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八章 大侦探奥古斯特(上)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胜子凝视着对方,“我想,这是非常非常幸运的情况,无论是技法再度突破,还是情绪酝酿的更好,都是天大的好事么。不是么?”
她微笑的说道:“我不懂,你为什么要为了预料之外好运气会降临在自己身上,而感到苦恼和患得患失呢?这是非常令人开心的事情。”
顾为经站立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
“如果你的状态真的够好,那么最大的损失也不过就是换一幅画,换一个新的构思,新的主题,仅此而已。”
酒井胜子拍拍手,“你完全可以画一幅和之前不同的作品,再度投稿给组委会啊。组委会允许一位画家可以提交1到3幅作品是有原因的。”
顾为经有点出神。
胜子小姐总能在他开始变得彷徨的时候,给他最贴心的建议和引导。
这种在家里罗列各种陈设,标本,艺术品,来彰显居所主人对“博物学”的喜爱和探索世界的兴趣的风尚,更是达到了一个又一个的高峰。
阿旺喵喵叫了两声,在女孩的脚边,乖乖的趴着不动了。
跑到一半,还侧身扭头瞅了他一眼,极为人性化的昂了昂下巴。
酒井胜子蹲下身,摸了摸阿旺的后颈毛。
仔细想想。
大概是受到了酒井胜子细腻温婉的内心的影响。
她有成为豌豆公主的资源,但并没有过能成为娇气千金的选择。
这种安安心心在院子里画着画,就有幸运兔子撞到怀中来的机会,没准只有一次。
但顾为经此刻,还是分明从阿旺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嘲讽的情绪。
刚刚叫的那么惨烈,都没人跑来护驾,现在想来陪猫猫玩,抱本猫猫?
比如说阳光。
这是一间收藏屋。
伊莲娜小姐的监护人,也就是她的姨妈并不喜欢用性别局限教育的方式。
杂志社里把她称为娇嫩的“水晶公主”或者“碗豆公主”的碎嘴同事,肯定不了解安娜真正的样子。
“记得我说过的话么?”
话又说回来。
黑白斑点的史宾格猎犬乖巧的趴在打过蜡的深色胡桃木地板上,好奇的看着女主人的动作。
猫猫不陪你玩!
没准三皇战争时代,鼓手敲打着小鼓,军官踩着进行曲鼓点,高喊着“哈布斯堡家族万岁”,带着有双头鹰雕花的头盔,向着法兰西老禁卫军发起冲锋的血脉,仍有几丝余韵在伊莲娜家族最后的女儿身体中残存。
人的心情一好,一开朗。
扬长而去。
稍微没那么有钱的一般绅士们,喜欢在起居室里搞陈列柜或者叫珍奇柜。
再努力一点点,这家伙可能就有咱阿旺大王,二分之一,嗯,三分之一帅了。
这真的称不上任何的损失,而是幸运。
又比如说伊莲娜庄园。
万一这幅画已经被自己交上去了,那么,等他的技法再度突破,情绪正好的时刻,就找不到这么好的设计底子了。
忍不住也昂了昂下巴。
安娜的业余活动,和蔻蔻的那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式的文艺补习班,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嘿,我的男孩,别给自己太大的压力,心态放轻松。明日的雾色明日的雪,都很美,但不代表现在的阳光和玉兰就不漂亮了,它们同样在你的一生中,也只会这么照耀、盛开在你身边这一次。坚定不移的关注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拥抱此刻的生活,才能发现此刻的静美。”
是的。
梅花小脚踏踏踏的跑着,扬长而去。
至少。
“明天的事情,就留给明天的自己,当成生活崭新的开始好了。无论是好,是坏,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呢?你觉得最坏的结果是什么,画了一幅非常棒的画,却无法拿去参加画展?这是新加坡组委会的损失,不是么?如果你的作品真的足够好,那么通常应该是画展来求你,而不是反过来。”
他拿来一根猫条,撕开塑料包装纸,张开双手。
酒井胜子朝顾为经眨眨眼睛:“成功不是人生的唯一选择,我可以养你啊。”
这是什么白眼狼猫啊,吴老头把它饿着,就是对的。
呵。
好上加好。
顾为经有所明悟。
新作品的思路架构,会不如这幅《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来的好?
阿旺懒洋洋的躺在长椅子上,把自己摆放成“木”字形,尾巴摇啊摇的,在那里悠闲的晒着太阳。
“退一万步说,就算伱没有在这次双年展上获奖,能怎么样。不,就算你一辈子都没有成功,又怎么样?我不是你有机会成功,才喜欢上你的。我是因为你是你自己,才喜欢上你的。”
顾为经看到这反差的一幕,好像受到了十分强烈的侮辱。
它现在对能让恐怖小女孩言听既从的看门人大叔的佩服之情,简直高山仰止。
顺便一提。
他刚刚竟然会觉得它萌萌的很讨喜。
喵。
“可爱!”
像是二次发现了这个世界。
有些时候,你必须要承认,你所真正喜欢的东西和你所真正擅长的东西,可能根本就不在一个方向上。
就是那种用像木、龙眼木做的和鞋柜一样的大柜子,有的用玻璃封起来,有的不封。
“你不让抱,你以后也别找我抱,也不看是谁天天喂你,就老老实实的自己走路吧。吃,还吃,一天天的吃的跟猪一样……”
阿旺斜眼看了小顾子一眼,满脸的不屑。
顾为经看什么都舒服,难得动了想给阿旺加加餐,主动抱抱自家的“胖子”的想法。
而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伊莲娜女伯爵和蔻蔻这种“城乡结合部小千金”也完全不在一个维度上。
……
血脉遗传啥的,更都是扯淡。
在院子里转悠了两圈,正好看到了同样无事的阿旺。
伊莲娜家族虽然热爱艺术,但她的祖先们,讲道理,也肯定不是靠着画画和写艺术评论被皇帝封的爵,拥有的那么多田产和庄园。
很多以前有些看“不惯”的事情,都变得可亲可爱了起来。
没有什么复杂的弯弯绕绕。
安娜熟悉猎枪的种类,不会比她所熟悉的画笔种类要少。
他在担心。
最坏的情况,也不过只是再画一幅新的画作。
从被推到脚落处靠窗的金属展示柜子上层,所摆放着的凤冠鸠、渡渡鸟和旅鸽的标本来看。
它是如此的有感染力,让顾为经忍不住,跟着一起笑了起来。
当然。
既使还是小女孩的年代,伊莲娜小姐也绝非是那种,厚厚的床垫下,摆放上一粒豌豆,就会睡不着觉的娇气女孩。
比如说温莎城堡,就有专门的瓷器展览室,埃及藏品室,钟表展览室,杂项展览室……等等一大堆的珍宝陈列室。
基本上,打开的就都是这种“珍奇柜”。
至少房子足够大。
洛夫克拉夫特和其他作者所写的早期克苏鲁里,侦探、保险理赔员,或者继承遗产的幸运儿,在大宅门的灰尘朴朴的地下室里乱翻,然后无疑中手贱,打开一个奇怪的柜子,然后中了诅咒挂掉。
他看着胜子笑眯眯的眼睛,感觉心头有什么一直崩紧的东西,慢慢的松掉了。
眼睛会了,手不会。
小时候她的生活,并非人们所想象的那种文文静静的艺术少女的生活。
顾为经并非是自己想不到这么简单的答案,而是……他或多或少是有些担心的。
光线暖洋洋的,就像胜子俏皮的笑容。
安娜对这个房间并不陌生。
胜子走到自己的画架面前,一边准备着颜料和画笔,一边对顾为经挥挥手。
旧时欧洲富裕人家曾经流行过这种陈设风格。
猫猫慵懒的打了个哈欠。
“小猪,来,抱一会儿。”
“不能这样,我不可能抓着这幅《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画一辈子,胜子说的没错——”顾为经在心底里对自己说,“——我得给自己画下一条界限出来。现在,我已经准备好了。”
阿旺一边叼着猫条,一边留给小顾子一個扭动的屁股,一路小跑,就跑到酒井小姐的脚下,到那里打滚卖萌去了。
汪汪。
思想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说的就是伊莲娜小姐画画时的状态。
没有谁的人生是尽善尽美的。
珍奇柜这种东西,通常是那种有点闲钱,又没那么有闲钱的贵族老爷的医生、律师,学者这些小有钱人完的。
顾为经见酒井小姐在那里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身前的画板中,就没有再跑过去打扰她。
很多以前没有发现的美好,都重新环绕在他的四周。
要不然曾经有几任伯爵阁下是生物标本的爱好者,要不然伊莲娜小姐的某几位祖先,很可能对珍惜生物的灭绝,需要负担无法被推卸的重要责任。
从一张变成了两张。
所以。
他明明就站在阳光下没动。
似乎。
不是阿旺成功逃离了茉莉小朋友的魔爪。
他觉得阿旺一点都不可爱。
阿旺很敏捷的从顾为经的手上叼走了猫条,灵活的避开了他的手臂。
此刻,有光线从头到脚的重新将他照亮了一遍,像是一个小孩子从屋檐下,大胆的走进了阳光里。
茉莉大魔王被阿莱大叔拎去写作业去了,阿旺就此解放。
安娜现在身处的,就是一件主要用来存放珍贵的狩猎战利品,和动植物标本的陈列室。
它是只骄傲的猫猫。
这幅《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是大藏家陈生林,陈老板给他的创作建议,调整的画面构图。
猫条咱还是要吃的。
“如果时间能够倒退,历史能够再给巴黎官方秋季沙龙一次机会,评委们会趴在塞纳河边,痛哭流涕的请被他们驱逐的莫奈回去的。”
他才反反复复的抓着这一张画,画了二十遍还不放手。
从一幅让他满意的作品,变成一幅让他满意的作品,再加上另外一幅超出预期的满意的作品。
锋利的刀刃划过封箱上的塑料胶带。
会不会不如它这样契合此次双年展的艺术主题?
