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三章 香从何来
大约有十来个人聚在苗昂温四周,还有周边的两张酒吧里最大的卡座。
苗昂温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招集过他的那帮沙马特小弟们了。
以前他觉得实在是上不得台面。
不过今天,他又重新拉帮结派,叫了一大堆人,请大家都过来喝酒。
他其实并不讨厌,和这帮小混混们呆在一起时的感受。
在这里。
规则很简单。
只要有钱,你就永远也不缺热闹。
只要有钱,你就能永远的被众星捧月的围在中心,获得所有人发自肺腑的尊重。
你就是苗哥,你是苗爷。
虽然这种金钱制造出来尊严气息,如同小时候妈妈会带他玩的那种漂浮在小溪上点着指节大小细蜡的纸船。
星星点点珠光,顺着水流飘下。
什么时候钱像蜡烛一样烧干净了,船就看不见了。
遇到稍微大一些的波浪。
船同样也就消失不见了。
可至少在那短暂的持续时间内,在大家举着酒杯,一起向他敬酒的时候。
那种被人尊敬的感觉,是无比真实的。
有些时候,苗昂温觉得这种相处方式也挺“单纯”的。
大家不会管你是不是刚刚像一条狼狈的狗一样,被人所击败,也不会管你昨天是不是曾经意气风发的以为自己踏上了一条不同的道路。
在这里他不会有任何自卑。
只要大家认为他是豪哥的“手下”,只要他能请大家喝酒。
那么,他就是人五人六的大哥。
挺好。
大概他骨子里本来就是一个烂仔,烂仔哪有什么资格去当优雅、高贵的艺术家呢?
别猪鼻子插大葱了。
烂仔就应该永远和他的烂仔朋友们呆在一起,就应该搭配四周能用钱来买到甜甜的笑容的陪酒女。
好在。
苗昂温一直很清楚,哪里能找到他喜欢的可以花钱卖笑的陪酒女。
他朝蔻蔻遥遥的举杯。
混乱的灯光,淫糜的舞蹈,压抑的心情,微微晃动的地面。
整个世界都穿过酒杯的视线里随着酒浆而剧烈的摇晃,有一种虚实不定的感觉。
他冷眼看着远方的那个姑娘。
学生时代的白月光。
过多的颓丧,鄙夷,淡漠,以及讥笑,对她的讥笑,或者对自己的讥笑堆积在一起,让他的眼神变的有点发黄,也有点发红。
肝火燃烧着病人的那种黄。
酒杯反射着的女孩人影的那种红。
他笑的阴阴的。
……
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
人肯定就怂了。
其实连苗昂温旁边那些靠陪酒营业的女郎们,心思敏感的也隐约的意识到了这家伙的心情不太对。
多笑少说话,机敏的不触碰客人的眉头。
但是她蔻蔻小姐是什么人呀!
她从来才不乐意像小乌龟一样呢。
这种人,你越是可怜巴巴、委屈求全的样子,他们就越兴奋,越有满足感。
对待傻帽们,蔻蔻从来都没有好耐心。
这里起码还有保安,不在这里解决问题,胆气虚了,出门更麻烦。
她也先不弹琴了。
噌的一下,从钢琴椅上站了起来,拿着指挥棒,踩着高跟鞋却走出了击剑运动员入场的气势。
唰……
她走过来,一把拿着指挥棒,指着苗昂温的鼻尖。
“怎么,苗昂温,我懒得搭理你,伱跑来想没事找事?”
苗昂温耸了耸肩。
“没有,我看看你在这里弹钢琴,同学一场,所以我想请你喝杯酒而已。这里可不是以前的学校了,你既然在夜总会里工作,蔻蔻小姐,这不是你的工作内容么?你总不能为了这种事情,大惊小怪的要去哭鼻子叫保安,把我赶出去吧?”
“那我可是要投诉的。”
他歪了下脑袋,语气揶揄。
“还是要继续和那次一样打我啊?现在恐怕不太妥当了吧?”苗昂温靠在卡座上,继续笑了一下。
“别怪我没有提醒过你,今天,我可是带了律师的。大警督的女儿,呃不,前任大警督的女儿,可不能不懂法呦?”
苗昂温不仅不生气,反而非常耐心的一指旁边卡座上的那位助理。
豪哥为苗昂温陪的那位助理间兼秘书,吴琴莱吴大状也跟来了。
不过他既不喝酒,也不搭理旁边女郎巧笑嫣然的打腔。
从进门开始。
他就在那边低着头,一個劲的在看手机,回复着消息。
此刻。
吴状师似乎也认出了来了蔻蔻的身份,眉头紧皱,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免了,姑娘今天心情好,懒得替你妈妈来管教你。”
蔻蔻轻蔑的朝着苗昂温看了一眼。
又瞅了瞅四周听她这话,开始站起身,围拢过来的小弟们。
“有些人天生就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带着狗腿子依然像是狗奴才。怎么,你就这么懦弱,哪怕只是给我点杯酒,还得带着一大帮人才算放心?”
“脱不了是个下流胚子。你脱完裤子,扒下来求我打,我都嫌恶心。”
“恰恰相反,要是蔻蔻小姐求我的话,我还是很有兴致效劳的。”
苗昂温无所谓耸了下肩膀。
反讥的说了一句后。
他甚至挥挥手,制止了旁边想要拥上去的小弟们,并主动朝注意到这边情况不对,已经开始快步走过来查看情况的夜场安保解释了一句。
“放心,我是好客人。遇到了个熟人,聊上两句天而已。”
“我为你点了酒,你连过来陪我喝一杯的耐心都没有么?”苗昂温晃晃酒杯,悠然的问道。
“没功夫给你这种心里缺爱的问题儿童跑来当妈妈,我要弹完钢琴早点回家睡觉,对皮肤好。”
蔻蔻哼哼着。
吴琴莱悄悄走了过来,压低声音说道:“嘿,那是那个谁的女儿吧,别太多事,很多人高层都打过招呼了,豪哥已经同意表态了,要把这件事正式结束掉。他爸还在警队里呢,这意思就是职位无所谓,但是人还是要保的。不能出人命这是底线。”
“找乐子哪里都行。”
政治博弈是蛮复杂的事情。
要是这么巧,蔻蔻在这里出了事。
大家绝对不会觉得是苗昂温的意思,只会觉得这是豪哥的授意。
老美电影里黑手道教父们最嚣张的年代里,往往做事还会讲一个规矩——尽可能的不杀警察。
你可以贿赂他,收买他,威胁他,放债控制他,乃至殴打他。
唯独不能给他来一枪。
否则。
该跑路西西里,还是要转头就买张红眼船票,连夜跑路西西里的。
这不是个人恩怨问题。
这是整个城市里,所有身穿警服的人的共同利益。
就算是警界那些和豪哥拥有合作关系的利益同盟们,得知谁不听话,就会被搞全家的话,那么心里多少可能还是会有点兔死狐悲的阴影的。
话又说回来。
到了豪哥今时今日的地位,他恐怕也未必会把这种“潜规则”有多么放在心上了。
也许对他来说,让合作者们对他也感到畏惧。
也挺好。
不过这种事情,不是吴琴莱能揣摩的,也不应该是苗昂温这样的小弟,他有资格在那里做决定的。
所以吴秘书特地走了过来。
提醒了一句。
“无妨,吴哥,我有数的,请人家喝杯酒而已,能出什么事呢?”苗昂温笑笑。
他打发走了吴秘书。
眼底的神情闪过一丝阴寒。
苗昂温忽然招招手,叫来旁边的一位金发瘦的跟猴子一样的小弟,在他耳畔轻声说道:“你知道能从哪里搞到药对吧?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安非他命,摇头丸,或者别的什么类似的。”
《WhereisARMO》,坂本龙一为它取了一个非常诗意的名字——《香从何来》。
ARMO,即是汉语“阿嬷”的拼音。
电影《末代皇帝》上映的时候,当这段乐曲的声音响起,自秦朝以来绵延两千多年的封建制度风云飘摇的只剩了最后一口没有吐出的残气。
而爱新觉罗·溥仪正在偌大的紫禁城里奔跑着寻找着他的奶娘。
他不会知道,他即将成为自秦王嬴政称皇帝始,2132年中第422位帝王,也是最后一位。
他也不会知道自己很快就会退位,然后又变成日本人在东三省罪恶阴谋的傀儡,最后再变成共和国里一位普通的公民。
在人生的波涛起伏滚滚而来的那刻。
他什么也不知道。
他只想在巨大的宫殿中,寻找到他的奶娘,那一丝对方身上淡淡的幽香,才能带给他心中一丝半毫的安全感。
当这首曲子没有了管弦乐,二胡,古筝以及琵琶的共同参与。
只剩下了钢琴独自演绎的时候。
缺少了那种古色古香的悠扬,缺少了二胡苍苍然的嘶哑婉转,只有玉质般的琴音大珠小珠落玉盘一样叮叮铛铛的滚落。
反而像是把宏伟的宫殿那种阴森、巍峨、壮丽却没有一丝肌肤的柔软的感觉,加强了许多。
也把小孩子心中那种彷徨,像是单人独唱一样,凸显了出来。
只有找到什么……
找到了那一丝能被双臂环绕住的鼻尖幽香,才能获得心中的慰藉。
苗昂温闭着眼睛。
站在钢琴台下边,随着曲调,轻轻着摇晃着手中的酒杯,看着那粒上面镌刻着粉红色笑脸的小药片在酒杯里溶解了干净。
在乐曲声中,他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个小孩子。
很多人都经历过童年的情感创伤,被囚禁在内心的阴影中无法自拔。
蔻蔻有过。
顾为经给了她块泡泡糖吃,所以她就长大了。
顾为经也有过,莫娜给他烤小蛋糕吃,拿着小皮鞭挥舞着督促他前进,所以他也长大了。
苗昂温却没有。
他既没有泡泡糖吃,也没有小蛋糕吃。
奚落和冷笑,把他定格在了孩子的年纪,让他拥有孩子般的自卑,和孩子般的敏感,孩子般的暴力。
就像那句话——
他虽然也知道醇酒、妇人和鸦片,心还是孩子的心。
他是酒精缸里津泡着的孩尸。
他是腐烂的,整个世界也是腐烂而美丽的,两个尸首背对背的拴在一起,你坠着我,我坠着你,往下沉。
苗昂温知道,自己和顾为经终究是不一样的。
真是恰如其分的名字。
音乐是。
药也是。
他的心情仿佛是正在酒杯里溶解的毒品的化学名,“Amphetamine”,安非他命。
安非……他之命?
不过,喝下这种东西的人,你的命,我的命,是谁的命也无所谓了,不过都是烂乎乎腐烂成一团的东西。
苗昂温微微抿了一口酒杯。
深深的呼吸,感受着那种似乎能看到每一丝的神经细胞的树突分叉,都在眼前剧烈熊熊燃烧的感觉。
他用力的压下这种感觉。
当伥鬼的人,就是这样的。
自己沉下去的时候,必须得抓住什么一起沉下去,才算满足。
比如说某丝鼻尖的香气。
也比如说,某缕年少时的月光。
整个音乐厅酒吧里静悄悄的,当两个女招待托着8杯鸡尾酒,送到弹钢琴的小姐那里的时候。
就有好事者注意到这边的场面,拉了拉朋友的衣摆,和朋友说起了悄悄话。
然后是16杯酒。
32杯酒。
到了64杯酒的时候,钢琴台边的小桌子已经摆不下了。
全是晃动的酒浆,和浸泡在杯中微微起浮的青色橄榄。
全场先是一片死寂,然后各种压抑的口哨声,兴奋的叫好声,还有小声的鼓掌声此起彼伏的响起。
豪客重金压服不时抬举的陪酒女。
古往今来,大家都很喜闻乐见的戏码。
那位在舞台上弹钢琴的小姐,虽然不是陪酒女,但是都跑到这来工作了,装什么纯情的乖乖女学生啊?
想当个好女孩,就别来GOGO吧里工作嘛。
不是没有人在心里觉得,蔻蔻摆出那种抗拒的姿态,是非常不识抬举的。
大家都是出来玩的寻欢客,内心肯定会更加倾向于寻欢客的那一方。
他们不断的叫好,吹着口哨,拿出手机来录像。
仿佛正在目睹一场盛大的拍卖会啥的,女招待手里传菜似的端着的叮当碰撞的酒杯,便是衡量着一个人灵魂价格的筹码。
酒店的老板早就来了。
这么翻倍的点下去。
今天直接要为他给清库存了。
他满脸都是笑容。
不知道,是不是这难以相信的天降好运,给砸的呆掉了。
第五百五十四章 顺心如意
“要不然,我们玩的更简单直接一点好了。”
苗昂温用力揉了揉额角,才把那股让人燥热,让人喜悦,又让人头晕的感觉生生的压下。
只是他的眼角已经多了些掩饰不住的血丝和让人癫狂的兴奋。
苗昂温迈步走上钢琴台。
用手轻轻敲打着钢琴的烤漆台面,带着一丝嬉笑问道。
“多少杯酒的钱,才能让你赏个脸子?”
“赏个面子抽你踹你个大马趴?”
蔻蔻毫不客气的反问。
她现在心里火大的厉害,苗昂温这么一闹,她今天的琴全都白弹了。
搞不好连带着这个月都白忙。
老娘挣点辛苦钱容易么我!
她看着苗昂温的侧脸,手忍不住的痒痒。
这角度,这凑过来的样子。
实在过于的顺手了。
“啪!”的一下反手扇上去,绝对会有打网球时暴扣的快感。
“人人都有個价码,在这里的人,尤其会有。”苗昂温毫不生气。
他站在旁边慢条斯理的微笑着说道,“只不过是出价方式的问题。”
“豪哥最喜欢的电影里,有一句经典台词——”
苗昂温将钢琴台上的细口花瓶上,插着的那只用做装饰的玫瑰绢花抽出来。
他用一边处理鸡尾酒冰块的小折刀,将它的底部割掉,插进了衣服胸口的口袋里。
双手的手指互相交抵。
模仿马龙·白兰度的经典口吻说道:“我会给出一个让人无法拒绝的价格。”
“我本来想,就这么先点到一千杯酒再说的,后来转过头来想想,又觉得这样太慢了。”
苗昂温搓了搓手指。
“就像我说的,我们玩的简单些好了。”
他手指指了指台下的放着的他刚刚抿过一口的酒杯。
“一杯酒的矜持,在你心中,到底值多少钱呢?”
苗昂温把手中的钱包拿出来。
当面把里面掏空,那里有几张缅币,几张红艳艳的人民币,还有厚厚一沓的富兰克林。
“这里大概有一千五百美元。一千五百美元,请你喝一杯酒,电视剧里小明星也就顶多值这个价钱了,很慷慨吧?”
旁边静静的看热闹的众人忍不住一阵惊叹。
这位爷的手腕,真是够硬啊!
东南亚不是经济条件多么发达的地方。
更何况人均GDP核算下来,每月也就一百美元的缅甸。
即使有闲心来酒吧玩的人,收入水平要比普通人往往会略微好一些,可大家也不是冤大头。
摆在桌上的是普通人一年的收入。
纵然在拉斯维加斯这种真正纸醉金迷的地方,看完秀请比较火的脱衣舞娘跳一曲私密的大腿舞,顶多顶多也就是一百美元了。
本地陪酒女,多少人出一次台也未必有这个价钱。
苗昂温说的没错。
其实就算是请仰光本地的电视剧的演员出来“私人伴游”一下,往往这个价钱也足够了。
蔻蔻的眼神淡漠,理也不理对方。
“嗯,手表……手表也给你。”苗昂温不紧不慢的从手腕上摘下那支劳力士的日志型手表,“听说如今这种运动型劳力士的行情不太好,不过二手怎么也能卖个一万刀。而且,这支手表还换了纯金的表带。”
“如今的金价在高位,表带单拿出去,论克卖,不说多,一两千美元还是要的。”
蔻蔻拿出水瓶来,喝了一口水。
苗昂温脸上的笑意更盛。
“我钱包里还有信用卡,单日的限额是一亿缅币,刷外币的话,不说多,一两万美元还是可以随便刷出来的。加上桌子上的这些东西,零零总总,凑起来三万美元不太难吧?喝了那杯酒,这些钱便全都是你的。”
所有的客人都觉得心跳加速,呼吸急促。
看着桌子上堆在一起的钞票,钱包,手表和信用卡。
见过装逼的。
没见过这么能装逼的。
足足三万刀!
这笔钱可以请整整一条街的上千位客人,敞开怀全都喝一晚上,喝个烂醉。
而陪酒女郎们,则是面红耳赤,脸颊发烫。
她们觉得看上去的阴冶沉郁的苗昂温,似乎变得前所未有的英俊了起来。
这才是真正的绝世的凯子嘛!
花了一辆能买辆入门级BBA的钱,只为了请姑娘喝一杯酒。
千金一笑无非也就是如此的。
比那些光是吹牛逼,掏钱时一个个就变得精打细算的中年大叔,可豪迈可爱太多了。
她们心里都恨不得对蔻蔻喊出来,“滚开,你不喝我喝的”,扑上去把钢琴边摆放着的酒全都喝干净。
以身代之。
蔻蔻终于忍不住了。
她站起身,把钢琴盖盖上。
蔻蔻拿起脚边放着的小包,就向着后台走去,准备离开这个地方。
“蔻蔻小姐,我知道以前的伱,肯定是看不上这点小钱的。但是嘛……以前的你,又哪里会需要跑到这种地方来弹钢琴呢!天园盈债务金融公司,如果我没有搞错的话,是叫这个名字吧。”
苗昂温歪着头问道。
当他口中说出“天园盈”的名字的那刻。
蔻蔻小姐离开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
在苗昂温的眼中,她就像是被释放了一个定身魔法定住了一般。
站在原地,小腿绷的笔直,紧紧的,一动不动。
苗昂温愉快的勾了勾嘴角。
那一口加了药的酒,让他全身上下的血液,都仿佛燥动的点燃起来一样。
他心中有一种旺盛的快意。
好像是终于粉碎了什么年少时美好的东西,或者找到了那只翩跹的蝴蝶扣进玻璃杯里的办法。
或许是翅膀残破的蝴蝶,或许只能做成没有感情的标本来赏玩。
但毕竟。
她依然是他梦中的那只蝴蝶。
“当我得知你在一家酒吧里打工的时候,我就好奇的让人查了查,你懂的,我知道你老爸的名字,而整个仰光的地下贷款公司,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想要查查有没有放款,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它一点也不难,说实在的,比我想象的还要容易。”
苗昂温耸了耸肩膀。
“我了解到,你老爸在这家天园盈小贷公司里,借了2000万缅币的债务。哇塞,这对正常的小交警的收入来说,需要好几年才还的干净吧?而且,亲爱的蔻蔻小姐,你知道么?其实啊,现在人可都坏着呐。”
“这些小贷公司的合同里,往往都隐藏着非常非常复杂的复利计算。恐怕,别看你的父亲干了这么多年的警察,他也真的未必能了解这里面利滚利的门道对吧?哦,也不能怪他,他要还是警督的年代,肯定没有人有胆子在他面前玩这个。”
蔻蔻提着小包的手,紧紧的握拳,纤长的指尖掐的有点发白。
“哦哦哦,别担心。我可是个好人,所以,我让吴先生替伯伯检查过合同了,嗯,从理论上来说,超出法定利息的那部分,你们可以拒绝的,只按法律允许的最高利息范围内给就行,可别给多了。但是呢,那里面关于砍头息什么的部分,就比较难计算了。我老爸开出租的年代,我可讨厌交警了,因为我觉得他们老乱罚款,私自收小费。”
“可恐怕,伯伯就算开罚单开的手抽筋,也很难填补上这个债务窟窿啊。”
苗昂温紧蹙双眉,装作十分替蔻蔻家里担忧的样子。
重重的拖长音,叹了口气。
“另外,你说,如果我提出想买的话,那家叫做天园盈的金融公司,愿不愿意,把那张合同和债权转让给我呢?你知道的,那仅仅是被他们当成长期饭票,准备慢慢的吃干抹净,利滚利之下,一点点压出最后一丝油水的众多肉猪中的普通的一个。而你晓得,这种公司,它们会有多渴望,能够搭上豪哥的线么!”
这声话语落下。
仿佛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姑娘霍然转身。
“哈……”
肆意的笑,像是那些冲上面颊的热血一样,在苗昂温的嘴角肆意的流淌。
不过笑容刚刚出口。
他却又忍不住拧了下眉毛。
有些不太对劲……因为,蔻蔻静静的看着他。
她脸上带着一种平静淡漠的神情,却又让人感觉仿佛蕴满了愤怒。
在债务重压下,决定谨小慎微,委屈求全,像是被地主家狗奴才抓去抵账的黄花大闺女的人,她绝对不应该是这样的神情。
蔻蔻的样子,完全不像是即将高唱一曲北风吹的白毛女。
反而。
倒像是端坐在神龛上的天女,正用漠然的视线,盯着作妖终于引起她的注意力的跳梁小丑。
蔻蔻小姐很生气。
后果很严重。
在一所学校里上了这么多年的学,可苗昂温自始至终,都没有搞明白一个很简单的问题——
那就是蔻蔻小姐从来都不曾是那种会可怜巴巴,谨小慎微,委屈求全,有什么苦都憋住眼泪往肚子流的闷性子。
蔻蔻可记仇了。
小时候莫娜在陶艺课上损了她几句,蔻蔻小心眼的在心中记了多年啊这是。
她可不是因为家里有钱有权才肆意爱恨的。
她骨子里就是那种不受束缚的人。
苗昂温又是把她的兼职搅和黄了,又是在那里啰里吧嗦,阴阳怪气了这么长时间,人家蔻蔻小姐怎么受的了这个气啊!
她在那里又是一言不发,又是往嘴里灌水,又是转身准备离开。
她确实在心里非常挣扎,确实非常的犹豫,也确实一直在心里小声的说服自己。
但蔻蔻从来不是怕自己忍不住诱惑,答应了苗昂温的条件。
而是她实在怕自己忍不住诱惑,跑过去把苗昂温给揍一顿。
“世界如此美好,蔻蔻,蔻蔻,别和这种蠢的冒泡的大傻冒计较,不值当的!”
苗昂温那里人多势众。
女孩子家家的,万一吃亏了,不划算。
就像她发现苗昂温进入店里之后,之所以没有立刻就离开,不是因为她非要弹完今天的钢琴。
蔻蔻多留了一个心眼。
这里毕竟人多。
她怕万一自己一个人走到小巷子里,又被苗昂温追上去了,那才更麻烦呢!
她回到钢琴台上的时候,就拜托那位还算比较熟的上酒的女招待,替她私下里报过警了。
不管怎么处理。
蔻蔻觉得还是等警察来了,再出门回家,会更安全一些。
还是那句话。
人家蔻蔻小姐可聪明了。
蔻蔻都准备溜了,但谁让苗昂温真的不知好歹,在旁边跳啊,扭啊,作死个没完没了。
他终于成功的堆满了蔻蔻的怒气槽。
在被苗昂温拿着家里债务要挟的时候。
她觉得自己充满了气,整个人都好像胖头鱼一样,被他奶奶的气的都鼓了起来。
不行不行。
他实在是太傻【哔~】了,超出了蔻蔻本人对傻【哔~】的最高容忍尺度。
就这样回家了,今天晚上就别想好好睡觉了。
要长痘痘的。
她实在管不了那么多了,非得教训一下这自鸣得意的大傻叉不可。
至于陪酒?
切!
瞧不起谁呢,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不成。
不提这些债务有没有其他处理的可能,单单只说最基础的一点。
老爸之所以在巨大的地位落差下,如今还能支撑着下来。
很大程度。
都是在为了她这个闺女而活着呢。
要是知道自家宝贵闺女,为了给他还债,要去陪这种小瘪三喝酒,老爸那才是真正的郁闷的恨不得给自己脑袋上来一枪呢。
蔻蔻从来都是很拎的清楚轻重的。
“你要我陪你喝酒?”
女孩嫣然笑了一下。
真的很漂亮。
纵使思维已经被酒液里的“药物”搅的有点乱了,仅剩的理智,还是让苗昂温察觉到了这笑容里面的味道有点不太对。
他想要往后退。
可惜已经晚了。
蔻蔻迈步两步就走到了苗昂温身前不到两米的地方。
“可惜。”
蔻蔻心中稍微有点遗憾。
这种时候,要是手边有一杯酒就好了。
如果是能把酒泼在这家伙的脸上,再用鸡尾酒杯在他的脑门上砸一个大包出来。
那才就真正的畅快。
要是有那位英雄能把酒杯给她递过来,蔻蔻此刻,愿意把今天晚上挣到的小费都给对方,顺便再给对方弹一晚上的钢琴。
人嘛。
求的就是一个顺心意。
蔻蔻往钢琴台下随便瞥了一眼。
然后。
她看到奇迹。
第五百五十五章 对峙
蔻蔻觉得,她自己这几日兼职的生活。仿佛是一位跑去马戏团里演滑稽戏的魔术师。
就一上台就会搞出大串连在一起的演出事故的那种。
演出技艺不太成功的魔术师。
她一边穿着滑稽着镶满孔雀毛的演出服和各种蠢乎乎,傻的冒泡的不听话的猴子、棕熊、老虎搏斗。
挥舞着小皮鞭,驱赶着它们滚去跳火圈。
尝试着从空帽子里变出鸽子。
在人仰马翻之余。
她一边还得笑嘻嘻的看向观众席,伸出自己的小铁盒摇晃。
“哎呀,哎呀,诸位客官们,刚刚有点小意外,那只不听话想跳上舞台的大野猪已经被老娘用指挥棒赶跑了——别慌别慌,只要你们别往台上冲就没有被抽的危险。但整体来说,节目还是挺好的……喂喂喂,那位客人,就算节目不好,赏钱也还是要给的呐。”
心累!
