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四章 大混战
须臾功夫,一切归于平静。
床铺上的红色符光隐匿,除了少了一个躺在床上的老者身影,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柜头上摆的那盏小灯仍在燃烧,屋内静得落针可闻。
就在这时——
‘噗!’
灯光闪了两下,发出细微的轻响。
这个举动令得坐在角落,浑身紧绷的老人如临大敌,手捏成印,摆出防御的姿态。
但下一刻,这灯芯之中小小的爆裂,却引发了不可思议的结果。
屋中的摆设开始分崩瓦解,床上的被褥、屋中的箱柜、桌凳……
所有曾被那符影冲击过的地方,全数化为粉尘,无声的坍塌了。
‘咳——’
老人瞳孔紧缩,心中的惊骇排山倒海袭来。
他的喉间发紧,半晌之后,发出轻轻的咳嗽。
紧接着那盏还亮着火光的小灯从底部化为灰烬,随着这一股轻风一吹,‘呼’的化为粉尘,消失得无影无踪!
最后一簇火光熄灭,整个房间陷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老人的神情僵硬,伸手一弹,指尖一道力量直扑床侧。
‘嗡——’
那丝力量一碰床板,便遇禁制。
只见床铺之上一道长达半丈的红色符文之影从床铺之上浮现,将所有外力阻隔,不容人越过这条符文所挡制的界限。
他想起了不久之前姚守宁下地窖时曾与他说过的话:‘老爷爷,您要小心,稍后不要躺在床上——’
没料到那一句简单的提醒,竟能救了他一条老命。
这天下间,竟有如此术法,防不胜防,却霸道至此,顷刻便能取人性命。
但最强大的,莫过于辩机一族。
“竟真的可以预生死,逆乾坤!”
许久之后,老人轻叹了一声,语气中充满了后怕之意。
但话音一落,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糟糕!世子与守宁小姐还在地窖之内。”
床铺被秘符封死,相当于这两人被截断了退路。
虽说这地窖之中的齐王墓此前并无异样,也没有危险,但这出手以符咒杀人的幕后之人既然封死了退路,便必会另留杀机。
“我得通知无计与公主,请他们速来此地!”
老人说完,接着双手结印。
夜半三更时分,神都城东方向突然阴云密布,顷刻之间电闪雷鸣!
‘轰隆’的炸雷响起,似是骤雨来临。
……
而此时的皇宫之中,长公主与神启帝已经吵出了真火。
双方气氛紧绷,眼见一触即发之际——
‘喀嚓!’
突然外头听到炸雷声响,接着一道闪电划破天际。
‘呼呜——’
殿风狂风大作,正与妻子并肩而站的陆无计似是意识到了什么,疾步冲向大殿门口,往半空之中看去。
风吹得他衣袍猎猎,他看到东方有闪电汇聚,回头看了长公主一眼,眼中露出担忧之色。
异象是自东方而来,今夜他的儿子陆执与姚守宁正好前往神都东城门处,意欲挖开隐藏在那里的齐王墓。
守在那个地方的是他的师叔祖周荣英,今年已经107岁,身怀九十年的修行,满身修为深不可测,照理来说不可能出什么大事才对。
可今夜这雷光电闪来得奇怪,不像是有暴雨将至,反倒雷光之中带着神武门修行的气息。
陆无计对这力量十分敏感,当即便猜测恐怕是东城出了事,就连周师祖也无法解决,所以才放出信号来救助的。
“蕊蕊!”
想到此处,陆无计喊了一声。
长公主与他夫妻多年,两人心意相通,神武门的功法力量她也再是清楚不过,当即也与丈夫想到了一处。
周荣英那边一出事,就意味着她的儿子陷入了险境。
朱姮蕊之前不介意儿子吃苦,甚至在儿子中邪之后也有心情调侃,那是因为她相信儿子不会有性命之危,不代表她不着急陆执生死。
此时周荣英都顶不住,可见危机已至。
她哪里还顾得上与神启帝多加纠缠,顿时转身要走。
“慢着!”
皇帝面色阴沉,重重一拍桌子:
“长姐不要仗着先帝当年的宠爱,便任意妄行,这皇宫内苑,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他说完这话,新仇旧恨尽数涌了上心头。
当年自他被立为太子,先帝却对他并不是十分喜欢,临死之时还要给长公主十万精兵防身,允她拥兵自重,且坚决不许后世子孙动这一旨意,否则就是大逆。
这些年来,朱姮蕊嚣张跋扈,甚至年轻时还冲进内宫打他,令他颜面扫地,此恨记了二十年仍未消去。
今日长公主又以昔日商纣王来比喻他,使得神启帝怒火冲天,大喊了一声:
“长公主悖逆忤上,将她拿下!”
“我看谁敢!”陆无计喝了一声,抓住自己的衣领,护在妻子身前。
但下一瞬,长公主用力推他:
“走开!”
她一把将丈夫撞开,那拳头捏紧,往神启帝大步走去:
“既然不让我走,我还不走了!”
她心急儿子,猜出皇帝这是有意闹事,故意想阻她去路。
说不准今夜陆执那边出问题,就是神启帝与陈太微联手所为。
一个祸国妖道,来历不明,意图也未知,皇帝竟与他合作,坑害自家人!
朱姮蕊越想越怒,当即往神启帝大步行去。
冯振一见此景,连忙要来拦,但这位大内侍才刚出手,陆无计那头才被妻子撞了个踉跄,才刚站稳,便见到这位内侍掌心钻出数道细红血丝。
“还不快拦住长公主!”冯振喊话的同时,身后离魂出体,化为一尊黑影,同时他本体发出大喝,殿内四面八方便有内侍扑出。
看样子今夜神启帝是早有准备,此时来的都是镇魔司的精锐。
冯振阴神一离体,那些血线便从他指掌、嘴中及周身各处钻出,灵活无比,游荡于半空之中,几乎充盈了整个大殿。
这些血丝张扬挥舞,将整个神启帝防护得滴水不漏。
血线所到之处,钻入人的身体,将一个端着托盘的倒霉内侍穿刺举起。
他还未来得及惨叫,便登时身体在瞬间被吸干生机,枯萎气绝。
但他一死,那红光刹时化为怨气贯注他全身,使他顷刻之间化为一具铁甲僵尸,从半空落地,直扑朱姮蕊而去。
周围镇魔司的侍人也是一拥而上,显然要将长公主强留此地。
神启帝的眼中露出兴奋之色——
就在这时,陆无计眼神一凝,接着‘嘶啦’一声撕破身上的衣裳,露出强壮无比的上半身!
只见他身体肌肉贲起,根根血管盘据,形成条条青筋。
后背双肩胛骨处,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不止,顷刻之间化为一双眼睛,倏地睁了开来!
一张怒目金精的脸从他后背浮出,接着二头、三头接连现身。
他身底之下,阴影化为一尊三头六臂的怒目金刚,屹立于他身后,三口齐张,发出大喝声。
金刚高达两丈,手持降魔杵,猛挥一下,那些受冯振阴神所控制的血线刹时断裂。
那金芒所到之处,血红的丝线发出嘶声惨叫,竟似是生出灵智,疯狂后退。
冯振面色一变,还未来得及再出手,陆无计已经上前一步,他身后的金刚也紧随上前,六臂挥舞,将所有漫天如海藻般飞扬的血丝斩裂。
同时金刚伸手一抓,那才由侍人所化僵尸便被他如捏虫子般攥于掌中。
接着其中一头对准那僵尸,用力一吸——
‘哧溜’声响中,那僵尸体内的邪气被吸入那金刚口中。
与此同时,僵尸失去红光护体,接着化为那侍人先前死时凄惨的模样。
只见一条红线绕于他身体之中,此时红线一见不妙,即刻便要缩回去。
可不等红线退回,那金刚三头便用力猛吸。了
‘哧溜!’
‘哧溜!’
‘哧溜!’
三口齐张,所有被斩碎的红线化为如血雾般的红气,尽数涌入金刚体内。
冯振身后的阴神一见不妙,登时斩断与这些血雾之间的联系,缩小身形,钻入地底,重新隐于冯振身后的影子里。
这一阴神逃遁后,冯振的面色由白转红。
这位宫中第一大内侍的身体晃了两下,紧接着‘噗’的一声喷出大口鲜血。
他这口血一喷,顿时满身气便卸散开来,殿中残余红线丝丝断裂,化为无形的雾气散开。
先前还神情镇定的神启帝面色一变,长公主冷笑一声,接着狰狞的折着自己的指节,发出‘喀喀’的声响,往神启帝逼近:
“上次打你,有顾氏为你拦挡,这次看还有哪个女人站你面前!”
她身材高壮,孔武有力胜于寻常男人许多,此时紧握的拳头,手臂上贲起的肌肉,勾起了神启帝早年心中被打的阴影来。
“长姐……”
他蹬腿后退,不复之前镇定的神色,一面手臂乱张,口里连喊:
“国师,国师快来——”
一场大战顷刻沙弥于无形,陆无计身后的金刚还在转动着三只脑袋四处观看。
柳并舟捏紧的掌心已经出了汗。
今日本以为自己要卷入这场混战中,却没料到陆无计这位天生的守门人竟如此厉害。
不需要他再出手,便已经平息了事端。
殿内腥风席卷,他没有再理睬那头已经被长公主提捉在掌中的帝王,转而往陈太微看了过去。
今夜宴席的主要人物应该是这位‘国师’,但因为神启帝一闹的缘故,而转移了众人视线。
只见陈太微此时仍单手撑腮,维持着一副看好戏般的微笑神色。
柳并舟心中一凛,正怀疑他是不是已经神魂出窍时,神启帝的求救声已经响了起来。
那位国师随即撑起了身体,站起了身来。
“公主息怒——”
他口中说着话,往神启帝的方向缓缓而去。
这一幕使得柳并舟心中的疑惑被打消,陈太微转过了头,目光与他对视。
两位三十一年前曾见过一面的‘故人’此时视线再度交汇,纵然柳并舟此时已经修出浩然正气,身为大儒,但与他目光相碰的刹那,心中却依旧回忆起三十一年,被陈太微支配过的心悸感。
他的眼神里带着轻微的戏谑,仿佛在玩耍一个有趣的游戏般。
这种不经意的态度带着轻视与嘲弄,柳并舟愣了愣,露出淡炒的笑意来。
紧接着,他转过了头,身体大步迈向神启帝,同时他的身体之中,另一道‘陈太微’之影却是从他后背处走了出来。
两道人影都一模一样,但所走的方向却是截然相反。
最离奇的,他这一走,大殿之内所有人好像都没有察觉到他的身影般。
‘陈太微’走到殿门口,转头再往大殿看去。
只见殿内血光未散,几个本来托盘的太监身死,镇魔司的人也被压制,不敢再战。
冯振面色惨白,败在陆无计的手上。
身穿道袍的神启帝如同被揪住了双翅的小鸡般,遭朱姮蕊按在掌下暴捶,一把年纪的皇帝向来养尊处优,此时哪里是常年练武的长公主对手,被打得惨叫连连。
而‘陈太微’此时正在制止长公主的暴行,陆无计赤着上半身,如战神般护持在长公主身侧。
柳并舟的目光落到了那个‘陈太微’的身上,并没有察觉到他已经离开。
“守门人……”
陈太微轻声念了一句,接着轻笑出声,手作拥抱状,虚空抚了两下,像是在摸什么东西一般。
不多时,他的怀里突然出现了一具玉白的骷髅,他低声道:
“神武门的人竟然找出这么一个有趣的人来,天生受佛门金刚庇佑的灭邪种子,那太监输得不冤。”
说完,他回头又看了看柳并舟,想起这老头子先前与他对视后,露出的那个笑容来。
“他应该看不到我的分身之术,也没有发现我已经离开。”
可是不知为什么,陈太微总有一种自己的行动仿佛都被这老头子早就已经窥见的感觉。
无论是昨夜闯入姚家,最后被张饶之留下的玉佩驱走,还是今夜自己即将离开,仿佛都在他的预算之中。
“这是为什么呢?”
他眼珠转了转,声音还含在嘴边,但大殿门口已经不见他的踪影了。
……
此时神都东城茶坊地下的迷宫之中,姚守宁与陆执却对外界的异变一无所知。
出入口处的符咒封印不止是阻挡了两人回头的退路,同时也将外头的电闪雷鸣声全部阻隔。
确认了入墓门口处的那禁制消失后,姚守宁小心翼翼的提着衣摆,也跟着迈入了墓葬里面。
第二百八十五章 在那里
姚守宁安全无恙的越过了墓门,本该心中大定才对,但她心中那股不妙的预感则是略发强烈。
这门上的禁制给了她一种熟悉的感觉,仿佛仅隔了一层薄纸,那设禁制的人的身份便会被她发现。
她按捺不住心中的不安,问了一声:
“世子,你说这门上的禁制,是谁人所设?”
世子原本仰头在往墓内看,听到她问话声的时候,转过了头来。
墓道内光线昏暗,仅有一支小小的火折子被姚守宁握在掌中,她此时仰着头看他,那张面庞在昏暗的灯光下雪白,眉眼间可以看出她此时内心对这个问题十分纠结。
陆执并没有因为她再三询问而不耐,反倒是折转回身,耐心解释给她听:
“一般来说,帝王将相的大墓,必有丰厚的陪葬品。”
要想防止盗墓贼开墓,要么便设立皇室陵园,派兵把守、巡逻,以防被人盗挖墓穴,要么便是在墓主入葬之后,其家族的人在墓中设下禁制机关。
“大多数的墓地是以机关为主,但因为齐王死于大庆初年,鉴于当时道术昌盛,天元帝既能为他铸钱并以道术附加其上,在儿子墓前设置禁制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世子在这时,展现出非凡的耐性,说道:
“但凡禁制,自然是最初的时候力量最强大。”
施法者布置下的禁制,随着时间的流逝,术者去世之后,禁制上的灵力也会锐减。
“自齐王墓成至今,已经六百多的时光,当年布置禁制的施术者肯定早就去世。”
大庆初年的道士虽说不乏术法高超者,可毕竟也是人,也会经历生老病死的轮回。
“术者一死,禁制上的灵力淡去,没有危险性也不奇怪。”
只是话虽这样说,但世子的眉头却是皱了起来。
他并不傻,姚守宁三番四次提到这禁制,显然对这禁制十分在意。
若是其他人做出这样的举动倒也罢了,他还能认为对方多想。
可姚守宁是谁?她是已经觉醒了辩机一族力量的血脉传人,再加上今夜她又预感到可能会出意外,那么这禁制明显就不对头了。
黑暗之中,世子凤眼高鼻,一头黑发凌乱却难掩风采,那殷红的唇被他咬住,一双眼睛中露出深思之色:
“莫非这禁制并非攻击性的阻挡禁制?亦或布下禁制的人未死?”
他提出两个疑问,一一将自己先前提出的两个缘由驳回,这两种猜测一出现在陆执脑海,令他更觉得匪夷所思。
“若禁制不具有攻击性,那么自然失去阻止的意义,”他看了姚守宁一眼,“那设置在此地有什么用呢?难道就是为了让我们触碰?”
世子自己说完,都觉得有些不现实。
“而什么样的人,可以六百多年时间不死?”除了辩机一族的人拥有对时间特殊的掌控性,他想像不出来还有谁有这样大的能力。
“不对!”世子心中涌出一个念头,接着也听到姚守宁在低喊:
“等等——”
墓地之中,一对少年男女瞪大了眼,目光交汇,一个疯狂而又大胆的念头同时涌入两人的脑海,接着二人心中不约而同的想到一个名字:陈太微!
“这不可能吧……”
陆执的瞳孔紧缩,嘴里轻叹了一声。
虽说如今他知道陈太微的年纪绝非他外表展现出来的这样年轻,从他与张饶之有过交往,陆执也断定他至少活过了百岁。
一个修行有成的人活到一百多岁并非难事,道门之中也不乏驻颜有术的修练方式。
但如果想要活到三百岁以上,那已经是逆天而行,非人力所能办到的。
“不管了!”
他摇了摇头,“反正无论什么禁制,我们闯都闯了,先探齐王墓,到时出去再追查此人身份也不迟。”
世子一按腰间长剑:
“我可不管他是人是鬼,反正见到是要打他的。”
姚守宁一时之间也想不出陈太微底细,两人在此地已经盘留了许久,从半刻钟前开始,她心中那股不妙的预感便越来越深。
陆执说的对,早些探了齐王墓,早些离开此地。
无论陈太微有什么目的,反正出去之后,与大人们会合,大家一起想办法,总比此时两人在此地胡乱猜测好些。
她点了点头,强压下心中的慌乱,转头往内室看去。
只见越过了这一道禁制之门后,内里再往前是一条十来丈的通道,那通道之内是一处转角,隐约可见光滑的石壁,与此地粗劣的挖凿截然不同的样子。
那里应该就是陆执提到过的,齐王的大墓了。
“走!”
世子向她招了招手,两人加快了脚步,很快转过那通道,迈入齐王墓内。
虽说仍是石壁遂道,但与赵家人自己挖凿的地道相比,当年天元帝为儿子修建的地道自然更加精致华丽。
这一条地道高约丈余,宽敞异常,至少可供两辆马车并驾而行。
石道两壁也费了很大心力,上面雕刻了壁画彩绘,细看之下隐约可以看出是一群宫娥拥护着一辆由八匹骏马拉的金辇车,由仙鹤引路,飞往天庭。
纵然已经过去了六百多年的时光,但因为齐王墓一直深埋于地底的缘故,那画还未曾完全褪色,依稀可以看出天元帝当年对儿子的爱护。
不知为什么,姚守宁心中觉得有些怪怪的。
天元帝与她又没什么关系,可她看着这些壁画出了神,等到反应过来时,已经泪湿双颊,心中难过不已,竟似是有些替这位大庆的太宗皇帝感到遗憾,略有些……心疼。
心疼?姚守宁一想到此处,顿时警惕,一种毛骨悚然的惊惧感涌上心头,她忍不住伸手抽了自己一下。
‘啪!’
墓地之中传来清脆的声响,惊得在前面屏息凝神的世子险些跳了起来,左右一望,没有发现异样,回头就见到了一手举着火折子,一手捂脸,已经双眼盈满泪光的少女。
“你——”
他微微瞪大了眼,那眼神十分敏锐的捕捉到了姚守宁指尖下隐藏的红印。
这墓中除了齐王尸身,便只有二人在,她似是挨了打,正满脸惊恐的望着自己……
陆执也开始觉得毛骨悚然,又惊又怒:
“怎么回事?”他声音有些干涩,想要伸手去碰她的脸,却又不敢的样子,眼神有些无助:
“是我发疯打了你吗?”
他数次中邪发疯,且事后都失去记忆,这对他造成了极大的影响,此时一见姚守宁脸上的伤,第一反应竟然是先怀疑自己。
毕竟姚守宁也不傻,自然不可能无缘无故的抽打自己。
一想到此处,陆执心中顿时烦躁莫名,又隐隐有些委屈。
“不是……”
姚守宁摇了摇头,有些想哭:
“世子,我好像中了邪。”
她说完这话,陆执先是松了口气,继而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一个问题:
“你自己打的?”
“对——”她点了点头,声音有些慌:
“我一进这墓中,就觉得有些难过,仿佛,仿佛在为皇帝心痛不舍——”
“……”
陆执想过无数种理由,却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离谱的话。
他以一种十分纠结的眼神盯着姚守宁看了半晌,如果不是此时少女眼含泪光,那神情认真,他恐怕以为姚守宁是在和他开玩笑的。
“果然这墓很邪门!”
陆执想了想,哪里猜得出来缘由,最终觉得是这墓地有问题。
“你小心一点,此地当年天元帝既然令道士下了禁制,说不准这些壁画也有问题,你别多看,可能会乱你心智。”
姚守宁心中也是这样想的,听到他提醒,便乖乖点头:
“嗯嗯。”
“我们快些进去,速度离开此地。”
经此一事之后,陆执越发觉得这个地方诡异,凭借天运之力,他也预感到了不妙,也想要快些确认问题,然后离开这里。
两人加快了步伐,越过墓道。
不知是不是齐王墓中有真、假墓之分的缘故,这墓穴之中竟然并没有当初在代王墓中见过的阻断去路的断龙石。
大庆48年的时候,这位皇子去世时,王朝成立的时间还不是很久,兴许这位皇子死得很突然,墓地、陪葬品看得出来都是临时准备。
但就算如此,两人一路闯入主墓室的时候,依旧见到了多得难以计数的陪葬品。
齐王的主墓比当初代王墓不知大了多少倍,墓地的四周挖了沟壑,原本应该填充了什么东西。
但赵家人在这四十几年中,除了挖地道布迷宫外,也应该想办法清理了一些此地的机关、毒液等。
姚守宁目光在偌大的墓地之中扫过,只见石室内部的一部分露出来的石壁上铺嵌了大块大块的玉石,上方点缀了无数珠宝、美玉,华丽非凡。
有些石壁则隐于泥土中,显然她视线内所见到的一切,应该并不是完整的墓地。
“这里……”
她心中一动,正要开口,但陆执似是与她心意相通,接过她手中的火折子,找到一处玉壁上的石灯槽,将火光凑了过去。
明明已经事隔几百年,灯槽中纵使有油,恐怕也早就已经干了。
可陆执手持火光凑过去的刹那,那灯槽内却有火光‘轰’的亮起。
接着火焰竟顺着巴掌长的灯槽而走,甚至位于那灯槽尾部时仍不熄灭,仿佛深入玉壁深处,顷刻形成一条蜿蜒曲折,长达十余米的火龙,直至没入那泥壁深处。
火光一亮,整间墓室一下就被照得形同白昼。
姚守宁这才注意到,陆执点火的地方是个以玉雕成的龙头,细看之下那火龙内里火光透出玉壁,将玉壁上那雕成的片片鳞甲点亮,竟真似是活灵活现的一条头匍匐于石壁之上。
“真是太奢侈浪费了——”
姚守宁叹了一声,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这样的话说得有些老气横秋。
“这里槽内灌满了蛟油。”
所谓的蛟油,便是未成气候的蛟龙,这种蛟龙在未应劫成龙前,有些会祸害人间,被斩杀后遭抽筋剥鳞,其血脂炼油,可千年不枯竭,遇火便燃。
陆执话音一落,便见一道蛟龙之影从那火光之中飞身而出。
接着清亮的长吟响起,满石室皆是有游龙在飞走。
姚守宁初时惊异,后发现这只是影子,并不对两人造成威胁后,才勉强镇定。
陆执又道:
“大庆朝史记之中,曾记载过神都遭遇地动。”
历史记载上,这场地动闹出的动静不小,当时神都城共有数十万百姓,至少有十分之一都死在那场灾祸中。
当时地动山摇,皇宫震动,因死人过多,曾有人怀疑是不是因为上天震怒,降下灾祸。
也正是因为如此,当时的皇帝还曾写过罪己诏,祭祀上天,请求神灵息怒。
“应该是因为这一场地动的缘故,使得齐王真墓损毁,也变相的将这真、假两墓分离,把真墓藏于此处。”
陆执口中提到的地动,姚守宁也有印象。
不过这都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当年的那一场天灾,对于多年后的她来说,便如一场传说,死过的人成为了记载于书上的数字。
可直到此时深处齐王墓地,她才知道那地动的威力有多恐怖。
她第一次对天灾的力量感到害怕,目光左右望了望,接着发现了一个事:
“咦,我怎么没见到齐王棺材呢?”