论画画,能让姨妈看一眼,就让她死了当画家的心,安娜真的是那种非常、非常、非常没天赋的人。
没准也不能这么说。
他纠结自己的创作能力。
就是那种在电影里能看到的,在墙上挂一个鹿头或者风干的羚羊头骨的那种。
就仿佛研究生遇到了一位行业大咖,给他定下来了论文的方向和大致的调子。
答案就是这么简单,简单到了几乎无聊的程度。
真正的贵族老爷,通常不缺钱。
她非常喜欢,严格意义上,她非常强硬的要求,安娜参与一些通俗意义上是属于“男性继承人”们,才会接触参与的日常活动。
刚刚他那一定是错觉。
“咔——”
宠物读心术只能看出猫狗一种模糊的情感,肯定没到能懂“兽语”这种玄幻的层次。
尤其是从大行海时代到十九世界初,西班牙、葡萄牙,法国、不列顛等等欧陆国家所谓的不断“发现世界”的年代里。
人家都是直接玩陈列屋,在家里修小博物馆的。
准确的说。
安逸。
打猎,骑马(一种特殊的侧骑马鞍),划船,甚至包括了击剑。
瓷制刀柄上的半裸仙女和海妖,在蓝色的水波中彼此纠缠。
顾为经转过身。
比如说立志把自己从狸花猫吃成荷兰猪,完成伟大的跨种族魔法变形术的阿旺。
论资源和金钱的所能够投入的数量。
说说不好听的,她射击的水平,应该是要比安娜画画的水平要高,而且还要高不少的。
错觉。
每一层拉开,就会看到,其间有的放着奇怪的小鸟标本,有的放有泡在药水里的畸形指骨,还有什么象牙的牙雕,东方流传来的鼻烟壶,或者文物贩子仿制的造假美人鱼标本……
专业的场地,奥林匹克级别的教师资源,严格的时间训练。
她画画就跟她充当狗头军师指挥侦探猫谈恋爱一样,在理论上羽扇纶巾,挥斥方遒,讲起来头头是道,威风凛凛的帅的不行。
一拿起画笔,就——
我是谁,我在哪里?我该怎么画?我刚刚画的是啥,我接下来要画啥?
第五百三十九章 大侦探奥古斯特(下)
而不管她喜欢不喜欢。
面对鲜血什么的,她真的没有普通女孩子的娇气。
九岁时。
安娜第一次开枪,她尖叫的快要昏过去。
仅仅两年后,在普通人还在上小学的年纪,软妹子们看到梅花鹿会西子捧心,说“好萌好可爱”的年纪。她已经可以连眼皮都不眨一下的,割开守林人带回来的被铅弹射中,大口大口艰难挣扎的小鹿的喉管了。
不是随便一个十一岁女孩子都拥有这样的天赋的。
准确的说,不是随便一个人——
无论他是男孩还是女孩,成年或者未成年,都能拥有这样的天赋的。
打猎和射击是两回事。
多少战斗力只有5的都市阿宅们,会被乡下过年时没杀透,尚未断气的大公鸡,咯咯狂叫的满院子追着乱跑?
面对生命的消逝,你需要勇气和决心。
拿破仑创立圣西尔陆军学院,曾经给他麾下军事指挥专业梦想未来当上将军的军官预备生们,下发的操典手册的扉页上写道——一个男人,在踏上战争的那一刻,他要能有非常平静的用铅弹射穿敌人的胸膛的勇气和决心,也要有非常平静的被敌人用铅弹射穿胸膛的勇气和决心,这两件事,某种意义上可以等同。
现代热武器,一定程度上把死亡浪漫化和简单化。
你在4000公里外,对着打击者无人机的红外监控屏幕按下操作按钮,与在400码外,在瞄准镜里对着武装份子扣下扳机,和面对面的将刀捅进对方的肋骨,完全是截然不同的心理冲击。
同样。
在庄园里喝着大吉岭红茶,叼着雪茄,和友人谈论着巴黎的秋季风尚,打着多向运动飞碟。
与坐着直升飞机,在非洲大草原上用半自动步枪嗷嗷狂叫的狩猎犀牛。
再和面对面,用博伊猎刀插进小鹿的脖颈,感受着手里大马士革的金属刀锋,缓慢的在手中深入,穿过皮肤、穿过肌肉,滑过坚韧的筋膜,切开血管和动脉。
感受着温热的血液逐渐漫过你的手掌,染湿猎装的袖口,感受着心跳慢慢的减弱,面对面的凝望着小鹿那双柔弱的,懵懂的,带着天真的黑色眸子逐渐的失去神采。
死亡那种清晰的颗粒感,在腥甜的空气中扑面而来。
它们也是完全不同的情感冲击。
很多人要不然会崩溃,要不然会出现类似人格解体——觉得精神被抽离于人体之外,恍恍惚惚,对外界环境的反应减弱。
短则休息几天,多则需要几周甚至一两个月,才能完全从这样的影响中走出来。
也有少数人会沉迷于这种掌控生死,让生命随着指尖沽沽鲜血而走向终结的原始暴力,他们整個人被巨大的幸福、巨大的权力感所填充,从此加倍的沉醉于这种狩猎游戏之中。
安娜都不是。
安娜……她只是很冷静。
安娜小姐姐把鹿剥了皮,回家洗了个澡,换了个衣服,就面不改色的上钢琴家教课去了。
连身边在林场打了一辈子老猎人都感慨,要不是腿脚不方便,她一定会是一位很优秀的猎人的。
姨妈则说。
她不是冰冷。
相反。
她心中拥有缭绕的火焰,带着比常人更强的情欲。
更强的爱,更强的恨。
因为杀戮本身的原始刺激并不能让她强烈的悲伤、强烈的迷恋或者强烈的宣泄,她方能这么冷静。
只有一些特殊的感觉,才会让她感到更大的共鸣,像是将一把盐洒进了火中和炽热的炭发生反应,仿佛氢气一样爆开。
这种天然的冷静。
要不是晚生了三百年,她如果是个男孩子,安娜一定是成为帝国龙骑兵团的骑兵上校的好苗子。
那只小鹿的鹿皮,就被做成了房间墙壁上的一张皮革挂毯。
姨妈去世后。
除了安娜自己,没有男仆、女佣能进这间收藏室。
伊莲娜小姐除了偶尔会保持一下姨妈口中的“火焰”,在草坪上打打鹌鹑,打打麻雀,给小火苗加加木柴啥的。
也很少再会狩猎中大型的动物。
但是今天,她重新把钥匙交给管家,让人把猎品室给收拾了出来。
把那些祖上留下来的奇奇怪怪的收藏品都挪到角落,将美泉宫事物所那边上午时分所运过来的几只箱子搬了进去,其它事情都不要管,她自己亲自经手处理。
管家认出了那应该是放艺术品的箱子。
但他不知道为什么要搞的这么神秘。
他日常经手的市场价值上亿美元的画作都不止一幅。
庄园里的雇员,都是处理这种事情的真正专家。
像拉斯维加斯赌王这种,花了一亿美元买了幅毕加索,准备和亲朋好友炫一下,结果日常接触这些东西比较少,拿出来上手时一不小心一指头很尴尬的给捅露了,这种低级失误,是不可能会出现的。
管家甚至有一瞬间,忍不住怀疑过,箱子里的东西是不是不太合法,或者产权存疑。
艺术品黑市就不提了,每年几十上百亿的流通量。
受二战历史遗留问题影响,光德、奥两国美术馆、艺术市场上就有一大堆来历说不清楚,所有权存疑的名画,有些著名的公案,几国政府都打官司都打了大半个世纪了。
不过。
就因为他很识货。
所以,管家反而很快就打消了这种猜测。
一来,这玩意就是用那种常见快递家具的三合木大板条箱装的。
一点逼格都没有。
不说那种前仆后佣,恨不得上个安保小队护送的“超级展品”,就连博物馆常用的那种多层带密码锁和泡沫隔潮垫的铝合金艺术品储存箱都没上。
唯一的安保措施就是上面挂了个“油画艺术品,轻拿轻放,快递小哥哥请轻一点哦!”的英文机打的标签。
太廉价了。
实在太跌档次了。
搬运的时候,管家斜着眼瞟着这玩意半天。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在自己经手的艺术品交易中,见过这么“清新脱俗”的包裹发货的了。
他甚至思考,是不是自己不懂行,人家是不是玩的就是这种“行为艺术”的范儿。
否则,海伯利安先生向简阿诺定了一幅100万刀的作品,还有个保安小哥随时把它用手铐锁自己皮带上呢。
要是能搭上伊莲娜小姐线的黑市商人,就这个做生意的发货态度,这格局,这抠门程度。
管家都替小姐瞧不起他。
另外,说句老实话,安娜真买一些来历不清晰的作品,也没必要这么麻烦。
确实。
在奥地利买一些类似利奥波德(注)遗产的作品,有在手序上遇到问题的风险,会让一般的收藏家对此望而却步。
(二战时代的收藏家,传说中大量藏品来自达豪集中营,比如著名的《沃利肖像》,购买时就被美国扣下,一直没回到维也纳,最后在联邦法院,以额外支付一千九百万美元的代价,才成功达成庭外合解。)
