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联想
时间倒推到一天前。
律师事务所里上门的通常没有如此安静祥和的客人。妄论由大律师亲自带来,似乎想要用别样的沉默将自己转化为透明人,实际上却因为种种原因,难以避免的有着超凡存在感的家伙。
带自己徐大律师似乎也把他视嗯嗯。麻烦——这是律所实习生小方同志细心观察得到的结果。
方璨鸿一向对自己属于过于好奇的类型有着深刻的意识。
在亲戚的介绍下来到大律所工作方才半个月,从没人认识开始,她通过种种途径,不仅几乎和律所里的人都加了联系方式搞好了关系,还把每个办公室的大律师现状都八卦了遍,从家庭状况到目前接手的案子一个不落。
年轻的实习律师对现状分外满意,甚至还怂恿着在别家律所艰苦经营的发小也来投奔自己。毕竟跟着个脑回路脱线的大律师,整天往外跑,完全不着家办公室的椅子都没坐过机会似乎不是还没毕业的学生健康的实习方式。
但论起八卦,和眼前这位据说是姓江的先生比起来,她还是略逊一筹。
虽然是以一种分外奇怪、绝不正常的方式。
方璨鸿抬头看见对面桌子前被徐大律师亲自安置下来的江先生又往门外看去,不由得嘴角一抽。出去之前,被直球询问到无力抵抗徐天翼就找自己说过,尽量找事情稳住这位江先生。得到大律师的信任她是蛮开心,但具体找些什么事……还是值得商榷。
毕竟除了大清早来到律所办公室里就多了个客人,她对这位江先生的职业、年龄与需求一无所知,关联也仅仅是一個坐在办公室角落,一个四处游走。她也通晓一个道理——在一个正式场合,随意向对自己毫无了解的正主询问这些资讯通常会显得有些冒犯。
只是徐天翼好歹也是管自己大的律师,有难总不能不帮。
怀揣着这样的小心思,方璨鸿思忖片刻,从桌上一沓自己最近正在整理的卷宗里随意抽出了数样,几步来到了办公室的另一侧,从容坐下,独自坐在会客沙发上的江秋对面。
果不其然,原本已经盯着门外将近六十秒,似乎随时准备起身出门的江先生视线转了回来,被吸引了注意力。不过也仅仅是数秒,只是不过是为了确认对方在做些什么。
如果仅仅是为了让这位江先生不要动,等下再劝就太有目的性,很容易被人看穿指明。为了稳住情况,方璨鸿也只能优先搭话。
“徐律师出去有点事。空调温度还好吗?”
“可以。”
“……您是哪里人啊?我是本地出生的,但祖籍在北方。”
“我也是这样。”
茶已经泡好了,人也好端端坐着。不算敏感、家长里短的话题似乎都没有什么回应这种情况下对方璨鸿来说似乎是没有什么其他交涉的余地。
但山人自有妙计。
方璨鸿翻着卷宗,在翻到一页时心念忽然一动,有了一个独特想法。
她是说干就干的类型,掏出手机找人说了几句话,不一会儿就舒展眉头开门出去,走几步路就到隔壁房间,进去磋磨一阵,最终抱了只猫回来。
活着的动物还是比活着的人更容易吸引注意,这次的变动让江先生的视线停留了足足三十秒,注视着那只在实习生怀里不停发出细弱的喵喵叫,粉色的毛球轻轻摆动,似乎随时准备逃脱的小生灵。
但关心也有时限。然后江秋就转过了头,不再关注。
这倒是挺新奇,哪怕能够抵抗住猫猫的魅力,正常人也不会对忽然往抱来只猫如此反常的举动视若无睹,多少得问一句这玩意儿打哪来。不过原本打算借此展开话题的方璨鸿也不慌,制住乱动的猫咪,自顾自地开始解释。
“打扰了,您没有猫毛过敏什么的吧?隔壁被安排看护这孩子的家伙有点事出去了,让我帮忙照看一会。还有它叫起来很大声,可能会吵到您。”
如果隔壁那个几乎致力于把办公室变成宠物抚养中心,养一只猫买了六种猫抓板四种高级猫粮的猫奴听到这句话,恐怕会当场抱怨起来。不过方璨鸿现在不用面对这个问题,只需要引起对面这位兴趣不明的江先生的注意。
“没有关系,我不会受影响。”
意识到对方并不关心,小方同志也逐渐意识到了对方的古怪程度,紧急的补充了起来,“其实我们律所当然不是专门养猫的。这孩子是被委托人带来的,需要作为活体证物在法庭出场,因为特殊情况就让人代为照顾一阵。您应该也知道吧?折耳猫的繁育伴随着许多能够让它们痛苦的医生遗传病,隔壁律师的委托人就是因为这个打算起诉培育基地虐待动物,虽然这方面法律不太完善不好入手,但可以结合一些繁育中心培养环境的不当之处……”
江秋的视线依言落在了小猫的耳朵上。
果不其然,小猫的耳朵微微折起,耷拉下来,呈现出一种惹人怜爱的形状。
为了人类的审美爱好,经过不断的选育培养、近亲繁衍,相似的基因无数次交融,与物种多样性规律相悖的结合周而复始,最终才延续了如此美丽却畸形的物种。对折耳猫本身是招致痛苦的先天缺陷,但以人类单纯期盼惹人怜爱宠物的视角并非如此。
如这位姓方的实习生比猫叫更加吵闹的叙述中所说,现在仍旧坚持繁育这一物种的人只是逐利的投机分子。他们本身就处于行业之中,无论是商业行为还是学习过程都伴随着过量的信息,理论上根本不可能在如此信息通达的社会里对常识一无所知。
活在这个时代的他们只不过是为了卖出高价,对宠物本身的痛苦熟视无睹。但在这样科学发展到足以认知其病痛的时间,与初创成型的节点有着显著的区别。
如果要追溯到最初的始作俑者——那些人或许不知道自己仅仅是出于审美爱好的举动还存在任何祸患,却实实在在的用自身甚至也许充斥着单纯喜爱的行动造就了罪恶的祸源。无论是制造者还是买家,起初都对这种生命诞生的代价难以认清。
很多事情都是如此。
先知者并不存在,缺陷的发现往往晚于“发明”本身。
江秋目光微微垂落,最终还是在方璨鸿的招呼之下伸出了手,轻轻放在小猫的头顶。
碰了一下。
只有一下。
回到现在,他的视线依旧古井无波,却仿佛有一种莫名的坚定。
“兴趣的定义是对事物喜好或关切的情绪。你说我没有兴趣,是因为我不为目标而动容。但是现在,我认为我有着强烈、迫切需要满足的欲望,无论是从徐天翼那里,还是其他什么地方,挖掘出这个真相……究竟是谁让我出现在了这个世界上。”
还没等梁安再度回复,江秋又补上一句话。
“我不需要你再花费时间来帮忙。我可以通过我自己的方式来发现真相。”
第六十二章 隐疾
“你是说,江秋开始希望调查尹慧希和尹慧望的事,只是因为一只猫?”
梁安也知道这个刚刚发生并被转述的小故事在大多数人眼里分外扯淡。
尤其是言致远这种顶多和江秋有过一面之缘,并未亲身见证,对他的离谱程度了解停留在旁人叙述的类型。不过他实在没法解释,或者说本来就没必要强行解释——因为根据惯例只需要说出对他们有效的事实。
主动说出这种细节,梁安也确实只是因为想要得到一个理想的结果。
“江秋不希望影响我们原本的计划,但确信他自己迫切的想要得到真相。既然如此,以他的身份,我觉得也不是不可以把我们目前知道的事实全部告诉他。”
理论上,江秋确实可以跨越巡夜人为了保护自身所设立的繁琐规则。他毫无疑问是在所有计划的人中最安全的一份子,毕竟他无论如何都是江卓的“儿子”。
先不提事实在伦理观与事实意义上是否完全相符,起码他在江卓眼中的地位如此。
而对于梁安来讲,言致远会有什么顾虑其实也在他的考虑中。
果不其然,下一秒的言致远发出了本就在梁安预计之中的疑问,“只是单纯的交流信息没有问题。但涉及到这种与规则相悖的问题,虽然并不过分,但我需要向你确认:梁安,你到底觉得江秋是不是一个值得信赖的合作者?”
终于还是来了。梁安心想。
在这之前,江秋虽然很早向自己提出了奇怪的请求,但也从未以配合行动为要挟,主动要求他在一定期限内告诉自己什么重要情报。除了现在——哪怕江秋只是说自己要调查,梁安也不可能完全让他从头查起。
就像宋乔雨从立场上可以随意探究宋荆之死而不被怀疑一样,对江秋这样一个自小“没有母亲”的人来说,探究自己的来龙去脉也是他绝对的自由。
尽管他的身世可能与常人有着本质性的不同。
“我能确定。”梁安最终这么说。
言致远没有多追问什么。只要梁安说出了这句话,就意味着无论发生什么,一切的代价都落在这一句话之上——对协作者的话语保持信任,这是交接时唯一的需求。
这不是因为什么信赖。而是若连彼此都不能信任,他们根本无法找到任何回旋现状的余地。
但梁安也不会完全让自己变成一个立场暧昧、作用微末、意味不明的角色。
获取到帮助的同时,他会同时提供一条出路。
“我们一直想要找到一個理由来支撑二十七年前让江秋出现的意义。如果始作俑者真是我们认知中的尹慧希,她不可能毫无理由的花费心思甚至利用自己的亲妹妹,仅仅是为了复制并‘改造’出第二个江卓——除非有一个绝对需要这么做的理由。”
“我见到江卓的次数远比你们要多得多,见到他与江秋同时出现的时刻更是如此。在察觉到某些事实之前,江卓对待江秋的态度异常关切——他一直希望江秋不受天性的影响,费尽心思清理他身边的不良因素让他作为普通人长大,无论身体还是精神。”
“江秋的反应给我提供了一种可能性。如果说江秋出现以后,他成了江卓唯一的同类,就像现在的江秋……他一直能认知到自己与众不同,却一直没有察觉到与相似的存在、也没有察觉到‘同类’存在的欲望。直到那个特殊的时机,他结合旁人的叙述终于得到了一个先例。如果当时江卓面临的也是这种情况,那么这种反应就好解释很多。”
听了这些,言致远很久没有说话。
江卓或许没有江秋这样惹人注意的其一个性,但要说与众不同也不是不可以。
不是所有人都能以儒雅甚至温柔的姿态,带给人一种无法具名的压迫与疏离感。
但江卓可以。
梁安同样对此深有体会,但也同样没法向人描述这一点。
“江卓的老家在槐阳市连峰村。”言致远提出信息,然后先顿了顿,“那里至今没有接入公安智能系统,许多的档案也没有上传。如果有什么地方能挖掘出江卓的过去,找到尹慧希利用他的理由,恐怕就要实际到那里看一看。如果需要,我可以去一趟。”
言致远说的没错。比起互联网上冷冰冰的数据,父老乡亲嘴里流传下来的过去更加难以修改。人的过去通常是最难以清洗的事实,尤其是在农村地带,家庭邻里之间过于紧密的联系,让许多秘密都无处藏匿,妄论随着时间流逝而消失殆尽。
江卓生在怎样一个环境?年幼时的他又是怎样的人?