墓中堆满了数不尽的陪葬品,一些罐鼎等破碎变形,但唯独没见到齐王的棺材。
“棺材?”
听她这样一说,陆执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挑了下眉梢:
“你猜在哪呢!”
姚守宁初时猜测这棺材恐怕还被埋在土中,毕竟此地经历过地动之后,墓室大半坍塌,甚至遭土掩埋,棺材被藏于其中也不稀奇。
可她随后意识到自己的猜测肯定不对的。
世子既然带她来到此地,证明齐王的棺材是已经现世了的。
她想到陆执提到过的那枚受到道术加持,铸于天元八年的金币……
与此同时,一股心灵悸动传来,她下意识的抬起头,就见到头顶上空掩埋的土壤从中断裂开来。
一道长达两个手掌宽的裂痕出现在她眼前,而在石室内光线充足的情况下,她可以看到那裂痕之中隐约可以看到有漆黑的棺体,上面鎏金云纹在灯光下闪着耀眼的光泽。
“在那里!”
姚守宁神情一振,伸手一指。
陆执脸上的兴味之色很快消失,接着不知是遗憾还是略有些骄傲的想:与辩机族人猜谜语最没意思了,他们仿佛周身都是作弊的法宝,随着姚守宁力量觉醒的越多,将来这丫头恐怕越来越难骗了——不过这样也好,他骗不到,至少别人也骗不到。
第二百八十六章 危机生
“对!”陆执点了点头,说道:
“当年我爹娘接手此处,便前来查看过一次。”
“我娘回去之后查探了大庆早年的皇室秘录,再根据现场勘察,发现齐王的棺材是以九条施以术法的铁链穿过,原本应该悬挂于半空之中。”
按照大庆皇室记录上所说,这齐王内墓极高,棺材吊于半空,一般人很难够着。
九根铁索上的道法形成大阵,若碰触一根,便牵连其他,引发阵法爆乱,其道术平衡被打破,灵力冲撞之间极有可能将整座墓穴炸毁。
此举是为了防止盗墓贼入墓之后打齐王棺材的主意,以保齐王死后尸身不受打扰的缘故。
“但那一场地动却改变了齐王墓的格局,恰到好处的将此地淹没。”
大量泥土将棺材固定其中,使得九根受术法诅咒的锁链被泥土掩埋,自此大阵被变相的封印住。
姚守宁听到这里,心中不免觉得有些怪异:
“这样一来,那岂不是棺材便能被动手脚?”
她总觉得这一场地动来得诡异,仿佛是背地里有人有意为之。
最重要的,照陆执先前所说,九条铁链挂悬棺材,若打破平衡,便会引发上面附着的法术爆动。
可地动如此厉害,甚至改变了整个神都格局,使得当年死了数万之众。
这样大的动静,齐王墓室也被损毁,棺材却能维持不动,继而被封,这本身就已经十分诡异了。
“对。”陆执点了点头,低声道:
“我爹也怀疑过这一点。”但他仰头往上方看去,眼中带着迷惑:
“可什么样的大神通者,才能在施法之时,引发足以影响整个神都格局的地动?”
再者说,齐王并非什么特殊之人,他虽说生于中宫皇后,身份也算尊贵,可还未等册封太子,便离奇身死。
此事背后就算有人捣鬼,也大可选择其他更易下手的皇室墓穴,又何必大费周折冲他下手?
两人相对无语,都觉得心中有许多疑惑难以想通。
可惜当年那场地动只记载于历史上,已经过去数百年的时间了,难以再去验证,如今的种种,便只剩了猜测。
姚守宁好奇心旺盛,此时有了这样一个念头,心中便打定主意,将来自己想办法得到长辈的传承力量时,绝对要将这件事情弄清楚。
二人沉默良久,陆执甩了甩头:
“先上去,检查棺材再说。”
赵家人当年发现齐王墓后,自然不甘心空守宝山而归。
四十多年的时间里,他们不止是挖了一个庞大的地下迷宫,同时还想办法将原本包裹在泥土中的齐王墓愣是挖开了一条巨大的裂缝。
长公主与陆无计接手此处,发现那一条裂缝时,都不由暗叹这赵家人无知者无畏,且运气还好极了。
幸亏他们偷偷摸摸的干,不敢大肆动手,所以齐王墓仍被‘封印’,若他们肆意出手,将整个棺材撬动,恐怕要引发大事故。
陆无计接手之后,便只派人镇守,没有再动过此处,直到今夜陆执前来。
姚守宁注意到直通头顶棺角的泥壁处被人挖出一条阶梯,顺着那阶梯而上,便能摸到棺材。
“你在下方等我。”
陆执叮嘱了她一声,想了想,又说道:
“如果有危险,你别管我,先跑,出去找人来救我。”
他想起姚守宁所说的‘不妙预感’,又从怀中掏出一张折叠的图纸:
“你将地图记一记,上面有道路的标识,不会出错的。”
不知是不是受他这副交待‘后事’的语气影响,姚守宁心中莫名有些发慌,但仍是知道陆执所言不错,当即咬了咬嘴唇,将那图纸接进手中。
此地灯火通明,她本该趁着陆执上行的功夫,赶紧将地图熟记于心中。
可姚守宁的心思却很难放到地图之上,她仰头看着陆执身体如鸟般轻盈跳上阶梯,眨眼功夫很快靠近了棺材的底部。
陆执足尖点着悬壁上的阶梯,一面身体前扑,手很快撑住了包裹着棺材的泥土。
‘扑漱漱!’
泥沙往下滑落,发出不绝于耳的回响。
姚守宁极度紧张之下,五感被放大到极致。
她的视线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敏锐,透过此地朦胧光线的封锁,钻破那些泥层的阻拦,‘看’到棺材的底部。
‘叮叮咚咚’的响声在她耳畔响起,她似是‘看’到往昔的赵家人,吃力非凡的拿了东西将这棺材凿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那不知以什么材质做成的棺材凿开了一个约摸拳头大小的洞。
“开了,开了!”
她‘听’到有个男人声音在欢喜的喊着:
“终于凿开了——”
与此同时,现实之中,世子的声音也与幻像中的男子同时响起:
“这里被人挖开过一个洞。”
现实与幻像相交汇,她的视线穿过那洞口的阻拦,‘看’到了墓内正中。
除了珠玉宝石等大量陪葬品外,一具被金缕玉衣所包裹的尸首正躺在棺材之中。
六百多年过去,齐王已经化为枯骨。
但引起姚守宁警惕的,并非是齐王的尸身,而是那些盖压在这尸首上的大量金币。
那些金币数量极多,几乎在棺材内形成了一座小小的金山,将整个尸首全部淹没。
‘砰——’
幻像中,一道重击声传来。
那躺在棺材内的尸首未见异动,但重力捶击之下,那些金币颤动。
相互摩擦间,发出细微的声响。
这一动、一响之下,金币表面突然发出荧光,接着开始‘嗡嗡’不停的震动。
‘砰——砰砰——’
又是接连几声捶响,那些金币似是活了过来,开始弹跳不止。
翻转之间,姚守宁分明亲眼见到,金币之上刻着:天元八年——同时还有一排模糊不清的小字:——云——祈福。
不知是不是时间久远,还是因为那金币弹动不止,光芒刺目,她实在看不大清楚。
仿佛冥冥之中有股力量在阻止着她看到什么,她正欲不信邪的再聚精会神的去‘看’时,突然听到世子说话:
“不行,赵家只打破了一层棺椁,内里还有数层套棺。”
棺材大多讲究套棺,以最坚硬的大棺置于外层,摆放大量陪葬品,每层装的东西不同,而尸体则被护于最内层的木棺之中。
当初的代王墓是这样,齐王墓自然也是这样。
赵家人费尽心思破开的只是外层,因此真正的好东西他们还没捞着便东窗事破,如今陆执要查看齐王尸身,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将棺材打破。
他有佩剑在手,自然一想便动。
‘铿锵’的声响中,长剑出鞘,他话音一落,便举剑用力刺入棺中。
‘砰——’
‘砰!’
幻像中的声音与现实的长剑刺入棺材的声音相重叠,形成一股尖锐刺耳的声音,穿过姚守宁的耳膜。
接着金币弹跳而起,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响。
姚守宁的神识像是被幻像吸引住,看到那些飞跳而起的金币竟瞬间‘复活’,金币上光华流转,仿佛被施了六百多年的道术在此时被彻底激活。
“世子!”
她大惊失色,强行令自己的意识从预知的幻像中挣脱。
那些弹跳‘复活’的金币消失,映入她眼帘的,是陆执此时正拿了长剑,捅入进棺材底部。
世子的长剑不知是什么东西所铸,削金断玉,锋利非凡。
此时他手持剑柄,一手撑着泥石,一面正想转动手腕,将那棺材底部削出一个窟窿。
但因为她突如其来的大喊,使他动作一顿,有些纳闷不解的低下头:
“住手!”
她脸色煞白,喊了一声:
“世子快住手!”
这一声喊叫之下,令陆执很快就意识到恐怕是她‘看’到棺材之内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他当即顺从的抽回长剑,来不及问话,便见姚守宁拼命冲他招手。
世子二话不说,身体轻盈似蝶,从半空之中纵身一跳,落到姚守宁身侧。
“我们快离开这里。”
她也不多加解释,伸手去抓陆执的手,与他手掌相握:
“那棺材里的尸首没有变化——”
陆执被她一握,心中先是一荡,接着旖旎的心思还未生出,便被她接下来的话打消得一干二净。
姚守宁说起自己先前的那一幕时,声音都在发抖:
“但是里面的那些钱币有问题。”
她话音刚落,接着那头顶棺材之中传来一阵轻响——‘砰砰!’
这两声响动极弱,若非二人身处密封的墓地,恐怕根本听不清楚。
但墓室特有的环境却使得这声响被放大了不知多少倍,再结合姚守宁先前所说的话,陆执自然知道有大事要发生了。
虽说他并不知道姚守宁话中所提到的钱币‘有问题’究竟是哪里有问题,但不妨碍他对姚守宁的话十分信任,因此一听声响,当即反手将她手指紧紧扣住,一拉她:
“走!”
话音一落,二人便撒腿往退路狂奔。
就在这时,那吊在半空的齐王棺材则是开始有‘叮叮铛铛’声不绝于耳。
仿佛内里的钱币在相互撞击,且声音越来越大,一副即将撞破棺材的气势。
‘砰——砰砰——砰砰砰——’
初时声音还有些稀少,接着越来越多,且十分密集,好似无数冰雹砸打着棺壁,发出不绝于耳的响声。
那包裹着棺材的泥层被这力量震动,泥沙开始‘扑漱漱’掉落,且‘喀喀’的碎裂声不停响起,好似破开的蛋壳似的。
此地泥层将棺材封住,勉强达成了微妙的平衡。
若是这泥层一破,照眼前动静,棺材势必动荡不安,引发那九条铁索上的禁制爆炸,将此地埋葬。
“我们顺原路退回。”
陆执想到此处,心中大急。
他握紧了姚守宁的手,二人退出齐王墓地,接着从禁制之门退出去。
刚一出禁制,身后撞击声便更急。
那泥墙支撑的时间比陆执所想还要短些,齐王棺材中的撞击声一下比一下更急。
好似无数摇铃同时响起,一股紫光从他先前插入的缝隙中钻出,染红了整间墓室。
暴动声滞了一滞。
“不好。”
哪怕是没有预知力量,但陆执脑海里依旧涌出一股不好的预感,下一瞬只听一道尖锐刺耳的爆破音响起,接着是一阵地动山摇——
无数泥沙碎石飞溅开来,带着棺体内被炸裂的尸骨、陪葬品一起乱飞。
一股强大的气劲激散开,大量紫光冉冉而起,照亮整间墓地。
姚守宁听到响动的刹那,下意识的想回头去看,但她才刚一转头,便觉得身体一轻。
陆执伸手圈住了她的细腰,将她一把举起,接着运气飞奔。
她趴在陆执肩头,看到了幻像之中没有出现的一幕。
那棺材爆炸后,飞沙走石弥漫,但在那乱石尘雾之中,无数曾于天元八年所铸的钱币在这一瞬间化为一只只飞扬的美丽紫蝶。
只见紫蝶在脱困而出的刹那顿了顿,接着似是感应到两人的气息,同时振翅往两人疾飞而来。
“……”
姚守宁倒吸了一口凉气,紧紧的抓住了陆执的手臂:
“世……世子……来了,来了……”
陆执听她语气不对,情知有异,可惜他此时不敢回头去看,只恨自己的速度不能再快一些。
但那些金币在道术异化之下所形成的紫蝶速度奇快无比,姚守宁话音一落,已至两人身后。
世子听闻身后风声疾响,心中正暗叫不妙,接着一只蝴蝶停在他后背之上,姚守宁壮着胆子伸手去挥。
那蝴蝶浅停即止,但与世子皮肉相触的刹那,却发出‘嗤’的一声轻响,好似烙铁碰到了皮肉,接着一股腐蚀的剧烈味道传来。
陆执的后背心处衣裳化开,皮肉瞬间塌陷下去,化为一块灰褐色的腐败斑纹。
紫蝶飞扬起来,又欲再停下去。
‘嘶!’
姚守宁见得分明,顿时被吓得头皮发麻。
世子抱住她身体的手臂在这一刻用力箍紧,力道大得令姚守宁险些发出痛呼声。
显然这紫蝶的一扑,令得世子吃疼不轻。
但这一下只是开始,后面还有扑天盖地的紫蝶飞扑而来,姚守宁的眼珠被映成紫色,瞳孔之中,映出的紫影从小变大,她颤声喊了一句:
“小心。”
他跑得虽快,但又哪有那附加了道术之力的紫蝶快。
顷刻间,那紫蝶已追至二人身侧,将两人牢牢包围。
第二百八十七章 爽不爽
这一下哪怕不用姚守宁提醒,陆执都已经察觉到了不妙。
练武之人五感本来就敏锐,再加上紫蝶一至,四周铺天盖地全是紫光。
世子瞳孔紧缩,当即抱住姚守宁,往远处一丢:
“跑!”
他喊音一落,当即转头。
视线所及之内全是铺天盖地的紫色蝴蝶,通体散发着诡异的荧光,此时围绕着他翩翩飞舞。
这一幕本该美丽至极,但陆执却从这些紫蝶身上感受到了危险至极的气息。
他想到了先前爆炸的棺材,猜测紫蝶恐怕是不知何时被人豢养在齐王棺木中。
而他破开棺材,便相当于将这些紫蝶激活。
此时不是陆执去追根究底的时候,当务之急,是他需要先脱困而出。
紫蝶既然是墓中所出,那么与妖邪必也脱不了关系。
他心念及此,手持长剑,运转紫阳秘术。
剑光流转之间,世子的动作快如闪电,身体带出残影,无数剑光洒落,将一条通道守得密不透风。
每一招刺出的剑尖都直指一只蝴蝶,剑光所到之处,与那紫芒相碰。
但世子预想中的一剑劈出将紫蝶斩碎的情况并没有发生,反倒是在剑芒与紫光相交的刹那,发出金戈交接的清脆鸣响。
‘叮咚’脆响声中,被剑影击中的紫蝶光芒暗淡,倒飞出去插入泥壁之中。
而另一边,姚守宁冷不妨被世子抛扔而出,耳边风声掠过,接着听到了世子的疾喝。
她晕头转身之间,身体撞到泥墙才‘扑通’摔落。
好在陆执一心只是想将她送走,因此那力道柔和,姚守宁晕头转向爬起身来,便见世子被紫影包裹。
“快走!”
他喝了一声,接着传来闷哼声,应该是这一说话的功夫,分神便受伤了。
同时‘叮铛’声再度传来,无数紫蝶被剑气击飞,化为金币插入泥壁四周。
那漫天紫影被陆执这数招击散,但他头发散乱,这顷刻功夫,身上衣袍便被腐蚀出处处破洞,看起来满身狼狈,显然这一挡之下也吃了不少的亏。
他喘了两息,抬起头来,姚守宁的目光落到了他身侧四周。
“世子,小心——”
她突然提醒。
接着只见那些原本被击打入泥壁内的金币再次‘复活’,那些钱币上浮出紫光,幻化为翅膀,接着重新变成一只振翅而飞的蝴蝶,意欲从墙壁之中脱身而出。
“……”
陆执浑身是伤,好不容易以为暂且将紫蝶击退,一见此景,顿时牙都咬紧了。
“你别管我,快退出去,找人救我!”
他狠下决心,眉眼之间露出几分厉色,持剑横胸,正欲斩向地底迷宫。
姚守宁一下就清楚他的打算:两人所处的地底迷宫只是赵家人自己所挖,他想将通道斩断,使此地坍塌,泥沙堆积而下,把两人中间的这段路堵住。
如此一来,这些受道术所驱使的钱币便会变相的与他被封印至一处,令姚守宁可以完全脱身外出。
他身怀武艺,又有气运缠身,与这些化蝶的钱币纠缠,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有性命之忧。
只要姚守宁及时出去,找到外援,必能救他脱困的。
但就在这时,姚守宁的识海里却再度浮现出先前在进入地底迷宫前看到的那一幕——那和衣而躺的神武门周荣英被一张巨大的红色符箓一并封印在了床上。
也就是说:地道出入口此时被完全封堵。
这个念头一涌入脑海,姚守宁顿时大喊:
“世子不要!”
她这一喊的功夫,陆执动作一顿,便再有紫蝶飞舞而来,落在他肩膀上头。
那紫蝶一停一顿,世子的肩膀上便破开一个大洞。
一道紫烟冉冉升起,他发出痛苦的闷哼,接着以剑尖将这紫蝶挑走。
“我们的退路已经断了。”
姚守宁拼命忍住恐慌,见到墙壁四周的钱币飞出,重新汇聚于世子头顶四处。
这一幕吓得她魂飞天外,她上前一步,冲世子伸出手:
“我带你离开此处。”
此次的情况比之前代王地宫时还要危险得多,那钱币之上附加的道术十分难缠,两人压根儿顶不住。
陆执自然明白她所谓的‘带自己离开’是什么意思,若是以前,他自然毫不犹豫。
可此时不知为何,他心中却生出一丝犹豫。
姚守宁的时空逆流自然不是轻易能使用的,每一次时光逆转,便会带来难以估量的后果。
他想到了陈太微……
这个诡秘难测的道士一直想逼出姚守宁辩机一族的身份,她若是施展时空逆流,他定会有所察觉。
片刻挣扎之间,那些紫蝶已至,密密麻麻的覆盖于他肩背、手臂处。
紫光闪烁间,陆执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身体竟被这些钱币所化的蝴蝶抬着腾空而起。
“嘶——”
他发出痛苦的倒吸凉气之声,接着忍痛以长剑反削后背。
‘叮铛’脆响不绝于耳,陆执将紫蝶削走,那股制衡他的力量散去,他踉跄着往着迈了两步,接着半跪落地,强撑抬头:
“不能离开……”
他脸色苍白,疼痛刺激之下,他冷汗直流:
“时光逆流不能用……”
话没说完,那些紫蝶再度卷土重来。
这些蝴蝶并非生灵,只是受道术掌控。
若是灵力不绝,便永生不死,难缠至极。
世子虽说修为深厚,体内力量充沛,可毕竟是血肉之身,每次与这些紫蝶交手,虽说受的都是皮肉伤,不伤根本,但时间长了便是一面倒的吃亏了。
他话中的意思姚守宁心中也清楚,甚至猜到这一切应该都与陈太微脱不了干系。
无论是此地被触动的禁制,还是封印了周荣英的道术,亦或是六百年前天元帝将儿子下葬时请人施在钱币上的术法,都与道家有关。
说不定陈太微早知齐王墓真相,故意引诱二人进入,想借此地危险,逼出姚守宁的血脉力量。
她想到此处,心中不免焦急。
这一会儿功夫,被世子击飞的钱币第三轮‘复活’,再度化为紫蝶,将世子拦住。
他被打出了真火,但对这种连主人都没见着的术法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勉力支撑,不时发出痛呼。
那些蝴蝶绕着陆执翩翩起舞,不时将他飞抬而起,如果不是世子不断发出咬牙切齿的声音,这本该是梦幻唯美至极的一幕。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姚守宁心急如麻,但她不会武功,只能束手无策。
她想救世子,可如今这样的情况,她能不添乱就不错了,哪里还能帮得上忙呢?
正情急之际,却见数只紫蝶飞至陆执手臂,轻轻一点间,那细弱的触手牵起他的皮肉,将他高高提起——
世子身后全是紫光,他长剑在背后化为剑气,便再难顾及到手臂处。
姚守宁一见此景,下意识的迈步上前。
“我真的不能帮忙吗?”
她又慌又急到极致,反倒心中生出一个念头:她想帮陆执的忙,她可以驱散这些以道术驱使的紫蝶。
这个念头一出,她脑海中又仿佛听到一个老人在喊:诸位,老朽寻找了78年……
随着这声音一起,体内的力量再度被撬动。
“世子,将剑给我!”
她喊了一声,正持剑斩蝶的陆执闻言,二话不说便将长剑往她一抛。
他问也不问,对她似是信任极了。
姚守宁心中感动,眼眶湿润,将长剑一接,掌心往剑刃之上用力一握。
那锋利的刃身割破她的手掌,红光从她指缝间溢出。
“天清地明,驱邪缚魅。捕风捉蝶,还归本位。神归庙,鬼归坟,术法、邪灵归本真。”
这一段咒语仿佛在她脑海之中原本就有的,此时陡然想起。
她将手一张,那指掌中的伤口处溢出的血迹在她咒语力量加持之下,‘砰’的化为漫天血雾,顺着她心意所想,往那些飞扬的紫蝶而去。
先前还嚣张无比的紫蝶一见那血雾蜂涌而来,顿时畏惧。
但它们来不及逃离,便被这些血雾裹挟其中。
那血气一沾染到钱币,便见那钱币上的灵光黯然失色。
灵气一消,那紫蝶的翅膀顿时消失,纷纷化为一枚枚普通的钱币,‘扑通、扑通’落地。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间,陆执前一刻还左支右绌难以为继,后一刻便见这些十分难缠的紫蝶顷刻间便被姚守宁解决了。
世子还没反应过来,便见先前那凶悍至极的紫蝶一个个失去灵光,无数钱币似是下冰雹般往他砸落。
而这些钱币灵光一失,整个齐王墓便开始剧烈摇动。
地底仿佛有万马奔腾,发出震响。
‘喀——喀喀——’
两人身侧的墙壁、地面以及头顶挖出来的泥层,在这股力量震动下,开始出现寸寸裂缝。
整个地底迷宫开始剧烈颤动,好似有人以大力搅动。
姚守宁反应过来,极力稳住身形,往陆执的方向跑去,拉住了他的手,喊了一声:
“走!”