不过。
这种事情都是针对普通的收藏家和艺术投资者购买来说的。
到了伊莲娜家族的这种收藏体量和社会地位。
只要别是伊莲娜小姐偷偷联系伊森·亨特,半夜三更拿板砖把卢浮宫砸了,把人家《蒙娜丽莎》给偷了出来。
不然的话。
不管作品是怎么来的,但凡能运到伊莲娜庄园里,安娜就没有必要特别瞒着他。
“搞不懂。”
管家把箱子搬进收藏室。
佣人离开后,他在旁边认真的摸着下巴端详了好几分钟,实在觉得这玩意怎么看,都不像里面装着《蒙娜丽莎》的样子。
只好挠挠脑袋,把门关好,摇着头走掉了。
……
安娜终于拆掉了箱子上层层缠绕着的粗豪的黄色胶带。
将手里的彩绘小刀放到一边的架子上,那实际上是一把70mm长的短小的芬兰猎刀,北欧猎人喜欢随身带一把这样的迷你小刀,用来剃个毛或者修个指甲啥的。
不过。
从匠人将皮革护手变成了除了漂亮以外,毫无实际功用的彩绘瓷质握柄,这一点来看。
这把刀从制造出来那一刻,应该就是观赏器而非实用器。
“猫女士真是真诚可爱。”
安娜终于拆掉了最后一条胶带。
不仅这样的外包装让管家搞不清情况,也让坐在轮椅上一个人拆箱的伊莲娜小姐颇费了一番功夫。
甚至都折腾出了一层薄汗。
好在。
她随手从旁边置物架子上摸过来的一把小刀,拿来划胶带还是蛮顺手的。
这只造价超过1000美元的收藏级小猎刀,大概也没想到过它真的发挥实际用处的那一天,竟然是去干了美工刀的活计。
这种时候,往往就能体现到爱屋及屋,各花入各眼的重要性了。
管家眼里抠门,抠成行为艺术的行为,在安娜小姐嘴里,就变成了不做作的美德。
不认识侦探猫的时候,见到对方拿学生素描纸画插画,安娜小姐的评价是“不认真”是“不负责任的傻瓜”。
这才几个月的功夫。
见到对方把画装在木板箱里,用胶带缠的跟粽子似的就发了过来,就变成了“猫女士还挺可爱的”。
人类的本质就是在各种地方,随时随地的双标。
顾童祥要是此刻就在旁边,一定会拍着秃头,向安娜小姐姐表功——这是咱老顾家家传的打包方式喔!
小画廊有小画廊的生存智慧。
很多厚涂法的画作,长途运输的时候,是不适合塞进画筒里的。
必须要装在画框里用箱子运。
一个好一点的坚固合金艺术品收纳箱动辄上百,他们家很多画才卖多少钱?
至于保价。
普通艺术品是很难估值,也很难准确计算损失的。
保价经常就变成了互相扯皮。
还不如多缠几圈胶带,省下的钱让顾老头抱回家多买两瓶米诺地尔生发剂,治治秃头。
顾童祥自己摸索总结出来了一整套“五花大绑”式的寄画放式。
总结下来,就是多缠胶带。
顺便在箱子里把画框的四个脚都用木板固定住,画布被悬空的挤在了中间。
最大的好处就是,如果客户催促的急的话,可以不等油画完全干透,今天画完,明天就发。
咱做微商的,讲究的就是效率至上。
顾为经从小就帮家里打包快递,习惯成自然,这次把《炽热的世界》寄给伊莲娜小姐时,依然用了他们家的土办法。
和伊莲娜送给他一只小十字架,还被老杨小心翼翼的托着,生怕入关什么的出幺蛾子,直接坐了12个小时的红眼航班人肉送过来,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当然。
顾为经肯定是不知道,这画是会寄给安娜的。
和完全交换电子稿件的《小王子》不同。
为了筹备Scholastic集团下个月的艺术奖,他特地将一些《炽热的世界》中的精品,打包由美泉宫事物所交给经纪人。
再由经纪人酌情选则几幅,提交给出版社展览。
安娜从箱子中,取出了一幅画稿。
这种插画画稿的篇幅都不大。
它上面绘画着鸟人和巨人战争的场面——
身后生有双翼的羽人交错的盘绕飞过,在背靠山崖的巨人铁色的皮肤上,流下了鲜血的印记。
伊莲娜小姐已经对侦探猫绘制画刀画时,那种强烈的朴面而来的个人风格非常的熟悉了。
她知道,手中的绝非是侦探猫作品中最好的一张。
然而当安娜亲手拿着画作,零距离接触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的感慨于侦探猫绘画技法的奇瑰艳丽。
似乎画作上涂抹的不是一种颜料,而是一种感触。
太阳是热的,海水是冷的,流淌的血液是热,风是冷的。
而鸟人的翅膀,仿佛是融锡制成的铁片。
似乎是玉石质地,只要摸上去便会触手微凉。
“唔,唔……汪汪。”
奥古斯特用后腿挠了挠下巴,喉咙里反常的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
“你难道不喜欢这幅画么?为什么?它这么美,不是么?还是它对于你来说,理解起来有点太难了。”
伊莲娜小姐似乎听懂了史宾格犬的叫声。
但安娜依然心神集中在手上的画作上,没有抬头。
否则。
她就会发现,自家的小猎犬非常反常的把头低在地上,两只有点傻气的大耳朵一抖一抖的,仿佛在搜索着什么。
在它的前方。
一缕几乎细的微不可见的猫毛,正从画中掉落。
第五百四十章 敌人
“你看,这幅画它让人想起了普罗米修斯。因为帮助人类,祂被悬挂在山崖之上,盘旋着的老鹰不断的撕裂着祂的胸口,啄食着祂的肝脏。唯一的区别是,这位希腊神话中的神明,虽然来自泰坦族,但大概不会和图画中的巨人一般,高大到靠在山岳上像是靠在自家的卧室里。”
“看这幅画,这种海浪,拥有明显的节律性,这种气质……类似于小步舞曲,它的波涛像是音谱的高峰,涟漪则是不同的强弱半音……”
伊莲娜小姐思考了片刻,摸摸狗头,挪动轮椅,把旁边屋角处的一架小的立式钢琴的护板打开。
与众不同的是。
这架钢琴所有低处正常钢琴白键杆的位置,全部是由深色的乌木做的。
而所有正常钢琴代表半音的黑键杆,则又完全由象牙制成的。
黑白琴键的颜色,恰好和常见钢琴黑白琴键的颜色完全对调。
和那只瓷制护手的小猎刀一样,从这架面板上有“舒密尔钢琴公司将这座‘凯尔派’献给伊莲娜小姐,祝她十九岁生日快乐”的金漆喷绘铭牌字样来看。
这架名字叫做“凯尔派”的钢琴,它应该也是一座很有趣的收藏品。
不过,那位过生日的伊莲娜小姐,肯定不是安娜。
舒密尔钢琴公司至今仍然在欧洲很畅销。
但在19年之后,用真正的象牙来制造钢琴琴键就已经是违法的了。
如今别说生产。
按照几年前新的欧盟象牙贸易禁令,这种东西就和东夏对待宋代以前的文物态度一样,连以古董的名义交易买卖都是完全不可以的。
早在安娜的爷爷过十九岁生日的时候,这架钢琴就已经摆在家里了。
宅邸里的钢琴不少。
庄园如今的雇员中还有一位专门匠人,负责维护保养宅邸里上百个房间中的九架钢琴和总计237只各式古董钟表。
钢琴通常是以型号论的。
但某些定制型号的钢琴,或者在音乐厅中的钢琴,会和高端的意大利小提琴的命名传统一样,拥有自己的专属名字。
庄园里那么多钢琴中,只有两只有这样的殊荣。
两只全都由德国舒密尔生产。
一只是摆在正厅里的巨大的九尺三角钢琴“独步天下的选帝候”,那正经是安娜六岁时的生日礼物。
生产商很贴心的把日常弹奏时,更频繁会使用到的延音踏板,换到了左脚的位置。
另外就是这只琴键颠倒的只有83键的小钢琴“凯尔派”了。
凯尔派是不列巅神话传说中的水中小妖精,类似美人鱼,不过她的上下半身可以分别在马和鱼之间互相变化。
安娜伸出了手掌,用指尖做了几个简单的刮奏。
声音不是很准。
有几个键的琴箱击弦柱运作的声音稍微有点闷。
正常现象。
毕竟,这架钢琴已经很久没有调音师调过了。
“奥古斯特,你知道么?我觉得我可以把这些画一幅幅的都弹出来。”安娜歪了一下头,抿着嘴微笑。
她把手里的小画框摆在盖板上的谱架上。
手指放在琴键表面,先是一个C大调的G7和弦,然后转为深刻、沉静的D小调。
音色仿佛是墨绿色的海波。
西方音乐的发展和艺术的发展,是互为光影的双生子。
