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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杏子与梨     全能大画家txt下载     全能大画家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百六十八章 恋爱之日(上)

    顾为经脑海回忆着蔻蔻的古怪举动的时候。

    他正抱着书包,坐在民宿的大堂里,盯着墙上的“艺术画”发呆。

    说是民宿,但千万别误会。

    它绝不是那种你能够在Airbnb或者携程的官网上预定客房时,所看到的那种照片上带有宜家家具、紫砂茶壶、插花艺术花瓶,玻璃画框里仿制的印象派油画,以及旁边金黄色的粉刷墙上,挂满着天南地北而来的背包客用世界各地的语言写着打卡祝福语的那种。

    它是本地城中村化的“民宿”。

    也就是房间里的绝大多数空地,都被一张双人床所占据,地面裸露着开裂的水泥,窗外的所有风景都被几十厘米以外,狭窄的仅容一人通过的后巷小道对面的建筑外墙所占据(如果运气好,有窗户的话)的那种。

    是担心螨虫过敏或者皮肤瘙痒,睡觉时最好在床上铺一层隔脏垫的那类。

    而这里的墙面唯一能被顾为经充当艺术插画和祝福语的东西。

    大约就是某些上一任的那些房客留下的用来消遣寂寞的裸女和疑似生殖器外形的涂鸦,还有墙面各种各样借钱,赌场信息和“找乐子”的小广告和电话号码。

    蔻蔻小姐的妈妈能把在二手衣服堆里淘货,当成逛曼谷的奥特莱斯品牌中心。

    那么。

    顾为经觉得充分发挥艺术想象力和幽默感的话。

    把对面墙上的那些东西,当成班克斯在地下街区的墙体上所做的那些颠覆性的玩世不恭的喷绘涂鸦,也可以马马虎虎了。

    好消息的是。

    在这种地方住上一晚,只要3000缅币。

    小时房减半。

    一根饭店里炸大油条的价格,你还能要求它什么,人家甚至还给你提供了燃气热水器呢不是?

    这种房价下,想要空调的行为都属于恬不知耻了。

    蔻蔻要了一间钟店房,去洗澡吹头发换衣服。

    顾为经和阿莱大叔坐在民宿大厅里等。

    昏黄闪烁的灯光,受潮开裂的墙面,阴沉沉的大沙发,基座生了锈的大电扇,没有前台,只有门房。

    门房是一位穿着花花绿绿衬衫的大娘。

    桌子边摆放着一台后脑上长着蟑螂须一样的两根金属天线的老式大砖头电视,它正在用极低极低的音量,播放着某部古老的电视剧。

    再被吵醒,简单收了个钱,在登记本上写了几行入住记录以后。

    大妈从柜子里取出拖鞋,水壶,晾晒好的毛巾,连带着一串钥匙,都装在一个大铁盆里递给他们。

    她又回去坚持盯了电视机几分钟,然后又盯着顾为经几分钟,再困惑的盯着蔻蔻离去的楼道几分钟。

    嘴里嘟囔了几句。

    就放弃了思考这一奇怪的场景,又很干脆的重新睡着了。

    此刻大妈正趴在门房桌子上,打着的鼾声比电视里沙沙作响的台词声,还要更加嘹亮一些。

    不难猜测。

    顾为经很容易能想到大妈为什么会觉得不解。

    深耕半夜。

    一个沧桑的中年大叔,一个穿着皮鞋和衬衫,手里挂着正装外套的年轻人和一個穿着红色酒吧长裙的女孩子,会跑来这种廉价民宿里开房。

    实在是少见到诡异的组合。

    蔻蔻这样的女孩子。

    纵然是穿着一条缀着奇怪羽毛的花裙子,也天生不像是会跑来这种地方住宿的人。

    就仿佛一只蝴蝶停在了干裂的土坷垃上。

    尤其是两个大男人开完房间后也不上楼。

    就在大厅里傻傻的跟只呆头鹅一样坐着,就显得更加奇怪了。

    好吧。

    实际上傻傻的跟只呆头鹅一样坐着的,只有顾为经一个人。

    阿莱大叔才不是呆头鹅呢。

    阿莱人家就似变色龙一样。

    无论是在酒吧里手拿一瓶红酒,在老教堂的大槐树下,手拿一本康拉德写的严肃,还是在破民宿的烂沙发上,拿着一本边角翻卷画着凹凸女人画像的书籍。

    它都能和四周的环境巧妙的融为一体。

    只是——

    “《把妹达人,那些想当坏小子的人们所必要学会的事情(PS:听听尼尔斯特劳斯怎么说!只要方法对,天底下就没有你把不到的妞!)》,阿莱在研究这个,认真的?”

    顾为经把目光从墙上的贷款公司广告移开,落在助理的身上。

    他在心里默读着沧桑硬汉大叔手里书籍上用金漆写着的书名和封面宣传语。

    然后再观察了一下对方看的津津有味,翻页间频频点头,丝毫不像是拿来装装样子的模样。

    心头感到一阵恶寒。

    “别看名字有点花,但这书写的蛮正经的,我当年在海外驻扎受训时,教官就曾向我推荐过这个,他说这就相当于是恋爱书里的斯波克。没想在这里看到了。翻起来,充满了回忆的味道。”

    阿莱大叔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明明正在那里专心研究着“把妹”呢,但他还是发现了顾为经的目光。

    顺便连顾为经在想什么都猜到了,就像顾为经猜测门房大妈在想什么一般的轻松。

    “谁?斯波克,星际迷航里的那个瓦肯人么。”

    顾为经不解。

    “本杰明·斯波克博士,哥伦比亚大学的医学系教授,西方世界里最有名的儿科专家。他写的《斯波克育儿经》就是教人怎么应付小孩子各种常见家庭儿科问题的,在欧美市场卖了几千万本,是顶级畅销书和社会名流。”

    “从哮喘吸入器的使用,到健康心理的养成,反正就是教一个小孩子如何从懵懂婴儿变成成年人的过程。”

    阿莱大叔指尖弹了一下书页。

    “而这本书,作者说,他与其是在指点饥渴的美国高中生如何上床,不如说是恋爱心理学分析,教一个人在恋爱上,从邯郸学步的婴儿逐渐变成成年人,看到另一面的人生。”阿莱大叔解释了一句。

    “你们还学过这个?”

    顾为经震惊了。

    “美人计,色诱,燕子……都是套取情报时,最经久不衰的好用戏码。”

    阿莱大叔露出微笑,“通常来说,这种事情的鉴别都是由专业的军情间谍部门来负责的,和要员保护的工作范围不一样。不过嘛,多了解一些知识总没有坏处,我们的拓展课程里,有心理学方面的内容的安排,算是通识课程吧。至少,在别人想通过你接近目标的时候,你要能分辨出来。”

    今天的阿莱大叔,不知道为什么看上去就是和以往不太一样了。

    他似乎难得的心情好,也难得的话多了起来。

    “你以为我们的教材是什么呢?”

    “就是读些心理学指南?”顾为经怀疑。

    “不。当然是催眠术,是喷在伱的衣领上,5秒钟内,就能让异性对你发生好感你的恋爱香水,某种基于美国人体基因研究的最新科技。”

    阿莱大叔看了看介于震惊和疑惑之间的顾为经,竟然笑了下,耸了下肩膀。

    “拜托,顾先生,你以为这些东西难道真正会存在么?别开玩笑了,只有电影里才会这么拍,而哪怕你是詹姆斯·邦德,如今的电影编剧们都厌烦了写上世纪那种接触5分钟,就把东欧的滑雪运动员,或者某个要员的情妇,像买充气娃娃一样勾搭上床的古早桥段了。”

    “没有灵魂的爱,是不会让人舍生忘死,或者做出不理智的危险举动的。”

    “而什么是爱,永远不是你读一两本书,或者上几节特训课就能搞懂的。所以,课程的内容也就不会太复杂。”

    “能做的也就是读读推荐书目嘛,毕竟这并非我们的主业。训练基地会定期采购一些《纽约时报》畅销榜上的恋爱书籍,放到宿舍里,顺便还可以当成非英语国家学员的语言学教材。这种课程比起户外体能课什么的,可受人喜爱多了。我的一位舍友就认为就算工作上没用,至少下班去酒吧有用也好。而且,说白了,类似的课程远比你想象的简单,也远远的要比你想象的复杂。”

    看门人指了一下手里书本的封面。

    “这本书的作者在后来的自序里说,他风流倜傥,自信强大,手段高超,号称是恋爱教父,黄金单身汉,夜店达人,掌握了把妹的所有技巧,自认为了解女生的所有心理。”

    “但当他真正的遇上真命天女的那一个黄昏,他又变回了拙劣、苍白、小心翼翼的青涩男人,所有学会的一切技巧都失去了作用,也失去了意义。”

    “他说女孩子是这个世界上最复杂的生物,任你勾心斗角,机关算尽,如果她对你心里没有爱,那么一切就都没有用。如果她真的爱你,那么一切技巧,有没有也都差不多。”

    顾为经记起,树懒先生其实也和自己说过差不多的话。

    树懒先生说,爱永远无法量化。

    它是惊艳,善良,心有灵犀以好感为泥土催生出的鲜花。

    世界上不存在爱情课程这一说。

    因为每一个人都有每个人不同的灵魂。

    不同的波动,不同的频率,不同的钥匙。

    只能看她对你有没有爱,看你不能不心有灵犀的猜出可以萌发出真爱的密码。

    然后。

    芝麻开门。

    爱情就诞生了。

    顾为经惊讶于阿莱大叔竟然还有这么不为人知的情感专家的一面。

    他犹豫想着和对方请教一下蔻蔻的状态是怎么回事。

    不过。

    和魁梧强壮,伤痕累累的阿莱大叔讨论这种问题。

    总让顾为经感到有一丝难言的古怪。

    就像周公瑾羽扇纶巾,雄姿英发,坐在一叶孤舟上小乔同学弹琴赋诗,那是风雅之事。

    某一天。

    惯常武枪弄棒的猛张飞,把丈八蛇矛伫在地上,对刘备一声长叹:“嘶,哥哥,你说这情到底为何物啊,怎能让人生死相许。”

    未免就过于反差萌了。

    当顾为经和一个五十多岁,一米九高,怀里还揣着一把巨大的银色沙漠之鹰的男人,在讨论恋爱心理的时候,就有这样的感觉。

    想到这里。

    “手枪?您随身还携带着手枪么?”顾为经说。

    豪哥的手下有枪不奇怪。

    他还真不知道,阿莱大叔从哪里搞到的枪支。

    “哦,顾先生,你说这个。”

    看门人从怀里抽出了那把大手枪。

    “是打火机了。”

    阿莱扣动扳机。

    哒的一声电打火的脆响。

    枪口处没有子弹射出,倒是喷出不到一尺长的幽蓝色的火焰。

    他松开扳机,火焰熄灭,把枪递过来展示给顾为经看它枪身上的红金色的曼联俱乐部的队徽。

    “我没有立刻去找你,就是看到有人开枪了以后,跑过去把隔壁那家球迷俱乐部点牛排碳火的打火喷枪,给顺了过来。”

    在酒吧里,阿莱大叔之所以一直手握着枪身,像拿榔头一样拿着手枪,展示了两下后,又把手枪收了回去。

    就是担心吴琴莱会注意到枪柄上的曼联足球俱乐部的队徽。

    “假枪,一直以来,你都在虚张声势的唬人?”

    顾为经差点害怕的惊出了一身冷汗。

    亏他还在阿莱大叔也掏出了枪后,就觉得一颗心落到了肚子里,很有安全感呢。

    “是的,你和吴琴莱都被我唬住了,倒是那位蔻蔻小姐,她大概看出了点什么,所以她一直比较紧张。没有训练有素的军人会喜欢使用沙漠之鹰,或者柯尔特蟒蛇这种东西。它们在游戏里很威风,但其实是运动狩猎手枪。射速慢后座力大,不好打到人,射程远也没用,30米距离以上的活,那完全就步枪工作的领域了。”

    “那……要是你走过去的时候,他开枪了么?他一定打不中你,你说的是真的,对么。”

    “开枪?他要开枪,我就只要用手里的酒瓶去砸他了,再借机冲过去。”

    阿莱大叔无所谓的说道:“我端着红酒瓶走过去,难道顾先生你以为我是真的想请他喝杯酒么?两手准备。”

    “至于命中率什么的,也没有那么玄。找机会打上两枪,你就知道了。尤其是格洛克确实是一种后座力很低的枪型,紧急情况下女人孩子都能用的那种。15米外他不好打,两米内他也不好打。但是只要5,6米的距离,只要是正常人,肯定一打一个准的。”

第五百六十九章 恋爱之日(下)

    “会不会太冒险了一点么?您不害怕么?”

    顾为经回忆着酒吧里发生的一幕。

    他只是在想象中那么对着指着自己的枪口,一步步的走过去,都觉得有些后怕。

    阿莱大叔是怎么做到此般平静的?

    “还有些其他的处理方式,不过,这个距离上,我都没有把握能瞬间控制住他。”

    “对于保镖来说,枪只要响了,就是非常大的不稳定因素。尤其是在狭小的室内空间,一枚子弹怎么弹,怎么折射,完全是个纯粹的运气事件,那是上帝才能掌管的领域。比如要员保护的经典学习案例,1981年的刺杀案,里根总统在已经被冲上来的重重特勤局特工用身体保护在中间的时候,还是被一发射空的手枪子弹,在汽车金属车门上发生反复弹跳,最终击中了肺部,差点死掉。”

    “在当时那种情况下,这就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处理方法。”

    “我手里有没有枪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对方相信这一点,所以他不敢在那个距离上开枪,这才是关键。”

    阿莱大叔耸耸肩,风轻云淡的说道。

    “我走一百次,他都不敢开枪。”

    “虽说我从头到尾都在唬他。但关于红酒的那个比喻倒也没有错。肚子里想当個斯文败类,当自己是位金贵人,就别把自己当成街上那种乍乍乎乎挥着手枪斗狠的烂仔。”

    “顾先生,人是靠着信念活着的。你相信这个世界怎么样,那么这个世界就会怎么样。”

    助理深沉的语气,宛如一个哲学家。

    “我相信对方没有勇气,对方也认为自己没有勇气,事情本质就是这么简单。我最喜欢柯南·道尔开篇的那个《血字的研究》,这是福尔摩斯系列的第一个故事,牧牛人控制住来杀害他爱人的仇敌,并不直接将对方杀死,而是把两个完全一模一样的药丸摆在对方面前,其中一个是毒药,一个是面粉丸,两人一人吃一个,让仇敌先选。他说,我相信上帝是罩着我的。”

    “有些时候,你就是要有这样的决心和意志,无比坚定的相信你是被老天爷啥的罩着的。我是好人,所以上帝会罩着我,子弹也要躲着我。当你的气场越盛的时候,敌人的胆气就越弱。”

    “顾先生,你曾经对我说,好人当然要帮助好人。”

    “我干好事,你干坏事,如果世界上真的有那么一丝的善恶公平可言,那么老天不罩着我,难道罩着他么?”

    阿莱大叔微笑。

    他深深的看了顾为经一眼。

    “我曾经对这个世界产生过怀疑,不过,正是因为你,我又愿意相信一点这个世界了。你真的很好,如果是曾经的我,我都不确定自己会拒绝那个邀请。”

    “谢谢伱,顾先生。”他郑重的说道。

    顾为经被阿莱大叔说的有些不好意思。

    “我……我会拒绝豪哥,只是因为豪哥允许我拒绝。和你顶着上面的命令,烧掉几车海洛因是完全不一样压力。”他实话实说。

    看门人没有回答,只是低下头去,安静的翻过了手中的一页书页。

    ……

    嘀嘀。

    放在身前小桌子上手机震动了两下。

    顾为经拿起手机。

    “蔻蔻小姐的?”

    阿莱大叔头也不抬的问道。

    仿佛已经从哲学家转职成了预言家。

    “呃,是的……蔻蔻说,她洗澡的时候,毛巾掉到地上了,希望能麻烦再送一条干净的毛巾上去。”

    “嗯,差不多了。”

    阿莱大叔把书又往前翻了几页,然后老神在在的点了点头,发出了一声意味深长的鼻音。

    顾为经伸出脖子看了眼,见门房大妈已经趴在桌子上又开始流口水了。

    他觉得一刻钟前后,把一个中年大婶从熟睡中叫醒两次,实在有点太不道德了。

    他就自己跑到柜子边,拽了一条干净的大浴巾下来。

    “走吧,我们上楼把毛巾送上去吧。”

    “我们?您确定。”

    阿莱大叔从书本中抬起头,用看白痴一样的神情扫向顾为经。

    “你要帮忙送上去么?”

    看门人深深的看了顾为经一眼——嗬,小子,你果然什么都不懂,对吧?

    司机往往应该以服从雇主的命令为第一要务。

    然而。

    阿莱大叔决定今天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可以不再仅仅局限在司机和雇主这个层面了。

    因此。

    在他的整个服役生涯中都非常少见的情况出现了。

    阿莱拒绝了来自老板的命令。

    “我出去抽个烟,车就停在门口刚刚的位置,想用车随时给我打电话,这里睡的不舒服,不用管我。”他转身向着门口走去。

    走了两步。

    忽的。

    阿莱大叔像是想到了什么。

    他又转了回来,把手里的那本《把妹圣经》用力的揣进顾为经的怀里。

    “顾先生,虽然爱情不需要技巧,但多研究研究女孩子的心思,也是很重要的。感情嘛,也不能永远是个青涩的小孩子。加油!”

    他非常有江湖儿女气息的拍了拍顾为经的肩膀,语气深沉的劝说道。

    他抄起桌子上“沙漠之鹰”,从袖子里抽出那根在酒吧街门前就已经取了出来,但迟迟没有找到机会抽的薄荷香烟。

    啪!

    用打火机点燃,放在嘴中,阿莱大叔用力的吸了一口。

    然后拖着跛足。

    哒斯,哒斯,哒斯……非常潇洒的就走掉了。

    阿莱大叔不讨厌酒井小姐。

    酒井胜子是那种你再怎么不喜欢,也讨厌不起来的姑娘。

    但是嘛。

    阿莱大叔主要喜欢酒井胜子的原因,是因为酒井小姐愿意对茉莉好,和他开始时不讨厌顾为经的原因一模一样。

    但阿莱大叔真的很欣赏,他只见过几面的蔻蔻。

    那种英雄惜英雄的欣赏。

    小姑娘打人的样子多帅的,那个酒瓶也扔的好帅好帅的。

    他都忍不住要鼓掌了。

    蔻蔻这样的小姑娘,伤了她的心,多可惜的。

    看门人这辈子见多了人间的跌宕起伏,也见过少年男女间的分分合合。

    酒井胜子肯定是无数人心中理想型。

    温婉灵秀。

    可小公主一样水晶般的女孩子,在这种混乱的地方,会让人觉得不现实,不够接地气,轻轻一摔就碎了,太阳一照就化了。

    反而蔻蔻这般的姑娘,才是那种敢爱敢恨,只要你伸手抱住了她,无论风风雨雨,她都是会义无反顾无所畏惧的陪你走到最后一刻的人。

    看门人觉得自己有必要帮小顾先生一个忙。

    所以他润了。

    挥了挥衣袖,不带走一丝云彩。

    只留下身后嘴角抽搐的顾为经。

    顾为经爬过自建房长长的,黑黢黢的楼道。

    接触不良的感应灯在他的脑袋顶明明灭灭,就像是他此刻七上八下的心情一般。

    楼道里一丝风都没有,安静而冷清。

    门房大婶放在桌子上的入住登记表显示,民宿还是有一些客人的。

    大约是现在时间太晚,人们都已经入睡了。

    所有经过的房间都很安静,也没有光从房门上方的镶嵌的毛玻璃上传来,似乎整座楼就只有他一人,和走廊尽头那唯一盏灯火。

    他走到那个亮着灯的房间之间,看了一眼门牌。

    325。

    就是门房阿姨刚刚交给他们的那间钟点房。

    顾为经伸出手,用指节在门板上有节奏的敲击了三次。

    “蔻蔻?”

    “对,我在的。”房间里传来女孩子的声音。

    “毛巾我给你送上来了,我给你找到了一条浴巾,就挂在门口的把手么?这是一条大浴巾,你开门的时候小心一点,别碰到地上又脏了。”

    “嗯,方便的话,进来吧,门没有锁。”

    蔻蔻从屋里说道。

    顾为经迟疑了两秒钟,他推开了大门,迈步走进了屋中。

    出乎他的预料。

    房间不像门口的大厅那样破败,也完全没有他预计中的那么糟糕的无法下脚。

    如果你以酒井小姐和她妈妈住带私人泳池的安缦套房的标准来看,那这里自然就和狗窝差不离。

    不过若是以3000缅币的价格来看,竟然是惊人的好。

    房间很小很小。

    只勉强靠着卫生间塞下了一张铺着凉席单人床、一张木色的小书桌和一支电风扇。

    但有窗户。

    墙面上没有裸露的水泥腻子,而是贴着杜鹃花样式的墙纸,虽免不了斑驳破损之处,整体上竟然还算的上整洁。

    床上铺着的竹席看上去很清爽,也没闻出什么奇奇怪怪的味道。

    整个房间里有一种刚刚洗完澡后的洗发水的气息,和竹席下的床垫被日头晒过后的阳光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整个房间不过十平见方。

    却因为简洁的陈设家具,有一种浅淡的,疏离的性冷淡的风格,气质简单的近乎于荒芜。

    仿佛那种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苏系国家小县城里的国营招待所的感觉。

    窗户被打开到一半。

    月光的洋流托起了织物窗帘,窗外的高大的泰国黄叶树的树枝在暖风中微微摇晃,窗帘也在那里微微摇晃。

    一个女孩就站在窗前。

    聊天信息里要顾为经帮忙送一下毛巾的蔻蔻,就赤着脚站在窗前,穿着刚刚夜市上买着的碎花连衣裙。

    月光和晚风一起打在她的身上。

    裙摆飘飘。

    洗过的长发散开,一缕缕的垂落在耳侧。

    “哦,你已经擦完了么。”

    顾为经将浴巾放在椅子,“那么我们现在可以送你——”

    “嘘!”

    窗前的女孩转过身来,对顾为经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

    她的身上也带着和房间相似的冷淡气质。

    看向顾为经的眼神,让人联想到壁画上的飞天神女,眼神带着特有的疏阔,却又有万千种情感蕴含在其间。

    蔻蔻伸开双臂。

    她用赤裸的半脚尖立在地面上。

    在这么狭小的房间里,借着窗户和床之间被书桌隔开的空间,竟然做出来了一个芭蕾里类似原地平转的动作。

    浅黄色的裙裾被惯性带的像是花瓣一样张开,抽打在桌角。

    带起一阵缥缈的风。

    大腿间的皮肤莹莹的仿佛是一块上等的羊脂玉,正在发光。

    这一刹那。

    顾为经只觉得自己的艺术鉴赏力确定没有问题。

    蔻蔻小姐看上去棒极了,虽然这裙子只要几美元,可穿一点也不像是腰低腿短的老太婆。

    她的身体呈现出一种强烈的立体感,曲线柔美的酷似大师的神秘曲线。

    腿又长又有力。

    不是那种筷子圆规似的细小伶仃。

    月光下从大腿到脚尖,皮肤紧绷出了一种直流而下,惊心动魄的倾斜度,为她原本的妩媚的样貌增添了一股充满蕴意的古典之美。

    如果这就是腰低腿短的老太婆。

    那腰低腿短的老太婆,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性感,最可爱的生物。

    俄倾。

    蔻蔻原地站定。

    她盯着顾为经片刻,视线落在他怀里的书上:“把妹达人?”