生活不容易,蔻蔻气哼哼。
不过。
乞丐还有三天的好运,再青涩的魔术师,也有能变出好的戏法的那一天。
比如现在。
仿佛随着心念所动的魔力一样。
蔻蔻只是随意的往着台下一瞥……她就望见了世界上最绝妙的心灵魔法。
她看见了什么?
她看见那支高脚杯,它正在打着旋儿的从台下向着苗昂温就飞了过去!
它其实飞的很快。
就算把它比作被王牌投手丢出的棒球,可能略微有一点点的夸张,但整个过程,也是一刹那间就发生的事情。
不过。
蔻蔻实在是太过喜爱这一幕了。
所以后来。
每次蔻蔻小姐回忆那天晚上所发生的事情的时候。
想起这一节,脑海里她都觉得那支空中飞过的高脚杯,仿佛是被摄影机升格追踪拍摄的慢动作场面。
它在空中旋转着,旋转着。
酒吧舞台间缤纷摇曳的激光射灯,打在它玻璃的杯壁上,弥散出彩虹般的霞光。
那些泼洒出的酒液和水滴,在它的四周,拖出一长长道抛物的弧线,那些晶莹的液点,违反地心引力的悬浮包裹在鸡尾酒酒杯的四周。
它们被酒杯上弥散出的灯光所淹没,仿佛——
无数七彩的泡泡糖吹出的大大小小的泡泡。
啪!哗啦~
重重的一下。
水晶杯重重的砸在了苗昂温的鼻梁上。
“Fuc——”
他被砸的懵了。
苗昂温被剧痛牵引着,下意识的就想要弯下腰去,用手捂住脸。
唉。
蔻蔻略微有些遗憾。
这破烂酒吧里的鸡尾酒杯,好像质量还蛮好的样子。
竟然没有在苗昂温的鼻子上爆开,而是弹了一下,摔在钢琴台所铺设的白色大理石地砖上,这才碎掉了。
美中不足的少了些美感。
她迈步往前,腰部发力,小腿绷直。
一个高位的前踢腿,像是站立劈叉一样一脚就怼在了刚刚往下弯腰的苗昂温下巴上。
嘭!的一声。
这一脚真是又快又狠。
她可学过跆拳道的!
讲道理。
传统的格斗术里除了表演项目以外,很少会使用这么高的踢腿。
一来是柔韧性的问题,二来,这么高的踢腿动作太大,就不容易击中目标,实战时对手反应快的话,容易能抓住你的腿,另外空门露的也太大了。
在八角笼里的实际作用,是不如一些低扫腿的。
不过。
蔻蔻啥都学的马马虎虎。
这里面还被她融入了一点芭蕾舞大踢腿的底子。
“啰,老娘老早就想这么做了。”
女孩兴奋雀跃的在心里直哼哼。
蔻蔻大小姐讲究的就是一个说话就要算话。
一个唾沫一個钉。
咱们说好了是要一腿踹你个大马趴,就绝对不能改扇你两个大耳光。
她又在那边得意自己往演出服里穿打底衣的聪明机智。
正着踢,竖着踢,斜着踢。
爱怎么踢就怎么踢,怎么踢都不用担心走光的风险。
虽然她稍微扶了一下旁边的钢琴,但这个动作,她竟然是穿着高跟鞋做出来的!
“我真厉害!”
这次苗昂温也不骂了。
他仿佛一只跳火圈时脚下拌蒜的大马猴。
苗昂温连哼都没带哼一声的,直接后仰的翻下了钢琴台,享受婴儿般安详的睡眠,梦见太奶奶去了。
“苗哥!”
“阿怒马搭(缅语)。”
“我操,这姑娘好猛啊。”
“淦他妈,干死这个小婊子……”
“别管那个了,看看苗哥怎么样,救护车,快叫救护车。”
瞬息间。
台下就已经全都乱成了一大片。
蔻蔻却根本不理会这些。
她笑的那么开心,似乎是根本不在乎四周发生了什么一样。
蔻蔻雀跃的跑过去,蹲在钢琴台边,对着台下的人伸出手来。
“少侠,风紧扯乎,风紧扯乎喽,来抓住姐姐的手,小女子要带你跑路了!”
顾为经觉得很乱。
他的耳畔有风,有喝骂声,有酒瓶子不断摔碎的声音。
苗昂温的小弟们在大声嘶吼着什么,老板在大声嘶吼着什么,客人们在大声嘶吼着什么,连那些在这里工作的女人们,也在大声嘶吼着什么。
所有人都在乱喊。
整个世界就像是火灾里的马戏团。
每只动物都在拼尽全力的大声嚷嚷着,试图让人注意到自己的声音。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整个世界又很静,被按下了静音键的那种静。
除了眼前那个拉着他的手,飘荡着的红裙子,一切似乎都只是杂音。
孔雀羽毛飘啊飘。
蔻蔻雀跃着跳上了旁边的小吧台,把左手里提着的高跟鞋,用力的摔在了一个苗昂温的小弟的脸上。
孔雀羽毛飘啊飘。
蔻蔻拉开一边丝绸护栏,示意顾为经和她一起钻过去。
孔雀羽毛飘啊飘。
蔻蔻随手抄起吧台上一只半空的酒瓶,背后长眼了一样,向后用力抛过去,甩在一个想要揪顾为经衣领的绿毛长发男脸上。
她甚至还有功夫,在从旁边跑过去的时候,用力的狠踢了一脚,一个趁乱想才摸旁边捂着耳朵缩在角落的女调酒师屁股的油腻客人。
而在做这一切的时候。
蔻蔻还一直都紧紧的拉着他的手。
风中传来脆声声的歌声,仿佛一汪清亮亮的流水从耳边洇了过来。
夹杂着细碎的,铃铛一样咯咯咯的笑声,仿佛流水撞在礁石之上打了个旋儿。
她真是个疯丫头。
顾为经这时候才意识到,在这万籁喧嚣之中,蔻蔻甚至在此刻还在哼着歌。
他也忍不住跟着一起笑了起来。
“嘭!”
直到一声尖啸的,铿锵的。
宛如那种挺大的一颗爆竹一下子就猛的炸开的声音。
仿佛是巨大的隔音结界,抵挡不住这声轰然爆鸣的威力,一下子就被撑裂开来了。
四周的吵闹再次奔涌着进入顾为经的大脑。
先是几声尖叫。
然后瞬间就是连绵纠缠到一起的连续的尖叫声,不光有女人的,这才还有男人的。
顾为经愣了一下。
他没反应过来怎么了。
可身边的蔻蔻反应的要比顾为经可快的实在太多了。
警察世家出身的女孩。
蔻蔻明显立刻就反应了过来,那声音到底是什么发出来。
她没有再朝只剩下十几米外,却没有任何遮挡的员工通道跑去,而是拉了顾为经一把。
“低头。”
她重新把他推进了旁边刚刚经过的那个调酒师的吧台,然后自己也躲藏了进去。
那是枪声。
在1988年以后,缅甸原则上是禁枪国家么。
不过嘛。
现实永远是原则的反义词。
缅、越、泰,东南亚这几个国家都蛮枪支泛滥的,甚至还是不少人为了玩枪而选择的旅游目地的。
不过。
话说回来。
这种事情也得分地域。
金三角区域虽然打生打死的,各种军阀混战的问题,几十年来长期存在。
但整体上缅甸的民众持枪率是要远远远远的低于邻居泰国好几个数量级的。
毕竟仰光也是缅甸曾经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的首都。
甚至可能是整个国家里最为重要的一座大都市。
就算是在酒吧风俗街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
忽然之间。
有谁能掏把枪出来,还是很吓人的事情。
也是非常有威慑力的一件事情。
看到这一幕的人,会感到害怕,男人都开始尖叫,一点也不奇怪。
“安静。”
嘭!嘭!嘭!
吴琴莱手里拿着一把纯黑色的手枪,朝着天花板又连着开了三枪,一颗子弹击碎了头顶的一枚激光射灯。
玻璃碎渣乱飞。
除了有几声女声忍不住的唔咽,整个酒吧却变得出奇的安静了下来。
吴琴莱把枪口对准前方的调酒台。
“冷静,都别紧张,也别多事,我不想把事情搞的太大,今晚的酒我都请了,现在,无关的人等都出去,别跑,用走,要走的慢一点。”
“明白的话,你们就可以走了。”
如蒙大赦。
半分钟后。
整个酒吧里看了一整晚大戏的观众,像是终于在这个燃烧的马戏场里,找到了让人逃出生天的通道。
全都跑掉了。
甚至连带着圆呢帽的酒吧老板也润走了。
“你们别动,慢慢的从吧台站起身来。手要放在我看的见的地方——”
吴琴莱说完话后,就把手枪对准顾为经和蔻蔻藏身的调酒柜台。
“——别乱跑,放聪明一点,理论上我是不想伤害你们的,但是乱跑就说不定了,伱们现在不能走。你们得和我回去见见豪哥,怎么处理,由他定夺。”
吴秘书朝钢琴台那边瞥了一眼。
苗昂温还正在那边躺尸呢。
杀马特高中生们可以说他们不靠谱,也可以说,他们还是稍微有点脑子的。
枪声一响。
他们可能也知道,事情闹大了,这不再是平常的喝酒大架,玩玩姑娘的事情了。
好多也跟着刚刚的客人直接拔腿润了。
只剩下两三个,还围在苗昂温四周,似乎想要查看他的情况。
有人随便从旁边的那上百杯鸡尾酒的抓来一杯,泼在苗昂温的脸上。
他终于幽幽的醒转。
苗昂温刚刚一醒来,也不管下巴,就捂着手指在地上翻滚了起来。
“啊,啊啊,我的手指断啦!我的手断啦!杀了他们,吴琴莱,给我杀了他们两个。开枪,开枪!”
他似是呻吟,又似是咆哮。
吴琴莱懒得理会苗昂温的命令。
不过。
他确实注意到,苗昂温右手中指和食指的姿态有点奇怪,应该是从钢琴台上被蔻蔻踢下来的时候,正好不巧戳到了地上。
不清楚是拧断了,还是脱臼了。
他并不很在乎苗昂温痛苦与否,只是他不知道这种情况,会不会影响到对方接下来的画画。
吴琴莱明白,豪哥让他当苗昂温的助理,是让他替豪哥看好对方的。
闹成了这个样子。
吴秘书的心中,也涌上了一层阴霾和狠厉。
“喂!你们难道聋了么,没有听见我在说什么?站起来,立刻,不要去挑战我的耐心极限。”吴琴莱见调酒台后面还是没有动静,不耐烦的抖了一下手腕:“你们难道电视剧看多了,觉得这么一层薄薄的木板,就能抵挡的住子弹的射击?别逗了,另外如果你们是在等警察的,也别费心思了。”
“我不知道刚刚的那些客人中,有没有谁报警,担我已经打过招乎了,至少在接下来二十分钟以内,警车是不会到的。出来,别逼我开——”
“嘿,在那里吓唬小孩子就没必要了。”
有人淡淡的说。
吴琴莱皱着眉头侧过头去。
他这才发现并非所有客人都在混乱中,顺着大门离开了,还有人正拉了一把椅子,就那么跟门神一样,大马金刀的坐在门口。
对方低着头,并不看他。
而是随手拿起旁边卡座上刚刚客人开过的酒瓶在看,似乎正在钻研着上面标签上的法语。
“学会观察,是一件很有用的技能。比如说这瓶酒。上面的法语介绍就印错了一个单词。介绍语中淡香水般的味道,被奇怪的翻译成了厕所洗涤净(注)的味道。看上去一下马上就会变的怪怪的。”
(注:厕所、洗手间、梳妆、香水,这些词在法语中都是由toilette这个词来构成的。)
“好吧,我也不期待它的产地真的是勃艮第。”
第五百五十六章 拥抱
他拔开红酒的瓶盖,轻轻的嗅了一下。
“但是呢……它这其实连葡萄酒发酵的都不是,还兑添加剂了,这生意就做的很没有道德了。”
“你说呢?吴先生。”
吴琴莱扭过头来,死死的盯着这个似乎在搞红酒鉴赏的神经病。
他张开了嘴,本来准备喝骂出声,让他滚远点再发疯。
只是……
不知道他从对方的脸颊上的伤疤,微微有点跛的脚,还是拿着红酒杯时缺了一点的小尾指上看出了什么。
吴琴莱眼瞳的深处猛的收缩了一下。
原本张开的嘴巴,又重新闭上了。
只是拿枪的手微微有点发抖。
他似乎正在犹豫。
吴琴莱想要掉转枪口,把手枪指向这位不素之客,又在担心,吧台后面的年轻男女,借着这个机会跑掉了。
“豪哥成名的不算太久,他在这个城市里混的风生水起的年代,已经我入狱以后的事情了。所以,我和大火先生,并没有真正的见过面。真的蛮遗憾的。”
“当然,这到底是我们两个人之间,谁的遗憾,谁的幸运,也说不好?毕竟,现在我想见他的面不太容易,当初,那可是豪哥想见我的面,都没有门路的。”
有病吧这人?
就算是旁边苗昂温那里,整個人都疼的麻了,听了这个人的话,都被差点给逗乐了。
豪哥是谁?
豪哥是整个城市里说一不二的地下世界的教父。
也许市长的话,都没有豪哥的话有用。
蔻蔻的老爸最得势的时候,都未必有胆子在豪哥面前,摆出这副腔调来。
“豪哥想见到我的面,都没有门路的。”
你他妈的算是老几啊?
他想笑。
吴琴莱却一点也没有笑。
很少有人知道豪哥是谁。
即使是最亲近的手下,也极少极少有人知道,豪哥的真实姓名是什么。
苗昂温不知道。
但吴琴莱却是知道的。
是的。
“大火”——这是豪哥的父母为他取的名字。
缅甸很多人的名字翻译过来,都会变得千奇百怪的。
而鼎鼎大名的豪哥,就叫这个有点土气的名字。
事实上。
这个名字也没有很多人想象的那样土的掉渣。
反而还蛮有韵味的。
父母请寺院里的取名和尚,为他起这个名字,不是希望他长大以后出道成为偶像。
也不是说他经常发火。
而是对小时候,体弱多病的他,在心中寄予了非常大的厚望。
大火。
这是天上二十八星宿之一的名字。
也叫做心宿。
《尔雅·释天》古文中说——大火,心也,在中最明,故时候主焉。
大火即为大星。
吴琴莱紧紧的审视着这个男人,心中快速的闪过各种各样的念头。
“观察,没错,善于观察很重要。就像你现在正在做的那样。我不知道豪哥他是不是真的像传说中的那般神通广大,无所不知。”
“世界上没有谁是真正无所不知的,但是嘛,我就姑且先信一信那些都市传说好了。”
阿莱大叔竟然耸了一下肩膀。
“如果传说有三分的可信度的话,那么你们可能已经调查过我,大概心中多少了解我是谁。我就没太有必要做自我介绍了。”
他不等吴琴莱答话,就笑着说道,“那么,不如我来介绍一下你吧。”
“你想说什么?你跟踪我。我告诉你,我知道伱的服役经历,很厉害,但是……老实说……”
吴琴莱眉头皱的更厉害了,手指上的青筋一点点的凸了起来。
“嘿!别紧张,千万别紧张,我不靠近你。小心走火。我说了,现在的重点不在我身上,而在你身上。”
阿莱大叔摆了下手,示意让对方放心。
“CALMDOWN,OK?”
“放心,我们以前并没有见过,我也没有要特意跟踪你的意思。真的没有这个必要。”
“我还是从那边躺在地上放狠话的那位小朋友那里,刚刚知道你的名字。我们两个都是给别人当助理的打工人,能有什么深仇大恨呢?人家克格勃和CIA的掉路灯组与剥头皮组(注)的干员在柏林地道里互相遇见,还讲究做事留一线,能不开枪,就不开枪呢。”
(注:这是冷战时期,双方间谍部门里坐办公室的情报分析科的文职人员,对出门执行任务的前线特工的常见戏谑称呼。)
“就像现在年轻人喜欢说的,打工人不为难打工人。对你来说,我是无害的。”
阿莱大叔笑了一下。
诚实的来说,笑的蛮慈祥的。
但对于了解对方曾经干过一言不和,就烧了人家高官价值几亿美元毒品卡车的彪悍往事的吴琴莱来说。
阿莱反而笑的对方,心中更加紧张了。
这路数搞不懂啊。
想想看。
这也是挺好理解的一件事。
就好比要是你见到有谁拿着枪在银行里,咋咋呼呼的要赎金,要卡车,要直升飞机的。
哦。
这是正常的银行大劫案。
可你要见到哪天有绝世的凶人,高举着AK47,一边向天扫射,一边对着电视台的镜头微笑着阐述着爱与和平的理想。
这TMD的是小丑出街了吧?
你越是搞不清楚对方的脑回路,你的心就越慌。
现在就是这样的情况。
明明吴琴莱才是场中唯一拿着枪的那个。
他却看上去,反而比阿莱大叔还要更慌一点。
“我只是说一下,我从你身上看到了什么——割裂感。”阿莱大叔举了举手中的酒杯,“就像这瓶贴了错误的洗洁剂标签的红酒一样。”
“我看到了一个无助的男人,正在拿着一把他根本无法使用的武器。”
“格洛克17GEN3,空枪净重625克,10发弹夹容量的警用版本,使用9mm的帕拉贝鲁姆子弹。这里的灯光有点暗,看不太清,不过从我这个距离来看,你手中的应该是奥地利原产地的纯进口高级品,不是什么奇奇怪怪地方生产线搓出来的产品。豪哥对于枪的品味不错。”
“你不知道,我当缉毒警察的那些年,我是多么看不懂,那些动不动喜欢镀层金,镶个翡翠,或者贴个象牙的毒贩子么。又重又滑,还不顺手,简直搞笑。”
阿莱大叔语气有些怀念有些唏嘘的样子。
“这枪故障率低,后座力小,文职或者女性都能使用,确实很不错。搞不好你手中这把,还是从我的老部队里流出来的。”
“毕竟,整个国家,哪怕把所有的大军阀们都算上,能配发全套纯进口武器装备的,就没几支部队。”
“枪是好枪,但问题在于,你了解你手中的枪么?”
他笑吟吟的问道。
“杀人足够了。”
吴琴莱咬着牙,用尽可能凶狠的声音说道。
“不不不,你错了,这是一个很大的普遍误会,很多人以为上战场只是对着人影扣动扳机就足够了。这完全是乌合之众,散兵游勇的打法。这种打法,很多时候,两方几万发子弹泼水似的朝对方的山林泼洒出来,最后回来一清点报数,搞不好双方唯一一个受伤的,是在下山的时候,不小心把脚崴了。”
“真正的杀人机器,是需要大量知识和经验做为积累的。想当兰博,你至少也得是越南战争的精锐老兵嘛。”
阿莱大叔接着笑。
“比如我就可以告诉你,你手中的手枪的初速是381米每秒,动能是501焦耳,这是假设你没有用什么特殊弹种的情况下。它至少可以轻易打穿30mm的木板,在入射角度比较好的情况下,能打穿50mm的。”
“所以你说那两个小孩子,即使躲在调酒吧台后面也没用。”
“这话对,但只能算对了一半。”
阿莱大叔挥了一下手。
“我怕您不知道,而因此产生误判,所以做为专业人士,我非常有必要要给您解释清楚一下。”
“打穿没问题。但这种情况下,穿过木板的子弹,随着它的弹头构型的变化,它会在瞬间发生剧烈的失稳翻滚。弹道完全是无法估计的,这也是为什么,解救人质任务的时候,不到最后一刻,是不允许隔着车窗射击的原因。”
“因为它不可控,你不知道你会打到什么,瞄准的是歹徒的脑袋,打中的没准就是胸口,甚至可能歪到人质的脑袋上去。”
“我想,在豪哥没有允许的情况下,吴先生?您问问自己,您真的敢开枪么。”
吴琴莱的眼角抽动了一下。
他知道对方直接说出了问题的关键。
豪哥对顾为经有一种迷之喜爱。
看待他,就像看待被他圈养在大鱼缸里的琵琶湖极品锦鲤一样。
这也是为什么在刚刚在那种人影混乱的情况下。
他顶多顶多只敢对着天花板鸣枪。
而不敢给他们的腿上来一枪啥的原因所在。
他对自己没自信。
他能接受没打到人,他甚至能捏着鼻子接受打中了蔻蔻,但万一一枪把顾为经给干挺了。
吴秘书不太清楚。
回去以后,豪哥会不会把他也给干挺了。
“而且,打穿吧台的木板是没有问题的,但是吧台底下有大量的水管,酒瓶,什么的。9mm的子弹在液体中的侵彻力是很糟糕的。只要他们脑子清醒一点,你的枪就对他们造成不了什么实际伤害。”
阿莱大叔风轻云淡的说道:“所以我说,吓唬小孩子,就没有意思了,不是么?”
吧台后面。
正躲在那里的顾为经听着外面两个人的对峙。
他的心微微动了一下。
忽然之间,他明白了过来。
阿莱大叔这话其实不是对吴琴莱说的,他是在提醒自己呢。
“到里面去,角落处有一台制冰机。”
顾为经拍拍蔻蔻的肩膀,在她的耳垂处轻声说道。
制冰机的外壳完全是由金属制成的。
他觉得,那应该是这里面最安全的地方。
蔻蔻灵活的爬到了角落,用力的贴着后面的墙壁,然后转过身,伸出胳膊。
“过来。”
她张了张嘴说道。
“到姐姐的碗里来。”她笑嘻嘻的,用老顾同学最喜欢的老式港派武侠里的台词风格轻声道说道:“英雄儿女,事急从权,是为救人,少侠莫怪。”
见鬼。
这是什么张无忌在地牢里挠赵敏脚心时的台词?
武侠和老港片曾经风靡席卷了整个亚洲,看来没少看的不光是自家的顾老头。
顾为经忍不住在心中吐槽。
他还在那里犹豫矜持了一下。
蔻蔻已经用脚把他勾了过去,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脖子。
两个人紧紧的缩在一起,尽量把躯体都躲在吧台后面那小小的一台制冰机的背后。
顾为经不是第一次被蔻蔻抱过,也不是第一次被女孩子抱过的初哥。
但是。
他从未想象过,有一天,他会在外面被人用枪指着的情况下,被女孩子拥入怀中。
他也从未想象过。
有一天。
他会和蔻蔻抱的这么紧。
两个人似是两条罐头里的沙丁鱼,或者几件强行被主人连塞带踹,强行塞进迷你双肩包的过冬厚大衣。
你挤压着我,我挤压着你。
这是他生命中前所未有的“热烈”拥抱。
以前不会有。
大概以后也很难复现。
世间安全天地不过只是一方制冰机的投影,小的只能容下两个紧紧贴在一起的怀抱。
顾为经面朝蔻蔻,半跪半趴。
他能感受到蔻蔻的绕过他的脖子,小腿盘在他的膝盖后窝,整个人像是一只树袋熊一样环在他的身上。
让人不解的是。
这么小的空间,这么紧的拥抱。
顾为经却一点都没有感受到应该有的压抑和窒息。
真是奇怪。
他知道又冷又潮制冰机的背后,不是一个好的感受到旖旎的地方。
被人在外面拿着枪指着的时候,无论如何也都不是应该感受到旖旎的时刻。
可顾为经这一瞬间。
难以抑制的有点走神。
这和酒井胜子拥抱的感觉并不一样。
胜子有无数的优点,她的一切都是软软的,被她抱着,像是陷入了草莓味道的棉花糖海之中。
你会感觉整个人。
身体,精神,乃至灵魂都被吸收吞噬了。
整个人无尽的放松,可以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
蔻蔻不一样。
蔻蔻的拥抱像是那种极细极细的,充满着天鹅绒一般质感,却有五彩缤纷的多色锦沙。
她的怀抱是干燥的。
也是热烈的。
第五百五十七章 危机解除
有那么几秒钟。
顾为经下意识想要躲开,躲到旁边去,就像刚刚那样蹲在吧台的另外一侧。
其实没必要这样抱在一起的。
吴琴莱有多大可能性在阿莱大叔把他控制住以前,胡乱的开枪?
他又有多大的可能性又在期间。
那么倒霉的就被乱飞的子弹击中?