话音一落,头顶便有泥层断裂,大量灰尘泥土直落而下,溅出大片迷雾,挡住了两人视线。
二人慌不择路,此时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寻找正确出口,便开始胡乱钻闯。
这动静越闹越大,地洞坍塌之声不绝于耳,地面凹陷下去,两人左右钻拱。
‘轰隆隆!’
泥沙走石落地,造成惊天响动。
姚守宁此时眼睛被迷,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只拉了陆执的手乱冲。
这两人惹了大事,此时尚来不及去细想后果。
而另一边的皇宫之中,朱姮蕊欲救儿子,却遭神启帝阻拦。
她得知皇帝与陈太微图谋,故意阻自己大事不说,同时还残暴不仁,以杀人取乐,心中怒火翻腾,逮着神启帝便一顿猛揍。
若说其他人打皇帝,不止是胆大包天,而且难伤神启帝的龙体。
他乃大庆皇室血脉,又是真龙天子,有龙气护身,寻常人根本是不可能伤得了他的。
但他的这丝龙气,在朱姮蕊的面前却不堪一击。
长公主同样出身皇室,对神启帝的防御自带免役。
一拳落下,打得神启帝‘嗷嗷’惨叫的同时,他身上还有一股紫烟冉冉升起,仿佛将他气运都打得衰弱。
“先帝临去之时,交待你爱民如子,守护同族。”
“而你登基之后,不思打理朝政,却受妖道蛊惑,成天搜刮民脂民膏,用于你修行享乐。”
长公主初时只是因神启帝的残暴、无情而愤怒,此时却打出了真火。
她的手掌宛如钢铁所铸,死死揪住皇帝的衣襟,将他如捉小鸡般提了起来,那巴掌毫不留情拍打到皇帝的脸上,一耳光下去,打得皇帝眼前金星直冒,脸颊迅速便肿起来了。
“你宫中明明有顾氏这样的贤人,甘愿为你挡枪挡拳,又为你诞下子嗣,你不知好好教导儿子,敬重妻子,却只知与那来历不明的涂氏鬼混。”
她双目圆睁,一面骂,一面手下毫不留情:
“後宫你不作为,前朝你也行事糊涂,纵容镇魔司滥杀无辜,扶持刑狱司成为你的爪牙,朝中但凡有异议的,你统统想尽办法抓捕折磨。”
“你,你大胆……”
神启帝生于皇家,纵然早年不受宠,但也没有人敢如此打他。
年轻的时候曾受长公主打过一回,但那次有顾氏拼死阻拦,自此之后,顾氏平步青云,直登后位。
而此后长公主被他赐婚陆无计,将两夫妻远远打发至西南。
神都之中再无人敢给他脸色看,他从此拼命稳固权势,一面又拜请陈太微为国师,使他教自己修仙术法,再也没有吃过这样的苦头。
他竟不知道,这一拳一脚打在人的身上竟是这样的痛。
“我还能更大胆!”
长公主一声厉喝,震得神启帝直抖。
“你残暴不仁,宫中侍人一言不对,随即赐死,动辄酷刑加身,幸运的保个全尸,不幸的被你下令折磨。”
她左右开弓,直打得神启帝不停惨呼。
“阿执是你的侄儿,你明知我儿子有难,却不知顾念亲情,恶意将我留在此处。”
“如今我照你心意留下来了,打得你爽不爽?爽不爽?爽不爽?”
她一连三个‘爽不爽’,每问一句,便老拳挥落,直打得神启帝口鼻喷血,连话都说不出。
陆无计虽说觉得妻子此举实在冲动,但他早看皇帝不顺眼,再加上事关儿子性命,心中也是怒火交织,只是转头,当没有见到这臣打君的一幕。
大庆在神启帝统治下多年,早就礼仪败坏,朝纲紊乱了。
什么离奇事都能发生,公主打皇帝又怎么了?
第二百八十八章 玩游戏
而另一边的地下宫殿中,齐王墓的坍塌,使得赵家挖掘的地底迷宫也跟着塌陷。
姚守宁与世子二人牵着手,如同没头的苍蝇,此时哪里还顾得上去寻找正确的位置,只是绕着地道随意乱钻。
但地底的颤动越来越激烈,许多出入口处被碎落的沙石堵死。
二人手握得越来越紧,疾跑之后姚守宁的心脏‘砰砰’乱跳。
除了此时极有可能被这些塌陷的王墓封死在地底而心生恐惧之外,姚守宁总觉得还有一股危机在急速靠近。
正忧心忡忡之间,头顶泥梁再度开裂。
‘嗒嗒嗒!’
原本动荡不安的地宫之中,她突然像听到了有人走动的脚步声。
姚守宁前行的脚步一顿,正欲侧耳倾听。
紧接着——
‘咔——咔喀!’
电光石火间,姚守宁头顶处一块如门板般大小的泥土裂开落下,世子见机得快,在声音响起之时将姚守宁一把抓入怀中,接着双腿一闪,退入另一条道内。
姚守宁撞入他的怀中,仿佛撞得神魂出窍。
黑暗之中伸手不见五指,但重物落地时的声音却传进姚守宁的识海内。
她的后脑勺被世子的手掌按住,脸埋在他胸前,呼吸间蹿入鼻腔的,除了泥灰的味道外,夹杂着世子身上若隐似无的檀香味。
‘扑通、扑通——’
世子的心跳略快,仿佛失去了镇定,许久之后,她耳中才听到陆执惊魂未定的喊声:
“守宁,你没事吧?”
那声音初时有些模糊不清,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逐渐变得清晰,接着她听到世子急急的喘息。
她甩了甩脑袋,还未应答,便又听到另一道更清晰的声响。
‘嗒嗒。’
姚守宁的声音卡在喉间,顿时闭嘴,下意识的抓紧了世子胸前的衣裳,侧耳倾听。
相比起世子的说话声,这道声音才像是从远处而来,且在由远及近。
凭借本能预感,姚守宁觉得这是一道脚步声,且在搜寻她与世子的踪迹。
夜晚时分,齐王墓地之下,且是已经逐渐在坍塌的齐王墓,唯一的出入口被封死了,又有谁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此处,寻找她与陆执的位置?
长公主夫妇?自己的外祖父柳并舟?
她觉得不是。
一道幽冷的双眼率先出现在她识海中,她吓得一个激灵,险些将一个名字喊叫出声:陈太微!
不知是不是近来与此人打交道的次数逐渐增加,且昨夜受他连吓两次,她总是杯弓蛇影,觉得此人处处出现在自己身边,会给她带来威胁。
“守宁——”
世子抱她在怀,却听不到她的回应。
两人原本欲走的路已经被断落的泥石封死,唯有后退,周围没有半点儿火光,他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和说话声,怀里的人仿佛失去了意识。
他心中一慌,正欲去捧她脸,突然就感觉到姚守宁抬手抓住了他的衣襟。
‘嘘!’
姚守宁轻声‘嘘’了一声,凭借二人多次合作的默契,陆执当即闭嘴,收敛声息。
此时姚守宁的异样,恐怕是发现了什么事。
他一旦不说话了,姚守宁全心全意去倾听那声响,周围的碎石落声、世子的心跳声便逐渐被她秉除出脑海。
取而代之的,是那脚步声越发清晰。
‘啪嗒——啪嗒——’
有人的鞋底踩在了平坦光滑的地面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此人周围似是十分安静,听不到杂音。
从落脚声听来,这个人所处环境应该是十分安静,且落地时没有踩到落叶碎石,周围似是十分整洁。
她听得入了神,接着有尖尖细细的声音响起:
“国师。”
“嗯。”一道冷淡清冷的声音轻轻的响起,似是有人从鼻腔之中轻哼了一声,有种对周围之事漠不关心的格格不入之感,却偏偏温柔的吩咐另一人:
“派人去请皇后前来,说是此时皇上与长公主起了争执,让她疾刻过来化解矛盾。”
这话音一落,姚守宁面前豁然开朗。
她的意识穿越地底迷宫的封锁,出现在一座华美整洁的庭园之内。
这园林极大,植物被修剪得错落有致,借着远处朦胧的灯光及月光,她‘看’到了一道瘦高的人影。
那人影正与一道穿了青色内侍服的人有条不紊的吩咐着话,但说完之后,似是察觉到有人窥探。
只见那地底人影逐渐扭动,化为一尊仿佛两道纠缠的影子,往姚守宁所在的方向也‘看’了过来。
‘哧!’
姚守宁倒吸一口凉气,本能的伸手抱紧了某具温热的身体。
明明所处幻像之中,可那阴影里的视线好像准确的捕捉到了她的存在,与她的目光相对视。
她吓得头皮发麻,只是随即身体周围传来一股力量,好像有一道温热的气息将她包围,驱散了她遭幻像中的那人回窥而带来的寒冷。
熟悉的檀香气息包裹而来,她急促不安的心跳一缓,又壮着胆子往那方向看过去。
庭园、人影重新出现,依旧是先前那熟悉的一幕,只是原本站在那瘦高人影面前的内侍已经失去了踪影,像是这一会儿功夫,已经离去。
“奇怪。”
那道原本背对着她的人影已经转过了身来,赫然正是她猜测的陈太微。
这位年轻而俊美的国师此时微微皱起了眉,面上露出困惑不解之色:
“先前明明感应到了有人在偷看,此时怎么又感受不到了?”
他转头左右观望,接着,令姚守宁大感胆寒的事情发生。
陈太微的脑袋两侧摆动未见人影之后,他的身体未动,头颈却彻底转向后方,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向,并且也左右探望,最后又仰头来看,诡异非常。
——这样的动作绝非人类可以办到的,陈太微他绝不是人!
姚守宁胆颤心惊的想。
随后又见他若无其事转回了头来,这一幕实在看得人头皮发麻,这世间好像除了姚守宁此时偷窥到了他的秘密之外,再无人能看到他这会儿的样子。
他的脑袋转动,但并没有发现窥探的人,随即又伸出手。
月光下,他的手指修长匀称,晶莹透美,可是落在姚守宁眼中,那些皮肉仿佛在月光下逐渐枯萎,最终化为枯白的指骨。
只见那骨节曲折之间,似是在推算什么东西,陈太微的声音传入她耳中:
“今夜陆执与姚守宁已入齐王墓,看样子应该被困入墓地。”
“朱姮蕊、陆无计与柳并舟打的主意是想要困住我,但此时却反被‘我’缠住,应该是腾不出手来的。”
明明庭园四处无人,他却含笑自言自语,不知说给谁听:
“如果我能激出她的力量,测出她的身份,那么按照我的推算,她应该能找到那条逃生的秘道,出现在皇宫里。”
他所说的话每一句都令姚守宁心神紧绷,他却又咧了咧嘴:
“若我不横加插手,到时柳并舟、朱姮蕊与陆无计会联手护着他们,利用皇帝,将这两人送出宫去。”
月光下,正自言自语的陈太微每说一句话,脸上便似是有雾光飞扬。
那些皮肉化为灰尘远离,使他逐渐成为一具骷髅,那上下颌骨一张一合,眼眶空荡荡的,这一幕不是一般的惊悚吓人。
“可惜,我偏要打乱她的主意!”
他微微的笑。
如果此时的他不是一具骷髅架子,而是脸颊有肉,这一笑自是俊美非凡,格外诱人。
可他这会儿脸颊无肉,照理来说姚守宁应该‘看’不出他笑起来是什么样子才对。
但他那满嘴咬合的牙齿微微分开,裂至腮颊处的嘴角以十分诡异的角色上扬,那眼中冒出暗淡的光芒——给姚守宁的感觉,就是‘他’在气定神闲的微笑,好像已经将一切事情尽掌握于心中的样子。
明明这笑容静默无声,却给人一种十分瘮人的惊悚感。
随后,‘他’又道:
“皇帝与朱姮蕊打起来了,我让皇后顾氏去劝解,以免打扰我接下来的游戏。”
说完,那骷髅的牙齿又动了动,仿佛是在无声的偷笑,他甚至以失去了皮肉的手掌捂住了嘴,接着,他的声音再度传入姚守宁的耳中:
“接下来,我要来找你了哦——”
话音一落,姚守宁面前所有的画面全部消失!
‘呼!呼!呼!’
她神魂急急归位,好似先前被世子抓起来撞入他怀中的惊惧感此时后知后觉的终于浮上了姚守宁的心头,她开始拼命的咳嗽喘息。
黑暗之中,世子紧紧抱着她,先前那阵令她感到心安的环境,来源于他保护性的怀里。
这样的环境之下,两人紧密相拥带来的并不是暧_昧的气氛,而是彼此相互安慰。
“世子,世子。”
她的手环着世子劲瘦有力的腰身,将脸埋在他肩头,迭声喊他:
“他,他要来了!”
少女话中的‘他’不需要陆执细品,一下就猜出了是谁。
陆执意识到姚守宁所说的‘他要来了’是什么意思时,身体一下紧绷,下意识的伸手想去摸自己的长剑。
“别怕。”
他虽说不知道姚守宁在先前‘看’到了什么,但此时从她颤抖不停的身体,却可以感受到她的恐惧。
一股怜爱之情从世子的心中油然而生,他伸手轻拍姚守宁的后背,声音低沉:
“我会保护你的。”
他以往小心眼却又眦睚必报,与姚守宁往来,嘴上半点儿都不肯吃亏,此时声音却一软再软,带着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温柔与耐心:
“我不会让他伤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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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九章 困兽斗
黑暗之中,陆执轻声哄着怀里被吓坏的少女,眼神则凌厉的环顾四周,手握剑柄,手背上青筋高高鼓起。
此时已经入夜,照理来说陈太微应该被牵扯住了注意力,难以脱身才对。
齐王墓地的出入口有周荣英把守,若有人闯入,应该要先过他那一关。
再加上这会儿墓地已毁,就是陈太微能闯进来,也是有来无回。
种种疑问涌上了陆执的心头,但他都没有问,他对姚守宁有极大的信任。
既然她这会儿说‘他’要来,必是‘看’到了什么变数。
他想起两人下地道前,姚守宁突如其来的异常,拉了周荣英的手,叮嘱他要小心,不要躺到床上——以及先前他让姚守宁先暂时退出,她却说地道出入口被封死。
出事了!
世子的脑海里生出这样一个念头。
看样子今夜长公主、陆无计及柳并舟三人联手都未能拦住陈太微。
齐王墓地之中,那诡异的禁制、棺材中那些因道术而化为能要人命的蝴蝶,恐怕都与这个诡异的道士脱不了干系。
他到底做了什么?又想要什么?
自己的父母此时究竟出了什么事?生命有没有受到危及?
陆执越是细想,越觉得胆颤心惊,难以平静。
但他内心焦急如焚,面上却越发镇定,不愿将自己的压力分担给姚守宁。
“有没有受伤?”
‘轰隆隆’的声响之下,陆执背靠墙壁,抱着姚守宁站起了身:
“我们先找出路,离开这里。”
地底颤抖不迭,两人脚底之下仿佛踩的是块动荡不安的浮冰,使得二人身体晃荡不止。
姚守宁耳畔听到泥沙如冰雹般砸落,但大多数的飞沙走石都被世子所挡,打不到她的身上。
她听到陆执问话,脑海里却浮现出先前在御花园中‘看’到的那一幕。
月光之下,那骷髅的大嘴一张一合,带着说不出的诡异惊悚。
哪怕只是回忆,也很确定他看不到自己,可一想起这副画面,依旧令她胆颤心惊,小声疾喘。
她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想要逃避。
可这个‘怯懦’的念头一生出来,随即她又心生羞愧。
她与世子如今被困墓地之中,还未能逃出生天,陈太微随时有可能追来,世子为了护她,数次受伤,如今两人危在旦夕,她又怎么能因为畏惧而逃避?
想到这里,姚守宁死死的咬住了嘴唇,逼自己去克服陈太微给她带来的阴影,回忆先前‘看’到的场景。
幻像中的一幕幕在她脑海里浮现,她听到那骷髅说道:“……她应该能找到那条逃生的秘道……”
她的眼睛一亮,抓住了陆执衣襟:
“世子,世子,你听我说!”
姚守宁抓住陆执的衣领,用力拉扯。
他顺着姚守宁的力道,顺从的弯下了头,附耳在她唇侧。
“今夜宫中出了大事,公主与皇上不知为何打起来了,‘他’趁乱溜走,想要将我们困在这里。”
她飞快的将自己从那骷髅嘴里听到的消息告诉他:
“我们被困在这里,是‘他’阴谋,而此地除了茶寮外,还有一条秘道直通皇宫——”
陆执听到此处,身体一震。
还未开口说话,但姚守宁又将他衣裳抓紧,接着说道:
“若我们能到皇宫,便有你爹娘、我外祖父相助,但同时也会被‘他’守株待兔。”
这会儿两人心中都清楚,陈太微绝非他展现出来的那个模样。
能在陆无计夫妇、柳并舟的合围下安全离开,可见此人力量绝对非同一般。
他之所以盯上陆执二人,显然对姚守宁的身份是有极大怀疑的。
“所以我们得另找出路!”
姚守宁拉紧了陆执,隔着薄薄的两层衣裳,她能感应到陆执的身体紧绷。
他似是十分镇定,但是剧烈跳动的心脏撞击着胸腔,发出又快又急的‘咚咚’声响。
有路吗?陆执这一刻心生疑惑。
但姚守宁哪怕看不到他的脸,却似是读懂了他的心,顿时点头:
“有路!”
她的声音还在抖,显然对即将到来的陈太微害怕极了,可不知是不是因为二人同在此地的缘故,她在恐惧之余,却不肯就此屈服,反倒心生一种逆反之感:
“我不相信,我会死在此处!”
她还有许多的事情未办。
妖邪即将现世,妖族的狐王并没有真正死掉,而是与表姐相结合,将来可能会为家里人带来大祸。
姐姐身上的妖邪烙印未解,‘河神’的魂体一直跟在她的左右,危机并没有解除。
而世子为了她深陷地底齐王墓穴之中,他对自己有恩,救过柳氏,又数次在危难中帮过她,她不能让长公主的独子死于此处!
这样的念头一起,姚守宁心中顿时生出一股豪情,将对于陈太微的恐惧感一下冲淡大半了。
如今的她不再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女,她觉醒力量的那一刻,身上便已经背负了许多的责任,事情未了,她不能死在此处!
“我不会死在这里的——”
她想起了自己入墓前的预感:此行有惊无险,兴许会遇上危机,但会死里逃生,并非死局。
哪怕此时她被困坍塌的墓地,即将面临危机重重。
黑暗中,姚守宁的声音又轻又颤,却带着一种坚决之意:
“我们会找到另一条出路!”
黑暗中陆执看不到她的脸,可却能感应到她此时必定是极力昂仰着头,正望着自己说话。
他脑海里勾勒出少女的面庞,想像她此时说话的神色。
脆弱与坚强相结合,使她的形象牢牢烙印进世子心中深处。
地底颤鸣仍在响起,地宫抖动,陆执满腔情感因受触动而微微发酵,他如受蛊惑,本能的伸手想去摸她的脸。
世子嘴唇动了动,想要说些什么——
“对。”
就在这时,轻柔的男声响起,带着温柔与安抚。
在地下墓葬之内,在姚守宁刚说完那些不服输的话之后。
一对少年男女听到这声音,先是一怔,接着寒毛直竖。
因为这一道回答了姚守宁的声音,并不是陆执发出来的。
哪怕胆大包天如陆执,此时也后背发麻,与表情惊恐的姚守宁同时转头。
只见黑暗之中,在二人面前坍塌掉落的泥沙走石的场景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寂静至极的浓浓黑雾。
在这无尽的浓雾里,似是有一道‘人影’正从那雾中缓缓走出。
直到此时,姚守宁所说的‘他来了’被具象化。
姚守宁因为极度的恐惧,脑海一片空白,竟失去了反应力。
“姚婉宁!”
就在这个时候,陆执不知从何处爆发的力气,一把将她的脸捂住,用尽浑身力量,将她僵硬的脑袋按转向另一侧:
“快走!”
姚婉宁?
这一声急喊,终于将姚守宁因受到惊吓而怔呆的思绪喊回来了。
在这个时候,世子怎么会突然喊她‘姚婉宁’?
她生出怪异之感,但身体的反应远比她略有些迟钝的思维更快,她抖个不停,接着被人用力抱紧挪闪了半圈,藏在了后头。
“姚婉宁?”
那浓雾中的人影已经越走越近。
地下墓葬之内,他走起来却似是闲庭信步,显然也听到了陆执的急呼:
“竟然是姚婉宁?”
陈太微从浓雾中一个迈步而出,右手横举于胸前,左手背负于身后,望着被陆执藏在身后的少女之影,那张俊美的面容上露出疑惑之色。
明明是在暗夜之中,可他的身周似是自带光影,使两人将他的面容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不——”
以姚守宁聪明,一下就明白过来,陆执这是有意想要误导陈太微了。
陈太微对二人之所以穷追不舍,显然是因为辩机一族的缘故。
他兴许是已经猜出了姚守宁的身份,所以数次三番恐吓她、追杀她。
这个时候他赶来此处,恐怕是要验证自己的猜测。
陆执故意叫出姚婉宁的名字,应该是要误导他,试图将祸水东引的。
想通了这一切,姚守宁心中又惊又怕。
她不怪世子这样做,可陈太微这样的危险人物,她又怎么敢引他去寻姚婉宁呢?
一念及此,她下意识的张嘴,正欲说话,但陆执伸出一只手,死死的将她嘴唇捂住。
“不,不不。”
她疯狂摇头,却在世子力量之下难以挣脱,嘴唇被堵,她难以出声,情急之下一口将陆执的手掌咬住。
少女这一口初时咬得极重,是为了逼陆执松手。
可他担忧姚守宁安危,任她紧咬,却并不放松。
哪怕知道自己这样做并不道德,事后可能会遭姚守宁埋怨,但他仍是死死将她的半张脸捂住。
“唔唔——”
姚守宁泪眼迷蒙,咬了两下,感觉到自己的唾沫之中似是尝到了血腥味儿。
仿佛有她挣扎之下牙齿咬到了唇舌的伤,也有她咬伤了世子的手后,流出的血液与她的血相混合。
她心中痛苦难当,又气又急,但越是如此,越发能感应到陆执对她的维护。
世子的心意十分坚决,他的力道压得很重,她心中大痛,最终两人对峙,她率先认输,舍不得再咬世子,缓缓将牙齿松开了。
血气涌进她嘴里,她无声的哭。
“姚婉宁,你快走,我会将他拦在此处。”
世子感应到她身体逐渐变软,心中无端生出怜爱之心。
他掌心刺疼,但这些痛楚带来的感觉,却又比不上他指缝间沾染到的那些湿濡的泪水。
明明大战在即,他却罕见的分神:姚守宁怎么这么爱哭?