    “呃,不是……”

    顾为经有点不好意的把书藏在了浴巾底下。

    “顾为经,我漂亮么?”蔻蔻笑了一下,她略过了这一节,手指指向桌子上的台灯底下压着的支票,“谢谢你的钱,我实在想象不到,怎么才能回报你这张十万美元的支票。”

    “所以。”

    “我把自己送给顾少爷等个暖床丫鬟好了。”

    蔻蔻的脸上依然在笑,眸子里却带着悲伤,“距离你离开这里,去上大学,可能还要有100天,合算下来每一天1000美元。按酒吧里的价格,1000美元一天,确实太贵了,不过,你在别的地方,1000美元找不到我这样上等的货色。”

    她轻声说道:“你想怎么玩,我都不拒绝。”

    蔻蔻小姐伸手拉开连衣裙后面的系带,迈步,就向顾为经吻了过来。

    顾为经曾经觉得。

    他永远也无法猜透蔻蔻小姐的心思,每一次蔻蔻小姐突然要抱他的时候,他都避不开。

    但是这一次。

    他躲开了蔻蔻的吻。

    “不。”

    顾为经后退拒绝,他张开手里的浴巾,将蔻蔻包裹了起来,抱在了他的怀里。

    这是一个很干净的拥抱。

    他牢牢的抓住女孩的肩膀,把她环在自己的身前。

    在不久前的酒吧里的时候,他觉得蔻蔻的身体是热热的,像是太阳晒过的沙丘。

    可是现在。

    浴泡下的人儿,肩膀冰冷,顾为经觉得感受不到任何一丝温度。

    或许是刚刚洗过澡的缘故。

    或许是心里的火已经灭了,只剩下了一句鲜艳而凄怆的空壳。

    顾为经把蔻蔻抱的更紧了。

    “你就一点都不喜欢我么?”蔻蔻在他的耳边问道。

    “蔻蔻小姐,我希望你知道一件事情,既使曹老也不是永远正确的,而且每一代人都有每一代人不同的境遇,我在电话里说的那个白俄妓女的故事,不是在说你。”

    顾为经在蔻蔻的耳边轻声回答。

说一下评论的事情。

    关于评论。

    我是一个欢迎您讨论的人,鼓励我很喜欢,就算是批评,花钱开书,看不满意了骂两句,也天经地义。

    我从来不禁言读者。

    评论一开始也是不删除的,但好多前辈和读者都建议说,书评的差评还是要尽可能的控制一下的。

    所以本章说我争取不动。

    书评区会进行斟酌,要是删除了评论,也不是想针对您,每条评论都有看。

    理解一下。

    谢谢啦。

    万分感谢。

第五百七十章 十八岁的礼物

    顾为经能感受到浴巾下,蔻蔻的身体在微微的颤抖,她却一句话也不说。

    他抱着她。

    仿佛小时候,暴雨后的清晨,在院子里的大树下的草丛中,捡起了一只断了翅膀的小云雀。

    鸟儿也是这般。

    它本来比双手更加温暖的身体沾满了雨水而冰冷的发寒。

    紧闭着嘴巴,睁大了眼睛倔强的看着你。

    一声也不叫。

    仅有羽毛下,微微颤动的身体代表着她还活着。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无力,这么虚弱,这么恐惧,这么悲伤的蔻蔻。

    都……不再像蔻蔻了。

    阿莱大叔说,你相信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这个世界就是什么样的。

    这话说的当然有些因果论鸡汤的味道。

    信念能不能给人带来更好的运气不好说。

    可人嘛,也需要确实是靠着信仰活着的。

    或许是远大的理想,或许是光明前途,或许是骄傲或许是自信。

    或许。

    就像他在寺庙里遇到的那个和尚说的一样,靠的只是希望。

    他知道今天拒绝豪哥的时候,讲的那个故事,也顺带着刺伤了骄傲的蔻蔻小姐,即使他的本意并非如此。

    没有人能从头到脚都坚硬的无懈可击。

    纵然是蔻蔻。

    她也有会脆弱柔弱的那一刻。

    可无论生活怎么伤害了她,蔻蔻就是不哭。

    或许哭了。

    但不给他看。

    她趴在顾为经的怀里,额头搭在他的肩膀上,把脸遮避在他的背后。

    “顾为经,我很开心今天你能来了,我在钢琴台下看到你的那一刻,你不清楚我有多高兴。”

    良久,蔻蔻的声音在顾为经的耳边响起。

    微微有点哑。

    “我觉得这是上天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十八岁,一生一次的生日礼物。那一瞬间,我觉得我可以做一点任性的傻事,知道么?如果你没有来,我会扇苗昂温那一巴掌,然后逃跑,我是不会踢那一脚的。我担心真正把他们惹急了,容易不好收场。”

    “当枪声响起的时候,我不在乎。当你接到那個电话的时候,我也不在乎,我甚至心中有点高兴。而在那一刻,我是真的想要带着你跑的。天南海北,哪里都能去,去海边散步,去廉价的集市上一起挑衣服,夜晚在小屋里一起喝咖啡,身旁旧水果罐头的玻璃瓶子里,放着回家时捉来的莹火虫,就像是星星一样。”

    “我们一起在陌生的城市里流浪,伱当一个落魄画家,我在马路边当一个流浪歌手。我知道你有很好很好的前途,我知道你有很喜欢的人,这样的命运是对你不公平的。可那一刻,这种清贫的想象,却让我觉得充满了恬淡的幸福。我甚至有点感谢豪哥,不太多,但真的有那么一点点。因为我觉得,那样的世界,没有人知道我们的名字,那一瞬间,我只有你,你只有我。”

    身后的蔻蔻抿了抿嘴。

    是的。

    蔻蔻的下巴搭在他的肩上,顾为经明明不可能看见蔻蔻的任何表情。

    可他还是能想象出。

    蔻蔻正努力的睁着一双清清亮亮的眼睛,努力不让里面的水波溢出来,把嘴唇用力抿成一条细线的模样。

    顾为经突然就知道了,为什么他老是觉得蔻蔻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样。

    因为只要你们的心贴的够紧够近,一层浴巾的那么紧那么近,只要对方对你足够重要。

    那么他或她的一颦一笑,每一次皱眉,每一次眨眼,就自然而然的会流到你的心里。

    “你跑过来救我,那么糟糕的情况,我却觉得很幸福。是不是很自私?”蔻蔻笑笑,犟犟的反问,“我说起来都觉得我自己真是又茶又贱。我以前那么不喜欢珊德努,觉得她整天小算盘噼里啪啦打的恨不得远在十里八乡外都能听见。可当我对生活无能为力的时候,我又比她好多少呢?”

    “如果我必须要做谁的妓女,那么我做你的好了。”

    她接着笑。

    顾为经依旧没有回答。

    他没有说对方是不是茶,或者不要这么说话。

    他只是沉默的抱着对方,像哄小孩子一样,一下又一下的慢慢的拍着她的脊背。

    真的很奇怪。

    树懒先生说,有些事情最残忍的话,是用最玩笑的语气说出来的。

    顾为经不仅仅能感受到她的表情,她颤抖的心跳,能看到身后她脸上那个带着对生活和对自己刻骨的伶牙利齿冷笑的表情。

    也能看到她的心中,那个正在抱着膝盖的小姑娘。

    她戴着牙套,皮肤被太阳晒的黑黑的。

    也不流泪,就用倔强的眼神瞪着这个世界。

    像是有什么东西被从她身上挖走了。

    不痛。

    就是空空荡荡的。

    多年以前,她妈妈去世的时候,蔻蔻是不是也是这样的神情呢?

    顾为经在心里想着。

    “愿意哭的话,就哭一会儿吧,这一层也许就我们两个人,不会有人听见的。哭吧。”

    顾为经抱着女孩,低声说道。

    “生活本来就是这么的不容易。”

    怀中女孩的身体僵硬了一下。

    顾为经能感受到蔻蔻脸上那种犟犟的刻薄笑容一点点的褪去。

    滴答。

    仿佛是桌上被碰倒的茶杯,水波流淌在桌岸的边缘,一点点的堆积在那里。

    然后极慢极慢的突破了张力的束缚,向着虚无的空中落下。

    她在哭。

    他怀中的那个白皙的女孩和心中的那个黑乎乎的小丫头都在哭。

    第一滴泪被重力拉的很长。

    落下的时间。

    也似乎足足有一辈子那么长。

    张爱玲的《金锁记》里,说“人的寂寞和寒冷就像是迟迟的夜漏——一滴、一滴……一更,二更……一年,两年,一百年,真长,这寂寂的一刹那。”

    顾为经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了。

    眼泪落在床榻上。

    本该无声的隐没。

    顾为经却听见了好像晶莹的珍珠落在尖锐的礁石上,砸的粉碎的声音,耳边和心里都听见了。

    第二滴。

    第三滴。

    先是涓涓细流,而后肆无忌惮。

    ……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也不知道蔻蔻为什么要一个劲儿的哽咽对不起。

    或许是在给顾为经道歉,或许是在给心中的自己道歉。

    亦或都是。

    “谢谢你今天来,我很开心,可其实……我也最不想在这种场合上见到你,哪怕宁愿见到苗昂温,我也不想看到你,我——”

    我希望我在你心中永远是又骄傲,又强大的。

    所以,我不喜欢让你看到,我在脱衣舞酒吧里为别人弹钢琴,我不喜欢让你看到我穿那件傻乎乎的酒吧长裙。

    我希望我在你心中永远是又骄傲,又强大的。

    所以,我不喜欢给你添麻烦,不喜欢让你看到我无力的逃跑的样子。

    我希望我在你心中永远是又骄傲,又强大的。

    所以。

    我不喜欢拿你钱,我讨厌你把我当成了需要怜悯的对待的人,就像你施舍给了那些孤儿院的小孩子买玩具的钱一样。

    我不比珊德努小姐差,我不比酒井胜子差。

    我也不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差。

    我希望能永远笑兮兮的直视你的眼睛,而不是因为拿了你的十万美元,所以不得不对你微笑。

    我不想在心中觉得低人一等。

    虽然我知道你不在乎这一点,但是我在乎,我很在乎。

    我也很讨厌在夜市上,别人把我当成出来卖的流莺,虽然我知道,我的打扮确实有点奇怪,而那位大爷,应该并没有恶意。

    他只是想做成这单生意而已。

    ……

    蔻蔻从来就都是这么骄傲的人。

    骄傲却在生活面前,变的不值一提。

    “我能怎么办,我能怎么办啊?顾为经,我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阿姨要生孩子,家里有债务要还,我还能怎么办?我没有办法了。我找不到其他工作,没有人在乎你是不是努力,或者你是不是尽力了,我跑去想去当文员,人家要不然是不招,要不然是想睡我。”

    “我只是想逛逛街,让你给我挑两件衣服,那个老大爷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婊子。我能怎么办?我知道他真是那么以为的,还想给我打折呢,我能打苗昂温,难道我也要扇一个想给我打折的老大爷一巴掌么?就算我扇他一巴掌,难道我要把全世界所有这么看我的人都扇他一巴掌么。”

    “可我还穿着那条可笑的红裙子呢。顾为经,我害怕,我害怕自己有一天真的坚持不下去了,听你讲那个故事的时候,我真的好害怕,我好害怕那就是我的未来。”

    蔻蔻不住的哽咽。

    “我妈妈会知道,她的女儿有一天会被人当成妓女么?”

    “怎么这么难啊,怎么这么难啊,生活……”

    “怎么这么难啊。”

    “可我不能不坚持下去,要不然阿姨怎么办?我爸爸怎么办?他们都不是坚强的人,如果我再不坚强一点,那能怎么办?顾为经,我真的太累了。”

    蔻蔻趴在顾为经的肩头,在这个十八岁的成人礼上,她有记忆以来的第一次。

    嚎啕大哭。

    窗外斑驳的园月亮像是一枚虫子蛀过的荔枝,被剥的干干净净,赤裸裸的高悬在空中,甜里带着脆弱的酒酸。

    顾为经觉得怀里的女孩就像是这样一枚荔枝。

    他用浴巾抱住了她。

    她却把心剥给他看。

    顾为经什么话也不说,不同情,不安慰,就这么默默的抱着她,感受着她的软弱,她的痛苦,她的疲惫。

    良久。

    蔻蔻的哭声慢慢的小了下去。

    她趴在顾为经的怀里,只是身体偶尔的抽了一下。

    顾为经能感觉到自己的衣领都被对方的泪水濡湿了一大块,怀里的女人的身体被捂的久了,却是慢慢的热了起来。

    生活就是这样的。

    很难,很苦。

    但是把你的脆弱宣泄出来了,人,就总能多坚持一会儿的。

    心里的寒气被哭出来,身体的炉火也就慢慢的喧腾了起来。

    “谢谢你,顾为经,谢谢你听了我这么久。”蔻蔻在他的耳边开口说道。

    “不哭了?”顾为经问。

    “别转头。”蔻蔻用手按了一下他的脖子,“哭的像只花猫一样,不好看。”

    “也谢谢你,没有在哪里可怜我。”

    “怎么会呢?”

    顾为经笑笑,“你说完了,那我说。蔻蔻小姐怎么我需要我来可怜呢?”

    “在我心中,蔻蔻最酷了。在学校里很酷,在学校外也很酷,唱歌的样子很酷,跳舞的样子很酷,打网球的样子很酷,今天弹钢琴的样子也很酷,连打人的样子都很帅。”

    “你怎么会去成为妓女呢?谁能把你当成妓女,就算生活也不可以。你是我见过的最坚强的人,又骄傲又帅气,无论是当拉拉队长,还是在今天在酒吧,都一丝一毫的没有改变这一点。你和为了钱,为了潇洒,为了不劳而获的人不一样。就算在酒吧弹钢琴,你也不是在向生活和欲望妥协,你永远会迎难而生。”

    顾为经语气平静的说道:“在我心中,蔻蔻小姐会永远酷下去的。”

    “真的?”蔻蔻在他的耳边呢喃。

    “真的,骗人是小狗。”

    “嗯,说好了,骗人是小狗。”

    蔻蔻轻轻笑了一下。

    很刚刚的那种强言欢笑不同。

    她笑得很温柔。

    “那笔钱,我写的那张支票……对不起,这事情怪我没有说清楚。”顾为经指着桌子下台灯下的那张宝盛银行的大额保付支票。

    “是我的错。”

    “这不是怜悯或者施舍,这是帮助,人应该是平等的。我胆子那有那么肥,想要去施舍蔻蔻小姐,那岂不是活腻歪了么。”

    顾为经开了个玩笑。

    “只是以前蔻蔻大小姐罩了小弟这么多次,你总得给小弟一次机会,罩一罩大姐头嘛?要不然岂不是太过自卑了。求蔻蔻小姐,给个小面子好不好。”顾为经问道。

    噗嗤。

    蔻蔻在他背后哼哼了两声。

    “考虑一下。好吧,顾小弟,我就给你这个面子喽。”

    她抽了抽鼻子,温柔的说道。

    “十万美元的面子,不给不行啊。”

    “钱是要还的哦。十年,二十年,一百年,还不上儿子还,儿子还不上孙子还,反正你别想赖皮。你以为我就不收高利贷啦?”

    顾为经也露出了周扒皮的嘴脸,“朋友一场,我也不多收你利息,一万美元好了。哼哼哼,要是你能一年就还清,这利率都快百分之十了,比银行的正规贷款可要高多了?是不是够黑心。哈,蔻蔻小姐,你现在想逃还来及。”

    “要借的要借的,进了我的口袋,那就是我的钱了,想拿走没门。”

    蔻蔻轻轻说道:“刚刚我说我把自己送给你抵债,你都不要,原来是想要利息啊。”

    “谁让我掉钱眼里了呢?再说了,我这叫价值投资。我相信蔻蔻这样的人,无论是干什么,读书,唱歌,跳舞,干任何一行,只要她想,她就一定能走到高处。这么酷的女孩,不成功简直没天理,到时候,蔻蔻再接着罩我,既赚了钱,又收了人情债,岂不是赚翻了?一百天就想跑,没门,我们要做一辈子的朋友。等会儿记得写签条。”

    “好,不跑,写欠条,一辈子的朋友,说谎的是小狗。”蔻蔻慢慢的重复道。

    女孩像猫儿一样,用脸轻轻蹭蹭男生的脸颊。

    顾为经能感受到凝脂一样的皮肤从他的鬓角滑过,软软的。

    有一点没有说错。

    蔻蔻的皮肤确实好。

    “谢谢你,认识你真好,顾为经。”

    “说过了。”

    “那就再说一遍。”蔻蔻说道。

    谢谢你。

    谢谢你既愿意听我哭,也愿意千方百计的照顾着我的自尊,没有说不用还,或者象征性的说一美元什么的。

    “嗯,生日快乐,蔻蔻。”

    “说过了。”

    “我也再说一遍,其实……那部IPHONE是胜子送给你的礼物。”

    “嗯?”

    蔻蔻的语气颤了一下。

    顾为经犹豫了片刻,松开怀抱。

    他拉过放在一边的书包,打开夹层,拿出了刚刚车上没有取出的那个丝绸小包。

    看到那个小包的瞬间,蔻蔻仿佛是被雷电击中了。

    “时间有点赶,按规矩来说,连续三周都在信徒排进前五十名,才能求到一串开光手串,是来不及的。不过我前几天去大金塔的时候,认识了一个蛮有趣的和尚,手上还有点小权力,我想我说服了他,让他同意先排两周队,我接下来再去排三周的队。菩萨就勉为其难的保佑一下了。”

    “先上车,后补票。”

    顾为经把丝绸小带打开,露出其中的一条系着红绳的佛珠。

    “祝蔻蔻小姐,健康,快乐,永远酷下去。如一株向阳花一般,平安喜乐。”

    蔻蔻伸出胳膊。

    她用另一只手捂着嘴,似哭似笑。

    一双眼睛如桃花潭水,百转柔情。

    她这一生收到过各种各样的生日礼物。

    有很贵重的,进口的小摩托,各种各样的包包,手饰,钢琴,甚至梵克雅宝的耳坠。

    有后妈送的,有女生送的,也有公子哥送的。

    但是妈妈死后。

    这是第一次有人愿意在烈日下站了一周又一周,只为了向佛祖求一个她的平安喜乐。

第五百七十一章 爱情故事

    阿莱大叔靠在伊兰特的引擎盖吸着烟。

    他抽烟的习惯很奇怪。

    据说当年在监狱里面对刑讯,肺留下了一点小病根。

    所以他点一根烟夹在指尖,吸了第一口后,就不着急吸,就搭在那里。

    慢慢的烧啊。

    直到出了一节很长很长的烟灰。

    轻轻抖掉,吸一口。

    再接着放在那里,等待着香烟缓缓的燃烧,静静的看着天边的月亮和民宿三层,那盏点亮灯火的窗户。

    “爱情唔,好时光。”

    阿莱大叔笑了一下,轻声说道。

    此刻他的脸上,丝毫没有猛张飞绣花的滑稽,反而有一种历尽沧桑后的悲天悯人的寂寞。

    大概顾童祥脑海想象里,他在外人眼中的硬汉气质,就是此刻的大叔的这般模样吧。

    可虽然阿莱靠在一辆破破烂烂的二手车边,穿着廉价老式圆领衫。

    但这种酷劲儿,真的不是老顾同学给他的那辆雷克萨斯打上多少遍蜡,或者给他的脑袋上抹上多少遍米诺地尔生发剂就能弥补的了的。

    就算是顾老爷子穿上了自己最体面的正装,打上领带,怀里夹着一本海明威,嘴里再叼一根又粗又长的古巴雪笳。

    照样不行。

    没有那股寂寞的禅。

    当指尖的第四根香烟燃烧殆尽的时候,阿莱大叔见三楼的那间房间的灯熄灭了,也就转过身,拉开了驾驶位的车门。

    “睡觉。”

    他对自己说道。

    谁知。

    当他刚刚给车窗摇了一条缝隙,手动把座椅靠背放到平躺,然后再定好明天早晨日出时分的闹钟时。

    车窗的玻璃就被敲响了。

    “嘿,大叔,睡了么。我们送蔻蔻回家了。”

    咦?

    今天晚上,这是预言家阿莱大叔自从顾为经竟然拒绝了豪哥的邀请后,第二次预料错了事情的发展。

    他解锁车门。

    阿莱在把座椅靠背重新拉回去的时候,他看了一眼手表,又怜悯的瞅了瞅顾为经。

    第一次?

    唔,好吧,不是不可以理解。

    不过很快。

    阿莱大叔就把目光落在了旁边女孩子的身上。

    蔻蔻明显是哭过了。

    她眼睛红红的,脸上依稀还带着泪痕,可丝毫不见任何让人疼怜的怯态。

    蔻蔻大大方方的站在男生的身边。

    她并非受过打击的模样。

    她也不是一株风雨中,把自己依靠在大树上小草花藤。

    她是一方翠生生的冰糯种的白翡翠,眉眼中自带着一股玉润光泽的水脉,凛然又脱俗。

    生活中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认清生活后,依然热爱生活。

    曾经孤独封闭的小孩子,到成为阳光大方的拉拉队长,只需要一颗神奇的泡泡糖。

    而在这十八岁的夜晚。

    蝴蝶挣脱了蚕茧。

    阿莱大叔眼中,蔻蔻还是刚刚的那个蔻蔻,可女孩的眉眼中,慢慢的开始多了一丝雨后清月一般,风华绝代的味道来了。

    “真漂亮。”

    他在心中轻轻的鼓掌。

    ……

    “心有灵犀是一个人给自己设了密码,让她喜欢的人去猜。”——《树懒军师的恋爱小课堂》

    顾为经从一开始,他其实就知道,蔻蔻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这不是一个太难的考题。

    当然。

    “不难”这是对顾为经来说的。

    换成苗昂温,那么没准猜上一百年一千年,依然逃脱不了大金链子小手表那一套。

    他可能会送给蔻蔻IPHONE手机,甚至把天下所有的礼物都买一遍,却一定不会送给对方一支只要不到一美元的酸枝木的开光手链。

    未必是苗昂温不够喜欢她,或者苗昂温生来俗气,这些理由。

    当然。

    这也是原因的一部分。

    但绝对不是因为顾为经比苗昂温更聪明。

    真要怪,就只能怪蔻蔻从来不喜欢苗昂温吧。

    他们两个人根本就不在一個起跑线上。

    蔻蔻悄悄提示过顾为经的,不是么?

    而蔻蔻永远也不可能,把小时候的故事,那么一样样,一桩桩的讲给苗昂温听。

    爱情,它从来都不是一场真正公平的考验破译保险箱密码的技巧比赛。

    阿莱大叔告诉过顾为经。

    恋爱心理学上说,如果一个女孩真的不喜欢你,心中对你没有爱,那么万千技巧都是白搭。

    反过来。

    要是女孩真的喜欢极了一个人。

    那么。

    大概她是不愿意把“爱”牢牢的关在保险箱里,也是不会舍得给对方设置太过困难的密码的。

    你只要愿意用心,愿意去聆听她的话,就能在口袋的夹缝里,摸出她红着脸悄悄用指尖塞给你的提示词。

    对这个世界上的千万人来说。

    他们研究一个女孩的心思,需要的是破译二战情报交换机一样的浩瀚的数学工程。

    而对于她真正心怀期待着,等着来到的那个人来说。

    需要做的可能只是简简单单按下回车。

    谁又不是偏心的呢?

    顾为经早就猜到了答案。

    他只是在迟疑,在犹豫。

    他一边在寺庙里排队,一边在踌躇着是否应该把礼物拿出来。

    如果你不能给一个女孩子承诺,不能把她当成你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相伴一生的恋人。

    你又何必去给她虚假的快乐呢?

    不是人人都要做毕加索的。

    毕加索是过去一个世纪里,最成功的画家。

    毕加索才华横溢。

    他天命风流,他家财万贯。

    全世界前十名最昂贵的艺术品成交记录中,他占了一半。

    可以说他是缪斯女神的宠儿。

    他这辈子拥有了无数的荣誉,难以想象的财富,无比崇高的历史地位,以及一个排的漂亮女朋友和情人。

    可广开后宫的毕加索真的拥有过幸福么?