巴洛克主义、古典主义、浪漫派,印象派……绝大多数美术书上的绘画风格,都能在钢琴上找到对应的旋律。
这完全不是巧合。
它们本身就是完全同源的。
莫奈受到浮世绘的影响,走向了印象派的道路,而印象主义音乐的代表人物德彪西,他的《大海》的灵感来源,恰恰同样也是那幅最为著名的浮世绘版画——《神奈川冲浪里》。
(注:图为1905年首版德彪西的《大海》乐谱发行封面。)
通感——是欣赏音乐和欣赏绘画的时候,都非常讲究的天赋和修养。
有灵性的鉴赏家能够打通视觉和听觉之间的壁垒。
听到音乐时想到画面,看到画面时,脑海中便想到对应的旋律。
有作曲家曾说,最好的音乐搭配上最好的评论家,是需要“看”的。
不需要任何的演奏乐器,大脑就是乐器。
当你看着手中的五线谱,便有乐句在你耳中凑响,就宛如在画展中穿梭一样,直观、细腻微妙的光影在你心中流动。
二十四种不同的大小调,便对应了在画布上作画的二十四种主要的颜色。
从象征着纯净、原始、命运般肃穆的纯白色C大调,到明黄色,阳光般炽烈光辉的E大调,再到如同丝绸质地的微微流淌的红酒的F大调……
纷飞的音符,就是画家的笔触。
安娜说,她能把一幅作品为奥古斯特给“弹”出来,便是这個意思。
她在《油画》杂志社的办公室里便摆放着一只便于收纳的电钢琴。
工作中撰写艺术评论的时候,如果这幅作品能够足够的吸引她。
安娜就可能会写几行,沉思片刻,在旁边的键盘上顺手弹奏两下,对对感觉,然后再写。
优秀的画作,本身就是一首优秀的曲子。
不一定非要优美,甚至可以不好听。
只有一点。
它必须要有趣。
伊莲娜不喜欢范多恩的作品,恰恰是因为范多恩的作品的感觉总是像一团粘糊在一起的混沌墨汁。
像是把火车汽笛、钢铁工厂、收音机的白噪音、履带转动的震颤,全都挤压在一起——有点类似于某种的先锋实验音乐。
但安娜不会把这种感觉称之为先峰实验音乐。
这是对先锋音乐家的不公平。
实验音乐是必须要有思想性表达的,比如二十世纪初,苏维埃就在战争期间,就曾尝试过,通过地下党和工人委员会的统筹,把火车汽笛、工厂的炉子,有轨电车的运转声音……通过严格的时间控制捏合成近似《国际歌》的旋律。
在清晨日出,工人开工的时候。
资本家和大工厂主们以为一切如常,殊不知“英特纳雄耐尔一定会实现”的乐曲声,就已经回荡在整个城市的上空。
那是迄今为止,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实验音乐。
非常具有俄国式的浪漫主义色彩。
噪音可以表达烦闷,沉默在合适的编排之下也可以变得震耳欲聋。
很遗憾。
伊莲娜小姐从来就在范多恩的画作中,感受不到任何的思想性。
范多恩明明是安娜所见过的绘画底子最好的人之一,却要优美没优美,要思想没思想。
单纯只是装的很“艺术”、很“高深”。
看他的画就像是看贝多芬砸琴。
对这种自甘堕落的人,安娜从来是没有任何好脸色的。
猫女士做的就很好。
准确的说。
猫女士是超棒的。
虽然整体的情感投入比起《小王子》的封面画来说,是有所不足的,插画门类通常也很难谈什么高深的思想性。
但至少,她在优美的这一点上,做的从来都是无可挑剔。
《鸟人与巨人的战争》像是德沃夏克的幻想组曲,严谨的旋律带来了希腊神话一般的庄严和静穆,却又蕴藏着童话般的浪漫主义精神。
《夜半宫殿》则像是舒曼。
它带着非常浓郁的童话气质,溶溶池塘溶溶月色,整幅画都迷蒙着粉色的雾气。
到了《出征的战舰》,则又变成了贝多芬的风格,那种强烈的感染力和雄浑的气魄,画布上频繁变换的“笔”触变奏交错在一起,连画风都被渲染出了战争即将到来的鼓点。
……
看这些插画作品,她就像是听到了一场足以让音乐爱好者虔诚的落泪的盛大音乐会。
无数大师和指挥家齐聚一堂,乐曲流转不息。
每一首曲调的终结便是下一首乐曲的开始。
旋律的长度仅仅只取决于安娜的视线在画面上停留的时间。
思维不停歇,音符便不会停歇。
毫无疑问。
在这七、八幅插画画稿中,伊莲娜小姐最喜欢的,肯定是对方曾经发给过自己的那张《女皇》。
艺术造诣上,它不一定比其他几幅作品更高,安娜却爱极了。
它像是海顿,又仿佛是亨德尔。
既具有史诗一般的气质,又接近于庄严的圣咏。
日月星辰一般,在脑海中闪闪发光。
她拍拍手,愉快的做了一个决定。
这些画的画稿,如果成功的获奖的话,可能会被借出去做一个短期的艺术展,最终会和历界获奖作品以及获奖作品的复制品一起,摆放在出版社大楼的展厅里。
其他画稿交给出版社没什么。
这张《女皇》的原稿,伊莲娜决定偷偷的给它扣下来了。
反正猫女士亲口说了。
这是以她为原型绘画的作品,对方一定是不太在意自己这小小的私心的。
“唔……”
奥古斯特委屈的盯着说是要弹钢琴给它听,实际上,自己在那里玩的开心,根本就把狗狗丢到了一边的女主人。
喉咙里咕噜咕噜了两下。
狗狗心里头,现在就很不满意了。
它用挺翘的黑色大鼻子在地上拱啊拱的,原地转着圈,好像嗅到地里黑松露的小香猪,瞳孔中浮现出了明显的犹疑神色。
与喜爱松露的小猪不同,狗狗讨厌这种味道。
超级,超级,超级的讨厌。
史宾格犬做为猎犬和警犬的常见工作犬品种,它的鼻子灵敏到了人们难以想象的地步。
安娜的灵性满满的通感,最多可以把颜色当成音乐来欣赏。
而奥古斯特,却能轻易的颜色当成嗅觉。
是的。
嗅觉。
狗是天生的色弱,它看到的世界有的似是黑白电影里的世界。
但安娜说她们家的狗狗会欣赏艺术品,并非是信口开河。
史宾格犬能用嗅觉来捕捉追踪空气中极微量的气体分子。
它能嗅到尖端的法医实验室也很难分辨出来的的稀释了2000万倍的血液痕迹。
也能嗅到一泳池水里加了一勺醋酸后的味道变化。
画家在画布上不同颜料配方所带来的气味变化,对奥古斯特来说,就像是黑夜中的烛火一样清晰。
鼻子能认出来颜色,自然能认出来些别的什么,比如说——阿旺的毛。
养过猫的人都知道。
猫咪很可爱,但它们在日常生活中的大量的掉毛,几乎是无法消除的问题。
顾童祥一开始不同意养猫,就是担心猫毛在书画铺里乱飘。
顾为经打包画作的时候,阿旺正趴在箱子边睡午觉。
不可避免的,就有零星的几根毛发飘进了打包箱之中。
没有人能注意到这么微小的细节。
但奥古斯特不是人。
它是狗。
是非常非常傲娇的狗。
安娜曾经带着奥古斯特去女子学校参加社会活动,它被寄放在了学校的操场上。
结果。
校园里的小孩子们竟然全都跑去和隔壁班的助教带来的家里养的胖橘猫玩去了。
虽然,奥古斯特比较拽,喜欢呲牙吓唬小孩。
虽然,奥古斯特比较凶,一有外人摸它,它就凶巴巴的狂叫,连奥地利总统都照样要汪两声。
虽然,以奥古斯特的自觉,它是不屑于陪这些小孩子玩的。
……
但这都不是那些没眼光的黄毛丫头们,放着这么帅,这么尊贵,这么漂亮的大狗狗不众心捧月,像是钦见皇帝一样围在众间。
而去找那只除了会打滚、卖萌、撒娇以外,别无他处的蠢猫玩的原因。
尤其是连安娜都忍不住,跑过去抱了抱那只丑乎乎的橘猫,摸了摸它的耳朵说了声“好可爱”。
那时,小主人身上所弥漫的味道,往往是以前给它梳毛时才会出先的。
那是奥古斯特的专属味道。
小时候安娜是很喜欢猫的。
她原本就想挑一只漂亮的贵妇猫养着,是姨妈坚持认为狗狗要比猫更聪明,更懂人性,更能让她懂什么是爱,才买了奥古斯特。
奥古斯特作为一只聪明程度不亚于几岁小孩子的大狗狗。
那一刻,它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打击。
小心眼的记仇记到了现在。
奥古斯特一般是不屑于记其他动物的仇的。
身为一只领地面积覆盖整个伊莲娜庄园,四周几万亩土地、牧场、湖泊和山林唯一的王。
他的势力范围比一般的老虎还大。
可这种味道。
这种妖艳贱货的味道是不同的!
