎样向宋乔雨解释。他不太聪明,但也至少需要一个说法。
虽然宋乔雨对现代生活中伴随着的科技产品不太熟悉,但他又不是真正的原始人。
梁安有时候还会特意提醒自己不能小觑这个看似空有武力的下属。宋乔雨并非完全没有见识,他甚至正是这个国家某些最尖端通讯加密工具的曾经使用者之一也不一定。
“有时候人确实会面临着往常难以想象的窘境。”梁安知道这是最耸人听闻的关键,于是照原样掩去最重要的内容,“总而言之,宋队所做的一切都有特别的含义。在理解这个以后,我又把目光转向了一个看似‘含义’清晰的线索。”
“被宋队仅仅录下被当场播放出来的只言片语,又令吕闻康惊惧到亲自动手销毁证据的那段话,实际上究竟代表着什么?”
第八十八章 提示
宋荆的死伴随着许多未解的谜团。
比起一起单纯的谋杀案,这更像是一场底牌尽出的博弈。
受害者清楚自己遭遇危机,甚至主动促成了如此的死亡结局。真凶不过是一个棋子,可以暂且不表,但操纵他的人似乎也未曾料想到这样的结局——这根本不是那人原本的打算,而成了一次那名仿佛落败的死者看似绝望无助、实则手段锐利的反击。
如果宋荆没有死,“魔盒”可能会真正起到它的作用。
虽然至今只是对魔盒的作用有尚未验证的猜测,但梁安几乎可以断定,宋荆正是因为了解到了关于它的真相,知道了江卓计划中下一步的可能性,才最终做出牺牲自己这样惨痛的决定。
楼顶上仿佛无人进出的密室只是江卓所策划的计谋之一。对于这件事,在之前的调查当中,梁安认为自己已经算是掌握了所有被时光遗漏的线索,需要的不过是回到市局,通过不便在外检阅,本该由人间蒸发的言致远调取的资料获得最后一块拼图。
他自己可没有把保密系统当做私人数据库随意来去的能力。
而为了得到另外一个必须的结论,梁安找到了宋乔雨。
现在的他需要搞清楚一件事:
将宋荆逼入绝境是江卓的谋略,而宋荆察觉到了危机,又为此做了什么反击?
威胁早已出现。虽然无法直接告诉身边人她所掌握的真相,但世上总有最古老的方式记录调查结果。针对宋荆的调查无论好坏都要涉及方方面面,不可谓不全面,但她却像是把秘密带进了坟墓,或许是因为需要确保这些线索被合适的人在合适的时机发现。
梁安不觉得宋荆真的只留下了这么一点虚无缥缈的线索。坐以待毙并非昱州市局中受人尊敬的神探长久以来从行为到言语显示出的座右铭。
预感到自己的结局可能正在逼近,她必然留下了买过烟以外的线索,以让自己的调查不要白费。在这方面,宋荆或许对当时的情况没有更好的选择,却有充足的时间。
而当时的宋乔雨正在执行长期的军方任务,甚至没有参加母亲葬礼的空隙。
根据梁安设身处地的推断,毕竟是征用了人家的儿子,和军方关系紧密也被信赖的宋荆当然起码能够了解到这件事最少耗费的时长,也能够将它纳入考量——既然如此,一切因素都指向一个结论:想要精密控制时间,她的儿子会是最好的“发现者”。
秘密所在的地点必然藏在宋乔雨的认知中。
这看似充满了随机性,其实是个好“地方”。
很多人会因为显而易见的原因忽略了宋乔雨的存在,觉得他在智慧方面匮乏才干,事实确实如此,但一阵子直接或者间接的观察下来,梁安终于也察觉到了一个要点:虽然不像他的母亲那样拥有超凡的智力,但宋乔雨确确实实具有极其强大的洞察力。
这绝对是成为一名出色的狙击手必备的技能,再厉害的观察手也无法代为掌握。毕竟那种环境下,一個人虽然可以用报点来拓宽狙击镜前的同伴有限的视野,却只能提供大致的方位,不能在短时间内将自己所看见细微之处全盘描述转移给另一个人。
宋乔雨会观测到别人无法认知的细节并将其记在心中——哪怕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这算是他的职业本能。而现在他需要的仅仅是充足的提示,这也是梁安正做的事。如果“定时返回”的宋乔雨才是密匙,那么他需要把密文中的信息交给他。因为那是宋荆所留下的印迹。