    顾为经不清楚。

    哪怕他们刚刚从酒吧出来,一起坐车的时候,礼物就在手边,顾为经却依旧没有选择拿出来。

    他甚至告诉自己。

    这个手串,他永远也不会送出去了。

    可当蔻蔻哭泣的时候,还是狠狠的戳中了他的心。

    她的得意,她的失意。

    她的勇气,她的彷徨。

    她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可敬可爱。

    人心都是肉长的,如果你的身边有一个这么酷这么飒的女孩子,伱又怎么可能会不被戳中呢。

    所以。

    顾为经还是把它拿了出来。

    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单纯只是那一瞬间,他真的被蔻蔻打动了。

    这不是一个理智的选择。

    但……感情从来都是理智的反义词。

    在他抱着蔻蔻,感受着怀中人颤抖的身体的时候,他真的只想让她幸福、快乐,平安喜乐,做一株日头里的向阳花。

    别无他求。

    顾为经替蔻蔻拉开车门,等她坐进去后关好。

    然后他看着站在车旁的阿莱大叔。

    “这个还给您。”

    顾为经把那本《把妹达人》交给他的助理。

    “确实,我觉得您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学习的地方了。”阿莱笑了一下,朝顾为经轻轻的比了一个大拇指。

    “那个……”

    顾为经看着对方,有一点欲言又止的意思。

    “顾先生,您放心,学会闭嘴,是我的本职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大叔笑呵呵的在嘴唇边做了一个拉上拉链的手势,保证自己绝对可靠,不会跑到外面去乱嚼舌根,“久经考验,您完全不用担心。”

    “呃……其实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顾为经知道,阿莱是在让自己放心,不会有今天晚上的流言蜚语传到酒井胜子那边去的。

    “算了,没什么。”

    他摇摇头自己也坐进了车门的另外一侧。

    汽车发动,开进了仰光的夜色中。

    在那间小小的民宿房间中,该哭的泪都已经流尽了,该讲的心里话,都已经讲过了。

    车上顾为经和蔻蔻谁都没有说话。

    他们既没有挨的很近,蔻蔻也不再跑过来牵着他的手。

    和之前完全一样,他们两个人分坐在坐位的两侧,保持着足够礼貌的空间。

    蔻蔻依然歪侧着头,望着车窗外的夜色。

    和之前完全不一样。

    有什么东西被溶解掉了。

    顾为经能感受到蔻蔻在他耳侧沉静的呼吸,她的气息很长,被轻轻的吐出去,丝丝的热,丝丝的凉。

    那热意,那清凉。

    在狭小的车内空间里不断的回荡着,被他吸入,又被她吐出。

    融合在一起。

    “WheredoIbegin?(我将应该从哪里开始?)”

    “Totellthestoryofhowgreatalovecanbe.(去向人讲述伟大的爱情故事。)”

    “Thesweetlovestorythatisolderthanthesea.(爱情甜蜜的幽香比大海还要深远。)”

    “Thesimpletruthabouttheloveshebringstome.(爱情,她带给我了一个简单的道理。)”

    “WheredoIstart……(我将要从哪里开始……)”

    阿莱大叔在CD机里推入一张光碟。

    伊兰特的老喇叭里,传来了一个清亮甜美的男声唱起旧日的旋律。

    这首歌的名字就做《爱情故事(Lovestory)》。

    不是泰勒·斯威夫特的那首脍炙人口的畅销曲,要比那老气的多,是几十年前的一部奥斯卡最佳电影的同名主题曲。

    电影的年纪几乎和阿莱大叔这一代人还要大。

    它是整个美国电影界60年代的收官之作。

    故事的内容很老气——

    在美国名校里,一个年级排名第一的富家少爷爱上了一个学艺术的穷家女,她聪明,开朗,活泼,伶牙利齿,从不饶人。

    女孩为了男孩放弃了去巴黎学音乐的梦想。

    男孩为了女孩放弃了家里宫殿一样的大房子和父亲提供的生活来源。

    两个人清贫而又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在故事的最后。

    却又天人两隔。

    上世纪六十年代,是美国社会巨变而割裂的十年。

    马丁路德金发表了“我有一个梦想”,得了诺贝尔和平奖,然后又死于枪杀,种族隔离政策仍在继续,阿波罗正在奔向月球,越南战争却又打的深陷泥滩。

    意识形态,种族仇恨,反战游行,嬉皮士运动。

    各种社会的冲突的影响也绵延到了奥斯卡的颁奖典礼上。

    有人全裸冲上舞台,有黑人演员被拒绝入场,有编剧因为左翼倾向,同情工人运动而被好莱坞封杀,上了制片厂的黑名单,只能化名接受颁奖。也有知名导演在颁奖典礼的现场,面对美军在越南节节败退的情况时,欣然说出“此刻,越南正在被解放……”从而引起舆论界的轩然大波。

    后世国外影评人在回顾奥斯卡的近百年的颁奖典礼时,曾提出过一种经典的批评论点。

    在社会上有那么多尖锐的矛盾需要去面对,那么多激烈的议题需要被讨论。

    世界上有那么地方正在流血,正在有人饿死,正在有人们死于枪弹和炮火的时候。

    美国电影学会的那些老掉牙的组委会会员们(5、60年代,电影学会有严重的老龄化问题,很多投票会员甚至还是默片时代的老古董级别的导演),竟然还把最佳影片奖颁发给了一部老掉牙的“爱情故事电影”。

    真是僵化的可怕。

    完全不知道当时美国社会上的年轻人想要看什么。

    是的。

    在整个奥斯卡影史中,《爱情故事》绝对算不上是多么有思想建设性的那一类。

    连它的歌曲都是那种悠扬的老掉牙的乡村音乐风格的钢琴曲,和社会上最受关注的激昂摇滚扯不上任何的关系。

    在那个混乱的年代里。

    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忽然之间就相爱了。

    他们又不能在一起了。

    它老套。

    它俗气。

    甚至观众都能猜的到剧情,它却又那么一剑穿心。

    蔻蔻似乎听出了音响里正在播放着的是什么歌曲。

    她跟着CD机的旋律,一起哼哼了起来。

    “……Howlongdoesitlast……(爱意会持续多久?我牵着她的手,她永远都在那里。)”

    “Canlovebemeasuredbythehoursinaday?(爱情,我可以用小时来衡量么?)”

    “IhavenoanswersnowbutthismuchIcansay.(我没有答案,但我的心会告诉自己。)”

    “IknowI’llneedhertillthestarsallburnaway.”

    (我知道我需要她,直到天上的所有星星都燃尽。)

    “……”

    清清脆脆的女生和甜美的男声交缠在一起,像是缠绕在一起的藤蔓。

    蔻蔻知道顾为经正在看着她。

    但蔻蔻却没有回过头来。

    呼~

    她只是轻轻的哈气,用指尖沾着水雾,在车窗上画出了一个圆圆的笑脸来。

第五百七十二章 参展画(上)

    邻居506室的魏先生一家三个儿子干事伶利,被新开的丰田工厂挑去做工,人人都有个正经活干。

    一来二去的,家业也就兴旺了。

    所以上个月一家子搬走了。

    新来的便是丹先生一家。

    与整日个喧哗個不休,半夜还时常能听见推牌九声音魏先生不同,新来的丹先生家里没有那么多的儿子。

    只有一个闺女。

    阳气不壮,便总显得有几分冷清。

    开始时听说丹先生是个做警察的,邻居里还热络过两日,大家出门时总会点点头,脸上多有几分笑意。

    警官好啊。

    警官警官,大大小小也是个官呢,是官就合该威风。

    把灶头烧的热乎了,将来托人家办个大事小情的,多少也方便。

    可惜。

    丹警官的那张冷着的脸,却像是你怎么点头,怎么笑,都烧不出个热气的模样。

    而且早出晚归的,不光邻居不太能见着,似乎连太阳都不太能见着。

    后来再听说,他们搞错了。

    丹先生这警官当的也不得意。

    在远郊路上当站班的交警,一站就是一天,太阳绝对是见到够够的,只是见到蚊子可能比见到的人都多。

    仰光城里当警官有三分威风,当交警的折一半,在远郊的折一半,苦兮兮站班的再折一半。

    这么一折一折又一折的折下去。

    却是连半分威风,都没有了。

    也是,但凡当官当的威风八面的,谁闲的没事跑到他们这边来住啊?

    看丹警官这窝窝囊囊的样子,应该是这一辈子光给别人敬礼去了,怕是连给你撤销一张罚单啥的,都吭吭哧哧的办不好。

    男人们也叫熄了跑过来蹭官气、烧灶头的想法。

    别官气没蹭到,蹭到了一声窝囊气。

    岂不是糟糕?

    女人们也不太喜欢丹太太。

    年龄小,瓜子脸,眉眼中总是带着淡淡的哀愁,病西施的模样。

    和看上去和她的儿子们一般粗壮野蛮的魏太太不同,丹太太不光把楼里的太太们全都给比了下去,一看就是那种惯常会勾引男人的主。

    若不是如今还大着个肚子,谁知道,又会惹出多少幺蛾子出来?

    丹太太一来,太太们就提了心,撇了嘴,睁大的眼睛,把自家的男人们纷纷看的紧了。

    与丹先生和丹太太不同的是。

    丹先生那里有多冷清,丹太太那里有多不招人喜欢。

    他们的闺女就有多招楼道里的同龄年轻人关注。

    丹太太固然漂亮,但毕竟年纪大了,就算是年轻个二十岁,恐怕也及不上家里的闺女美。

    纵然那些心里有危机感的女人们,看到丹先生的闺女的时候,也不得不承认一句,这真是窝棚草台里盖出了琉璃瓦来。

    楼道里的年轻人更是觉得,把喜欢推推搡搡的魏家三兄弟的祖宗十八代都加起来,也及不上那女孩的一半可爱。

    丹先生一搬进来。

    大家的心里的小炉子就被点了起来,乎乎的往里加炭火。

    烧的恨不得晚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

    他们想要跑去506室烧的灶头乎乎冒火的心思,恐怕比他们父亲还强烈些。

    当然。

    搞不好他们父亲那些心中的火苗,也有些说不得的心思是落在丹先生的女儿的身上而非他的那身警服身上。

    可惜。

    那女孩既继承了母亲的冷,又继承了父亲的披星带月,早出晚归。

    让大家空有想去搭讪的心思,都没有太好下手的机会。

    有人见过,对方早晨出门的时候,穿着一身非常素雅端庄的深色裙子。

    有带褶的裙摆和领结,胸口处的校徽有些人隐约曾听说过,似乎是一家本地非常好的私立中学。

    也有人从校门口的道路经过的时候,远远的见过围墙内整洁的草坪,成荫的大树,还有气膜蛋壳体育场光滑的银色充气穹顶。

    剩下的具体有多么好。

    他们就不知道了。

    这里能上到高中的年纪却还不辍学的年轻人,都不算多。

    更何况,那种学校,一个学期的学费,就是这里一家人加起来多少年的生活开销的总和。

    男孩子们见到这一幕,多是些焦急。

    仰光这种慢节奏的城市,多多少少,还依稀能看到些许残留的前工业时代社会的影子,人口流动不算大。

    同一片的地方的女人长大了,多还是要嫁给邻里的男人们的。

    可鸟儿一旦真的飞起来了,那可能就是直接飞走了,不会再落回这里来。

    而女孩子们,则多了些说不出嫉妒。

    都是住在这里的鸽子棚一样的小房子里的人。

    凭什么她就漂亮,爸爸是警察,还能上的起电视里的那种贵族学校?

    再加上蔻蔻整天整天的很晚回家。

    所以。

    固然丹先生一家人才搬来了几日,大家的心情就已然一日几变。

    还隐隐有些流言蜚语传来出来,按隔壁503在工厂里当女工的阿姨的说法——“嘿,谁知道,她在卖什么哩?”

    “我明天就去找他们!她学不会闭上那张臭嘴,我就教她怎么才能闭嘴。”

    哐哐哐!

    夜半时分的房间里。

    丹敏明把手掌在桌子上拍的山响一般,耳侧有青筋在抽搐。

    丹太太不吭声,她就那么默默的看着桌案。

    桌子上点着一根小蜡烛,烛火已经烧了一大半,白色的烛泪泼满了桌面,丈夫愤怒的脸庞在烛火中微微跳动。

    整个屋子里就只有头顶的一盏挂灯和卧室里的一只台灯。

    当然电灯却是一般情况下不常开的。

    一来是节省电费。

    二来,贫民区这边的送电线少,电压也不稳定。

    新建的那些工厂工业用电倒还能够保证,居民用电就会拮据的多。好运孤儿院那边,也是顾为经才出钱新改造了电路,才有了稳定的水电。

    丹敏明怒气十足。

    把蜡烛拍的倾倒了,滚落在地上。

    忽的一下,房间内就暗了下来,只剩下了窗帘外的月光。

    女人弯腰去捡蜡烛。

    她开始有点显怀,肚子大了,蜡烛滚到了桌子底下,够了两次够不到,第三次却直接不去够了。

    大概是看到这拥挤而又空旷的房间,想到为什么自己的命,就要比其他的官太太差那么多。

    她就坐在地上,又低低的哭了起来。

    “闭嘴,你让她闭嘴有什么用?她闭嘴了心里就不这么想了?家里一整天一整天都没个人,你上班了,蔻蔻又不在家。到时候受气受别人欺负的还不是我……还不是我。”

    “闭嘴,闭嘴……都闭嘴。”丹敏明重重的从鼻孔里吐出两条热气来,嘴里小声嘟囔着。

    也不知道是让隔壁的碎嘴婆闭嘴,还是让身边的妻子闭嘴。

    两者似乎都算不上成功。

    他本来就不是那么坚定的一个人。

    多多少少有些志大才疏的意味。

    仕途通畅,风光无限的时候,当然是一顺百顺,居移气,养移体,养出了几分上位者的气势。

    可此时此刻,他也只是一个无能的小警察,无能的丈夫,无能的父亲而已。

    把豪哥拉下马,想想容易,做到却难。

    在那里拍桌子发火生闷气容易,真要做些能够改变现状的事情,却也很难。

    无能为力——大概是中年男人最深刻的绝望和最悲哀的懦弱。

    可他又是这个家里唯一的男人了。

    不是么?

    丹敏明重新找了一根新的蜡烛点了起来,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今天是蔻蔻的生日啊……你给她做了汤呢。”丹敏明抿了一下嘴唇,“这么晚还没有回来么?”

    “或许是公交车等的时间比较长吧?”

    妻子犹豫了一下。

    “什么样的家教,需要天天做到晚上12点?”男人反问道。

    女人抿了一下嘴唇,没有说话。

    “不能这样下去了,不能这样了。”丹敏明低低的呻吟,“我还没有到要让女儿养这个家的地步,不能这样了,让她放学后立刻就回家。”

    妻子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只是又捂着肚子,低低的抽噎了起来。

    房间里,便只剩下了,男人无力的呼吸声和女人的抽泣的低声啼哭声。

    这段时间,耳边似乎日日都是如此。

    贫贱夫妻百事哀。

    ……

    门外传来锁孔插入钥匙转动的声音。

    女人扶着凳子从地上一点点的站了起来,男人也用力的揉了一下脸,露出了一个笑容。

    “蔻蔻,生日快乐,SURPRISE!辛苦了!”

    他对着进门而入的女儿说道,嘴里有千言万语想说。

    可在蔻蔻成人的大日子里。

    他最终还是只说出了一声辛苦了。

    “谢谢,你们还没有休息么?”蔻蔻走入房间,抱了一下自己的爸爸。

    丹敏明感受到了女儿今天的状态似乎和往日里不一样了。

    不过。

    他的注意力全被别的事情吸引走了。

    “蔻蔻,这不是你今天穿出去的那身衣服吧?”丹警官忽然警惕的问道。

    “嗯。我遇上了个朋友,很好的朋友。”

    蔻蔻点点头。

    她原本想说,她今天跑去小时候常去的集市散散心,买了身衣服,在私下里看看能不能把债务还了。

    但是迟疑了片刻。

    蔻蔻还是坦坦当当的把事情说了出来,不掩藏不遮蔽。

    她是干干净净的人,她的喜欢也是干干净净的喜欢,不求着谁,也不碍着谁,就应该大大方方的放在阳光下,放在月光里。

    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他还给了我这个。”

    蔻蔻从口袋里拿出了那封顾为经写给她的支票,“这里是十万美元的保付支票,爸爸,你拿去把债务都还了吧。”

    丹敏明看了看她手里的支票,又看了看女儿。

    他没有伸手去接,而是心狠狠的颤了一下。

    别人给了她……十万美元?

    他又不傻,说真的,高官显贵里在外面金屋藏娇,养金丝雀的多了去了。

    甚至蔻蔻的后妈,在他没有想好怎么面对女儿的时候。

    曾经都能算这样的“半只”金丝雀。

    可那是他的蔻蔻啊。

    他的心尖肉。

    她是多么骄傲,多么可爱的一个小姑娘啊。

    丹敏明觉得,就算把天底下所有的金币珠玉都堆起来,都堆的像是山一样高,都买不走他的蔻蔻的骄傲。

    可是……

    太多的生活重压,堆积到了她的身上了。

    女人看向蔻蔻的目光则显得更加复杂一些。

    大约有一分愤怒,六分惶恐,还余下三分喜悦。

    五味杂陈。

    那一分愤怒,自然是和丈夫一样,愤怒于竟然有人会把主意打到他们家的蔻蔻身上。

    相处的这些年。

    她这个当后妈的,肯定算不上什么白雪公主的恶毒皇后,蔻蔻也不是啥能忍气吞声的受气包性子。

    比起蔻蔻怕她。

    更多的,竟然是她更怕蔻蔻一点。

    但是内心深处,对这个小姑娘,多少还是喜欢的,比不上对自己肚皮里的这个的喜欢,但喜欢就是喜欢。

    六分惶恐,既是在担忧蔻蔻的未来,也是在担忧,蔻蔻会不会被人用空头支票给骗了。

    这如果是一千美元,她信。

    三千美元,五千美元,乃至一万美元。

    她都能接受。

    女人也是见过大钱的人。

    但十万美元?

    这张支票的可靠程度,就显得非常非常值得怀疑了起来。

    别的不说,能愿意开出单张十万美元等值的保付支票的银行就不多,而且这是美元,整个缅甸可能都找不到任何一家银行有这样的业务。

    有没有业务是一码事,愿不愿意给审批这样的资格又是另外一码事。

    保付的意思就是。

    如果这张支票无法兑现,账户里的金额不够,在限定好的金额以下,银行是会为伱担保赔偿这笔钱的。

    只有那些真正的拥有极好信誉,甚至和银行维持合作了上百年几代人的客人。

    它们才会愿意为你开设这项服务。

    她丈夫以前还在位的时候,她们家也离这种资格差了十万八千里远。

    蔻蔻年轻不懂这些,她却是知道的。

    人人都有个价码。

    十万美元,实在太离谱了。

    不是说蔻蔻值不值这笔钱的问题,而是那些男人们从来就没有这么给的,就没有这种价格。

    十万美元。

    你随便都可以叫一屋子的漂亮女孩了。

    她很担心蔻蔻被人白白骗了身子。

    至于余下的那三分情感,那自然是一些不好说的,不应该说,却有不得不在心中诞生的,生活又看到希望的惊喜了。

第五百七十三章 参展画(中)

    “支票是真的。”

    蔻蔻注意到阿姨的眼神,轻声说道,她又一次的把手中的支票递了过去。

    丹敏明盯着女儿。

    蔻蔻也目光毫不躲闪的倔强的盯着爸爸。

    父女沉默着对视着。

    语言的交流在这种目光的对视下,都显的苍白而无力。

    那么一瞬间,有一种对生活几乎要沸腾怒意出现在了丹敏明的眼中。

    他重重抬起手。

    恍惚间。

    他似乎又变成了带着象牙柄的手枪,穿着高级警官制服的要员。

    他想要撕掉这张支票,一巴掌扇在蔻蔻的脸上,让她不要操心家里的事,然后提着枪出去找人拼命。

    丹敏明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去找谁拼命。

    找某个老男人。

    找邻居家的碎嘴大婶。

    找豪哥。

    或者……随便找些什么东西,就算是找自己也好。

    这种强烈的,心脏一跳跳的踌躇的感觉,让丹警官觉得自己简直就要疯了。

    如果他这个当父亲的不找别人拼命,无法把胸中的怒火发泄出来,他就想要拿起枪给自己来一下。

    可是最终。

    怒火还是颓然的消散了,似是没有来得及燎原,被现实一吹,就飞散成烟的野火。

    蔻蔻对顾为经说的没错。

    她的父亲从来都不是一个真正勇敢的斗士。

    片刻后。

    丹敏明又变成了那个衰弱的,无力的,脆弱的需要女儿来照顾的中年男人。

    扇在女儿脸上的手变成了拥抱。

    他把蔻蔻抱在怀中,然后嚎啕大哭。

    “对不起,对不起,爸爸不好,爸爸没有给蔻蔻好的生活,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这是我女儿18岁的生日啊,这是我女儿18岁的生日啊……”

    他撕心裂肺,哭的歇斯底里。

    蔻蔻伸出手,反过来把爸爸抱在怀里,轻轻的拍打着他的后背。

    仿佛她是大人,对方才是孩子。

    “没关系的。”

    蔻蔻脑海中想到了一句话。

    “爱,就是永远不说对不起。”——刚刚车上所放着的那部老电影《爱情故事》里,留下的最为经典的一句台词。

    “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的,不是的,这是你女儿度过的一個最好的生日,真的。”

    她轻拍着丹警官的后背,轻声哄着。

    铛,铛,铛。

    大门被有节奏的轻轻敲响了三次。

    丹敏明的哭声被打断了,这里的楼门很薄,隔音也不好。

    刚刚情绪上来了,他只想着要哭。

    可此刻。

    他意识到了自己一个大男人的哭哭涕涕的声音,传到了楼外,也可能被左邻右舍的听了个真切。

    丹警官立刻就又觉得不好意思了。

    他重重抹了一把眼泪,板着一张脸,走到门口,拉开了房门。

    “咦?你是。”

    出乎预料。

    门外站着的,不是他以为的听见这边大半夜不睡觉在家里乱嚎,而怒气冲冲的找上门来愤怒的邻居。

    而是一个正在对他微笑的年轻人。

    对方长的很干净,衣服也很干净。

    大夏天也穿着戗驳领的正装外套,白衬衫打领带,擦的很亮的皮鞋。

    那副衣冠楚楚的模样,就好像是刚从什么正式的会议场合里走出来的一样。

    看上去就是那种很乖的好孩子。

    丹敏明的第一印象就给他打到了8分以上。

    8分。

    不是以这里的小鸽子窝的访客标准的8分,而是他以前的那座官邸来访客人的标准,也能打到8分。

    年轻人不算多么帅,这衣服也不是那种贴合身体又裁缝一针一线做出来的那种定制正装。

    但是很规矩。

    衣服很规矩,人也很规矩。

    大夏天的还整出这幅打扮。

    如果不是自觉寒暑不侵的神经病或者装逼犯的话,那么只能说明,要不然他觉得出席的场合很重要,要不然他觉得自己拜访的客人很重要。

    当警察的人,都很喜欢规矩的客人。

    尤其是官权柄大了以后,不少人都会觉得自己能跳出规则以外,遇到的飞扬跋扈的人不少。

    天是老大,爷是老二的也有。

    愿意守规矩的人就少了。

    更难能可贵的是。

    这小伙子身上有一股静气,安安静静的站在身前,对自己微笑。

    很恭敬而不谄媚。

    这就让丹敏明更加喜欢了。

    不过。

    他立刻自嘲的回神——如今的自己,哪里还会值得有人谄媚的对待呢。

    下一瞬间,丹警官发现,他竟然认识门外的人是谁。

    他愣住了。

    “你是,那个,那个……”

    “顾为经。叔叔,我们见过的,您还邀请我蔻蔻过生日的时候,来家里玩不是么。”

    年轻人将怀里抱着的盒子递过去,“抱歉,今天带蔻蔻去过生日去了,所以送她回家晚了。蔻蔻说不用送上来,我觉得既然都到了家门口,便没有这样的道理。只是第一次拜访叔叔婶婶,也肯定不应该空着手来。我没有准备什么礼物,实在太晚了,找了一圈,也找不到能买到给阿姨合适伴手礼的地方。”

    “希望您不要见怪。”

    顾为经将手里的一条香烟递了过去。

    不算是谎话。

    他确实是没有找到什么太好的礼物,就旧地取材,从阿莱大叔的后备厢里搜刮了一条还没开封的云斯顿牌香烟。

    顺走拿了上来。

    阿莱大叔日常的生活中,几乎没有任何开销。

    他给对方开的那几百刀的可怜工资,大多数就全都花在香烟上了。

    阿莱大叔抽的烟不差的。

    美国云斯顿香烟的缅甸版,每包20000缅币,这整整一大条按照现在的汇率,也得60美元上下。

    并非特别名贵的香烟种类,也不寒酸。

    不算高不算低。

    做为初次见到同学长辈,到人家里做客的礼物刚刚好。

    阿莱大叔让他随便拿,反正他抽不完,顾为经当然没有这个脸沾阿莱大叔这个便宜。

    他决定回去后就把老顾同学找国外客户囤积的那些爆珠万宝路库存全都给阿莱大叔拿去。

    六十多岁的人了。

    如今还想职业生涯开出第二春,一天天练画练的不积极,倒是抽烟抽的没个够!