奥古斯特望着地上的猫毛,又摇着尾巴跑到安娜裙摆边,在小腿间蹭了蹭。
心中警铃大作。
“汪汪!主人,你喜欢上别的猫了么!”
第五百四十一章 美协评选
“我们正坐在万德罗博猎人们在盐碱地边用大小树枝搭成的埋伏处,听见了卡车驶来的声音——”
顾童祥斜着眼瞟了一瞟房间的角落里那只亮着红色提示灯,显示正在录像的电视台摄影机。
他努力的又把腰挺直了几分,翻过了一页手中散文集《非洲的青山》的书页,继续用一种非常奇怪的,变调的,好似劣质版人艺话剧演员蒲存昕的声线语调读道。
“——起先,它离得很远,谁也说不出那是什么声音。接着它停了下来,我们就希望根本没什么声音,或者也许这是风声……”
顾为经就坐在爷爷的身边,端着一杯茶歇室里,提供给今年入围国家美协候选名单的艺术家们的免费咖啡在喝。
通常来说。
喝咖啡是不需要吸管的。
但顾为经实在觉得,他迫切的的需要在嘴里叼住什么东西,用来崩住脸上的表情,不至于喷出来。
嘭!
顾为经能感觉到,隔着茶几,他被顾老爷子踹了一脚。
“认真点,摄影机拍着呢,和你讲过了,听爷爷读书,你要有那种,发自内心的尊敬,发自内心的爱戴的感觉。我是大山,我是大海。”
顾童祥压低声音说道,眼神中充满了恶狠狠的威胁,“小子,你现在的表情,像是在看一只猴子。”
尊敬,好吧,尊敬,我懂。
顾为经乖乖的点头。
顾童祥看到孙子这幅模样,觉得实在带不动这种弱鸡队友,只好把爷孙亲子读书环节暂时先告一段落。
从怀中掏出一个实木的雪笳盒,抛给孙子。
顾为经强忍着想要吐槽的冲动。
他打开盒子,抽出一根和木棒一样又大又粗的雪茄烟出来。
顾为经抬头瞥了一眼一边满脸写着“我在盯着你呐,别想偷懒!”的老爷子,无奈的按照对方交待自己的流程。
仿佛非洲原始部落里,正准备围着篝火,举行一连串复杂的祈祷仪式的土著一般。
一板一眼。
先敲击雪笳,让烟叶变得紧实,然后小心翼翼的用雪茄刀,剪掉它的头部,让里面烘干压紧的烟草叶露出来,又拿起打火机。
据说是为了防止打火机里的煤油的刺鼻味道,玷污雪笳原始的风味。
所以顾为经在顾童祥威胁的目光下,先用燧石打火机引燃了烟盒里放着的雪松木片,再用木片温度适中的外焰,一点一点的旋转着点燃了烟草。
终于。
顾为经捏着脑门,双手托着雪茄,递给了爷爷。
“为经啊,你的心乱了。”
谁知。
顾老爷子拿过了雪笳,却并不抽,非常不知好歹的批评道:“心乱了,点出来的味道就不好。”
他盯着手中缓慢燃烧的香烟,好似生活中已经经历过了孙子成百上千次相同的侍候,一丝一毫的错漏,都逃不出他的慧眼。
又好似得道高僧盯着井边绿苔横生的纹理,似乎有精妙的禅法,即将被他道出。
“爷爷教导过你,不是么?一言一行,都应该有它的法度,真正的绅士,应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神不动,心不摇。知道错在哪里了么?”
顾童祥等待了两秒钟。
见孙子没有答话。
只好自己发挥了下去:“我不教过你么?不要小家子气,这种古巴手工雪笳虽然并不昂贵,但依然要郑重以待,必须要多剪一点,才能让中部的笳衣充分的参与燃烧,第一口下去,便能感受到那种中美洲咖啡豆般的味道。”
顾童祥让烟草在手中缓慢的燃烧。
“我知道,这是你人生中第一次有机会入选国家美协,但急躁没有用,等待,足够等待才能酝酿出最好的味道。”
他以纵横捭阖的姿态,批评教育完了孙子。
推开椅子,站起身,走到茶歇室的角落。
打开窗户。
顾老头以扛着相机去公园打鸟玩的经验,评估了一下逆光的角度,调整了下站姿,然后叼住雪笳深深的吸了一口。
“Delicious。”
顾老头弹舌,发出了一声正宗的伦敦音。
在喷涌的白色烟雾中,给摄影机的镜头留下了一个明暗光亮交错的视觉剪影。
顾童祥觉得自己简直帅爆了。
而顾为经那边,觉得他已经很努力了,但他实在真的要蚌埠住了。
……
今天是国家美协一年一度评选审定新的入会会员的日子。
候选人都应邀来到了美协的总部办公室大楼。
场面不小。
电视台的派了记者和导演团队来,包括给艺术家们提供休息的茶歇室里都布置了摄像机。
据说。
他们要把今天的场景剪辑出一个专题的短记录片来,就叫《艺术家之日》。
顾童祥摩拳擦掌的很是激动,但顾为经本来是对这件事没有太多兴趣的。
他很忙。
更何况,他虽然履历很硬,可苗昂温身后毕竟有着豪哥做为推手。
真跑过来。
谁是红花,谁是绿叶,不到最后是说不清楚的。
以前的他,肯定就在家里等结果了。
但是几天前,和胜子小姐在孤儿院里的交谈,一定程度上改变了顾为经对待生活的想法。
练画是没有个尽头的。
他觉得让自己松驰下来,多去拥抱生活。
不管好的坏的,都是人生的一部分。
多多的聆听市井的烟火气,等待着人间喧嚣扣动心衔的那一刻。
然后——
顾为经就觉得,从今天以后自家老爷子在他心中形象,完全都不忍直视了。
从开车来到美协总部的路上,顾童祥就像是变了一個人那样。
今天气温超过了30度,顾童祥却还是泡泡纱的衬衫,夹克西装,布洛克皮鞋,不光是顾老头自己这么穿,他也要求必须顾为经穿的非常正式。
从停车场到办公室大楼这短短两分钟没有空调的路程,顾为经都觉得自己好像是做了一次从头到脚的蒸气桑拿。
“海明威先生,向您询问一件事,我喜欢看武侠,刷老年人短视频的爷爷忽然失踪了,请问您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么?再找不到,我就要贴寻人启示了。”
顾为经跟着顾童祥走到窗口,就又被从打开的窗户里扑面而来的热气熏了一个跟头。
看着额顶的秃头都被快到中午时分的炽烈阳光,晒的亮的像是电灯泡一样,却毅然决然的站在高温下,一动不动的摆POSE的顾老头。
他实在忍不住,站到老爷子身边,看着窗外,低声吐槽道。
“伱懂什么,你们年轻人不都说么,热是一时的事情,帅是一辈子的事情。”
“有必要么?恕我直言,我们爷俩也很有可能,今天就是跑来纯粹的走个过场的。”顾为经在旁边提醒道。
“至于么?”
顾为经把自己的位置摆放的很清醒。
国家美协的名额,毕竟关系到一些世界级超级大展的国家馆保送机会。
五千万总人口里,就有那不到五十位的美协会员,或者用欧洲一些国家的称呼方法——艺术院士。
这种机会还是非常非常的紧俏的。
在场的十几位候选人中,仅仅只有一位候选人,能成为国家美协的正式成员。
理性分析一下,顾为经觉得这个机会最终会落在他自己头上的概率不超过3成……剩下七成?那自然是人家苗昂温的。
并非顾为经有意看轻自己。
虽然宣传的本次入会审核多么多么的公正透明。
但是嘛。
还是那句话,苗昂温身后站着豪哥。
谁真信黑社会会给你讲公正透明,谁就简直傻的可爱。
这不到三成的概率。
有两成半还是看在电视台会跟踪报道,内幕操作未必敢太露骨的份上。或许这次的跟踪纪录片,也是豪哥给苗昂温铺路的一环。
但客观上帮了顾为经很大的忙。
他在艺术方面的优势全方面碾压苗昂温。
越透明,评选规则越清晰。
他的胜算就越高。
剩下的半成,则是国家美协毕竟是一个国家的艺术家的最高代表。
能混到这份上的人,也都是很有社会身份的。
你有你的人脉,我也有我的人脉。
有人愿意听豪哥的话,那或许,也有人愿意卖曹轩的面子。
国家美协的评选委员会里,是还有几位算得上德高望众,有一定国际声望的大佬。
关键是人家也不生活在仰光。
他们未必会一定要卖豪哥这种地域教父面子的份上的。
当然。
这么多因素都加起来,能有三成的机会,也已经非常不错了。
还是那个道理。
苗昂温签的是立体空间画廊,顾为经签的是马仕画廊怎么样?