“别哭。”
他伸出去摸她的脸,以指腹将那些泪水擦去,遗憾于此时跟她说话却无法喊她的名字,兴许以后也喊不了了。
“我会将他拦住,你能出去的。”
陆执强行将心中生出的那丝古怪的悸动压下,逼自己将手抽了回来,双手握住了剑柄:
“你不会死在此处。”
“哦?”陈太微听到这里,微微一笑,偏了下头:
“是辩机一族的预感吗?”
他并没有将举剑的陆执放在眼中,仿佛对陆执的话感到有些好奇,甚至颇有闲情逸致与他攀谈:
“如果是辩机一族的预感,那么今夜姚大小姐可能确实不会死在此处。”
他面容略窄,一头青丝绾了道髻,以简单的木簪固定在头顶处。
那眼中蕴藏着光芒,鼻梁高挺,嘴唇殷红。
“可是太奇怪了。”
陈太微似是有些困惑:
“以我亲自出手,在无人能援助的情况下,不是我自吹自擂——”他彬彬有礼的道:
“一个还未得到传承的辩机一族,一个身缠妖蛊的天命之子,怎么可能拦得住我,继而从我手中逃脱?”
“妖道!”
陆执将长剑横于胸前,哪里有耐心听他多说:
“要打就打,怎么废话这么多?”
他似是被‘身缠妖蛊’几个字戳中了痛处,二话不说,一剑斩出!
剑光化为银河,贯穿黑雾。
陈太微的身形被剑气绞烂,化为烟霞扭曲散开,接着身影出现在另一侧处。
“我杀!我杀!我杀!”
世子一连斩出三剑,剑气如虹,铺织成一张密实的大网,将两人与陈太微之间相阻隔。
他先前似是接连受制于那钱币所化紫蝶,且被困地底迷宫,仿佛因妖蛊之事而实力大降,此时看来,竟是假装的。
陈太微眼前全是剑芒所化白光,看不见两道人影。
世子不再压制实力,斩出数剑暂时困住陈太微,接着一抓姚守宁的手臂:
“走!”
他喊话的同时,长剑劈出。
剑气贯穿地下迷宫的石壁,以摧枯拉朽之势冲破泥层,硬生生被他砍出一条‘生路’。
陆执可不管哪边是真的通道,反正一顿乱劈。
他气势激昂,此时终于展现出真正的力量,剑气所到之处,以极其强势的姿态劈出道路。
剑光直刺地底,受到这股可怕力量的冲击,地底剧烈震抖。
陆执也不知姚守宁口中所说的通往皇宫的道路在何方,但他此时不吝体内力量,反正随心所欲乱斩。
气劲纵横,形成激荡的气流缠在两人身侧。
二人身影化为疾风,飞快向前冲。
但陈太微在初时的惊讶之后,看到二人离去的身影,偏了偏头,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
他一甩掌中扶尘,指节微曲,结印道:
“乾坤无极,道法无边。阻!”
那一声‘阻’字一落,世子劈出的通道面前,飞溅的尘土一顿,接着顷刻凝结,化为一堵泥墙,挡在两人面前。
这一刻所有的动静都消失了。
无论是地底迷宫的震荡,还是飞沙走石飞溅时的声响,亦或是纵横的剑气发出的‘咝咝’声,连带着时间,好像一下都被冻结住。
本该被拦阻在二人身后的陈太微的身影离奇消失,接着前方黑雾翻涌,又有一道人影从黑雾中走出。
世子二话不说,立即调头:
“开路!”
他剑气贯出,新的通道重新出现,接着那阴魂不散的声音再次出现:
“再阻!”
泥尘受陈太微所指挥,又一次化为坚硬无匹的石墙,将二人去路封住。
同时黑雾又滚动,陈太微的身影在黑雾中成形。
身后的他气息尤在,但前方的他同时现身。
两个‘陈太微’满脸微笑,望着中间的二人,露出饶有兴致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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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章 神降术
陆执与姚守宁十指相扣,并不去多看那出现的两个‘陈太微’,而是脚步一扭,再度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运气劈出。
新的通道重新出现,世子嘴唇紧抿,双眉如剑压在眼睛之上,眉眼间带着凌厉之色,拉着姚守宁往前冲。
但他的气势并没有将陈太微阻住,两个‘陈太微’的包抄之下,距离他前面数丈的地方,又有黑雾滚动,另一道人影隔着雾气,看着二人。
三个‘陈太微’现身了!
世子的眼角通红,长发凌乱,眼神凶恶,与气定神闲的陈太微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好狗不挡路!”
他大声厉喝,接着长剑劈斩。
此时可不是他隐藏力量的时候,他曾答应过姚守宁,会在她接受传承之前护她周全,不能让她折在此处,落于陈太微手中。
陆执的心中生出一个念头:今日若他无法走出这里,也要将陈太微拖在此处。
他再斩一剑,通道又出。
剑气撕裂土层,直通黑暗深处。
但这股气劲前行十来丈后,便似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所阻。
时间在刹那被固定,飞扬的尘沙、泥石定在半空,细细粒粒,皆看得一清二楚。
可这定格只是在片刻之间,转眼之后,那些飞沙走石便被大力搅动,化为一个旋风。
只见那旋风之内,有一只雪白修长的手探了出来。
那手的主人如轻轻撩开一片纱帐,接着有道人影低头钻出。
待他抬起脸时,露出陈太微那张俊美不凡的面容。
“……”
此时姚守宁再看他的脸,都觉得已经心生阴影了。
他一钻出那旋风之内,便随即一禅衣裳,接着扶尘一摆,另一手结印。
“乾为天,坤为地。”
念咒之时,他眼神所到之处,泥沙凝为石板,‘嗖嗖’将头顶牢牢封住。
而姚守宁感觉足下所踩的地面原本是松软的泥沙,却随着他的咒语声响起,化为坚固无比的地板。
“大道至尊,随我心意,四方八面,皆受封阻!”
他喊音一落,前、后、左、右,每一个方向皆有泥沙飞扬而起。
这些飞沙走石似是在他咒语之下变得颇有灵性,化为一面厚厚的墙,将两人四方去路封堵。
陆执哪里容他将咒念完,剑气接连斩出。
地下墓葬之内剑光流转,每一招击打到那些以咒术召来的‘墙’上,本该将这些阻挡之物斩去。
可那剑光斩落之后,只见那些‘墙’上浮现出一道道齐人高的红色古怪符咒。
这些符咒与姚守宁幻境之中所见到的杀死了周荣英的符影一模一样,显然今夜陈太微是有备而来的。
世子心急如焚。
他咬紧牙关,感应到体内灵力大量流失。
在陈太微的面前,他仿佛如同一个张牙舞爪的孩童,原本自认为修行多年,也算修练有成,可这些剑气却根本斩不破陈太微的符咒。
“妖道!滚开!滚!”
陆执喊话的同时,剑光一再闪现。
一道剑气无法攻破那屏障,他便再叠加一道。
两道剑光相交织,形成一个巨大的‘X’形光影,闪照向符光处。
符影受这力量冲击,先是光芒大作,两股力量交织,那符影暗淡,最终被剑气攻破。
‘喀嚓!’
凝结而成的墙壁破开裂缝,陆执的脸上露出喜色。
他下意识的松开姚守宁的手,另一只提着长剑的手碰到了她后背心,还未运气推出——
只听那裂开的墙壁后方,传来一道温润的声音:
“真不错。”
陈太微的夸奖声从墙后传了出来,那本来只是裂开的墙在他面前‘轰然’坍塌,他的身影立于后方,以一脸欣赏之色看着陆执:
“在这样的时代,年纪轻轻,便能修出这样的力量,已经不弱于我当年的那位朋友了——”
他提到老友,眼中竟露出感叹、怀念之色。
这模样看得陆执双眉倒竖。
双方正值对战,陆执已尽全力,拼的是生死,争的是机会,而陈太微却像是猫捉老鼠,带着一种戏谑与玩弄。
这种感觉并不好受,使陆执受到了极大的羞辱。
他拉着姚守宁,脚步一错,身形快得化为一缕清风,直冲陈太微:
“废话真多!”
世子长剑刺出,一剑送入陈太微的胸口。
剑气顺着剑刃泄出,将还在含笑说话,似是全无防备的陈太微绞碎。
但他身‘死’之后,却并没有血液飞溅,而是身体化为残雾散落开来。
陆执见此情景,心中不由一喜。
可下一瞬,诡异的事情再度发生。
“是不是觉得已经杀死我了?”一道温和的男声在两人耳边响起,随即那本来应该迸散开来的雾气重组,眨眼功夫,重新拼合成陈太微,飘于半空之中。
陆执先前那一剑的力量将他的身体挑了起来,他上半身前倾,脸凑近了陆执面前。
“分身之术?”
世子一见他幻影再成,先是皱眉,接着又一喜:
“假的?”
说完,他举剑探出,想要一摸究竟。
姚守宁靠在他身后,身体被他瘦高的身形牢牢挡住。
她‘看’不到面前发生的事,但从二人的对话及世子举动却能猜得出来此时发生了什么。
世子的声音落入她耳中,她感觉到世子举起了手。
假的?她听到这里,心中生出一股不妙的预感,总觉得世子的猜测错了。
果然!
陆执的剑探出去时,那由雾气所拼组而成的‘陈太微’含笑伸出了手,一把将他递出去的剑尖夹住。
他的手指修长细瘦,看似这一夹轻轻松松,明明并不用力,但陆执所有的力量却似是被这两指一夹,完全禁锢住。
陆执脸上的笑容一下僵住,他瞳孔紧缩,用力再握剑柄往前递。
可送出去的力量却如石沉大海,再也没有得到回应。
陈太微夹剑的手纹丝不动,而那原本坚刃异常的剑身曲折微弯,似是因为承受了过多的力量而发出不堪负荷的‘嗡鸣’。
这个陈太微,竟然是真的!
世子意识到这一点,将手一松,身影一错,接着腾出手来直取陈太微咽喉。
他年少狂傲,哪怕在陈太微面前力量受到辗压,却并没有挫败他的战意。
陆执的手一捏住陈太微喉咙,指掌下摸到包裹着骨头的皮肉。
那皮肤微凉,甚至还能感应到大动脉在微微的跳动。
他毫不犹豫,用力一扭!
这一捏之力十分刚猛,足以将千锤百炼的钢铁折断。
但他用力捏下之后,那掌中的骨肉便又离奇消失了。
先前还夹着他长剑的陈太微嘴角微弯,露出一个笑容,身体再次化为清风,在他这一捏之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长剑呼啸落地,陆执的两根手指扑空之后用力相碰。
他咬牙切齿,心中只想骂人。
可这位定国神武将军府的世子最终并没有再浪费口舌,而是长腿一勾,将落地的长剑一挑,剑身弹跳而起,重新被他握于手中。
“走!”
他一拉姚守宁,调头就走。
打是打不过了。
此人不知是何来头,身形如同鬼魅,虚虚实实,来无影、去无踪。
打他打不到,你以为他是真人时,他是假的;你以为他是假的,他又是真实出现,冷不妨便会对人出手。
世子心里骂骂咧咧,带着姚守宁横冲直撞。
他手里的长剑只为开路,不再理睬这些出现的‘陈太微’的身影了。
上下及四方受阻,他就钻偏门角落。
一旦有‘陈太微’再度出现,他又转身调头。
他并没有冲动,而是以这样的方法带着姚守宁杀出了一条‘生路’。
二人一路逃蹿,竟也在这半损毁的地下迷宫走了小半刻钟。
这一段路逃亡得十分艰难,这小半刻钟无疑是陆执与姚守宁这一生中最艰难的时候。
陈太微的存在简直像是一个噩梦,姚守宁的脑海一片空白,根本无暇多想,只能被世子拉着逃跑。
‘呼哧——呼哧——’
世子的脚步逐渐变得迟钝,大量灵力的运用,使得他体内筋脉几乎被掏空。
他的手臂有些酸软,那握在掌中的长剑此时似是沉重极了。
如果不是一种莫名的毅力在支撑着他,恐怕他早就不愿意再逃了。
姚守宁紧紧拉着他的手,两人手心交握处已经湿濡。
陆执强令自己提手,看着前方的石墙,再度提剑一斩:
“破!”
他接连出招,剑气已经大不如前,一剑斩出去,那石壁未破,仅只是被气劲撕出了一条裂缝。
陆执的心直往下沉,正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之时,那裂缝之中却是吹入一股清风。
这股风与墓葬之内夹杂了泥沙、腥气的空气截然不同,风里夹杂着寒意,带着草木的清新之息,将地室内那种阴沉、诡异及森然的沉闷感一下打破。
“出口?!”
世子如绝处缝生,发出一声惊叹。
姚守宁也感应到了这股清风的吹入,混沌的思维被这寒意一刺,仿佛都清醒了许多。
她听到了陆执的喊话,脑海里却回忆起了在庭园中见那骷髅时所说的话:如果我能激出她的力量,测出她的身份……她应该能找到那条逃生的密道,出现在皇宫。
直通皇宫的密道!
从陈太微出现追杀二人,再到陆执带她逃命,姚守宁因为受到陈太微现身带来的阴影笼罩,一直未曾显露过真正的身手。
所以这一次逃亡,是由陆执主导,她只是一路被他带着逃罢了。
准确的说,这一条通往皇宫的密道并不是她发现的。
等等——
姚守宁想到这里,突然意识到不对劲之处。
从陈太微的话中听来,这条从齐王墓通往皇宫的密道,不止是‘她’会在辩机一族先天预知力量的影响下误打误撞的找到,同时这位诡异莫测的道士应该也是知晓的。
也就是说,这一条路并不是由陆执主导,自己也并不是被世子糊里糊涂的带来这里——反而极有可能,二人是受到了陈太微的驱使,特意出现在此处。
她一想到这里,慌心转头:
“……”正欲唤陆执的时候,她似是因为极度的惊吓而失声,只能用力的捏了捏陆执的手。
二人的心意这一刻像是彼此相通,世子从她无声的提醒里,猜到了事情不对头。
他转头往来路的方向看去,只见二人身体后方,全是密密麻麻的陈太微身影。
一个、两个、三个——
十个、二十个——
似是无穷尽!
每一个陈太微都是身穿青色道袍,面带微笑,好整以暇的盯着二人看,仿佛在看一对已经走投无路,被困在陷阱的猎物。
“发现了吗?”
所有的陈太微此时都偏了下头,发出轻轻的笑声。
每一个人都有细微的表情,蒙蔽了陆执的五感,令他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的。
“姚婉宁,你快走!”
世子如破釜沉舟,下定决心,大声唤‘姚婉宁’的名字,并用力想将姚守宁往身后推出。
这里是出入口,直通皇宫。
他的父母、柳并舟等人都在此处,姚守宁只要一进此地,便有人相助,总比困在这里,生存的机率大得多。
他心生死志,但不知为何,捏着手里那只柔软的小手又心生不舍。
自己还有许多的事没有做,好像有些话应该跟姚守宁说,但此时显然已经不是说话的时候——最重要的,他好像面临死局,心中却是一团乱麻,并不知道要跟姚守宁说什么。
有些可惜了!
他快死了,但死前却不能唤她的名字。
姚守宁!守宁!
不知道她当时说的,在自己未定亲前,不会与其他人定亲的话还算不算数。
本该是生死存亡的危急时刻,世子不知为何心思却已经飘远。
他竟下意识的忽视了陈太微,开始回忆起当日自己与姚守宁的‘约定’了。
“不好——”
陆执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思维想法有些不对头,他在此时分神,显然是因为其他东西影响了他的神智的缘故。
可惜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晚了。
“神降!”
最后的时刻,陆执的脑海里涌出这样一个念头。
神武门的传记之中说过,道家的术法力量修行到‘半神’的地步时,会发展出令人难以想像的神通。
那个人的阴神,会附身于旁人的身上,将其取而代之,使被附身的人化为他的傀儡——如此术法称为‘神降’。
昨夜姚家的姚若筠就被陈太微施展过神降,闹得姚家鸡飞狗跳的,如今他显然也中招了。
世子的思绪陷入黑暗之中,很快失去了意识。
与此同时,他握着姚守宁的手试图想要反捏回去向她示警,却因为意识被迫陷入沉睡,而无法再将她握住。
守宁——守宁——守宁不知道他中招了,到时可能对他全无防备,她应该怎么办呢?
他骇得肝胆俱裂,但那握住她手的那掌软软垂落。
姚守宁没有‘听’到世子内心的话,也没有收到他的‘提醒’与暗示。
但很快的,她就不需要提醒了。
因为她看到‘陆执’转过了头,昨晚姚家之中发生的那一幕惊悚、诡异的画面再度重演了。
世子那张高眉凤目的美丽面容逐渐扭曲变幻,他嫣红的唇色变淡,嘴角微微垂落,抿成一条微笑的弧度,眉眼间的傲气淡去,变得平静而纯和。
那眼角含笑,眼瞳之中却透出无情与冷漠。
陈太微的脸庞在世子那张明艳美貌的面容上显现,并逐渐将他取而代之。
‘陆执’垂落的那只手重新勾起,将吓得手心冰凉的姚守宁的小手紧紧包握。
明明都是同一具身体,可此时的‘他’的手掌却失去了温暖,仿佛是一只坚硬的骨手将她牢牢抓住。
一种巨大的恐惧感将姚守宁攫住,她极度骇怕之下,一时之间竟似是怔住,忘了用力挣脱。
陈太微与她十指交扣,另一只手一松——
被陆执握在手中的长剑‘哐铛’落地,‘他’探出了这只手,想要去拂姚守宁脸上被汗迹凝结的头发与灰尘——
“让我来看看,到底是姚家的哪位小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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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保持剧情的连贯性,这一章的字数会稍微多一点,不留存稿了。
今天提前更新,但明天我要调整,所以十五号的半夜不更新,而是改回早上十点再更新,大家明晚别刷了哈~!
第二百九十一章 族人聚
陈太微的声音轻柔,但姚守宁被他抓住的那一刻,身体不停发抖。
这种感觉已经无法比‘害怕’来形容,绝望感铺天盖地的涌来,令她生不出与这个人争斗的勇气。
太强大了!
一路的追杀逃亡,给姚守宁内心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
她手指冰凉,动了动,却被一只大手牢牢扣住。
这一动之下,姚守宁眨了眨眼,终于感应到那与自己紧握的手掌的温度。
自从血脉的力量被激活以来,她与世子数次行动,危急时刻二人也曾十指相握。
甚至先前逃亡的时候,陆执一直紧紧抓着她的手,从来没有放弃过。
世子的手掌很长,掌心较瘦,因为常年习武弄剑的缘故,他的指节之间有些茧,颇为磨手。
与他性格相较,陆执的手掌温暖且有力,被他掌心包握的时候,给她带来的全是安心。
此时‘他’仍是握着她的手,但却令她胆颤心惊,双掌相贴的时候,从‘他’身上传来的全是寒意。
“世子——”
这个时候明明十分危急,可她的心却难以抑制的想起了陆执。
初次见面时高傲的他、小心眼的他、发疯的他,以及与自己打闹时的他。
明明是同一副身体,同样的一只手,牵着她时给她的感受却是截然不同,令她越发深刻的意识到此时陆执已经被陈太微取而代之。
她悲从中来,眼泪夺眶而出。
一种愤怒感从她心里涌出,逐渐将陈太微留在她心中的恐惧感抹去!
“小偷!小偷!”
她内心无言的默念着这两个字,抬头去看‘他’的脸。
身后的石壁被陆执的剑气击穿,撕出一条长达半丈的巨大裂痕。
从那缝隙之中,钻透进来的除了徐徐清风,还有若隐似无的光晕。
她仰起头,拼命瞪大了汲满了泪水的眼睛。
‘陈太微’也在低头看她。
他的眉色略淡,与世子细长的眉相比,他要短些,也不像世子的眉毛压着细长的凤眼。
陈太微的眼睛稍短,却要大一些。
这使得他的眉眼看上去中正平和,给人以温润柔和之感,少了世子少年意气所带来的锋芒。
但他的那双眼睛却不带半分的情绪,仿佛没有了喜、怒、哀、乐的感知。
哪怕此时他面带笑容,眼睛下方露出淡淡的卧蚕影,可他给人的感觉却像是皮笑肉不笑,这种笑意并没有达到眼中——他的内心世界是一片荒芜,好似将所有的情感都已经隔绝。
世子的唇色嫣红,明艳不可方物,披散着头皮时难辨性别。
而陈太微的唇形大些,唇色偏淡,少了世子的那种美貌,却多添了棱角,显出冷清之感。
他肆意占据了别人的身体,这会儿举起手,往她探了过来:
“让我来看看,到底是姚家的哪位小姐呢——”
陈太微的嘴角含笑,手指即将碰到姚守宁的脸。
她的心里全被世子即将消失的恐惧填充,竟忘了对陈太微的害怕之感。
外祖父说,当年他曾被陈太微占据身体、支配意识,最后是由张饶之将其驱赶。
而昨夜大哥不知不觉间也被陈太微取而代之,后来也是由张饶之意志所化的玉佩将他驱散。
如今这座地下迷宫之中,只有世子与她。
陆执的意识被压制,张饶之早就作古,又有谁来可以帮两人的忙呢?
长公主?陆无计?外祖父?
他们都被陈太微牵制住,况且长辈们暂时都腾不出手来。
能帮世子的,只有她!
想到此处,姚守宁内心之中生出一种不服输的倔犟之念。
“别碰我!”她尖厉的叫喊,怒火催发勇气,将原本的恐惧驱散。
这一刻她忘了陈太微给她带来的威胁,忘了陈太微的数次试探,她望着陆执的那张脸,大声的喊:
“小偷!走开!”
她手掌乱挥。
“你走开!走开!我要世子回来!呜——”
少女的手掌捧住了‘陈太微’的脸,冲他大声哭喊。
先前地下迷宫未毁时,她曾为了帮助陆执而将掌心割破。
伤口还没有完全凝结,这会儿因她激烈的动作而再度裂开。
血液涌了出来,沾到了‘陈太微’的脸颊上面。
‘他’怔了一怔,接着那面庞之上露出一丝痛苦之色,仿佛沾染了这世间的剧毒般。
“这……”
陈太微倏然变色。
他还来不及说话,面庞便出现变化,给人一种由实化虚之感。
只见他那张面容之下,透出光晕,使他的面皮呈现出一种琥珀的色泽。
“啊!”