如果想要得知另一个人要挟他的理由,恐怕就得从他最脆弱的时期入手。
梁安一向对言致远的情报搜集能力看重,哪怕意见不一致也会留有探讨余地,起码交流更多细节情报再下定论——这不是他自己的做法,而是因为昱州市局曾有共识,平时沉默寡言的言致远绝不说废话,他一旦开口,任何打断的行径都可能造成延误。
哪怕言致远与自己的交流远比他人要多,对自己的自信有时到了自负的地步,梁安也百分之九十遵守着这个原则。原因无它,在一些关键环节以外,言致远所清楚的那些或许不起眼,但又可能在关键时刻奏效的细节也许比他自己还要多。
轻视言致远的提议乃至行动要求不是良策,许多过去发生的事也能证明这一点。
可这次,梁安却对这等能人摆出了非常干脆的反对姿态。
“没有这个必要。”
“为什么?”
“要不你猜猜,我过年不值班的时候都去的哪儿?”
“我以为你是市局蝉联‘过年永不回家’忠诚奖的冠军选手。”
梁安失笑,“你是听陆遥神叨叨渲染的?那家伙很喜欢给别人立人设。有了她这种话,连宋乔雨都跟我说他现在见到邵梓还满脑子男妈妈。要讲事实,别说我休息不休息,连邵梓急了都咬人。陆遥自己其实也不是不知道,就是觉得不方便归类总结吧。”
如果事实不利于自己,就去用春秋笔法扭曲事实,强行让它利于自己要做的某事。
言致远一时没回过味来,回想片刻,觉得自己那位被推荐到了昱州市局的小师妹现在的一些习惯可不像是老实的邵梓带出来的,倒是以一种诡异的形式逐渐和对话中的这位梁支队长一脉相承。但他也不是喜爱吐槽或者哪怕是说话的人,愣是没把话说出口。
有了这种必然发生的让步,诡计多端的梁队又获得了发表重要讲话的可乘之机,“总而言之,我很清楚当年发生了什么。你可以把它看作隐瞒?但实际上,当时发生的事对现在的我们没有多大意义。只是当事人叫我绝对不要外传,我就这么做了。还有一点我能够告诉你,我刚才所说的观点与它并不相悖。所以,如果相信我,你也可以更加信任我的结论。”
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话其实同样存在漏洞,但梁安不仅仅顺嘴就说出来当做反驳时的材料,哪怕脑海在一瞬间里真正想到了这一点也不会挑明。
母亲二字不意味着圣人。
冠以母亲之名并不一定永远是温柔体贴的存在,也可以愤怒、疯狂、自私自利。
不是吗?
这分明是人最基本的权力。
梁安挂断了电话,随后深深看向窗外远处,视线仿佛飘向了看不见的地方。
他从来不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鬼魂,也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常年与噩梦交织作伴、甚至时常在现实的角落出现的讽刺不过是自己童年耳边回荡的声音留下的阴影。
如果要找到一个永远会在噩梦中回忆童年,清醒后却试图重新记起其中每一个细节,在反复抛却又捡起的恐惧中尝试适应它们的怪人——他就自己是最好的例证。
过去仿佛一把尖锐的利刃,逝者终究已矣,仍在追逐自己的人只是一个念头而已。
但梁安并不为此痛惜。
指甲镶入血肉中的隐痛似乎再次出现。梁安微微皱眉,却仍旧没有移动半分。
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获得自由。
他对自己这样说。
第六十三章 读懂
“说实话,我没想到你居然对梁安有这么大的成见……”
哪怕在律师行当里浸润数年,也算见过不少狗血淋漓的人际关系、一地鸡毛的酣畅骂战,但徐天翼可以打包票,他这辈子都没一次性听过这么多串联起来顺畅通达却又阴阳怪气的形容词,尤其从江秋口中说出来更是出离震撼。
单从感性来说,还挺解气。
但徐天翼不至于认为这事很正常。
主要像江秋那样吐字十分清晰、情绪异常稳定、连眼神都透露着明镜止水般精神状态的人把那种话板板正正地说出来,给人的感觉还和平时能见到或激动或理智的骂人场合截然不同——若是意志薄弱一点,徐天翼都要以为这番明贬暗贬的全方位输出下一秒就会被人请着写进教科书,从此流“芳”千古。
构思出这些话的铁定不是江秋,但一定是位奇人——徐天翼这么想着,忽然感到背后一寒、仿佛想起什么,不敢接着这个话题继续深究。
但有一个话题他不得不提,因为这件事也困扰他许久。哪怕明知道江秋也许因为某种方法是装作与梁安作对,他也不得不借助这个机会来寻求解答。
“潘多拉的魔盒。梁安糊弄我的时候卖的关子,究竟是什么?”
江秋眨了眨眼,“他认为,江卓有一种秘密武器。你概括过。”
饶是江秋也不可能再在这时对着把江卓视为仇人的徐天翼强调自己与江卓的关系——人际交往的教科书上必然不会教导这样浅显的内容,但江秋毕竟不是没有依靠尝试得出过相反的结论。
“关键在于见面。梁安一直极力阻止我见到江卓,但不会去回避让自己见到江卓这件事,就意味着他自己并不惧怕这个所谓的‘秘密武器’。他看似没把我当回事,却最终设法让你留在这里。凡事必有动机,那么他是为了限制我?不,虽然我不喜欢他,但以他曾做过的事,他确实不可能是江卓的人。除非,我要去质疑公证人提供的所有信息,也就是质疑我从来都依靠的情报源。”
听到徐天翼所强调的“公证人”三个字,江秋的视线微微一动。
“你是江卓的儿子,梁安却把你当做可信的人。这本来就是有悖常理的事——我发现他对你的信任反而超过很多其他人,你能到这里,他也应该作出了精确到该做什么的指示。我说的没错吧?你是他利用的工具,却偏偏是最不该成为这一方的人。”
其实梁安什么也没讲。江秋自然没有说出这句话。
“既然有悖常理,那么必然有对应的原因。”
此刻,他已经彻底不顾通常的道理,脱口而出自己以最大想象造出的推断与结论。
“他分明可以告诉我,实际却拐弯抹角无所不用其极。既然这样,我是不是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梁安甚至不希望别人能知道他的涉猎之深,但这不是因为不信任,而仅仅是因为惧怕他人的想法会把自己知情的事暴露出去。没错,想法,或者说念头。”
徐天翼讽刺地抬了抬嘴角。
“他也许认为,江卓可以直接得到某些人心中所想。或许需要一定条件,让梁安自己不会惧怕,应该也恰巧绕过了你,江秋。这很扯,但可以对上梁安的那些话——那些完全没有道理可言的话!什么想象范围之外……什么掌握了他们心中最深的秘密……”
他的话语突然顿住了。
随后,凌厉的话锋以另一种语气一百八十度转弯。
“……所以,这到底只是個离奇的猜测,对吧?你也认识梁安那么久,他本来就喜欢瞒着一些事,为了哄骗别人、操控别人而撒很多的谎。这也可能是其中之一。”
他不知道自己是在试探性地询问还是如何,就像想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但在这种问话中“抓住”江秋,显然是病急乱投医——根本不该是这个“医生”。
此刻的江秋坐在原地,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
有时候这个家伙真的会让人产生恐怖谷效应,徐天翼拼命让自己想着其他事。
不好的念头在头脑中积累,冷汗从徐天翼的额角滑落——他无法想象如果自己这种离奇的猜测确是事实,自己究竟还有什么路可走,只能想尽办法在排除所有不可能以后,再找到仿佛没有其他通路中的通路可走。
如果自己想要面对的真的是一个能把对方意念都读懂的角色,又有什么回旋余地?
徐天翼抬起手臂,然后又放下。他不敢再往下想。
如果是那样,一切的算计似乎都注定是一场空。
所以,条件是什么。他攥住了自己的拇指,一直摁到自己皮肤发白。
条件……究竟是什么?
然而他并不知道,眼前平静的江秋实际不是完全专注,而是正回想着另一件事。
这也许又是一种机遇。他的回忆总会被这些偶发的话语勾连起来。
“我一直怀疑,我的母亲从一开始就清楚现在江卓手中掌握的是什么力量。”
那是在数月以前,江秋刚刚回到昱州市的时候。
“她一直让我远离江卓,不要引起他的注意。这很难,因为我同时被要求和你保持一定的距离。我察觉到她的态度一直模棱两可,包括和我这个儿子都要保持距离。你当然不明白这种感受,有时我觉得自己像棋盘上因为已经被对手杀死而扔下来的棋子。”
“巡夜人是由她一手联系的组织,成员之间却在现实世界毫无瓜葛,也大多只知道彼此的代号。而除了公证人和最开始的领导者以外,没有人知道代号下藏着什么——当然,到我掌权后,我也是从对他人了解一片空白开始,需要遵守着前人的规则摸索。”
江秋其实对梁安所说的话中的一些逻辑不那么理解。但他就像是一个毫无偏颇、绝无立场的沉默史官,能让这些语言完完整整、不变化分毫的录入记忆当中。
比如最后的话。
“我无法确定他是不是真的无法察觉到我的复仇,又或者只是因为什么理由把我留在现在。或许我尽力压抑情绪真的起了作用,或许他只是不把一个孩子当回事,在我成人以后也随时准备着扫清这个隐患。但我可以确定一点——伱是绝对安全的,江秋。”
“这不止因为你是他的儿子。这是因为,你不会对任何人产生恶意,哪怕要希望杀死他时也是如此。江卓把你视作安全区中的被保护者,却也唯独无法把你读懂。”
第六十四章 游轮
“所以……梁队到底是给你派了什么活?”
刘澈终究还是忍不住问出了这句话。
毕竟陆遥虽然的确没有让这份额外工作影响到自己对袁耀以及相关人员的调查,这两天所做的事也很异彩纷呈,除了企图别出心裁并给二支队查缺补漏,聚焦于一些最基本的排查问询工作,包括但不限于持续骚扰顾凌顾大律师以及她手下的实习律师齐亦。
——先是不知道从哪儿搞到了前者的联系方式,再套用之前合法追踪傅舆景的小程序暗搓搓监查起了顾凌物理上的走向,再者就是依靠前者得来的时间节点,以警察的正当身份线上随机询问容易说走嘴的齐亦,借此弄到了一些顾大律师的独家情报。
按理说饶了一百个弯子、耍了那么多小心机、再加上接连不断拜访袁耀行动轨迹上涉及的人群询问相亲,陆遥理应花费大量精力而且心无旁骛,但实际上就这阵子和她搭档办案的刘澈观察,小陆同志仍抽出了大量时间用以应付梁支队长偶然派给她的任务。
似乎是要调查某个叫徐晓汀的人死亡的事件。但具体如何,刘澈还真不知道。
陆遥也到了死马要当活马医的阶段,实在找不到什么路子,于是想了想貌似万恶的梁队并不值得自己头痛欲裂还找不到人一起合计这个地步,于是痛快的选择了方案B。
“就是现在这案子袁耀方的律师——徐天翼的姐姐徐晓汀被谋杀的事儿。”
刘澈惊异的倒不是死者身份,毕竟念叨徐晓汀的同时徐天翼这个熟悉的名字也时常出现,只是对陆遥的调查思路感到疑惑,“你既然这么专注,那怎么不去现场看看?我记得徐天翼也是本地人……他姐姐总不会刚好是在别的地方走的吧?”
“当然啊!要能去就好了。”提起这个话题,刚才还算是放下一個心头担子神清气爽的陆遥又焉了,悻悻道,“犯罪现场在海上飘着呢,具体在哪也不知道。况且这么些年过去了,那地方公共场合到处都要打扫,来来往往的就算有痕迹估摸着也干净了。”
“在船上?”
“是个游轮!不知道小刘哥你见没见过,那玩意高低几十层,长宽能建足球场!”
陆遥也不吝啬和靠谱又不是谜语人的小刘哥分享线索。
“徐晓汀,女,二十四岁——当然,是死的时候二十四岁。事发在九年前的夏季,人是在航行途中没的,船上人员的第一判断是心脏病发意外身亡,尸体存放在游艇的太平间,但在下船后才发现中毒身亡的迹象。但你猜怎么着?当时尸体都已经腐败了!”