    顾为经决定,他拍板替顾老爷子做主给戒了。

    嗬,至少国画水平突破职业二阶以前,就别抽了。

    老顾同学不用谢他。

    ……

    顾氏书画廊二层的卧室里,带着一身的酒气,舔着狂炫欢迎宴塞满的大肚皮的顾童祥,此刻已经沉沉的睡去了。

    不知是在回味今天他在主席台上,对着整个台下坐着的同行艺术家们,装逼成功的滋味。

    纵然在睡梦中。

    顾老头的嘴角依旧洋溢着幸福而甜美的微笑。

    忽然。

    “阿嚏!”

    顾童祥重重的打了一个喷嚏。

    顾老头并没有因此从梦中醒来,他只是下意识的咂咂嘴,揉揉嘴角,嘟囔了一句:“我,大画家。”

    然后便又翻身,沉沉的睡去。

    鸽子屋很小。

    那种一室一厅,和别人共用楼道里的厨房和厕所的布局。

    也就没有什么客厅,起居室之类的讲究和区分了。

    卧室是丹敏明和妻子的。

    客厅的那张折叠桌,摊开来,就是一家人的餐桌。

    收起来后,再把旁边的床放下来,就变成了蔻蔻的卧室。

    丹敏明大概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那个在之前跟随大老板陈生林考察商务项目的时候,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女儿的同学。

    他更是完全没想到。

    这张支票竟然是他拿出来的。

    地位变化的太快,震惊程度有点大。

    所以。

    把顾为经让进屋里来后,他一直沉默的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年轻人从头到脚的打量。

    丹敏明在惊叹于顾为经的变化的同时。

    顾为经也在感慨于丹敏明的变化。

    网上有一个话糙理未必糙的说法——事业是男人的壮阳药。

    爷爷眼瞅着西装穿起来,生发剂抹起来,小腰扭起来,容光焕发的竟然渐渐的有了些返老还童的样子。

    但蔻蔻的父亲,没有了一身的官衣。

    便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衰老和佝偻,化做了一颗因缺乏养分而枯萎的大树。

    他在陈老板身边看到对方的时候,才是不过仅仅几个月前的光景,那时对方还是有秘书随行跟在身边,前仆后佣威风八面的大人物的模样。

    现在却已经沾满了一头的寒霜。

    传说中伍子胥家道中落,为了躲避楚王的搜索,急急忙忙的逃过昭关,一夜间就白了头。

    蔻蔻的父亲,也是差不多的模样了。

    倒是阿姨显的很热情。

    她不认识顾为经。

    脑海里想的也没有丈夫那么复杂。

    但既然蔻蔻领上门的是一个看上去文质彬彬,仪表堂堂的男孩子,而不是她以为年纪比她还要大的什么老男人。

    她心中就已经在念弥陀佛了。

    听说是德威学校里的同学,学习成绩也不错。

    好,这样更好,门当户对,额……如今就算谈不上什么门当户对,也还可以说是郎才女貌嘛。

    和顾为经随便聊了两句后。

    女人关于那张支票,到底是真的,还是还是假的,探究的心思还有,却也没那么看中了。

    无论是一时上头,想要在女孩子面前逞逞强,还是家里真的有点大钱,偷偷拿了长辈的支票本签了张出来。

    何必非要戳破呢?

    有这个心就是好的,送给蔻蔻的礼物,就让蔻蔻去拿着。

    真的也好,假的也罢。

    心总归是真的的。

    所以,她邀请顾为经留下来吃晚饭,语气中带着这样的“生日宴”会不会给女儿丢人的小心翼翼。

    顾为经没有任何扭捏的故作姿态,就答应了下来。

    女人端着菜,跑去公用厨房那里用灶台重新热一遍,顾为经帮着蔻蔻一起收拾桌子,铺上桌布。

    菜好了,端上来。

    桌子上被多点了几跟蜡烛。

    丹敏明夫妇坐一边,蔻蔻和顾为经坐在另一边。

    本来是寒酸的停电场面,却因为是过生日的缘故。

    简简单单的几菜一汤。

    看上去意外的多了几分烛光晚餐的旖旎。

    “尝尝这鸭子……阿姨做盐水鸭做的可是很不错呢,专门跟人家大厨学过的。”丹太太给顾为经夹了一块大鸭肉。

    “今天晚上,是蔻蔻陪你出去玩了?你带她去哪里了?”女人试探性的问道。

    “是的,阿姨,放心好了,不过不是蔻蔻陪我,是我陪蔻蔻,我是小弟,她罩着我的。”

    顾为经笑道。

    女人也跟着笑着眯了眼睛。

    “蔻蔻带着我去潮汐市场那里转了转。不过,阿姨,蔻蔻可小气了,一点买东西让我讨好的她的机会都不给,几美元的衣服,都不让我付款,搞的整个市场里人家的摊主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

    顾为经打小报告。

    蔻蔻瞪了顾为经一眼,很可爱。

    “蔻蔻一直都是好孩子的。”阿姨温柔的说了一句,“顾……小顾,你喜欢我们家蔻蔻。”

    “喜欢。”

    顾为经抿了一下嘴唇:“很喜欢,谁能不喜欢呢?”

    阿姨接着笑。

    “小顾,方便问问,你父母是做什么的呢?”

    “阿姨!”

    蔻蔻忍不住,轻轻打断。

    “问一问,问一问又不打紧的,也许我以前还认识呢。”

    女人这次没有让着继女。

    到了如今的地步,她倒也不是想着考量考量对方家境怎么怎么样,只是想替小姑娘再把把关。

    “我父亲出国了,从小我跟着爷爷生活,也许在家长会什么的时候,伱们确实见过。我们家是开画铺的。”

    画铺?

    女人绞尽脑汁的思索,也没有想到本地的艺术界有这么牛气的家庭。

    “在泰国么,东夏,还是日本……”

    “就在仰光河那边的旅游区,店铺开的不大,有空可以请您去看看。”顾为经回答说道。

    女人心中涌上了一瞬间的失望。

    不过。

    她并非那种非要搞家境攀比的那种人。

    以前就不是,她自己也是小门小户里出来飞上枝头的,到如今这步,还在这里搞嫌贫爱富的,就太没有劲儿了。

    “好啊好啊,有空一定去。”

    她脸上的笑意丝毫不改,又给年轻人夹了一筷子的菜。

    “那个——”

    女人本想要再说些什么,却被丈夫直接打断了。

    “好了,你少在这里旁敲侧击的,看你那小家子气的样子,让蔻蔻在人家朋友心里看了笑话,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替你回答了。”

    丹敏明不耐烦的敲了一下桌子。

    “既然是他开出来的,那张支票,是真的。”

    男人扫过对面的女儿和旁边的男生。

    他重新把目光落在了旁边的妻子脸上,简单粗暴的下达了结论,“好了,话题就此结束,专心吃饭。”

    “去,拿两瓶啤酒过来,我今天和小顾喝一杯。”他指挥自己的妻子。

    “想要喝酒我陪你喝,想要抽烟,自己出去抽,顾为经他不抽烟不喝酒,爸,你少跑来祸害人家。而且那送的酒靠不靠谱还不知道呢。”

    蔻蔻在桌子底下,轻轻的踢了丹警官一脚。

    “这就护上了,女孩子真的是天生胳膊肘向外拐。”阿姨笑呵呵的,“不过不抽烟不喝酒好啊,小顾,真是好孩子的。”

    丹敏明仍然站起身,去窗台上拿了一瓶啤酒过来。

    这里的人穷。

    但这里几乎人人都喝酒。

    刚搬来时,有邻居送的伴手礼也一般都是一两瓶啤酒。

    除了穆斯林国家因为宗教戒律的原因以外,全世界几乎所有国家的贫民窟都有严重的酗酒问题。

    不是越穷的人,越没有自律,越挥霍。

    而是生活已经太苦了,如果不找点东西麻醉自己,日子就过不下去。

    工业革命时期,欧洲的很多文学作品里,工人和酒精几乎是绑定在一起的。

    可换一种立场想一想,那时的贫民普遍需要工作12到16个小时每天,严重的身体损伤,肌肉疼痛,再加上冬季平均只在几度的气温。

    如果不灌自己两瓶酒的话,没有这种廉价的消费品,晚上几乎是不可能能睡着觉的。

    丹敏明不理会拦着自己的蔻蔻。

    他还是开了一瓶酒,端着酒瓶站起身,向顾为经敬了一杯。

    顾为经也急忙拿着装汤的碗站起来。

    “小伙子,谢谢你的钱,谢谢。敬你一杯,我……感恩戴德……”

    “叔叔您。”

    “让我把话说完。”丹敏明挥挥手,他似乎下定了决心:“但有些话我要说在前面,这钱,我会想办法还的。我丹敏明这辈子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成绩,也不是一个好的父亲,我什么都可以卖,什么都不可以不要,但我们家唯独不卖女儿。蔻蔻是个好姑娘,她不是任何钱可以衡量的,你要喜欢她,她喜欢你,那很好,叔叔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但若是,你觉得把我们家蔻蔻买走了,那你现在就把钱拿回去。我就是去卖血,卖命,都不卖我们家闺女。”

    “爸爸。”

    蔻蔻眼睛又有点红红的。

    “是的,没有能拿钱买蔻蔻,我只是希望自己能帮上一点忙。”顾为经弯腰。

    屋内仅有的两个男人碰了一小杯。

    碗和瓶子碰撞在一起,酒和汤一饮而尽。

    “这笔钱。”

    蔻蔻想了想,她又把那张支票拿了出来,交给后妈。

    “我回来的路上想过了,现在就说清楚吧,请您去看看家里有那些急债,那些金融公司的贷款,拿去清了。剩下的,不要动,抱歉,委屈您继续在这边住几年。这钱,我要拿去上大学。”

    蔻蔻似乎在回来的路上,就已经深思熟虑过了。

    “我不辍学了,我要继续完成我的学业。我要读大学,读好大学,我要走出去,我上了这么多年的国际学校,到了临门一脚的时候放弃了,实再太可惜了。我不想当一个柜台文员,过那种这辈子一眼就望到头的生活。”

    “我要过的不一样。我要走出去,去更大的舞台,更大的天地,见证更好的人生。所以,这是我的钱。”

    蔻蔻用眼神看着顾为经。

    我最酷了。

    你说的。

    女人稍微有点犹豫。

    当做假支票的时候,她觉得无所谓。

    可如果这钱是真的……那是货真价实的十万美元的真金白银。

    她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钱是否用在更加急迫的地方。

    丈夫却重重的一拍桌子:“说的好,就这么办。”

    一家人就这样吃晚了一顿不算热闹的生日宴,丹敏明似乎只喝了一瓶酒,却仿佛就已经醉过去了。

    趴在桌子上醉的不醒人世。

    顾为经吃晚饭告辞出门,蔻蔻去和后妈一起收拾碗筷。

    她端着餐盘走出房间的时候。

    身后的父亲似乎突然睁开了眼睛:“顾为经,他……就是你选择的那个人么?”

    他低声的问道。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有似乎能拓展出无数多个问题。

    他可靠么?

    他有能力保护你么?

    他会不会也向我一样,在面对困难的时候,只会颓然的对自己的脑袋举起枪,想要逃避?还是会举起双臂,挡在你的身前?

    以及——他爱你么?无论过程怎么辛酸,你都能告诉自己,我不后悔么?

    大概是老警察多年以来积攒的经验。

    亦大概只是知女莫如父。

    丹敏明似乎察觉到了蔻蔻那层没有说的内幕。

    蔻蔻依然没有解释。

    她端着盘子,背对着父亲,点了点头。

    “好,那你就去送他下楼吧,给他一个拥抱,或者别的什么。”丹警官也点点头。

    蔻蔻把盘子放在一边,飞奔着下楼追了出去,碎花裙的衣摆抽打在掉了漆的楼梯护栏间。

    仿佛是一只翩跹的蝴蝶。

    “这么我送你,你反过来送我的,就没完没了了。”

    顾为经拉开车门时,看着跑过来的蔻蔻,无奈的说道。

    蔻蔻不说话。

    只是看着他笑。

    她曾经以为今天漫长的没有尽头,现在却觉得就这么没有尽头的直到宇宙的最后一秒。

    也挺好。

    “我刚刚在楼上说的是真的,我要去上大学,我不再去酒吧兼职了,只剩一个多月了,我至少也要申请一个TOP100的前列学校,我要努力,我也想请你帮我。”

    顾为经朝蔻蔻比了一个大拇指。

    “真棒。”

    蔻蔻眼睛亮睛睛的看着身前的男生。

    “我想抱你一下。”蔻蔻在心中说道,“不,我想亲你一下,可是,我知道你喜欢的是酒井小姐。说好了,我不会去给你添麻烦的。”

    所以她只是笑着挥手。

    “是啊,我们要做一辈子的朋友,我将来要罩着你嘛。”

第五百七十四章 参展画(下)

    “顾为经,谢谢你今天愿意上楼——”蔻蔻说道。

    ——也谢谢你愿意在桌边说喜欢我。

    虽然我知道。

    你只是想让我在父母亲面前好做。

    蔻蔻看着顾为经上车,她微笑的站在原地:“楼上的对话,就让留在楼上吧。至于今天的事情,我会自己去找酒井胜子说清楚的,不用你担心,晚安。”

    真正重新盛开的她,从来都不会是一个可怜巴巴的要别人施舍而来的感情的柔弱女子。

    我很喜欢你。

    真的喜欢你。

    或许我爱上你了。

    你也爱我么?那么真好。

    伱不爱我么?那就大胆的去爱你想爱的人。

    人只能因为心动和喜欢而爱上一个人,而不会因为怜惜而爱上一个人,虽然这两者的情况很近,有时分的不太清楚。

    蔻蔻却很清楚。

    顾为经对她的感情,有怜爱,有同情,有关怀,当然……应该也有一些的喜欢。

    但那还没有到爱的地步。

    他更喜欢酒井小姐。

    蔻蔻从来都很聪明,她也从来很骄傲,很坚强。

    如果你想因为怜悯而把心分给我一些,那我就一点都不要。

    感情并非天平上的利益交换,蔻蔻从来都不是那种,爱一个人,就想要收获得什么回报的人。

    既对不起我,也对不起酒井小姐这种好女孩。

    我要的,会是有一天,你要大大方方的看着我的眼睛,说你爱我。

    汽车发动。

    顾为经侧着头,静静的看着车窗外,那個楼道前站着的少女在夜色中逐渐远去。

    他的呼吸打在车窗上。

    水雾朦胧。

    玻璃上又重新出现了那个圆圆的,正在对自己微笑的笑脸。

    “顾先生,我们回家么?”

    开车的阿莱大叔问道。

    “不,直接拐过去,去好运孤儿院,然后您就去休息吧,不用再管了,今天晚上真是麻烦了。”

    顾为经轻声说道。

    他低下头给顾童祥发了条短信,告诉爷爷今天晚上他想去采风,就在胜子小姐在好运孤儿院的那间小画室,晚上就不回去了,不用担心。

    不过。

    以今天爷爷在欢迎宴上占小便宜,喝的人家进口红酒的杯数来看。

    对方看到这条消息。

    应该也是周日早晨的事情了。

    “当你拿起笔的时候,你必须发自内心、坚定不移的相信,就是它,就是这幅画,摆在我面前的就是参加新加坡画展上的终极之作。发自内心的相信,在几个小时后,我将放下画笔,把它照下来发给组委会的邮箱。甚至获奖与否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只是能把我现在的心绪,我的情感完完整整的记录下来。”脑海里,又响起了酒井小姐的声音,

    “那么,胜子……就是现在。”顾为经在心中回答。

    顾为经打开小画室的灯,墙上的钟表指向了差五分钟到凌晨两点。

    此刻正是暮色最深,最为寂寞的时候。

    他把书包墙角放好,在飘花窗台边摆放着的咖啡豆和茶叶之间摇摆了片刻,最终选择了拿了一包红茶出来。

    他拿了两瓶矿泉水倒进了热水壶之中,放在底座上加热。

    然后独自走到窗边。

    拉开窗帘,看着窗外的月亮。

    世界上大概绝难找到有像仰光这样有矛盾气质的特殊城市。

    那么繁忙又那么缓慢。

    有些数据的说法,仰光省的人口大约和纽约生活圈的人口相差仿佛,城市用电量只有前者的不到十分之一,人均年度消费电量更只有前者的十五分之一。

    白天的时候。

    你能看到大几百万人口在这个城市中的生活,车马喧哗,人来人往。

    但太阳刚刚落山。

    整个城市顷刻之间,就变得又小又安静。

    没有外立面亮满灯盏的摩天大楼,没有巨大的多媒体数字广告牌,什么都没有。

    所以,等整个世界都睡过去的时候。

    夜色寂寥。

    月光就会显的格外的明亮。

    如白纱般好似实质。

    顾为经喜欢夜晚。

    人们说,夜晚是属于艺术家的时刻,他不知道这话说的正确与否,他只是喜欢看月亮时的那种感觉。

    世界上大概绝难找到有像月亮这样有矛盾气质的浪漫意象。

    激情的月色,沉静的月色,凄冷的月色,团圆的月色,圣洁的月色……

    神女,狼人,罪犯,智者……

    无数人将无数种不同的象征和意象,都强加在这颗照耀了地球足足45亿年的卫星上,它们彼此纠缠,彼此矛盾,又彼此融合的恰到好处。

    顾为经看着月亮的时候,总是会在心中微微一动。

    或者说。

    顾为经心中微微一动的时候,他总会想要去看看月亮。

    从植物园回来的时候,他就看了很久的月亮。

    那时。

    他便想起了一个多世纪以前,画下《雷雨天的老教堂》的卡洛尔女士,也在相似的月色下从门前的街道前走过。

    顾为经想到了她,想到了一个画家的人生命舛,想到了一个人的一生,真正重要的到底应该是什么。

    如果你对未来并不笃定,如果就算做的足够好,也无法走到功成名就的最高处,你是否依然有勇气,去拿起画笔?

    那天他明白了迫使自己提笔作画的动力到底是什么。

    所以,他画出一幅很棒的《紫藤花图》。

    而今天。

    他想起了所发生,所经历的那一幕幕。

    蔻蔻,她的父母,集市里的点点灯火,那些不分昼夜的在大集里工作的人们,摆夜摊打扑克的老大爷和那些疲惫的工人。

    灯火酒绿的夜店街、颓丧而迷茫的苗昂温、狠厉又在心中深处藏着害怕的吴琴莱和难以琢磨的豪哥。

    当然还有装的很硬汉,在得常所愿的酒宴上,又哭的泪流满面的老爷子。

    以及打扮的看上去沧桑无比,内心却又很细腻的真硬汉阿莱大叔。

    一件件,一桩桩。

    仿佛被月光投影到了脑海中,走马灯一样的依次从眼前闪过。

    “呜——”

    加热灯熄灭,热水壶低低的鸣叫了起来。

    顾为经走过去关掉电源,将茶杯拿出来。

    他加了一小把的茶叶,倾斜水壶,望着深绿色的茶梗在杯中起伏。

    绿色的茶叶在水面下纠缠在一起,似盘根错结的一团水草。

    顾为经端着茶杯回到窗边,一边看着月光,一边捧着热茶,小口小口的喝着。

    刚刚在蔻蔻的家里喝了不少的汤,他并不口渴。

    顾为经只是下意识的觉得,当你在月光思考有关艺术创作的东西——总是要在嘴里喝点什么,才算是应景。

    李白,贝多芬、梵高这种都喜欢喝酒。

    酒可以安神,可以麻醉。

    贝多芬每晚必喝葡萄酒,梵高则视苦艾酒为生命中的“缪斯源泉”,一边在画架前泼墨,一边大杯痛饮,宣泄心中的苦闷,直到就那么沉沉的睡去。

    巴尔扎克则不喜欢酒。

    他认为喝酒容易让他睡着了,而创作时应该狂喝咖啡,咖啡可以提神。

    巴尔扎克在日记中写道,自己一辈子喝下的咖啡可以“装满整个赛纳河,这对健康没有好处,可……这却是我创作必要的一环”。

    大文豪白天在各种上流沙龙流窜,研究如何傍上富婆小姐姐,寡妇老阿姨。晚上则在公寓里奋笔疾书,赶在出版商和债主们冲上门打爆他的狗头之前,生死时速的交完稿。

    他喝着咖啡,在漆黑苦冷的深夜里,在纸面的空白处写下“总有一天,我,奥诺德(巴尔扎克的名字)这样的人,早晚能娶到一位有钱的寡妇!”的宏伟志向来不断的鼓励自己。

    (注:巴尔扎克,因为喝了太多黑咖啡,所以他长期以来,都患有严重的胃病和高血压问题。)

    然后再拿着出版社给的稿酬,找裁缝定做好了巴黎最时髦的装扮,继续出门去专心傍富婆。

    有些时候反过来。

    白天赶稿,晚上陪贵妇人聊天直到凌晨。

    巴尔扎克这辈子不仅把自己写成了“法国现代之父”,还搞定了包括但不限定于45岁女邻居贝尔尼夫人,拿破仑手下将军遗孀41岁的阿布兰代公爵夫人,还有乌克兰来的大贵妇德·汉斯卡夫人……

    这种夜猫子一样的旺盛的双面人生精力背后,那足以填满塞纳河的黑咖啡,功不可没。

    顾为经思考的时候,不喝酒,也不常喝咖啡。

    他喜欢喝茶。

    世界上大概绝难找到有像茶这样,有矛盾气质的绝妙饮品。

    它同时包含了酒的特质,也包含了咖啡的内涵,既有丰富的氨基酸,又含有大量的茶多酚。

    氨基酸可以安神助眠。

    茶多酚却又可以让人保持兴奋,抵挡困倦。

    顾为经轻轻喝着杯子里的热饮料,感受着微微的苦涩,微微的回甘,那种味蕾和神经末梢的微妙平衡。

    这个世界真是如此矛盾。

    他想着。

    顾老爷子想让他选上国家美协的期待是真实的。对方自己入选后,那种痛哭流涕的情感也是真实的。

    苗昂温的阴狠是真实的,他的无助和痛苦也是真实的。

    蔻蔻的坚强是真实的,她的脆弱也是真实的。

    门口听到的那位丹警官懦弱的哭声是真实的,他站在自己的身前举着酒杯,红着眼睛对自己说,他这辈子什么都可以卖,什么都不重要,卖血卖命都无所谓,唯独不卖闺女时,对蔻蔻的爱也是无比真实的。

    甚至豪哥。

    如果不是今天接的那个电话,顾为经永远也不可能会想到,这样一个人,竟然会在那里想要给他解释什么自己不算真正沾血的坏人。

    这种被称一句“恶贯满盈”都不为过的大枭,竟然会想在自己这里,在自己一个高中生身上,获得心里安慰?

    这种事情。

    说出去,又有谁会去相信呢?