给苗昂温写推荐信的是二线评论家,看好顾为经的是曹轩又怎么样?
你说的是艺术行业的规则。
人家可以不跟你讲艺术行业的规则。
笑话。
对黑社会来说,拳头大,才是唯一的规则。
要是没有这些有利条件,今年的评选完全是一个黑箱的话。
顾为经觉得他们爷俩直接就可以收拾东西,现在就回家了。
上交上交材料。
也单纯的只是尽力为了帮助自己的吴爷爷证明一下清白,能起到的作用仅此而已。
他不知道自家老爷子为什么那么信心满满。
反正他对入选国家美协的这件事,是比较悲观的。
“至于么?把么去掉,当然至于。”
“如果你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能入选,不像个大艺术家的样子,别人凭什么相信你能入选?”
顾童祥风轻云淡的吸了口烟,瞄了一眼孙子。
“你还太嫩了。包装,包装很重要。”
“至少,混混镜头也是好的。社会对艺术家的容忍度是很高的。你可以酷,你可以帅,可以拽,可以‘坏’,甚至可以有点尬。”
“但唯一不能容忍的就是你很无聊。”
“因为这个社会本身就很无聊,大多数人的工作本身也很无聊。他们不会期待着,在艺术家的身上,看到一个无聊的影子。”
“都是两条腿、两个膊子顶着一个脑袋的人。尤其是搞现代艺术涂鸦的,一张白纸上点一个点,你觉得有多少人能看懂?凭什么人家要花几十万美元来买你的白纸,不自己回家往纸上点个点来看?”
(图为著名极简主义艺术家罗伯特·雷曼的油画作品“白布”,本幅画的纽约大拍最终的拍卖成交价格为1.3亿。)
“至少有一点,想想看,如果你是纪录片的导演,你回去剪片子的时候,你会喜欢给一个等待时间,低着头在那里刷Tiktok短视频的无聊老头子。还是会喜欢一个温情脉脉给孙子读海明威的知识分子爷孙多一点镜头?”
“哪一种,又更加符合公众心中对于艺术家的期待?”
顾童祥邪魅的一笑,推了推领口打的一丝不苟的温莎结:“小子,看在你是我孙子的份儿,爷爷教你个乖哦。在绘画的作品上想画出‘范儿’来,既苦又累。而在镜头面前,想让观众觉得,这家伙tmd真有格调,就要容易许多。所以,你就算装,咱也得在镜头前装出‘范儿’来,不怕别人骂你,骂你,起码也有讨论度。顶级大艺术家谁没有点争议啊?艺术行业怕的是遗忘,忘掉你了,你就真的死了。”
“人靠衣装马靠鞍,所以为经,把腰给我挺直了!范儿给我端起来。拿出老子是未来的艺术皇帝,是万千少女的灵魂导师的气场来。我私下里一直觉得,那位油管视频里,那位安娜·伊莲娜小姐,对范多恩的评价过于吹毛求疵,也过于站着说话不腰疼。”
“《了不起的盖茨比》里说,当你在评价别人的时候,多提醒提醒自己,世界上不是谁都有你的条件的。那伊莲娜小姐是谁?她生下来就是亿万富豪,住在宫殿里长大。所以她仙气飘飘的没有一丝烟火气。五十亿刀抬手就捐了,捐了五十亿,她还是这个星球上最有钱的人之一。”
顾童祥淡淡的叹了口气:“她这样的人,是不会懂普通人想要成名的渴望与艰辛的。范多恩有什么?范多恩的一切都是他自己打拼来的,装腔作势又怎么样了?名气就是他最大的依仗,他当然要装。”
“行业里搞皇帝新衣的人多了去了,装的好也是有一种本事。能骗的全天下的人都觉得你是艺术界的巨星,那你就是下一个伟大的达芬奇。范多恩为了他的‘范儿’装了二十年,那位评委小姐非要跳出来说他没穿衣服。她不结死仇,谁结死仇啊。”
第五百四十二章 顾逼王
“您竟然还看过菲茨杰拉德?”顾为经大感震惊。
“竟然,什么叫竟然?你爷爷我看过的书多了去了,你以为我只会看武侠么?再说了,看武侠的就比看菲茨杰拉德的低人一等了么。屁话。”
顾童祥叼着烟卷,站在窗边不屑的直哼哼。
老头斜了自己孙子一眼。
“武侠高深着呢,你什么时候能看读武侠,懂了金先生书里对国际左右派之争的隐喻,在乔峰大战聚闲庄里,读出了香江的局势,读出了《明报》和《大公报》之间的报业争端,再说你读明白了武侠吧。”
顾童祥非常老江湖的抽了一口烟,拍了拍顾为经的肩膀。
“小子,你太年轻,拥有的太轻易。所以你不懂。我不是说你能走到这里不厉害,而是你十八岁时,就签了大画廊,就坐在国家美协的茶歇室里吹着空调,喝着咖啡,所以伱还是不明白那些真正苦画家的心境。”
“你看,咱们今天从家里开车来这边,用了半个小时,原来国家美协的旧办公室,就在仰光河东边那里,离咱们家的书画廊,也就十几分钟走路的距离。我年轻还是个小伙子的年代里,收画的时候,经常从它的门前走过。”
“而我当作为受邀嘉宾,真的走进这里的时候,我的头都已经秃了。”
“转过头去看看,别太明显,对轻轻的——你看那边那个穿笼基(缅甸传统长袍)的,对,你在仰光城市里,见过几个穿这种打扮的在街上晃悠的?你再看看,左边那個打扮的跟火云邪神似的,在那里吸着烟,晃悠着人字拖的。有病吧?这老头就那么热么?就算是热,求求您穿双凉鞋好不好,哪里有趿着双拖鞋就在这种场合转悠的啊!”
顾童祥微微一笑,望着这“群魔乱舞”的场面,仿佛已经洞穿了大家的心理。
“他们是不重视这种场合么?不,恰恰相反。他们非常非常的重视这次机会,哪怕是知道自己肯定是没啥机会入选国家美协,是来陪跑的,他们依然穿上了自己的‘战袍’,把范儿端了出来,把个人IP塑造的劲头拿了出来。哪怕只是短短的几秒钟的镜头,也是他们存在过的证明。”
“你这样的什么都不想做的,才是真正不重视这个场合。”
“虽然缅甸这个国家又穷又破,虽然这里乱的就恨不得没停过,艺术产业根本就不太受重视,虽然……但这毕竟是一个五千万人口的国家。我从一个小画家,到今天坐在这里,和你这样的人一起喝咖啡,其间耗费的是我一辈子的时光,不光是我,这里的很多人都是如此。”
顾童祥拍拍秃的光亮的头顶,郑重其事的整理整理衣领,唏嘘的吐了口烟。
“多少年了,我都记不清,多少年前,我就盼望过,自己能出现在纪录片里了,为经,我也曾有机会风光过的。”
这一刻。
他的样子不像是不成功的海明威老COSER,也不像是孙子挥舞着皮鞭驱赶的练画,在那里哼哼唧唧想跑出去玩的老头子,反而深沉沧桑的像是退隐多年的老江湖,老剑客,时隔多年以后,再一次的提剑在手。
顾为经看着爷爷的侧脸,白色的雪笳烟气弥漫缭绕,好似围了一条雪白的围巾。
从这个侧脸里。
顾为经真的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个收音机里放着《上海滩》,脖子上挂着一条毛巾,穿着黑西装,开着新买来的二手百万豪车,从仰光河的河堤上潇洒驶过的那个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年轻人的影子。
那时候的顾童祥远比今日年轻。
那时的顾童祥,也还没有秃。
顾为经忽然意识到,自己对于老一代人的态度,他们的人生经验,或许确实有一点过于轻浮了。
顾童祥老说孙子应该多和他学着点。
他这辈子是从吃不饱饭的最低层,一路摸爬滚打上来的。
在艺术行业里远远谈不上什么功成名就。
但在仰光,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勉勉强强、马马虎虎,也能称的上半个人上人。
顾童祥对艺术行业的解读,肯定不是什么一语动彻的至理名言,或许一定程度上失之偏颇,但视角里定然充满了个人丰富的人生经验。
有点类似于,黑人社会所喜欢讲的那种“街头智慧”。
顾为经意识到,他刚刚哪里觉得古怪了。
“老杨”。
他在自己爷爷的身上,隐约看到了老杨的影子。
老杨教过自己装逼。
爷爷也在教自己“装逼”。
纵然老杨油,老顾秃,但这两人一个个在正式场合,不管生硬与否,都在那里装逼装的飞起。
不是偶然。
顾为经发现他印象里,整个国际社会高端艺术圈里的大咖们。
一时间,他几乎很难在脑海里找到任何一个真正意义上“不修边幅”的大师。
装的不修边幅、看似不修边幅和真的不修边幅的区别是很大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个人形象IP。