刘澈简单的把案子在脑海里捋了捋,立刻便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如果是游轮的太平间温度有问题,其他的尸体不可能都没有出问题。能坐上这种观光游轮的人不是几个钱就能打发的,这种大规模状况的赔付解决不了问题,所以是个别现象——正好只有徐晓汀一个人的尸体出了问题,冷冻的措施没有做好?”
如果说这是什么巧合,再加上中毒身亡这一点,徐姓的妹子也忒不幸了一点。
不是巧合,那就是必然。
“所以说,我觉得这件事一定有暗箱操作的成分。”陆遥嘟囔,“就是因为这个所谓的‘巧合’。谋杀这个结论绝对有根据在,但当时最终推论的结果却不是这样。”
“为什么?”
陆遥深吸了一口气,“涉及的要素太多了。出发港口虽然在昱州市,但放下徐晓汀尸体的地方是游轮航程中途地带的小岛,首先检查尸体的并非我们辖区的法医,后来的勘察也由当地刑警进行。提交回来的只有几页调查结果,我废了点功夫弄到了当地更详细的电子档案,但里面关于侦查过程的叙述也很草率,只说放置毒药的瓶子在徐晓汀随身物品中发现,而她在船上的熟人没有杀人动机。综上所述,他们认定她是自杀。”
归根结底,一个自杀的人又怎么能无端在死后操纵只有自己的尸身腐坏?一开始定性为意外的情况下,瓶子可以在许多时间段内被他人放入徐晓汀的随身物品。无论如何,在缺乏实际证据的情况下如此草草结案,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都大有问题。
而以上所有的细节都被完全忽视,调查档案中的展示几近于无。
常年浸润在极端环境的刘澈自然最清楚这种事里的蹊跷,“任何一个训练有素的警员都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这应该是调查团队的问题。”
陆遥点了点头,认同了这一说法。
但无论如何,他们目前所有的也仅仅是按照流程必须记录的徐晓汀尸表状况相片,以及一些当时在徐晓汀身边的人的口供——还有陆遥近期的研究重点,那些关联人物到底和她有什么关系,以及如今身在何方。
而刘澈倒是有一个想法,来自他听到过的一些小见闻。
“虽然这事对我们来说不太吃惊,但在大多数人眼里,游轮上有停尸房这件事不那么正常。既然你也觉得徐晓汀的尸体被送去的过程有问题,你有没有调查过具体位置?资料里没有涉猎,哪怕不知道游轮上的太平间在哪里,这也是一条路。”
他的本意只是寻求线索,但没想到遇到了“意外之喜”。
其实这个话题对刘澈来说是难得的陌生。他不是没跟过有钱人,只是见的有钱人多半奢侈的没那么张扬,口味通常比较接地气,不是很爱好把自己关在这种近似封闭、让人有机会堵在港口一窝端的地方,后来作为普普通通一个小警察也不可能有这闲钱。
他自己也就在看电影的时候见过这玩意,第一反应也只是游轮撞冰山的某部爱情题材灾难片,以及里面种种上世纪的优雅舞会和放置在桌上却盛放着摇晃液体的高脚杯。
相对而言,陆遥的体会倒是比他要真实一些,也更符合时代背景。
——毕竟她确实搭乘过类似的旅行巨轮,虽然当时只是个小学生。
“关于这个嘛……我其实还真知道……”提起这个话题,陆遥还有些心虚,“船上就那么点娱乐,网要付钱开,我爸妈倒不是没搞,只是正好觉得我小小年纪网瘾略大给我掐了,我把能玩的都速通了就只能去探究游轮怪谈——一个金发碧眼的老太太跟我讲的,本来是看我可爱想吓唬我玩玩,结果我逆反心上来拉着她就要跑去找停尸间。”
“……那位外国的老人家最后还好吗?”刘澈实在很担忧外国友人逗小孩逗到捣蛋鬼身上的后果,尤其对方貌似还是一位通常来讲不是很抗折腾的老人。
“没事的没事的。”陆遥忙道,“我们探险到半道就被保安给截胡啦!说起来那个奶奶逃跑的也忒快,我估摸着年轻的时候怎么也得是个运动员吧。也不止是因为叛逆,我那阵子就特别容易犯中二病,对生生死死的东西觉得自己不忌讳就显得很成熟。”
刘澈心说你现在貌似也好不到哪儿去,但终究还是秉持着合格成年人的眼力见没说出口,只是换了相近的话题,“我听人说过,游轮载客量太多,如果死亡数量太多导致太平间满了,这种地方有时候还会把尸体放进储藏食物的冷库,甚至有个例会放在储存饮料零上温度的冷库——如果在那里,也许是会腐坏到这种状态。”
虽然对正常人来说这种尸身储存方式听起来残酷且反胃,但这确实像作为封闭世界的海上“孤岛”里非常情况下能出的事。只是和非自然死亡联系起来,总归更不自然。
第六十五章 代号
小视频里刷到的“冷知识”说到这里,刘澈也想起一事儿。
“既然你小时候也去坐过游轮,是不是也遇到过那种偶尔举办的冰淇淋派对?我看有些营销号上说,办这种活动可能是为了给食物货仓清库存……说起来还挺瘆人的。”
“有这情况我当然在乎,或者说其实我人生中的每一天都在寻找着类似的机会。”陆遥幽幽道,“但你不知道,像那种游轮上基本会有免费自助餐,甚至还有其他菜色丰富的免费餐厅。虽然收费餐厅也不少——我味觉不太灵敏也尝不出区别……主要是作为自助餐该有的品种也有,甜品雪糕也都挺高级的,大家每天都很饱。如果真这么搞还是为了消耗仓储,吃一桶冰淇淋也就能腾半个头大小的地方,我感觉没什么市场可言。”
简单来说,想要单凭这种冷知识的结果来判断可能出问题的时间节点也不科学。
那么剩下的就只有登船者的身份和口供值得借鉴。刘澈也终于这案子明白了能让陆遥这种初生牛犊不怕虎、自己也算好几根葱的家伙苦恼,确实有其原因。
——这样一艘游轮宛若坐落于海上的孤岛,哪怕在先进的时代也与外界有着明显的分隔。“上岛”的人虽然纵情享乐,却与船外的世界隔绝,直到船只靠岸的那一秒。
当时的徐晓汀正处于这样的状况下,而且遭遇了人生中仅有一次的最终离丧。
“当时的徐晓汀身边没有亲人,只有几个同事,紧急联系人是她的大学闺蜜,但也不在船上。当时有一件很蹊跷的事,就在徐晓汀最初被判定为心脏病猝死后。船上工作人员声称有人自称家属代替作出船上储存尸体的决定,但这个人最终也没有被找到。虽然流程草率没有验证亲属身份也是问题,但这样就出现了一个不在列表中的撒谎者。”
“所以记录里和她一同登船的人究竟是谁?徐晓汀大学毕业不久,按道理只是普通工薪阶层,如果是因为工作陪同的需要而登船,在游轮上住宿应该也不是单人舱?”
其实打从刚才刘澈就有所疑惑——因为陆遥对徐晓汀的个人背景描述并不算详尽。如果是平常办案,她大概已经把徐晓汀从祖上八代到工作场合人际关系全部扒了個遍。
毕竟这可是有所记载的内容,想要找来备用对陆遥来说只能说是基本功。哪怕是案情清晰看起来没太大必要说明的时候,她也会习惯性地顺手翻出来当作后备资源处理。
陆遥眼珠子转了转,不知道到底是想起了什么,竟是提出了一个别样的提议:
“……不如这样,我用ABC分别代表我调查到的三个证人。他们是整个航程中和徐晓汀交集最多的人,也和她参加了同一场晚宴,而第二天早晨徐晓汀就因为“心脏病”被发现死亡。其中A和B两个人早在上游艇前就和她认识,是和她同在一个公司的同事,而剩下的C是和她恰巧分配到了同一个船舱的陌生人,曾经聊过几句也算数落。”
刘澈一时没弄明白陆遥这又是要整什么,但他本来就不是非要知道所有事的强迫症患者,给自己的定位也不过是辅助者,于是在这样如同游戏规则的奇怪陈述下点了头。
“下面是有关三个人身份的内容,首先A是徐晓汀的直属上司,但实际和她不算熟悉,总之基本只有工作上的交流。A是这次公务出行的主要角色,主要负责跟晚宴中的几位投资人接洽联络,相比之下徐晓汀近似于‘陪同的陪同’,帮忙处理一些琐事。”
“听起来A在航程中似乎不常和徐晓汀会面,所居住的客舱级别也应当不同?”
刘澈的猜测并不全是空想。他非常清楚,如果像陆遥所说一样涉及到联络这种工作,大概率会预备着随时随地谈到一些机密的事项,也就不可能和徐晓汀一样,起居时还有自由分配下来的船舱室友,也需要专门寻找独属于自己可以与人交涉的私密空间。
“没错。游轮上的客舱有好几层,因为对应海景更好、更上层客舱规格也会更高,A和徐晓汀居住的房间相隔三层。正好这样就要说到我们的B号选手了。虽然和徐晓汀的职务相近岗位也差不多同级,但B居住的房间比徐晓汀只高一层,是个单间——据说不是公司的安排,而是B自己花钱来升的舱。”
“听起来证人B是个注重生活品质的人。”毕竟这种游轮上的升舱价格不菲。
陆遥没有回复这个中规中矩的猜测,而是继续往下讲,“虽然只差一层,但事件里确实没有例如‘和徐晓汀房间是上下关系’或者‘窗口恰好能摆上一个万能的钓鱼线机关’这样惹人遐思的巧合。游轮很大外部很光滑,从外部出入完全是天方夜谭,走廊也布满了明晃晃的监控——虽然很遗憾,应该说是相当相当的遗憾,因为整起案件从未被当作谋杀考虑,监控记录完全没有留档,早早就被后面的内容给覆盖了,也找不见。”
“……”
刘澈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倒不是他们是那种没监控破不了案的警察,只是这起案件恰好本就缺少前期调查乃至于现场侦查的线索,能用的资料几乎没有,到了现在按照陆遥的说法,简直就是纯靠证人一张嘴,以及船只结构的一张图。再加上没有监控,安乐椅侦探也不过于此。
当然,还有法医鉴定最后得出“自杀”结果时做出的尸检报告——起码聊胜于无。
但陆遥还有一个人没讲。
“既然这样,证人C呢?”
“从利益关系来看,C其实完全就是个局外人。她是徐晓汀尸体的第一发现人,但在岸上时确实和她称不上有关系——C是个旅行爱好者兼环保主义者,家庭背景主打一个无欲无求富二代,而且不是昱州市本地人,启航当天坐着绿皮火车才到了昱州市。”
第六十六章 后事
“那个时候,C似乎是刚和前男友分手,伤心之余决定沉淀自己更加聚焦于环保事业,上船就是因为知道某位和自己家族有些关系有意做慈善事业来增长名望的新兴企业家准备参加晚宴,打算借此在人情需要的闲谈中创造机会联合对方成立能助力环保的慈善基金会。”
“我怎么感觉这个行为本身和她前男友其实没什么关系……”
“环保主义者是这样的,本质其实就是在打同情牌。借口,不对应该叫作原因千千万,但万变不离其宗,总之一切都要为了环保,但在事后复盘的时候也算蛮实诚的。总之C上了船,为了贯彻绝对的环保理念住的是多人船舱,刚巧和徐晓汀分到了一起做了临时室友。”
“慢着,”刘澈感到有些疑惑,“道理我都懂,但不住单人间和环保有什么关系?”