    包括自己,他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冷硬的斩断和蔻蔻的感情,对她的哀伤不理不睬。可当她在自己怀里流泪的那刻,他同样违背了理智。

    强者会懦弱,懦弱者会刚强,富贵者有求不得,贫穷者也有小欢喜。

    好人会哭,坏人也会不敢面对自己。

    人人心中都有两面性。

    人们可以因为无心的一句话而互相伤害,也可以因为一个简单的拥抱,一个寒酸的小手链而变得无比坚强。

    不过一天的时间。

    顾为经却觉得眼前这个世界就变的不一样了。

    那种同一首由心血奏鸣出的歌剧,用廉价的飞机经济舱赠送的几块钱小耳机听,和走进维也纳的金色大厅身临其境之间的不同。

    它变的细腻而丰富。

    原本只有响,不响,喜欢,不喜欢,爱,不爱,强大,不强大,幸福,不幸福……这种直板板的“1”和“0”的区别,增加出了中间可以无限延伸的小数点。

    阴与阳间的僵硬分隔间出现了影子。

    光明中有黑暗,黑暗中也有光明。

    于是。

    世界像是一尾阴阳鱼一样开始不段流转,出现了声部的灵动变化,出现了男声和女声之间的呼应,小提琴的揉弦,钢琴的延音,单簧管的吐音……它们从黏糊在一起的一团“声音”,开始不断的分离,分离出彼此不同的特色。

    顾为经拉开窗户,让晚风吹拂过来。

    自从莱雅达区的那些大工厂开始投入运营之后,酒井小姐就不让屋里经常开窗了。

    画室里的空气净化器也是一天24小时,不分昼夜的开着。

    顾为经却把自己完全沐浴在了仰光的夜风之中。

    或许有一天。

    严重的空气污染会像胜子担忧的那样摧毁这里的空气,让城市的月色也变得雾霭沉沉的。

    好在现在。

    晚上的月色依旧很明亮,空气里也只有很微微的爆竹燃放过后被吹的很淡的那种味道。

    这是少数几个晚上也不会停工的轧钢加热炉的大烟囱里,散发出的那种硫磺味道。

    他站在月光里,一口一口着喝着茶,听着整个城市睡着后发出的声音。

    万籁具寂中,又带着百种风情。

    或许。

    他现在所想到的,所听到的,所看到的,所品尝到的,便是真正的人间喧嚣。

    月亮也好,茶也罢,都是人类的情绪的某种象征。

    顾为经觉得。

    大概绝难找到他今天这样微妙的绘画新加坡双年展参展画的情绪了。

    不激烈。

    不颓丧。

    恰到好处。

回家晚了。

    如题,不确定今天晚上来的及更完。

第五百七十五章 经验分配

    顾为经准备好画板,调色盘。

    他打开系统面板,望了一眼目前的数据。

    【人物:顾为经】

    技法面板——

    【油画技法:lv.6职业三阶(156/50000)】

    【素描技法:lv.5职业二阶(9999/10000)。备注:破境任务待完成】

    【中国画技法:lv.5职业二阶(9999/10000)。备注:破境任务待完成。】

    ……

    技能面板——

    【书画鉴定术:62次/1000次(升级进度)】

    ……

    经验值面板——

    【当前可分配自由经验值余额:10012】

    顾为经知道,他即将要画的就是他最终的参展作品。

    所以他准备调整到他现在能达到的最好状态。

    不留下任何的遗憾。

    “阿莱大叔说,好人会有好运气,老天爷会罩着我么?”

    顾为经在心中想着,他点开一边的百艺树。

    选择浇水。

    系统面板上立刻就弹出了一行文字。

    “您是否选择浇灌百艺树?本次浇灌将花费1200点自由经验值,此次浇灌将手指涂抹法从“普通”提升到“传奇”等级概率为“8.1%”。”

    顾为经选择了“是”。

    系统面板上,那棵银色的小树上空,倾刻间就又下了一场雨。

    他的耳边出现了和上次浇灌时,一般无二的那种植物生长的轻微哔波声。

    遗憾的是。

    系统是一个冷漠而严苛的存在。

    它并没有因为他拒绝了豪哥那300万美元的邀请,而真的有什么运气上的变化。

    十二分之一的机率,再次以失败告终。

    【您并未能将杂项·手指涂抹法由(普通),提高至(传奇)等阶。】

    【您已经获得1.8%的额外累计成功率!】

    面板上出现了相关提示。

    顾为经再次尝试点选了浇灌按钮。

    果不其然。

    再次浇灌耗费的经验值数量又有少许的提高。

    “您是否选择浇灌百艺树?本次浇灌将花费1500点自由经验值,此次浇灌将手指涂抹法从“普通”提升到“传奇”等级概率为“9.9%”。”

    他初时在心中定好了主项技法和百艺树五比一的分配比例。

    现在也不准备改变。

    10000点经验值的五分之一。

    2000点经验值。

    正好是浇灌一到两次水之间。

    “好吧,其实今天晚上我的运气已经够好的了,就当是为好运气积福,累积到将来吧。”顾为经坦然的一笑。

    期待一次好运气就可以了。

    没有结果。

    顾为经也不想强求。

    就像他所说的,留给将来。

    顾为经又留下了1000多点经验值,做为平常时,可能会用到的书画鉴定术的花销储备。

    然后把剩下的7000点经验值,一次性的全部都分配到油画技法之上。

    中国画和素描两项技法,目前都被职业二阶的瓶颈卡着。

    油画技法是他目前画融合画时,能用上的画法种类里,唯一可以继续加点的。

    “您是否选择将7000点自由经验值分配到“油画”技法之中?”

    “是。”

    系统面板闪了一下。

    油画一栏的经验进度条被填满了大约七分之一,变为了“7156/50000”。

    他伸伸手指。

    感受了一下技法提高后,带来的那种微妙的变化。

    顾为经站在画板面前。

    他没有冲动的立刻动笔,跟随肌肉记忆,直接开始画出二十多幅练习下来,已经变得熟练至极的素描底稿。

    而是思考了一下。

    从头开始审视他脑海里画面的构图。

    顾为经开始设计这幅画的时候,初版的《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采取的是最传统的金字塔式的三角构图法。

    画面的视觉重点,从两侧到中央逐渐收窄变高。

    左侧是玩耍的孩子们。

    右侧是正在老槐树下正在为茉莉小姑娘洗头的阿莱大叔。

    画面的中央,远景的最高点,阳光打来的方向,则是那尊孤儿院里的老旧圣母像。

    收藏家陈生林看过他的草稿后,认为顾为经搞得太过学院气了。

    如果排除很有趣的用笔风格。

    那么构图古板到看上去,完全便是两百年前拉菲尔前派的那种基督教救世训导画的风格。

    缅甸从来都不是因为圣母而得到救赎的国家,欧洲殖民者们反而是带来灾难的源泉。

    在这种地方,艺术作品里搞什么救世基督的那一套。

    既舍弃了本土特地,玩传统油画的那些人也不会认可你。

    亚洲不亚洲,欧洲不欧洲。

    不东不西,不伦不类,本地化做不好,洋人也不喜欢。

    也就很难成为一张足够经典的作品。

    陈生林和顾为经谈话时说,他心中这幅画,就像近些年来东京,首尔,包括东夏的一些画展上,艺术创意区里,都不乏能看到的那些反映黑人议题的作品。

    亚洲画家在本土艺术展上,激烈的探讨黑人问题……不是不行,总会让人有些奇怪。

    当然。

    别误会。

    不是黑人议题就不值得讨论。

    而是大家心中都很清楚。

    和欧美不同,至少黑人的种族生存的问题在亚洲的很多地方,肯定不是社会矛盾的重点。

    也几乎更是谈不上什么买卖奴隶的历史原罪啥的。

    支持黑人兄弟没啥错。

    但这种艺术思辩的重点,难免有些在讨巧的回避那些真正值得更加关注的话题的意味,肯定有避重就轻的嫌疑。

    艺术家应该勇敢的对身边社会现象发出诘问。

    而非仅仅装作很勇敢的对遥远的社会问题发出诘问。

    评委清楚,画家本人清楚。

    甚至看到这幅画的观众都很清楚。

    不说全部。

    但至少有一大部分这种作品的创作者,无论他们表现的对种族问题多么一把鼻涕一把泪,恨不得冲到大洋彼岸,为被歧视的黑人摇旗呐喊。

    但是动笔时,他心里想的肯定是为了踩获奖风口,争取冲到国际上获个奖回来啥的。

    老实说。

    这种事情可以理解。

    人非圣贤。

    研究获奖风口,本来就是美术类竞赛,国际艺术节的光荣传统。

    艺术从来都是主观倾向很强的学科,谁能最准确的揣摩出评委的鉴赏口味,也是参赛者的本事。

    从电影到绘画。

    早年的美国文艺届评委喜欢“温和无害的反应种族问题”+“残疾人话题”。

    比较偏向于温馨美满,合家欢的风格。

    这种作品一出来,评委们会心一笑,就知道这是要评奖的。

    奥斯卡就表现的很有代表性,《绿皮书》,《阿甘正传》这种黑人白人亲兄弟,包括《国王的演讲》、《万物理论》这种励志流传记电影,都是组委会投票时的心头好。

    欧洲文艺界则会更加激进大胆一点,更关注同性恋问题、难民问题。

    对情色容忍的尺度也要比保守的美国人大的多。

    历史题材大家都还挺喜欢的。

    不过,反应屠杀题材的作品创作时需要遵守那些艺术伦理,能否在作品中赤裸的重现屠杀场景,还是只能采用朦胧的手法来刻画,美国社会和欧洲社会之间有非常强的观念分歧……

    总之。

    关于如何根据不同的组委会人选的组成名单,选定容易获奖的创作方向,从而踩中获奖风口,是一门大学问。

    完全可以编出一本比大英百科全书还要厚的大部头出来。

    陈生林却告诉他。

    什么艺术传统,绘画风口,这些事情只能是一种工具,想要获奖这么画画无妨,但想要画出一张真正好的作品。

    就不能这么画。

    至少必须要有自己独到的思想内涵。

    按照西方历史上重要的文艺批评家亨利·詹姆斯的说法——“一切的艺术传统,只有当创作者往里加入了属于自己的东西的那刻,它才算真正的活着。空洞的作品可以在博得人们短暂的一笑,却会让人在回家穿过第一条马路的以前,就立刻遗忘掉它。”

    专心奔着冲奖而去的创作,难免是会有不够深刻的问题。

    不因画家的技法高低而有任何改变,顾为经他也逃不出这一点。

    比如说《炽热的世界》的画稿,画的也很好。

    某些色彩的处理上,熟能生巧的缘故,技法上甚至还要比《小王子》更加流畅。

    但他交稿时就很清楚。

    《炽热的世界》更容易获奖,可论作品的经典属性和受读者关注程度上。

    五年,不,别说五年,就算以三年为单位,它也一定是比不过《小王子》的。

    它不是那种能被历史所记住的作品。

    不考虑两者文本内容的高下。

    单纯的从插画稿的角度来说,也完全是这样的。

    传奇级的画刀画技法,只能改变一幅画的美学表达水平,却无法改变它的思想本质。

    《小王子》里的每张插画里都住着圣·艾克絮配里。

    而《炽热的世界》,则只是画,只是亚麻画布和油彩颜料的组合罢了。

    创作时,顾为经绝大多数画稿,都逃不出单纯的美学堆砌和视觉轰炸。

    他喜欢《小王子》的故事。

    《炽热的世界》那种中世纪公爵夫人繁杂的文词,则很难读进他的心里去。

    可能唯有那些关于女皇小姐姐的插画部分。

    才是少数“活着”的插画。

    但那里面住着的也不是纽卡斯尔公爵夫人。

    而是打动他的伊莲娜小姐。

    偷梁换柱。

    严格意义上非要区分的话,那些都不算是《炽热的世界》的插画稿,而是他给伊莲娜小姐姐所画的背影插画。

    想要在《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里,避免这个问题,顾为经就必须在画面创作中,加入属于自己的元素。

    顾为经根据收藏家的指点,调整了原本的正三角形构图。

    反其道而行之。

    他将圣母像移动到了逆光的方向,隐藏在阴影之中。

    由光明的来源变成黑暗阴影所在,整幅作品从而由原本的正三角形构图,改变成为了斜三角形构图的变体。

    画面顿时就生动活泛了许多。

    从那以后。

    顾为经如获至宝。

    他就再也没有改变过大方向上的绘画思路,这么一张张的画下去,开始时还有画面上的微调。

    在临摹了五六张以后,彻底熟悉了,肌肉记忆就慢慢的取代了对画面的所有审视与思考。

    顾为经完全都不再想着构图方向的问题,专心研究笔墨技法的细节磨合去了。

    若非胜子小姐把他给叫停了。

    他大概会就这么画下去,直到画展开幕的前夕。

    但现在。

    当他从重复机械性的反复练习里抽身离开,站在画板面前,以即将面对自己最终的摆在双年展评委们面前的参赛作品的庄重态度,带着今天一整天经历留在心中的热气与清明,刚刚提笔的一瞬间。

    顾为经忽然就意识到了问题的所在。

    这幅画——有比他耗费精力抠的那些用笔细节,更加本质上的问题。

    他重新放下笔,走到画室的角落处,拿出了一幅正在晾干的《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No.20》出来。

    他画出来的那些练习作品,觉得一般的,有明显笔法失误的,达不到“心有所感”情绪的评级的都会铲掉,觉得画的还不错就会留下来备用。

    这幅No.20就是留下来的一幅,也是目前为止画的最好的一幅。

    他曾经以为这幅画接近他目前所能达到的完美程度。

    可现在一看……

    “太暗了。”

    顾为经皱了下眉。

    《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的最开始时的创作想法,有一定程度上脱胎于卡洛尔女士的那张《雷雨天的老教堂》。

    除了背景一样,两幅画技法、主题都没有太大的关联。

    但唯有两幅画的气质,则仿佛是镜子里的对照组一样。

    相信卡洛尔是个内心温暖的人。

    因此,

    就算《老教堂》的背景是在暴风雨的子夜,然而,那却是一幅相当温暖的画作。

    烛光很温暖,色调很温暖,整幅画的气质也很温暖。

    天空上的雷云,色调是很亮的。

    暗部的表现非常丰富,有着液体流动般的色彩质感。

    它绝非晦暗的雾,而是正在流淌的光。

    他这幅画的色彩气质却是完完全全的倒过来了,关于光的处理,关于那個5%的发达社会的论段,关于民族命运的思考。

    这幅画里却是笼罩在一股萧瑟气中。

    仰光的阳光本极其的热烈。

    晌午时分,温度有时会直逼40度,日头大的好像连影子都要被蒸发掉了。

    但这幅画的气质,却反而是有点朦胧的。

第五百七十六章 彻悟

    “这种朦胧的气质……”

    顾为经扫过画面上的颜料组合。

    油画技法额外增加了7000点以后,固然离将他的油画水平推到下一个大阶段还远。

    他甚至没有什么明显的感觉。

    但这是相对于职业三阶到大师一阶足足五万点的经验值进度条而言的,也是对于世界上绝大多数画家,一生也无法跨越的鸿沟而言的。

    事实上。

    别说职业三阶到大师一阶这种可以决定着一位画家技法硬实力上,能否迈入“国际级绘画高手”门槛,在行业内如同是鲤鱼跃龙门般的难以逾越的天堑。

    就算Lv.5到Lv.6之间的差距。

    都是需要让很多不得其法的画家耗费以十年,乃至数十年的功夫一点点的磨过去的。

    顾童祥磨了一辈子了。

    现在还有顾为经一边教一边按在那里拿着小皮鞭抽,如今画不好连烟都不准备给抽了。

    可通常情况下。

    该磨不过去的。

    挨了鞭子,顶多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翻过来,露着肚皮在那里哼哼叽叽,时候不到,还是照样磨不过去。

    而这七千点,直接就是大半个Lv.5等级的进度条直接堆了上去。

    也是很多中人之资的画家数年水磨工夫的经验,直接给堆了上去。

    加点的时候,没有参照,他也没有太大的感觉。

    当顾为经仔细近距离的揣摩之前的“得意之作”的时候,他还是很快便发现了颜料使用上的粗陋所在。

    “并非一笔一画细节上的错误,而是整个色彩氛围塑造上的失衡。”

    顾为经在心中转过这个念头。

    屋檐的阴影,槐树的阴影,圣母像的阴影,整幅画遍布着的大量的阴影过度的处理。

    包括光线本身的处理。

    顾为经一定程度上吸收了临摹《老教堂》时的思路,光线变换的颇为复杂。

    复杂意味着精巧。

    复杂往往也意味着不够明亮。

    至少对于阳光来说。

    是这样的。

    炽热的光,就似炽热的火烟,会呈现出的是一种几乎凝固般的色泽。

    顾为经绘画的过程中忍不住加入白色淡化阳光,想要创造一种光辉的色彩,却让画面里的光线看上去仿佛是要褪色了一般。

    他在绘画的过程中又忍不住加入黑色来调出阴影色,又让颜料画出来显得颇为沉郁。

    而且。

    他借助《雷雨天的老教堂》的雷云氛围刻画的感觉,在配色的过程中,下意识间使用了不少的土黄色。

    牛顿爵士在用棱镜分离光线的时候,提出了色轮的这一概念,用来区分颜料的明度和饱和度。

    所谓色轮。

    即用红橙黄绿青蓝紫,放在一個圈的最外围。

    这些原始的光线向内彼此混合,一层层的两两融合收缩,形成一个不同色彩的同心圆。

    而在同心圆的最中心点,最终所有的光线均匀的混合在了一起,便是透明的光线。

    美术领域的色轮为了对称和简化,会在青蓝紫中去除“青”这一色系。

    剩下的红橙黄绿蓝紫这六种颜料作为外环。

    同样向内不断的收缩。

    越往内,色彩的饱和度就越低,越不“纯粹”。

    中心点颜料混合在一起形成不了透明的白色。

    也不是那种绝对意义上的黑。

    根据你所取的颜料种类的轻微不同,最终会在同心圆的最中央,形成一种略微发粉或发青的深灰色。

    色轮几乎就是世界上所有的油画画布上,所能塑造出的颜色色泽的大集合。

    它是真实世界的光线在调色板上留下的投影。

    真实世界的光线不可能用一个渐变的圆环就代替。

    它们不会是纯粹的蓝不会是纯粹的紫。

    而是河流的波光,山脉的奇瑰,是玫瑰田在轻风中的摇曳与教堂屋顶因褪色而斑驳的石瓦。

    但色轮就像是旅行者手里的地图,或者数学家的坐标系。

    地图不能将目的地移动具现在你的身前,坐标系也不会直接告诉你答案。但它能帮助你快速定位所使用的色彩的明暗,冷暖,饱和度的高低。

    告诉画家每块颜料在整体色彩集合中,所处的位置。

    画《雷雨天的老教堂》时,土黄色也许会是卡洛尔手边调色盘上最为明亮的一档颜色。

    但在整个颜料色轮上。

    土黄色其实是一种中等明度,中等温度的颜料。

    绘画的温度永远是一个相对量。

    完全一样的色彩,在不同的背景色调相互组合之间,会表达出截然不同的情感,恰如完全一样的月光,照在不同心情的人脸上时,会让人在月光中感受到不同的意象。

    土黄色就是这样中间地带的色彩。

    当在画黑天,夜晚这种冷色调的背景的时候,加入土黄色,会让人觉得温暖。

    而在画白天,阳光下的场景的时候,这种土黄色的主体色,就会变得觉得像是挂了一场沙尘,变得灰朴朴的。

    没有浓艳感。

    不够浓艳的黄颜料未必是作品的缺点。

    搭配合适的情况下,它能塑造出未经打磨的风化表面的颗粒感。

    就像这幅画的构图。

    肃穆……或者说这种色彩的气质具有那种古希腊悲剧式的唯美,也有漫漫黄沙扑面式的沉郁。

    唯美是个中性词。

    沉郁同样。

    德威教学楼的楼道里,就经常悬挂着一组尼古拉·伊万诺维奇·费欣的人物画像,每天上下学,顾为经都会从画像之间经过。

    费欣就是非常典型的,能把各种各样的黄色颜料都玩出花的大画家。

    他出身在喀山伏尔加河南岸的一个木雕工家庭。

    1901年,只有小学毕业学历的费欣因为画东正教圣像画所表现出的突出才华,被推荐到了列宾美院做旁听生,

    幸运的得到了列宾本人的精心培养和特别关照。

    他在风景画中大量的使用黄色的色块,在画风景画时,自然纯正,带有极强的装饰意味。

    但在画人物画中,又将和各种冷色调的过度一起,变成画面的模糊的背景与身上粗糙的衣着,从而突出人物本身那种珍珠般晶莹的脆弱感。

    尼古拉·费欣是那种少数能把热烈大气、唯美和沉郁这些元素结合的非常好的大画家。

    顺带一提。

    费欣本人也是整个俄国大画家群体中,最喜欢用油画刀+手指涂抹法作画的画家。

    很多时候会完全的丢掉画笔,而改正用刮刀和手指来涂抹颜料。

    在颜色强有力的堆积,和轻柔的抚过肌肤的表面露出那种婴儿般的肌理之间流畅的巧妙变换,是艺术评论家心中,他最具有代表性的绘画特色。

    所以。

    这种色彩本身是没有问题的。

    单拿出任何一处色彩的搭配——阴影是没有问题的,阳光也是没有问题,甚至整幅画这种偏向中性色彩的氛围也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有问题的只是顾为经想要表达什么。

    他想要表现的是这种宿命悲剧式的唯美么?

    他想要表现的是这种斑驳苍凉的沉郁么?

    或着。

    他想要表达的是那种被底色所反衬出的水晶一般的精致?

    画面的气质和顾为经对这个世界的理解,是否能在落在时巧妙的融合为了一体,决定了自己能否和指尖塑造出的色彩与笔触心心相印。

    “这是我真正想要表达的画面样子么?”

    身前的《孤儿院No.20》似乎正在对他发出无声的询问。

    顾为经意识到了提笔的那一瞬间,心中那种违合感来自于何处。

    波~

    今天一整天的经历。

    那些泪水,笑容,嘶吼,还有油画技巧不算巨大也不算小的提高,所有的一切的推积在一起。

    仿佛捅破了一层笼罩在画面上的无形薄雾。

    耳畔似乎听到了有什么东西被破碎的声音,它是一声格外轻的心跳,它也是一声格外重的呼吸。

    如幻听,

    又清晰可闻。

    缅甸是个佛教国家,传说盛行。

    印度则是佛教的发源地。

    莫娜曾和他一起在课后作业中,研究过相关的故事,在德威的草坪树影下,一起读过赫尔曼·黑塞的《悉达多》。

    传闻中乔达摩·悉达多经历了漫长的一生,最后再无目标,他行走在河岸之边,疲劳和饥饿让他虚弱不堪,他想跳到河里去,结束自己的生命,结束巨大的虚无和巨大的梦魇,最后获得巨大的解脱。

    就在这个时刻。

    “——突然,从他心灵的某些个偏僻的角落,从他疲惫一生的某些个往昔,传来了一点声音。那是一个词,所有的婆罗门们祈祷的开头和结尾都用的古字音节‘唵’,这是一个天竺梵语。意味一切的声音,是目标、欲望、痛苦、喜悦、善和恶的集合,是生活的交响乐,是圆满的完美象征。是‘功德圆满’或者‘完美无瑕’。”

    “他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悉达多久久沉睡的心灵忽然惊醒,他重新认识到了自己,认识到了生命的坚不可摧,从此彻悟。”

    彻悟。

    在经过了几个月时间的沉淀,几十幅画的反复练习,再经过了自卑、挫折、经过了喜悦与痛苦,爱恋与诱惑、坚持与放弃……在经过了此般种种之后,当顾为经久久的注视着这幅画时。

    月光从窗外照在他的身上。

    顾为经终于听见了黑塞的那种彻悟的声音。

    或许。

    这便是胜子小姐所说的“心的启示”。

    顾为经无声的笑了。

    一种喜悦从胸中涌上心头,纯真的近乎于得到香蕉的猴子,宁静的近乎悟得高僧禅法的僧侣。

    他明白了!