达米安·赫斯特,大皮衣,小链子,或者从头黑到脚的定制西装,明明是个大艺术家,早期有些采访的现场照片,打扮的酷似施瓦辛格终结者。
搞波普艺术的那帮人更不用说了。
草间弥生九十多了,却是位超级潮的老太太,潮到穿着打扮一般人接受不了的那种。
安迪·沃荷的穿搭相对会比较的正常,但他大概是服饰穿搭对整个西方社会影响最大的一位艺术家了。
如果是不订男装杂志,不了解时装行业的人,可能很难意识到。这位大咖不仅仅是波普艺术运动的教父,也是时装运动的教父。
严格意义上来讲,他在服装行业的地位,大约也就是顶多顶多,略弱可可香奈尔或者老佛爷一线的那种,并不会比诸如披头士乐队这种摇滚巨星,对整个男士着装文化的影响要小。
安迪·沃荷号称小鲜肉绅士的祖师爷,你翻看任何一本常见的男装书籍,比如说《绅士着装圣经》、《男士风雅》、《绅士》、《服装百年》,一般来说会分为意、英、美欧洲三派服装文化。
意大利绅士着装文化的代表性人物比较杂,举谁做为例子的都有。
英国派将绅士服装沿革的时候,一般绕不过去的名字就是爱德华七世和几个勋爵,亚洲的刊物则会喜欢拿詹姆斯·邦德这种英国象征举举例子。
到美国这边,代表性的西装文化符号,一个是布鲁克斯兄弟公司这种藤校风服装的代名词,另外一个,就是安迪·沃荷了。
人家也就是死的早,否则,他如今要是跟随风尚搞跨界服装潮牌的话,根本就没有范多恩这种人饭吃的。
顾为经越是细思,越是觉得爷爷那句“画的艺术难,装的艺术简单,要把范儿端起来”,很值得玩味。
这事儿甚至都不是近代才有的现象。
魏晋名流文士一个个寒冬卧冰,盛夏煮火,行为艺术搞的飞起,打开《世说新语》,描述这些人有思想水平的方式,满目都是这些人如何如何长的帅,谁谁谁号称半夜不睡觉乱转悠遇鬼了,谁谁谁皮肤保养白的跟神仙一样,连皇帝都跑过去在他身上一阵乱摸,倒是清谈到底真的谈出什么学术成果来了,史家记录的反而较少。
搞的民国期间,人家鲁迅先生专门为了这件事写了一篇很长的评论文章,非常有建设性的怀疑,这帮人一个个是不是磕五石散,磕药把脑子磕坏掉了。
西方社会也没好到哪里去。
文坛领袖雨果的《欧那妮》在巴黎剧院上映的时候,全巴黎的艺术家和诗人都来为他站台,按当时报纸上的说法,场面十分“群魔乱舞”,有穿的像是亨利四世时代的,有穿丝绸连体睡衣的,有打扮的像是个渔夫的……
最过分的是雨果的好友诗人帕尔·菲尔歌蒂耶,专门找裁缝定做了一身Blingbilng的亮红色紧身马甲,在人群中为雨果摇旗呐喊。
天可怜见,这么风骚的装扮,你二十一世纪走到大街上,别人都未必能忍受到了。
更何况社会风气非常保守的1830年?
搞得往后三十年,全巴黎的市民都用“红马甲”来代指这位诗人艺术家。
据传,当时正在剧院二层贵宾包厢里的马蒂尔德公主,巴黎著名的文艺沙龙女主人,非常损的和闺蜜吐槽了一句,“今天,我看到了全欧洲的各个时代的衣服,在这些先生们中,我唯一没有看见的就是一个正常人类。”
很大程度上,艺术家的外貌投资,也是职业生涯的自我升值的重要一环。
与那些已经可以被归到行为艺术门类里的名人大腕们相比。
顾老头这种喜欢狂抹米诺地尔生发剂,拿本散文集在摄影机前COS海明威的和那边晃悠个人字拖鞋COS“火云邪神”的,倒也真的不算过分。
“都和你说过了,你要和你爷爷学习的地方有很多。”顾童祥得意非常的昂脖一撸秃头,“就算今天真是纯粹的陪跑来的,打扮的体面一点,咱爷俩也没损失对吧。”
“不说别的,你看那个姓苗的小瘪三,不就被咱爷俩唬住了?”
顾童祥侧过头,微微一努嘴,得意的笑。
【我因为过于正常,而和四周人显得格格不入.JPG】
这句话可以生动形象的概括小苗同学此刻的心情。
与站在窗边太阳下,穿着三件套正装,摆着造型,热的直冒汗的顾氏爷孙不同。
苗昂温微微紧了紧身上套头衫的衣领,觉得茶歇室的空调开的格外的冷。
四周的大叔大娘,大爷们,都是人精一样的人物。
有的早就洞悉了顾童祥骗镜头的小心思,在那里看破不说破。有的在微微冷笑,还有的在内心中懊悔“海明威和雪茄,怎么还能带道具带孙子的!裁判,裁判呢!我举报他他妈的犯规。老子怎么没想到,让这老王八蛋给装逼装到了。”
但可怜的苗同学和顾为经一样,他哪里见过这种路数啊!
他都看傻了。
他也……自卑了。
如果有平凡的工薪阶层的家庭,或者农村来的孩子,有机会就读顶级的学校或者贵族私校的话,就会懂。
虽说真正的强者是不在乎环境的。
但也不应该用强者的标准,老要求世界观还没有定型的小孩子。
未成年人难免会有攀比心和虚荣心,能做到比学习不比家境的都是很牛逼的人。
大多数人都不是那么牛逼。
比如说,苗昂温。
又比如说,顾为经。
所以,德威虽然是本地非常好的学校,但客观上家庭条件的差异,是难免让他们心中有一些不能说的自卑感的。
而自卑的人,往往又会比较敏感。
顾为经还好,因为他有酒井胜子。
即使遇到酒井胜子之前,他身边还有莫娜。
客观上说,固然莫娜在心中把他当成PlanB,但珊德努小姐真的不是什么恶毒女孩,她只是比较清醒。
相反。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以来,莫娜都是那个能够给他带来温暖的好朋友。
而苗昂温,他内心中的自卑感,就要比顾为经深重的多。
苗昂温经常会告诉自己,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去面对过去。
他是一个出租车司机的儿子,顾为经不过是一个艺术品小摊商贩的孙子,连老爸都润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他能应付的了,在得到豪哥的赏识后,他已经变得足够强大,去放下这一切。
结果——
见鬼,这TMD的是什么?
你们家艺术品小摊贩这么拽的么,大热天还穿西装,打领带,在家中的消遣是……抽雪笳和给孙子读海明威?
这也太有逼格了吧。
“原来我们不一样。”
越敏感的人,想的越多。
唐宁的嘲讽戳中了顾为经内心的敏感点,所以他在植物园里画着画着就给画崩了。
老顾同学的逼王行为,也有点戳到了苗昂温的内心。
人们说,知识份子的温润气质,和三代才能养出一个贵族一样,都是要从小培养的。
会不会是因为自己没有顾为经的家庭环境,才让豪哥更欣赏他?
会不会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蔻蔻小姐才那么喜欢他?
苗昂温在脑海中浮想连篇,想起自己给别人开车的父亲,不由得紧紧的抓住了自己的袖子。
第五百四十三章 两个人
有些人是白天鹅,有些人是丑小鸭。
但丑小鸭变成白天鹅的故事,根本的决定性因素,不是它跟在鸭妈妈的屁股后面学走路学的卖力。
而是因为那原本就是一只鹅蛋。
要是纯种的小鸭子,在岸边再努力的练功,再如何扑腾扑腾乱叫,仍然完不成走上人生巅峰的华丽蜕变。
从这个角度来看。
安徒生充满粉红色泡泡的《丑小鸭》的故事,仍然无法超脱于阶级的局限性,没有小朋友们初读时,想象的那样美好。
苗昂温就觉得自己是一只丑小鸭。
整个德威校园里唯二的两只丑小鸭之一。
剩下的一只……那自然是顾为经。
不管愿意承认与否。
他在心里知道,自己对顾为经的看法很是复杂。
如果你的身边有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不复杂呢?
拈酸吃醋者有之,妒火中烧者有之,轻蔑不屑者有之……在这些堆积在心底的复杂情绪的最底层,层层翻开,他就会发现,惺惺相惜者其实也有之。
说一句五味杂陈,并不为过。
所以。
他知道莫娜和顾为经分手后,才会专门等在路边说,对她那样一番话——你看吧,你这种人勾搭别人,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苗昂温讨厌顾为经么?