单人客舱更适合洽谈,这分明是铁则。
“因为这样也能向陌生的游客们宣传环保嘛。C奉行着小事也不能放过的原则,和徐晓汀仅有的交流基本集中在询问她放桌上的空塑料瓶还要不要、写便签的草稿纸能不能帮忙扔进绿色可回收垃圾桶,每天大概三五次。徐晓汀忽然人没了她也很惋惜,不过毕竟素不相识也仅限于此。但后来没人给徐晓汀收拾遗物,C就自告奋勇帮了忙——不是所有人都能不避讳的和船员一起互相监督承担这个责任的。”
刘澈也不由得感慨,“好歹是有个人死了在对床,这位C女士心也是蛮大的。”
虽然陆遥没提,但想也知道和徐晓汀分在一个房间的应当是一位女性。
因为是事实,陆遥自然没有否认,但也耸了耸肩,“这么想她话似乎确实太多了……”
很少看到陆遥对其他人有这种评价——毕竟小陆同志自己通常才是叽里呱啦的典型,能肯定别人这种属性的机会不多。
“这么说就太负面了,”别说刘澈并不喜欢把一切看作阴谋,这种本就缺乏可靠线索情况下就算想要再作阴谋论也只会自缚手脚,“假定C真的和案件无关,她提供的一些目击情报是调查重要的因素。既然她参与了收拾遗物的过程,也就是说她和工作人员一起,也同时发现了那個'徐晓汀自杀的证物'?”
陆遥点了点头,“没错。虽然当时没有被定性为证物……不过游轮方的船员很肯定,他当时没有动里面的东西,C也没有,只是留下了点指纹。当然,C那边我也得到了类似的口供。”
说着,她划出了另外一张档案照片,一个装在证物袋里的金属保温杯显露了出来。
“检出的毒药除了徐晓汀的身体里残留的部分,还有就是保温杯里的了。过程是这样:徐晓汀死亡的消息事发后被告知了她的紧急联系人——也就是她的好友。随后那位好友赶到游轮停靠的地方,靠岸后先要求法医对徐晓汀进行尸检,发现毒药才去查了保温杯。然后顺理成章一顿调查,结论是自杀就给结案了,一点余地都没有。”
刘澈皱了皱眉,“徐晓汀没有明显的求死理由,亲朋好友不会怀疑?”
“主要她是一个人。这年头,大学刚毕业两年的小年轻,还是一个人到人不生地不熟语言都不通的地方,能想到尸检说真的已经算有先见之明了。”陆遥叹气,“光整理遗物就要费时间精力忙的焦头烂额,当地警方都没有认真查的情况下,普通人哪有什么发挥空间?”
“一个人?为什么徐晓汀的亲人没有到场?”刘澈觉得愈发奇怪,“哪怕事发前亲人之间有矛盾,也不至于死后都不来处理后事。就算要签证,紧急情况应该也可以加急处理。”
陆遥表情难得有些沉重。
“事发正好是徐天翼高考前的一个礼拜,他甚至是在考试结束之后才知道姐姐没了。至于俩孩子的父母……徐晓汀出发前刚和她妈大吵了一架,把老人家气出了毛病,直接重病住在医院里疗养,有她爸看护着。事情发生后,徐晓汀那个好朋友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人说。”
“……他们最后什么时候知道的这件事?”
“开始是和徐晓汀的父亲说明了情况,但人走不开,也怕妻子身体状态本来就不好,被噩耗这么一激再出点问题。儿子那边更是不能说——十八岁的人在他们看来就是一个孩子,在这种生离死别上的事完全不顶用不说,如果影响到考试,可能还得是一辈子的事,雪上加霜。”
刘澈此时也有些能对徐天翼感同身受了,“他做律师,大概也是有这件事的原因在。”
“也许是这样吧。”陆遥挠了挠头,“总而言之,徐晓汀的亲人确实没有立刻到场,但托了跟着游轮航行的其他人帮忙。”
“C女士?”刘澈第一反应就是这位似乎特别有个性的环保主义者。
“没错。但除了我们的热心市民C女士,被拜托的还有徐晓汀的上司A。他们和徐晓汀的那位朋友……这个称呼太长了,要不我们就叫她D吧,总之A、C和D一起听到了警方的调查结论,也就是徐晓汀是自杀身亡。D一开始当然不肯接受,但比起质疑,毕竟去世的是自己最好的朋友,比起怀疑,悲伤要来的更快,她当场痛哭失声,我们的全场最佳mvpC女士当仁不让的去安慰了她。但就在这时,C也看见当时的A找到警方,似乎悄悄和他们说了些什么。”
刘澈眨了眨眼,“话说回来,你一直把C和……D的个人视角描述的很清晰,A和B却只是草草带过背景,难道你还没有联系上这两个人吗?又或者他们出了什么意外。”
刘澈言之有理。
“如果我说,A的名字……”陆遥顿了顿,神色复杂地看向刘澈,“是江卓呢?”
还没等刘澈作出反应,她又补上了一个描述。
“江卓或许不熟悉徐晓汀,但徐晓汀一定很早就认识江卓——根据她那位大学好友D的描述,徐晓汀的大学笔记本里一直夹着张江卓的照片,每到期末考试前都要拜一拜。”
第六十七章 巧合
“我知道江卓不一般,当然不敢直接找他问话。至于B嘛,这个人很不幸,已经过世了。”
事实上陆遥虽然态度表现得随意,但也很难不在这段时间里意识到,对江卓这个人异样的态度是多数周边同事行为古怪的重要原因。不过,她倒是对这种情况有着不同的反应。
毕竟吃人的嘴短,陆遥能意识到既然江卓是江秋父亲,那很多江医生慷慨投喂的零食饭菜应该也可以说是间接来自这位素未谋面的大佬,因此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出于教养确实是不会做出过于恶意的揣测——但这也不代表她不会保持最基本的警惕心。
比如在发现这一令人寒毛树立的联系以后,第一时间把消息告知自己认为最可信的人。
——确实值得尊敬,却又有时候墨迹到让人恨得牙痒痒的梁支队长。
“我还以为你会认为最可信的人是邵哥……”那位正主不在的时候,刘澈也不怎么玩封建师徒制的那一套,并没有直接代称邵梓为师兄,只是转念一想,“话说回来,我记得梁队不是在群里找你兴师问罪催过进度吗?难道是演的?”
陆遥颇为尴尬地摸了摸下巴,“我真不是不相信邵哥,但我直觉他也不知道什么。小刘哥你是不清楚,他以前跟我讲过江卓。虽然好像是有劝我不要多管闲事的意思,但他应该也不太熟悉这件事——你知道的,咱们队里老实人除了小宋哥就是邵哥,梁队有事能瞒着他再正常不过了,就看他好欺负呗!邵哥是真不知道什么叫反抗强权……”
刘澈闻言眉头一跳,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心里实在想不通,究竟为什么会有陆遥这样打份工还得搞起义的奇特生物,“那梁队呢?你都凭借着一个名字查到了这,他还不满意么?”
陆遥愁眉苦脸,甚至玩起了自己因为自恃互联网先锋最嗤之以鼻的老梗,“我不造啊!你也知道,老大这人神秘兮兮特别会装,我跟他讲到这以后他就让我该咋办咋办,最好是继续查——我都不知道究竟该咋整!。”
“会不会有什么深意?”
“比如开门见山,和对所有普通嫌疑人一样,找到那位江董事长问当时游轮上发生了什么?”陆遥一开始只是随口应答,忽然精神一振,“大不了隐晦点……好像,还真可以?”
这下刘澈都坐不住了,“你不会是真想假装啥也不知道,就直接去问吧?”
他都有些担心是不是把孩子给逼急了,大脑cpu都给烧坏了。
“当……当然不是!”陆遥腾的一下站了起来,然后又像瘪了的气球一样猛地坐了下去,随后转过头,分外幽怨地看向刘澈开口,“但是人力也是有极限的,伟大的互联网也是!”
“你为了隐去江卓的名字刻意编了一串字母代号,让人摒除偏见来评价涉案人员,这个思路其实很有创意也很有想象力,通常情况下甚至效果不错。”刘澈先是肯定,随后叹道,“但有一点,陆遥,你自己的考虑可能也会混入了类似的感情因素。无论如何,总有人需要提前知道真相,更何况有一个转述者。”
听着话,陆遥歪了歪脑袋,“所以我的讲述有问题?”
“没问题,你做的很好。只是我需要知道正确的名字。话又说回来,你提到江卓和……CD两位女士一起听到了警方问话,前者的小动作被C发现,那么后来因为这件事还有什么发生?”
陆遥耸了耸肩,“没啦!”
“C女士没有去帮忙追究徐晓汀死亡的原因?”
“她毕竟是個局外人,也不爱打听人隐私,没察觉到徐晓汀自杀这事有什么令人疑惑之处,看到A……也就是江卓找警方私聊,也只以为是询问一些后续处理相关的细节。况且,她其实还挺忙的。”
“她不是上船找人搭话聊天的吗?”刘澈感到莫名,毕竟这是他不熟悉的领域,“虽然有事,多半时间还是在度假吧?”
毕竟按照常识,人总不可能二十四小时和同一个人聊天。
陆遥嘿了一声,她特别乐意遇见这种自己掌握了信息优势的时刻:“当然不止那些。C女士深谙环保需要每一个人的投入这一基本原理,所以在上船前就往行李箱里塞了大半箱的小册子,写满了她近些年的一些心得以及节约用水节约用电的小贴士。虽然在过海关的时候差点因此被以为是不法分子,但好歹还是在三个小时的检查后成功上船——当时检查的人员对此印象深刻。”
“毕竟他们也很尽职尽责……但哪怕是分发,也不至于用好几天的时间。”
“C女士可不是什么发册子就跑只会做做样子的撒手掌柜,她找到了船长和一些管理人员,用很有蛊惑能力的言辞和一笔投资资金说服了他们,组织一场丰富大家社交需求的系列活动,伴随着环保知识问答和垃圾分类小游戏,也在大多数人不舍得订购互联网的情况下让大家为了奖金仔细阅读了她的教学大纲。”
“奖金?”
“总共可是一笔不少的钱,实际上前三十名都有份,合格人员的参与奖也有不让人扫兴的小礼品。顺便一提,除了自发组织的绿色宣传行动,C女士还在靠岸的时候带一批同样百无聊赖的人捞了一大堆海洋垃圾,后来还又自发组织了手动分类回收的有奖活动,据说最后又得了个什么环保什么创意的绿色荣誉奖。”
刘澈不得不服,“那确实是她应得的……”
C女士在公益事业与乐于助人上两开花,实属一位奇人。
不过刘澈也有想法,“你也差不多该把这些代号变成真正的名字了吧?”
掩盖的对象都漏了馅,继续化名起来也没什么意思。
“D是徐晓汀的大学好友,名叫费迎霞。她在事后几年辞职考研,上完学后考了公务员——单纯是因为觉得行业前途未卜,但现在职业历程好像还蛮顺畅的,就是工资有点低。”
“至于C女士其实就是C女士,这些代号说真的是为了一壶醋包的饺子——霍莉·C·克里斯蒂·迈克尔·李女士。她父亲是国人但母亲是外国人,两边姓氏都有继承。后者据说是古代贵族后裔,全名特别特别长,只挑这点已经不错了。只差一个字母顺位就可以去争夺海贼王的位置!不过小刘哥伱应该不知道这个梗……”
刘澈细心,很快想起一个被遗忘了很久的人,“还有那位不幸早逝的同事B呢?”
“她名字叫尹慧希。”
“尹慧希……”听见这个名字,刘澈的视线忽然一滞。
陆遥随即探头看了过来,“怎么了小刘哥?”