    为什么他会觉得作品暗?

    为什么色彩搭配不够流畅?

    为什么都是在同一处院子里画画,胜子小姐她只是在阳光下站了一会儿,散了一会儿步,就画出了一张“呕心沥血”级别的作品,而他已经连续画了好几个月了,却依旧在系统面板的情绪评级上,卡在“心有所感”上无法突破,状态不好的时候,还不一定能达到心有所感?

    因为……这并不是他的画。

    这种阴郁的感觉,不是他脑海中的孤儿院的模样。

    也不是他认识的那个阿莱大叔的模样。

    阿莱大叔是黝黑的,是沧桑的,甚至在他认识对方的那刻,对方外表看上去也是很消沉的。

    但只有在接触后。

    顾为经才会意识到。

    阿莱大叔内心里从来都不是一个很阴郁的人,他一直都是一个足够坚定的人,也是一个足够刚强的人。

    他会听歌,会,会笑,会开玩笑,会研究《把妹指南》。

    他只是外表很酷,很沧桑。

    内心的情感是很细腻生动的。

    阿莱大叔身上没有那种麻木的苦痛。

    他没有那种被生活折磨的伤痕累累之后,逆来顺受,像是风中的一叶浮萍般随风飘摇,最后落在大槐树下,仿佛是人格被生活的苦涩溶解的木偶一样,给女儿默默洗头的老父亲的消沉感。

    何止不麻木。

    阿莱大叔简直鲜活的不要不要的。

    一个真正麻木绝望的人,是不会盯着顾为经的眼睛,对他说,“老天爷不罩着我罩着谁,我做好人,所以我相信子弹都要躲着我走”这么顽固,这么坚硬的话的。

    他不是浮萍。

    他是一节紧紧的咬在地上不放松的青竹,一根死死的插在地上,任你怎么摇晃,都拔不出来的木头桩子。

    阿莱大叔甚至没有那种希腊神话式样的悲剧色彩。

    希腊神话最深刻的悲剧在于永远无法逃脱的命运,在于精神的抗争永远无法抵抗宿命的束缚。

    普通人,贵族,乃至神明。

    该失败的注定会失败,该消亡的一定会消亡。

    不管他们是不是曾是人们交口赞颂的叱咤风云的,风华绝代的伟大英雄,不管他们是否全身被冥河之水浸泡过,穿着金光熠熠的铠甲,拿着吹毛断发的刀剑。

    不管他们是否已经做了一百年的准备。

    当最后一幕到来的那一分。

    那一秒。

    当结束的钟声敲响的瞬间。

    命运便一定会不差分毫,冷漠无情的贯穿他们的阿喀琉斯之踵。

    他们无论如何反抗,都像是落入冥冥中巨大蛛网的飞虫,注定将会被越裹越紧,拖入痛苦深渊。

    神喻说,他们会成为怎样的人,他们就一定会成为怎样的人。

    普罗米修斯是天神盖亚的儿子,他拥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却被锁在高加索山上,受到老鹰日日啄食肝脏而无法逃脱。

    俄狄浦斯王一辈子都在挣扎的反抗神喻的,却一步步走向了杀父娶母的结局,最终,他刺瞎双目,在痛苦中选择了自我放逐。

    美狄亚的是那么的聪慧而坚韧,她帮助伊阿宋王子完成了不可能的任务,成功夺取的金羊毛,她曾以为自己赢得了爱情,却在故事的最终,当着伊阿宋王子的面,杀死了她为对方生下的两个孩子,驾驭着龙车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

    顾为经心中,阿莱大叔不是这样的人。

    阿莱大叔的职业生涯肯定带有某种意义上的悲剧属性。

    诚然。

    一位辑毒警察,因为下定决心销毁毒品,而使得仕途戛然而止的终结。

    这当然带着浓烈的几乎化不开的希腊式的宿命悲剧的味道。

    但是,阿莱大叔从未曾有过片刻的妥协。

    他既未因为命运的嘲弄,而在痛苦的退让,也未因为权力的倾轧,而变得不像是自己,一步步的成为他从小山村出来时,他所最讨厌的人的样子。

    命运在他耳边说——“做个坏人吧,我将许诺你权力和财富。200万美元,几年内就让你当上将军。”

    阿莱大叔则转身放把火就溜了。

    爷不玩了。

    把开出收买灵魂价码的魔鬼嘲弄般的晾在了原地。

    他放逐了自己的职业,却没有放逐自己的心。他仍然完成了他在养父临终前磕头时所立下的承诺。

    他要当个顶天立地的好人。

    所以他的内心最深处,那风化的,焦黑的,斑驳的躯壳的里面的心,依然是柔软流着汩汩热血的。

    它没有被生活一同烤焦,烤的麻木而迟钝。

    他甚至没有抓着苦痛不放,夜以继日的怨恨与愤懑之中,诅咒着这个不公平的社会。

    他只是厌倦了,放下了。

    选择了另外一种不同的生活方式。

    贫穷而不寒酸。

    顾童祥抠门单纯是因为穷,有钱也想将来全都省给孙子用。

    但对留给自己的那部分,那是有十块钱就要装十块钱的逼,有一百块钱要装一百二十块钱逼的主儿。

    若是有一天。

    顾老头真的发达了,不用考虑儿女,手上有百八十万的自由支配的闲钱。

    他绝对能直接就原地起飞。

    让人左邻右舍都好好见识见识,啥叫土狗变凤凰,扑楞扑楞满天嘎嘎的乱飞。

    年轻时。

    他要不是为了装逼,拿着买那辆二手雷克萨斯的钱拿去买房。

    至少如今他们家旁边吴爷爷那家隔壁的玉石文玩铺子。

    也应该是他们家的。

    而阿莱大叔,他只是超脱了。

    当一个几乎没有收入可言的看门人时,阿莱大叔每天翻翻书,很慢的抽烟。

    给他当助理时,阿莱大叔每天翻翻书,很慢的抽烟。

    顾为经不怀疑,如果给对方一百万美元,他可能生活状态依然是每天翻翻书,很慢很慢的抽烟。

    同样。

    这些孤儿院的小孩子们,从患有自闭症的布稻,到遗传有艾滋病的茉莉,他们没有一个人,有那种水晶般的脆弱,自怨自艾,不堪风雨的感觉。

    他们应该脆弱么?

    当然。

    无父无母,应该脆弱。

    在孤儿院这种地上长大,应该怨愤。

    身体天生带着病症,更是应该活的弱不禁风。

    ……

    可无论他们应该有一千种,一万种变得脆弱的理由的。

    但在相处下来。

    顾为经知道,他们并不脆弱。

    孤儿院里有脆弱无助的小孩子,但同样也有很多小孩子,身上带着一种骨子里深藏着的旺盛的生命力。

    长在黄沙里的胡杨树,总要把根扎的比在植物园里的景观树更深一点,才能活得下去。

    看看不给布稻小朋友巧克力吃,他不开心的张大嘴阿唔阿唔的吐着泡泡,想要咬你的手。或者自家的阿旺大王被茉莉拎去陪玩的生无可恋模样,伱就能知道这些小孩子们的生命力旺盛不旺盛了。

    那么。

    圣母像放在哪里,真的还重要么?

    或者说。

    是否真的因为殖民者的恶意,生下来便带有的苦难,命运对你的格外不公,人就一定要把自己活着比他人更加消沉一些?

    命运的诅咒,又是否注定那样的坚不可摧?

    一切的艺术传统,只有当创作者往里加入了属于自己的东西的那刻,它才算真正的活着。

    以这个艺术评论家的观点做为标准。

    顾为经第一次画的那幅《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No.1》,不是一幅真正活着的作品。

    因为那里面没有灵魂。

    现在。

    经过了二十次的迭代之后。

    他身前的这幅《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No.20》,也还没有真正的活过来,画到心坎的深处去。

    因为这幅画,是陈生林的见解。

    而非顾为经的见解。

    见解本身没有对错,谈不上顾为经的艺术修为就要收藏家高,思想更加深刻。

    但是。

    陈生林经历过的一切,顾为经都没有见识过。

    他不是一位亿万富翁,不是一个要竞选议员的人,他没有办法站在一座城市,一个国家的高度去思考问题,他没有体会过海外合作伙伴的有意的嘲笑,和不经意间所流露出来的不屑。

    顾为经也没有办法像陈生林那样,遇见过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事,走南闯北,见识过世界各地霓虹都市最顶级的繁华。

    从而对脚下土地的宿命,对过去一百年间起起落落,却最终逃不出刻骨贫穷的历史发出追问。

    顾为经也提不出“5%发达国家”这样深刻的见解。

    这些……从构图到思想,全部都是陈老板的东西。

    行业内的鄙视链里,搞插画出身的艺术家的经常会被画展之类的地方出身的严肃艺术家在心里觉得低人一等。

    就有这样的缘故。

    画多了插画,有些画家常常在创作中就是会有这样的习惯,画家会习惯把自己的作品当成盛放别人思想的容器,而非自身见解生根的土壤。

第五百七十七章 浪漫精神

    《小王子》的画稿没有体现出这个问题,是由于那本薄薄的童话书,他翻了一次又一次,听树懒先生读了一遍又一遍。

    很多作品的经典段落,顾为经不需要任何额外的思考。

    就能信手背诵出来。

    树懒先生是一位有着极深极高文艺修养的人。

    语言畅达,思辩明晰,见解独到。

    本身对文本的极尽熟悉,经纪人的细心指导,再加上还有那根缪斯女神小蜡烛的帮助。

    所以十八岁的顾为经,遇见一百二十岁的圣艾克絮配里,沉沉一梦过后,就在画布上画下来那双凝望星空的眼眸。

    收藏家陈生林肯定也是一个,有着非常不错艺术素养的人。

    可顾为经和对方只有初次见面而已,顶多再加上一两次的电话里的聊天。

    一个人很难通过一次见面,就真正的了解另外一个人。

    因此这幅《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No.20》注定了,在他是一幅形式大于内容的画作。

    他无法准确的揣摩出收藏家的心境,又因为放弃思考而舍弃了他自己的领悟。

    从不中不洋,变为了另一种的不伦不类。

    顾为经没有办法拥有陈老板的人生阅历。

    可陈生林也同样没有可能像顾为经一样,把自己那么紧密的楔入到孤儿院的生活中,真正的对这里的人和事感到熟悉。

    他们两個人的人生观,环境不一样,遇到的人也不一样。

    ……

    顾为经遇到了好人阿莱大叔,遇到了本该脆弱却活得坚强的茉莉小姑娘,遇到了家道中落却依旧很酷的蔻蔻小姐。

    他还在与壁画对望间,见到了九十年以前,魔都巷弄里小小曹轩的那个拥抱,见到过那个妓女的女儿的笑容。

    也许。

    等他人到中年,见到了社会上更多的那些让人无能为力的悲欢离合以后。

    顾为经也会像很多阿公阿婆一样,开始盘着手串念叨起“一切都是命,都是老天爷注定的事情,没法子”之类的闲言碎语。

    他也会成为认为人一切的自由意志都不过是一场幻觉。

    会认为在宇宙大爆炸开始的那一刻,随着构成世界的原子和分子的飞出,速度和方向都已经注定,那么直到最终的热寂的来临,它们都将永恒的遵循牛顿定律运动。

    因此所有的结局早就已经在命运之书中写就,再也无法更改。

    但直到此刻。

    顾为经心中还是燃烧着火的。

    他还是一个少年人,他心中还充满了少年气。

    那种世界的所有,所有善,所有恶,所有爱恋,所有憎恶,所有的海枯石烂、沧海桑田都不过是一台巨大命运钟表,表盘下互相啮合的严丝合缝的小齿轮运转时发出的杂音。精神上一切的抗争造成的波动,都会被上帝的这位钟表匠,在子夜时分归为零点的机械决定论,是属于牛顿、拉普拉斯、斯宾诺沙和霍尔巴斯那一代十七世纪老科学家们的寂寞与萧索。

    顾为经只是一个少年人。

    少年总是激昂与热烈的代名词。

    他们心中充满着对命运的戏谑和嘲讽。

    他们不相信厄运。

    不妥协,不彷徨。

    永远的相信希望。

    在任何情况下都愿意固执的相信希望的人,难免会给外人一种带傻气的天真。

    可带傻气的天真,本来也就是少年人的特权。

    而一个真正见识过苦难,见识过罪恶,双脚踏过泥泞沼泽的人,站在暴风苦雨中的人,他还依旧愿意去相信希望,去热爱自己,那么……这种傻气,就会蜕变成了真正的英雄主义。

    茉莉是这样的小女孩。

    蔻蔻是这样的小女侠。

    阿莱大叔是这样的硬汉子。

    连曹老先生,当一位近百岁的老年人,他人生最后的封笔之作,对他这辈子的回顾与总结,竟然是一幅双眼中蕴藏着“希望”两个字的壁画。

    他——不依旧还是曾经的那个少年人么?

    桎梏破碎。

    笼罩在《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No.20》上阴郁般的黑纱,仿佛也被撕破了一个角。

    冥冥中好似有阳光如水银泄地一般,从其上流淌而出。

    顾为经跟随着胸中的那种冲动。

    他提起笔,沾着阳光,抬手便画。

    如果这是一幅想要拿去参加画展的终极之作。

    那么在参展前,忽然的改变已经练习的熟悉的画面整体细节,不是什么明智的举动。

    可顾为经并未有片刻的迟疑。

    真正的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是什么样子的。在他此刻察觉以前,就已经在用身体作为画笔,在画布上对照临摹了一个又一个日日夜夜。

    熟悉的就像呼吸,不是么?

    构图从来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承载精神的载体。

    铅笔在画布上快速的打着线稿。

    顾为经再一次的调整了圣母像的位置。

    第一次他把圣母像放在画面的中央,阳光的最灿烂的地方,因为这是学校里绘画鉴赏课程里,作品中出现圣母画像这类意象时,最为常见的处理方式。

    第二次时,他把圣母像变成了画面斜侧的支点,阴影最为浓稠的地方,因为陈生林的指点,也因为这个国家的殖民历史。

    这一次。

    顾为经都没有这么做。

    圣母像不是光辉灿烂的,因为这不是事实。

    因为至少在这里。

    殖民者们带来了圣母像,却没有因此而就把温柔的光辉播撒向人家。

    圣母像也不应该是整幅画阴郁气氛的源泉。

    因为它不配。

    凭什么就因为贫穷,就因为苦难,因为艰辛的生活,穷人的人生一定就要是阴郁的?凭什么他们连阳光都要照的比其他人更加灰暗一些。

    凭什么他们不能拥有一颗勇敢而坚强的内心?

    就因为一尊圣母像的诅咒?

    还是就因为命运的不公?

    圣母像就只是单纯的一尊雕塑而已。

    它没有成为这里人们生活的信念所在,也不配成为笼罩在他们头顶的阴郁的枷锁。

    这两种处理。

    无论正反,依旧还是宗教式的。

    而顾为经画这幅画的时候,他心中涌动的,是属于人的精神。

    一个真正自由的灵魂,岂可被一尊小小的塑像所束缚?

    顾为经这一次,重新采用了最为简单焦点透视构图。

    他调整了整幅画的视觉重点,画面的中央位置,是为茉莉小姑娘洗头的阿莱大叔,两侧向左右延伸着花草树木,以及游玩的孩子们。

    之前的两种作品都是呈现出三角形的。

    而现在的构图则变得更加简洁,由三条边金字塔式的构图,变成了可以分解为横竖两个维度十字架式样的构图。

    十字架居中的那一竖,是阿莱大叔。

    他占据了画面中最主要的位置。

    顾为经想象着,日光穿过云层,穿过老槐树的树影,从阿莱大叔的头上照下来,斑驳而璀璨的模样。

    阿莱大叔支撑起了画面向上的垂直空间,他的背他的头,以及头上的日光,连成一线。

    整幅画向上的空间生长趋势,都是由看门人顶起来的。

    而他的肩膀是整个画面的水平线所在,和远景处大地和天空分割的地平线平齐,与两侧延伸的景物一起,共同构成了十字架的一横。

    圣母像,草木,建筑,围墙,都不过是背景里普普通通的一个剪影。

    既不如何格外光芒万丈,也不多么阴郁沉重。

    对于正在洗头的小姑娘来说,圣母像也许只是一块普普通通的石头,那位黝黑的看门人,要比残破的雕像,更加重要一万倍。

    那才是她心中的神明。

    十字形的焦点透视构图最大的好处就在于简洁。

    因简洁而庄严,因简洁而崇高。

    在顾为经的,是属于人性的庄严,也是属于人性的崇高。

    构图、起稿、描绘、上底色、调整色温范围,塑造体积,分析画面深化阴影的亮部和暗部。

    一幅新构图的陌生作品,是很难画的太快的。

    有太多的步骤需要老老实实按步就班的完成,快就意味着着急,着急就意味着出错。

    顾为经画越快,反而越画越宁静。

    “对,就是这样,就是这样,这里天空的蓝色影响了高光,这里呢,树叶的边缘可以画的松一点,将一个虚化的边缘融入旁边建筑锋利的边沿……”

    这不是一幅陌生的作品。

    每一处独立的景物,独立的细节,在此前的反复练习的过程,他都已然画的无比熟悉。而画面的构图,则隐藏在他的身体之中。

    他画的越快,心中的景象就好像变得越清晰,用笔也就会变得更加的流畅。

    顾为经在跟随着灵感作画,在跟随着情绪在纸面上舞蹈。

    它绝不是像拼拼图一样,把旁边的那幅《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No.20》用锤子敲散,把每个单独的细节独立的拿出来,重新挑捡一下,再在身前的这张画布上重新装回去那样简单。

    顾为经所做的事情不是数学意义上的排列组合。

    而是艺术意义上的重新认识这个世界。

    当你的精神,技法,对的景物的理解,都达到一个恰到好处的地步的时候,那么颜色的秘密便会对你霍然洞开。

    如果酒井胜子此刻就在身旁。

    她大概会微笑的告诉他,这就是口中的“心的启示”。

    如果是树懒先生看到顾为经身边的旧作与画板上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成形的图像之间,微妙而又本质的差别。

    那么伊莲娜小姐大概会忍不住轻声鼓掌赞许,然后分析的更加精确一点,用评论家精炼的口吻,称之为“本能感官的进步”。

    这是作品练习过程中,所能表现出来最为可贵的进化之一。

    温斯顿·丘吉尔曾将这种状态形容为“人重新睁开眼睛”。

    众所周知。

    不会织毛艺、画画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无法成为一个好的英国政治家。

    丘吉尔毕竟是正经八百的大英公爵的孙子,从小受到是最正统的精英艺术教育。

    他的美学修养还是很不错的。

    虽然到了40岁才开始乐此不疲的每天画画,后来那个皇家艺术协会荣誉会员画家的头衔,诚实的讲,多少也有大家想拍“英雄首相”马屁的成分。

    但丘吉尔的油画水平还是挺不错的。

    毕加索就认为公允的说,这水平当个职业画家,混口饭吃应该是问题不大的。

    至少天赋比战争阵线对面那个死活都考不上维也纳艺术学院的一战老兵,还是要好上不少。

    在写给安娜曾祖父的信中,首相曾说:“突然有一天,熟悉的世界在我的眼中变得不再一样了,蒙在我眼前的纱布被一点点的揭开,这个世界开始向我揭露出它的秘密。那些山峰梦幻的,紫色的阴影。冬天枝条绝妙的边缘,远处地平线上暗淡的、褪色的剪影……难以置信,我竟然活了四十年,却从来都没有注意到它们!”

    树懒先生会忍不住告诉顾为经,这种感官上的敏锐进步,是艺术素养的根基,配合以恰当的技法,就可以塑造出色彩的奇迹。

    若是曹轩此刻就站在旁边,看到年轻人作画时的举动呢?

    那个小老头会什么都不说,只是在拄着拐杖,站在原地微笑吧。

    以Lv.6等级,显著的领先于中国画和素描两项的油画技法,是顾为经笔法中最大的长板。

    油画的笔触,油画的色彩,也成为了融汇两者的润滑剂。

    顾为经在画布上涂抹出阿莱大叔肌肤粗糙却有温度的感触,够勒出茉莉小姑娘一头乌发沾水后,湿漉漉的微微翘起的弧度。

    很快。

    顾为经的心绪就在满足于这种刻画皮肤发丝之上的小技巧。

    他绘画落笔的速度越来越迅速,精神上却越来越放松。

    不在关注这种细致入微的把控。

    只是让笔尖跟随着身体落在亚麻布面,心绪却飞扬到了远方。

    他又一次的想起了那天,他在大金塔的广场上,看到的曹老爷子的《礼佛护法图》。

    千人千法,千佛千面,千面一心。

    曹老爷子画菩萨,重点不在于菩萨的形体相貌,而在于菩萨的眼睛,一百年,千百人的目光凝聚而成的眼睛。

    菩萨也好,佛陀也罢。

    载体从不是重点。

    重点是那幅画的气质,便是曹老心中所蕴含着的“希望”二字。

    那么,这幅画的气质,又应该是什么呢?

第五百七十八章 英雄与颁奖前奏

    “我是个好人,好人应该有好运气,子弹应该躲着我走,如果老天不罩着好人,难道要罩着坏人么?”

    顾为经曾被这句话的坚硬和无畏所打动,也曾久久的思考,到底是什么,能支持着阿莱大叔说出这种刚强如铁的宣言。

    这是看门人对自己的人生总结么?

    恐怕并不尽然。

    如果对他说出这句话的是陈生林,那么这个好人有好报的结论是有足够说服力的。

    任何一个身家能到以十亿为单位的大富豪。

    无论是投胎水平也好,个人能力也好,人生的际遇也罢。

    能走到这一步的人。

    他们的一生当然不会缺乏好运气。

    但换成那個斑驳的,跛了脚的,缺了手指的看门人,他又有什么做为底气,能让他说出这样的话?难道阿莱大叔的一生看上去像是运气很好的样子么?难道他这种曾经见识过毒品战争场面的男人,真的会去相信子弹只打坏人,绕着好人飞,这种听上去就很违反物理常识的扯淡事情么。

    回来的车上,顾为经久久的看着前方司机位置上的阿莱大叔。

    对方的心情很好。

    他这样的履历出身的人,是不可能像是普通的出租车司机一样跟你侃大山,在座椅上扭啊扭的哼哼歌的。

    能跟随音乐微不可查的用指尖轻轻敲敲包裹着方向盘的人造革,就已经说明了他的心情大概真的很不错了。

    可顾为经还是不懂为什么。

    他想想阿莱大叔的经历,就郁闷的想要跳河,或者恨不得把天都给掀翻。

    他会觉得不公平,觉得阴暗,觉得肮脏,觉得颓丧,觉得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

    他会像是祥林嫂一样,反反复复的控诉自己的那些悔恨遗憾。

    唯独唯独。

    他不会告诉别人的就是,自己拥有好运气。

    直到顾为经回到画室里,打开虚拟面板,给百艺树浇水的时候,他才大概约莫揣摩出了一丝阿莱大叔的心思。

    他期待着会有好运气出现。

    但是没有成功开出传奇级技能的时候,却也没有那种想象中的纠结。

    甚至连沮丧都没有。

    笑一笑。

    也就那么过去了。

    不沮丧不是因为内心没有期待,而是因为内心足够坦然。

    顾为经肯定没有阿莱大叔坚强,不过,开奖没有开出技能的失落也一定远远的比不过阿莱大叔曾经所遭受的过的失落。

    一叶知秋。

    他大概窥得了看门人内心一二。

    他口中的“好运气”,绝非神明、圣母、基督、耶和华的垂怜,也不是佛陀、菩萨、救世主的赐福。

    绝不是老子今天扶了老太太过马路,没有闯红绿灯,过街的时候还给了乞丐两枚硬币,所以我就是应该要运气更好一点。所以要买彩票就要多中五块钱,买汽水开出再来一瓶,中午买饭的时候,自己盒子里的鸡块就要比别人多一个。

    这才划算。

    要是都没有,心中便觉得亏了。

    在嘴里骂一句贼老天,下午回家的时候,还要偷偷把乞丐帽子的两枚铜板重新捡回来。

    太小家子气了。

    阿莱大叔的好运气无关善恶有报,无关因果轮回。

    杀人放火金腰带如何,修桥补路无尸骸又如何?