“两个系数相乘,这应该不是一个多大的数字,被子弹击中的概率,至少不会比老顾同学偷偷少给阿旺喂饭,被它跳出来给了一套猫猫拳的可能性更大,嗯……这么一想还是蛮危险的。换个例子,应该并不比闭着眼睛,穿过一条马路,恰好遇上泥头车更加危险。”
顾为经脑海里想过各种各样的念头。
他知道。
他真正想要做出这样的决定的因素,不是因为概率学,不关乎枪手、阿旺或者泥头车。
也与勇气或者危险也都没有任何关系。
它只和人的道德有关。
顾为经不是一个多么圣人品格,讲究男女界限的古板道德君子。
必要的情况下。
人家孟老夫子还在古文里里讲过呢,嫂嫂掉在水里了。
在这种时刻。
要是旁边的小叔子这时候拘泥于男女大防,还在那里扭捏做态,就他妈的根本不是人呢。
可就如同谈论绘画作品时,永远绕不开的那個终极的探讨——
这是一个关于心的命题。
如果你的心没有动。
就好比是《新少林五祖》里,李连杰饰演的浓眉大眼的洪熙官给邱淑贞吸允被飞镖射中的伤口毒素一样。
那叫一个正气凛然,堂堂正正。
就差直接把“正人君子”四个大字写脸上了。
但如果你的心跳的跟擂鼓一样。
口干舌燥,鼻尖冒汗。
身边被女孩身上的气息所包裹环绕,手臂紧张的不知道应该要往哪里搁。
那么哪怕只是眼神不经意间的接触。
他都有一种对于自己的不够忠诚的羞耻感。
在感情上。
顾为经绝非是一个尺度有多么大的人。
就像在和胜子确定关系的那一刻。
他便当着对方的面,老老实实的删除掉了和莫娜过去十年,从小到大的聊天记录。
尽管。
他知道那些都是些很好的,很有纪念意义的回忆。
尽管。
他同样知道,酒井胜子也许根本就不会在乎这些。
顾为经还是这么做了。
因为他了解自己。
因为他很清楚明白的知道在感情这件事上,顾为经一点也没有他外表表现出来那么果敢干脆。
相反。
他很是个拖拖拉拉,婆婆妈妈的人。
顾为经性格如此。
所以。
他就特别小心的不能给自己留下任何犹豫,黏黏糊糊的迟疑空间。
和树懒先生聊天时,说的很清楚。
爱情不是去餐厅点餐。
今天主厨为你上的主菜是温泉玉子饭,你吃到一半,看了一眼手机,发现“吖!今天是疯狂星期四,隔壁炸鸡店里有一刀的原味大鸡块!好耶好耶。”
于是。
你决定吃完后,出门左拐,再跑去买一份原味鸡。
一边强撑着胃硬炫炸鸡。
一边回家。
真正虔诚的美食家,只会点自己能细细品尝,完全消化的了的饭食。
否则。
这既是对温泉玉子饭的不尊重,也是对于吮指原味鸡的不尊重。
树懒先生非常强调的提醒过自己了,好感和爱情是不一样的东西。
在爱情上没有,也不可能有时间管理大师的存在。
因为好感一旦被发展成为爱情,就像是被打火机点燃了的窗帘。
它就是不可控的东西。
它可以像是疯长的野草般,在一个人内心里滋生,可以让一个人眼皮都不眨一下的向着断掉的吊桥飞奔。
另外。
女孩并不是美食。
酒井胜子不是永远会上桌的温泉玉子饭,蔻蔻也不是每逢周四都会要打折的吮指鸡块。
就算真的形容成美食。
她们也都只会是,你这一辈子里,无比幸运的在一百年里恰巧正确的某一天,恰巧正确的某一小时,恰巧正确的某一分钟,恰巧正确的走进某一家店里。
所有幸才见到的一期一会,一生一次的秘制料理。
卡通片《中华小当家》里一掀盖子,就会立刻闪闪发光的那种。
你点到一半,三心二意的又跑去隔壁买鸡块。
最后的结果就是。
通常是你的温泉饭也没吃到,原味鸡也卖完了。
伱永远的错过了获得幸福的机会。
你以后的一生都会沉浸在悔恨和遗憾里。
痛恨自己的三心二意,最终只能随便去哪家街边小店里,随便点一些什么,凑合着捏着鼻子一起过日子。
人这一辈子。
能够拥有一次圆满的爱情经历,是多么的难得?
“永远要明白,对你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是A还是B,硬币落下时,希望的是正面,还是反面。”——树懒头军师此般说道。
顾为经不希望在胜子看着他说:“我只爱你,你也只爱我,对么?”的时候。
他的眼神会有片刻的躲闪或者逃避。
所以。
蔻蔻是那么好那么好的一个人。
她对自己那么好,那么好。
可就像苗昂温一样。
顾为经也知道了蔻蔻在哪里兼职。
他却犹豫了半天,没有提供任何帮助。
他只是希望蔻蔻每天在夜总会里上班的时候。
阿莱能跑去私下里保护一下她。
除此之外。
顾为经不想自己过多的介入到蔻蔻的生活之中。
蔻蔻这样酷的女孩子,人家也不应该需要他来在旁边指手画脚。
如果不是今天,阿莱大叔发现了苗昂温一脸阴冷的跑了过来,顾为经是不会出现的。
他的选择有点残忍,也有点不道德。
但有些时候。
真正的想和一个人划清界限,没准,你就是需要一两分能够硬下心来的勇气。
如果你不准备把自己的一生交给对方。
把她用力的赶走。
对自己是一种负责,对人家也是一种负责。
“放心啦,我是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他耳边传来轻声的呢喃。
顾为经回过神来。
蔻蔻正在看着他,蔻蔻的眼睛和胜子有几分神似,漂亮的那种神似。
但是并不一样。
没有胜子的大,也没有酒井小姐那种亚欧混血,亚洲人的黑色和拉美裔那种有点浅的棕色混合在一起的。
有点微微发紫,像是丁香花一样非常梦幻的色彩。
蔻蔻的眼睛颜色和他的一样。
但是很亮。
茉莉小姑娘的眼睛也很亮,但比起蔻蔻来,还是有所逊色。
她的目光,总有一种清清透透,倒映着整个世界的感觉。
蔻蔻的手指俏皮的挠了挠他的耳垂,对顾为经眨了眨眼睛。
这一瞬间。
顾为经想起了曾听树懒先生为他读《小王子》的相关材料时,读到有飞行员夜间驾驶着飞机穿过北非的沙漠,遇上了引擎在空中熄火。
熄火的飞机像是幽灵一般,无声的滑过天空,直到一座绿洲出现在地平线上。
夜色以严酷而肃穆的寂境将这片土地占领。
天空上连一丝风也没有。
不见火光,不见人烟,不见任何可以参照的地标。
只有那片清清透透的水塘。
它明亮的“如同制玻璃的工人桌上的一块碎片”,它是无尽沙丘上最亮的所在,反射着万千星辰,像是世界在它身上投下了倒影。
飞行员下意识的控制着失去动力的飞机向那里滑翔而去。
他特意写明。
那时自己绝非是想要靠着水的比热容高,借助湖面经过白天太阳长久的照射后,晚上会出现在水面上大型上升热气流的现象,从而维持着飞机更多的滑翔时间。
“任何人看到我看到一切时,他们就会懂了。沙漠夜晚中前方出现了一片水晶,一片玻璃,一片湖。而你很可能再过几分钟就要死了。那是一种宗教神启般的超越体验。这种时刻没有人会想起什么‘寇蒂斯C2型夜间飞机紧急迫降指南’或者,最近的一个非洲部族是不是在200英里以外,这样的事情。”
“你脑海里,只有一个声音,近一点,再近一点。”
顾为经看着近在咫尺的,蔻蔻小姐清清亮亮的眼睛。
他竟然有一种巨人一般,俯趴在沙丘上,看着日月星辰从绿洲水波间的倒影的感觉。
近一点。
再近一点。
两个人的眼神交织在一起。
近的仿佛可以贴上。
树懒先生所读的那篇故事里,飞行员一边机械的重复着在空中发动活塞发动机的步骤,一边驾驶着飞机向着那片绿洲飞去。
飞机仿佛大鸟一般,从潭水上滑掠而过。
当它即将和它的倒影在波光粼粼水泊间,热烈的融为一体的那一刹那。
他最后一次拧动钥匙,拉动操作杆。
随着腾的一声。
震动传来,那被什么东西卡住的引擎奇迹一般的发动成功了。
飞机再次获得了动力。
飞行员向轻盈的鸟一样,将它拉向了天空。
就在顾为经和他的倒影,快要在蔻蔻小姐清澈透亮、波光粼粼的眼波里挨上的时后。
顾为经也摇了摇头。
他侧了下头,用眼神制止了蔻蔻。
拍了拍她的手臂。
整个人向后,退到了吧台的另外一边。
蔻蔻眼里那种亮亮的神采慢慢地消失掉了。
她看懂了顾为经转瞬之间,以及心里的无数种心思变化。
蔻蔻一直都是一个很聪明的女孩子。
吧台里。
吧台外。
完全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当那对相隔咫尺的年轻男女,互相心思百转千回的时候。
外面两位助理间的气氛却丝毫也谈不上罗曼蒂克。
如果不理解世界上有什么样气氛是浪漫的反义词,那么看看此刻吴琴莱的脸色就好了。
他整个绷紧的似一张即将被拉断的弓弦。
吴琴莱盯着阿莱大叔。
从额头到下巴,都缀满了汗水,死死的,牢牢的盯着阿莱大叔。
他手指压着的扳机在轻轻的颤抖,似乎随时都将超过出厂时预设的6.9磅的击发力度,从枪膛中射出致命的子弹。
阿莱大叔却悠闲的仿佛跑来看秀喝酒的啤酒客,把玩着手里银亮狰狞的“玩具”。
“做为前辈,在这里指点你一下,下一次在拿着枪隔着东西威胁别人,或者对付有防弹衣的目标时候,请确保要把手里枪膛弹夹里的子弹,全都换成披甲弹,或者至少要用钢芯弹。这样你的威胁才会有足够的说服力。”
“在使用手枪的时候,子弹的种类,往往要比枪重要的多。”
在刚刚蔻蔻把顾为经抱在怀里的时候。
阿莱大叔这里已经继续开口了。
他笑笑,“或者更简单,随身带一把更大一点的枪,比如说我的这款0.50口径的沙漠之鹰。强大,高效,声音极大,在你想要真正震慑什么人的时候,简直好用极了!你是需要这样一把武器。”
“我不骗你,你可以拿去试一试。绝对好用。”
阿莱大叔真的从衣服里,掏出了一只足有一般小姑娘脸那么大的手枪来。
“你想干什么,别动,把手放下,立刻!否则我要开枪了。”
傻子都知道。
酒吧里哪个人真正的威胁最大。
当阿莱大叔忽然从衣服的什么地方,也摸出来一把手枪的时候。
吴琴莱已经不再敢有任何犹豫了。
他立刻掉转枪口。
紧紧的指向看门人。
“嘿?别冲动,小心走火,这是我第二次提醒你了。CALMDOWN。”阿莱大叔把手枪平托在粗大的掌心。
他没有握住枪柄。
这一次,却也没有听对方的话把枪放下,或者把手举起来。
“好好说话,别威胁人?你难道觉得,自己看上去很有威胁力的样子么?”
“割裂感,记得那瓶酒么。”
他弹了一下身边的酒瓶。
“拜托,你穿着名牌西装,打着温莎结的领带。还像港片警匪电影里一样,单手拿着枪呢!你有没有发现,哪怕在电影里,这么拿枪的小喽啰,命中率全都低的可怜?”
“我现在距离你大概十五米,你信么,我虽然瘸了一条腿。但我能躲开你的子弹。”阿莱大叔愉快笑呀笑,“别误会,我知道你心里在想,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快过子弹。当然,我不是闪电侠或者金刚狼,只是快过子弹不容易,比你开枪的动作快,这就太容易了,并不需要是闪电侠或者金刚狼。”
阿莱大叔忽然不再笑了。
他瞥了吴秘书一眼,似乎已经将他完全看透了。
“你应该是开过枪,让我想想,在那些玩乐性质的射击场里?西河会馆么?打固定靶还是运动飞碟,嗯,应该是固定靶,包括今天在内,总共射击了不到100发子弹的样子吧。虽然不是普通人,但也差不太多。”
“毕竟是豪哥的手下,你可能不会缺朝活人射击的狠劲儿,但很多小混混们都没有搞清楚有杀人的狠劲儿,和有杀人的能力是两码事。你知道普通人打十五米外,手枪移动靶的首发上靶率是多少么?”
“应该比你以为的低的多,低的非常多。”
他想了想:“我曾经读过一篇美国联邦监狱的内部暴动调查报告。一名越狱犯出奇不意的抢夺到了一名狱警的配枪,然后和另外一名狱警对射。就在比这狭窄的多的走廊里,只间隔七米,双方共开了9枪,结果一发都没打中。”
“我甚至可以给你一枪的机会,站在这里不动让你打,我严重怀疑你能不能打中我。”
“大脑。”
阿莱大叔用手指点点太阳穴。
“心脏。”
他又拍了拍胸口。
“颈椎或者第四到第七节胸椎。”阿莱微微低头,手指从头后抚过,把自己的脖子展示给对方看。
“你最好确定,自己一定能击中这三个地方之一,再开枪。”
“只有这三个地方,才能瞬间完全解除一个人的战斗能力。因为当保镖的讲究使用和威胁程度相对应的武力,被人开枪射击,无论是对我,还是对我的雇主,都是最高等级的威胁,你开枪,我也就会开枪。而当年测试时,我打15米移动靶的命中率是再74%到79%之间徘徊。”
“这是特指击中致命区的命中率。”
“我们两个对射,统计学上说,你的境遇应该不算太妙,当然,你也可以赌一赌,没这准你有四分之一的机率,来得及开第二枪。”
吴琴莱死死的咬着嘴唇。
“深呼吸,小心走火,这是我今天第三次在提醒你了,因为我唯一能想到的,你对我最大的威胁就是走火。瞄准着打没机会,流弹就说不定了。上战场的人,没有谁能和运气为敌。”
“你看,我之所以耐着性子,和你讲这么多。不是因为你对我有威胁,而是你对我没威胁。威胁低到我不忍心杀你的地步。你刚刚没有对着小顾先生开枪,这做的很好,非常的不错。因为一旦你对我或者老板开枪了,我就必须要回击,我一回击,你就死了。”
“多冤枉?完全没必要对吧。”
阿莱大叔没有再笑。
他语气非常认真的说道:“所以,大家都是当助理的,打工人不为难打工人?保持冷静,OK?”
吴琴莱脸色发白。
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他手拿着枪站在舞台中央,仿佛是一只无助彷徨的鹌鹑。
“小顾先生,蔻蔻小姐,起来吧,吴秘书是个聪明人,没有关系的,这里很安全。”
阿莱大叔朝吧台那里笑笑说道。
顾为经心中松了一大口气。
从耳边听见神奇的阿莱大叔竟然也掏出一把手枪出来的那一刻,他紧张的心就完全落回了肚子里。
他相信阿莱大叔的战斗力。
同样有枪的他和苗昂温的那个律师助理,两个人完全就不再同一个维度上。
完全是梵高和幼稚园小朋友之间的差距。
听听看门人和对方说话的口吻,也和大师教训小朋友,没有任何区别。
阿莱大叔真威风!
顾为经前所未有的觉得,他每个月给对方开的那几百刀工资,每一块钱,都是那么的物超所值。
不行。
纵然阿莱大叔不在意,人家也没啥花钱的地方。
回去也必须要狠狠的给人家涨工资。
“没事了,蔻蔻。”
他站起身,想要拉起蔻蔻。
蔻蔻没要顾为经的搀扶,自己从旁边站了起来。
从刚刚开始。
她似乎就在特别的和顾为经保持着距离。
脸上也没有了那种无时无刻都流溢着的俏皮笑容。
不过。
蔻蔻望向只有两位拿枪的助理站着的酒吧大厅。
她深深的看了一眼,阿莱大叔手上的那把他最爱的“沙漠之鹰”之后。
蔻蔻迟疑了片刻。
快速的扫了一眼后面的员工通道半开的大门,蔻蔻小姐又俏俏的伸出手,拉住了顾为经的衣服,把他往回拉了拉。
“很好,我要带我的老板离开了。”
阿莱大叔向着顾为经走去。
“你——”吴琴莱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阿莱大叔反而皱了皱眉。
“唉,小哥,你看上去脸色真糟糕,这样不行,我必须要确定你的情绪足够稳定,以防发生不确定因素。嗯……你应该需要这个。虽然不是法国货,但基础的用来定定神还是可以的。”
他顺手拿起旁边嗅过的那半瓶残酒。
然后反而向着吴琴莱的方向走了过来。
“为了表示我没有恶意,我会把我的枪收起来,然后再慢慢的向你走过去。”
阿莱大叔似乎已经完全相信自己掌控了场面。
他竟然就这么又把那支沙漠之鹰,插回了衣服里,然后举着酒杯,慢慢的,慢慢的,向着吴琴莱走去。
“别紧张。千万别紧张。”
“我的动作一定比你快,枪声一响,我们两个就要死一个了。你要清楚,你对我没有威胁,否则你已经死了。你也要相信,我对你没有恶意,否则你也已经死了。”
阿莱大叔的声音有点像是哄小孩。
他似乎完全不在乎对方手里的那把枪。
也看都不看还躺在地上,痛苦的呻吟着的苗昂温一眼。
他的气场太强了。
苗昂温刚刚觉得他可笑。
现在,却连喊痛喊的大声一点,都不敢了。
看门人就这么一步,一步,一步的向着吴琴莱的方向走过去。
十五米。
十米。
七米。
五米
第五百五十八章 声对声
吴琴莱的脸上数次变化。
狰狞,恐惧,纠结,疑惑。
各种各样的表情开了大染房一般,交替着在他的脸上快速闪现。
直到阿莱大叔走到他跟前的时候,他看上去依旧像是雕塑一样,什么动作也没做。
终于。
当阿莱大叔的手指搭在手枪的套筒上的一瞬间。
“躲你妈呀,吓唬谁呢?”
吴琴莱整个人像是触电了一样猛的抖了一下。
他似乎确定,这个贴着脸距离,绝对不再有可能有人能快的过子弹。
对方也没有任何机会,再从衣服里重新把枪拔出来。
他怒喝一声,朝着阿莱大叔的胸口恶狠狠扣下了扳机,却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
“咯。”
扳机传来机械零件微微撞击的声音。
但子弹没有响。
吴琴莱额头的青筋暴跳,血管仿佛是蚯蚓一样凸了出来。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一次又一次的在扳机上发力。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他在嘴里发着狠,声音越来越抖,也越来越小。
手枪纹丝不动。
阿莱大叔缩回指尖。
他的手从碰到套筒的第一时间,就已经用无名指把保险拨动推到了“锁定”档的位置。
呼。
阿莱大叔心里也悄悄的松了一口气。
运气不错。
通常民用市场,或者运动射击市场上流通的所有格洛克17手枪。
它们都以非常好的可靠性和结构简单而著称。
厂家投放的广告声称,在射击2.5万发子弹直到枪管寿命完全耗尽,都绝对不会遇上一次的走火事件。
所以它们都是没有保险设计的,以方便持有枪支的人,随时都可以拔枪射击,进行快速防卫反击。
只有军警部队是例外。
为了应对复杂状态下的任务。
保证剧烈撞击、爆炸物的冲击波,以及从高处跌落等情况下,在极端场合里依然能有足够的安全性。
按照规章。
他们的配枪规定是必须带有物理保险的。
所以在大规模采购列装的时候,某些特殊的军警版格洛克,在向厂家谈订单的时候便要求恢复有保险锁定按钮。
轻轻一拨后,你就算拿着大锤子砸它,它都不会击发。
比如吴琴莱手上的这支。
豪哥手下的装备果然够好。
阿莱大叔没有料错。
这些东西,全部都是从部队流出来的军火。
他顺势一带一扭,仿佛接快递一样轻飘飘的,就把手枪从死死抓着的吴琴莱手指尖抽了出来。
然后把手里的红酒瓶插回了吴秘书的怀里。
“这才是你应该拿着的东西。”
阿莱大叔拍拍吴琴莱的肩膀。
对方在手枪扳机扣不动的那一刹那,似乎就完全吓傻了。
吴琴莱腿有点发颤,到现在也没有敢重新睁开眼睛。
阿莱大叔就当着对方的面,指尖随便抹几下,就似是变魔术一般。
塑料套筒,撞针,托弹板,发射机座,复进簧导杆……那支手枪就被直接分解成了十几个单独的零件。
阿莱大叔松开手。
手中的黄铜子弹仿佛是一大把绿豆一样,滑落到地上。
跳跃。
滚动。
大珠小珠落玉盘。
“乖,既然肚子里想当一个带眼镜的斯文败类,就别装作像小混混一样挥舞着手枪吓唬别人的样子。深呼吸,那不是你应该贴上的标签。”
阿莱大叔笑笑。
他蹲下身,将手枪的零件就放在吴琴莱脚边那些散落的子弹上。
然后转身离开。
“小顾先生,我们走吧。”
他向吧台后面的男女说道。
直到阿莱大叔已经推开了酒吧大门的那一刻。
吴琴莱都没有敢重新睁开眼睛。
他已经完全吓破了胆子。
“等一等。顾先生,听我说一句话。”
顾为经他们已经走出门口,向着阿莱大叔停在街外的那辆现代二手车走去,准备离开的时候。
身后又一次传来了声音。
他扭头往后看。
发现吴琴莱正朝他挥手。
他脸色依然白的要命,却抱着那瓶红酒追了过来。
“什么意思?”
三番五次下来,阿莱大叔似乎真的有点生气了,皱着眉头挡在吴琴莱的身前。
“抱歉抱歉,我不是想阻止你们离开,我只是想和顾先生谈谈。”
能够被豪哥当成得力手下的人,确实并非是什么酒囊饭袋。
吴琴莱刚刚气势完全被压制,主要原因是因为阿莱大叔的气场太过强大了。
其实吴秘书也蛮有趣的。
至少,
看上去他确实是個对自己蛮狠的人。
吴琴莱在他们身前几米远的地方站定。
明明表情怕的要命。
却依然狠狠的灌了两口酒瓶里被别人喝剩的残酒,然后硬顶着阿莱大叔可怖的脸,对着后方的顾为经说道。
“可即使我不拦着您,有些事情,也是顾先生你必须要面对的。”
“你能走到哪里去呢?”
“这次是我找您谈,好吧,我拿您完全没办法,但是下一次,找上您的也许就不是我。也许也就不是只想谈谈了。”
“你要明白,这个国家的任何一处地方……是任何一处地方,都没有用。”
顾为经面无表情。
他其实不是很害怕。
毕竟。
老顾同学已经下定了决心,管伱怎么气焰滔天呢。
他们都准备润了。
豪哥有本事到国外去臭牛逼啊。
“你真以为跑到欧盟成员国去,就有用么?你猜猜我们洗钱的客户群体都有谁。钱会往哪里流?”
吴琴莱似乎明白顾为经在想什么,他忽然反问了一句。
“你想走,听说你想去参加新加坡参加画展,然后去欧洲发展?但那又如何呢。豪哥的仇人不是没有在巴黎的豪华公寓里,心脏病发作死掉的。前年蒂纳华的毒枭就曾派遣枪手,跑到新墨西哥州,在美国DEA(辑毒局)的层层保护下,处死过线人,并在枪战中导致了三名探员的直接阵亡。”
“豪哥的能力并未必要比墨西哥黑帮来的差。我们的主业是艺术品销售,但很多产业,我们的销售方向,嗯,算了,我直说好了,洗钱的利益合作方与金融链条都在欧美发达国家这种钱多的地方。”
“你是在申请汉堡美院?比起美国,德国是个很安全的国家。”
“可听说这些年,因为移民与难民问题,犯罪率上升的挺厉害的。你觉得在这种地方,就算豪哥没有势力,可找到一个愿意卖命的人,要多少钱?10万欧元,100万欧元,1000万欧元还是1亿欧元?”
“你看,这不是一个能不能做到的问题,而是豪哥愿不愿意做的问题。这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成本核算的问题。雇一个杀手,比你想象的要便宜的多。”
“通常来说,花一亿欧来杀一个人,是非常非常不划算的。这钱在金三角能买一万个人的命。但是嘛,没有人能够揣摩豪哥的想法。就仿佛我一直都完全搞不懂,为什么豪哥在你身上投射出了这么多的耐心。”
吴琴莱认真的看了顾为经一眼,耸了一下肩膀。
“我觉得这是完全完全一点都不值当的事。投入和产出不成正比。听话,发财,不听话,就算了,哪怕杀掉呢?”
“你不配豪哥花这么大精力的。无意冒犯,但这是我的心里真实的想法。你或许真的很有才,画的很好,那又如何?这个国家也许什么人都缺,但唯独唯独,不会缺想要跟着豪哥一起发财的人。”
“诺。那里的地板上就躺着一个呢,强扭的瓜不甜。何苦来哉啊?”