陈太微再难维持先前的镇定,眉头紧皱起来。
而在他面容之下,陆执的脸重新浮现。
‘他’额心正中处,有一点红晕一闪一现,如暴风巨浪中裹挟的一盏小灯,忽明忽灭,细看之下却又像是一团晕开的血点。
姚守宁掌心中流出来的鲜血似是受到了这血点的引诱,化为细细的血流,如蜿蜒游曳的蛇般,逆行而上,往那血点汇聚。
“竟然,竟然早有你的血——”陈太微的口中发出痛苦的惊呼声,但他显然明白得太晚。
‘他’脸上的血流涌至眉心处,与陆执身体中原本姚守宁当日为了驱赶妖蛇之魂而点进去的血流相汇合,两种力量一并,仿佛彼此产生共鸣般。
“不。”
陈太微面色微微扭曲,下意识的伸手想去抓破‘自己’的额头,但为时已晚。
姚守宁的血液相汇聚,整个人的神识顿时脱离肉身,进入一种玄妙至极的意境。
‘嗡——’
一股强大的力量拉扯,姚守宁的神魂瞬间撞入了一个神秘的世界。
此时的陈太微成为了她神魂的一个载体,她通过陈太微的神识,好似感探到了更广阔的世界。
在‘他’的意识中,有数道十分熟悉的气息,并且有人似是感应到了她的存在,有数道意识往她所在之处探了过来。
他们在友善的对她打招呼,好像对她异常的欢迎爱护般。
“又有后进晚辈出现?”
这像是一道陌生的男声,听着像是已经上了年岁。
紧接着又有人在问:
“咦?空山也来了。”
“你找到了那位传承之人吗?”
这声音又问。
“唉——”有一道苍老的声音闻言,不由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他的声音中透出失落与无奈之感,听得姚守宁心神大震的同时,又生出一股委屈感。
之所以她如此吃惊,是因为此时被称为‘空山’的人她认识——
准确的说,是她对这‘空山’的声音十分熟悉。
无论是当日世子大殓之日,还是后来的幻象中,她都曾听到过这声音在她耳侧出现。
那声音说的是:诸位,老朽等了78年……
她想到这里,就听那老人有些失落的道:
“我已经等了77年,还没有找到那位传承之人——”
“快啦,快啦!”
姚守宁听到此处,终于忍不住内心的冲动,出言安慰他道:
“你等的那个传承之人,最多还有一年便会出现!”
“什么?!”
“什么!”
有两道声音响起,似是对她的突然出现感到十分惊奇。
唯独那空山先生愣了片刻,接着欢喜的道:
“小友说的,可是真的?”
“对。”
姚守宁不知为何,听他说话,心潮起伏。
虽说这些人看不到她的脸,但是她仍是重重的点头,说道:
“你即将在78年时,寻找到了你的传承之人。”
“哈哈哈哈——”
空山先生闻言大喜,他放声大笑,笑声一扫先前阴郁,显得极为开怀般:
“诸位,没料到今日竟能得到我徒弟的消息,既然如此,明年我便要召开‘应天书局’,说不定转机就在那时!”
应天书局!
姚守宁没料到自己无意中的一句话,竟会引发出这个书局的出现。
她想起陆执说过,能召开‘应天书局’的人,必是辩机一族的长辈们。
也就是说,此时与她神魂交流的‘空山’,也是一位辩机一族的前辈。
她欢喜无比,甚至鼻尖一酸,仿佛终于找到了久违的靠山。
“爷爷……”
姚守宁小心翼翼的唤了一声,对面所有的声音瞬时消失了。
她的神魂之中一片空静,心中不由有些慌乱:
“爷爷——”
莫非这一切,都只是她的幻觉?
亦或是她并没有与人真正的神识交流,而只是她无意中窥探到了陈太微的隐秘世界?
她想到这里,心中更是无助,又急喊了一声:
“空山爷爷——”
“我在,我在。”
好在这一次姚守宁再度点名道姓喊他之后,那‘空山’终于应声了。
姚守宁心中一松,接着眼泪一下喷涌而出:
“呜呜——”她先是呜咽了一声,接着又问:
“您是辩机一族的人吗?”
她这话一问出口,那神秘的尽头所有声音再度消失了。
但这一次并没有沉默太久,很快空山先生再度回话,不过这一次他的声音略有些激动:
“不错,我们都是辩机一族的人。”
“竟然来的是个新人。”有人的声音里充满了好奇。
“听着是个年纪很轻的姑娘,且对我们不太了解的样子……”
“可能是才觉醒了血脉之力的幼崽。”一道略有些冷淡的声音响起。
“要是才觉醒了力量的幼崽,无人领路,怎么会误打误撞进入这里?”接着有人提出疑问。
所有人都像是被姚守宁的出现惊动,大家议论纷纷。
姚守宁有些不知所措,根本插不上嘴。
“兴许是发生了什么意外,才使得小孩突然来到这里。”
“也就是说,这是一个还没找到大人的孩子!”
大家热情讨论,说到此处,突然有人道:
“先前空山是不是在寻找传人?”
“啊——对对对。”
“空山,她是不是你要找的那个孩子?”
众人七嘴八舌,大量信息快速涌入姚守宁的脑海,令她脑袋一阵阵的胀疼。
“诸位,诸位,别急……给这孩子说话的时机……”
空山先生显然也早料到了这一点,连忙强忍激动,呼吁大家暂时安静。
所有人静了片刻,姚守宁的意识恍惚,好半晌才终于回过神。
她的力量不足以支撑她长久的神魂交流!
这个念头涌入她的脑海,她随即意识到自己的时间不够了。
当即她不再拖延,突然说道:
“爷爷,如果有人附身到了我朋友的身上,使他面容变成另一个人,这种情况是怎么回事?”
“神降!”
空山还来不及回话,那道先前略有些清冷的声音再度响起:
“道家修行之中,但如果打破虚空,修至阳神之境,那么便可以施展神降之术,以他人身体为躯体。”
“道家之中虽说人才备出,但要想修行至阳神境可不容易。”有人接了一句嘴,突然问:
“徐先生,您当年有个朋友,是不是修行到了阳神之境?”
“对。”那声音略显冷清之人显然就是‘徐先生’,他听到这话之后应了一声:
“此人乃天纵之才,修的是无情道,是道门魁首,与我颇有交情。”
几人说着说着,又聊了起来。
姚守宁虽说也好奇这徐先生提到的‘故人’是谁,但她神情恍惚,显然精力明显不够用了,顿时咬紧牙关,急急的问:
“那么这样的神降术,要如何破除呢?”
“神降之术十分简单——”徐先生应了一句,接着被空山先生打断:
“不简单!”
他连忙道:
“小姑娘,徐先生是得到了完整的传承,他的力量非你能比。”
他已经猜出姚守宁还没有觉醒完全的力量,虽说不知道她是如何神魂误入此处,后知后觉参与了众人‘聚会’,但他听得出来姚守宁此时有难。
“唯今之计,如果神降术的时间尚短,原本的人神魂未受损,你就以血做媒介,将原本的主人魂灵唤醒,再把力量‘借’他,把这施展神降术的人强行‘震’出去!”
不是自己的躯体,哪怕强大的神识降临别人的肉身,也只是暂‘借’身体一用。
要想真正占有这样的身躯,还得长久的占据、吞噬别人的意识。
但无论如何,占据主导地位的仍是本体,只要本体一清醒,那么主客异位,再借外力之助,必能将这阳神境的大能神魂震出去!
“好!”
姚守宁虽说听得似懂非懂,也不清楚如何‘借’力量给陆执,以及如何‘震’走陈太微。
可她却听清了空山先生所指的意思,是让自己拿血来唤醒世子。
她情急救人,说完这话之后便再也支撑不住,任凭意识抽离。
第二百九十二章 快救朕
识海的深处,空山先生的声音远远的传来:
“小姑娘……小姑娘……你在哪里,我来寻你……”
“78年吗?我们会在明年相见吗?”
“小姑娘……”
随着神识的断联开来,空山先生的声音几乎弱不可闻,化为悠长的余音,缠绕在姚守宁的脑海里。
“……你叫什么名字……”
“我到时来寻你……”
姚守宁心中慌乱,被他一问,下意识的就想要回答他的话:
“我是——”
她张了张嘴,不知为何,心中有股本能预感在提醒她有什么地方不对。
姚守宁下意识的咬住了舌尖,昏眩感褪去,她瞪大了眼,映入她瞳孔的,是‘陈太微’不知何时凑近的面庞。
‘他’的脸与陆执若隐若现的脸庞相交叠,形成一种雾意朦胧的感觉,令人难以分辨清楚谁是谁。
而此时她意识回笼之后,才发现自己再难感应到先前那些说话的人的存在,显然自己与辩机一族的联系已经被全部切断了。
‘陈太微’的脸距离她的鼻尖仅有一个拳头的距离,先前问她话的人,她分不清究竟是空山先生,还是‘陈太微’!
想到此处,姚守宁心中发寒,庆幸自己及时住嘴。
‘陈太微’的面容急剧变幻,他的皮肤呈现一种淡淡的琥珀色光晕,下方像是蕴藏了另一张脸,与他的面容相互交替,好似两个幻影正激烈争执,抢夺着身体的所属权利。
他的手举在半空,颤个不停,指尖几乎碰到了姚守宁的脸颊,与想要拂开她脸上凌乱的头发,但冥冥之中另一股力量又在制止着他,令他无法得逞。
“世子!”
姚守宁见此情景,心中欢喜。
她想起了空山先生的提醒,又见陆执面容上的红光,顿时猜测应该是自己先前的血液滴到陆执面庞上时,将他的意识唤醒。
“我不知道该怎么借你力量……”少女心中默念着,同时举起手,以沾血的指尖碰向世子额心:
“可是我想要你醒来——”
她眼中带着水光,喊了一声:
“世子,还不快醒!”
那手指一碰到眉心处,便如烧得通红的烙铁丢入水里。
指尖处泛起红光,与陆执额心处的那点浮荡的血影相互交融、合并。
陈太微面容压制下,原本半闭着眼睛,面容模糊不清的陆执似是听到了她的呼喊,倏然睁开了眼睛!
她的手落了下来,与‘陈太微’举在自己脸颊一侧的手紧紧相握。
两人掌心相对,她身上的体温将世子体内的寒意驱散。
陆执眼瞳化为金色,突破陈太微力量的封锁,大量金芒闪现,陈太微的‘势’立去。
他面容变淡,世子的容貌重新浮现。
与此同时,陆执高大的身形像是拉满的弓弦,用力绷紧。
而他的身后,一道幻影在他睁眼的刹那,被强劲的‘弹’了出去!
他‘借’姚守宁的力量,将施展了神降术的陈太微震出了他的体内!
“唉——”
“唉——”
“唉——”
此起彼伏的闷哼声接二连三的响起,姚守宁甚至顾不得去注视刚苏醒过来的世子。
与她交扣的那双手掌已经回温,显然陈太微已经远离,世子暂时安全无虞。
他苏醒之后来不及去回忆先前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本能将姚守宁的手抓握得更紧。
两人听到叹息,同时转头,看到了在二人身后不远处站着的密密麻麻的‘陈太微’。
这里全是他的幻影,粗略一数,恐怕有数十个人,将整个通道堵得严严实实。
“辩机一族果然名不虚传。”
陈太微叹了口气,另外一个‘他’也像是与人对话般,听闻这声赞叹,竟点了点头,应承道:
“在未能得到传承的情况下,纯粹以血液的力量便能将我阳神击退。”
说到这里,另一个‘陈太微’捂住了胸口,微微皱眉,严肃的道:
“说到这里,我还吃了些亏。”
他话音一落,所有‘陈太微’都捂住了胸口,露出犹有余悸之色。
“……”
如果不是此时气氛诡异,两人还未死里逃生,姚守宁都要觉得陈太微简直就是个精神分裂的疯子。
“接下来,我可要认真了哦。”
其中一个‘陈太微’说道,接着一甩扶尘,单手结印。
夜色之下,仅有一丝微弱至极的光亮从身后裂开的石墙缝隙里传进来,照在他的面庞上。
他此时面带微笑,但他的脸色在这灯光之下呈现出一种金属般的冰冷光泽,阴冷且又危险。
姚守宁握紧了世子的手,身上鸡皮疙瘩冒了起来。
世子好不容易逃过一动才将苏醒,却又面临新的危机。
而另一边的皇宫大殿之中,朱姮蕊却还在按着神启帝打。
“朱——朱姮蕊!你大胆!”
皇帝口鼻流血,身上又痛又怒,一股怨毒从他眼中涌出,他嘶声厉喝:
“朕乃朱氏子孙,乃真命天子,有真龙守护——”
他一喊完,身上紫气环绕,一股龙吟再度响起。
但长公主偌大拳头一握,身上所修行的《紫阳秘术》调动,也同样有紫气相护,且那紫光相较于神启帝,要更加浓郁。
神启帝身后钻出一条龙头,那龙影映在殿中,张嘴昂头,欲往长公主头顶咬下。
而长公主也不遑多让。
龙影现身的刹那,朱姮蕊的身后则是有一个手持长枪的战神之影挺身而出,那战神同样疾速增大,须臾之间便头顶内殿云顶,持握在掌中的长枪抵住了那出现的真龙之影的喉头,令那真龙不敢妄动。
柳并舟见此情景,不住摇头。
朝代即将崩塌,已经存在七百年的庞大王朝已经腐朽。
守护王朝的龙气如此稀薄,一个堂堂帝王的护身真龙,此时竟被长公主的战神之影扼制住。
到了这样的地步,神启帝竟然仍不肯认错。
长公主此时内心的愤怒感染到了她所属的战神,旺盛的战意加持之下,她越是愤怒,那战神之影的身上竟燃起黑色的焰影。
若是以往他任性胡来,朱姮蕊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了。
毕竟神启帝已经五十多了,他天天修道炼丹,说不准哪天丹毒一发,眼一翻腿一蹬就极乐归西了。
等他一死,皇子上位,大庆说不定还有生机。
——想到这些,长公主就觉得许多事情不是不能忍的。
可今晚情况不同。
陆执那边可能出了事,姚守宁又与他同行,两个孩子遇到了危险,连周荣英都镇不住,偏偏这样的情况下神启帝还要如何胡乱作为,长公主哪里还能控制得住。
“我倒要看看,你的真龙,能不能挡住我!”
她双眉一立,怒眼圆睁,脸上露出杀机——
拳头化为残影,往神启帝的心口击落。
皇帝的胸口浮出紫光,但这防御在公主的铁拳下寸寸崩裂。
拳头一落在他胸口正中,力量长驱直入,扫荡内脏,肋骨传来‘喀喀’的断裂声,神启帝鲜血狂喷。
这一拳的威力远胜先前的巴掌打脸,不止是皇帝受创,连那护皇的龙影都受到了影响,发出哀鸣。
……
长公主正在暴捶神启帝的过程中,柳并舟装聋作哑,而陈太微不知为何也并未尽全力去阻止。
镇魔司的人被陆无计拦住,无计可施。
就在这时,地底突然传来‘嗡鸣’。
大殿震了一下,宫中梁柱传来颤音。
“……”
除了被打得眼冒金星的神启帝外,所有人静了一静。
“嘶——嘶——国师,救朕!”
神启帝胸口剧痛,喘气间都带着血腥气,向陈太微伸出了一只手臂。
那冷漠的国师一脸悲悯,却双手抱持着扶尘,远远站在一角望着这打闹的姐弟二人。
与他以往给神启的感觉一样:高冷且又不近人情,仿佛位于红尘之外,与这人世格格不入的样子。
“国师!救朕!”
神启帝心中暴跳如雷,总觉得自己会死于长公主铁拳之下。
自神启七年,他与陈太微相识之后,自己对他礼遇有加,尊为国师,处处尊敬,如今自己有难,他却站在那里,一声不吭。
“陈太微!”
皇帝暴怒,又喊了一声。
他喊话时,眼中露出凶光,下意识的伸手摸到了胸口,探入了衣襟之内,碰到了某样藏在他身上的东西。
指尖摩挲到那物之上,原本神情淡然的陈太微终于有了反应。
……
“天地无极,太虚借法,以吾之名,打开地门!”
地道之中,陈太微一手托扶尘,一手画符。
他指尖处似是自带灵力,符光所至,便烙下血红的印记。
随着他咒语声响,地底颤动更加激烈,突然裂开一道缝隙,接着黑气翻滚,缝隙之上凭空出现了两扇奇大无比的门。
那门内阴风阵阵,此时‘吱嘎’的沉重声响中,正缓缓打开。
‘嗖嗖嗖--’
一股强大的吸力从那半掩的门缝中传来,地宫之中飞沙走石尽数被吸入门内。
姚守宁与陆执的身形也站立不稳,踉跄着险些被那强大的吸力吸入门中。
二人大惊失色。
虽说不知道门中究竟会通往何方,但姚守宁却意识到不妙,紧紧的抱住了世子的胳膊。
陆执运气想要稳住身体,但他的这一点力量,在这股强大的吸力面前却似是不堪一击。
那门未全开,便能‘拉’着他与姚守宁疾速往门靠近。
“世子——”
姚守宁惊呼了一声,陆执心中诅咒连连,死死抱住了她的身体。
二人脚步在地面磨蹭发出粗砺刺耳的声响,陈太微含笑画符,目光冰冷的注视着这一幕。
门越打越开,两人被越‘拉’越近。
正当姚守宁要顶不住,准备打破时空,带着世子逃离之时,突然她的耳朵中似是捕捉到了一道声音。
有人正声嘶力竭的在喊:
“国师!救朕!”
那喊音一响,似是有一股诡异的魔力,将原本正在画符的陈太微动作打断。
他那张原本淡然悠闲的面容怔了一下,显然他也听到了这道喊声。
“陈太微!”
那急喘声再度响起,陈太微偏了下头,轻轻闭了下眼睛,脸色阴郁。
他好像感应到了什么,面上罕见的露出不愉快的神情,好似遇到了什么恶心的事。
“哼!”
他轻哼了一声:
“真是一个废物啊——”
这叹息声未落,那地底迷宫之中那数十个陈太微之影接连消失。
颤抖的地宫瞬间静止,浮在半空未成的红色符影因失去了道家力量的注入,而逐渐消失。
那被他召唤出来的恐怖黑色巨门没有了剩余力量的加持,吸力一消,光芒暗淡了下去。
而世子与姚守宁二人搂抱成团,‘砰’的撞上那扇虚空之门。
姚守宁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在撞上门的刹那,正准备不顾一切施展秘法的时候——那门化为黑雾消失。
她与陆执两人摔入土堆之中,重重落地!
——所有的动静在这一刻都作云烟散。
姚守宁恨不能化为鸵鸟,将头埋在地上,不敢去看周围的情景。
世子在她身下垫底,此时最先发现了异样。
他甩了甩脑袋,思维逐渐清醒,往四周一望,发现已经没有了陈太微的踪迹。
少女柔软的身体正趴在他怀中,一动不动的。
陆执吃了一惊,下意识的伸手去探她鼻息。
“守宁、守宁——”
他一连唤了两声,声音有些紧张。
姚守宁喘了一大口气,世子察觉到她的呼吸,不由大大松了口气。
“世子,你醒了吗?”
“我醒——”
他点头应承,接着就感觉有一双手一把圈住了自己的腰,姚守宁的脸贴到了他胸前:
“呜——世子,还好你没事,不然我怎么和公主交待?”
她此时才知道后怕,隐忍多时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抱着陆执泣不成声。
“他,他呢?”
周围已经没有了陈太微的气息,她哭了两声,坐了起来,往四周一看,果然不见了陈太微的身影。
两人先前明明不是他的对手,被他追杀得屁滚尿流,眼见即将困住二人的时候,怎么他就突然离开了?
“已经走了!”
陆执听到她语气颤抖,哭声压抑,身体抖得十分厉害,知道她此时心中必定已经是害怕至极。
他心中酸涩难忍,不知为何,就看不得她这会儿难过、恐惧的样子。
世子还没明白过来自己怎么会生出这样的情绪,但他下意识的跟着翻身坐起:
“……算他走得快,不然我会打得他满地找牙,让他知道惹了我们是什么后果!”
‘噗!’
姚守宁还在哭,但听到他这话又没绷住,一下笑出了鼻涕泡。
世子听到这声响,故意露出嫌弃的神情:
“咦——”
但同时举起了手,动作温柔的替她将脸上的涕泪抹去:
“有什么好哭的,我早就说了,跟我一路,我会保护你,绝不让你出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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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三章 三条路
姚守宁被陆执逗得一笑,心里的后怕顿时消减了许多。
她坐直起身,手下是凹凸不平的泥土,陈太微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他’怎么突然离开了?”
姚守宁抹了把脸,问了一声。
“可能是终于知道怕了!”陆执皱眉沉思片刻,一本正经的说道:
“毕竟我有天纵之姿,这妖道以神降术害我都不能成,最后反被我震出体内,可见他知道不是我的对手。”
“……”
姚守宁的眼泪还没有干,半挂在眼睫上,听闻这话转开了头不看他,心中暗忖:如果长公主在此处,听到他这句话,肯定会给他一巴掌,让他别疯。
她忽视陆执自吹自擂,极力回想,倒终于想起一个事了:
“他召出了两扇门,我在那个时候,好像听到了有人在喊他名字。”
“……哼!”陆执见她不理自己,一时有些尴尬,轻‘哼’了一声,接着又听她说起正事,便也顾不得再去玩闹,转而说道:
“有人喊过他吗?”
他皱了下眉头,想了想,却发现自己并没有听到这呼声。
当时他意识初醒,将陈太微挤出体内,随即发现这妖道召唤出了‘地门’,于是他惊慌失措之下只想抓住姚守宁,避免二人被这诡异的门吸入。
细想之下,他只顾着稳住身形,确实没有听到其他的声音。
有可能是他心神专注,忽视了外界的响动——但也有可能是这声音其他人听不到,只有姚守宁及突然失踪的陈太微听到了。
“对。”
姚守宁十分笃定,点了点头:
“有人喊他,”她仔细回想,模仿着那人说话声道:
“喊话的人说的是,‘国师,救朕!’”她轻咳了两声,又补充了一句:
“后面又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之后陈太微术法被打断,无奈撤走。
“是我舅舅。”
陆执一听这话,就知道唤人的是谁了。
姚守宁仰头与他对望,两人目光在黑暗中相碰,她突然想起在庭院中时,听到陈太微所说的话:
“皇帝与朱姮蕊打起来了……”
“对!是皇上。”
姚守宁连忙点头:“皇上和你娘打起来了,所以他唤了皇后前来劝架,而自己趁乱溜走,来追杀我们。”
今夜宫中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使得皇上与长公主起了冲突。
长公主夫妇应该是想要借乱牵引住陈太微注意力,哪知此人却将计就计,以皇帝反将这对夫妻及柳并舟牵制住。
但从最后姚守宁听到的声音看来,陈太微的算盘落空。
皇后顾氏并没有成功劝架,反倒皇帝在关键时刻将他唤走。
“此人来历诡异,道法不凡。”
说到正经事了,陆执的神情便严肃了许多:
“能施展‘神降’术,其修为已经十分厉害,照理来说,皇帝的命令也未必能让他言听计从。”
“除非——”姚守宁心念一动,往世子看去,两人此时心有灵犀,都想到了一处:
“除非他有把柄在皇上手中!”