    我做了一辈子的好人,所以老子的骨头就是比你的身上的金腰带更硬些,老子的背就是比你挺的更直些,老子的灵魂就是要比你更高贵一些。

    我的胆气就是更壮,活的就是更加无所畏惧,也更加光明磊落。

    来,开枪。

    敢么?

    或许子弹不会躲着我走。

    但就算你一枪打爆了我的头,我也要往前冲几步,把脑浆全糊在你脸上,让你看看我的血是不是热的,让你尝尝是不是比其他人的更浓一些。

    他是一种建立在足够坦然,足够强大的内心上的,属于生活的终极的——英雄气概。

    “人生的英雄主义。”

    顾为经在心中对自己说。

    艺术作品是对色彩的细致概括,也是对生活的高度凝练。

    曹老先生画的是《礼佛护法图》,画的是菩萨,却画的也不只是菩萨,是他这一辈子,所经历的,所看见的,关于“希望”的集合。

    顾为经画的是《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画的是阿莱大叔,可他画的也不是阿莱大叔。

    他身边见过的很多人,都不缺乏英雄主义的气质。

    站在主席台上伊莲娜小姐,站在天台上的酒井太太,勇敢的茉莉小姑娘,当然,还有即使在脱衣舞酒吧里做兼职,依旧把自己活的很酷的蔻蔻小姐。

    甚至自家里,那个秃了头的老爷子。

    他白手起家,从来没有抱怨过命运的不公,一点点的养活了一家人,即使明知道美协选拔的结果与自己无关,他还是无所畏惧的收拾出一身最帅的行头,夹着本海明威,叼着根雪茄就冲去装逼了。

    固然顾老头看上去一点都不硬汉。

    可他的身上。

    未常不是,也真的偶尔有些许英雄主义的影子。

    “真好。”他微微笑着。

    顾为经画呀画呀。

    脑海里那些人的样子依次闪过,忘掉了时间的流逝。

    天空外的月亮落下去了,太阳升起来了。

    当顾为经放下画笔,用手指抹过茉莉小朋友衣裙上的最后一处纹理的那一刻。

    系统面板闪过一行提示。

    【作品名:《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

    【素描技法:Lv.5职业画家·二阶(9999/10000)】

    【油画技法:Lv.6职业画家·三阶(7321/50000)】

    【中国画技法:Lv.5职业画家·二阶(9999/10000)】

    【情感:呕心沥血】

    顾为经侧头看向窗外。

    当晌午的日头穿过窗帘,照在画板上。

    璀璨如黄金。

    ……

    进入到六月份以后的纽约,正是一年中气候最为宜人,游客也最多的时刻。

    奥斯本副总裁从机场的候机大厅出来。

    他眯着眼睛站在肯尼迪国际机场的标牌之前,用报纸挡住午后灿烂的日光。

    自从多年以前在斯坦福读完MBA课程以后。

    这些年来他的工作重心主要都在欧洲区,来美国这边的集团总部出差的次数不少,但每一次都是来去匆匆。

    所以。

    这一次抱着度假的心思来到这里的总裁先生,并没有让助理替他对接总部这边的豪华商务专车。

    他跟无数拖着大小行李的普通游客一样,向着画着出租车标志的分流载客通道走去。

    从地上潮湿的痕迹来判断。

    昨天晚上皇后区这边应该下过雨,雨滴润化掉了这座巨大都市每天不知疲倦的生产着的可吸入颗粒物。

    阳光有点晒,空气却是难得的清新。

    车来车往。

    红绿灯变换,奥斯本拎着手提箱穿过马路。

    身边一辆特斯拉的modelY上客的时间稍微长了一点,被后方的司机从驾驶位上探出头来嘟囔着催促。

    奥斯本感慨的看着这一切。

    上一次他在纽约机场坐出租车的时候,还是2010年代左右的事情了。

    那时候出租车候车区里还都是大苹果公司的天下。

    不是在加州卖手机的那个。

    大苹果公司曾经是纽约最大的官方出租车代理公司,旗下的轿车是清一色的黄色的福特牌维多利亚皇冠轿车,它被漆成金黄色的外观,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美国电影里纽约文化的经典象征。

    本地人习惯叫它们“YellowCab”。

    成百上千辆的橙黄色轿车,在道路上排成看不到尽头的长龙,带着一种老旧的威严,也是蛮壮观的场景。

    但是这一次来。

    奥斯本随便望望。

    这里却都已经变成了UBER、LVFT、VIA等网约车公司旗下的电动化汽车大军的天下。

    他曾机场商务舱休息室的阅读架上所摆放着的《纽约客》里读到过相关的介绍。

    出租车文化曾本认为是纽约精神的一种象征,自1910年前后商人艾伦开始尝试福特T型车取代马车,成为公共交通的一环以来,往后的一个世纪中,出租车便成了纽约生活无法分割的组成部分。

    它经历一战、二战,以及整个战后浪潮的冲击。

    帝国大厦建起来了,华尔街上繁荣、股灾再繁荣,世贸大厦倒塌了。

    这个世界风云变幻。

    唯有黄色的福特出租车身影,在纽约市中贯穿了百年,仿佛沧海中的礁石。

    从德尼罗的经典电影《出租车》司机,再到《了不起的麦瑟尔夫人》,任何一部介绍纽约生活的影视作品,都少不了橙黄色出租车的身影。

    “黄色出租车不仅是交通的一环,也是纽约永恒的组成部分。是否会乘坐出租车,曾被人认为,是检验外来移民有没有融入美式生活的一种黄金标准——”

    “文艺评论家们的想法,总是不太能靠的住。”

    奥斯本在心里嘟囔了一句:“这世道变得真快啊。”

    《纽约客》杂志依旧还在候机厅的阅读架上摆放如故。

    而已经存在了超过一个世纪,本以为会就这么像是金科玉律一般,永恒的存在下去的出租车大军们,却在近年来遇上了严重的财务问题,运营的举步为艰。

    转型总是艰难的。

    奥斯本看到过新闻,上周刚有一位60多岁的老出租车司机在市政大厅门口举枪自杀了。

    他在推特上写文章控诉称“Uber为代表的共享汽车服务竞争将他逼上了绝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他刚刚加入这一行的年代,每周工作40个小时,就可以让自己生活的很好,而现在,这个数字则变成了接近100个小时。”

    所以,他无法活下去了。

    奥斯本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想到了这个故事,人们的悲喜并不相通,他也不是一个多么多愁善感的人。

    出版集团和汽车运营公司,高级副总裁与出租车司机。

    从任何一个角度来看,这都像是两个永远不会发生相交的圈层,可不知道为什么,此刻的奥斯本站在纽约网约车的海洋中,却有一种淡淡的悲伤。

    近似于兔死狐悲的悲伤。

    Scholastic集团成立于1923年,今年刚刚一百岁,可下一个一百年,人们还会读书么?

    这似乎是一个蠢问题。

    可如果多年以前,他在美国读书的时候,有人告诉他,没准有一天,黄色的福特出租车会从纽约人的生活中逐渐退场。

    奥斯本也会觉得这是一个蠢问题。

    那可是纽约的传统,纽约的精神,纽约的文化,嘿,瞧瞧,一本名字就叫“纽约”的“纽约客”杂志上就这么写了!

    伱怎么不问问为什么因纽特人为什么不淘汰他们的因纽特雪橇。

    可这种事情,就真的在他的身边缓慢的发生。

    这是一个巨变的时代。

    都是百年的历史,百年的传统,有些会在新时代里绽放出新的光彩,变得历久弥新,活的更好。

    而所有不能适应时代的人或者事,都将逐渐被这个快节奏的时代所淘汰。

    出版社会是哪一种,文艺行业会是哪一种。

    奥斯本不知道。

    推特上的有些人,认为自动化驾驶必将在未来十年内,逐渐取代调人类的驾驶员,到那一天,出租车司机这个职业便会消亡。

    那么为什么AI不会取代掉画家,作者,音乐家,出版人,以及他这位高级副总裁呢?

    谁又比谁的劳动更加廉价,谁又比谁对这个社会注定更加不可获缺呢?

    这个答案奥斯本同样也不知道。

    如果有一天,你喊一声“HISIRI”,就能呼唤出莎士比亚,列夫·托尔斯泰,雨果与波德莱尔,就能呼唤出达芬奇,莫奈和梵高,甚至SIRI小姐能把上帝本人的电话号码都告诉你。

    那么出版社这个行业,还有存在的意义么?

    对这个社会来说,这一定是好事么?对社会来说,这又一定是坏事么?

    奥斯本都不知道答案。

    这或许就是这个世界上,文艺行业里,永远有那么多奖项的意义吧。

    人们不会再记得,约翰福特和他那些曾经被誉为美国精神的西部片,不会有人在有闲情逸致,花费一个下午的时间,看着无声的黑白莹幕上牛仔们的激情对射,但人们还是会记得,他曾经四次横扫奥斯卡的豪迈。

    人们不会再记得,约翰·安东尼·诺的《敌对势力》,记得法雷尔《文明人》,书店也不会再售卖雷翁弗拉皮埃《幼儿园》。但因为龚古尔奖,他们又成为了整个文艺界的一部分。

    总有一天。

    孩子们可能不会再读《哈利波特》,不会在有父母在圣诞节买一本《小王子》给他们看。

    但也许,他们也会以另外一种名字,成为历史的一环。

    他不再以文艺作品的记号,出现在某一个家庭的生活场景之中,却能因此,成为人们追忆过去时代样貌的时候,回忆的底色。

第五百七十九章 巧遇

    因为心中的忽如其来的感慨,奥斯本没有在手机软件上叫UBER,他想起了就在机场的出租车载客区旁边,应该就有观光巴士的固定站点。

    他穿过红绿灯,右拐,沿着标志牌一路前行。

    出了机场不过几百米,很快看到了自己的目标。

    不需要特别的寻找。

    和出租车市场的巨大变化不同。

    纽约的观光巴士和十年前没有什么不同。

    甚至和他在旧金山湾区上学时坐过的那种双层巴士也没有任何不同。

    红棕色的巴士底漆上,用巨大的字母写着金色的“BIGBUS”观光巴士的商标。

    只是后面跟着的地名从“SanFranciscoTour”变成了“NewYorkTour”。

    奥斯本在售票站最后站定。

    身前一对公文包上插着牛奶,耳朵里带着一条有线耳机,正在彼此分享一袋蓝莓饼干,看上去不用问就像是在脸上贴着“我是日本人”的竹竿一样的退休老夫妻身边站定。

    很多人都不自觉的把目光看向他。

    奥斯本知道这是为什么。

    会乘坐观光巴士的往往以国际游客,退休的老夫妻,过间隔年的大学生背包客,或者休假的小情侣们为主。

    奥斯本看上去不够老也不够年轻。

    他的一身布鲁克兄弟的美版西装,在商务舱或者头等舱的旅客中千篇一律。

    在这里就像是穿着一身中世级的铠甲走进街角的杂货铺一样醒目。

    不过。

    大家只是扫了他几眼,就又重新收回了目光。

    纽约这样的移民城市,容的下奇人异事。

    奇装异服更是实在是太常见了。

    隔壁三十米外,那列看广告牌应该是正在排“嬉皮士文化回顾之旅巴士”的乘客那才叫一个千奇百怪呢。

    奥斯本要是真穿着一身中世纪的链甲跑过来,也许还能混个小姑娘上来找你合影发INS。

    这身7500美元的商务正装,在这里能博得的人们的关注,不会比前方那对退休夫妇嘴里饼干的咀嚼声更多。

    比起那边那位带着圆框小眼镜,留着耶稣般的披肩卷发的酷老伯就要差的一些了(奥斯本猜测那应该是正在COS约翰·列侬),更远远比不上前面几位,那个体重至少有220磅,却还穿着渔网袜,腿上的脂肪一块块的被从袜子的空隙中挤出来的黑人大妈(她在COS谁,奥斯本琢磨半天,没能猜出来)。

    右手另外一列售票处前端还有个从这個角度只能看见半个硕大屁股的肥仔(哇,他可真的圆)。

    只是奥斯本自己觉得,跑过来消遣的度个假,参加颁奖晚会。

    都乘坐观光巴士了。

    还在那里一边回复工作消息,一边手上拿着《经济学评论家》这样的商务报纸。

    要不然显的太装逼,要不然显的太可悲。

    奥斯本没有打开飞机上已经关机的手机,考虑了两秒钟,顺便将手里从机场洗澡换衣服带走的报纸团成一团,丢向了几米开外的垃圾桶。

    噗!

    报纸团在垃圾桶的上缘弹了一下,就准确的坠入了下方的袋子里。

    奥斯本在心里吹了个口哨。

    三分球!

    别看奥斯本如今整天哼着土的掉渣的乡村民谣,在欧洲总部大楼的顶层落地窗边挥舞挥舞着球棒,玩着20尺的室内高尔夫球道。

    看上去就像那种无聊到爆的欧美发福油腻老白男。

    他当年也是大名鼎鼎传说中野兽云集的美国大学篮球校队……下属的业余爱好者社团的二队的替补的跟班饮水机小弟。

    行吧。

    诚实的说,他跑去篮球场主要是为两偷瞄场内做表演的拉拉队的妹子们。虽然他没能混到有拉拉队辣妹参加的自助餐招待会门票。

    不过,当年斯坦福和UCLA校队比赛的时候,确实让他在场边冲过去混到了一个有威斯布鲁克的亲签运动服。

    那件衣服至今还挂在他的衣橱里。

    四舍五入一下,咱多少也能算是个篮球人呐。

    奥斯本一边哼哼着,一边向前挪动着脚步,越过旁边那对用叽里呱啦的英语讨论买单独的线路套票还是买半日联票哪个更换算的老夫妇,跑到窗口前。

    “魅力好风光,BIGBUS竭诚为您服务。”

    “百老汇。”

    奥斯本敲了一下贴着巨大甜甜圈海报的窗口。

    “抱歉,先生。”

    柜台里留着小脏辫的青年头也不抬的说,“巴士每90分钟到120分钟,延不同线路,环游纽约城市一圈,我们不提供单独某一特定目的地的点对点服务。您可以购买我们48小时内,任意一班随上随下的双日自由票。”

    “不过,为了更好领略百老汇风情的话,我推荐你购买‘戏剧之夜’套票,车辆会从机场站出发,经过林肯中心、洛克斐勒中心、熨斗大厦、布鲁克林博物馆、大都会艺术……”青年背诵起公司的运营站点,颇有一种用极快的语速唱RAP的感觉。

    “双日自由票。”

    奥斯本说道。

    “六月份周末的节日期间,购买公司套票,有优惠活动,考虑一下呗。”青年劝说道。

    “六月份周末能有什么节日,美国总不可能要过女王庆典吧?”

    奥斯本迟疑的问道。

    六月第二个周末是英国国庆日,也是伊丽莎白女王的生日,女王的生日实际上在4月,但整个春天英国都又是大雾又是下雨的,气候实在是过于糟糕。因此英国政府就把官方国庆日活动,挪到了六月。

    在伦敦生活的那些年,每年这个时候,他都能听到远方威斯敏斯特教堂传来钟声。

    还会有各种各样的社会名流云集白金汉宫,等待着女王用剑柄敲敲他们的肩膀给他受勋。

    欧洲区的老大希尔总裁,就因为对英国金融和儿童教育事业做出的贡献,多年前拿了MBE员佐勋章,比布朗爵士的那个OBE官佐勋章要差些,也没资格在护照上名字上加“SIR”的头衔。

    不过在欧洲这种封建残余比较浓厚的地方,有这种东西挂着还是蛮能装逼的,很多名流认这个。

    去参加个酒会啥的,得知你受过勋,还有人给你举杯敬酒呢。

    奥斯本一直都盼望着自己啥时候也能混到一个呢。

    他本来只是开了个玩笑。

    忽然之间又反应过来。

    女王去年已经去世了,今年六月分,即使还在伦敦应该也听不到敲钟声了。

    又是一项在生活中早已经熟悉的事情,悄然改变。

    真是沧海桑田啊。

    “国际甜甜圈日。”售票员小哥既没有感受到奥斯本的忧伤,也没有GET到他的幽默感。

    指了一下售票窗玻璃上贴着的甜甜圈的卡通海报。

    “如果您购买套票的话,可以打九五折,还有免费的甜甜圈提供哦。”小脏辫推了一下身边一大盆充气包装的甜甜圈,“一把能抓几个,就可以拿走几个。”

    “自由票。”奥斯本扫了一眼票价,很干脆的说道。

    “好吧,75美元。”见甜甜圈没有成功的诱惑到顾客去购买主题套票,小脏辫耸耸肩,“先生,现金,VISA还是APPLE——”

    奥斯本递过自己的银行卡。

    他目光落在依旧在那里讨论买哪种票的干瘦干瘦的日本夫妇。

    “这两人加起来,体重有没有180磅呢?要跟那个黑人大妈平均一下就好了。”总裁先生无聊出神的想。

    真奇怪。

    他所见过的日本人经常带有一种颇为矛盾的气质。

    鲁思·本尼迪克特在《菊与刀》中指出:“日本人生性极其好斗而又非常温和;黩武而又爱美;倔傲自尊而又彬彬有礼;顽梗不化而又柔弱善变;驯服而又不愿受人摆布;忠贞而又易于叛变。”

    所以,日本的文化充满了矛盾性。

    这种哲学上的双面性气质到底对不对。

    奥斯本不知道。

    但生活中辨认出社交场合里谁是日本人很容易。

    一来,是日本人很喜欢在各种场合说英语,各种雅思、托福的平均分都很高,可又是那种标准到独树一帜的日式英语。

    音节拖长、音节变体、短促发音。

    把OK念成“O凯”,把HOTEL念成“好太撸”,还喜欢在英语中混杂大量日文的原生词汇,并且很喜欢用叠音重复。

    就像一首混合了不同风格曲调的音乐。

    另外一个就是体型。

    日本这个国家真是让人搞不懂,似乎是一个非常非常讲究美食的国家,各种宣传片中总是被美食所充满。

    可经常要不然是那种特别特别瘦,腿恨不得比鸵鸟还要细,一阵风吹过就吹走的那种。

    毕竟东亚修仙三国。

    韩国人不睡觉,日本人不吃饭,东夏人不下班。

    电视上的减肥专家上说,饥饿有助于让人保持健康,活的长寿。

    但日本人进入新世界以来,已经把自己“饿”到,整个国家的平均身高开始都呈现倒退的趋势了。

    这在整个世界的发达国家中,也都算是挺罕见的景象。

    而日本却有相朴。

    也生产圆成球的那种相扑运动员级的大胖子。

    日式相朴这种胖一定上可以代表着荣誉、权贵和尊严的日式审美运动,在整个体育界也不太常见。

    “买自由票划算。”

    见这对老夫妻讨论的实在太久。

    奥斯本忍不住想要出声提醒对方一句。

    他在心中嘲笑观光巴士公司的小手段。

    商业公司总是喜欢把利润空间更高,能让顾客们付出更多附加值的产品,包装一番后优先向客户推销。

    随便在心里算一笔账就懂了。

    自由票在未来48小时内,你想怎么坐,就怎么坐,想再哪里坐,就怎么坐。

    时间和空间上都很自由。

    那些套票上的站点搭配,你自己完全可以抽出时间来,一站一站的优哉游哉的坐过去打卡。

    但“戏剧之夜”套票,你就只能沿着特定的线路坐一次,下车后就作废了。

    什么“国际甜甜圈日”联名活动。

    甜甜圈值几个钱,还只能抓一把?

    就算是那种超市里卖一点五美元一个的高级甜甜圈好了。

    你一口气抓住六、七个,都未必能弥补两者之间的价格差异。

    “得要多喜欢甜甜圈的人,才会掉进这样的陷阱之中,也不怕把自己吃的成球喽!”奥斯本缩了缩小肚腩,露出那种智商优越者般的微笑。

    他可是一位堂堂的高级副总裁。

    有斯坦福MBA学位的男人,他怎么可能落入这种这么拙劣的资本主义陷阱之中呢?

    嘭嘭嘭。

    就在此刻。

    大地微微的颤动。

    一位圆成球的那种相扑运动员级的大胖子,从奥斯本视野的余光处快活的滚啊滚的滚了过去。

    就是那个刚刚只醒目在排队的人群中,露了半个屁股出来的家伙。

    此刻怀里抱着小山一样的一堆甜甜圈。

    “——O凯O凯,宣传海报果然没有骗人,这下回到‘好太撸’晚上就不会饿的睡不着觉了——”

    “——老婆老婆,这可是买巴士票时的附送的哦,人家非要给,没办法的呢。真好,够吃一个星期的,亚希亚希——”

    从奥斯本身边跑过去的时候。

    他听到风中传来,那个体重至少230磅的亚裔男人兴奋的哼哼声。

    奥斯本第一反应是忍不住笃定的想。

    这家伙一定是个日本人。

    第二反应是。

    似乎。

    这男人好像有点眼熟哦!

    难怪自己刚刚在人群中盯了对方的背影那么久,原来不是因为他的屁股太圆的缘故。

    咦?

    这么大的屁股,奔跑间这样肉弹弹跳的流畅感。

    这家伙莫非是……

    “等等,我也要买那个套票。”

    奥斯本像触电一样猛然扭过头,望着售票员说道。

    “SORRY已经出票了,两种车是分开乘的。”小辫子把他的银行卡和自由票一起递了回来。

    然后推了推旁边那个“一经售出,概不退换”的牌子。

    “那就再买张套票。”

    这种时候,奥斯本根本懒得为了百八十块的计较。

    他直接又刷了一张套票。

    拿回了票和银行卡,随便在篮子里抓了两个甜甜圈,然后就快步像刚刚那个胖子背影的方向快步追了过去。

    “酒井先生,酒井一成先生,是您么?等一等,请等一等。”

    酒井一成很开心。

    胖子遇上甜甜圈,就像牛奶遇上奥利奥。

    天然的很搭配。

    尤其是一个近期腹中持续饥饿的胖子,遇上巧克力口味的甜甜圈的时候,那种满足感,完完全全是翻倍增加的。

    与因为忽然涌上心头的感慨,临时决定改做巴士的奥斯本大叔不同。

    酒井一成完完全全是机场里见到墙上一张“买观光车票,送甜甜圈”的宣传海报后,被勾引着伸着脖子,噘着鼻子,一路上找过来的。

    就跟嗅到了黑松露气味的大香猪一样。

    酒井大叔最近日子过的惨啊!