吴琴莱朝苗昂温躺着的酒吧里努了努嘴,他的神色困惑。
“我跟了豪哥这么多年,却还是搞不懂他的想法,也从来没有见过,他对一个人,有像对你这样的耐心。”
“但我明白一件事情。”
“对于现在的豪哥来说,他在你身上倾注的精力,也许,要比拿出一亿欧元更加难得和稀罕。”
吴琴莱用力的扯了扯领带。
又大口喝了一口酒瓶中的残酒。
“有人愿意花一亿刀,在家里养一条虎鲸。有人眨眨眼,挥挥手就捐掉了50亿刀的艺术品,就有人可以觉得,杀个人,花掉一亿欧元没准也不是不可以接受的事情。”
“你不能用精算师的想法,去揣测超级有钱人的思路,他们不在乎钱,他们只在乎让自己感到开心。”
“而我,不清楚豪哥现在要怎么样才能算开心。”
脸色白的像纸,他却还是笑了一下:“我只清楚,豪哥的钱多到可以让很多很多人都感到眼红。多的让世界上所有的忘命之徒都神魂颠倒,让他们只会对着照片上目标扣下扳机,不在乎上面的人是他的妈妈,还是tmd美国总统。更不在乎杀掉的美术学院的学生,是不是一个有原则,有坚持的好人。”
“这就是现实。”
“现实就是,豪哥有钱极了。上世纪报纸传说中坤沙和大毒枭巴勃罗,都是这个星球上最有钱的十个人之一,我不知道豪哥有多有钱,有没有曾经的坤沙有钱,但拿美元点烟算什么,他能拿富兰克林烧着取暖,而你的助理非常厉害,却也只有一个人。”
“你不可能有安保团队,二十四小时的陪在你身边,尤其是你的家人更不可能有,不是么?”
他的话出口的那刻。
阿莱大叔就抓住了他的胳膊。
一扭一压。
吴琴莱毫无抵抗力的,被阿莱大叔一个类似关节擒拿的方式,给按在地上了。
半瓶劣质红酒从他的怀中滑落。
重重的跌在地上。
吴琴莱被阿莱大叔用膝盖顶着按在了地上,脸紧紧的贴着地面,碎掉的玻璃片,甚至划伤了他的脸。
酒浆像是鲜血一般,从摔碎的瓶子中流淌了出来。
“CALMDOWN!冷静,OK?”
命运像是一个顽皮的小孩子,你永远也不知道,下一秒,它将会跑向何方。
真是黑色幽默。
刚刚吴秘书拿着枪指着阿莱大叔。
他却在心中怕的要命。
这一次。
他被人家按在地上。
反而变成吴琴莱苦笑了出来,劝阿莱大叔冷静了:“你说的对,拿枪斗狠不是我的工作,我做不好,我是一个律师,我的工作是说话。对我来说,嘴比枪有用。”
吴琴莱艰难高高举起双手。
“虽然这听上去很像威胁,但这不是威胁,我也没有想要在这里威胁你。拜托,我穿着名牌西装,皮鞋擦的亮的像镜子,连铃带都打的是传统的温莎结而非四手结。我还被你的助理踩在地上呢,我看上去像是适合威胁人的样子么?”
“我只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我在讲道理,顾先生,听我一句劝,你还没有见过豪哥真正可怕的那一面。”
“新加坡很安全了吧?恶性犯罪率在世界范围内几乎是倒数第一,很多旅游推荐上经常都把它列在了最安全的国家排行榜的前三名。但每年依然会有1000件恶性人身伤害的事件。”
“严重的暴力事件,差不多每一天都会发生三件。对于千万人口的城市来说,这当然是极低的。但你不会希望,这千万分之三的事情,发生在你或者你的家人身上。”
“好吧?”
“或许我必须诚认,没准有些地方的治安条件是我们也无能为力,比如说新加坡,比如说东夏。但你能保证,你这辈子永远都呆在这些地方?或者你能在哪里找一个护卫稳定的城堡让自己住着?在新加坡或许没问题,可说不准你爷爷没留神,看你画展时一开心了,就溜达去隔壁大马吃顿南洋鸡饭怎么办?或者菲律宾?”
“在那些地方。豪哥想要除掉一个人。不过是动一动手指的事情而已。”
他尽力的抬起脑袋,盯着顾为经的脸。
“顾为经先生,你的梦想是成为一名大画家,你总是要到国际上去参加画展的吧?你难道能让自己逃跑一辈子么?”
“我向你保证一点。”
“豪哥是一个很厉害的人,很有钱的人,很有权力的人,甚至他也是一个很慷慨的人,但唯独唯独唯独,既使我是他的手下,我也要说,豪哥绝对不是一个仁慈的人,也不是一个喜欢被人拒绝的人。他甚至不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
“是的。”
吴秘书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嘶哑,“虽然豪哥对你有一种非常奇怪,前所未有的耐心。但这并不意味着豪哥真的是一位好好先生。顾为经,你还没有见识过豪哥可怕的那面,我向你保证,你绝对不想看到这一面的。”
“我心中怕你的助理怕的要死,却还要跑过来对你说这些话,这就是因为,我觉得办事让豪哥不开心,比被这位大哥拿枪打死还要可怕,看看我,睁大眼睛,好好看看我现在的样子,好好看看我的恐惧。”
“这或许……会对你理解豪哥,有所帮助。”
阿莱大叔膝盖下压着的那个男人,无比认真的说道。
看门人没有说话。
黝黑的中年男人只是转过头,默默的望向顾为经,等待着他的决定。
顾为经感到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袖。
他侧过脸。
就看见蔻蔻正看着自己。
“顾为经……”蔻蔻望着他,额头的小刘海微微的弯曲,眼帘眨了一下,“别害怕,我带你跑吧。天南地北,哪里都能行,哪里都可以去,就我们两个人,我陪着你。”
女孩的语气没有往日活力满满的俏皮感。
可也听不出太多的恐惧。
很认真,也很平静。
她能感受到生活的压力,像是逐渐缩小的大理石墙壁一样,向着身边的那个年轻人坍塌而下。
她很想能做些什么。
“如果你不知道该去哪的话。我爸爸以前做了一些准备的,还联系过一些愿意帮他的朋友,只是他心中一直没有下定真的可以抛下一切的决心。我们可以去华欣。那是泰国中南部的一个地方。不是什么大城市,总共只有十几万人生活,生活节奏很慢。但是气候很好,沿海,我看过图片,有蓝色海水,有金色沙滩,有露天的足球场,甚至还有一家叫做Cicada的小画廊。”
蔻蔻没有再抱他。
而是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低声说道。
“你点点头,我就带你跑。”
“全新的护照,全新的名字,全新的生活,全新的人生……我们完全可以重新再度过一次人生,与之前完全无关的人生。”
“我们会在沙滩上一起散步,在阳光下一起接吻,一起喂海鸥,一起欺负想要摘椰子的猴子。你也可以画画只给自己看,我在旁边唱歌给你听——”
蔻蔻的声音轻轻的。
“这世界上总共有八十亿人,只要你愿意,那么,豪哥是不可能找到我们的,他只想找你,不是么?你只要点点头,我就陪着你。”
顾为经沉默着。
他想象着,在泰国炎热的夏天,他和蔻蔻一起赤着脚站在沙滩上,感受着海水慢慢的漫过脚趾时的感受。
“谢谢,我很感激,但我不想就这么逃下去。”
过了一会儿。
顾为经小声说道。
蔻蔻没有阻拦。
她轻轻甩了甩头发,无声的叹了口气。
顾为经又往前走了几步,示意阿莱大叔松开手,让吴琴莱起来。
“你什么意思,说了这么多,你倒底想要表达什么?”
他慢慢的问道。
吴秘书站起身。
对方没有理会脸上被玻璃渣划破的伤痕,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见已经混着红酒变成了泥浆,也就不在乎了。
他抬起头。
“给豪哥打一个电话。我把这里发生的情况,告诉豪哥,这样我也就有了交待,我不会给你什么建议,我会把手机交给你,你直接去和豪哥谈。”
“能谈出什么样的结果,看你的本事,可以么?”
他对顾为经做了一个打电话的手势。
然后询问道。
“好的,就这样。”
顾为经没有多纠结,同意了吴秘书的要求。
“我来打吧,豪哥应该曾经给了我他的电话。381……”
顾为经想起来,他似乎还真的对方的电话号码。
那天光头在咖啡店里,把一个全新的手机递给了他。
手机他没用。
电话号码却保存了下来。
那不是什么很特别的号码。
类似0000几,或者全是6,全是8,或者全是9的。
东南亚的商人,很多都迷信9是有力量的吉祥数字。
9的数量多,往往能代表着一个人特别有实力。
自家的顾老头,还特意花了一万缅币,加钱选了一个有1919的手机号呢。
但这个号码,从头到尾,都透露着一种普通。
“是个号码?对吧。”
他特意确认了一下。
遍发现吴琴莱微微摇了摇头,正在用一种非常古怪且复杂的眼神看着他。
“不是?”
顾为经不解的问道。“这是那天那个纹着佛首的光头,给我的。难道有问题么?”
“不,不是不对。是不我知道,你的电话号和我知道的不一样。既然是那位先生给你的电话,你就打吧,这应该豪哥私人手机的号码。而我只能联系到豪哥的助理而已。恕我直言,你让我现在更加搞不懂情况了。”
“只是有一点,我很庆幸,刚刚没有向您开枪。既使是那些在政商和豪哥关系亲密的合作伙伴,能拥有豪哥私人号码的人,数量都没有几个。”
顾为经不知道,能拿到豪哥私人电话,意味着什么。
吴琴莱是很清楚的。
现代社会。
情报部们或者警方真的能很轻易的通过信号三角定位法,确定一个人的位置。
像电影里演的那种厘米级定位肯定没戏。
但大致搞清楚坐标,是问题不大的。
以豪哥的地位,和身后的利益链条。
手机号轻易的泄漏出去。
万一哪天在郊外转悠时,像是车臣战争时期的杜达耶夫一样,打着打着电话,被天上的米格29给丢了发导弹过来炸了,都未必真的没有这样的可能性。
顾为经拨打出了号码。
“嘀,嘀,嘀。”
等的时间不长,当电话响到第六声的时候,手机就被接通了。
电话机里一片寂静。
没有人说话,像是有一个沉默的幽灵。
顾为经也没有说话,他看了对面的吴秘书一眼,就把手机递了过去。
第五百五十九章 订画
“通了,你先讲吧。”
顾为经说道。
“您好,我是吴琴莱,通过顾为经的手机给您打电话,这里已经开了免提。”吴琴莱恭敬的双手接过电话,举到耳边,说道。
又是接近半分钟的沉默。
电话那一端,传来人在木地板上走动,逐渐远去的声音。
吴秘书非常耐心的等待着。
“LuangPuNiral大师,正在为我讲经,请你稍等一下,可以么?”电话里传来一个中年男人解释的声音。
“明白了,先生。”
LuangPu,即龙普,偶尔也会被译为龙树。
是泰语里得道高僧的意思。
豪哥喜欢礼佛。
是很多寺庙的大香客,也经常会从泰国请一些小乘佛教的高僧,在那里论法讲道。
这是顾为经第一次亲耳听见豪哥的声音。
第一个反应是,这个声音有点低沉。
并不是那种大马金刀,坐在白虎皮交椅上,拍着大腿“哈哈哈哈,咱兄弟今天上山,心里畅快,没别的,肉管吃,酒管够”的绿林豪侠的风格。
说话慢条斯理的。
他不像是一个黑道大亨。
哪怕仅仅是听这样的语气,你就几乎没办法把这种腔调,和泰森或者洛奇这种号称拥有“猛兽之魂”、“EYEOFTHETIGER”的这般壮汉联系在一起。
相反。
它甚至低沉沙哑到有些中性。
质朴温和。
即使在和手下吴琴莱说话的时候,他都使用了“请”这类的敬语。
顾为经第一反应,是以为他打错了。
或者接电话的也是一位豪哥的助理什么的。
可吴秘书神色看着更加恭敬了。
他就那么双手拿着电话,站在马路,仿佛是雕塑一样,一动不动的等着。
“好了。”
大约又是三分钟后,电话听筒里才再次传来了那個很有标志性的声音。
“小顾先生和你在一起么?他还好么。”
听到对方开口时第一句是这话。
吴琴莱用几乎见鬼一样的目光瞥了顾为经一眼,然后回复道:“是的,顾先生很好,我只是拦下了他,因为苗昂温的状态可能不太好。”
“他死了?不得不说,叹为观止,小顾先生竟然会杀人,他的手腕比我想象的还要硬啊。还是只是一次意外?”
电话里的男人声音淡淡的说道。
叹为观止?
???
翻译翻译,什么叫叹为观止?
豪哥以为苗昂温挂了。
这倒无所谓。
可第一反应不是暴怒,不是投入可能打了水漂的烦躁,而是说叹为观止,表示小顾先生的手腕比他想的要硬。
这是什么鬼意思!
吴琴莱也不知道,正还在酒吧地板上扭啊扭的苗同学,要是爬出来听到豪哥的这句话,会不会一口血喷出来直接就晕掉。
太离谱了。
这种晚辈经历了成人礼,终于成为了真正的男人,或者哇,“我缸子里养着的巴西龟,终于愿意去吃肉片了,唉,我这段时间一直在那里担心它的胃口会不会不大好”的有趣语气是什么鬼啊。
正确的反应不应该是这样吧。
吴琴莱一边在心中更觉得畏惧——豪哥的心情真是雷霆雨露,难以用正常人的思路来揣摩。
另一边。
算算年纪。
他瞅了一眼,开始在心中认真的计算了一下,顾为经会是豪哥私生子的可能性。
也不应该啊?
这么家大业大,权势滔天的时候,为什么非要把“太子爷”扔到外面去养啊。
而且。
吴琴莱很确定一点,在最开始的时候,就是今年年初过春节,光头提着东西找到顾氏书画铺的时候。
那真的只是单纯的想为造假团队,补充一下新鲜血液。
仅仅是找一个可以实习培训的小画师。
为豪哥的犯罪事业增加一些人才储备,推动一下运营团队里的工作梯度建设和“消耗品”的更新换代啥的。
没有任何别的想法。
这种小事。
甚至都不是豪哥亲自过问的。
光头提着的礼物也很普通。
只有一个果盘,和价值八百八十八万缅币的红包而已。
若非是洗钱业务自有其特殊性和隐蔽性,团队招募需要自上而下的扁平化管理。
否则。
要是同等资产体量的互联网公司面试新人。
别说豪哥了。
顾为经这种级别小喽啰,跑来当个五年社畜,都未必有机会能见到几次光头或者吴秘书这类老板的心腹下属的面。
他非常确定,那时的豪哥一定没有把顾为经放在心上过。
对他的关注程度。
未必就会超过,正在躺在酒吧里哼哼的苗昂温。
上门让你加入,是抬举你,是给你发财的机会。
给脸不要脸,就滚好了。
他们当时不转头就请了苗昂温,人家屁颠屁颠的交了投名状就来了。
到底是什么?
让豪哥对顾为经的心思,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内,就发生了这么大的转变?
“这倒没有,没您想象的那样严重,但看样子,抱歉——”
吴琴莱小心的斟酌着措词,“也许有骨折的风险。”
他自己都不太清楚。
此刻他所说的抱歉,到底是在抱歉,身为豪哥派到下面去的助理,没有能成功的把苗昂温看好。
还是在说。
啊,抱歉,先生。
对不起,顾为经没有把苗昂温做掉,要不然我跑回去补一枪?
“好的,我在听,说下去。”电话里的语气很平静。
“是这样的,或许您也已经知道了今天国家美协公布入会会员名单的结果。我们的工作出了意外,具体原因还在查,但是结果就是,苗昂温没有选上,选上的却是顾为经的爷爷顾童祥,然后——”
因为实在摸不清楚老大的心思,吴秘书没有敢做任何的额外的语气修饰。
他老老实实的用尽可能简单的话语,把今天一整天发生的事情。
全都概括了一遍。
“事情就是这样,顾先生就在我的旁边,还有蔻蔻小姐,我在等待着您的吩咐。”他说道。
“苗昂温?”
豪哥玩味的念了念这个名字,“你看,我一般只会给一个人一次的犯错机会。我很严厉的警告过他,不可以去干扰小顾先生日常的创作生活。”
“还有人给我为这件事打过电话,我也正式承诺了,只要顾为经不想,我就会不主动拿着枪逼着他为我做事。伱看?苗昂温不听话,这让我不高兴。”
“让我在别人那里说话不算数,我也很不高兴。”
“另外,摇头丸?你确定么,我们的人,不能碰毒,这是原则,沾毒的人是不可靠的。我们这个行业,最大的忌讳就是不可靠。不可靠就要死,规矩他知道的,对吧?”
吴琴莱心底正在发寒。
就像他刚刚告诉顾为经的一样。
豪哥从来从来都不是一个脾气有多好的人。
也不是一个多么有耐心的人。
他从不给谁太多的机会。
他讨厌手下的人反复犯同一个错,就像他讨厌被同一个人反反复复的拒绝一样。
苗昂温惨了。
吴琴莱脑海里瞬间闪过这个念头。
“我说过,上一次犯错,我饶他一次。下一次,他就得自己去求佛祖原谅。”
“给一把手枪,让他做轮盘赌。结果如何,就看菩萨的意思——”豪哥的声音传来,低沉的仿佛是正在吐信的眼镜蛇。
永远不要相信黑社会会有什么慈悲心肠。
豪哥是个说到做到的人。
说要杀你全家,就要杀你全家。
说下一次再犯错,就要让人玩轮盘赌。
就一定要有人拿着左轮手枪,对着自己的脑袋开枪。
“明白了。”吴琴莱点点头。“我会安排。”
“听我把话说完。”
“这样吧。今天的事情也算巧合。事出有因,所以我就姑且饶他一次吧。”豪哥想了想,“但是惩罚还是有的。”
“不装子弹么?好的,我会把枪膛里换成铸铅的模型子弹的。”
吴秘书点点头。
毕竟是未成年的人。
适度的威吓一下,就足够他吓破胆子了。
“不。吴琴莱,你还是没有明白我在说什么,当然要装子弹。”
“空枪这种事情,你永远只能玩一次,用的多了,就没有人怕你了。我的意思指的是,把手枪给他爸。让他爸替他来做吧。”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我想,他的父亲应该是不会拒绝的。”
豪哥语气冷漠的说道。
吴琴莱愣了一下,然后缓缓点头。
这一刻。
顾为经,蔻蔻。
哪怕是旁边从辑毒战场上下来,见过尸山血海,也见过人间炼狱的阿莱大叔。
他们都泛起一种,自心底涌上的对人性阴毒刻骨的寒意。
“好了,你这里就这样。剩下的,你把电话交给顾为经吧,我和小顾先生亲自谈。”
“给您。”
吴琴莱闻言,双手托着手机。
把它交给在旁边等待着的顾为经。
“你好,小顾先生,很高兴见到你。”
接过手机。
豪哥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
依然是那种低沉的,很有的礼貌,甚至有些温和的声音。
此刻。
顾为经却从这个声音里,感受不到任何的热度。
“你好……豪哥。”
他紧紧握住手机,慢慢的开口。
顾为经当然没有客气的回答,很高兴认识对方。
他一点也不为此而感到开心。
“我一直都在想,你会什么时候,给我打这个电话。本来,我还以为要再过上一段时间呢。”
豪哥在电话里笑笑。
“比我想象的要快,但是很抱歉我们是在这种场合下,进行第一次通话,希望刚刚的事情没有吓到您。但小顾先生,你也要理解,做我这行的,不是在学校里当老师。犯了错,我不能罚学生抄写、留堂或者请家长就算了事。这样做,你就没有威严了。必须要手下感到害怕。”
“恐惧是最好的竖立威严的方式。”
“害怕了,他们才不会再犯错。”
豪哥平和的说道:“我手下的经常都是些小混混,子弹比抄写,更加能让他们学会去记住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
“懂了么?希望不会因此,让你对我产生什么样的误会。”
顾为经摇了摇头:“您知道,您没有必要告诉我,您的……嗯,您的‘生意经’的。”
电话里穿来豪哥的笑声。
“好吧,你不愿意听就算了,我们谈完了苗昂温的事,不如来谈谈你的事好了。这件事,苗昂温已经给了我交待,你也得给我一个交待。对吧?”
豪哥的声音听上去笑呵呵的。
“您看上去,并不为了苗昂温的事情,感到生气。”顾为经心存侥幸。
“不算生气吧,但是嘛。生不生气,和我是否要找你要个说法,没有关系。”豪哥在听筒里耐心的解释道,“做大亨,不能光让别人怕你,还得让别人敬你。”
“苗昂温犯了错,不听话,当然要受罚。这是在立规矩,他可能会为此付出惨痛的代价,这是他的事情。”
豪哥笑呵呵的说道:“但是苗昂温,他是在为我做事。为我做事的人,我就必须要罩着他。内部怎么解决,是内部的事情。但无论苗昂温有没有错,无论他傻不傻,蠢不蠢。但如果他受了伤,我只在那里惩罚他,却不愿意去为他讨个说法。”
“那么手下的人,就会觉得寒心。”
“还是那个道理,做我这行的,不是在学校里当老师。我不会管谁做的对,谁做的错,也不会管谁先动的手什么的。我只在乎结果,既然我的人受伤了,那么,就一定要有人得给我一个说法。”
豪哥认真的道。
“所以,顾为经,你应该要给我一个交待。不是么?”
顾为经的心慢慢的往下沉。
他就知道。
这种事情,从来不会这么轻易的结束。
地下世界就这样。
一切都是鲜血淋漓的。
豪哥给苗昂温的“仁慈”处理,是让苗昂温的父亲,拿起装着子弹的左轮手枪,对着自己的脑袋来一枪。
豪哥让顾为经做出的交待,又是什么呢?
“嘿,别紧张,我不会让你爷爷拿枪给自己来一下的,我又不是什么魔鬼?我是一个一直都很愿意讲道理的人,更何况,我也很喜欢你。”
“这样吧,我们交个朋友,这你就不算是外人了。我也不说让你跟我发财什么的……如今的你,也不需要让我抬你发财了。”
“我向你订一张画,这事儿,就算了结,可以么?”
第五百六十章 百万邀约
吴琴莱都听傻了。
他觉得不是苗昂温听到了,要一口血喷出来昏过去的问题。
他现在都觉得自己嗓子眼里也卡住了一口老血,时刻都准备喷出来,一头昏过去了。
“给我画张画,交个朋友,这事儿,就算这么了结。”——它已经脱离了雷霆雨露,具是君恩的范畴。
这根本就没有打雷。
一个劲儿的在那里春雨绵绵呐!
这还是那个雷霆手腕,杀伐狠厉的豪哥?
豪哥什么时候,能有这么好说话过了。
“你想要拉我入伙。”
顾为经问道。
“看你怎么理解入伙这件事了。”
“我一开始确实想要让你为我做事,给我造些假画。我的错,曹轩都看好的人,我的态度太轻浮了,我怎么能让赛马去拉磨呢?这事儿你就当笑话听好了,不用往心里去。”
“后来,我又想炒你的画,把你培养成东南亚的国民艺术家,成为第二个黎谱这样等级的大画家,当时你依然拒绝了。”
豪哥的语气听起来幽幽的。
“通常情况下,我很是讨厌被人拒绝两次。”
他顿了顿,然后微笑。
“呼,不过,你值得我为伱破一次例。”
“也对,你的人脉,你的资源,又签了大画廊。不需要我的炒作,你没准也能靠自己的能力,一步一步的走上去,你不想当被我控制的傀儡。你想靠自己的努力,成为真正的艺术大师。能理解。”
“十七岁的能力,能够对一辆宾利说NO的人,这些年来我见过的并不多,也许你真的能成功也说定呢!所以我也没有强求你。我喜欢你的执着。”
“那么今天,第三次,我向你发出邀请。不是手下,甚至不炒作,我们单纯交一個朋友好了。我向你订购一张油画,平等的关系。就和很多大画家会承接给企业家画私人肖像业务一样。”
“我不去耽误你的前途。”
“干干净净的画家和客户的关系。我可以额外提供给你一笔报酬,不是收买,仅仅只是合同的佣金。我做了一辈子假画,到头来,如果能赞助出一位杰出的真正画家来。也蛮有趣的。”
“嗯……那么这张画,就价值100万怎么样?”
豪哥顿了顿,在电话里补充道。
“当然,单位肯定是美元。”
吴琴莱瞳孔紧缩。
蔻蔻神色错愕。
连阿莱大叔眉头紧皱,一脸复杂的看着顾为经。
一张画,一百万美元。
面对豪哥的邀请,顾为经首先的想法,不是被大馅饼砸中脑袋的惊喜。
不是面对百万美元天价的激动。
而是——
这人脑袋有问题吧?
如果有一天,你出门在街上遛弯的时候,忽然人山人海,锣鼓喧天。
知名电视台的记者跑来采访说先生,你购买喵喵大王牌猫粮得了大奖,中了售楼处的一套房免单。
你会觉得欢喜的快要抽了过去。
但是。
要是哪天你出门在街上溜弯的时候。
人山人海,锣鼓喧天。
采访车开过来,下来了一大帮记者高举的话筒说道:“哎呀,恭喜您网购中大奖了,特等奖,故宫博物院送您了!发表一下感受吧。”
你会觉得。
WHAT?
这个世界疯了吧。
顾为经现在,就认为眼前的世界打开的方式肯定不太对。
它疯掉了!
有病吧,豪哥。
钱多的烧的慌?