“除非皇帝知道他什么秘密!”
二人同时开口,说完这话,沉默了片刻,都觉得恐怕是摸到了某些真相。
世人皆道神启帝受陈太微蛊惑,不理朝政专修道术,是因为皇帝行事糊涂。
而今夜之事看来,皇帝与这道士之间的关系恐怕未必如明面上那般,兴许其中还有什么隐秘。
这道士太可怕了!
如果皇帝有他把柄在手,那就再好不过。
“我回头问我爹娘,让他们查探清楚。”
世子想到这里,已经不愿在此地停留。
今夜探齐王墓之行,目的已经算是圆满完成。
排除了这齐王与‘河神’之间的瓜葛,虽说今夜惊魂至极,但引出了陈太微,且正如姚守宁所预料的那样最终有惊无险,也算不虚此行了。
他爬起身来,将手伸到姚守宁的面前:
“我们先离开这里再说。”
两人猜测陈太微被神启帝急召而走,可毕竟这只是猜测,陆执也担忧此人去而复返,到时再将二人截住。
今夜的种种对他来说算是一场恶战,但陈太微始终如同猫戏老鼠,世子越想越憋屈。
他先前在姚守宁面前故意说得满不在乎,实则已经打定主意回去之后要更加勤奋苦修。
姚守宁点了点头,小心翼翼的伸出一只手,搭到了陆执掌心上。
他伸手一握——
“哎呀!”
少女发出一声痛呼。
两人掌心交握处有湿濡感传来,接着陆执敏锐的闻到了血腥味儿。
“……怎么还在流血?”
世子语气有些惊慌,下意识的将手一松。
只是不等姚守宁将手缩回,他又连忙将她手腕握住,自己弯腰凑脸去看,见到她掌心处一片血肉模糊,一条不算小的伤口横穿了她手心,流出的血液将她指缝都染红了。
陆执顿时想起先前在齐王墓地遇到蓝蝶时,她以血为术,逼退了那些受术法驱使的钱币。
但自那之后,两人离开墓地,后又受陈太微追杀,照理来说那血应该已经止住。
不对!陆执突然想到自己中了陈太微的神降之术后离奇苏醒之事。
神降术后,他的意识陷入沉睡之中。
在此期间,陈太微做了什么,姚守宁又如何在他身体被占的情况下逃出陈太微的掌控他全然不清楚。
甚至他苏醒之后,先前还以为是凭自己力量苏醒的,但世子再一细想:陈太微既然能无视他天运之气而悄无声息的将他身体占领,那他又如何能将此人驱走?
“你以血将他赶走的?”陆执心中一紧,圈握住姚守宁的手腕,声音干涩的问。
“……”姚守宁迟疑了一下,纠结了片刻要不要保全世子自尊心,承认是他自己驱赶的陈太微。
但黑暗中,世子的眼睛极亮,一眨不眨的盯着她,神情认真,显然想要得到真实的答案,而非哄小孩似的回答。
“嗯。”她轻轻的点头。
世子心中大痛,刹时觉得掌中的那只伤手重逾千斤,显然令他抓握不住。
“你……”
“你被神降术附体之后,他想来抓我,我情急之下,就拿手点你的脸。”
她将来龙去脉简约的说了一下,提到之后的事,她语气也没停留:
“后来我不知为何,竟似是以你的身体为媒介……进入了一个幻象之中,联系到了辩机一族的前辈,他们教我把力量借你,最后才合力将‘他’逼走。”
姚守宁本能的觉得自己当时以意识与辩机一族其他人用神识交流之事,应该是属于辩机一族特有的机密。
可她答应过世子,有事绝不瞒他,更何况他为了自己数次经历险境,还受了多次伤,因此她提起这事儿时,便毫不犹豫说了。
她很信任他。
陆执握着她的手腕,感应到了这一点。
他心中酸甜饱胀,既觉得欢喜甜蜜,却又隐隐有丝苦涩:姚守宁对他的信任令他开心,可是他无能,曾大言不惭的说要保护她,最终却靠她才能保护自己脱险。
世子的牙关紧咬,生平第一次备受挫折。
这种感觉来得迅猛,哪怕当日得知自己中了妖蛊,数次丢人现眼后都没有这样令他失落过。
他想起自己先前在她面前自吹自擂,虽说大部分原因是为了哄她不哭,但现在得知真相之后再想这事儿,陆执便一下沉默。
他不说话了,只是那指腹一下又一下的轻揉她的手腕肌肤,好似既内疚又难过。
“别在意。”
姚守宁奇异的猜出他心中念头,想要将伤手缩回,但他一下圈紧不允,她只好以另一只手去拍他膝头:
“反正都已经伤了,就是流些血,我也没觉得有哪里不舒服……”
话音未落,一阵疲惫之感涌了上来,她小小的打了个呵欠,觉得有些头疼。
“不会了。”
世子抿了抿唇,声音有些凝重。
这一刻的他好像有了少许的变化,姚守宁也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对劲儿,只听陆执如发誓一般道:
“下次我绝不会再这样无助,让你伤害自己来帮我!”
他知道此时心痛、失落都是无用的,与其让后悔、自责将自己包围,不如化悲愤为动力,好好修行,提升力量,将来再遇上陈太微时,不要再像今夜一般只能憋屈逃蹿,连保护身边人都做不到了!
“嗯嗯!”
姚守宁点了点头。
陆执小心翼翼避开她伤口,将她拉了起来,转头看向那石缝:
“我打破此地的石墙,从这里我们进入皇宫与我爹娘,你外祖父汇合。”
“好……”姚守宁初时下意识的点头,接着又想起了什么,连忙摇头:
“不行!”
皇宫是陈太微的大本营,虽说此时进入皇宫之后,与大人们汇合对二人来说更有安全感,可姚守宁却想起先前在庭园之中,听到陈太微自言自语说过:‘若我能激出她的力量……找到秘道……出现在皇宫……若我不横加插手……到时……会护着他们,利用皇帝,将这两人送出宫去。’
此时想来,这话语之中显然早预示了二人会利用这条通道进入皇宫。
“我觉得,这一条通道,是‘他’故意引我们来此的。”
姚守宁跟世子说道:
“当时看似我们逃命,你随意开路,可细想之下,这个人好似有力量将其他的路封堵,故意将我们驱往此处。”
好像陈太微也在让他们按照这条逃生之路走,一切都在依照他的计划进行中。
姚守宁不想如他所愿,哪怕最终进入皇宫后会与大人们会合,到时更加安全,可姚守宁也觉得有些别扭。
冥冥之中,她有种直觉:唯有打破了陈太微的‘预言’,才算真正打破他的掌控,使事情不再由他来主导。
陆执也觉得陈太微是有目的将二人驱赶至此处,对姚守宁的话自然是点头,可他皱眉道:
“如果不能从此地离去,那我们莫非原路返回?”
原本的后路不要说已经被陈太微封阻,就算他没有施以术法,此时地宫塌陷,后又被陈太微追杀,陆执胡乱以剑气开路,早不知是回去的路是哪个方向了。
“我总觉得,可能还有第三条路。”
姚守宁想了想,有些犹豫的道。
她其实对自己这话也没把握。
可她有预感今晚两人的危机已过,绝不会死在此处。
既然不会死,她便生出了想再探寻其他出路的心,一个偶然的念头涌入她的脑海:
“说不定,我们会有其他收获……”
她今夜与辩机一族的前辈们神识交流之后,仿佛力量又增强了许多。
对于未来的感应好像较以前更加清晰了,同时对于力量的把控也有所顿悟。
辩机一族的话,自然不能以等闲视之。
陆执听她一说完,几乎毫不犹豫的点头:
“好,我们再寻其他出路。”
两人牵着手起身,没有再看一眼那被劈出裂缝的石壁,而是顺着来时的路走了回去。
黑暗之中二人手心相握,不知在地底迷宫之中走了多久。
越走四周便越安静,也不能看到光明,身边的人是唯一的温热源,从彼此的呼吸声、走动间衣物摩挲声,才能让人意识到自己并非是在独自行走于这仿佛并没有尽头的黑色通道之中。
姚守宁虽说提议再寻另一条出路,可她毕竟还年少,只是一个刚满十六岁的少女罢了。
黑暗而幽深的墓地隧道对她来说仍是令她紧张害怕的,尤其此地先前出现过陈太微这样一个危险人物。
但幸亏有陆执毫不犹豫伴随她左右,她又将陆执的手抓得更紧,世子随即呼吸声变了,‘悉索’的声响中,姚守宁察觉他似是转过了头,问:
“怎么了?”
她心中觉得更加熨帖,那丝若隐似无的恐惧被他的警惕及无微不至的关注抚平,她摇了摇头:
“没事。”
陆执将她手扣得更紧,似是察觉她心中所想,又补了一句:
“别害怕。”
两人不知走了多久,所经历过的地道时而有坍塌的泥沙堵路,时而又像是他以剑气开劈而出的不规则通道。
这条路仿佛极其漫长,没有尽头。
但陆执十分沉得住气,反正就随意乱走乱转,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周围的空气逐渐浑浊,姚守宁觉得头晕脑涨,有些支撑不住时,耳中终于听到有细细的声音:
“静清真人,您……这碗药……时辰不早了……”
“谁?”
那声音十分轻细,若隐似无,好像从远处传来,借由辩机一族的力量,才被姚守宁所捕获。
一路行来时都十分安静,姚守宁冷不妨听到这说话声时,眼睛一下便亮起来了。
第二百九十四章 老妇人
在这狭窄、阴寒的地下迷宫深处,除了二人之外再没有其他人存在了。
此时姚守宁显然是‘听’到了声响,这对于陆执来说,可不算什么好消息。
陈太微留下的阴影太深,他几乎是在听到姚守宁喊话的刹那,便身体紧绷,下意识的伸手按到了腰侧。
不过陆执的手摸过去时,却扑了个空。
他随身的佩剑早在被陈太微神降术附身时已经丢失,先前两人离开的时候也颇仓促,便忘了去寻找,此时前进、后退都找不到方向,又哪里还能寻得到呢?
陆执伸开双臂,将姚守宁护在了身后。
就在这时,姚守宁又听到有一道声音在咳:“咳咳……喝了也无用……”
这一次她聚精会神,听得清楚了许多。
说话的人声似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有些苍老嘶哑,带着几分淡然之色。
“怎么会无用呢?”说话的人声音也逐渐清晰了,相比起那妇人的满不在乎,她似是急了许多,苦口婆心的劝:
“您病了多时,若不喝药,又怎么会好呢?”
“……我已生无可恋……活着还有什么用?”声音嘶哑的妇人仿佛有些倔强,喘息着说了几句话,有些字姚守宁听得不大清楚,只知这妇人似是有些生无可恋。
“怎么无用?”那劝话的人闻言顿时急了,连忙道:
“仍有许多人在意您的!”
“有谁会在意我?”那妇人苦笑了两声,反问了一句。
“我只是一个被……的人,孤守庵堂,先帝怜我……才留我一命……早该死了……”
“咳咳咳……”
妇人咳嗽声中,陆执见姚守宁半晌没动,他想起陈太微的‘神降术’,心中一惊,将掌中那团软绵绵的小手一握:
“守宁——”
“嘘——”
姚守宁发出轻声,示意世子先暂时不要动。
陆执不明就里,但见她如此,却仍按捺下心里的不安,将她护住,警惕感应四周。
“先帝当年就是知您苦衷,怜您不易,才特地令人修置庵堂,让您居住,远离王府糟污……”
世子不再出声,姚守宁将所有的意识全放在寻找那‘声音’来源处。
黑暗之中,她的神识慢慢的被放大,可以清晰的捕捉每一缕细微的声响。
有陆执的立身之处,以及藏匿于他身体中的妖蛊。
还有地底泥泞中藏匿的蛇虫鼠蚁,以及那声音的来源处……她都一一感应到了。
她顺着那声音的方向而去,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座宽敞清幽的庵堂。
里面十分简洁,正中供奉了一尊观音象,案前点着还未熄灭的香火。
厢房的左侧,则是点了火光,她顺着这光影‘进入’,便将屋内情景尽收入‘眼中’。
屋里摆设颇为朴素,仅有一箱、一柜,摆了一张床榻,挂了青色的蚊帐。
一位妇人此时正脱了鞋,半蜷缩在床榻之上,头靠瓷枕,正微微喘息着。
她看上去已经七八十岁的年纪,戴了一个黑色抹额,满头长发都已经雪白了,满脸病容。
但就算如此,她仍将自己收拾得十分齐整,屋里东西虽说简单,却也各归各处,毫不见凌乱与邋遢。
窗口半开,窗前的桌案上摆了一个青花瓷瓶,里面插了数枝梅花,冲淡了满室的药苦之味,为这房间增添几许幽香,也带了几分鲜活色泽。
而在床尾处,一个年约六旬的婆子正端了一个碗,碗里装了药,正苦口婆心的劝她喝。
这一幕实在太真实了,远非以前模糊不清的‘幻象’能比的。
姚守宁甚至可以清晰的看到那床上老妇人的颤动的眼睫,及服贴的发丝,也可以看到床畔端药的老太太手中汤药微微的荡漾,热气蒸腾而起,飘散于空中。
无论是眼前看到的,还是鼻端闻到的,都真实得让她有种自己身临其境之感,而非虚幻的‘幻影’。
如果不是屋内两人好似全然没有察觉到姚守宁的到来,她可能以为自己真的已经穿破了地下迷宫,出现在这神秘的庵堂之中。
“王妃……”端药的妇人唤了一声,那半躺在床上的老妇人便举起手来,将她未了的话止住。
“不要这样叫我。”那妇人淡然的笑道:
“我早已经离开王府,如今不是什么王妃,只是一无名庵堂中,戴发修行的老尼罢了。”
她眉目淡然,不止是不将生死放在心里,仿佛对于这人世也不见什么喜怒哀乐:
“当年先帝赐我道号静清,我就是静清,不是什么王妃了。”
那妇人面露哀恸,接着沉默。
姚守宁心中大觉怪异,不知自己怎么在地底迷宫之中走着,却会突然行至此处,并且遇到什么出家为尼的‘王妃’。
她还欲再听下去,但此时神识后继无力,似是即将消耗殆尽。
眼前所有的一切化为泡沫幻影,她的意识像是附于一条弦丝上的虫子,有人拨动那丝弦,一下便将她弹飞出去了。
姚守宁晕头转向之间,身体软软下倒,被一直关注着她的陆执察觉,伸手一揽,把她抱于怀中。
“守宁,守宁——”
她这一倒,可将世子吓得不轻。
陆执唤了她两声,她伸出冰凉的手将陆执的胳膊搭住,忙道:
“世子,世子往这边走……”
姚守宁气息微弱,但她先前的所见所闻,却并非白白消耗大量神识去窥探的。
在她神魂出窍的过程中,她已经大概摸清那庵堂及‘静清真人’所在的方位了。
世子听不到‘静清真人’的对话,但从姚守宁的表现,他猜测她应该是找到了出路。
陆执心中虽然有些疑惑,但仍是并没有多问,而是点了点头,有些担忧的问:
“你还能不能走?算了,我背你走。”
说完,他在姚守宁面前蹲了下来。
她原本想要摇头,但陆执却反折回手,挥了两下,无声的催促她快些。
姚守宁今夜接连消耗力量,此时头疼欲裂,若是再逞强,恐怕只是拖累他的脚步。
想到这里,她并没有再犹豫,倒向了他后背,被他一把接住。
这些日子以来两人已经很是熟悉,多次遇险之后,姚守宁对他早不设防,此时靠在他后背处,感觉自己身体被他轻轻托起,不由将头靠了过去,手在他肩头处摸了摸。
掌心下,陆执的肌肉一紧,姚守宁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可能碰到了他的伤口。
那是在齐王墓地中时,被道术所化的蓝蝶所伤的。
她想要说话,但最终并没有开口,只是转头过去,轻轻吹了几口气,将陆执的肩膀扶住。
姚守宁的动作陆执自然感应到了,伤口处既痛且又夹杂着被轻风吹拂的酥痒,他心里有股情绪在翻腾发酵,却又被他强行抑制住。
后背上的少女乖巧的依偎着他,久久没有说话,他忍耐不住,问了一声:
“怎么了?”
姚守宁眨了眨泛着水光的眼睛,摇了摇头,故作轻松道:
“我重不重?”
“不重。”世子应了一声,特意强调:
“我又没受什么伤,背你还背不动吗?”说完,又道:
“再者说了,我有力气自然背你,如果我真受了重伤,难道你不背我吗?”
他说这话底气十足,哪知话音一说出口——
姚守宁:“……”
她根本背不动。
“……”陆执没想到自己这话一说完,竟换来姚守宁沉默。
“好你个姚二!”
他故意托着姚守宁的腿,作势要抛:
“你背不背!背不背我!”
“啊!”
姚守宁发出小声尖叫,连忙将他抓住,嘴里接连承诺:
“要背的,要背的,世子别丢我——”
他眼角含笑,将她牢牢接住,才刚得意的‘哼’了一声,突然意识到了不对头:
“你怎么叫我世子……”
陆执听她唤过罗子文等人,张口闭口都是‘罗大哥’,甚至连温家那小子她也口口声声称‘温大哥’。
而她独独唤自己就口称‘世子’,以前陆执没觉得不对,此时听她一声声的唤,心里却隐隐有些计较了。
正欲再跟她好好扯清楚,姚守宁耳里却听到了那妇人劝导声:
“真人,您就将这碗药喝了吧。”
声音近在咫尺,那静清真的庵堂就在离二人不远处。
她眼睛一亮,顾不得再跟陆执打闹,连忙拍他手臂:
“世子,世子,在上头!”
两人所走的地方是一条狭窄至极的通道,四面全是堆积的泥土,难走极了。
陆执又高,头顶便是塌陷的土壁顶,他还得压低了头前行。
黑暗中二人早丢了东西,没有火光引路,根本分不清这是赵家人当初所挖出来的地下迷宫,亦或是二人先前逃命时,陆执以剑气劈出的路。
听到姚守宁的话,世子下意识的仰头往上看:
“上面?”
“嗯,就是在这上头。”
姚守宁直觉庵堂就在二人的上方,她听到世子问话,便连连点头。
陆执招呼了一声:
“你将我抓紧了。”
他话音一落,感觉到姚守宁顺从将他脖子抱住,这才腾出一只手往上摸。
掌心所触及之处,是冰冷的泥土。
但他对姚守宁信任至极,便以手为爪,一顿乱挖。
泥土飞溅中,大块大块泥沙被他抓落下来,约十数下后,陆执的指腹便摸到冰凉的石板了。
这石板与夹在泥土中的岩石又不一样,要光滑平整许多,仿佛是有人特意打磨成一块的。
陆执心中一喜,试着运气一推,那石板一下移开,夜风‘哗’的自上而下灌入。
寒意吹散了洞穴内的沉闷,令得二人面露惊喜之色。
灯光随之照入洞口,外头安静详和,陆执怔忡了好半晌,才有些兴奋道:
“我们真的找到了第三条路!”
“嗯!”
姚守宁紧绷的心弦一松,那笼罩在她心中的阴霾,随着此时石板被推开,也一并散去了。
“你快上去。”
她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
“我听到上面有两位阿媪,其中一位名叫静清真人,我总觉得,我们今夜这一行,能从她们口中得到某些线索。”
此时绝境逢生,打破了陈太微的预言,且又另遇两位媪妪,姚守宁总觉得今晚否极泰来,说不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这个念头一起,令她大感振奋,就连头疼都缓解了许多。
而陆执本来应该带着她爬上地道,但听闻她的话,却一下愣住:
“静清真人?”
“对!”
姚守宁十分肯定的点头。
今夜她辩机一族的力量再度得到突破,对于先前‘看到、听到’的一幕已经远胜以前的预知许多。
她曾清晰的听到其中一位端药的老妪称呼躺床的那位白发老太为‘静清真人’,而那老妇人也如此自称过,绝不会错。
“那位‘静清真人’说,她的这个称号,是当年先皇所赐的……”
姚守宁话没说完,又想起这老妇人所说的另一个事,正欲再补充时,陆执突然开口:
“‘静清真人’确实是先帝赐名。”
他的语气有些古怪,姚守宁此时才听了出来,闻言愣了一愣:
“你认识她吗?”
“不认识。”陆执摇了摇头,但接着又说道:
“虽然不认识,但听过她的名字。”
说完,又补充了一句:
“她的另一个身份比‘静清真人’的名头要响亮得多。”
他没有卖关子,说完之后,不等姚守宁发问,便主动的道出这‘静清真人’的来历:
“她就是当年简王的王妃,出身河中孙氏,当年叫孙逸文,而婚后与简王交恶,险些丢了性命,最后由先帝出面,使其离家苦修,赐名‘静清’。”
陆执这样一说,姚守宁恍然大悟:
“原来是她啊!”
她想起之前去将军府时,好奇从长公主处打听简王消息时,听到了简王妃当年的‘壮举’,却没料到这样的一位‘传奇人物’,竟会在今夜以这样的方式碰上了。
“听说她将简王的命根子……”
姚守宁话没说完,随即意识到不对劲儿,死死的伸手将自己的嘴巴捂住。
“……”
陆执开始还有些苦恼自己要怎么跟她讲这位简王妃当年所做的事,毕竟简王当年因为贪色变相被王妃阉割一事算是丑闻,姚守宁又是闺阁少女,对这些事恐怕不会清楚。
哪知他还在头疼,姚守宁早就已经知道这桩陈年旧事了。
他开始猜测是姚家人告诉她的,随即又反应过来不对头。
姚家人的来历,早在当日西城案件之后他就调查清楚了,神启十七年姚翝才接到入京的调令。
简王的事属于皇室丑闻,有镇魔司的人在,神都知道这桩事的达官贵人应该不会多说。
私下讨论的,姚家恐怕是接触不到的。
这件事情柳氏都未必清楚,姚守宁又是怎么知道的?
陆执的心中很快浮出一个怀疑的目标,那就是他娘——长公主朱姮蕊!
晚点更新
字没码完,今天会推晚更新,不好意思
第二百九十五章 预知事
朱姮蕊性情大大咧咧,她若厌恶一个人,那是连正眼都不愿瞧人一眼的。
但如果她喜欢一个人,那么说起话来便嘴上全无把门了!