但也需要一个过程。
“宋荆没有专门和我说过什么秘密地点,或者暗号。”宋乔雨如实告知,“老实说,哪怕是我回家的时候,她大部分时间也在外面加班,除了逢年过节不值班,基本没有时间和我讲话。”
虽然这么说,但宋乔雨神态平静。显然,淡漠的对待彼此是这对奇怪的母子之间达成共识的一种默契。
梁安低头看了看表,距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一阵。他盘算过大概的抵达时间,而现在他把几乎所有他能够想象出来的线索都提供给了宋乔雨,也该暂且功成身退,留给最后一个“线索”自由发挥的时间。
那是个活的线索。
一个人。
“王队很快就到。”梁安站起了身,“你过会和他聊。结束以后,你要去保护一个人——我会把详细资料和地址发给你。”
哪怕情况紧急,梁安也不会放过任何压榨下属劳力的机会。
作为曾经的徒弟,他绝对相信王支队长的水准。比起一直站在明年上处理案件的自己,这些年来的王海表面自暴自弃,可是暗地里干了不少事。查案或许有些生疏,沟通交流可不在话下。
毕竟根据梁安浅薄的了解,宋乔雨这种一身力气但不太聪明的类型,王海可是在迥异于以往的“新事业”里遇见了许多。
处出经验来也不是怪事。
不过真正让他惊讶的事情发生在他从隔间里出来以后。
卷毛咖啡师仍站在吧台后,视线明显盯着梁安所在的地方,手上的动作也停下了。梁安注意到他手指干燥、行为趋于静止,并不是在做事的间隙赶巧随意往这里看一眼,而是在等他开门。
果不其然,见到梁安望过来,咖啡师也用手势示意他走到近前,然后侧身露出了被挡在视觉死角里的棕色电话机。
梁安都有些惊讶——徐大律师还真有闲情雅致——置办一个复古咖啡馆来当秘密据点都能搞的如此面面俱到,在这个年代竟还能搞来一台转盘座机,如果不是所有大厅中的穿着现代服装,种种细节装饰,说他们现在已经进入了上世纪的欧洲都不为过。
“那个人说,等你出来以后,让你接电话。”意大利人的中文发音和用词都有些蹩脚,特别是那个仿佛触了电的“让”字,不过勉强还算让人听得懂,“他还说,之前的事不好意思了。”
暗示的用处无所不在。这下,记仇的梁安就知道是谁了。
第八十九章 “深蓝”
言致远的忽然失踪在客观上来讲确实给梁安带来了一部分麻烦,但他本身并不容易出现这种问题。虽然梁安颇为记仇,但出于长期合作考虑,他也并不是随意挤兑合作者的人。
所以,在意识到这是言致远的联络以后,梁安先是按外国咖啡师的指示在这个老式固定电话上回拨,手上按着键,同时想着究竟有什么理由能让言致远这种踏实可靠的聪明人失约。
与此同时,穿着冲锋衣的中年人也从后门走了进来,脚步无声。他看了梁安一眼,两个人一句话也没说,只像陌生人一样彼此点头打了招呼,然后进入了宋乔雨所在的那个隔间。
言致远很快接听了电话。
“我有一件事要去办。”直接对话时的言致远可没有道歉的闲工夫,而是直入正题,“关于黄嚣的身份、选择他的原因,之前我确实有非常重要的事实瞒着你,不止是因为他。”
梁安闻言挑了挑眉毛,没吭声,就是示意言致远继续讲。
“黄嚣确实没有了比较熟悉的近亲,但还算有一个叔叔,道上人称‘六叔’。他一直是常青市局重点监察的对象,但在前几年才被确定真实身份是黄嚣父亲的堂兄弟,只不过年轻时就被认定失踪。跟踪调查结果还显示,黄嚣大概率和这个叔叔有一定联系,找蛇头偷渡出国也应该是想要秘密投奔他。”
“其实如果想要借用黄嚣这张脸来套取他身边联系上‘六叔’的途径,这件事你让刘澈去做会比较专业……反正不用真正露脸,他也习惯了。”梁安咂了咂嘴,“不过一箭双雕也成,就是不告诉我这事儿办的不地道。这样说来,除了那個意思非常明确、想要借黄嚣讨好六叔的纸条*,难道那个无声电话也是六叔那边的人打来的?”