“……怎么会这么巧?”
刘澈只沉吟了一会儿,很快作出回答。
“我听过这个名字。不,正确的说法是这样:我见过她,而且熟悉认得她的人。但我不知道她竟然已经死了——我想,那个人应该会对这位尹女士的过世独有一番看法。”
第六十八章 谋杀
窗外的阳光实在有些晃眼。
徐天翼本来想喊自己的实习生小方来做点杂活,却忽然想起她今天回学校赶论文,已经向自己请了两天的假方便闭关,现在正好不在律所里。
他于是亲自走过去拉上了窗帘,让桌上水缸里的金鱼不再被光芒所笼罩,周边的书籍和摆设也仿佛撇去了包裹着因反射而渡上的那一层金色。
随后,他瞥了一眼依然端正坐在沙发上的江秋,又很快转过头。
“我的记性其实不差。但是有些事经过的时间太久,我都记不太清了。”徐天翼状似随意的坐在江秋身旁的沙发上,两手交叠在一起,放在了膝盖上,“我之后在同学会上听说,高考结束后你没有参加毕业典礼……其实我也是。”
“我是保送进的大学。”江秋一直盯着茶几上的绿植,不知道又在研究什么,但也没有忽视徐天翼挑起的话题,极其确切地作出了回复,“没有参加正式的高考,也提前申领了毕业证。那段时间我跟着一艘前往南极的科考队船实习,前后离开了三个月。”
徐天翼顿时神情复杂,手指不自觉在自己的腕上触碰了一下,“……我知道。”
江秋却据此转过了头。
“你不应该知道。”
意识到自己的失误,徐天翼闭了闭眼。他以为自己将会得到就事论事的质疑,却等到了江秋毫无前因后果、绝不顺理成章的下一句话。
“梁安一直想要知道,你为什么会坚定的认为徐晓汀是被江卓杀死的人?”
“我……”
江秋却没有简单的放任徐天翼找到这段对话中的主动权,而是在毫无遮掩的对视下直接开口:“从我得到的信息来看,既有线索似乎不足以得到如此准确的推断。昱州市局的其他警员有着同样的看法,证明这种分歧是事实存在的,而不是源自我的缺陷。”
有的时候过度极端、近乎非人的冷静确实能让人感到超乎寻常的压迫感,因此哪怕江秋陈述客观事实般提及的是他自己所有的“缺陷”,徐天翼仍然感受到被审判的人仿佛其实是自己。
事实上这也是一种质疑。
徐天翼对这个发展的分支有所预料,毕竟他可以查阅别人的过往和亲属,别人也会调查他的。但他还是难免低下头:“你要和我谈曾经在我姐姐身上发生的那起案子?”
“你的描述不太精确。根据我所阅读的心理学书籍内容综合考虑,这也许是因为你和受害者相关,对这起案子讳莫如深,不忍回忆,因此本能的回避相关的内容。”
“……我觉得你应该对减少有关‘你得出这个结论是因为读过什么书’的描述。如果在场的人不是我,可能认为你只是故意在装作自己学识渊博。”
但认得他的人都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你说得对。”江秋点了点头,“只是我不能确定它们的正确性。梁安和我提过相似的结论,或者说是委婉的建议。但基于别人对他的态度和他自己的表现考虑,我认为这样的做法是否正确有待商榷。但有你和他两个人确认,我觉得完全可以纳入考虑。”
徐天翼的嘴角微微耸动,像是想笑又完全笑不出来的模样,“我可以把这段话视作对我的肯定吗?”
“在人际交往方面,我认识的你一直是好的榜样。伱拒绝了绝大部分的无效社交,保证自己能全身心的聚焦于学业,同时规避了人际关系中的大多数人难以撇清的部分——事实上在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身上对自己后半生毫无用处反而可能有害的纠葛。”
徐天翼还是第一次听到对自己前十八年的人生有这样角度的解析与评价,在这之前他只觉得这在正常人的视角里叫作“孤独自闭的书呆子”。不过介于排除某些由金钱或者其他因素导致的交际以后,面前的江秋的级别远远超过当时的自己,徐天翼虽然愣了一下,随后也不觉得这是一件奇怪的事。
但他对这种评判自己的做法并不感冒,于是把两手放在大腿外侧,像是赌气想要证明自己不像江秋说的那样正在逃避详细的过程,自己开启了这个所谓敏感的话题。
“发生在一座游轮上,被判定为自杀的谋杀案。是,被毒杀的受害者是我的亲生姐姐,我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如果你想知道我到底对这起案子是什么态度,认为真相究竟是什么,我可以陪你。”
这卷搞得有点复杂,容我先确认一两天的大纲
要破的案子堆太多了,我有时候都搞不太清哪个人了解哪起案子到哪个地步。感觉不搞得细致一点会出bug。
第六十九章 同谋
落日将熄。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要来这里了吗?”
在夜幕降临之际跟着导航来寻找一片郊外废弃的空地实在很像一些危险或者恐怖的情节发生前会出现的场景。
徐天翼一开始还保持着基本的警惕,然而意识到寻找具体地点的江秋似乎对这个目标地点也不熟悉。他在无法走到标注点的导航走到尽头以后,竟然困惑到通过经纬度辨别方位步行向前,在杂草丛生、砖瓦堆积的道路后出现的还是一大片砌好的水泥平地,他就知道这趟旅程绝不是江秋一人的手笔,而是某人或者某些人临时的要求。
也许不完全是,只不过他是个同谋。
毕竟江秋显然知道自己要来做什么,一路上也没有找谁去线上询问的迹象,显然很早就得到了大概线索。
而且,一片空地上有一顶灯火通明的帐篷实在显得突兀。
徐天翼不由得往那边看了好几眼。
或许是因为某一阶段的施工刚刚结束,空气中还隐隐有股尚未散去的异味,略微有些熏人。徐天翼下意识皱了皱眉,刚想要屏住呼吸,旁边的江秋就递来了一次性口罩。
江秋扭头看向他,“你今天还有工作要做?”
“倒是没有。”
“既然这样,本就是独居也没有门禁的你应该有充足的时间再等待一会儿,等到这边的人把你的推论和我们的结合在一起,制造出一个不仅符合事实,而且让你信服的结果。”江秋指了指远处将近两米的帐篷,“他们叫我拖延时间,需要半个小时左右。”
帐篷里偶然有人影晃动。
世上或许只有江秋能这么坦然的说出自己的不轨目的,却也凭实力让人脾气全无。
“这确实是你把我带到这里所用的理由。”徐天翼从兜里掏出了那个被层层包裹的手机,“我只愿意和可信的人分享我手头所有的线索,所以非常赞同做的更谨慎一些——但如果这是梁安的手笔,我觉得他恐怕太大费周章了点,为制造路途中缺少监控的隐蔽地点。”
江秋也在目标地点周边的建筑打量了一番,“你觉得这是他的资产?”
“不是吗?”
“我不清楚。”
“他的父亲生前是個成功的创业者,死后枫越集团的股份也不会凭空消失,母亲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有着稳定的高收入。作为大概饱受质疑的年轻刑警支队长,梁安至少不会染上某些容易产生大笔开销的爱好——有多少眼睛会盯着年纪轻轻就名声响亮的人,我很清楚。综上所述,我想不到什么理由他现在手头可供使用的遗产不够充足。”
“不是财产够不够充足的问题。只是梁安的消费习惯相对而言更谨小慎微,如果因为某些原因需要把保密措施做到极致,所用的地方更大的可能是找人借的。”
他大概是对的。徐天翼也这么想,于是转开了话题。
“那他为什么需要让我在这里出现?”
“我不清楚。这是他们的事。”
徐天翼倒是习惯于在这种情境下借机套话,“‘他们’是指谁?”
“一些警员。”
“……你们还是那么擅长分工合作。我知道你一直在昱州市局走动,但也很好奇你在这个小团体里的定位。我觉得以梁安的自负,他不像那种影视剧里的糊涂警探一样需要什么侦探顾问来在案件上帮忙——你也许知道,像福尔摩斯里那样。”
既然江秋想聊,那他也奉陪。不过徐天翼并不介意从中得到一些他很早就想得到的答案。
“我做不到那种事,”江秋想了想,还是补充了一个相当重要的前提,“目前。”
徐天翼感到意外,“你觉得伱以后能学会那些做法?”
江秋摇摇头,“目前还没有证据证明我不能。人类学和心理学都是存在规律的学科,我知道我缺乏对样本心理活动的认知,但不代表我不能归类并推断出其中大概率的结果。”
不知道是想起什么,徐天翼忽然笑了一声,“那无论怎样,我都很期待到时候梁安会是副什么表情。观众通常不喜欢整天什么也不说哪怕什么都知道的人,这种人被挫败的时候通常不是剧情的高潮——但总会让人心旷神怡。”
“听起来你很沉迷于这些虚构的情节故事。”
“怎么,不行?我有时候也需要心理上的休息。”
这似乎是适合消磨时间的话题,江秋沉思片刻,“只是我不太清楚这些年来的你生活状况。昱州市局里有一位同事或许和你分享相似的兴趣爱好,他在工作之余很喜欢看电视剧,主要是为自己减少精神压力。”
“是吗?也对,大家都喜欢虚拟作品中更加神通广大的同行,并且幻想自己就是他们,尤其是这种侦探故事。”
“他经常看的似乎不是那种需要严谨逻辑的故事题材……不过梁安一直认为律师才在虚构作品中得到优待。”江秋回忆起梁安说过的话,“说是某个游戏里的内容,因为剧情需要,里面的律师角色直接接管了大部分本该由警方负责的工作。”
“那他也应该去看看那些电视剧。”徐天翼不屑一顾,“比起好歹总是能起到正面作用的警察,里面的律师简直是小丑。最好的戏份就是被‘我要等我的律师到场才会开口’召唤过来,说几句耍小聪明的话,陪在审讯桌前等着刑警或侦探……或者刑警和侦探揭露自己自作聪明的客户拙劣的谎言,随之大惊失色。对了,有时还得兼任幕后真凶,怪忙的。”
江秋理智辩驳,“其实这个交流模式通常不会出现在我国的刑侦剧里。而且这些基本问题应该归罪于视角狭隘的创作者,或者其实是一种快节奏之下的观众需求。但观众也不能作为责任人,因为这些说到底都只是一种娱乐需要,人们需要通过嘲笑反派来满足自己。”
徐天翼也终于展现出了他的职业素养,说这话时面无表情,仿佛内心毫无波动,“因为我们在这种场景下一般是趋炎附势的代名词,大家都觉得只有有钱人才请得起,无论在国内还是国外,实在都很适合担任这种始终会被打倒的丑角。”
“所以你的出场费是多少?”
一句话正中命门。
“……看情况。”徐天翼揉了揉太阳穴,“我可不是那种不用考虑生计,可以随意大发善心的富家子弟。”
这段话平时看来只像是抱怨,但发生在江秋面前总让人有种明嘲暗讽的意味。只是这回徐天翼不是故意为之,话说出口,他自己也为这种巧合一愣,不自觉抬头瞟了眼江秋。
“是的,你的父母都是独生子女,年龄不小且退休金有限,于是照顾祖父母和外祖父母的职责也全都落在了你身上。出钱让老人过上更好生活的花销其实相对不多,但哪怕你接下的案子伴随着高额的酬劳,还需要抽出大部分作为自己律师事务所的投资开销。”江秋点点头,“虽然你目前的短期经济状况不算宽裕,但前途可嘉——你对自己的未来很有规划。”
“我……”
“只是突兀提及这个问题未免不符合正常的思维模型。你的微表情显示你也为此感到意外,那我也可以认为你应该不是在特指我。既然这样,也许这是因为你最近正在接手袁家的案子,并且对你的对手在这方面所占据的舆论优势颇有微词?”