姚守宁觉醒了辩机一族的力量,在此之前听妖狐王胡言乱语,说过‘她与简王前世姻缘’。
而姚守宁好奇心甚重,说不准甚么时候与朱姮蕊私下打听过。
自己母亲对她又不藏私,便一股脑将简王当年的‘风光’之事告知她也是有极大可能的。
最重要的,陆执无论怎么想,都觉得‘剪掉命根子’这种说法听起来太像朱姮蕊的口吻……
他一番连猜带想,把真相摸了个透。
想到这里,世子心生警惕,连忙提醒姚守宁:
“你以后要离我娘远一点。”
他说完这话,姚守宁有些疑惑不解: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
姚守宁性格天真活泼,又很是可爱,而他娘凶残跋扈,两人凑到一起,说不准什么时候朱姮蕊就将人带坏了。
他脑海里想到姚守宁穿着武士服,手提长枪的凶恶模样,不由一个激灵,下意识的道:
“怕她把你……”
世子一时不察,险些被她套出真心话,幸亏及时醒悟住嘴,道:
“我娘脾气性格可不好相处,而且她自小就喜欢舞刀弄枪,一言不合就打人。”
“我觉得不像……”
姚守宁有些怀疑的盯着陆执后脑勺,觉得他是说假话骗自己的。
“真的!”陆执提高了音量,胡说八道:
“她现在对你亲近,是拿你当自己人了,可我娘是怎么对自己人的,你知道吗?”
姚守宁觉得他疯了,闻言不知该摇头还是点头。
世子又道:
“她喜欢打人,你看当日我中邪的时候,我娘怎么打我的?”
“……”
“不止我被打,我爹也被打。”他再曝猛料。
“……”
姚守宁的脑海浮现出陆将军高大壮实的身材,她实在很难想像满脸严肃的陆无计被长公主打的样子……
“你离她远点,下次不要这么傻呼呼的。”他说完,伸手扒着那地洞边沿,两脚用力一蹬,背着姚守宁腾空跳出地底迷宫:
“不过也不要担忧,如果我娘凶恶,你就赶紧找我,我会帮你的嘛……”
二人说话之间,已经脱身而出。
寒风吹刮而来,将两人在地底迷宫之中沾染到的浊气一吹而散,令得两人头脑瞬间都要清晰许多。
姚守宁大口呼吸,直到此时,才终于有了死里逃生的感觉。
陆执以脚去踢移那石板,将地道勉强盖上之后,就听到远处传来凌乱的脚步声,有个老妇人警惕的在喊:
“什么人?”
说话的功夫间,远处房门‘吱嘎’一声打开,陆执背着姚守宁抬头,就见一个年迈的老妇此时正警惕的抓着门板,神情不善的盯着闯入的两人看。
陆执并没有回话,而是转头看了看四周。
这是一间院子,地方并不是很大,看上去已经有些破败了。
屋角种了数丛竹子,靠着围墙的地方种了大树,寒冬腊月,那树叶枯落,看上去有些萧索的感觉。
树下摆了一张石桌石椅,但生了青苔,显然许久没有人坐过。
而远处是一排厢房,外头挂了绳子,晾了些衣物、菜干等,与寻常屋舍没有什么分别。
院中打扫得尚算干净,可却死气沉沉的,不像是一个皇室王妃居住之所。
从简王这老东西骚扰过姚守宁后,陆执就调查过简王生平,也知道他的那位多年前就已经消声匿迹的王妃在当年重创了简王之后,在先帝的安排下在位于内城皇宫的南面寻了一处房舍布置为庵堂苦修,但却没想到这位王妃的庵堂会这样的苦。
他其实知道这件事后,也曾考虑过拜访这位还在世的简王妃,想从她口里找出简王弱点,将来再另行报复。
但因为时间的缘故,他还没来得及行动,就在今夜以这样的方式相遇了。
世子不信因果,但此时也不由暗道实在巧合。
“我们……唔……”
他张嘴正要说话,姚守宁却冷不妨伸出一只手,将他的嘴死死捂住。
世子的嘴可不讨人喜欢,姚守宁数次与他斗嘴还说不赢他,深怕他一开口便将人得罪,被人驱赶走。
她不允许世子说话,自己则是从陆执身后探出头来,可怜兮兮的望着那老妇人笑:
“阿媪,我们今夜遇到了麻烦,迷路之下误走到此处,如今听闻打雷闪电,恐怕雷雨将至,因此想在您这暂时歇脚。”
话音一落,头顶传来阵阵闷雷声响,闪电一亮,照出二人样貌。
陆执与姚守宁俱都气质不俗。
虽说两人满身狼狈,灰头土脸的,但男的身形高大挺拔,少女说话声音娇软可爱,如今撒娇卖好,实在令人难以拒绝。
不过那老妇人显然非同一般人,她并没有因为姚守宁的讨好卖乖而放下戒备,反倒目光落到了远处的院门上。
院门上了门拴,并没有被人打开过,这两人却突兀的出现在院中。
她的目光落到了陆执的脚下,她眯了眯眼睛,依稀可以看到被翻开的泥土,心中不由更加防备了。
老妇人没有答应,心中却是六神无主。
这两人突然出现,且像是从地底某个秘道爬出来,这令她心直往下沉。
居住于此地的正是当年险些死于简王手中的老王妃,出事之后虽说有先帝作主留她性命,但简王却对当年的妻子恨之入骨。
先帝在时,简王府的人倒不敢明目张胆做什么。
而先帝去世之后,神启帝为人自私冷漠,连自己的亲人都不在乎,又哪里还会在意一个隔了一代,又非同枝的长辈呢?
简王府的人自此便对这位老王妃格外苛刻,断绝了简王妃一切衣食用度,甚至视这位仍存活于世的简王妃如眼中钉、肉中刺,不时派人过来找麻烦,就想逼死老妻。
在这样的情况下,庵堂里突然出现这样一对陌生的年轻男女,老妇人心中的不安自然是被放大了。
夜深人静时分,这两人也不知是何来路。
屋里又只有两个年迈的老妇,若对方是强人,二人又哪里抵抗得过?
“我们这里清苦,实在……”
老妇人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突然屋内传来咳嗽声将她打断,接着又有一道苍老嘶哑的声音在喊:
“季兰——”
那声音一唤,老妇人顿时急了,顾不得跟姚守宁二人说话,连忙回头喊了一声:
“真人,您稍候片刻。”
“咳咳——有客人来了?”屋内的老媪并没有理睬她的话,而是问了一声。
被称为‘季兰’的妇人面露无奈之色,只得应了一声:
“有两个人突然出现在院子中……”
她也不敢将话说得太明白,就怕陆执心生歹意。
世子看起来高大强壮,又深夜从地底不知哪里钻出来,哪怕不是歹人,也有可能身缠麻烦。
老妇人希望以这样含糊的话向屋内的静清真人传递消息,使她不要再问了。
哪知她这样一说,屋内的静清真人却道:
“远来是客,既然来都来了,就请两位客人进屋坐坐。”
姚守宁闻言大喜,拍了拍陆执的肩,而那季兰婆婆却有些不大情愿,低声道:
“真人,这两人很是面生呢。”
“没事,我们两个老婆子,身无长物,屋内也一贫如洗,除了两条命,有什么好被人惦记的?”
静清真人倒是并不畏惧,她又咳了两声,接着声音有些喘息:
“若真是有歹意的,凭我二人,又怎么挡得住?”
她这样一说之后,姚守宁顿时接话道:
“阿媪放心,我们真不是坏人,就是想要暂时借个落脚处。”
屋里的静清真人已经发了话,再加上季兰婆婆也知道自己拦不住姚守宁二人。
“唉——”
老妇人叹了口气,屋里静清真人再度发话:
“咳……咳咳……让他们进来吧。”
她催得有些急,说话时又咳得撕心裂肺的,令季兰婆婆心生狐疑。
这位前简王妃自从出府独居之后,便似是看破了许多事,性情大变,对世俗名利、身份、财帛等全然并不放在心。
可今夜她好像变了一个人,听闻有‘客人’闯入家中,不止不避,反倒像是十分殷切,连说了好几句让季兰将人迎入屋中去。
季兰婆婆心中有些怀疑,但静清真人的话她不便不听,唯有无奈的抓着门板,‘吱嘎’一声拉开。
屋里昏黄的灯光如水般泄出,照亮庭院,她的影子被灯光拉得极长:
“两位客人,我家真人有请。”
她说完,又叹了口气:
“……我们只是两个遭到厌弃的孤老婆子,真的既无钱财,也没用处,你们若没有什么事,便快快离去吧……”
季兰婆婆话中的意思姚守宁听出来了,她有些尴尬的看了陆执一眼,吐了吐舌头,心道:看样子这位阿媪是将她与世子当成了闯空门的强盗。
陆执也听到她的不喜,却并不以为意。
他为人自信,自小到大极少受到挫折,纵然此时逃命进入别人院中,听到别人话中的嫌弃,他也并没有放在心上,反倒背着姚守宁大摇大摆的进了屋中,如回自己的地盘似的。
一进屋子,姚守宁才感觉身体逐渐回温。
今夜发生的事情太多,陈太微离去后,她在地下迷宫不知走了多久,不止是身体疲惫,连神识也几乎耗尽。
再加上她心神紧绷,担忧陈太微去而复返,哪怕与世子一路说笑打趣时,都不敢完全放下戒备。
直到这会儿进了静清真人的庵堂,鼻端闻到若隐似无的檀香气息,带给她安宁之感,令她长长的松了口气。
少女拍了拍世子的肩,示意他放下自己。
陆执依言将手一松,姚守宁的身体滑落下地,两人一旦分开,都觉得似是有些寒冷。
季兰婆婆虽说不欢迎这两个不速之客,但将人迎进屋中之后,又看这两人似是年纪颇轻,神色端正,不像是与简王府有牵扯的那些无赖之人,心中的担忧微微卸去了一些。
她目光落在陆执身上,见他身材高挑,背脊挺得笔直,似是英武不凡。
只是周身上下像是挂了彩,衣裳不少破洞,露出内里的伤口来。
而站在他身侧的少女看上去年纪也不大,头发散乱,面容被粉尘污染,但那双大眼睛却似是会说话一般。
她心下一松,但仍冷着脸去外间的厨房中打了些热水进来:
“你们擦把脸,不要惊扰到真人。”
姚守宁道了谢后,将冻得冰凉的小手浸泡进了热水里面。
那热水极烫,飞快将她手心包裹,一股暖意从手指传达进四肢百骸,使她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她发出一声叹息,虽说对这股热气依依不舍,但仍是很快拧了帕子,递到了陆执的面前:
“世子擦脸。”
她这样体贴乖巧,仰着一张脏兮兮的小脸望着他笑,那眼睛似是蕴含光彩,笑出淡淡的卧蚕。
陆执怔了一怔,觉得心中有一处在迅速的沦陷。
他呆呆的将那冒着热气的帕子接了过来,看她被烫得咧了咧嘴,甩起了手来。
姚守宁的一双手本来冻得几乎要失去了知觉,可乍然浸泡进热水中,此时已经通红,随着她一扇一甩,白腾腾的雾气便弥漫开。
“阿媪,我们是……”她在与季兰婆婆说话。
‘砰砰砰!砰砰砰!’
陆执的心跳此时越跳越快,他沉默着帕子摊开,却并没有往自己脸上抹去,而是拉过姚守宁,替她擦起了脸。
“诶诶!”
姚守宁正欲说的话被陆执打断,她脸上的泥尘被世子快速抹去。
陆执不常侍候人,但手上力量却放得很轻,似是深怕揉痛了她一般。
“哎呀世子,你不要打扰我说话嘛……”
她偏头想要挣扎,陆执的手却压在她后脑勺上,执意要将她脸上每一处污秽擦干净。
遇到陈太微时,她应该哭过,流出的眼泪将泥尘浸染出两条泪痕,他一一抹去,看着漂亮的少女在他面前露出本来的面容。
“……”
季兰婆婆目睹这一幕,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抹去尘埃的少女便如明亮的珍珠般,美艳非凡。
而她口中所称的‘世子’,更是在表明陆执出身并不一般。
“阿媪,”姚守宁推不动陆执的手,只好任他帮自己擦脸,一边趁着空隙,与季兰婆婆说道:
“我姓姚,我爹是北城兵马司指挥使。”
她知道季兰婆婆对两人的到来心生不安,因此为了打消老人的恐惧,她率先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哪知这话一说出口,季兰婆婆面色大变。
“你们是为了简王府的事而来?”
昨日简王府的人大闹了姚家的事,不到一天功夫在神都就已经传开。
有人看热闹,有人说闲话,也有人鄙夷这位已经九十多岁的老王爷仍不改贪花好色的念头,打起未出阁少女的主意来。
事后听说简王府的人遇到定国神武将军府的世子发疯,便将这些人打了一遍。
消息传得极快,就连困守此处的季兰婆婆也听说了一些端倪。
若是其他传言,倒与两位老人无关。
可偏偏惹了祸的是简王,而屋内的那位身份又实在敏感……
如今受简王骚扰的苦主上门,季兰婆婆的面色有些难看:
“如果是这样,你们可是找错人了!”
“不是不是!”
姚守宁知她误会了,连忙摇头。
她对简王是很厌恶,但她清楚的知道这件事与当年就已经脱离简王府的静清真人无关。
“这位是定国神武将军府的世子,我们今夜前来,与简王府的事无关,而是……”
她伸手按着世子,一脸认真的想要解释来意,但话音未落,却突然被屋里的静清真人出声打断:
“定国神武将军府的世子?姚家的小姐?可是二小姐?”
屋里的老妇人听到两人身份,像是十分激动一般。
几个问题接连问出口后,接着‘悉索’声响传来,似是有人掀开了被子,要起身下床般。
静清真人的动静落进外间几人耳中,季兰婆婆神色微变,眼中露出焦虑之色,连忙大步进屋,接着有些急切的喊道:
“您怎么能下床呢?”
“世子与二小姐快些进来!”
那静清真人却不理季兰婆婆的话,而是又喘了两声之后冲着外头两人大喊。
她先前的问题还没有得到答案,可这位静清真人却像是对姚守宁的身份已经十分笃定了般。
姚守宁有些纳闷的看了世子一眼,他也皱着眉头,有些不解。
但长辈召唤总不能迟迟不动,尤其是这位静清真人年纪很大了,又有病在身。
想到这里,姚守宁拉了陆执衣袖一下,示意他与自己一道进屋。
世子就将她擦过脸的帕子,在自己头脸之上胡乱抹了几下,将脸擦了个大概之后,二人牵着手进了屋内来。
在‘幻境’之中,姚守宁就已经看到过屋中的摆设。
可当她真正迈入这间厢房中时,一种难以言说的震撼感却仍涌上她心头来。
屋中摆了简单的箱柜,窗户半开,窗前的柜子上摆了一个青花瓷瓶,里面插了几株梅花,散发出阵阵的幽香来。
床榻上青色的帐子被铜钩挽住,一个头戴黑色抹额,满脸病容的老妇人此时手撑着瓷枕,已经坐起了身。
“咳咳咳……咳咳咳咳……”
她咳得身体弯弓,如同一只受惊的虾米般,季兰婆婆此时正伸手拍着她的背,一脸不安与无奈。
任谁都看得出来,这位年迈的静清真人身体已经接近油近灯枯之境,恐怕大限之期不远。
姚守宁与陆执相互看了一眼,并没有说话。
静清真人咳了一阵之后,喘息着抬起头来,却是以一种古怪的眼神盯着站在不远处的二人看。
“竟然,竟然真的来了……咳……咳咳……”
说完,她竟冲二人招手:
“好孩子,你们过来一点。”
她的语气、神态有些古怪,仿佛对于姚守宁与陆执的到来并不意外,其中更像是还有什么内情与隐秘一般。
陆执心生戒备,可他又感觉得到,眼前的老妇人并没有修为,也不像是有敌意,就是这态度实在奇怪。
不过他仍是将姚守宁拉到了身后,自己则是依言向前。
“王妃……”
季兰婆婆也有些紧张,下意识的喊出了静清真人当年的身份。
若是以往,她这喊错了话,定会受到静清真人的斥责,可此时静清真人却根本没有理她,而是望着陆执痴痴的看。
“竟然真的,竟然是真的……咳咳……”
她来来回回只知重复这两句话,末了又想伸手过来摸陆执。
世子目光一凝,下意识的想要后退,但他脚步还没有动,静清真人便自己先将手缩了回去,转头问季兰婆婆:
“季兰,季兰,他们是真的人吗?你帮我看看,是不是我出现了幻觉!”
静清真人古怪的表现不止是引起了姚守宁二人的好奇心,就连季兰婆婆也面露不解:
“真人,这两人稀奇古怪,突然出现在我们的院子中,”她说到这里,有些局促不安的看了这一对少年男女一眼,接着附耳在静清真人耳边道:
“一个姓姚,一个说是定国神武将军府的世子……”
她轻声嘀咕着:
“我怀疑,恐怕是因为简王的事而来。”
说到简王时,这位季兰婆婆面带厌恶之色。
实际上如果不是今夜姚守宁两人过来‘可能’会找静清真人麻烦,她心中其实是非常同情不幸被简王那个老贼看上的姚二小姐的。
少女年纪还很轻,如含苞待放的花蕾般,简王那个老东西竟然如此不要脸。
季兰婆婆的声音很轻,但此地几人之中,世子身怀武艺,耳力出众。
而姚守宁血脉的力量被激活,五感也非凡。
两人都将季兰婆婆的话听得清楚明白,还没来得及辩解,率先开口的竟然是静清真人:
“不不不。”
她连忙摇头,打断了季兰婆婆的猜测:
“他们不是为了简王的事而来的。”
这位病入膏肓,看上去已经命不久矣的老真人脸上露出一个夙愿终得实现的笑容来:
“他们是来……”
她话没说完,接着眼珠一转:
“季兰,这两位小客人走了一路,想必已经又饿又累,劳你麻烦,替他们备些点心、茶水过来。”
“王妃……”
季兰有些慌张,静清真人却摇了摇头,淡淡的笑道:
“你又喊错了,我早就不是什么王妃了,只是一个孤寡修行人罢了。”
她轻声吩咐道:
“你不要声张,悄悄的去准备些食物进来,我有话跟这两位小客人说,放心,他们不是为了简王府的事而来,不会对我不利的。”
说完,她转头看向姚守宁:
“姚二小姐,对吗?”
“……对。”
姚守宁迟疑着答应,觉得有些奇怪。
明明她才是辩机一族的人,拥有预知能力的也是她,可偏偏今夜发生的一切有些诡异。
这位年迈的老媪好似早就猜到了她与陆执的身份,也猜到了两人来意,并对二人的到来并不好奇、恐慌,反倒是给姚守宁一种——一切早在她预料之中一般,实在是十分古怪。
季兰婆婆还有些不放心,但静清真人却不容置疑,以罕有的强硬态度将她支开。
等人离开之后,她咳了两声,接着冲两人招手:
“你们二位心中是不是有很多疑问?”
她捏了张帕子捂嘴,眼里含笑,盯着两人看。
“对。”
陆执这一下应得十分干脆,将心中的疑惑一一问了出来:
“您好像知道我们是谁,也仿佛早就料到了我们要来。”
静清真人给他的感觉就是如此,可这又怎么可能呢?
拥有预知力量是上天对辩机一族的恩赐,静清真人又怎么可能知道这一点?
莫非她也是辩机一族的传人?
不可能!
这个念头刚一涌入陆执脑海,随即被他自己否定。
“世子说得没错。”
陆执本来以为这位曾经的简王妃未必会回答自己的问题,哪知他话音一落,便见这位长辈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们是谁,也知道你们会前来。”
她这话一说出口,陆执顿时面色微变。
他握紧了姚守宁的手,心中猜测这位老王妃是不是与陈太微有勾结,有意在此设伏……
心中正胡思乱想之际,却听静清真人又叹了口气:
“不过我只是知道你们迟早会来,却不知道你们会在今夜前来。”
这话是什么意思?
姚守宁有些迷惑不解的仰头往世子看去,却见他双眉紧皱,神情间充满戒备感,望着静清真人看。
“唉……”
静清真人叹了口气,这一口气还没叹完,便又疯狂的咳了起来。
姚守宁听她上气不接下气,心中惶恐不安,深怕这位静清真人一个咳嗽过度,死在两人面前。
“真人,您,您要不要喝点水,润润嗓子……”她胆颤心惊的问了一句,逗得静清真人露出淡淡的微笑来。
她在长公主朱姮蕊口中,是那个曾经不满丈夫花心好色而一怒之下剪了简王命根子的彪悍王妃。
可此时她满脸带笑,纵然是在病中,却依旧收拾得十分体面,并没有允许自己露出孱弱、邋遢的形象来。
从她的举手投足间,可以看得出来她良好的修养,以及温柔和蔼的性格,让姚守宁一时之间难以将她与传闻中的简王妃联系起来。
“好孩子,你听我说。”
她指了指屋中桌子旁的凳子,示意两人坐下来。
今夜发生的种种都实在过于离奇,姚守宁总觉得自己与陆执闯入这间小院后,说不定能从这位静清真人口中探听出一些大秘密来。
她好奇心生起,顿时先将静清真人重新扶回床上半靠下,自己正要转身去搬凳子,却见陆执早就已经取好凳子,她与陆执随即乖巧的坐到了静清真人的面前。
老妇人拉了被子将自己枯瘦如柴的身体挡住,接着才说道:
“我的身份,你们来此,想必也明白了吧?”