他早猜到言致远或许有所隐瞒、另有动机,因此也已经把自己当黄嚣时遇到的奇怪线索事无巨细的告诉了他:包括从黄嚣家里找到的纸条,以及那通可疑到不能更可疑的电话。
因为和江卓宋荆张银胜的情况无关,所以他没有作出别的反应。但像现在这个时机,他也可以随手把这件事再捡起来。
这并不难。
“你的意思是,根据我得到的那点线索,你那边的情况发生了变化,所以才会突然离开。那么现在,你需要多久?”
“远远不止。”言致远措辞谨慎,“所以,如果你们想把陆遥拉入局,可能需要尽快了。在这通电话以后,我会被人二十四小时监视。现在的我只是多了把握,但我也不确定究竟会发生什么——我只能担保,这件事和你的目的没有关系。”
听到言致远提及陆遥,梁安颇感诧异,“我以为你一直觉得那孩子不该掺和到我们这淌浑水里头来。”
“事出突然,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如果你想知道更多,我只能说:黄嚣是我的投名状,我要清楚他将会面临着什么。”
“……明白了。”
言致远描述的意思已经足够明显,他显然是要亲自到某个地方进行卧底,也让梁安不必继续追问。只是梁安也心存好奇——言致远并不是擅长打斗或者侦查的人才,一个计算机方面的好手有什么必要亲身潜入某个不知名的组织当中?
其中的水或许很深。这个世界上难缠的案子太多,成群结队的犯罪分子不在少数,梁安还没有那个精力一个个管过去。
不过言致远倒也没顾头不顾腚,有了其他任务就完全放下梁安交代给自己的内容,彻彻底底放弃了这一边。
正好相反。
“留言你要的那些资料我已经整理好了。你说这是能让宋荆案了结的最后线索,我很好奇你最后能给出什么结果。宋队是个好人,她曾经帮过我很多,但她的案子确实布满了疑点——我也很想知道,那个人究竟是怎么杀了她,然后逃脱了制裁。仅仅是偷走一个录音笔做不到这种地步。”
“所以伱也没空亲自见证这个告一段落的结局,是这个意思吧?”梁安爽快地翻译出了言致远的言外之意,检查到对方发给自己的加密邮件后欣慰一笑,“那还真是可惜了。不过我还要最后再去一趟黄嚣的家,你起码得告诉我要防备什么。”
言致远沉默了数秒。
“‘深蓝’。说实话,我不认为你这次会再遇到什么事,但往后如果你在什么地方听到这个字眼,可以找个可靠又面生的同事去到码头,找到一名被人叫作‘怪猫’、表面做玉石生意的街头小贩,以盗窃、贩卖假证的名义逮捕他,顺带把他保护起来当证人。到那个时候,我会得到消息,并且联系你。”
梁安略微挑眉,“如果找不到呢?”
“那只能说明他死了,命不好。怪猫不是个厉害角色,但逃跑的手段很多。有人说,他滑溜的像泥鳅一样,一般巡逻的哪怕发现也抓不到,罪犯里只有要命的仇家才能下死手。”
“……如果稍微晚去几天就能害死一个人,那倒是挺让人愧疚的一件事。言顾问啊,你可真是越来越无情了。”
话虽这么说,梁安也没想提前动真格。他知道言致远的一举一动都有自己的用意,说不定只是为保住另一个人的性命或者牵扯了更多利害关系,也实在管不了太多边缘人物的死活。
况且这大概是言致远会纠结的内容,梁安自己是毫无负担——他可不是那么好心肠的家伙。
而在言致远挂断了电话以后,他瞄了一眼自己要的证据,就这么靠在了吧台上,询问咖啡师确认账依旧记在“言先生”头上以又要了杯最贵的赛级咖啡,然后靠在门口等待了起来。
直到王海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宋乔雨跟在他的后面。
王海看见梁安还在就顿住了脚步,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
而见到宋乔雨也跟出来了的梁安挥了挥手,叫后者先出去做自己的事。仿佛有一种不具名的默契,一老一少两任昱州市局三支队的支队长几乎在同时开口。
“又出了什么事?”
“计划恐怕要提前推进了。”
*就在这一卷的四十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