徐天翼为此哽住了片刻,随后神情复杂地看向江秋,“你平时大概可以对自己的结论更自信一些。最好把这套流程跟梁安也演练几遍。”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大家都是老同学,自然也要有难同当。
但是徐天翼也有疑惑,“不过,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关于我的事?”
江秋不置可否。而这时,他的手机振动了一下。
“怎么?”
静静看完发给自己的消息,江秋点了点头。
“有人说,要把当时发生的事情展现给你。顺便一提,刚才的那些线索是她提供给我的‘聊天时必备的话题’。”
第七十章 反映
“是跟梁安共事的人中的一员吗?”徐天翼若有所思,随后不屑地哼了一声,“听起来很多管闲事,也和他一样不像什么好人。”
“我不太清楚。但这个人经常在以为楼梯间里自称正义的使者和光明的化身,这证明她对自己的定位应该不是坏人。”
徐天顺口问了一句,“那人自己跟你讲的?”
“开始是扫地阿姨偶然发现,被吓了一跳以为是鬼所以拿着拖把在楼道里蹲着,但应该是被正主发现了,最后也没有人知道是谁干的。后来这件事在昱州市局里成了一桩怪谈。他们对唯物主义的敌人非常敏感,所以又有闲得无聊的家伙专门调监控查了出来。”
江秋的警局戏剧性怪谈小故事并没有引起多大的波澜,只是他兜里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虽然低头看了一眼,但江秋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和他往常一样。
徐天翼只是观察着他的举动。
“你给我的线索很丰富。”江秋话锋一转,“根据我同伴的汇总,有一些甚至不在警察的档案上。基于这个原因,我想问你为什么没有想办法把这些疑点汇报上去?”
提及这些,徐天翼的眼神晦暗不明。
“我不相信警察。”
“但你相信了梁安——哪怕你很不喜欢他。”
“我相信他,是因为他间接给我提供过很多线索,同时指示一些人做了一些事。这些情况证明他和我站在同一边,而不是因为他警察的身份。我其实很晚才发现了这一点。”
“什么时候?”
谈到这个问题,徐天翼又谨慎了起来,目光看向江秋:“你还想知道些什么?有关我姐姐死亡的线索,那些我亲眼所见的疑点和事后搜集的线索,我已经全部归总交给了你。”
“有一本……”江秋引经据典的习惯没有完全修正,先说了三个已经决定不再提及的字眼然后才反应过来中止,但他连改口时也是那样的从容不迫,“比起单纯的文字资料,作为受害者的亲属个人的实际感知更具意义,你自己的亲口陈述或许能透露更多有用的信息。”
徐天翼斜了他一眼,“好。”
江秋没有察觉到对方语气中任何不情愿的成分,于是催促:“那你说。”
知道对方完全不会理解,徐天翼叹了口气:
“听说这件事的时候,我刚高考考完最后一科,打了的在回医院看我父母的路上。本来我就觉得有些奇怪,因为考前邻居家阿姨和我说要会开车来考场接我——因为我爸妈都在医院走不开。但在考试结束后,她给我打来电话,叫我来医院。晚高峰地铁很挤,所以我先去吃了碗面,走了一段到人没有这么多的地方,等到高峰期差不多过去才打了车。”
“在高考前我根本没有自己的手机,只是因为父母都不在才让我拿着我爸的手机去考试,说是考试结束可以用来联系。十八岁的年纪,花花心思没那么多,就想着高考结束后要怎么找乐子。我没几個朋友,只是有时候在学校里看到他们偷偷玩游戏觉得很羡慕,所以照着记忆里他们聊的游戏名开始下载,同时也翻开了手机通讯录。”
哪怕是最无关紧要的内容他都记得清清楚楚,而这部分内容在资料上确实没那么详细,因此江秋也静静地听,时不时按照逻辑关系提问,“这是你母亲的备用手机上的内容?”
“没错。里面的电话号码包括我的亲戚和我妈的几个朋友,我可以选择的通话对象不多——高考刚刚结束,应该说我也想尝试一下被恭喜迈入人生新阶段的感觉。我的第一反应是去找我姐说几句话。”
“为什么?”
“因为她出发前和我爸妈闹的很不愉快,生气的时候还不小心碰到了我用了好多年的杯子,砸在瓷砖,碎了。”徐天翼说话的语气就像在讲述着其他人的故事,“所以最后几天,连我也在和她闹脾气。我考前的最后几个礼拜一直是在家备考,他们在门外吵的我心烦。”
“我姐和我一样——可能是遗传——不擅长交朋友,不懂该怎么对待亲人以外的人。她以前人生唯一的目的就是学习考试、工作赚钱,没什么业余爱好,除了后来被舍友拉进了什么研究昆虫的大学社团……她小时候其实不喜欢,但去参加社团以后为了和人聊天恶补了一大堆知识,在家里摆了一堆有关的书。我也不知道她到底喜不喜欢,但她假期帮朋友寄养的那只蜘蛛那实在是想想都让我好几天没睡着觉,她自己倒是养的开心,有时还放出来玩。”
江秋点了点头,“人的兴趣是可以后天改变的,她或许真是产生了兴趣。”
“兴趣不兴趣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把她那些朋友哄得和皇后娘娘一样。她也只会这种‘交朋友’的方式。”徐天翼转过眼,“徐晓汀不会拒绝人,她很希望跟别人处好关系,和我不一样。可她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适合的度,每天帮所有人带饭打水,骗人说自己喜欢做家务大扫除全包,放假也要在网络小游戏里一个个帮人收菜,对谁的要求都随叫随到。”
“她可能是讨好型人格。”
“你说的没错,她总是这样。对别人好的不能再好,别人给她一点好就要记一辈子——到现在我父母家她房间里还摆着一些她生前的东西,但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像小学同学送来当生日礼物的一支两块钱的笔、中学同桌不要了送给她的橡皮……一个个都和宝贝一样摆在书架前面的空位置上,每个月都要拿下来扫一扫。我妈也认为这是一种怪癖,但她也没几个爱好,也就随她去了。”
“那天我打电话给她,先是没接通,后来才想起她在海上,电话没有信号。我拿的是我爸的手机,上面有几个通话记录,是费迎霞——我姐的大学同学。我对她的印象还算不错。看到记录里他们讲了十几分钟我就觉得有些奇怪,但没想太多。想到船上可能有座机,我准备考试这段时间她们可能有别的方法联络,我就抱着问问看的心态打电话给了费迎霞。”
“她跟我说,我姐姐不在了。”
江秋一直注视着徐天翼的表情,却发觉他眉宇间的动作似乎并不代表着悲伤、
“开始知道我姐姐‘自杀’的工具是她喝水用的保温杯,我就明白这绝对不是什么真相。想办法了解到其他细节,我觉得更扯淡,徐晓汀不可能自杀,她是被人杀死的。”
徐天翼微微仰头,目光凌厉。
“因为那根本不是我姐姐用来喝水的杯子。她临走前问我想要不要帮忙带什么国外的特产,我不想让她花钱,所以随手拿了一个没用过的保温杯——那是我以前在商场参加答题活动送的纪念品,不值几个钱,但是独一无二的定制款式。我把杯子给她,然后跟她讲,如果非要给我带什么,就给我在外国的沙滩上装一杯沙子带回来,也算是这趟旅行的纪念品。”
第七十一章 激励
江秋闻言静默了一会儿,然后提问,“会选择这种礼物,你难道在决定学法律之前很喜欢地理研究?”
“完全不喜欢,”徐天翼果断否认,“赚不到几个钱。我姐喜欢帮别人做事,别人说的像是对自己越重要,她就越开心。”
“你们在帮助对方的时候思维很相似。”
徐天翼不置可否,“或许吧,但我不会全年无休,无条件帮助那些可能完全没有把我当朋友的人——像她那样。”
江秋下了定论,就像做阅读理解一样解释着徐天翼的言外之意,“你对你的姐姐感情很深,替她感到不值。”
徐天翼别过了脸。
可惜江秋根本理解不了这样纠结复杂傲娇中又带着一丝悲愤的姐控情感,而是继续往下说:“那么你能接受费迎霞,是因为她一通电话就匆匆赶去国外,帮你姐姐处理了后事?”
“她在这件事上的全盘做法现在来看不完美,但有那些心怀鬼胎的家伙在旁边帮衬着,最后能做到她那种地步不算容易。”徐天翼语气坚毅,“在这之前我也能感觉到,她确实把我姐当朋友,不是那些做样子利用她占小便宜的人,事发后也和我一样真心实意的悲伤。”
“那你非常敏锐。”江秋面不改色地夸了他一句,随后话锋一转,“既然这样,在得知这件事之后,你又是怎么远隔千里还原的‘你眼中的真相’?”
徐天翼目光看向他:“你的意思是,你想要设法反驳我对事实和凶手的推论?”
“我们需要以辩证的眼光看待问题,最好更加客观。这就意味着,一切原有的立场都要暂时被推翻重来。”
徐天翼盯着他,终究还是没从素来无波无澜的江秋眼中看出任何“主观”的可能性,再度叹了一口气,“随意。我恨了江卓这么多年,少恨他十分钟也没什么问题。说不定还有益身心健康呢。话说有多久了?你的同伴到底什么时候搞完?”
“不久。”
江医生说不久就得是不久,反驳也没有用,因为他只会看着伱,哪怕逼他说出一句“你是对的”也毫无成就感。徐天翼感到无奈,也只得按要求讲解自己的调查过程。
“我先找费迎霞问清楚了情况,知道徐晓汀在那条船上住的时候有个室友,叫什么李霍莉。是她发现了尸体,也知道一些当时船舱的情况,我姐生前七天早晚回来的时间,所以我找了关系,问到了她的联系方式。”
C女士的中文名和英文名相近,本身就是本姓加上英文名的音译,徐天翼从旁人口中间接得到的显然是前者。
“你直接联系了她,用徐晓汀弟弟的身份在她口中套出了当时的情况?”
听了这话,徐天翼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倒也不是。我那时候怀疑过当时和她有关的很多人,当然不可能第一时间相信这个陌生人——我根本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想要谋杀徐晓汀,她不会和任何人结仇,哪怕有一点不愉快的苗头,下一秒她就会想尽办法以自己退一步的方式化解矛盾。所以,我第一时间的怀疑是有什么人出于利益的需要杀人,比如灭口。我不确定任何一个在场的人是无辜的。”
“开始的时候我因为不敢犯法、也不懂得该怎么冒充警察,就说自己是昱州市帮遭遇困境的家属了解情况的社工人员。这么拙劣的谎言,第二通电话就被她识破了——大概是因为我问的问题太多,实在不像是一个只是因为热心想要了解细节方便告知家属的人。但这位李女士还是很宽容,只说我不像是坏人,着急也有自己的原因,就把她告诉警察的事发过程转达给了我。”
“她说,当天她参加了一场茶会,回去的时候就看见徐晓汀躺在床上背对着自己,以为只是在睡觉。因为白天一天没回客舱,她觉得太累洗了澡就睡了,第二天早上九点钟起来的时候发现对床的人和昨天晚上是一個姿势桌上的保温杯盖子开了,想起昨晚好像也是这样,徐晓汀平时又起得很早,起疑查看,才发现徐晓汀已经死了。”
江秋看过这些过程,不止一次,“这是基本的过程。但最终让你推断出其他结果,甚至确认这就是实情的,是那些细节。”
“没错……细节。”
到了这个地步,徐天翼深吸了一口气。
“你看过我汇总的资料,应该知道我最注重的一个细节。”
江秋点了点头:“枫越集团的定制瓶装水。内容物和普通的380ml小瓶水没区别,但包装的塑料纸印有品牌logo。很多公司都会做这种文章,专门找厂商定制,有时候发给员工和客户用来打广告或者培养集体意识,这也属于一种心理暗示。因为事情发生在九年前的夏天,这应该是第一版样品,只为试水定了十箱。”
“你倒是很了解枫越集团的事……”
“因为知道这起案子的关联,我去读了一些资料。”
“对你来说很方便,对我不是。”徐天翼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以及白天工作时戴上的领带,“为了确认这件事的存在,我问了李霍莉,她记得徐晓汀桌上一直有一瓶没有开封过的小塑水瓶,不过一直没看见她打开过,事后整理遗物也没有看见。”
江秋眨了眨眼,“一般来讲用矿泉水瓶喝完水会扔在外面的垃圾桶,这是常识。但这对你来说很奇怪。”
“我说过,徐晓汀很珍惜对自己好的人留下的纪念品。”徐天翼眯了眯眼,“我之前提到的都是她上学时候的事。在这之后的事我没那么清楚,但总会在周末的时候听到一些碎片。比如她觉得枫越集团的理念多么超前,比如她对枫越集团的门面——也就是她的大学优秀学长非常崇拜。从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她肯定要和以前一样,留下琐碎便宜的小东西作为另一个纪念品。”
“比如那个塑料瓶?”