姚守宁点了点头:
“您当年剪了简王命根子……”
她将长公主的话脱口而出,说完意识到自己的话过于冒犯。
但这位曾经的简王妃并没有怪责她,反倒抿唇微笑,似是陷入了回忆一般:
“是啊……事情竟然都过去了三十一年……”
她眼神逐渐迷蒙,说道:
“一切都像是梦一般……”
说到此处,静清真人含笑着冲二人微微点头示意:
“我这里来的客人较少,有些事藏在我心中很多年,希望两位小客人不要嫌我唠叨,容我一一道来。”
姚守宁重重点头。
她就喜欢听故事,尤其是听这样的传奇人物亲口说出自己的故事,这可比听说书的、看话本有意思多了。
陆执倒与她反应不一样,他虽坐在这里,但却已经将自己的灵力放开,预防着有危险到来。
“我出身于河中孙氏,是家中的嫡长女……”
静清真人说起自己的来历,其实她的身份姚守宁从陆执口中听了个大概。
但当时陆执说得简略,远不及此时静清真人自己娓娓道来。
她声音沙哑,说的又是自己的过往,话语间带着感叹,随着她的声音,仿佛有一卷独属于一个名叫‘孙逸文’的女子的人生画卷,在姚守宁的面前徐徐展开。
静清真人从自己出生说起,提到自己年少时许给简王为妻。
少女时代的她得知自己将来嫁的人是大庆王室的一位王爷,心中自是也有过羞涩、期待。
她年少便跟随母亲学习管家、理事,期待着将来成婚之后与夫妻琴瑟和鸣,恩恩爱爱,为他生儿育女,打理王府内外。
哪知成婚之后,她才发现自己嫁的这位王爷贪花好色,只是一个酒囊饭袋。
他不止是流连于青楼妓馆,家中妾室、通房成群,且时常仗持自己身份,强抢了不少女子入府来。
孙逸文成婚之后得知丈夫是这样一个人,如遭雷劈,却悔之已晚。
“我未出阁时,也曾得长辈夸赞,说我知书达礼,性情温和。”倚在床榻上的妇人说到这里,只是笑:
“哪知婚后,却被逼得性格冷厉尖锐,疯疯癫癫,连我自己回忆起来,也像入了魔一般。”
她初时对丈夫还有期盼,时常劝说吵闹,但统统不管用。
一个温柔亲切的女子,婚后逐渐变得脾气暴躁古怪。
到了后来,她心灰意冷,不再试图改变简王。
简王那时祸害了不知多少女子,如果是因受简王府财势所迷,心甘情愿委身于他为妾的,简王妃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如果他强抢民女,逼良为妾,那么她就不顾个人声名、形象,宁愿背上悍妇之名,也要与他大吵大闹,逼他不敢毁人清白。
她逐渐变得凶恶,从一开始说话都不会大声,到了后来敢叉腰破口大骂。
事情闹得很凶,简王嫌她烦人,明面上便收敛了一点。
“我以为他是真的收敛了,哪知有一天夜里,我睡梦之中似是听到有人在尖叫哭喊。”
静清真人回忆起多年前的事,语气平和,不见喜怒之色。
“我从梦中惊醒,问起周围的人,大家都说没有听到,说我只是做了梦罢了。”
“我越想越觉得不安,遂穿衣起身,往朱镇譬的书房行去。”
她说到这里,姚守宁隐约感觉她可能要说到那件改变了她与简王命运的可怕事件。
静清真人撩了撩头发:
“书房一片黑暗,那一夜不知为何,守门的人都像是睡死过去了一般,我一路闯了进去,无人阻拦。”
这书房名义上是简王所有,但朱镇譬不喜读书,倒是孙逸文年少时就极爱书,手不释卷,所以时常过来,对这边再熟悉不过。
书房共有两层,都没有点灯,里面静悄悄的,像是没有声音。
随着她的话,姚守宁逐渐有些紧张,仿佛透过她的语气,也能看到三十一年前的情景——简王妃披衣走入一间漆黑无灯的房间之中,左右观看。
“朱镇譬就是个草包,平日不可能来书房看书,他若看书,也只会对春宫图册等感兴趣,我摸着屋中书本,摆得齐齐整整,本本都是崭新的,根本无人翻阅。”
她勾了勾嘴角,露出一个笑容来:
“我当时觉得我怕是中了邪,这样一个人,又怎么会夜深人静前往书房呢?”
但就在她转身欲走之际,她听到了楼上传来的一道轻微的声音。
那声音十分轻细,但寂静的黑暗中,却是十分的刺耳。
“我欲走的脚步一顿,听到声音是从阁楼上传来,我便想上去看看。”
只是她毕竟是个女子,夜深人静时分闯入空无一人的阁楼之中,听到有动静虽说心生好奇,但也难免有些惴惴不安。
“于是我借着夜色,摸到了书房下的一个箩筐,那里我摆放了一件未做完的绣品,是我先前过来看书时放在下头的,”她说到这里,见姚守宁神情一动,似是猜出了什么,便含笑补充道:
“里面放了针线绣活,还有一把剪刀,我拿到了手里面,用以防身。”
姚守宁听到此处,紧张得手心出了汗,下意识的伸手摸到陆执手臂,一把将他挽住,以此增强自己的胆气。
“我拿着剪刀小声上楼,深怕被人发现。”
二楼的楼阁并不如第一层大,上面摆放了一张小床,以往她读书累了,偶尔也会在此处小睡。
但她上去之后,就听到了朱镇譬的声音:
“晦气!”
声音瓮声瓮气,仿佛是在某个密封之处传来。
阁楼上空无一人,她的脸色煞白,一种不妙的预感涌上心头。
“我顺着声音前去,见到了一堵书墙。声音是从墙后传来,我那会又怕又慌,手抖得厉害,伸手在书架上乱摸。”
一些书被她扒拉了下来,洒落地面发出声响。
朱镇譬的警惕声传来:“谁在外面!”
那一刻的惊惶自不必说,姚守宁觉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最终我摸到一本书十分厚重,像是粘黏到了那书架上一般,我用力一转,便听那书架转动,像是门一般,突然打开!”
她说到这里,顿了片刻。
“您看到了什么?”
姚守宁见她久久不语,终于按捺不住,问了她一声。
“我看到了鬼。”
静清真人含笑低语,这话一说出口,吓得姚守宁直往陆执身后缩。
“唉……”
而静清真人则是因为自己吓到了小朋友而感到抱歉,她叹了口气,轻声道:
“我见到了一个受到摧残的少女,头破血流,已经死在了我的面前。”
那少女不过十二三,面容稚嫩,甚至看上去比她的孙儿还要小。
她被人扔到一张榻椅之上,衣裳被人撕开,露出饱受摧残的胴体,少女本该雪白如玉的肌肤上留下肮脏的印记。
女孩的眼瞳瞪大,一支发钗穿透了她的脖子,血迹喷溅了她一身。
她的面容上带着痛苦与迷茫,仿佛十分绝望而又不甘。
简王朱镇譬满脸血污,正在穿戴衣裳,看到老妻手提着剪刀,突然出现。
他赤身裸体,身体微微发福,腆了个肚子,身下污秽未干。
这模样简直形同恶鬼,散发着腐烂的味道。
孙逸文突然说不出的恶心与厌恶,怨气、怒气与厌恶感齐齐涌上心头。
“你来干什么!”
朱镇譬皱眉喝斥,他刚刚风流快活,结果这少女受辱之下竟不知好歹自戕而死,血溅了他一身,险些将他吓得痿缩。
“真是晦气!贱民扶不上墙,一场泼天富贵也不知道要……”
他一见妻子,虽说厌烦,却并不畏惧,反倒嘴里骂骂咧咧。
“就在这时,我见到了那死去的少女,从那榻上‘坐’了起来。”
她说过,她进入这密室的时候,少女已经惨死。
所以此时‘坐’起来的,自然不可能是真正的少女,姚守宁此时才明白她所说的‘看到鬼’是什么意思,不由毛骨悚然。
说起当年的往事,静清真人的神态虽说仍是镇定,但语气逐渐有些颤抖了起来:
“她满脸怨毒,血直往下流,尖叫着问我……”
她的脸颊肉拼命的颤动,一双枯瘦如柴的手死死抓住了被褥:
“她问我,为什么不救她?”
“她说,我的丈夫强掳她入府,强占她的贞洁,逼她为妾。”
“她问我有没有听到她的惨叫,知不知道一个无辜的少女,正是最美年华的时候,却以这种不堪的方式死在一个污秽不堪的老男人面前。”
“她问我,为什么我能安稳睡觉?”
“我怎么来得这样迟?怎么不能来得更早一点?”
那血从少女脖子上越涌越多,逐渐铺盖了整个密室房间。
孙逸文的眼瞳被血光笼罩,她面对少女诘问,羞愧无言。
良知、愧疚折磨着她,她看着一个年轻的生命逝去,她却无法挽救。
“我那一刻明白,朱镇譬这样的狗东西如果活着,会有很多人受他祸害。”
静清真人含笑道:
“我救不了那个少女,但我兴许可以救未来更多的少女!”
那时的简王妃握紧了剪刀,踏入了密室里面,将这位简王爷的命根子剪了下来。
……
静清真人的嘴角含笑,说到阉割了简王,她的语气平缓,但眼中却有泪珠流了出来。
“……”
姚守宁看着面前的妇人,深受震撼。
她不知该说什么,这样的真相与她原本猜测截然相反。
朱姮蕊提到这位简王妃过往事迹时,她其实暗地里猜过是不是简王妃‘争风吃醋’,却没料到中间竟会有这样的渊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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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六章 守候者
“您……”
姚守宁只觉得双臂生出鸡皮疙瘩,静清真人语气轻柔,声音沙哑,可事件经由她的口还愿出来的时候,姚守宁却内心很难平静下来。
做了坏事的并非是当年的孙逸文,纵然那少女死后怨气不散,化为厉鬼,也不应该来寻她报仇。
若当真老天有眼,应该坏人有坏报才对。
“冤有头,债有主……”
姚守宁觉得鼻尖发酸,她共情能力极强,只短短一会儿功夫,想起这位王妃经历过的事,眼泪都险些要掉了下来:
“如果真有恶鬼,定然知道要找简王报仇。”
她的声音梗咽,原本正在流泪的静清真人却是怔了怔,目光落到了她的面容上面。
这位垂垂老迈的妇人盯着姚守宁看了半晌,那神情逐渐柔和了起来:
“不错。”
她的声音十分柔软,看着姚守宁的目光之中带着温柔与喜爱:
“我看到的其实不是鬼,而是我内心的谴责。”
那时的孙逸文正直、温柔,她自小受的是世族教养,将体面、包容及强大的怜悯心刻入了骨子里面。
她早知简王行事不端,人品下流,坏事做了许多。
但知道丈夫好色如命且不干好事是一回事,真正亲眼目睹他害死了一个人时,那种冲击感对当时的孙逸文来说是极大的。
她所见到的‘鬼’并非真正的‘鬼’,而是她内心的愧疚感。
在那一刻,愧疚感化为鬼怪,指责她,将她心理防线摧毁。
“说来也怪,有些人坏事做绝,却偏偏毫无心理负担。”而她明明从不做坏事,平日更是吃斋拜佛,不时还会帮助穷人,但目睹到这样一幕时,却会受到良心的剧烈谴责。
“我毁了简王之后,闯下大祸,本该心中忐忑,可奇怪的是,我心里只有轻松、畅快。”
她说到这里,含泪而笑:
“我眼前的‘鬼’消失了,姚二小姐,你能理解我那一刻的解脱吗?”
静清真人说时的神情轻松,语气激动,她的目光透过姚守宁,仿佛在与另一个并不存在的‘人’对话似的:
“我听到了你的惨叫,所以睡得并不安稳……我来得迟了,无法救你,但我可以尽力为你报仇雪恨,可以使将来更多的免于受他的摧残……”
她轻声的自言自语,略有些激动的声音逐渐变得顺和、平稳。
“……”
“……”
屋内两个意外闯了进来的少年男女久久无言,姚守宁内心情绪激荡,既有些酸涩,又有更多的敬佩。
她甚至有些懊悔于自己之前的胡乱猜测,哪怕她并没有与旁人提起,可那些念头在这位曾经的简王妃面前,光是曾经‘猜想’过,便是对她的一种亵渎。
姚守宁心生不安,几乎不敢去看那位笑意吟吟的静清真人。
不过这位和蔼可亲的老妇人似是看出了她的坐立不安,却并没有怪责她的意思,而是在沉淀半晌后,迅速的收拾了自己的心情,接着又道:
“我阉割了简王,迅速被王府的人抓起。”
按照当时的律法,妻伤夫,且伤及传宗接代的命根,本该赏她一死。
“可先帝怜我这一生悲苦,知道我并非狂悖之人,不忍杀我。”
她笑着说道,并大有深意的看了面前排排坐的两个少年男女一眼:
“于是他下令召我入宫,跟我说了一番话。”
那时的孙逸文已经抱了必死之念,辞别家中的人。
她在简王府中不受待见,因简王厌恶她性格规矩、板正,嫌她故作清高无趣,所以对她十分冷漠。
成年的儿子渴望的是未来的王爵之位,深恐自己因母亲的举动而受连累,因此表面不敢与她多说。
陪着当年的孙逸文入宫的,正是今日侍候在她身边的季兰。
先帝问起她重创简王的缘由,她一五一十的说了,提到了自己夜梦惊醒,听到女人的哭声,接着无意闯入书房,见到了鬼魂。
简王府中的人都不信她所说的话,而先帝相信。
他只说了一句:
“简王残害少女,应得此报,甚至这报应还轻了些,未能杀人偿命!”
可惜他身为皇族后代,有特权加身,先帝纵然是一国之君,但面对七百年传承之下的庞大宗族,却也无能为力。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力保住这位简王妃的命。
“最终,皇上问我,愿不愿意帮他一个忙。”
“帮忙?”
陆执听到此处,觉得可能重头戏来了,连忙问了一声。
静清真人口中所提到的‘皇上’,自然不可能是如今的神启帝,而是当年的先帝。
可先帝当年,又有什么事值得这位有罪在身的简王妃帮忙呢?
姚守宁好奇心一起,隐约觉得这个所谓的‘忙’恐怕是与今夜她跟陆执两人闯入这间小院有关。
她动了动大腿,有心想问,可静清真人也并没有再卖关子,而是在听到陆执问话后,就温声道:
“皇上说,他愿帮我从简王府中脱离,替我另寻居所清修,离开简王府那个烂臭的泥泞,自此独居——”
静清真人说到此处,顿了一顿,接着挪开了捂着嘴唇的手掌,目光落到了两人身上:
“在那庵堂之中,替他看守一个秘密,等待着两个会意外到来的孩子!”
这话一说,姚守宁与陆执大惊失色。
那种从踏入此地,遇到静清真人之后便生出的怪异感此时终于得到了解答,原来她是因为当年先帝的嘱托,才留在此地,特意‘等待’着二人。
可这一个疑惑才刚得到解决,新的疑惑又在两人心中生起。
“您的意思是说……”陆执的表情有些迟疑,问道:“当年先帝让您在此清修,不止是想要救您的命,同时也让您在此地,等两个人?”
“对。”静清真人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陆执几个呼吸之间,已经将自己内心的惊骇逐渐抹平,他变得镇定,唯有与姚守宁紧紧交握的手掌显示他此时内心并不如表面那样平静。
“那您要等的两个人,等来了吗?”他再度发问。
“等来了。”静清真人不慌不忙,又再度的点头,并意有所指的望着两人。
她的态度几乎已经算是明示,姚守宁接着问道:
“这两个人,是我们吗?”
“对!”
静清真人露出笑容,目光柔和似水:
“当年皇上让我留守此处,替他等两个会在某一天到来,向我寻求帮助的孩子,那两个孩子其中一个是——”她说到这里,也略有些激动,喘得有些厉害,喉间发出嘶咳声:
“一个是定国神武将军府的陆世子,是先帝掌上明珠,长公主朱姮蕊的独子;而另一个则是,北城兵马司姚翝的二小姐,姚守宁!”
这位年迈的老妇不止是承认了两人猜测,更是说出了二人身份。
姚守宁转头与陆执面面相觑,心中俱都被巨大的疑问所淹没,一脸不知所措。
“我,我不明白……”
陆执也是受此冲击,一时间心中乱糟糟的,理不出头绪。
当年的孙逸文剪掉简王朱镇譬的命根子的时候,是在三十一年之前。
而那会儿他的娘亲还是个大龄未婚的公主,一心只想要经营好自己的势力、苦练武功,在没遇到陆无计之前,从未想过成婚之事。
那时的陆无计还没有出现,守在神武门中苦修武艺。
先帝当时就算知道神武门中会有这样一个天才的存在,可他又怎么会知道,这两人未来一定会相遇、相识、相恋,继而成婚、生子?
并且还如此极富远见的知道未来的女儿、女婿生的儿子名叫陆执,并在将来会与一个出身于北城兵马司的二小姐姚守宁同时出现在这神秘庵堂之中,与静清真人相遇?
“除非……”
陆执刚一开口,便转头去看姚守宁,两人目光相对,交换着眼色。
除非先帝曾与辩机一族有过往来,得到过辩机一族的指点,因此预料出三十一后会可能会发生的事,才令当年的孙逸文守在此处。
只不过辩机一族确实有洞察先机的力量,但为何能将未来发生的事判断得如此精确?
更何况当年简王妃剪掉了丈夫命根子时,已经五十多了,那时的先帝怎么会知道这个后来名为静清真人的修行者,能活着等得到这个时候?
世子的心中疑问重重,但姚守宁却隐隐已经摸到了脉博。
她捏了捏陆执的手,小声的提醒他:
“世子,三十一年前。”
二人合作默契,姚守宁稍加语言点拨,陆执顿时就反应过来:
“应天书局!”
“对。”
她小声的道:
“三十二年前,曾有人组织了应天书局,当年的大儒张饶之是书局的参与者。”
二人之间的对话没头没脑,一般人恐怕根本不知道‘应天书局’是什么,但静清真人听到这里的时候,却点了点头:
“不错。”
她想起往事,想起先帝的嘱托,神色逐渐变得柔和:
“三十二年前,大儒张饶之参与了‘应天书局’,在书局之上,他有幸窥探到了天机。”
姚守宁接着跟陆执解释:
“那一年的应天书局上,出现了一个神秘的参与者,此人可窥见未来发生之事,知道我姐姐身缠‘河神’诅咒,也知道我表姐遭妖邪附体……”
这个柳并舟口中所提到的‘小友’仿佛无所不知,作为书局参与者之一,想必当时的张饶之也听到了许多的事。
“张先生得知示警,便在大限将至之前,将所有的一切告知了先帝。”
先帝因此知道自己死后,妖邪即将乱世,所以提前作下部署。
借着简王府事件,将简王妃另行安置,交给了她一个让她等待了长达三十一年的任务。
“我等了很多年。”
静清真人目光蒙了一层水光,这使得她的眼睛显得有些浑浊,可她的脸上却露出了真切的笑意,还有一丝解脱:
“我曾经无数次的怀疑,皇上之所以如此做,只是怕我寻死,给我一个盼头罢了。”
她当年做下那件事,虽说自己并不后悔,甚至良心得到了解脱,可实际声名尽毁,生了儿子,儿子却因为想要继承王位,害怕自此受父亲厌弃,而与她断了往来。
子孙后代都当没有她这个长辈似的,一个人孤伶伶的在此生活。
“可我不敢死,不敢有负皇上所托。”
先帝对她有大恩,静清真人佩服先帝仁和且深明大义,与简王这样的人中败类截然不同,因此甘愿为他镇守此处。
尤其是她暗中打听,在神启帝登位不久,便有一位名叫陆无计的大将横空出世,且后来与长公主相识相恋。
两人成婚,陆无计后来被封定国神武大将军,且婚后与长公主育有一子起名陆执……
十年前,姚家受调令入神都。
姚翝任城北兵马司指挥使,他有两女一子,次女的名字正是姚守宁!
所有的一切情况都与先帝当年说过的话不谋而合,那一刻静清真人知道先帝并没有欺骗自己。
她惦记先帝大恩,耐心等待,并没有急于完成任务。
“我等了三十一年,越是年长,身体病痛越多。”活着对她来说也是一种折磨,“我常常想,若我熬不下去了,可怎么办才好?”
与她朝夕相处的季兰婆婆年纪也不小了,在她死后不可能继承她的遗愿。
正当静清真人心乱如麻之际,这两位先帝口中提到过的晚辈,终于来了!
“可见冥冥之中,上天总是怜惜我,不忍让我做个失信之人的。”
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面带笑意,温柔极了。
不知为什么,姚守宁的心中,却觉得这一切实在古怪。
她开始猜想三十二年前出现在‘应天书局’中,柳并舟嘴里的那位‘小友’身份。
这个人到底是谁?
仿佛他/她能知前尘后事,且连时间、地点都掐得分毫不乱,实在怪异极了。
她咬唇皱眉,心中想起了今夜陈太微以神降术附体到陆执身上的时候,她以血为媒介,点到‘陈太微’的额心中,当时她的神魂被吸入某个神秘之所,与辩机一族许多的前辈们搭上了联系。
如今想来,这一切实在不可思议,她甚至有些恍惚:当时的情景究竟是真的,还是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的癔想,实际上最终并没有出现什么‘空山先生’、‘徐先生’等人与自己对话,一切只是她血脉力量在告知她如何做。
可如果是假的,她为什么又感觉一切如此真实呢?
要是这一切都是真的,这些辩机族人又到底身在何处,为何能通过意识便相互联络?
姚守宁心中正努力想着这些事,突然听到静清真人传来咳声。
初时的时候她还极力忍耐,但最终忍不住,咳得嘶心裂肺,胸膛都在震抖。
姚守宁连忙上前,端了一旁的温水递到她掌心里,一面替她拍背。
掌心下,这老妇人的身体已经仅剩皮包骨了,骨头隔着衣裳有些硌手,明明这具身体已经十分孱弱、老迈,可姚守宁却总觉得一种毅力、坚韧及温柔蕴含其中,支撑着这位静清真人活着。
“您还好吗?”
姚守宁有些担忧的问。
“好……好多了,好孩子……呼……呼呼……”
静清真人喘了数口气,手都在抖,她已经捧不住茶杯,就着姚守宁的手喝了两口水,那水包含不住,顺着她下巴直往下流,姚守宁连忙伸手出来接住。
她目光清澈真诚,不带嫌弃之色,静清真人神情更加柔软,目光中露出歉疚,同时颤颤巍巍的拿起帕子勉强替她擦拭掌心,说道:
“我的时间也不多了,我也就不再与你们多说其他的。”
趁着自己这会儿意识还算清醒,她连忙交待:
“你们自齐王地底迷宫而来,遇到了危险,对吗?”
姚守宁虽说从她提到‘等自己二人到来’之后,便猜测她可能也知道两人受陈太微追杀一事,但真正听到静清真人提起这话时,却心中一凛,看了陆执一眼,点了点头。
“呼……呼……”
静清真人说完这两句话,面色更加灰败,接着喘息了几声,再问:
“而你们之所以前往齐王墓地,是,是,是为了,为了救姚家的大小姐,想要弄清楚一个秘密,是不是?”
姚守宁只觉得身上寒毛直竖,但她敬佩王妃为人,听闻这些话,也不愿意瞒她,依旧又再点头。
“其他事我不清楚,但当年,当年,呼……”
老妇人已经有些坐不住了,手掌死死握成拳头,强忍昏眩道:
“……当年先帝令我守在此处的时候,其实是告知了我一个秘密的,他让我告诉你们,这里有一条通道,是直达地底迷宫……”
她拼着一口气,将先帝交待她的一些话说出口:
“这,这迷宫,不是,不是齐王墓的迷宫,而是另一条迷宫,直通皇宫腹地……那里,那里,那里有,有你们想要知道的线索!”
静清真人此时的话对于姚守宁与陆执二人来说无疑于天大的惊喜。
两人一直在寻找‘河神’身份来历的线索,忙了数次,遇到过几次生死危机,都一无所获。
却没料到在今夜寻找第三条路的过程中,会在这样一间小庵堂内遇到这位曾经的简王妃,并在她口中得知到了这样一个重要的线索。
姚守宁心中被巨大的喜悦笼罩,她一时之间嘴唇嗫嗫,竟不知该如何向静清真人表达自己内心的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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