求求您告诉我,你欣赏我哪一点,我改还不行么。世界上那么多大画家,为啥非要死磕在我身上不放呢。
这可是一百万美刀。
一张画曾经卖到过100万美元,基本上可以认定是达到国际一线大画家的门槛,比如酒井大叔。
唐宁这么牛气,她也是在今年的春际的香江大拍上,刚刚迈过了这个门槛。
在整个亚洲的女子画家中,她都已经能稳稳的位列前十。
唐宁此般才华横溢,自从出道以来,还花费了二十年的努力才能把身价提到这个程度,卖出这个记录来。
顾为经原地飞升。
不算插画,人生中第一次有人找他要购买定制作品,豪哥一句话就给他直接开了出来。
注意。
一张画一百万刀,便是国际一线级画家。
这说的是还卖到过,而不是平均价格。
还活着的画家,谁的均价能达到百万美元。
在艺术界,他就是光是电,是神话。
他就是艺术之神。
均价一百万美元,是什么概念呢。
张大千或许有,齐白石可能也差不多,董其昌因为存世的数量少,均价也许能更高一些。
但拍卖场里常能见的名字中,应该也就这三人了。
剩下的老一辈的吴昌硕、徐悲鸿、赵无极、吴冠中、傅抱石、黄宾虹……包括曹老先生,这些人全部都是最顶级的大画家。
都卖过以亿元为单位的作品。
如今最顶尖的那一小撮超级大师,精品的作品,营销得当的话,卖到上千万美元很正常。
达米安赫斯特还史无前例的卖过一亿刀的呢。
但全部统计下来。
均价还是不一定能稳稳的站在100万刀的价格以上。
毕加索也达不到。
老毕同学的所有作品加起来,七七八八可能能凑个100亿刀。
这当然是天价。
但他的作品实在太多了,好几万件。
低的品相不好的,一两万美元也就能买到。
平均价格未必能有酒井大叔来的高。
整个海外绘画市场,能达到这一步的,同样屈指可数。
安迪·沃荷这么牛逼。
一个人硬生生的撑起了整个北美艺术品市场的半壁江山,就是因为他的作品多,而且件件都超级贵。
豪哥开口就是一百万,要买顾为经的一幅画。
别说旁人都听的傻掉了,这件事情甚至让顾为经本人都会感到由衷荒谬。
干啥呀?
为啥呀?
凭啥呀?
想什么呢?
求求您了,别来找我,理智一点,你有这个钱,咱应该去买莫奈、德加好吧。
豪哥给的这个价钱,真的已经到了把天底下所有大画家的名字装在一个盘子里,翘着二郎腿,爱翻谁的牌子,就翻谁的牌子的地步了。
可能达芬奇想都别想,梵高也够不太到,宋代古画肯定也不行,元明看看情况。
但除了这些之外。
大爷请您随便挑,真的全都可以买。
莫奈什么的《睡莲》、《干草垛》这些有名的买不到,剩下的普通的这个钱已经可以有一定选择空间了。
毕加索100万刀则是卡在了一个比较尴尬的区间。
投资者要不然不愿意花这么多钱,5万刀上下,买一些普通点的作品,就图毕加索的一个签名。
要不然就再上一个量级,玩一把真正大的。
砸到1000万甚至到1亿美元往上,去买一些真正的超级重磅的大精品作品,类似伊莲娜小姐手里的那张《阿尔及尔的女人》这种。
在这几年波普艺术的市场有点往下走的意思之前,欧美市场这个价位几乎大家都很喜欢买安迪·沃荷。
保值属性很好,通常拿几年再出手,还有不少赚头。
总之。
当谁想花100万刀买一幅画的时候。
整个世界的所有艺术名家都会向他敞开怀抱。
而“顾为经”这个不见经传的名字,一定不在这个名单上。
别的不说。
定制肖像的话。
想画中国画,找唐宁没问题。
画油画找酒井一成也没问题。
酒井大叔肯定接个电话,就弹啊弹啊就滚过来了。
胜子说她爸爸在日本给一些大企业的社长画私人肖像,一般加上前期的面谈,和客户的几次中间沟通,两个月内交稿。
收费其实也就在20到50万刀的样子。
当然了。
豪哥这种情况,人家是未必愿意接,但只要想接的话,国际一线大师为你面对面的画肖像,市场的价格就是这样的。
而国际一线的画家的名单里。
百分百没有顾为经这个无名小卒的名字。
当然。
如果这个交易真的成行,并被一些艺术评论机构列入统计的话。
那么。
顾为经大概会达成整个人类美术史上,第一个出道作品均价就达到百万美元,正式卖出去的第一张作品,就让他成为了国际一线级画家俱乐部一员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超级成就。
别说均价他把唐宁秒了,搞不好,顺带着,他把曹老都给秒了。
哪怕在东南亚这片土地上。
这种玩法也实在真的是太野了。
隔壁的越南裔大画家只是名字叫做黎谱。
而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显得离谱到姥姥家了。
不用就地撒泡尿照照自己,顾为经就知道。
他是不配的。
“为什么?”顾为经甚至被这个邀请,给震惊到想笑了,“我完全不能理解,您为什么要投资我,有这个钱,买一沓儿911,一天一个颜色换着开。或者买条游艇,天天开派对,不好么?”
他开了个不算好笑的冷笑话。
“我尊重有能力的人,尊重有野心的人,也很尊重有勇气的人。眼光能看得更远的人,值得获得更大的空间,也值得拥有更高的价码。对我看好的人,我的出价从来都不小气。”
豪哥的语气依然很平静。
“那么你呢?”
“你为什么要在孤儿院的孩子上花那么多钱?你为什么刚刚花了十万美元,捐助举办了一场医院义诊?这钱去买一辆911,在路上开着玩,或者租一条船出海,去开游艇派对,难道不好么。”豪哥轻声反问道。
顾为经举着手机。
久久的不说话。
三分是被问住了,七分是害怕。
巨大的恐惧如一只巨手,牢牢的捏住他的心脏……他知道,豪哥一直都知道。
他在孤儿院里的举动,他的计划,他想要申请的大学,甚至是他以茉莉基金会的名义进行的慈善捐助。
这一切的一切。
对方都知道的很清楚。
这种感觉真是糟糕透了。
仿佛他是被神明托举在手掌上的一只蚂蚁,或者被巨人养在鱼缸里的一尾金鱼。
这只透明鱼缸的空间高达598平方公里。
名字叫做仰光。
整个城市都是豪哥的低头观察着的手掌,都是豪哥摆在办公室里的鱼。
他在那里无力的摇头摆尾,爬啊,游啊,可笑的前几天,还以为豪哥似乎不再关注他了。
原来。
对方从来都在。
所有自以为隐秘的小动作,豪哥从来都知道的清清楚楚。
仿佛是鬼故事里,一只一直附身在你的脊背上的恶魔。
你进行着日复一日的衣食住行,一无所察。
直到偶然间,回头对着穿衣镜望了一眼——
青面獠牙的魔鬼,正在哪里对着你轻轻微笑。
……
“别吃惊,在这座城市里,只要我想,哪怕只是坐在家中,我照样可以比很多人都更加耳目清明一些。”
电话里。
豪哥听上去也正在轻轻的微笑。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大概是因为我喜欢吧。”
“对啊,这是一个好回答,我也可以用相同的话,回答你的困惑,为什么我愿意花一百万美元买一张画,没有为什么,只是因为我喜欢。而恰好,不妄自菲薄的说,没准我是这个国家里,最富有的几个人之一。”
“人们总是会为了自己喜欢的事情,多花一些钱的。我有几十辆车,有大量的豪华房产,在摩纳哥的码头上,停泊着我的私人游艇,有些年,五月份时我会请我欧洲的合作伙伴,在游艇甲板上,一边喝着香槟,一边看F1的摩纳哥大奖赛。我还有一架直升飞机。你看,对我这样的人来说,买一沓911,一天换一个颜色开。或者开着游艇去开派对,已经逐渐失去了让我激动的能力。”
“我开始把注意力投在其他领域之中。当你的钱多到向我这样的地步,你就会明白了,大多数时候,世俗的价值衡量已经没有了意义。”
“对我来说,一辆超级跑车并不比一支导演科波拉在片场使用过的定焦电影镜头更加值得珍惜。同样,一百万美元,也没有比买到一张合我心意的画,更加重要。1万美元,10万美元,100万美元?它们有什么差别,也许我单纯只是随便想了一数,觉得低于这个数字,就太无聊了。”
“好吧,就像我现在……忽然想重新开个价钱。”
“300万美元。没什么理由,JUSTFORFUN。”
豪哥用恶趣味的语气说道。
第五百六十一章 温润君子
西河会馆。
红木矮几边,对放着两个金黄的蒲团。
桌边摆放着一本翻开到一半的由泰语写成的《金那班川经》和一本《大藏经》。
神龛前。
用黄金制成的圣水钵边,龙普高僧出门回避电话以前,对方所点燃的用来做法事的几根香烛,还正在燃烧着。
房间没有开灯。
所以。
烟气袅袅,烛火摇曳之间。
菩萨的样子,若隐若现。
与之相对。
坐在矮几后边的那个清瘦男人的背影。
也若隐若现。
“这就是我给你提供的邀请。300万美元,一张画,油画吧,我喜欢油画,至少它们没有那么多的做旧讲究。题材不限,风格不限,尺寸也不限。”
“不用担心隐私问题。说了,我不耽误小顾先生你的前途,这笔交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男人用杯盖刮了刮手里的茶杯。
随口说道。
他无需举着手机说话。
西河会馆的桌子上,中央总摆放着一个八爪鱼一样采集声音的会议通话终端。
它的用处很多。
可以扫描周围的无线信道,并通过频段扫描、频率合成、信道选择等技术来分析周围的信号。
不会简单粗暴屏蔽手机信号。
却能防止在会议室里谈话的时候,干扰可能存在的录音,或者本地端窃听的可能。
豪哥买下西河会馆以后,花了很大力气进行改造。
装修的投入,并不比买下这里的地片便宜。
达官贵人们是很需要隐私的。
他知道没有谁喜欢,在聊天的时候,桌子底下或者别人手边的提包里,躺着一支正在工作的录音笔。
当聊天的内容没准是关于要洗白几千万美元的黑钱,或者要对本地的某个高级官员进行大笔行贿的时候。
尤其如此。
不管豪哥有没有录音。
反正。
让合作伙伴相信你的隐私得到保证,是的他生意里挺重要的一件事。
所以。
就像豪哥所说的那样。
这场谈话,除了在场的几個人以外,可能也就只有天上的菩萨知道了。
吴琴莱用无比无比嫉妒的眼神,紧盯着身旁那个运气好到天底下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年轻人。
300万美元啊!
这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都足以让一个人舒舒服服的度过几十年了。
豪哥对手下绝对不吝啬,但这么大手笔“不求回报”的馈赠,几乎也是前所未见的。
阿莱大叔眉头皱的更厉害了。
他这一生,算的上是一个嫉恶如仇的人。
阿莱大叔曾经立志过要让这片土地变的更好。
不算成功。
却不曾和光同尘,同流合污。
他可以坦坦当当的对任何人说,他是个好人。
他走进了世界的阴影,没有照亮一切,但即使跑去孤儿院里当一个看门人,他也没有向心中的魔鬼认输。
此刻。
他开口想要对顾为经说什么,犹豫了再三。
却又是摇摇头。
终于化为了一声低低的叹息。
“不一样的。”
他在心里想。
类似的选择,也曾摆放在他的跟前过。
他深深的看着长街深沉的夜色里,手拿电话的年轻人。
似乎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又看到切诺基吉普车在身前急刹车停下。
戴着上尉肩章的副管从车上下来,笑着快步跑过来,一边递给他“将军”的电话。
一边将装满了散碎的美元的麻袋,似是搬大米一样,从车上搬运下来全堆在他面前时的场景。
此时此刻。
彼时彼刻。
场景何其的相似啊?
同样的历史段落,总是一次又一次的重演。
只是故事的主角,从昔日的自己,变成了新的一代年轻人。
隐隐约约。
看门人的好想听见了阴阴的笑声,不知是命运的冷笑,还是他心底深处,那个被锁住的恶魔的冷笑。
“他会怎么选,答案不是很明显了么?”
阿莱大叔在心中问自己。
“别说这孩子只有十八岁,只问自己,经过了这么多年的冷寂落寞之后,你的心中可曾有过几分后悔?”
就算不后悔。
但要是历史能够倒退。
他再一次站在那个人生的转折点上,要是电话里的将军要的不是他放行几卡车的货,而只是说,欣赏他,今天要和他“交个朋友”?
他自己又真的会还有拒绝的勇气么?
或许不会吧。
人生永远是充满了妥协的。每个意气风发锋芒毕露的少年人,都不得不被社会的车轮辗成被蹂躏过的形状。
他是那么厌恶毒品的人。
但那一天。
他终究也只能是找了个偏僻的树林,连车带货一起销毁掉了,寄希望于大人物能够把这件事当成没有发生过。
而没有敢把事情抖漏出去,来个鱼死网破。
他不为自己的性命着想,总要为他手下的兄弟们的性命着想。
谁又能真的没有软肋呢?
他自己都做不到,所以,此时此刻。
阿莱大叔不觉得他有资格说什么。
再说了。
他也欣赏顾为经。
开始时,他仅仅只是好奇。
好奇这个给孤儿院里大把捐款,却拿着几百美元,便想请自己给对方当助理的年轻人。
到底想要做什么。
多多少少有些玩笑的性质。
他警惕着冷眼看着对方。
他不太信任顾为经,甚至也不太愿意让顾为经多么信任自己。
阿莱大叔知道顾为经有秘密。
都不需要多么强的刑侦经验,完全明摆着的事情——一个家里开小画店的普通年轻人,就算真的有一颗散尽家财的菩萨心,也是不可能随手就能拿出六位数美元的捐款数额的。
只是阿莱大叔不想了解顾为经的秘密。
不光是保镖和雇主、特勤和领导之间的职业道德的问题。
阿莱大叔也不希望把他们之间的关系拉的太近。
顾为经唯一认真考虑过的,想要把“侦探猫”这一身份透露给的对象,就是阿莱大叔。
反而被阿莱大叔主动拒绝了。
信任。
在他的世界观中,这是一种非常非常危险的事情。
你信任线人,你就把自己的命交给了对方。
线人信任你,对方也就自己的命,交给了伱。
信任是手上重物,肩上的责任,心中的负担。
它是同时系在两个人颈项间的麻绳索套。
“画插画”——阿莱大叔需要的,只是顾为经至少给他一个账户上的那些钱是干干净净的可能性。
仅此而已。
你说了我就信,我不在乎你这钱到底是中彩票来的,卖画赚的,还是炒比特币来的。
给我一个明面上的理由。
至于内幕如何,我不需要知道。
我也不想知道。
我暂时没有看出你在说谎,那我姑且就帮帮你做事。
要是发现你在说谎,那就滚蛋。
如果这钱沾血沾的厉害,那么……呵呵。
不是他看不起顾为经。
阿莱大叔是什么人啊?
他扬名立腕,烧了几亿刀的海洛因的时候,连豪哥还只是一个名不经传的小头目。
在哪里泥地里玩着几千美元的小买卖呢。
要是当然他愿意不顾一切的往上爬,今天的豪哥也未必就比他牛了。
他只是累了,心灰意冷了。
又不是脑残。
凭什么非把自己绑在顾为经这样的小青年身上呢,就凭那几百美元的薪水?
阿莱大叔一个月挣几百美元,不是因为他就值这点钱。
而是因为他只想要这点钱。
他特意的控制着自己和顾为经的利益雇佣关系,就是这几百刀的情谊。
这只是一个雇专职司机的价钱。
剩下的事情,阿莱大叔愿意做,只是因为他想帮顾为经,而非他在为顾为经“卖命”。
什么时候。
顾为经不值得他帮助,或者他觉得累了,无聊了。
他也会毫不留恋的转身离开。
可是日子一天天的过去。
随着接触的时间越来越场,阿莱大叔见识过人间冷暖,经历过理想破灭后,心中所特意竖立起来那层处理人际关系时的冷漠防备界限。
正在一点点的动摇。
也在一点点的软化。
他真的很喜欢这个年轻人。
顾为经是那种初时接触,未必会觉得如何,越是相处,你就越难觉得心里厌恶的人。
苗昂温从来最搞不清楚的一件事,就是为什么大家都喜欢顾为经,却讨厌他。
这其实和家庭关系有关也无关。
至少和顾老头是不是很喜欢装逼没啥关系。
更和钱的多寡无关。
林妙昂是一个放弃了物质追求的人,酒井胜子是从不缺钱的人,连看上去穷的发酸的阿莱大叔都是一个真正见过大钱的人。
他们三个。
在普通人眼里,都是那种有点冷淡的,难以接触,更难以走进内心的人。
但他们在与顾为经相关的事情上,却都一点也不冷淡。
让他们变的不一样的不是钱。
能够打动阿莱大叔的……大概是顾为经身上的热量。
顾为经是一个有火的,一个很有温度的人。
灵魂的热量,能够驱散世界的寒冷,也能融化人心的冷漠。
人是否高贵,跟是否富有,并不挂勾。
捐钱谁都可以捐、义诊、慈善做秀,这些都可以装。
安排茉莉去市立小学读书,有些权力便也能做到。
唯有耐心。
耐心是为数不多做不了假的东西。
阿莱大叔日复一日的冷眼看着,看着顾为经在那里抱着自闭症的布稻,做语言课老师留下的康复对话联系。
看着他在那里教茉莉画画。
看着他跑去给先天残疾的小朋友一点点的喂饭。
然后随手捉住一只跑过来想用脏手抓油条吃的小孩子拖出去洗手。
……
小孩子不会一直都很可爱的。
恰恰相反。
去类似的地方做过义工的人,往往才会明白。
真正的社会公益工作,“有趣”的成分,仅仅只占其中微不足都的很小一部分。
剩下的九成。
都是枯躁、机械、甚至脏兮兮,臭烘烘的重复性工作。
小孩子们的世界,从来都不是天真无邪的童话乐园。
孤儿院这种地方,往往会有比普通的学校更严重的歧视、霸凌、暴力乃至犯罪问题。
在顾为经拉起茉莉的手以前。
茉莉就因为艾滋病,在同龄孩子里被歧视的很厉害。
没有人想要和她玩。
年纪小的往往还好一些。
尤其是那些年纪比较大的,正在青春期上的,经过了好多次沟通,却都没有人愿意领养的那些孩子。
有些人是身体有所疾病,有些人是心灵有所疾病,还不是布稻的那种自闭者。
这种地方。
有人天生励志,就有人烂泥扶不上墙。
茉莉一直很乖很可爱,抱着胖娃娃说话,慢慢喂他巧克力吃,如果有静气的话,也能从中找到乐趣。
但是在孤儿院里的生活。
并不是只有这些让人能够找到乐趣的事情。
顾为经在这段时间里,遇到过被偷拿走颜料,遇到过有人半夜想要撬开画室的锁偷东西。
遇到过有孩子发消息,联系在这里做义工的夫妇,说生病了没有钱买药,希望叔叔阿姨能够帮帮他。
夫妇好心的转了十万缅币,结果后来发现,钱转眼就被他全用来充值了游戏,而大发雷霆的。
酒井胜子在院子里放着的晾干的画板,曾有一幅《为猫读诗的女孩》上被人写上“BITCH”和缅语里一些对女孩下流的词汇。
有青春期的大孩子凑过来,装作好奇的样子想要看画画,结果突然之间伸出手去想要摸胜子的裙底。
结果被旁边正在那里卖萌求猫条吃的阿旺跳起来,狠狠来了一爪子的。
这些。
同样都是属于在孤儿院里的生活的一部分。
世界上没有像白雪一样纯洁无瑕的王道乐土。
也没有上帝为亚当和夏娃创造出来的,只有幸福美满,没有人性黑暗面的伊甸园。
天堂、圣域、万千佛国,极乐世界……就算这些东西,真的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一处存在。
至少。
它肯定不在缅甸仰光一家主要收留毒品遗孤的福利院里。
需要处理协调这种问题的时候,是不会开心的。
甚至会有点恶心反胃。
就算一个脾气再好,再有静气的人,也是如此。
顾为经不是圣人,不能例外。
阿莱大叔能看出顾为经也很愤怒,很生气,甚至很寒心。
可是。
他的心中依然能够容的下一份耐心,至少他能够把他们当成需要引导、教育的小孩子们。
甚至对他们有一分怜悯。
愿意把他们当成残酷命运的受害者。
而非把他们都当成什么可怖的妖魔鬼怪,不可接触者来处理。
这就实在太难得了。
给小朋友画两幅画,读几首诗,买点面包送点文具,再让女院长带小孩子们出来举着感谢标语照两张照片。
这些事情,想演都很好演。
可当他们侵犯到你个人利益的时候,这种依然能够报有一分博爱的温暖感觉。
那才是真正的温润君子。
第五百六十二章 教父
长街之上。
寂静无声。
按理来说,夜半三经酒吧街附近的整条街道,必定正应该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的忙碌时刻。
约莫是那几声枪响,如今整条长街之上。
竟然看不到什么人影。
连很多店铺,不知不觉之间,都已经大门紧闭。
吴琴莱也不清楚是给谁打了招呼。
明明蔻蔻在酒吧里就已托人报过警了,可是直到此时此刻,依旧还没有任何一辆响笛的警车出现。
仿佛是法律和秩序,都已经被电话里的那个男人驱散了个干净。
豪哥的权势之大,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见到这一幕。
看门人反而更加不想再说什么。
他后退两步,靠在那辆伊兰特的引擎盖上,从怀里掏出一根云斯顿牌的绿色经典包装的爆珠香烟。
出于职业态度,他不想在雇主身边抽烟。
所以就把那它捏在手心,翻来复去的转着。
细长的香烟在阿莱大叔的粗糙的指尖旋转、跳跃,灵巧的像是意大利街头的吉普塞人玩着指尖银币魔术。
难道一个好孩子,就必须要面对更加艰难的生活么?
道理不是这么讲的。
看看他,这么大半辈子下来,他又得到了什么呢?
残缺的手指,还是跛足的腿。
这些东西实在难以被归类为“生活给予的奖励”的范畴。
他都没有过好自己的人生,在生活面前是一个无力的失败者。
他凭什么去教导这個年轻人如何做人?
对方已经做的很好了,何必何必苛求太多。
“没关系的,你已经做的足够好了,别有心理压力,无论你怎么选,都没有人会责怪你的。”
蔻蔻看了走开的阿莱大叔一眼,在顾为经耳边轻声说道。
说话间。
她欠起头来盯着脚面
风一吹。
红色的长裙上缀着的那些小珠子和小铃铛,就沙沙沙的作响。
在场内最讨厌豪哥的人,肯定不是看门人。
也不是正在举着电话的顾为经。
是蔻蔻。
她本是应有尽有的富家小姐,随风飞舞的一只自由的蝴蝶。
豪哥动一动手指。
她就变成了要来脱衣舞酒吧里半夜弹钢琴,和傻帽们斗智斗勇的兼职女郎。
可蔻蔻紧绷着脸,抿着唇,依然倔强什么反对的话都不说,还拉了一下顾为经的手。
“说过了,我不给你添麻烦。”
蔻蔻在心里想着。
她直直的望着裙摆上所镶嵌的那些孔雀毛和各种蝴蝶翅膀一样的小装饰。
也不知道那些被针线缝在裙子上的花花绿绿的毛羽有几分是真,有几分是假。
蔻蔻以前觉得,这裙子简直蠢的冒泡。
可是现在。
不知不觉之间,她开始同情起这些孔雀羽,蝴蝶翅来了。
她被生活巨大的引力,钉在了这条艳俗的花花绿绿的裙子上。
就像那些被拔下来,缝在上面的孔雀毛,被细长的金属针定在支架上摆在玻璃罩里用来展示的蝴蝶标本。
飞不得。
也挣不开。
谁有勇气能违逆命运的旨意?