“比如那个塑料瓶。这东西虽然是垃圾,但在海里都能作为几十年消化不了的污染源。而且这也不是她第一次收集奇怪的东西,甚至她完全没来得及往后面想——游轮上有免费饮用水,也有纸杯供应,根本不需要什么瓶装水,所以她才会把水瓶放在客舱显眼的地方。”
“她用一个矿泉水瓶当作激励自己的摆设。”
“听起来很像她能做出来的事。我们家当时条件不宽裕,被骗去拍‘免费’全家福最后都是狠狠心才买了一张实体的留念,电子版让加十块钱都没舍得要,和摄影师磨叽了半天才让他相信我们是真的没有钱。”
“也就是说,你们一家子其实都有类似的习惯,包括你自己?”
徐天翼回避了这个话题,话锋一转,“……就是因为这个,李霍莉提到的前后差异才让我非常在意。她看上去也对这个分别很有印象,我不知道为什么。但除了她的态度友好,我也知道她不是有动机杀死我姐姐的人。”
第七十二章 开口
谈及动机,徐天翼顿了顿,余光扫过江秋那张与江卓酷似的脸,然后不经意般转移了视线——几乎没有流露出更多的情绪和反应,就像这奇怪场合下的闲聊一样古怪。
对九年前自己姐姐被确认为自杀的谋杀案件保持尽可能理智的态度,能够只流露出一点个人情绪,也足以见得徐天翼确实在这几年来培养出了不错的情绪控制能力。
“说起动机,虽然没有更多的事实依据支撑,但你应该知道,如果徐晓汀是因为旅行中见到的某件事被灭口,江卓理所应当会成为最重要的嫌疑人。”
江秋颔首,“没错。他是徐晓汀的上司,而且在公事上相关,大多数时间需要同时行动。因为徐晓汀并不是热衷于外出和社交的人,行动轨迹很单一,根据她室友的说法,哪怕在娱乐设施遍布的游轮里大部分时间也只是在阳台上吹风——她接触到某些导致灭口的信息,只可能是在公事途中。”
既然他这么大公无私不避亲,徐天翼也就没什么好反驳的了。
“当然,只凭一个拥有动机的可能性没法给哪个人定罪。但如果从那瓶水出发,考虑到在被判定为‘自杀’的情况下那些可能的杀人方法。起码我有一个完整的答案,我也写在了资料里。”
“你可以直接说。”
“说实话我没有理解你这种要求的必要性,”徐天翼耸了耸肩,“不过也没关系。将所有的线索汇总到一起,我们会知道任何可能下毒的人——除了没有动机的李霍莉——似乎都只可能在客舱以外的地方接触到徐晓汀被下毒的设备。而徐晓汀本身不会用那个杯子喝水,也就意味着当时的情况是别人在不知情情况下伪造的假象。别人不知道,但我只能得出一個结论:消失的塑料水瓶可以提前下毒随时发作,但这样的情况下指向性太强,所以在后续的调查过程中会被隐藏。而为了实现这一点,才要在保温杯里放置掺杂毒药的液体。”
“如果凶手一开始就假定没有完整尸检情况下徐晓汀的案子可能会被判定为意外,那就不会担心塑料瓶的去向,因为它很容易就会在过程中被丢弃,而在丢弃后更容易被处理。尤其是在这种跨越海洋的船只上,只需要找个地方随手往下一扔——谋杀犯可不会在意自己的‘凶器’会不会成为害死鲸鱼的另一个凶器。重点是为正式尸检做的准备。发现徐晓汀死于中毒之前,他们以为是一场意外,保温杯也只被当作死者遗物存放在游轮的储藏室里。比起下毒,这才是凶手伪造自杀时最重要的一步。”
“因为没人知道保温杯里究竟装了什么,但他们都知道徐晓汀有个保温杯。杯子被她放在了旅行包的外侧,虽然整个旅行包后来一直放在客舱,但这件事只要在上船的过程中见过她就能知道。如果要选一个她可能用来自杀和隐藏自杀工具的容器,它是最佳选择。”
江秋看向他,忽然道,“所以在调查过程中,你先察觉到保温杯存在的矛盾点,因为不信任警察自己调查,然后从李霍莉口中得知小瓶水的存在,再查到它是枫越公司定制的成品。对动机的调查是贯穿始终的,作为高中毕业生的你显然没有很好的途径,这是你在之后才还原的一条路。在你认定毒下在了失踪的水瓶里之后,下一步应该还是以徐晓汀弟弟的身份联系警察,以害怕丢失遗物为理由托他们确认有没有人动过那些遗留东西?”
“你怎么知道?”
得出相似的结论不奇怪,但徐天翼记得自己的资料里并没有把自己调查的时间线也写进去,对江秋这样的人能如此精准预计到自己思路的走向感到有些意外,不过也点了点头。
“关于这件事,我有足够取信的借口,就是害怕弄丢重要财产,谎称徐晓汀出门的时候可能带走了我们家‘祖传的黄金项链’。当然,你知道肯定不会有这种东西。我算是死缠烂打了一阵子,找他们要到了前后的所有监控录像——能给一个十八岁的年轻人这种东西,想来他们也是烦透我了。”
“按照程序这些不能外借,只能在警察内部自己查看。”
“但他们就是这么做了。所以,我也得到了我想要的结果,也在其他人中找到了一个和我一样做过小动作的人……”越往下讲,徐天翼的情绪愈发不好,因此甚至拧起了眉头,“你应该看过这段。说来很好笑,他甚至和我用的竟然是相似的借口。虽然进出储物间的人不止一个,但其中就包括你的父亲江卓。”
“警方调查中也提及了这一点,但也说他不是一个人进去的。有人和他一起,要做什么手脚觉不容易——这也是他们告诉你不可能有东西被盗的理由。”江秋话锋一转,“当然,伱可以认为他也许背着同行者做了手脚,因为没有带走什么没被发现。但更后面你的文档描述有些含糊:你说你就此彻底确认了江卓就是凶手。但在这之前,你还说你怀疑他可能在调查你姐姐的死。”
徐天翼抬头看向他。
“对,我确实省略了一部分。一小部分。我认为江卓可能是调查者,因为李霍莉提到他曾经找警察问话。他是当着李霍莉的面走过去问话,而警方也回答了他几个问题,这种情况不寻常。”
“徐晓汀对江卓的评价非常正面,不止有业务能力,也针对人品人格。虽然我知道她经常遇到坏人,但也希望她好几年来一直念叨着的精神偶像是个好人,甚至能帮助我查清楚谁杀了他。”
“所以再然后,我去了你家。”
江秋睁大了眼,他显然也料不到有这种事发生,而这种反应在他身上甚至刻意称之为“情绪”。
徐天翼盯着他的眼睛,“我用你的同学的名义进的门。那时候只有江卓在家,你也说了,你那段时间不在。我开始还在撒谎找理由,但后来被他识破,被请出了门——他是一个很有礼貌的长辈,也知道我是徐晓汀的弟弟,不想让我久留。”
“虽然有作案时间和可能的动机,但我并没有把江卓第一时间列为嫌犯。或许是那些关于他的报道真的很有说服力,徐晓汀在我这里塑造的形象也足够正面。除了口头夸奖和偶然看见的新闻,我后来还调查翻过她的手机,发现了很多珍惜搜集起来的资料。只不过那已经是在遗物送回我家以后。那时后我已经基本确认了他是凶手,只是没有证据也找不到动机。”
“所以你成了律师?”
“所以我成了律师。”
江秋反复确认了一遍,“所以你之所以确信江卓就是凶手,是因为他有按照你推断的手法作案的机会,而且在遇见你的时候,作出了尽快让你走人的反应?”
“我可以告诉你当时发生了什么,不过他很谨慎。我只能得到‘感觉’,很遗憾,对证明没有什么用。”徐天翼抿了抿唇,就像在说别人的事,“和与他相关的所有案件一样。”
这些年来,他所调查的可疑案件必然不止这一桩。
而与此同时,另外的提示引导江秋看向灯广亮起的方向,徐天翼也顺着光线瞧了过去,并且随着江秋快步走了过去。
门开了。
他们走到了门口,而徐天翼见到里面的情况,愣了一愣。
“根本不是在布置什么现场或者摆造型制造什么悬念。”陆遥正抱着手臂站在门旁,卡着在这之前一直没被看见的视角,于徐天翼走进来的一瞬间幽幽开口,“……早知道你有话没完全坦白,徐大律师,是我在这里等着你呢。”
第七十三章 陷阱
徐天翼站在门口,目光扫过里面一览无余,可以被称作没有摆设的“摆设”,确认不是自己眼花,而是真的给自己看了一个空房,然后才转头看向因为卡了位置,现在站在自己身后的陆遥。
“你是?”
“我姓陆,你以前没见过我。”陆遥致意,“梁支队长是我上司,我大概算是负责调查袁耀的警员吧?不过做的不太专心。”
徐天翼没料到这位年轻的刑警竟然能这么不走寻常路,连自己不走心的工作状态都要汇报出来,再加上这个年纪,在他打官司遇到的警察中属实是一种全新的款式——因此先是犹疑了数秒,然后才和陆遥握了手。
“所以你想问我有关于袁耀的事?”
“不。是因为我同时还研究了你姐姐徐晓汀的死。”
徐天翼神色一凛,但细想下来又是这个理,顿觉自己糊涂自此算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你的推断我全都看过,另外,我也把以前的那些资料都调出来阅览了一遍。”陆遥还轻描淡写的拉踩了一下素未谋面的同行,“你的想法没错,当时调查出自杀结论的警员确实脑袋瓜子不太好使,轻易就下了错误的结论。比起他们,当时十八岁的你要强得多。”
“我倒是不需要这种肯定……”
“但是,有一句话叫作旁观者清。你的立场上虽然不算是旁观者,但在千里之外获得了绝大部分的重要线索,而省略了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误导项。”
见到徐天翼虽然嘴上不松快但脸色缓和了些,陆遥随后再补充了一件事。
“也不能完全怪他们遭到了误导,而且你自己的结论虽然顺理成章,但也不完全正确。徐晓汀的遭遇看似简单,仅仅是缺少证据,但涉及因素远远不止这些——案件被判定为自杀不是因为什么失责或者贿赂,而是某人的潜心规划。”
“规划?如果说带毒药上船的话,那确实是凶手规划的一部分。徐晓汀可能在枫越集团工作时接触到了”
陆遥摆了摆手,“但你没有发现,在你的逻辑中缺少一个关键点。”
“缺少什么?”