    老婆离开的时候。

    拎着他的耳朵约法三章,还专门跑去开了一个夫妻共同账户。

    就是任何动账变化,银行都会给夫妻两个人的手机上发提示短消息,单位精确到一美分的那种。

    主要就是为了让酒井一成报账。

    花多花少无所谓。

    但每一分花在吃东西上的钱。

    都必须要向老婆大人汇报。

    周末时花300美元,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里的高级餐厅里,吃一顿M8的牛排套餐可以,花30美元去街边的小摊上点五份牛排狂炫,就绝对不可以。

    连坐飞机时吃了什么,都要准确的记录下来,向老婆汇报打卡。

    这就真的很让酒井大叔感到胃痛了。

    胖子减脂期的痛苦,那真的是谁减谁知道。

    眼睛绿的想要吃人的。

    要是酒井大叔想要偷偷的给老婆报花账,或者真的一门的心思的想要偷吃,当然是很轻松的。

    不说别的。

    刷这张脸,天底下有的是画廊主和艺术经纪人上赶着要请他吃饭。

    只是那样就没有意思了。

    酒井一成还是很乖的。

    原则上他是不愿意欺骗老婆的。

    宁愿掉肉肉,也不想让老婆大人伤心。

    关键在于要把握“欺骗”和“机敏”之间的那个度。

    就像去酒店退房时,把一次性牙刷、火柴外加桌子上的便签给顺走了,这叫占便宜。

    而把人家的水杯,靠枕或者台灯给顺走了,这就成了偷窃。

    告诉老婆大人,自己去运动去了,结果打个出租车就直奔挚爱的烧鸟店。

    酒井一成会觉得自己的良心愧疚。

    告诉老婆大人,自己去运动去了,然后遛个弯,慢跑一下,遛啊遛啊,“恰巧”遛到了烧鸟店门口,在和别人谈合同的时候,顺便往嘴里塞两串烤鸡皮、关东煮。

    酒井大叔回家就可以心安理得的躺在老婆大人身边,打着快活的小呼噜。

    又比如。

    在肯尼迪国际机场里,看到坐观光巴士,有免费的甜甜圈赠送。

    于是飞快的挥手告别了跑来接自己的村上隆的私人助理。

    以要用“慢节奏的眼光”浏览纽约市的名义。

    冲过来气沉丹田,抓起一大把甜甜圈美滋滋的抱回酒店里,这周每天晚上睡觉之前,都偷偷摸摸的往嘴里塞一个当夜宵吃。

    会让酒井一成有一种偷吃成功的快乐。

    但若是因此每天都专门跑来坐巴士,在纽约这几天,天天都买张车票抓一大把甜甜圈回去狂啃。

    或是凌晨偷偷摸摸,做电梯,溜上楼去酒店的行政酒廊大吃高级的马卡龙。

    就又会让酒井一成觉得羞愧了。

    在这场胃与良心之间的战斗里,酒井一成结婚这么多年,一直都有一种走钢丝一般的微妙的刺激感,在矛盾中痛苦而又快乐着。

    “酒井先生,酒井先生,是您么?”

    酒井一成听到身后传来的喊声,他转过身来。

    都是每天生活在聚光灯下,艺术家和明星也是有微妙的不同的。

    酒井一成的身价扔到好莱坞去也能算的上一线大腕,但在大街上却不是时时都会被粉丝给认出来。

    尤其在海外。

    很多人眼里,亚洲人都长的一个模样。

    固然酒井一成胖的这么有特色,在本土以外的地方,被人们在街上认出来的机率也不算是多。

    在纽约街头遇上了自己狂热粉丝的事情,肯定不是没有,但是嘛,也不是很常见。

    “看来我的影响力又有提高了呢!”

    酒井一成晃晃大肚皮,心中有些惊喜,也稍微有些紧张。

    如果是要签名的话,肯定没有问题。

    但是要是合影,答应不答应呢?

    酒井大叔纠结着盘算自己抱甜甜圈的样子发到社交媒体上,被老婆抓包的可能性,转过头来。

    映入眼帘的不是英俊的小帅哥,或者穿着花花绿绿的设计师T恤,牛仔超短裤,看上去就很有文艺青年气质的女粉丝。

    而是一位跑在休假时做观光巴士,还在那里穿西装打领带,看上去就很装逼很可悲的商务人士。

    “伱是?”

    酒井一成一边在心中服诽,一边问道。

    “丹尼尔·奥斯本。Scholastic出版公司欧洲区高级副总裁。”奥斯本伸出手来,“我们前年在戛纳曾见过面的,您还记得么?叫我丹尼尔就好。”

    “哦哦哦,您好,您好。”

    酒井一成抱着甜甜圈,艰难的伸出一只手来,和对方握了一下。

    “您也是来百老汇参加今年的Scholastic百年颁奖晚会的么?”奥斯本问道。

    “是的。”

    酒井一成点点头。

    高端艺术界是个很小很小的圈子。

    全世界每年艺术品市场百亿级的成交额。

    在世的,不在世的,有国际知名度的画家,全世界都算上也就大几百号,顶多一千来号人。

    这百亿级的成交额百分之九十九,就是由这一千来个名字支撑起来的。

    剩下的艺术们都在温饱乃至饿死的边缘徘徊。

    一千人除去一多半的古人。

    剩下的也就三四百号人。

    基本上各种大艺术节,颁奖典礼,顶级双年展的嘉宾名单,就都是由主办方在三四百个名单上画圈圈。

    搞先锋艺术的圈哪几个名字,搞古典艺术的圈哪几个名字,搞策展的的,又专门圈哪几个名字……

    奥斯本会在这里车站碰上酒井一成是巧合。

    但酒井一成会出现在“写作与艺术奖”的颁奖典礼上并不是巧合,就像顾为经会在树懒先生的艺术沙龙上,遇上新加坡双年展的策展人唐克斯,酒井一成会在学校健身房里遇上双年展的评委雨田力也,都算不上巧合。

第五百八十章 潮牌与预测

    除非像是班克斯这类玩的就是匿名。

    玩的就是神秘感。

    否则的话。

    在圈子里混个三到五年,等时间呆的稍微久了一点后。

    只要你的职业地位上去了。

    那么大家彼此就会是个三天两头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状态。

    甚至有媒体说过一句名言。

    类似威尼斯艺术节这样的地方,就是为顶级艺术家们每两年开一次的集体碰头派对。

    酒井一成会跑过来美国参加今年出版社的颁奖晚会,倒还略微有点特别。

    正常情况下。

    酒井大叔这类会偏向于古典传统绘画风格的画家。

    今天这种美国出版社举办的艺术晚会,在确定邀请嘉宾名单时,组委会画圈子是画不到他的头上来的。

    圈上了,人家也未必会来。

    这就像乔治·卢卡斯再有钱,《星球大战》再牛逼。

    全世界所有的文艺电影节却都不太会请他。

    威尼斯、柏林都不会。

    戛纳给卢卡斯颁了个金棕榈,结果被一大堆影评人追着狂喷,说金棕榈变得“庸俗而堕落”了。

    大家混的从来不是一个方向,非要强行圈在一起。

    也没有必要。

    只是比起卢卡斯和金棕榈奖之间的关系。

    在艺术界。

    酒井大叔反而是绘画方向更加严肃一点的那种。

    他今年之所以跑来纽约,是带着特殊目的……肯定不是跑来过吃甜甜圈的特殊目的。

    虽说在得知这個世界上竟然还有“国际甜甜圈节”这种东西存在的时候,酒井一成立刻感受到了一种由内而外的幸福。

    让他对纽约好感大增,目前排在有比萨畅吃节的那不勒斯,与学校门口的小吃摊有海鲜饭和千层面廉价自助的马德里,成为了酒井大叔心中第四故乡的名单备选之一。

    能不能正式入选,还得等他再吃两天再说。

    然而,

    他确实真的不是专门为了吃甜甜圈才跑到纽约来的。

    一来。

    “写作与艺术奖”是一个主要面向于未成年孩子们的学生奖项。

    孩子的世界,往往不会有那么多复杂的区分。

    对写作与艺术奖来说。

    它到底会被媒体归类为是严肃艺术类奖项还是通俗艺术类奖项,这之间的界限差别远远没有其他同类奖项那么大。

    有些时候。

    甚至还会请美国总统或者UFC的格斗冠军过来呢。

    二来。

    酒井一成坐飞机飞到纽约,他的主要目的不是为了参加今天晚上出版社的颁奖典礼,他主要是跑过来为本土前辈村上隆,下个月在纽约的艺术活动站个台。

    纽约算是村上隆的一个艺术粉丝的大本营了,村上隆在东京艺美取得博士学位以后,曾经立足纽约,批评日本传统审美长达十年之久,而后才逐渐发展日本文化和西方文化相互融合的美学道路。

    酒井一成希望能够成功的和村上隆取取经。

    再顺便今天出版社的颁奖晚会后,与简阿诺插画工作室来谈谈合作的。

    颁奖典礼,艺术节,艺博会,它们是小画家们千军万马闯过独木桥你死我活的成名战场。

    等到了酒井一成这个地位以后。

    格局就不同了。

    当然纵然不是战场,还是多少逃不出“名利场”这三个字眼,大画家们也会为了顶级美术展上谁能获奖,谁没获奖,而撕逼对喷。

    但是某种意义上。

    这里也是一个大师们恰谈合作的好地点。

    尤其是如果是跑来做评委,或者参加的是艺术节上的非竞赛类单元,没有直接利益冲突的情况下。

    那更会是合作远多于冲突。

    甚至当成了每年一次的公款度假,见见朋友的场合。

    酒井一成和简阿诺就是这样的关系,有商业公司的代表做为中间人,要拉着他们一起谈谈商业上的“未来愿景”。

    两三百年前,严肃艺术家和小报的商业插画家,完全是老死不相往来的两拨人。

    但从五六十年代以后。

    在整个西方艺术世界,严肃艺术和娱乐艺术之间的区分已经开始逐渐模糊了。

    艺术家也不再能泾渭分明的归为单独的某一类。

    维多利亚时代,人们很难想象在报纸上画讽刺漫画的小画手,能成为王室的座上宾。

    二战前你也同样很难想象,给美国大兵画那种会喷在轰炸机,贴在军营柜子上消遣寂寞的金发大波妹,搞软色情擦边球的PIN—UP(美国军营招贴画)画手们,会和杰克逊·波洛克这样的名字,出现在同一本艺术教科书上。

    但是到了当代以后。

    艺术家的品类分割就已经逐渐溶解了。

    在高端大咖的身上。

    这一特征表现的更加明显。

    像范多恩这种搞时尚艺术家服装品牌的,就不能单纯的把他归到插画师的门类。

    你管他叫插画师,人家也会不乐意的。他会给自己搞一个“创新艺术家”或者“跨界艺术家”的名头戴着。

    又像是村上隆这种,没有花里呼哨的名头。

    作品画面很卡通很漫画,但又全部都能追溯到某些传统根源,影响力极大,能获奖的同时,商业化同样的非常非常好,和科比,和路易威登,和宇帕和法拉利等等名人、商业公司都合作的非常成功的画家。

    媒体也很难区分他到底是哪种非常传统的严肃艺术家,还是大众插画家。

    随着酒井一成上一份和大田艺廊的合同接近尾声。

    虽然新的画廊合同还在多方的洽谈中,然而很多商业上的条款,已经开始逐渐松绑了。

    简单的说。

    这次来纽约,酒井一成是跑来赚钱钱,赚超级大钱的。

    有营销公司准备复刻一下,上一位日本画家村上隆在个人跨界品牌上的成功。

    他们找了过来,准备拉酒井一成这个这些年来日本搞古典主义油画,搞的最成功的严肃画家的私人画室与简·阿诺这位“写作与艺术杰出贡献大师奖”的获得者的插画工作室一起。

    组个局。

    它准备把两位大师绑在一团。

    原地出道做偶像。

    哦不。

    意思差不多,是原地出道搞个潮牌IP组合出来。

    这是真正能赚大钱的买卖。

    近十年来艺术领域,什么最赚钱?

    画画么?

    不。

    搞潮牌的,才是最赚钱的。

    论行业鄙视链上的咖位,酒井一成简直都未必会拿正眼瞧范多恩。

    他一屁股坐下去绝对就压的范多恩喘不过气来。

    不信让范多恩趴地上,他坐一个试试。

    可人家范多恩潮牌搞的好,就是能坐着湾流天底下四处转悠。评价家批评他,就是会把世界各地的拥趸粉丝们群起而攻之。

    消费行为能代表着一种身份认同。

    大家身上穿着几百美元重金买来的范多恩设计的衣服呢,你众人皆醉我独醒的骂范多恩画的傻气,岂不是在卖所有人都是傻冒?

    侃爷这种就更不用说了。

    人家都不湾流了,人家直接买波音747这种空中女王级别的巨无霸飞机。

    光那架飞机的钱。

    就可能相当于酒井一成这些年来卖画卖的他和画廊两方加起来的收入总和了。

    酒井大叔没准能买的起二手私人飞机。

    但养肯定是养的肉痛到死的。

    连老婆女儿着急要用,都是找朋友借的HONDAJET这种喷气机里的廉价经济型“本田雅阁”。

    这些年是人是鬼都在做潮牌。

    是个运动员明星,就想卖两件T恤衫出去。

    就是因为这玩意门槛又低,利润率又高。

    一件衣服成本才几毛钱,卖的好就是几千,几万,十几万。

    潮牌IP做好那是真的超赚钱的。

    别看酒井一成可能一幅画就能卖个50万美元。

    但他一年又才能画几幅?

    “村上隆&路易·威登”购物袋,加上黄牛炒作一个就要上万美元,可能那还是千禧年发售时的的上万美元。

    光他脚下纽约曼哈顿一个区的一个Lv主题购物店,算下来可能都不止能卖了50只出去了。

    而这可能仅是普通人所能买到的最便宜的“村上隆IP”了,剩下的手表啥的,就完全是大富豪们的宠儿了。

    类似的。

    KAWS和泡泡玛特联名的潮玩,与优衣裤联名的服装。

    从香江到西班牙,全都是一上市粉丝排七、八个小时的队疯抢,然后黄牛加价接着抢。

    这已经不是拿麻袋装钱的问题了,这是拿着大卡车乎乎的抢银行啊。

    当然啦。

    潮流品牌。

    准确的说几乎和任何与“艺术概念”沾边的行业一样,都会把马太效应体现的淋漓尽致。

    永远逃不出旱的旱死,涝的涝死的结果。

    门槛又低,利润率又高的行业,往往就都是巨卷的行业。

    每年都有一堆人想要往这个行业里挤。

    光是英超随便抽一支球队里的足球球员里搞品牌的,没准就能抓好几个出来。

    所有搞不出名堂的就会快速的赔钱死掉。

    大家赚的是“认知”的钱。

    只有粉丝对你的IP认可,你才有机会可以活下去。

    所以无论搞潮流服装,还是搞潮流玩具,真正重要的永远只有两件事。

    一件是“品牌档次”,一件是“品牌营销”。

    后者由中间人负责。

    他那家知名的商业公司会负责和渠道方的沟通,营销工作,他们在这一领域内经验十分丰富。

    而品牌档次嘛,就由两位艺术界的大师来支撑了。

    他们准备先从潮玩入手,之后再慢慢的尝试涉足竞争更加激烈的服装品牌。毕竟酒井一成太圆了,服装品牌的卖点还需要再构思一下。

    他们将衍生出两套不同的艺术家子系列。

    酒井大叔支撑起IP的逼格。

    他搞定价三万美元以上档次的珍藏级的潮流玩具的美术设计,也就是对标KAWS、BE@BRICK(潮牌积木熊)这类的典藏版艺术家玩具。

    而简阿诺则依靠着他这些年在童话领域的耕耘,靠着他的个人在大众美术领域的知名度,支撑起那些更加可以走量的卡通玩具。

    听上去还挺有搞头的样子。

    当中间人找上他,提出这个设想和商业计划的时候,酒井大叔确实是狠狠的心动了。

    他听说过那些顶流潮牌IP合伙人的生活。

    美极了!棒极了!简直O凯顶呱呱。

    这事儿,要是干成了。

    品牌能立住,甚至过一些年以后,真的能形成一种社会对你的品牌文化的认可。

    那艺术家的地位就好比披头士之于嬉皮士,卢卡斯之于迪士尼。

    教主级别的人物。

    大的奢侈品潮流巨头,一家一年的纯利润就要比整个艺术界成交额的总和还要多。

    买飞机?

    哼。

    他完全可以在太平洋上买个岛,晃着肚皮,带老婆去过二人世界,然后在旁边再买个岛,送给胜子,当成她的嫁妆,然后再顺手去买个棒球手套,送给纲昌,督促他每天早起去锻炼……大家都有礼物,也都有光明的未来!

    多好啊。

    这事儿,几年前就洽谈过一个简单的初步意向。

    中间人很热络,酒井大叔满心的期待。

    最后。

    却在简·阿诺那里出乎意料被卡住了,迟迟没有回应。

    倒也不是简·阿诺没有兴趣。

    准确的说,并不是愿景不够美妙,或者他们三方的利益分配简阿诺插画工作室哪里不满意。

    而是其实最近五、六年以来。

    这位插画大师都处在一个接近半退休的状态中。

    他几乎都不再做新的艺术创作,或者再分心出现在商业场合中了。

    简阿诺对外说他要重新回归家庭。

    仿佛是一只闲云野鹤。

    对方这些年一直主要精力都放在新西兰的家中,陪伴着自己儿子去了。

    酒井大叔听说过简阿诺的家里的那档子事儿。

    他又能说什么呢?

    唏嘘的叹息一声,觉得比起简阿诺老先生的那位公子,自家的酒井纲昌似乎也没有那么让他看不过眼了。

    只是未免有些遗憾。

    他们三方几乎缺了哪一方。

    这个局都很难谈起来。

    真要认真的说的话。

    中间人可以换,他这个大艺术家可以换。

    双方都是能找到同样等级的替代者。

    唯独简·阿诺的插画工作室,是真的换不了的。

    中间人虽然长袖擅舞,是位在商业领域极有能力的大亨,但广告营销公司,渠道商什么的,想找,都是能找的到的。

    酒井一成也不是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

    他最多能支撑起品牌的格调高度,却打不开大众市场的广度。

    市面上其实不乏那种卖的超级死贵。

    一件几万美元,十几万美元,乃至几十万美元的小众潮玩或者设计师高定服装。

    但这种大家品牌太小众了,通常只能卖个一两件,那就太没意思了。

    就这三瓜两枣的。

    酒井大叔还不如跑回去躺平,继续画自己的画卖呢。

    这就好比世界上的豪车品牌中,最赚钱的永远不是什么布加迪,什么柯尼赛格,这种终极跑车。

    一辆车一百万刀。

    卖个四五十辆出去,最多最多也就这样了。

    那么大的营销成本,碰上经济不太好的时候,这种品牌三天两头的忽忽的倒闭。

    最赚钱的是保时捷这样的大众认可度很高,有钱人都喜欢买一辆当做身份象征的知名“普通”超豪华汽车。

    均价十万美元的轿车。

    人家一年能卖四十万辆出去。

    而到底是能“四十辆”,还是卖“四十万辆”,其中的关键因素,就在这位简阿诺这位曾经能让欧美的大多数小孩子,以及大多数曾经的小孩子,把他的作品摆上床头的插画界的童话大师了。

    在商业领域,通俗比严肃是有显著优势的。

    就像影视领域,也会把是冲奖的文艺电影还是商业院线大片,分的很清楚,只有像《乱世佳人》、《泰坦尼克号》这类的传奇电影,才能达到名利双收的结果。

    整个Scholastic集团历史上浩如烟海的合作者们,销量上来说。

    文字类最成功的肯定没什么争议是JK·罗琳。

    卖了五亿册图书的作者,有资格让整个董事会全部都跪在地上叫爸爸。

    而图画类,就是简·阿诺了。

    他的插画销量各种加起来,也是累计能够接近上亿了。

    一亿人!

    这其中百分之一最富裕的那批读者粉丝群体里,能有百分之一被转化成品牌的潜在客户,都会是一个非常可观的数字。

    尤其是潮牌是个攀比非常严重的地方。

    大家比明星的身价,比球员的成就。

    也会比较艺术家的地位,知名度。

    有范多恩珠玉在前,范多恩此刻已经在行业内站稳脚跟了,如果换成一个各种地方不如对方的,那就会让粉丝觉得抬不起头来。

    赢家通吃,永远只会是这四个字。

    酒井大叔本来以为,这件事就会像是那些艺术领域上无数拥有良好愿景,但最终没有成形的合作计划一样,就此搁浅。

    没想到。

    峰回路转,前一段时间他收到了简·阿诺发来的邀请,对方似乎又有了精力重新投入到了工作之中。

    对方邀请自己来参加今年的“写作与艺术奖一百周年”颁奖典礼。

    酒井大叔立刻就屁颠屁颠的跑过来了。

    他很期待。

    要是这事儿谈成了,不说转头回家就买岛,至少男人的雄风就站起来了,就算老婆大人抓到他偷吃甜甜圈,看在有功劳的份上,也不会太严厉的教训他……

    大概吧大概吧?

    奥斯本打量着酒井大叔,他同样没有看出对方复杂的心里活动。

    他不奇怪酒井一成会出现在今天的颁奖晚会上,也不奇怪能在纽约碰上对方,奇怪的只是对方只是一个人,没有助理跟随,且会在这种地方碰上对方。

    “您,也一个人跑来坐巴士?”

    “嗯,艺术家只有慢慢的坐着巴士,游览这个城市,看着夕阳逐渐落下,窗外流溢的朦胧晚景,和心中所流溢的朦胧晚景融合为一体的时候,伱才能真正把握住城市的脉搏与心跳……”酒井一成随便吹着让人感到不明觉厉的小牛皮,注意到奥斯本看着他怀里甜甜圈好奇的目光,警惕的退后了一小步,“诺,这是我好不容易抓来的,不能分你吃。”

    “用不着,用不着,您吃您吃。”

    奥斯本差点被酒井一成的反应给逗乐了,把手里刚刚顺手拿的两个也递过去:“您要不然也拿去?”

    酒井一成花了0.5秒的时间,略微思考了一下。

    认为别人送他两个甜甜圈,应该在良心的允许范围之内,于是他快活的晃晃大肚皮:“O凯O凯,阿里嘎多。”

    他拿着甜甜圈,从巴士的门口挤了进去,在前面扯了一个塑料袋把手里的一大堆甜甜圈都倒到里面抱着。

    这才在大巴后排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舒舒服服的坐了下来。

    他一屁股就坐了快两个位置,不过这种大巴通常情况下都是很空旷的,也就坐个三分之一的样子,所以并不碍事。

    奥斯本也跟了过来。

    在旁边最后一个位置处坐了下来。

    酒井一成瞅了对方一眼,用力的往坐椅的内侧挤了挤,多挤了一点空间出来。

    奥斯本成功刷到了酒井一成的好感度。

    会送他甜甜圈吃的人,通常总不会是啥坏人。

    奥斯本把座椅后靠,把前排的脚托放下来,这才舒舒服服的坐好,等着大巴发动的功夫,把座椅前方插着的厚厚一沓宣传册拿出来。

    观光巴士一张“戏剧之夜”的套票能卖接近百美元,各种配套服务做的还是可以的。

    不光是会有讲解导游开车全程跟随,这些小册子也都是每周一印,上面印刷着的内容十分的详细。

    有林肯中心近期的古典乐排练和演出的项目表,有大都会博物馆近期所举办的一系列特别展的时间安排,还会有百老汇近期详细的演出活动安排和每个剧的主打明星是谁等等。

    奥斯本快速翻到靠后的位置。

    果然看到了“Scholastic集团百年回顾晚会”的相关专题页面。

    他略过了前面的一大堆介绍,直接看到下方的获奖预测。

    主奖区也就是小孩子们的学生奖,没有获奖预测。

    因为奥斯本知道,这些获奖预测基本上很多都是根据博彩公司开出来的盘口按顺序排列的。

    山姆大叔好赌,从综艺选秀的冠军,到奥斯卡,到各大艺术节,乃至到拳击比赛的两位选手开赛前或许说不说话,是碰拳还是拥抱,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你赌不了的。

    而且这些大型奖项盘口预测的结果,经常奇准无比,甚至有奥斯卡评委吐槽,他还没有投票呢,就已经有网站把最终的获奖清单贴在门上了。

    也就是近几年媒体口中所谓的大奖没有黑马。

    奥斯本扫了一眼获奖名单——

    他没有在上面看到侦探猫的名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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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45988/ 第一时间欣赏全能大画家最新章节! 作者:杏子与梨所写的《全能大画家》为转载作品,全能大画家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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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能大画家介绍:
“他是有史以来身价最高的插画家,也是让孩子们爱上艺术的理由!”——纽约时报。
“东西合璧,博彩众家之长,他是汉堡美术学院两个世纪历史中最光辉的毕业生。”——MartinKöttering校长。
“我们在这里见证过无数艺术家的一夜成名……今晚,这些伟大的名字中将要再度添上一位新人。”——威尼斯国际美术双年展。
经营着一家传统书画店的顾为经,最近似乎遇到了点小麻烦……
直到他发现,自己莫名奇妙的多了一个美术经验系统,于是一切似乎又都有了新的转机。
门采尔、王维、提香、毕加索……
我手拿着画笔,
大师在我身后,未来在我眼前。全能大画家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全能大画家,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全能大画家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