豪哥就强大的恍若命运。
苗昂温跑过来端着酒杯,拿着几万美刀,想要和她交朋友。
蔻蔻可以一脚踢在他的下巴上,把他踹个大马趴。
可当造成她家道中落的罪魁祸首,真正的大坏蛋,挥舞着几百万美元,想和她喜欢的男孩子交个朋友的时候。
蔻蔻再如何的腰细腿长。
她也没有办法,一脚飞踹在电话那端的那个人的下巴上了。
她爸爸要还是警界高层。
她可以像以前一样,拍拍着顾为经的肩膀,告诉他自己会“罩着”他的。
她要是身家亿万,她会在电话里嘲笑的告诉豪哥。300万美元就想交个朋友?啰啰,小混混就是小混混,穷酸。
可她都没有。
女侠没有了倚天剑、屠龙刀,没有了乌骓马,千里驹,便只剩下了一个穿着镶嵌满可笑孔雀毛红裙子的小姑娘。
她就只能拉拉对方的手,笑着对他说,没关系的,别有压力,不会有人怪他。
生活呀。
它总是不断的让勇敢的人变得如此无力。
……
顾为经面对着手机沉默了许久。
“豪哥,这是一个邀请,还是一个命令?”他忽然说道。
“嗯……有什么区别呢。”豪哥反问。
“在于有没有拒绝的权力了,邀请我能够主动选择答应与否。”
顾为经语气故作轻松的说:“要是您送我一把手枪,让我或者我爷爷玩轮盘赌,那我肯定答应。”
吴琴莱的眼角狠狠的抽了一下。
阿莱大叔一把抓住了手里的香烟。
蔻蔻小姐则猛的抬起了头,眼神神采奕奕的看着他。
如果是命令,我没有说不的权力的话,那么我就同意您。
换句话说。
言下之意,若豪哥只是单纯的邀请他的话,他就不想交这个朋友了。
这一次。
换成电话那端的男人长久的沉默了。
“我搞不懂。抱歉,顾先生,我不明白。你是在担心这笔钱拿着烫手么。”
西河会馆里。
豪哥微微摇头,听上去变得困惑了起来。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你真的想多了。你可以不喜欢我从事的行业,但你不应该怀疑我的业务能力,这是我能走到今天最大的依靠。我保证这笔钱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放置、离析、归并……一笔钱会经过数千个不同的资金账户,绕过不同银行的管控部门。”
豪哥擅于使用虚构的拍卖交易。
他炒作某个冷门古代的艺术家,或者干脆拿着造假到极为逼真的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交给拍卖行。
再由他所控制的买手买下,从中进行套现流转。
如今整个地下世界的主流冼钱钱庄的工作方式都开始变得虚拟化、金融化、互联网化了。
通过各种跨境转账,伪造信用卡的消费账单,虚拟货币的大额提现通道等等等等,进行技术洗钱。
钱在地球上流转几圈,只要很短的几分钟。
不过豪哥是个很老派的大亨。
他不喜欢新兴的技术手段。
高效,
但并不可靠。
光是美国就有25部反洗钱相关的法律,DEA、SEC(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CFTC(商品期货委员会)、金融犯罪执法属,税务局……
金融专家和技术团队,吹着空调,喝着咖啡,坐在办公室里敲敲电脑。
早晨八点上班,在八点零五吃完第一个甜甜圈开始讨论昨晚扬基队的比赛之前,靠着大数据的计算机风险监控系统,就能冻结成百上千个疑似的风险账户。
啪啪啪。
打几下键盘,按几个回车。
无论伱的账户链条设计的有多么复杂,只要有一个部分被冻结了,你的钱就动不了了。
豪哥喜欢用艺术品交易来一层层把黑钱洗白。
古老的智慧。
这种一千年前罗马王朝时代,就存在的灰色利益交易的手段。
它能用到今天,是有原因的。
如今,最大的优点在于办案的人工成本。
拍卖行的客户隐私保护条款、跨国交易追踪、匿名电话出价……每一环都需要一个联邦调查局的探员花费数天的时间跑来跑去,申请各种各样的调查令,在各种部门的协调和踢皮球间忙的疲于奔命。
等他成功终于把这次交易理清了,他就会发现,金钱流会指向下一场拍卖会。
到了豪哥的这个地步。
已经不是完全要通过假画来洗钱了。
他甚至喜欢玩真的,选定一些作品估值比较稳定的作品,安迪·沃荷、德加、弗拉戈纳尔,通过不停的买入卖出,做为洗钱的中间跳板。
那些大拍卖行,都是非常非常注重客户隐私的。
大客户是他们最有价值的财产。
通常,它们是不喜欢乖乖和FBI,欧盟金融监管局啥的合作。
想要调取资料,当然可以。
但那就一点点慢慢的磨,走流程吧。
这样洗一圈钱,可能需要几个星期到两个月的时间,但是如果运气不好的话,想把这一条链条完全摸清楚,没准需要二十年。
豪哥通常的收费在16%到22%之间。
一亿美元,洗一圈下来,就会被他从中抽走六分之一到五分之一。
毕竟这是洗钱,不是存银行,不能要求太多,没给你全黑吃黑了就算很有良心了。
这钱当然是超级暴利。
却也是豪哥良好“信誉”的证明。
上千万美元就买一个安全保证。
“如果你想要名气,那么我可以等到下半年,你和马仕画廊达成合作后,我通过画廊购买你的作品。如果你想要低调,瑞士的苏黎世州银行,百达银行,新加坡的大华银行……我都可以给你开设私人账户。甚至我现在就可以给你写下一张运通的不记名支票。”
豪哥随手从抽屉里套出了一个美元支票本。
拿出桌子上的万宝龙钢笔。
在$的符号后面,写上了3,000,000.00以及下方“threemilliondollars“的备注。
“相信我,顾先生,对于我来说拿出300万美元,要比你拿出10万美元来说,轻松的太多太多了。拿这种小钱来勒索你,太上不得台面了。”
“等到你回家的时候,这张可以轻易兑换的支票,就正躺在——”
“不,先生,这不是风险的关系。”
顾为经打断了豪哥充满诱惑力的叙述。
“不是风险的关系,那么就是人的关系了?”豪哥顿了顿,淡淡的说道。
“我不想冒犯您,我可以说实话么。”
“直言的冒犯,胜过虚假的赞歌,我这辈子听过太多太多假话了,换换耳朵也不错,讲。”
“是的,我不想拿您的钱,一分也不想。”
“真是让人无比尴尬的回答,我被人这么直白的拒绝的次数不多,我想问你,顾先生,如果换一个人,一个普通的客户找到您,说想要花300万美元买一幅画。或者等你签了画廊,发现有一幅画被一个素不相识的客户,花300万美元买走了。你会卖么?你会高兴么。”
豪哥耐着性子问道。
“我想不出来任何不卖的理由。”顾为经想了想,回答到,“我大概会非常开心的吧。”
“好吧,我们可以排除你天生对钱过敏的可能性了,那唯一的变量就是我了。好吧,答案是,你讨厌我。”
豪哥笑着说。
“顾为经呀顾为经,我搞不懂,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让你如此的不尊重我?让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反反复复的羞辱我?”
“你看,我觉得这么长时间以来,我并没有对你做什么过分的事情吧?顾先生,我觉得我真的很尊重你了。”
“我给你送钱,给你送车,我警告苗昂温不要去打扰你。对么?”
“是的。”顾为经点头。
“你冒犯了我,而我却决定想要和你交个朋友。花钱买你一幅画,花足足300万美元的天价买你一幅画,对吧?”豪哥接着平静的说道。
“是的。”
顾为经再次点头。
“我唯一做的一件敲打你的举动,就是在画协入会的事情上。但是,顾先生你要清楚,我是个做老大的人。苗昂温跟我,所以我就要推他。你不跟我,所以,我就不能选你。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是规矩。”
“当一个好好先生,在地下社会里是混不下去的。”
“可既使如此,你真以为,如果我真的想认真整你,你的书画协会的风波,能够这么顺风顺水的过去?你选不上美协,你的爷爷就能选上了。”
“不能。”顾为经说。
“没错,从始至终,我都只是只用了艺术行业里的常见手段来处理这件事。我收买评委,我拉拢记者,天底下任何一处,管你是美国还是欧洲,是好莱坞还是威尼斯,都逃不脱这样的灰色地带的利益交换戏码。你想靠自己的双脚走到行业的高处,这就是你必须面对的一环。”
“你一定会被记者骂,画的再好,也会有评委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理由不喜欢你。凭什么你有能力,就要给你颁奖呢?我只是给你这样的年轻人,上了一堂社会成长课。如果你的道德洁癖,连这都接受不了,那说明你不适合走艺术家这条路。画家可以敏感,但也要坚韧。”
“我过分么?”
豪哥再次问道。
“不过分。”
顾为经点点头。
讲道理,以豪哥的能力,人家真的是没太和自己计较的。
迄今为止。
画协上的那些事情,他所展现的都只是一个画界大亨的手腕。
而非黑道大亨的手腕。
第五百六十三章 曹轩的界限
老实说,一直以来,中年男人对待顾为经的态度甚至可以称的上是温柔。
豪哥使用的手段,甚至还没有《油画》杂志的理事长布朗爵士对待侦探猫的手段过分。
完全不符合黑道大枭的气质。
“顾先生,你一定要明白一点。迄今为止,我从没有敲诈勒索过你。没有人绑架过你,没有人在你爷爷出门时,把油锅泼在他脸上,没有人朝你们家那辆打蜡打的像是镜子一样的老爷车的车身上开几个弹孔。”
“我也没有把你养的那只猫剥了皮,丢在你的床上。”
豪哥微笑。
“这一切,只是因为我愿意尊重你,而非我做不到。尊重往往是相互的,遗憾的是,我做了这一切,却从来都没有受到应该有的尊重,做为回报。”
电话听筒里,豪哥依然在笑。
只是瞬息之间。
那个语气温和,说话不急不缓的中年人就消失了。
他的笑声听上去变的阴恻恻的。
又变成了他叫吴琴莱给苗昂温父亲一支手枪时,那种发自骨子里的寒冷的森然凉意。
“我觉得尊重这件事情,应该和地位无关,和财富无关,只和态度有关,不是么?很多很多年前,我就在心里发誓,我可以容忍很多事情,我的原则唯独不能允许自己没有尊严,不能允许别人不尊重我。”
“而伱,你现在就表现的不太尊重我。”
“你需要给我一个理由。一个能够说服我的理由,否则的话,呵,顾先生,恕我直言,你的境遇,可能会比较的糟糕。”
顾为经紧紧的握着手机。
四周一片死寂。
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在胸腔里不断跳动的声音。
“曹轩……曹轩老先生。”
顾为经发觉自己嗓子里发出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沙哑。
他顿了顿,却还是迫使自己继续说了下去。“曹老知道有关您的事情,当时我还请曹老的助理帮我协调借用过一段时间的安保人员。”
“就是那段时间,曾经在书画店门前站过岗的几班特勤吧。”豪哥说,“我知道这件事情。你是想告诉我,曹轩先生给了你不怕我的依仗么。曹轩很厉害,但那是艺术意义上的很厉害,老先生未必了解我这個世界,也未必清楚我的能力。”
“不,我的意思是您可能不知道,前段时间,我送了一幅画给曹老先生。收到画后,老人家打了个电话回来。”
“是专门从德国半夜打来的电话。”
顾为经回忆道:“在电话里,我们聊了不短的时间。”
“老先生曾经提到过关于您的事情,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也是与我面临的选择相关的。不知道,您愿不愿意听一下呢?”
“洗耳恭听,我很期待。”
豪哥在电话里听上去对此饶有兴趣。
“曹轩说,一个画家,想要走到职业生涯的高处,尤其在成名以后,会不断的面对着数不清的诱惑。一幅画在纽约卖出去了1000万美元。你是想老老实实的报账,还是想去找一些会计师事务所去做避税?”
“合法避税听上去是可以接受的,可是如果再稍稍往灰色地带上迈一小步,在某些数据上做一点点的文章,就能帮你多省下30万美元呢?你是做还是不做?好吧,如果你接受了这一点,那么如果你的会计师告诉你,他有让你逃税的办法,能帮你进一步省下200万美元呢?”
“没关系的,所有人都在这么干,保证安全,放心好了。会计师举着香槟,在你耳边咬耳朵,这时,你会心动么?”
“如果你告诉自己,唉,反正是逃邪恶的资本主义帝国的税,无所谓啦。那么换一种场合呢?再如果有一天,有人联系你,同样是在数据做一点小小的文章,你不光省钱了,你还能再赚1000万,只是这次作品的买家是南美的某个地下军火商,你又会答应么?”
顾为经轻声问道。
“艺术家往往都是些非常喜欢讲究随心所欲的群体,所以他们经常就会不自觉的模糊自由、道德乃至法律的边界。”
“他在国外的这些年,见过了太多太多的人,有同行,有晚辈,也有美院的学生,在欲望不断的啃食下,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有些人一开始和某些商务公关勾勾搭搭,然后慢慢的去一些狂乱的派对,觉得这样很潮。”
“再然后,他们在PARTY里开始用叶子,在那里白痴的信誓旦旦宣称软性毒品是可以接受的,不过就像喝酒一样。再往后,就变成摇头丸,变成了海洛因,变成了去某些混乱的街区,找人给自己打上一针。”
“往往3到5年之后,这个人就彻底消失了。”
“人就是这样堕落的。没有谁会一下子就变成十恶不赦的混蛋,而是慢慢的滑落到了泥沼中。”
“他们没有底线的向着欲望不断妥协,于是欲望就吞噬了他们。曹老就是看到了太多太多这样的事情,所以他才能一辈子都在诱惑面前,保持着警醒。”
顾为经说道。
“曹轩先生是个有趣的哲人,我对他的自制力表示钦佩。一个人如果能连续九十年都过着苦行僧一样的生活,想不成为大师都很困难。他是想说,让你也要成为这样的苦行僧么?”
豪哥说道。
“不不不,和您的猜测完全相反。”
顾为经竟然笑了一下,“我当时也是和您一样这么想的,谁知曹老和我说完这段话后,特意的告诉我,他这不是要敲打或者教育我,他是想要告诉我,不要让自己过成一个苦行僧。”
“嗯?”
豪哥的语气都带上了困惑。
“他说,他喜欢对什么样年龄的人,说什么样年龄的话。”
“今年早些时候,在大金塔项目组里,曹老爷子和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曾经告诉我,一个画家想要活的长,走的稳,最好酒、色、财、气,样样都绝不沾身。电话里曹老告诉我,当时这么说,是因为他把我当成了一个小孩子。”
“小孩子的世界就应该是纯洁无瑕的,就应该是充满了正气,容不下任何一丝灰尘。豪壮、热烈、如灿烂的朝阳。”
“同时,小孩子也是没有正确的世界观的,不懂得节制的,如果他告诉你可以享乐,那么孩子往往就会有了自我说服的空间,大口吃酒,行乐无度。”
“所以他们应该听的是最正确的道理,不是最真实的道理。”
“但是,在看了我的那幅画之后……曹轩就不把我当成普通小孩子看了,他说我有了一颗足够坚强的心,是晚辈,是男人,而不是孩子。”
“他说,我已经做好了成为了一个真正的艺术家的准备。”
纵然电话那端的中年人,仿佛是一只阴毒的眼镜蛇一样正窥伺着自己。
当提起曹老对他的夸奖的时候。
顾为经的语气里,仍然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骄傲。
“所以,他便希望能用对待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一位同行,一位自家的晚辈,一个已经长大成人的成年人的态度,来对待我。”
“成年人不喜欢被教训,也不耐烦去听长者的说教,曹老打电话来,不是想要教训我做个苦行僧,他只想把他自己的故事告诉我,和我说说那些真实的人生经验。”
“而真实的经验就是——”
顾为经的嘴角略微抿了抿。
“曹老先生和我说,他也从来都不是一个苦行僧。”
“他和我说,别信报纸和艺术评论上那些,说他玉洁松贞,是个多么多么无欲无求的人,都是媒体为他美化了而已。媒体总是喜欢替有名的文人墨客构建虚假的社会形象,大家心目里,大艺术家往往是一群品格无瑕的圣人。”
“他们只需要传唱李白‘仰天大笑出门去’的诗句,却不愿意宣传诗仙想尽各种办法,求官求了一辈子,却郁郁不得志的那一面。”
“曹老和我说,如果我在心中,他是摆在宗庙祭台上的那种香火缭绕的道德圣人,那么,我一定会失望。真实的他喜欢住大房子,不喜欢陋室草棚。他讲究享受,跑到德国来教书,还住在一比一仿造的苏州园林里。”
“他也喜欢赚钱,一幅画能卖2000万美元,压其他画国画画家一大头,他可开心了。他也喜欢名,威尼斯双年展没给他颁金狮奖,他一直可不开心了,这么多年来,从来都没有答应过,去威尼斯双年展做过评委或者组委会嘉宾。”
“曹老说,他甚至对艺术精神与原则都没有那么虔诚的坚持。前一阵子,《油画》杂志的布朗爵士想要拉拢他,用来大举打开东方的艺术市场。曹老是不太想答应的,不过他还开了个10亿刀的签字费。”
“要是对方的董事会真觉得他这个老骨头值这个钱,他也就认了,做点坏事也不打紧么。曹老说,你看,他心中的小算盘打的可精明了。”
豪哥又笑笑。
听上去,曹轩先生真是一个相当有趣的小老头。
“老先生专门告诉我,酒色财气莫沾身这种东西,听听就好了。人是很难一辈子都拒绝诱惑的,他甚至想象不到,世界那些著名的大画家,哪个人真的能活成没有一丝烟火气的神仙样子。他自己也不行。”
“他不喜欢毕加索的放浪行骸,可他这一生也不是个老和尚,甚至曾不止一个为了某个女人而被迷的神魂巅倒过。哪怕他老师当年在六国饭店里,捧角儿的时候,也是一把把的金银珠玉往上边扔,没比如今的明星粉丝们矜持上多少。”
“他整天批评林涛教授戒不了酒,没出息,可是他自己年轻的时候,也馋两口酒,在巴黎留学的时候,威士忌喝的可凶了。后来得了一场大病,肝不好了,医生说再喝酒就别要命,他才依依不舍的给戒了。就算如今,碰上给采访啊,酒会呀,他还是会趁着没人管着,稍稍抿上两口。”
“比起报纸上那个无欲无求的老先生,他告诉我的,这才是更加真实的他。曹老说他这辈子真的过的蛮快乐的,好酒,好钱,好名,好利,好享受,好一切漂亮的事物,有自己的小算盘。也喜欢随心所欲。
“他说——”
“这才是真正的曹轩的样子。”
豪哥默默的听着。
没有表示任何一丝的不耐烦。
媒体总会给人加上滤镜。
或美化,或丑化。
或捕风捉影,只得一鳞半爪。
而这种话,绝对不是普通人能在什么采访,什么艺术家年表里能读到的。
甚至旁观者写的回忆录里,也未必会有所记载。
大概只有真被老人家当成了亲近的自家晚辈,才能够亲耳听到这般深刻的本人自我刨析。
如非这此机缘巧合。
纵然他是仰光的黑道教父,此般近乎于大艺术家直指本心的回忆。
他同样这辈子都没有机会能得知。
“曹老爷子告诉我,自由,就像是在你的心里画上一个圈。这个圈越小,你就会越古板,越无趣,反之,这个圈越大,你的人生也就越有失序和堕落的风险。他不希望我的圈画的太小。”
“太小了,人就成木讷的机器了。心被钉死在桩子上,你还没有真正的活过,就把自己刻进了墓碑里。古往今来,他就没听说过哪个苦修士或者只会照本念经的和尚,能搞的好艺术的。传说中,怀素和尚还无酒不欢呢。”
“没有喝过酒的人,是不知道醉的味道的。另外,人毕竟只活这一辈子,曹老说,小小年纪真活的看破红尘,也太亏了不是?但是,这个界限在哪里,你必须一开始,就非常清醒的为自己框定,画好。别交给自制力去纠结挣扎。”
“豪哥,您刚刚说,很钦佩曹老先生的自制力。那天,曹老却告诉我,如果那通电话里,有什么东西称的上是他要对我的说教的话。那么恰恰就是——不要相信自制力这种东西,他九十年所经历过的事情告诉他,自制力是非常不靠谱的事情。”
顾为经的指尖在电话后壳上轻轻敲击。
“您知道曹轩老先生是什么年代生人么?”
“上世纪初。”
“是的,曹轩老先生和我说,他年轻的时候,和老师去上海滩,民国时那里的舞厅总有白俄的老妓女出没。这些人都是一战后逃难流落到上海的。”
“她们中有不少,都是曾经的统治阶级的贵族小姐。”
“她们会画画,会跳华尔兹和小步舞,会弹钢琴,会读波德莱尔的诗和雨果的,每年秋天,她们会坐着火车的头等包厢,从圣彼得堡出发穿过普鲁士的大平原,最终正好在雨季结束后的七月,抵达巴黎。”
“她们在那里看戏剧,开沙龙,在丽兹酒店住上几个星期,顺便再买光夏奈尔衣帽店里的女装(注)。甚至法语说的比俄语还流利。”
(注:住丽兹酒店,在夏奈尔衣帽店里买东西,都是深受十九世纪欧洲贵族们喜爱的潮流生活的一环。)
“这些人都曾受过世界上最好的教育,信奉非常保守的东正教。就是传统中所谓优雅的精英阶级的一环,也是那种‘生而高贵’的人。”
“一开始,她们只是在舞厅里给人弹弹钢琴,然后开始陪客人喝酒,陪人看戏。再然后,如果你给的钱给的够大方,她们也开始私下里做些半掩门的皮肉生意。到了最后,几乎所有在舞厅里经常出没的白俄女子,都是对外明码标价的。”
“吃一碗茶,2块钱。跳一支舞两张一块钱的舞票,外加2元钱的小费。春风一度15到50元不等。”
他把曹老告诉自己的事情娓娓道来。
“老先生才几岁的时候,就在大人们的交谈间,见过人是怎么样把自己的底线一点点的向后挪,一步步的滑向深渊的。所以他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制力是非常不可靠的事情。”
“人是一种很容易向欲望妥协的生物。家境,教育,宗教……这些东西在欲望面前,都并不能成为坚不可摧的壁垒。”
自制力就似是一座用沙子堆成的泥土堤坝。
每当欲望的海潮拍打而来,都会被悄无声息的蛀蚀掉一部分。
在漫长的一生中。
欲望和灵魂的一次次对抗角力中,往往总会有轰然倒塌的那一日。
“所以曹轩说,你不应该等到诱惑来临的时候,再去考验自己意制力,再去在心中对自己说,‘不过小小的退后一步,就一小步,没有关系的。’界限一旦画下了,就是画下了。从此往后退一步,就是退一百步。”
“如果你真的要越过这条界限的话,那么你一定要明白,这样做的代价是什么。”
“就像酒、色、财、气。不是不能碰,也很难不碰。但你对待它们的态度,就应该像是健康杂志上营养师对待冰淇凌的态度一样——”
“好吃但不健康,如果你一定要吃。请你确定,这是一个对你足够重要的大日子。”
第五百六十四章 清清白白
“所以,如果你一定决定要喝个烂醉,请确定,在举起酒杯的时候,你现在真的很快乐,或者真的很悲伤。”
“那么这一次举杯,它就是值得的。”
顾为经笑了一下。
“你看,这就是曹轩老先生所告诉我的,他的人生经验。”
“而这件事,不是不尊重金钱的力量,而是在它在我画定的界限之外。我不想给您‘弹钢琴’,即使这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可过界就是过界,与您给我的小费是300美元,还是300万美元没有关系。我已经坚持了18年,坚持18年去做一个清清白白的好人,我很快乐,每天晚上都睡的很好,很安宁。”
“没准再努力努力,我就也能坚持到九十岁呢。”
“那时,哪怕是临死前,我也能开开心心告诉孩子们,说我这辈子从来没有主动向罪恶妥协过。世界上如果有天堂,那么我就会去天堂,如果有佛国净土,我就会在里面开开心心的听菩萨讲经。如果这些事情都没有,死后只是一团宇宙中的废热,那么我这辈子也对的起自己,对的起他人,我可以坦然面对所有事情,也不需要对着谁痛哭流涕的忏悔。”
顾为经平静的说道。
“我不希望这件事,成为我向自己妥协的开始。”
“当然,我之所以敢这么回答,是因为我觉得没准这是一个邀请,而您有足够的宽容给我说不的空间。”
“只有能够选择,问题才有意义,善恶和道德评判也才有意义。如果这不是一个选择题,那么我的答案与否,就并不重要了。”
“如果有人拿枪指着我的脑袋,我绝对一点都不任性,你要怎么画,要就怎么画。要是我们一家人都快饿死了,这事儿我也干。甚至……如果是今年春节的时候,当时你开出这個条件,搞不好我那时也就答应了?”
顾为经对自己反问了一句。
“大概会吧。”
“曹老爷子都开了10亿美元,让《油画》杂志收买他,我的矜持没有那么贵。”
“谁能真的当一个圣人呢。一个人拥有的东西越多,收买他的价格就越高。”
“在我们一家人都紧巴巴掰着手指的过日子的时候,300万美元,没准就足够动摇我的自制力了。我可以告诉自己这是劫富济贫,或者这单纯就只是一个交易。交易是无罪的,美国政府还跟基地组织做过交易blabla的。”
“而只要拿了这笔钱,我们家就可以住上大房子。我爷爷就可以不再工作,他可以坐着飞机商务舱去巴黎。好吧,即使我们家有了300万美元,我爷爷应该也不舍得做远洋商务舱的,但他会换上一身阿玛尼的西装,收拾的人模狗样的撮着果汁找他二儿子说,你看,你跑了,可我们依然过的很好。”
“切,可惜没有你小子的份儿了。”
顾老头绝对是能干出这样的事情的人。
想到这一幕。
顾为经忍不住找自己笑笑。
“人想给自己找借口,是很容易的,而且这种事情说真的,也没有什么的。安迪·沃荷嗑着兴奋剂给通缉犯画过肖像,四大美院中甚至历史会被排到第一的佛罗伦萨美院的当家才子弗朗西斯·奥图尔,人家根本就直接就是黑社会帮派成员出身。可是……就算我给自己找一万个理由出来,我心底终归知道,这是不好的,明知道您是坏人,还要为了钱给您画画,这就是越过界限的。”
(注:图片为安迪·沃荷——《13个通缉犯》)
“如果这条界限不在存在,那么好人和坏人,还有什么区别呢?”