“缺少绝对的因果关系。”
徐天翼不明所以。
陆遥侃侃而谈,甚至还举了一個例子。
“我们以前办过一个案子,或者说一系列案子。凶手各不相同,但他们恰巧都会杀死……或者几乎杀死前一起案件的凶手,这给我们的工作带来了麻烦。当然,既然是一个系列,其中肯定有个始作俑者。你应该不知道他,因为他的案子——我们抓了他,但没办法证明他需要为所有死去的人负责。”
“他把无数的可能性归纳到一起,诱导凶手产生杀人欲望,然后给他们提供相应的条件,因此‘有概率’杀死他想要他们杀死的人,再无限提高这个概率。这么做的人一直藏在幕后,如果不是他最后暴露了行踪也难以被捕。”
“事实上我们没有完全打败他,因为他请了一个不错的律师,我们难以找到他和凶手、被害人绝对可靠的联系,因此他的最终刑期和他害死的人数完全不符——对于他来说,入狱只是他预想经历中不太好的一个选项罢了。”
徐天翼以律师的角度反问,“案件在缺少证据的情况下不予认定,嫌疑人因此得到轻判,这是很常见的刑事案例,但在这件事里能证明什么?”
“能证明我们有时候会忽略凶手的角度下一种案件设计中的一种不热门的赛道:比起直接动手,而是让罪案成为必然,在一个环节中顺理成章的发生。”
陆遥摊了摊手,“这对大部分凶手来说不是事,因为他们通常只为了撇清自己而行动,设计手法也是因为不想留下证明自己的证据。避开监控、减少证人、销毁凶器,只要能帮助脱罪,做了这些就够了。但不同赛道的选手有不同的应对方式,我们的这位神秘的选手想要做到的是另一种。除了杀了人,还要让案件呈现出谋杀以外的迹象,给警察一个合乎逻辑的解释。意外或自杀,任选一个。”
“在我们见到的情境下,凶手完全达到了目的——首先因为游轮上专业人员的缺失徐晓汀一开始被判断为意外猝死,而在中毒后也最终被判定为自杀,警方甚至没有在任何其他方向进行调查。这件事相当有问题,再窝囊急于结案的警察都不会如此武断,有一种可能是他们被人收买,另外一种可能则是他们得到了确凿的线索。一般来讲,这会是一封遗书。”
徐天翼摇头,“没有这种东西。”
“伱说的没错。现场遗留的确实没有遗书这样包含着信息,又颇具指向性的证据,但谈起切身体会下能让人得出结论的线索,可不止这一种。”陆遥摸了摸下巴,“我大概调查了一下那些警察的背景,追踪了事发前后他们的行动轨迹,还有财产情况——也包括他们家人的财产变动。我只能得出一种结论,就是除非他们都被什么神秘力量下了蛊,否则不可能贪赃枉法刻意对调查结果造假。”
徐天翼喃喃自语,“也许就是呢……”
“你说什么?”陆遥有些疑惑。
“没什么。”
陆遥没有在意,“直到后来,我发现了另一种更贴合实情的解释,几经印证以后,这方面就不必再往下查了。当然,除了资料中隐藏的疑点,我还找到了当时的当事人。如果说在发现之前他们也是造假的嫌疑人,直接沟通会让人担心打草惊蛇,在这种猜测之下,他们也是‘受害者’。”
“受害者?”
这话在因为判定调查者渎职,连带着反感了十几年全体警察的徐天翼眼里不是什么好话,陆遥也清楚这一点,于是更快的解释。
“徐晓汀在被杀死的同时,也被陷害了。”
“毒药最后被发现在水杯中,而监控录像显示,徐晓汀在临终前的几天行踪诡异,在路过时曾经几次抬头看向监控摄像头,似乎想要确认它们的位置,同时行色匆匆。有目击者声称,他们见过徐晓汀手中拿着一个‘奇怪的水瓶’。”
“你如果在想最令人不齿的可能,那么没有错:真正的凶手通过某种方式把徐晓汀也塑造成了一个‘凶手’。她的这些行为让人产生疑惑,可她再也无法为自己辩解,因为随着凶手将她灭口,她这部分遭遇也被掩埋在了大海之中。”
“他们以为徐晓汀携带毒药本是为了尝试犯罪,试图证明却无果,但这恰恰是个思维陷阱——不是所有人的脑筋都能轻易转弯,当他们以为徐晓汀确实是毒药的携带者,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证明而非调查,接下来的一切都顺理成章。我们的凶手深谋远虑,对他们的想法了若指掌。”
第七十四章 设伏
“毕竟时间已经过去了太久,这些全部的内容只能当作马后炮。而你所知道的,其实正是凶手唯一遗漏,哪怕知道也难以抹除的疑点。其实它的参考作用远比你想象的要大……”
说完这些,陆遥摊了摊手。
虽然她说的隐晦,但在阅读理解方面,一个靠嘴皮子过活的律师还是分外敏锐的。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当时该把‘我姐姐不会用我给的保温杯喝水’这个甚至称不上疑点的疑点告诉警察,顺便把自己相当不解的疑虑再暴露给当时我认为已经被收买了他们?”
徐天翼说着还冷笑了声,“虽然我后来见识多了,也发现什么人都有,他们也许是单纯的蠢,但我当然清楚什么才叫有效证据。要是有小年轻拿这种东西说他想作为证人出庭,我只会敷衍一顿然后让他洗洗睡,正事让大人来做——边缘证人的证词只具有参考性,连我的实习生都能知道这种道理。”
陆遥干咳,“当然,你是律师你明白,这不能证明什么,而你不仅远在他乡没法申诉,也根本没有暗中调查的条件,那时疑点太多的情况下张扬反而会徒增风险,无法惩戒凶手也只会暴露你自己。但有一点在于,这样的出发点恰恰能帮助我们确认功成身退,隐藏在游轮上四千名乘客中的唯一凶手。”
“回到那座游轮上,我们已知的是一个孤独又腼腆的徐晓汀,和一个藏在暗处,预谋杀死她的凶手。她是为了公务上船,虽然在上船前找人拼房的时候和李霍莉在网络上有过短暂的交流,但终究是不认识。但是有一点,徐天翼,根据你的说法,和徐晓汀交朋友不是难事。”
徐天翼缓缓抬头,“是。不要说主动找她聊天,哪怕表达出一点点好感,擦肩而过微笑示意的时候冲她点点头,她都会掏心掏肺的愿意交朋友,对这种好意照单全收。”
“我觉得,你可能有点小看李霍莉女士在事件里扮演的角色了……”陆遥眨了眨眼,“前提条件:因为没有动机,首先她不是凶手。但以凶手的角度来看,她是可以在进入游轮前确认的一位‘参与者’,人形自走的涉案要素,你说对不对?”
徐天翼点了点头。
“所以,连她的存在也在凶手的考虑中。”陆遥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投影仪,打开投放在白墙上,“你应该没有非常详细了解过她的背景资料吧?李霍莉女士可不止是個奇人。”
“还能有什么?首都人,哲学系毕业,有钱的无业游民——据我观察,读这个专业还不急着深造或找工作,多半家里有钱。她和我讲电话的时候什么都聊。当时听我情绪不好,她又打了几个电话来安抚,还提昱州市有个志愿活动,问我高考志愿报完要不要去散心,可以联系她在昱州市的熟人……”
显然对方过度热情的关心也是徐天翼不怎么怀疑这位室友的原因之一,而在看见陆遥展示的内容以后,他却愣住了。
“所以说成大事者多有异于常人之处。”陆遥摇了摇头,“过去了有九年了吧?李女士这么会做人的人,也不可能永远是无业游民。你只看到了表面,却不知道她实际做了什么。”
“她是个非常热衷宣传观念的环保主义者,我想伱和她讲电话应该隐隐约约也有感觉。但不止于此,她可是个实干家,不是单纯的理想拥有者。之所以说这些,不是因为想要提起一个看似不起眼的人九年会走到什么地步,而是想要说明一点:当时李霍莉的行程是她事业的起点,为了实现这一点,她上船前行程就有一套完整的计划,希望在某个活动上遇到可以成为助力的人脉,希望通过策划某些活动让人认识到自己。这不是随心所欲的决策,而是早有预谋——当然,是好的那种。”
“其实我现在还没查出来到底谁会通过什么途径知道她的全套计划。所有这些也只是我的有端推测。验证可能需要找到李霍莉本人,但这么敏感的策略我不确定她会不会告诉我。”陆遥说到这也略有苦恼,“虽然人家是挺好说话,因为调查谋杀案取证这个理由也挺不错,但毕竟要涉及到利益问题……”
徐天翼眉头皱起,却没有再多说什么。
这种似乎很难拿到的资料,让他想起了之前从梁安那里听到的某种匪夷所思的“可能性”。
“作为室友,李霍莉是最可能会与徐晓汀建立私人关系的人,但她很忙。如果要让没有第三者注意到徐晓汀和谁走得近,规避她的闲暇时间是最好的选择。”
陆遥转头给投影仪上的资料翻了个页,其上赫然显示出了那个作为证物的保温杯,以及由江秋提供的资料:枫越集团的资料,最后消失,被怀疑是扔入海中的定制水瓶设计稿。
“总而言之,后发制人的得到了李霍莉的日程表,我们就能和策划犯罪时的凶手站在了同一起跑线上,甚至更靠前——作为徐晓汀的弟弟,你当然会比凶手更了解她。案件最重要的要素,徐晓汀将要做的事也就是策划中重要的一部分。”
徐天翼眯眼看着影像被投影在白墙两个大小不一、材质不同的瓶子,“你想表达什么?”
“我想说的是,既然徐晓汀不会去携带毒杀自己的毒药,监控录像的存在也让进入她的住处投毒失去可能,那么最后进入保温杯的毒药,确实只可能在一个地方——也就是你怀疑失踪的这个塑料瓶。如果要在这里下毒,只需要一根针管。”
徐天翼面沉似水地看着影像的内容,“我从没有搞清楚过真正的手法。我确信她会把它作为纪念,但这只是一种正常情况下可能性。如果有人让她在外头吃了过咸的东西,也许因为太过于不舒服,回到房间会在没有饮用水的情况下……”
“不可能。”陆遥摇了摇头,“你首先要知道一点,起码在这艘游轮上,船上提供的生活用水都是经过处理、烧开后可以直接饮用的净化水,游轮的客舱营运类似于酒店,每天也会有营运人员赠送瓶装矿泉水——虽然她的室友李霍莉女士为了环保需要取消了自己那一份,但她也没有干涉别人。”
“那你认为毒药是怎么自动来到的徐晓汀的保温杯里,又被她喝下去的?”
陆遥干咳了一声。
“这样,我就不得不提起你的一个疏忽之处了。”
说着,她再在投影仪中投出了一张照片。
徐天翼眯眼看着停靠在现代化背景下的小小生物。
“一只蝴蝶?”
“徐大律师,你确实应该更注意了解一下你姐姐的个人爱好,在调查的时候也不要太注意你姐姐的隐私:人都没了,你是为了找凶手,看的又不是浏览器记录,她会理解的。”陆遥说完转头看向了江秋,“我只是想起了她好像还是研究昆虫的社团社员,像我们江医生就比较厉害——他一眼就认出了这是一个按理说已经灭绝了的生物:加利福尼亚甜灰蝶。这可不是什么不起眼的小透明,据说还是第一个因人类灭绝的物种。”
*顺便一提,按照现在确定的对应时间线,小陆同志其实是个10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