“我知道这话听起来有点傲慢,但是,现在的300万美元对我来说,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我有爱我和我爱的女朋友,我的爷爷虽然磨磨蹭蹭的不愿意练习,可我知道他在工作中逐渐找到了自我价值。今天,他被评选上国家画协成员的时候,您是没见到,他简直快乐的飞起,也哭的可厉害了。”
“哪怕如今,连我的婶婶唠叨起来次数,都在逐渐的变少,只是可能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就是了。”
“您看,豪哥,就是我想要的人生啊。您问我是不是不尊重您,我觉得更好的回答是,我愿意尊重我自己。”
“我们家依然没有那么富裕,可一切都走在正确的道路上,钱就没有那么重要了。我爷爷在那里兴致勃勃的计划着秋天蹭画廊的福利,跑去比利时SPA小镇泡温泉的时候,我告诉我在为豪哥做事,帮伱把温泉旅店买下来了,他难道就会泡的更开心么?我和酒井胜子散步的时候,我偷偷告诉他,现在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坏消息是我给一个黑道教父画肖像去了,好消息是……我现在好有钱了。这难道能让我们的感情更稳固么?”
“这种道德方面的事情,你可以瞒过全天下的人的眼睛,可如果让你不敢再对视你爱人的眼睛,当你死的时候,不能坦然的闭上眼睛,那么钱就没有滋味了。很荣幸,我遇上了不少对我很好的长辈,因此在我面临选择的时候,我总会想想他们是怎么做的。不光是曹老,还有酒井太太。”
“她家里就很有钱的。胜子的外公是西班牙梅赛德斯的大代理商。她是从小坐着奔驰有保姆送着上学的人。可当他老爸挥舞着支票让她离开那个‘鞑靼人’的否则断了她经济来源的时候。”
“酒井太太一言不发的扔掉了她的奔驰小跑车,家里的大房子,香奈儿手包,以及本来家里当成结婚礼物送给她的海滨的度假公寓,还有一只小帆船。头也不回的买了张机票就跑去日本和酒井大叔结婚了。她去一家广告公司当了三年的底层职员,就为了支持自己的丈夫追求梦想。”
“所以我一直都很佩服酒井胜子的妈妈。虽然酒井太太一开始不太看的上我,可当了妈妈,人的思想就不一样了,老实说,天底下哪个父母不想给自己的孩子最好的呢?我当家长后,没准也是一个德行。可当年酒井太太是那么的勇敢。”
“她如此清晰的知道,自己想要的什么,牢牢抓住,不后悔,不流泪,不放手。就算站到天台上,都没有向老爸的支票低头过。所以,往后这么多年的幸福都是她应得的,也都是她纯靠自己赢来的。她在金钱和幸福间选择了幸福,幸福也就选择了她。”
啪、啪、啪。
“我不知道现在是否是顾先生你口中值得喝一杯的场合,但我现在确实想要喝一杯了,向有趣的曹老先生致敬,也向强大的克鲁兹女士致敬。当然,也向你举杯,不说别的,至少这一番话,有些雄辩家的气魄。”
电话听筒里,豪哥慢慢的鼓起掌来。
“能够拒绝20万美元的宾利的人,屈指可数。能够仅仅因为心中的坚持,就拒绝300万美元的人,我会表示尊敬。”
“说过了,我喜欢有勇气的人。对他们,我会格外的宽容。”
“嗯,谢谢,不过归根结底,不缺钱的人,灵魂的价码就会更高一点。我是个蛮小市侩的人,从利益得失的角度来说,若是哪天我真的穷的揭不开锅了,或者因为什么理由,真的非要300万美元不可的话。我会去找酒井小姐要的。她真的是个超级小富婆,我也没有那么有男子汉的矜持,实在不行,吃个软饭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的事情。”
顾为经开了个玩笑。
“是您允许我可以说实话的,我希望,这没有冒犯到您。或者,没有让您让手下拿枪爆了我的头。如果是这样的话,千万别冲动,有什么时候您感到了愤怒,我立刻就道歉,您说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别紧张顾先生,我没有生气,我答应过别人,除非你主动愿意,否则我是不会逼迫你,或者你的家人的。你给我一个可以接受的回答,就像你所说的……有选择权,善恶才有意义。”
西河会馆中。
豪哥摇了摇头。
“我会一直给你选择权。”
“我希望能对视自己爱人的眼睛,我希望能死后坦然的闭上眼睛,世界上如果有天堂,那么我就会去天堂,如果有佛国净土,我就会在里面开开心心的听菩萨讲经。如果这些事情都没有,死后只是一团宇宙中的废热,那么我这辈子也对的起自己,对的起他人,说的真好。”
豪哥重复了一遍顾为经的话。
“你拒绝我,就是因为你认为我是一个坏人是么。是坏人,所以你就不给我画画。”中年人忽然问道。
“我只是洗钱而已,没有做过真正的恶事。其实这个世界上,好人和坏人哪能分的那么……”他想了想,解释道。
“豪哥先生。”
顾为经第一次打断了对方,“您洗钱洗的家财万贯,洗钱洗的住在一座价值几亿美元的会馆里,洗钱洗成了这座城市里说一不二的地下教父。您却要对我讲一通世界上本没有黑白的自我洗白的大道理?”
“Seriously?”
“认真的么?您难道需要我告诉您您是好人,才能获得某种虚假的心理安慰。我还以为,您这样的大枭,至少能够勇敢的面对自己,至少有足够的坚强,去当一条赤条条来去的‘好’汉呢。”
“没有做过恶事?您刚刚还让一位父亲替他的儿子玩轮盘赌呢。您说您的钱干干净净,清清白白。不,您的钱洗的再干净,经过了再多道手序,它或许是安全的,但它绝对不是清白的。”
“人可以欺骗别人,可以用金钱买来歌功颂德,买来甜言密语,可人唯独不能欺骗自己。先生,是您允许我可以在你面前,说实话的。”
顾为经顿了顿。
“而实话就是,毫无疑问,教父先生。您就是一个坏人。真正的坏人。”
电话听筒里传来沉重的呼吸声。
有那么一瞬间。
顾为经开始有点后悔。
他一时冲动之下,说了这样的一番话。
对方话筒里的呼吸声,已经不像是即将攻击的眼镜蛇嘶嘶的吐信声了。
它粗重的简直像是大暴雨将至前的疾风。
不过,
最终。
“再见,顾先生,总有一天,我们会见面的。”挂断电话前,豪哥只是如此说道。
汽车驶过城市的街道。
不知道是不是当年在从事VIP要员保护的时候,留下来的“快速通过”的习惯。
阿莱大叔不是那种慢吞吞、四平八稳的节油型出租车行老师傅。
他的车开的四平八稳,加速和减速都不剧烈。
但一点也不慢。
阿莱大叔坐在驾驶位后面的时候,总是喜欢把车开的很快,尤其是在车马稀疏的半夜时分。
无论路况是否复杂。
这辆老式的二手现代几乎随时都顶在了超速的边沿在跑。
马路两侧街巷里的那些邻居,如果反应不够迅速的话。
当他们听到呼啸而过的车声,再往窗外探头张望的时候,就只能看到长街尽头被夜色与雾气拉的很长的尾灯霓虹。
车厢里的声音有些发闷。
伊兰特不是什么高级的轿车。
这车不至于像自家的那辆老雷克萨斯一样,年纪比顾为经大上了一轮还多,却也没有比顾为经的年纪小两岁。
它除了名字叫现代以外,全车上下都很不现代。
还是那种插CD盘的老式播放器和手摇车窗。
在阿莱大叔花了160万缅币在二手车市场,把它买下来的时候,就已经跑了接近30万公里里。
非常有岁月感。
跑起来,阿莱大叔的驾驶技术再好,速度快了。
也难以阻挡轮胎高速辗过路面的胎躁声,过微小的沟沟坎坎时悬架的老化金属挤压声,以及车身内部各种塑料件的异响隆隆的传来。
仿佛一首高音和低音彼此交错的奏鸣曲。
倒是阿莱大叔重新整备过发动机,更换了全新的油水,磨损的发动机活塞和正时皮带。
所以引擎听上去,倒是没有太多的杂音。
第五百六十五章 赠礼
顾为经把脑袋靠在枕头上,听着窗外的混合在一起的声音。
他思考着刚刚的谈话。
想着豪哥的那句“总有一天,我们会见面的”语气里,仿佛有预言一般的笃定。
他略微有点不安。
顾为经想让自己静一静,却被窗外的噪音吵的怎么都安静不下来。
这种既不安静,又没有规律的碰撞挤压声音,让人有一种比单纯的吵闹更加心慌的烦闷。
没有人说话。
但顾为经也有自己海外银行账户和支票本。
早年间的时候。
顾为经真的见过,有欧美游客,在书画店隔壁的包子铺里买笼包子,嗦个凉粉的,最后都想用运通公司5美元的小面额旅行支票付款。
某种无形的空间壁垒。
女孩的声音响起。
摸了两下。
“可以,当然可以,以技术操作的角度来说,一瞬间的事情,毫无困难。但是我做为您的私人财务助理和投资顾问。从金融安全的角度,我强烈的不建议你这么做。”
他曾经询问过戴森小哥,能不能把钱直接转到国内账户上。
“这个忙,不会比你帮过我的忙更大,蔻蔻小姐,希望你可以不要放在心上,请让我为你做些什么吧?”
蔻蔻的头发枕在车门的小三角窗上,素白的额头紧紧的贴着玻璃。
通常情况下,阿莱大叔开车时。
也就是说。
用简单到近乎干涩的词语回答。
“抱歉,我没有别的意思。从精神上我支持世界上的所有国家一切平等。但是,从财务投资的角度来说,任何时候,把稳定的货币换成混乱地带的货币都是不明智的,除非你有什么可靠的内幕消息,刚刚去央行行长的家里吃了顿晚餐什么的。”
好像也变成了另一个人。
“对的,这是酒井小姐送我的礼物,你应该没有这么少女心。”
但宝盛给自己的信用卡的额度却高达六万美元,还额外附带八万美元的美元签账额度。
他们曾经在吧台后狭小的制冰机边紧紧的抱在一起。
另外宝盛银行在全球开设的57个办事处里,不包括缅甸。
“开玩笑的,放心啦,别人送我的生日礼物,我是不会拿去卖的,姐姐还是继续找地方偷个包子啃吧。”
“美元在国内不能直接使用,如果你想换成缅币的话,听说需要去银行办理什么光票托收的业务,不过美元转本币的话,通常兑换起来,都是蛮快的。另外,人们说,如果去私人交易的话,汇率会给的更高。”
“他会对你表示由衷的感谢的。”
“那个……”
“这里是缅甸。Myanmar,youknow?”
说真的。
伊兰特绝对算不上宽敞的后排座位间,却被两人坐出了一道“宽敞”的沟壑。
眼观鼻,鼻观心。
“是顶配版的哦,虽然担心,女孩子用会不会显的沉了一点,不过我觉得蔻蔻小姐就算用不习惯,拿来拍人,应该也挺顺手的。”
不过。
蔻蔻正坐在后排的另外一端。
对方仿佛真的没有在关注后方发生的事情,他这才最终把手伸进了汽车后座置物袋里。
阿莱大叔。
在阿莱大叔的世界里,五十米外的那个交通信号灯柱,就变成了世界上最有意思的所在。
她真的转头就买了一部IPHONE14PROMAX1TB的顶配版本,用礼品纸包好,亲手写了便签祝福语。
可顾为经总是隐隐约约的觉得,这个外表瞧着很老实可靠,忠厚善良,浓眉大眼的黝黑的中年男人,正在用一种很八卦的眼神,偷偷摸摸的在看着自己。
其实他知道结果是什么。
在伊兰特在一处红绿灯前停定的时候。
“我的支票夹在您身上,对吧?”
“我们一起选的礼物,胜子坚持她要付款,上次的事情,她想再次向伱表达道歉。”
阿莱大叔忽然开口。
顾为经就从里面拿出来了一个皮质的公文包。
“是的,先生。不过不在我身上。您上车前,我就放到了座椅上的置物袋里,就是您身前的那个。还有之前义诊的相关文件,我都在那个随身小皮包里。您看一下,就知道了。”
没错。
再等顾为经凝神细看的时候,蔻蔻的脸上的笑容又已经消失了,她又把脸侧了过去,盯着窗外的长夜发呆。
十万美元。
“正好我的ROV(注)好久都没有签到了,啥时候有空带你飞哦。替我向酒井小姐表示感谢,她真是一个好姑娘,能遇到这样的人,不容易的。”
顾为经需要用的时候,也便捷。
唯一的缺点就是开户周期比较长。
已经就放在我身前了?
顾为经通过后视镜里看了一眼阿莱大叔,看门人正襟危坐在方向盘后边,腰板挺的笔直。
“听说你,捐个孤儿院的小孩子们,也捐了10万美元。”女孩搓起嘴唇,轻轻的打了个呼哨,“顾大款就是顾大款,不光三百万美元看不上,一出手打赏穷孩子,穷丫头,也是10万美元啊。”
蔻蔻看着窗外向后滑过的街巷,轻声说道:“妈妈告诉我,有些话,有机会的时候,你不大大方方的说出来,以后就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说了。”
要么是不好奇,要么是已经猜到了。
顾为经斟酌着措辞,不知道是否要再说下去。
(注:外版的王者荣耀,在整个东南亚区都蛮火的。)
似乎那么几秒钟里。
所以办理一些复杂的业务时,可能需要跑到魔都,东京,或者曼谷的办事处去。
顾为经最终决定,老老实实的听从树懒军师的建议。
对方在电话里似乎听上去,缅甸这个单词就已经足以说明了一切。
“本来想等明天到学校,再把这个交给你的……”顾为经递了过去,“不过现在正好。忘掉今天晚上的那些不愉快吧,明天又是新的开始。”
蔻蔻点点头。
“这样也好。”顾为经在心里悄悄的想。
他甚至可以刷卡去4S店里买下一辆宝马七系,只要他月底付清账单就行了。
蔻蔻撩起眼皮瞧了顾为经一眼。
这八卦的小火苗,不是燃烧的挺旺盛的么。
最外层的夹层里,放着家门钥匙,学校餐卡,一個小小的丝绸布袋,还有一个用粉色的礼品纸包裹的长方形盒子。
她似乎正在盯着窗外出神。
蔻蔻甩了一下脑袋,笑着说道。
顾为经微微怔了一下。
顾为经低头没有答话。
早在一战前就和美泉宫事务所就保持着良好的合作关系什么的。
……
如果不是他在眨眼,你简直会觉得那像是一尊木头人。
单笔能开的保付支票限额也高的吓人。
“这是我现在手头里能拿出的所有钱了。蔻蔻,你曾经拒绝了我的帮助。但今天发生了这些事情,我……我听到了你家里欠的债务,这种钱,能还还是尽可能早的还清的。我们是朋友,我希望你不要拒绝,好么?”
顾为经莫名的有一种,阿莱大叔似乎正在心里嗑瓜子,想要在小本本上记桃色绯闻的感觉。
反常的是。
对于曾经的还是千金小姐的她来说,这也是一比真正的巨款了。
才把那个粉色很有少女感的长方形盒子取了出来。
蔻蔻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又重新把视线投向了窗外。
在很多场合,他都觉得远远没有电子支付,哪怕是直接刷卡用的顺手。
就仿佛是沉闷的木头人一样,是绝对不会跑过来打扰你的。
但这些银行似乎都很相信美泉宫事务所的信誉。
快的恍若是错觉。
“呃。”顾为经有些尴尬。
顾为经侧头看过去。
这些重要的银行卡,顾为经都让阿莱大叔帮他携带着。
“要送我生日礼物,就大大方方的送嘛,婆婆妈妈的做什么呢?酒井小姐那样的人,难道会因为你送了我一部手机,而生气么。”
意识到是蔻蔻在对自己说话。
他用支票用的很不习惯的。
酒井胜子从来都不是那种刻薄小气的妹子。
比如说,
Scholastic集团的出版社稿酬,以及写作与艺术奖的奖金(如果有的话),都会被打到宝盛银行的存款账户里。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蔻蔻突然不八卦了。
蔻蔻没有立刻拆开礼物盒上的包装纸。
“你有去和行长吃晚餐么?顾先生,我觉得你没必要去找银行,如果你关注过过去12个月的时间内,离岸货币市场上,每个月缅币跌了多少的话,我觉得你在晚餐桌上,能私下里给行长兑10万,20万美元出来。”
“啰,穷丫头哪里能用的起这么好的手机呢?现在的姐姐我,简直连吃个自助员工餐,都恨不得偷个包子回去当明天早餐继续啃。能拜托顾大款帮我折个现么,省得我拿去卖了换大餐吃。”
“谢谢。”
听戴森小哥介绍说那是一家全球精品的独立私行。
似乎突然之间。
他的账户里加起来最多时也就二十万美元出头的样子。
恍惚之间。
此刻。
“没什么。”
她欠着头盯着漂亮的丝绸妆点蝴蝶结上,爱心形的便签生日祝福语和上面画着的大大的笑脸。
托顾为经帮她送给蔻蔻。
鼻尖的呼吸撞上了外面夜色的寒气,在玻璃内侧凝结出了一大层水雾,把她侧脸映在车窗上的倒影,也模糊成了一团的雾色。
“支票夹放在最前面的那个夹层里。密码锁是582。”
很神奇。
蔻蔻小姐真是他猜不透的神奇女孩。
顾为经抬头认真瞅了前方的司机一眼,然后才从打开夹层上挂着的小锁,从中取出了他的支票本。
以前那个总是喜欢叽叽喳喳,闹腾起来,就像是五百只鸭子一起嘎嘎嘎乱叫的活力满满的拉拉队长小八婆蔻蔻。
看门人沉默的答道。
顾为经把支票对折。
蔻蔻转过头来,盯着眼前薄薄的一张纸。
他一直都没理解,这和拿着5美元现金,到底有什么区别。
他吹了声口哨。
顾为经将这张价值十万美元的高额支票递给蔻蔻。
顾为经思考了几分钟。
顾为经犹豫了一下,“祝你生日快乐,蔻蔻。”
他并不问顾为经要支票夹做什么。
顾为经想让蔻蔻开心一点,于是他开了一个玩笑。
她又变成了那个喜欢非常笑,气场飞扬的拉拉队长。
不过……
不是吧,不是吧。
也就是只有那么一瞬间而已。
她又大方,又温柔。
顾为经盯了书包几秒钟。
就像连蔻蔻也知道,胜子不会生气一样。
顾为经不知道,对方是怎么盯着窗外,头也不回的时候,便像身后长了眼一样,知道自己正在看她的。
他又认真的盯了助理半天。
你果然是在偷偷看我吧。
比如,顾为经现在估算了一下他的账户余额后,然后就在支票上签下了“100,000.00”的数字和自己的签名。
讲道理,您不会是这么表里不一的人吧?
咱们不是对世界哀伤绝望,郁丧若死,心已经枯寂了嘛。
哪里枯寂了。
将两个人区隔了开来。
国外很多大额金融交易,包括甚至发的薪水都是习惯是用支票进行的支付。
“你在看什么?”
“真是IPHONE么?哦,是酒井胜子送给我的吧。”
盯着红绿灯上跳动的数字在看。
他打开放在脚边的书包。
前段时间阿莱大叔在跑茉莉基金会的事情,再加上,放在钱包里怕丢,怕被婶婶熨烫外套啥的时候,一不小心给翻出来。
他向着前方的阿莱大叔问道。
美泉宫事务所帮他处理出版社的打款,跨国税务的处理换算,各种报表的申报这些和侦探猫这个身份相关的问题的时候,顺便给他开了好几个不同的私行账户,以应对不同的用途。
自从顾为经放下电话之后,蔻蔻就一句话,都没有对自己说过。
把他和蔻蔻的事情,从头到尾的告诉了酒井小姐,让她替自己做决定。
忽然。
确实没有抓到阿莱大叔想要看他八卦的现形的明显举动。
但没办法。
“这才是大少爷的威风么。苗昂温这种,真是上不得台面喽。”
“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还清这么大的钱。但是你说的对……有些钱,还是要尽可能早的还的。”
第五百六十六章 城市角落
蔻蔻小姐伸手在顾为经的手臂上拍拍。
“谢谢啦,真的,我不拒绝。感谢你的钱,我们家现在,确实很需要它。”
她把这张现金支票折好,收进自己的衣服里。
蔻蔻盯着自己的裙摆。
刚刚走的太匆忙。
她离开时,只顺手把钢琴边金属盒里打赏的零钱给捎走了。
但没有来得及回后台换衣服。
车窗外十字路口路灯将光影投在她的手上,脚上,裙子上,带着老式钠蒸气灯特有的昏黄色。
这种色泽让蔻蔻想到了烤箱里的闷热的灯丝。
她被生活这只大烤炉一点点的照啊,烤啊。
一点点的逼干身体里的水份。
找不到半丝阴凉。
“嘶嘶嘶。”
蔻蔻翘起嘴唇,轻轻的在心里配音。
自己仿佛变成了一大块被微波慢烤的锡纸牛胸肉。
身上酒吧里的裙子就是包裹着她的锡纸。
而酒吧里灯红酒绿的杂乱气息,那些客人身上的酒气,更衣室里裙子上面沾染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各种劣质香粉味道,就是刷在她身上的酱汁。
总有一天。
她会被从一块粉粉弹弹的新鲜水润的东西,被煎的双面焦熏,成为黑乎乎一团的东西。
不。
她不是牛胸,生活也不是烤箱。
她是金黄的落叶。
生活是太阳。
当春天,她还在枝头的时候,阳光温暖,柔软,妩媚,带给她无尽的活力和热量。
有一天。
她从枝头飘落,变为了一枚金色的枯叶子。
于是烈日炙烤着她,抽干着她的身体。
等她再也榨不出水份的时候,她整个人都会燃烧起来,一点点的蜷缩,卷曲,化为灰飞。
不再存在在这个世界上。
就像她的妈妈一样。
“我们先去一躺TideMarket吧,就在中央火车站左拐旁边的两条街口,你知道它么?”
蔻蔻忽然转过头,望向顾为经。
“你家现在搬到那边去了么?”
顾为经想了想,问道。
TideMarket——潮汐市场。
他听说过那里。
它是仰光本地很有名的一座小商品批发的市场。
那里贩卖的产品多种多样,主要经营一些低价的服装、家电,某些你完全没有听说过的香水化妆品,女士皮包,石英手表,和只卖核算下来不到几十美元的“劳力士”,几美元的阿迪达斯。
当然还有永远少不了的各种旅游纪念品。
它承接着整个城市几百万人口的廉价消费品的需要。
有点像那种世界各地都能见到义乌小商品批发市场,不过条件会比较糟糕。
事实上。
这里的绝大多数货物,可能也真的是来自义乌。
叫“TideMarket”也不是因为它挨着仰光港。
而是一般早晨4、5点太阳刚出来的时候。
市场就已经开门了。
里面的店家们开始各种备货调货。
一个個由集装厢以及小棚子改装而成的店铺,全部被打开,人流汹涌的从集市的大门涌来。
到了晚上太阳落山的时候,大多数档口就又已经关门了。
那些涌来的人流,重新隐没在了四周的街巷中。
消失不见。
就似沙滩上的海浪一样。
永远去而复返。
所以尽管它有正式的名字,本地人还是喜欢管它叫这个“潮汐市场”的外号。
顾为经知道蔻蔻他们已经从原本的政府配发的住宅里被赶了出来。
不过。
他还真不知道蔻蔻现在家住在哪里。
蔻蔻也没有告诉过他。
刚刚上车后,大家彼此都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沉默。
“不,我家不在那,我家搬到了东边,住在——”
蔻蔻的嘴里报了一个地名。
某个像鸽子窝一样挤在一起的老式居民区的名字。
“这么巧?”
顾为经侧了下头,心中惊讶。
他从小就在仰光长大,然而他完全不是那种对城市街道就像掌心一样了解的万事通、活地图一样的人物。
有一得必有一失。
顾为经画画时,用笔的空间想象力,构图设计时结构应该紧密还是疏离,对于视觉焦点的把握是否正确。
这些方面,他都做的不错。
甚至称的上很好。
他不是那种一窍不通的废柴,捡了奇遇宝藏后,才从丑小鸭化身白天鹅,从愚钝的蠢货变得如有神助的人。
后面那部分关于如有神助是真的。
不过,顾为经可以骄傲的说。
就算没有系统,原本的他也是个普通人里优秀水平的用笔天赋,也是可以将人生目标设在上百强的名牌大学,运气好的没准能留个校,在博物馆之类的地方当研究员。
或者将来跑去育碧、EA啥的做美术设计。
争取做个体体面面的城市中产的人。
他不自信只是不自信于,自己能不能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千万里挑一的大艺术家,成为能迈入美术史课本的人物,成为曹老先生的关门弟子。
除此以外。
比不了酒井胜子有灵气。
可顾为经对空间距离的掌控,也能被马马虎虎算个小天才。
这一点,甚至是由豪哥亲自认证过的。
对方就觉得把他捉去画假画,培养培养应该挺有钱途的,最开始才会反复登他们家的门。
然而。
这些方面仅仅只限定于“纸上谈兵”。
一旦脱离画布这个载体。
往往顾为经一下子就麻爪了。
他长到十八岁,至今分不太清东南西北,甚至有一点路痴。
曾经学校组织去动物园做春季游学,上个厕所的眨眼功夫,就迷路跑丢掉过。大部队在集合点等了他半个小时,才把老师给找到。
此刻。
顾为经却惊讶的发现。
他竟然知道蔻蔻的家住在哪里,它离好运孤儿院很近,近到只隔了不到两条街的距离。
他每一天都会从那片的居民区前经过。
是巧合也不是巧合。
好运孤儿院所在的莱雅达区,本来就是整个仰光新兴的劳动密集型产业和大贫民窟的所在地。
在缅甸这种地方。
这片区域都以人工成本低廉而著称。
只要你的生活标准放的够低,把1美元掰成几瓣,足够你连睡觉带吃饭,过上两三天的。
蔻蔻家里现在财务状况拮据。
短时间内想要找到能够供一整家人安家落户的地方,除了莱雅达区以外,实际也没有其他太多选择。
若非蔻蔻在酒吧街做兼职,每天晚上坐夜班公交车回家的时候,那时顾为经和酒井胜子也已经告别了茉莉小姑娘各回各家去了。
一来一回。
时间表上正好相互错开。
他们甚至早该碰上了好几次。
“等会儿让我送你回家吧,那边的路阿莱大叔早就开熟了,顺路,不麻烦的。”顾为经建议道。
“当然,只是……”
蔻蔻小姐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不想穿着酒吧的衣服,身上弄的味儿味儿的回家。”
蔻蔻理了一下头发。
“我没有办法跟我爸爸交待的。我得找个地方换一个衣服,洗个头发,再把脸收拾一下。送我一下吧,顾为经,麻烦你了。”
顾为经本来告诉对方,这个点,他觉得城里应该所有卖衣服的店铺都已经关门了。
不过。
他看着蔻蔻小姐脸上那抹有些乞求意味的神色。
他实在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来。
意料之外的是。
当阿莱大叔的车在市场外停下的时候。
不像是顾为经以为的那样,会是安静、黑暗的仿佛是寂静荒原或者夜晚关门后的超级市场那种鬼气森森的样子。
这里竟然是一片非常忙碌的景象。
是有不少店铺都关门歇业了。
却也有不少小摊还亮着光。
紧闭的大门后的那些小档口前,从上空接拉如蛛网一样的电线上悬掉而下着各种电灯泡。
通常没有灯罩。
就是由一根电线接着灯泡。
黄色的钨丝灯,白色的节能灯,挂在墙壁招牌上廉价铜丝灯和二极管灯带交缠在一起。
摇摇晃晃。
明明灭灭。
它们离灯火辉煌这个词差了不少距离。
但就这么一盏连着一盏,一直蔓延到视野尽头。
黄的白的。
仿佛是天上闪烁着的银河和地下夏日里的莹火被捏合在了一起。
所以。
没有天没有地。
只有星星闪闪的人间。
出乎意料的很漂亮。
“第一次来?大概顾少爷从来没有跟女孩子逛过这样的‘超市’吧?”
蔻蔻看着顾为经凝神远眺的样子,微微抿了抿嘴,笑了一下。
她往前走了两步。
转过头来,朝依然站在原地盯着市场的招牌发呆的年轻人挥挥手,“来,走,陪我挑两件衣服吧。”
蔻蔻没说错。
这个大集市固然在整个仰光大名鼎鼎,顾为经还确实是第一次跑来这里。
所以,
他当然也不可能和任何一个女孩子一起逛过这里的集市。
酒井胜子就别说了。
就算是莫娜。
对这种地方,学生会主席小姐也有一种源于骨子里的条件反射般的敬谢不敏。
有一次他们出来玩,从中心火车站出来。
大热天的正好从这边经过。
顾为经顺口建议,要不要去里面看看有没有卖冷饮之类的地方。
“不,谢谢,请务必相信我,顾,我在班加罗尔时,已经把这辈子连同下辈子和下下辈子,去这种地方的额度都用完了。”
莫娜猛的向后退了一大步,近乎强硬的姿态,把他给拖走了,“那里就仿佛是……仿佛是三等舱。伱不会想在哪种地方找糖水喝的。对于挤在一起的绵羊来说,舔舔别人的流着汗的腋下,就算是喝糖盐水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
顾为经都没有太搞明白,什么叫做“那里是三等舱”。
直到后来。
他读到一本很好看的旅行游记上写过,印度的火车,从舒适文明,金碧辉煌,有仆人贴身照料的头等舱,到底层群众购买的别说女性盥洗室,连厕所都可以等同于地板的三等车舱。
就像是阶级划分的缩影。
在1947年印度宣布废除种姓制度以后。
看他坐火车的时候,会乘坐哪个车厢,要比看他叫什么,更能清晰的区分出,一个人到底是属于那个阶级的一份子。
如何处理三等舱乘客极为糟糕的乘坐条件,是几乎过去整整一个世纪里,印度政治传统里的老大难问题。
BBC报道过。
每年三等厢的乘客,从火车上被挤下来摔死的案件,都会超过一千起。
圣雄甘地曾经抱怨过一句关于三等舱名言——铁路公司对待他们乘坐三等舱的乘客,就仿佛是对待装在厢子里运输的绵羊。
他们认为乘客所需的舒适,就是绵羊所需的舒适。
而尼赫鲁说,“即使是看着乘客乘坐三等车厢,都是一件痛苦到另人抓狂的事情”。
事实证明。
他的女儿确实很抓狂。
英吉拉·甘地甚至在上台后,忍无可忍的宣布了一项新政策,——从1974年开始,将所有的三等车厢更名为了二等车厢。
顾为经和苗昂温在德威穷的跟乞丐一样,那是跟学校里的同学比。
在仰光,他们家还真的算不上“Thirdclass”的群体。
蔻蔻管他叫顾少爷。
固然是女孩子的调侃,可若是离开德威的校园范畴以外的话,再称他一声“少爷”,也不算太过往脸上贴金。
莫娜家里天城金店从孟买来的打工伙计,也是一直管他少爷、为经少爷的叫着。
不提家里书画铺开在的仰光河两岸,本来也就是为往来游客售卖商品的重要的旅游街。
没必要舍近求远。
这边集市的主要目标客户群体,也和顾为经他们家不太搭。
没准……也就和顾老头有点搭。
顾童祥听说这里有三十美元一块的大“金”表卖的时候,曾经暗戳戳的心动过,想要给自己整一块,拿出去装逼用。
后来。
老爷子犹豫了半天,觉得附近的街坊邻居,彼此都是知根知底的。
别说戴假表了。
他就算咬咬牙,真上一块真的二手间金劳力士,跑出去炫的时候,也可能会被人认为是假表。
装逼装的不够爽利。
这才只好作罢。
“过来,我记得,这里有个小门,能直通后面几趟的服装区。”
蔻蔻宛如一只回到熟悉领地的灵巧小鹿,双手拎着红裙子,在集装厢搭建而成的钢铁集市里敏捷的钻来钻去。
经过一个个像顾为经这样的初来者根本看不懂意义的档口的喷漆符号和缅语简写的快捷路标。
她领着他。
一路往由集装厢构成的钢铁丛林的深处而去。
顾为经加快了脚步,跨过了地上一滩从旁边漏水的简易厕所流淌着过来的,带着泡沫的可疑液体,让自己争取能跟上蔻蔻小姐的脚步。
真的走近这坐批发集市之后。
顾为经才发现,这里既不像外面看灯火时那样美,也没有珊德努小姐想象的那样可怖的如是充满了妖魔鬼怪。
就像它的名字。
这里就是一座大集市而已,一座随着人流而在繁忙和清冷间变幻着的潮汐集市。
现在这个时间点。
就恰在落潮和涨潮之间的中间区域。
这些仍然在亮着灯火的集装厢档口,有的正在进货,各种各样的小商品被从小货车上搬下来。有的正在发货,把批发的成捆成捆染色棉料和尼龙贴好标签,装上货车。
有的店主正在档口前打电话。
有点店主正在清点账目。
有的人只是靠在集装厢上一根接着一根的吸烟。对方的目光跟着蔻蔻小姐鲜红色的裙摆移动,当他发现顾为经正在看他的时候,又把目光收了回去,盯着手机上的扑克牌游戏发呆。
这里就像是隐藏在城市里的那种迷宫般的丛林。
飞禽走兽,夜行动物和日行动物齐聚一堂,工作或者休息,每个人都有很强的目的性。
只有顾为经。
他像是追逐着一只红色的斑点小鹿误入此间的牧羊少年,有些迷茫无措。
毫无疑问。
这里光凭着复杂的味道,就能赶走像是莫娜小姐这样的客人。
不能单纯的用“臭”或者用“香”来形容。
就和世界上大多数东西一样,这里不是用这么简单的词汇就能一言以蔽之的场合。
它不仅很臭,也很香。
顾为经很难形容这么复合型的感觉。
视觉,嗅觉,乃至听觉。
你看到什么,闻到什么,听到什么,这一切都被混合在一起,并和你的脚步牢牢的绑定。
随着空间的变化而不断变化。
大多数情况下,这里的空气都比较污浊。
可闻着香还是臭,只取决于你刚刚经过的,是正在小推车边用橡胶管接着煤气罐,卖本地特色小吃,炸的霹雳啪啦的豆腐春卷和炖的沽沽冒泡鱼汤粉的夜宵摊,还是正在忽忽漏水的简易厕所。
熏的你想要流眼泪的东西,也不太好说。
可能是一瓶被谁搬运货时,不小心打碎在角落处的玻璃香水瓶,可能是卖卫浴用品小店集装厢里传来消毒水的浓烈味道。
也可能是顾为经刚刚差点踩中的一只——不知道死了多久,但在仰光白天闷热的天气下,已经开始腐烂的大老鼠。
好吧。
就凭这最后一样,顾为经至少赞同珊德努小姐的一个观点。
“这里确实不是找冷饮喝的好地方。”
有些时候。
以上几种状态甚至是叠加在一起的,几种味道也是叠加在一起同时存在的,你的感官被模糊掉了,分不清到底捕捉中了什么样的感觉。
甚至连时间也被模糊了。
顾为经看到有些赤裸着肩膀,只穿着一个大裤衩躺在行军床上的看店伙计,正揉着睡眼惺松的眼角准备起床。
有些店里,正有人脱衣服,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把军绿色的电风扇拉过去,对着床猛吹。
似乎是准备要上床睡觉。
顾为经甚至不确定,那位正在买炸油条的店主,他到底是在吃一顿很晚的夜宵,还是在吃一顿很早的早餐。
真是一种无法捕捉,无法形容的古怪感觉。
味道,感官,时间,空间,所有的一切都在这座批发集市里,在顾为经的四周融合为了一体。
每一种感觉都是这里的一部分。
就像那辆伊兰特轿车在高速运转时,复杂的分不开的各种声音,所组成的喧嚣奏鸣曲。
物理课本上说,气体、液体、固体三种物质混合。
水蒸气、二氧化碳和少量二氧化硫……所有的这一切揉杂在一起,形成了我们看到的烟。
而灯光,小吃摊,杂货铺,香水、老鼠、吱吱声,沽沽声,哔啵声……所有的这一切元素在顾为经的四周混合在一起的时候。
就形成了浓的近乎于化不开的烟火气。
当然。
也可以更加简单。
用新加坡双年展的主题来概括——
“它不像德威那么飘到云端,也不像孤儿院那么沉在泥泞里,这里就是人间的喧嚣。”顾为经对自己说。
“这里的店铺运营的时间都不太一样。虽然市场的大门要到天亮时分才开,但是有些早的批发档口,凌晨三点钟就开始营业了。现在正是他们要备货的时间,对于他们来说,从现在,新的一天就已经开始了。”
蔻蔻注意到顾为经的目光,站在前面等他,开口说道。
“而也有的店铺,会从下午一直开业到晚上十一点,所以,对他们来说,过去旧的一天甚至还没有结束,现在正是他们整理过去一天的收获,清点账目的时候。”
“蔻蔻,你不是第一次来么?”
顾为经看着她。
比这种大市场,他生活了十八年却从来都没有踏足一步,更加难以理解的是。
蔻蔻小姐竟然不是第一次来。
何止不是第一次来。
她来这里,就像是回家一样轻车熟路。
这已经不是家里穷了以后,开始要考虑节约开支,找点便宜的小商品买买可以解释的清楚的了。
要知道。
再几周以前,蔻蔻还是衣食无忧的富家千金。
在私立贵族学校里,都是家庭条件最好的几个人之一。
莫娜都完全无法接受这里的环境,更何况蔻蔻呢?
这里跟她所生活的官邸,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不同维度。
而蔻蔻。
她居然对市场里的一切构造都了如指掌的样子,甚至还知道哪里有小门。
“有些年头没有来过了,不过这种地方,一但开起来,构造就几乎不会发生改变。”蔻蔻轻声说道。
“小时候,我妈妈会经常来这里,有些时候,也会带着我。”
第五百六十七章 逛街
蔻蔻带着顾为经绕过由两个连在一起分别写着“上等东夏彩绘瓷盘,全场5500缅币/支”和“精品翡翠镯子,买三赠一”的集装箱组成的围墙。
就拐进了后方一大片空地中。
目之所及,这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衣服。
仿佛是某种属于衣物的“万国博览会”。
不过是垃圾回收站版本的。
裙子、外套、牛仔裤,桌布,箱包,沙发的织物面料,从工厂流出的库存布料。
带包装的,不带包装的。
……
“反正你所能想象到的任何一种旦凡和纺织品有关联的物品种类,往往就都能在这里找到。”蔻蔻指着那些拉着隔离带里,一个个堆的足有几人高的织物堆,“前提是你有足够的耐心的去仔细挑捡,或者说……翻垃圾。”
衣服垒的像是农村晒粮食的谷场。
也散发着酷似下大雨后某种久久没有人打理,又经过太阳暴晒后,发酵、发芽和发霉三种反应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这里的货都是些从城里各种服装回收车间搞来的旧面料;那些没有按时交管理费的集装厢档口的库存,还有大量从大街小巷,人们收购废品的时候,一起收来的二手纺织品。”
“它们中明显有价值的部分,会被人回收其他的摊子上售卖。但不是谁都有耐心过来翻点清理,没有人想要的,太脏的,因为一些原因卖不出去的,最终全部都会堆积在这里。”
蔻蔻小姐指着警界带边的小马扎上。
正聚在一起打牌的几个大爷。
“我不知道现在这里怎么样,小时候过来的时候,这里有两种购买方式。”
“要不然商量好,每五件500缅币。包括大货车的上面破了洞的防水布,再到破了洞的蕾丝内衣,不论大小。只要是连在一起的,就都算是一件。要不然就是拿一個塑料大盆,一盆500缅币,只要你能装在这个盆里的,就都可以带走。”
蔻蔻向顾为经介绍道。
“我妈妈是一个失败的舞蹈演员,却是一个蛮有想法的好裁缝。那时我姥爷破产了。她告诉我,如果你想用10000美元的预算买到真正的香奈儿,那么你应该去品牌店。如果你想用10000缅币的预算买到真正的香奈儿,这种地方就是你的不二选择,而且,你也很难有其他的选择。”
“哦,不瞒伱说,你可能不信,我童年记忆中的美好时光,有不少都是在这里过的。”
蔻蔻想起很多很多年前的夜晚。
也是这样差不多的子夜。
她把一支大大的塑料盆顶在脑袋上,跟着拿着手电筒的母亲,在这些织物组成的海洋间游荡。
这些垒的极高的衣物堆,对于那时的小女孩来说,俨然像是真正的山丘。
她们两个就是想要在山丘之间,捡到狗头金的寻宝人。
“美好时光?”
顾为经望着这些破破烂烂的二手衣服。
他忍不住轻轻蹙眉:“这种地方能买到香奈儿么?”
“你没理解——”
蔻蔻深深的望着顾为经。
她看到男生眼中的怀疑,蔻蔻忍不住想要揪揪他的手,跑过去拿一个盆顶在脑袋上,带着他一起去“淘”衣服。
蔻蔻想要告诉他。
真正取决于在你的记忆中,这些时光片段到底能不能算的上是美好时光的决定性因素,永远不在于你是手里拿着一万美元,逛素万那普(注)的商店,还是握着几个紧巴巴的硬币,翻臭哄哄的旧衣服堆。
这里面的乐趣仅仅只在于,跟你在一起的,陪在你身边的到底是谁。
(注:国际机场名,泰国机场王权免税店的香奈儿专柜,传说中是亚洲区比较好配货买到经典款式包包的地方。)
蔻蔻的手都习惯性的伸出去了,忽然又僵了一下,把手放了回来。
“香奈儿其实不好说啦。”
话到嘴边。
蔻蔻临时改成了回答他后面那个问题。
“看运气喽。”
蔻蔻抿了一下嘴角,“这种地方的要点在于,你要相信自己能捡到真正的宝贝,就像砸开一百个海蚌颗粒无收的时候,你必须要想象着,下一颗蚌壳里会给老娘吐出漂亮大珍珠来,否则,还有什么能支撑着你翻捡这些脏兮兮的烂衣服呢?”
“母亲告诉我的秘诀就是,她每次来到这里,都把这当成了过去在曼谷留学,逛的奥特莱斯购物店。只要你愿意发挥想象力,本质上也是差不多的事情。”
“在奥特莱斯,你买到的可能是库存12个月断码的普拉达高跟鞋,在这里,没准是库存12年乃至120年的。”
“她在这里找到过一大块品质很好的柞蚕丝面料,只是被蛾子弄出了几个洞而已。我人生中的第一条小礼服的裙子,就是妈妈用那块面料给我做的。有些时候能找到一点好看的蕾丝,上等的亚麻布料。虽然我们一直没有找到过香奈儿,但有一次,我们曾找到了一个装破烂衣服的旅行箱。”
“箱子里的东西都是些不值钱的破衣服和杂志,但那个箱子,把它收过来的人,没有认出来,它实在太古老了,那是路易威登1887年生产的旅行提箱。”
“我妈妈认为那是正品,她很笃定的告诉我。那一定是某位英国任命的总督,或者跑来访问的公爵夫人曾经用过的东西。”
“酷。”
顾为经渐渐的搞明白这种事情乐趣所在。
和他在书画公盘投标的时候,捡漏捡到了一幅19世纪的名贵油画,从而获得了巨大的成就感,完完全全是一码事。
只是这种好运气不是每次都能碰见。
能遇上一次,都算是老天爷愿意罩着你了。
他后来又转悠去了好几个类似的艺术品交易的盘口。
那里面的藏品,大多数都是很常见的东西罢了。
“不过,我们今天不是跑来掏衣服堆的。这些二手旧衣服就算其中有些值得购买的东西,你在买回家把它又蒸又煮,该洗洗,该泡泡,最后再拿紫外线灯都通通照一遍之前,最好别穿。”
“毕竟,你永远都不知道,这里的东西是从哪里收过来的,它们的上一任主人是谁。”
蔻蔻歪了一下脑袋。
“可能是公爵夫人,就有可能是得了疟疾拉肚子拉死的乞丐,也可能公爵夫人的手提箱落到了拉肚子拉死的乞丐手中,这种事情,谁又能知道呢?”
她对待脱衣舞酒吧里,那些来路不明的裙子内衣时,绝对不贴身碰。
就是小时候在这里学到的人生经验。
“好了,我们跑过来的目标,不是来捡到隐藏在这些衣服山之中,被主人疏忽丢掉的香奈儿的。跟我过来,这边后面是专门处理前面市场里,长久卖不出去的库存货的地方,它们至少都是新的,嗯,大概率是这样的。”
蔻蔻拉着顾为经。
走到织物堆旁边,专门被清理出来的一排小摊位处。
摊位上拉着横贯铁丝。
铁丝上面用衣架挂着各种款式的衣服,地上摆放着两盏小台灯,夏日夜晚的小飞虫,在小台灯氤氲出的光线中,漫无目的的飞舞。
……
这个夜晚注定会成为顾为经人生中的很多个第一次。
第一次去酒吧。
第一次生气的拿酒杯砸人。
第一次被人拿枪指着。
第一次只隔着一只电话的距离,近距离的面对豪哥这样的黑道教父。
第一次来到夜晚的集市,也是第一次陪女孩子挑选衣服。
莫娜和顾为经一起去过不少地方玩,坐过摩天轮,去过海洋馆,喝过冷饮,打过街机,看过电影。
但他们并没有一起挑选过衣服。
珊德努小姐私下里认为。
穿着打扮代表了一个女孩子的脸面。
衣服既能表现出一个女人的气质,也代表了一个女生的独立性。
尤其印度的传统文化里。
男人往往穿着很现代潮流,西装,牛仔裤什么的。
随便穿。
但是女性的穿着规矩很多。
一个女生穿什么,有没有穿衣自主权,对身体能不能自由支配,要不要顺从父亲或者丈夫的命令,往往就能代表着她在家庭里的地位的高低。
前面的那些事情。
莫娜仍然把能把它归类到男闺蜜,PLANB,青梅竹马的男性友人这个大分类之中。
但穿什么是否要征求别人的意见,女为悦己者容啥的。
则完全是进入到下一个领域之内的事情了。
那是应该和“男朋友”而非“男的朋友”讨论的事情。
顾为经不了解莫娜的想法。
他现在只觉得,女生们挑选的衣服时迸发出的热情,真的是一种由内而外的爱美天性。
她们对待服装的耐心。
完完全全不会因为是在旗舰服装店,还是在子夜时分的廉价夜市小摊,而发生任何的改变。
连蔻蔻这种急性子的女孩,也一个模样。
“诺诺诺,买够三件送一件,这两件衣服,你觉得哪一件更好看一点?”
二十多分钟后。
蔻蔻小姐把一条牛仔裤交给顾为经。
然后,她左手拎着一条红色写着“girlsjustwanttohavefun(女孩喜欢找乐子)”的斑点直筒半截袖,右手举着一条粉黄色的碎花连衣裙,依次放在胸前,展示给他看。
“嗯,裙子好看一点,简约系的感觉。你穿着更好看点。”
顾为经斟酌着给出建议。
“呵,老土了吧,这裙子穿上去,太老气了,只会让我看上去像个老阿姨的。再说了,这裙子的腰线收的太低了,会显的我腿短,这种裙型是给O型身材的姑娘穿的。姐姐好不容易有一双长腿来,穿低腰线裙子太亏了,你会觉得低腰的小短腿老阿姨好看么!”
蔻蔻拧着眉,怼了顾为经一下,在嘴里哼哼着。
对男生的时尚鉴赏能力,表示怀疑。
“嗯,旁边的那个短袖也不错,上面的碎斑点,有点波普艺术的感觉,显的有活力,可能更好看一些。”
顾为经急忙亡羊补牢中。
“诺,我觉得也是。下次教你一个乖哦。”
“以后跟胜子小姐一起逛街的时候。人家问你她穿哪件衣服好看,这是一个陷阱题。”蔻蔻俏皮的说道,“正确的答案是,穿哪件衣服都好看。选你自己爱的那个。”
“嗯……你真觉得这条碎花裙子好看?”蔻蔻小姐又左右对比瞅了两眼,有些狐疑的问道。
“陷阱题?”
顾为经察言观色了一下。
“学的蛮快的,但这次不是。”蔻蔻鼓了下腮。
于是,顾为经点点头。
“先都拿着,我再挑一下好了。”
蔻蔻把两件衣服全都堆在顾为经的怀里,又跑到摊子旁边奋战。
“看看夹克,看看夹克呗,那边的区域都是6000缅币一条,料子可顿实了呢!”
看摊子的是位五十来岁的大爷。
放下手里的扑克牌,溜达了过来,他从怀里拿出根烟递给顾为经,被他摇头拒绝了以后,又凑到了蔻蔻的身边。
“6000缅币一条?你这都是卖不出去的尾货啦,别唬人别唬人,你这里的东西也就3000缅币的价格。而且这个天,穿夹克也太热了。”
蔻蔻露出了小虎牙,对大爷的说辞表示怀疑。
“姑娘,你不懂了,我这可都是大品牌的进口‘尖货儿’,再说了,女生穿夹克好看的很呢,显得端庄。”
大爷脸色丝毫不红,信口就开唠,“穿上就懂了,舒服着呢,这料子透气,一穿一个不吱声。再说,你要实在想要,咱价格不也是可以商量着来么?”
大爷蛮眼尖的,他打量了一下蔻蔻身上的快要托到地上的酒吧红裙子。
“生意不好?”
他抽了抽鼻子。
“唉这世道啊,这年头大家谁挣点钱都开始不容易了,小姐,多买几条,给你打个七折,4200缅币一条嘛,我和你说,我家这料子啊,真的可——”
蔻蔻的脸色变了。
她沉默了片刻。
转过身。
从小包里拿出今天酒吧里两位外国客人打赏的几张一美元的钞票扔到摊子上。
蔻蔻在顾为经怀里抽出那条绣着小花的碎色连衣裙,转身就朝着来时的方向走了过去。
“我们走吧。”
突然之间。
蔻蔻仿佛就失去了逛街挑衣服的所有兴致。
只留下好好的谈着生意,却不知哪句话说错了的大爷摊主,愕然的站在原地。
沉默了几秒钟。
他才像想起来了什么,猛的把那张美元举在眼前,对着台灯看。
“奇怪,是真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