当然。
何止是讨厌,这个词汇形容的也太轻松了。
他恨极了顾为经。
可人是一种情感非常复杂的动物。
当你那么刻骨的讨厌一個人的时候,胸中也不是除了恨以外,别无他物。
连苗昂温自己都搞不太清楚。
那一天,他在面对莫娜的时候,到底胸中翻涌的是什么样的情绪。
报仇打脸的快慰?
落井下石的幸灾乐祸?
亦或者……
有那么一瞬间。
他其实真的只是代入到了顾为经的处境中,觉得他变成了那个被抛下的人,所以堵的慌。
所以,有些话顾为经不说,他一定要去说?
苗昂温总是觉得,看顾为经的时候,像是在看一面镜子。
在整个四周遍布公子千金的学生时代,只有他们两个人是不同的。
努力。
拼命的努力。
他觉得,在骨子里的最深处,他们两个人其实是一样的。
都是一样泥腿子,都是一样的充斥着愤怒,也都是一样的燃烧着对贫穷,对生活,对社会不公平的不甘心,都一样的相信——
终有一天,他们将会依靠着自己的双手,实现阶层的跨越,把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物们拉下马。
凭什么别人生下来就能做仆役环伺的老爷夫人,他们自己就做不得了?
你漫长的人生中,会遇上有些人,你们本来可能会成为很好的朋友,但在故事的最后,却变成了相看两厌的敌人。
他和顾为经就是这样的例子。
苗昂温觉得,这不是他的错,错的是顾为经。
因为他选择放下了愤怒。
顾为经明明可以成为踩过荆棘,勇敢穿过泥浆和沼泽,像折断草芥一样撞断前进的路上一切敢于阻挡着自己的灌木,最终扬鼻咆哮着冲出森林的白象。
他却不再愤怒了。
他被学生会主席小姐的笑脸和生日小蛋糕给驯化了,也被这个世界循规蹈矩的规则给驯化了。
太可笑了。
生活在此间底层的穷人,除了拥有愤怒和不甘,和打破一切往上爬的决心,还能拥有什么?
这个世界唯一的规则,不就是弱肉强食么?
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犯罪了会受到惩罚的人,一种是犯了罪不会受到惩罚,且还能得意洋洋的惩罚他人的人。
九年级时的外国名著文献阅读课上,《卡拉马佐夫兄弟》里,大文豪陀思妥耶夫斯基,他不是已经把这件事写的明明白白了么?
年级里选了那门课的人,一共只有七个人得了A。
苗昂温很清楚的知道。
其实莫娜·姗德努的作业,是顾为经帮忙做的,而剩下的四个人的作业,都是苗昂温给帮忙搞定的。
所以,其实整个学校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把书单和各种阅读材料,从头到尾的读完了。
这事上,苗昂温总共赚了810刀。
写的报告替一个人拿A,赚200刀,三个是找他代写作业的“老顾客”,按惯例打85折。
毕竟是总结报告,A级成绩是按班里总人数的比例来定的。
还有一个没拿到A。
所以退还一半,只收100刀。
你看,苗昂温从来都会在心底把账算的一清二楚。
连价目表都详细极了。
德威是很好的资源池,这里有钱人多的去了。
200刀是穷人平均两个月的薪水,可能也只是学校富哥们在CSGO里随便买点饰品的钱,连换个新苹果的零头都不够。
您玩您的游戏,我写我的作业,大家都有美好的未来。
钱货两清,很公平。
别看苗昂温在学校里被人吆五喝六的,又是替人跑腿,又是替人作弊的,是个唯唯诺诺的小跟班。
实际上苗昂温真的以此赚了很多钱补贴家里。
收入比一般的仰光都市白领还要高上不少。
顾为经呢?
他读甚么了!把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顾为经可怜的把自己变成了人家的资源。
他帮莫娜一起完成作业,收获了什么?烤外面一美元能买两个的手工小蛋糕吃?爱与尊严?
别逗了。
爱情是有钱人才能玩的游戏,没有打动不了的心,只有打动不了的价码。
感情就是一个大天平。
伱身上的资源越重,你能够要求的也就越多。
他对莫娜说“睡你一晚,要多少钱的时候?”,心中就带着一种报复性的嘲弄和审问。
苗昂温一直都不喜欢莫娜。
莫娜这样的人,只要你的出价足够,远远超过她为自己情感价值标定的价码,她就能任你予取予求,她就会玩得尺度大的你不感置信。
相反。
你如果没有带不来足够的价值,她也会不带有一丝留恋的把你抛弃掉。
西河会馆里,那些漂亮的女孩,无论是本地人还是外国人,不都是这样的例子么。
装什么冰山女神啊,又当婊子又立牌坊。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生活环境决定一个人的人生态度。
越偏激的人,越不喜欢美好的普世价值,把道德和归驯混为一体,为自己的行为找到可以辩解的理由。
苗昂温四周的生活又堕落,又糜烂。
所以苗昂温心里,他从来都选择性的看不到莫娜身上的那些闪光点,把爱情当成不值一提,可以踩在脚底的事物。
他觉得自己找到了虚伪道德下的世界真理,而这个社会正一次又一次的在不断证明着自己的正确。
顾为经放下了愤怒,把自己从一只野性的大象变为了千金小姐牵在身边的小绵羊。
他变得温顺且乖巧,忘记了自己曾拥有撞破一切的力量,被社会的条条框框制约的寸步难行。
没了愤怒也就没了生命力。
人家莫娜把你丢下的时候,也不会多看你一眼。
而,他自己,苗昂温,在合适的时间里做出了合适的选择,所以他一步登天。
苗昂温心中有一万条理由,来说服自己要远远比顾为经更强,做的更好。
但他只有一个问题,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都没太想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都喜欢他?而不是自己。
不管是否是利用,莫娜曾经喜欢他,却对苗昂温只有奚落和嘲笑。
蔻蔻又是什么情况呢!
蔻蔻把喜欢他都写在脸上了,却看都不愿意多看他一眼。
颜值?
顾为经长的比他好看吧,大概,至少比他白净。
但也没帅到多么英俊的地方去。苗昂温完全不相信是这个理由的。
女孩子他还可以在心中获多获少的找到一些“肤浅”、“不理解真正的男人”这样的理由。
豪哥呢?
苗昂温是那么发自内心的崇拜着豪哥,但连他自己也不得不面对一件事,哪怕到了今天到了现在,比起自己,豪哥还是要远远更为喜欢,也更为欣赏顾为经。
甚至豪哥都根本不屑于在他面前掩饰这一点。
凭什么?为什么?
苗昂温觉得顾为经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质。
他告诉自己这没什么的。
大家都是一样的丑小鸭,就算顾为经身上见鬼的有天鹅的气质,他凭什么不能有。
这一点是苗昂温这么长时间以来,世界观的基础。
现在。
基础受到了严重的挑衅——
妈的。
会不会大家的鸭蛋品种不太一样啊?
顾为经是不是颗天鹅蛋,他不太清楚,但苗昂温真被顾童祥唬住了。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顾童祥,自然不知道,顾老头在家里死皮懒脸,哼哼唧唧不想画画的样子。
至少在此刻。
老顾逼王抽着雪笳,在那里跟顾为经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样子,确实挺天鹅的。
虽然是只秃了头,掉了毛,咯咯乱叫的又老又丑的天鹅。
但毕竟看上去,就和正常人类不太一样。
苗昂温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
“就算如此……就算如此……那又怎样。”
苗昂温看着顾为经窗边的背影,在桌子底下,把纸杯捏成一团。
“就算你真的是tmd是天生的艺术家胚子又如何,你选错了路。就算你是天鹅,我是小鸭,今天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也是我!是我!”
苗昂温在心中咆哮,把牙齿快要咬碎了。
“论人脉,论资源,你哪个比的过我。在你拒绝了豪哥的那一天,天鹅也照样只能被煮着吃了。”
吱拗——
就在苗昂温在脑海里胡思乱响的时候。
茶歇室的大门被从内到外的推开了。
“欢迎。”
一个看上去像是会议女主持的人,打开了门,站在门口。
“各位老师们,理事会那边的入会投票结果,已经出来了。请大家跟我来吧。”
腾!
几乎是一瞬间,茶歇室里装知识份子的,装放浪不羁的,装疯的,装傻的,装朴实,装不在乎的在那里摆造型的众人,神色间都有了明显的变化。
大家神情冷肃,甚至可以说是“杀气腾腾”的跟在女持人的后面鱼贯而出。
朴、朴、朴、朴……这是笼基长袍大哥的小布鞋踏在地上的声音。
哒、哒、哒、哒……这是“火云邪神”大爷,踢踏着人字拖,在走廊瓷砖上发出的声音。
踏踏、踏踏、踏踏、踏踏……这是紧紧拉着孙子的顾童祥爷孙的四只皮鞋,一起落在地上的回音。
仿佛某种奇怪的双人舞步。
在好似疯人院开闸般的群魔乱舞的步伐中。
顾为经和苗昂温的视线在空中交错了一瞬间,然后,又彼此扭开了头。
……
顾为经来到大楼四层一个很像放映厅的美协内部小礼堂的时候,不清楚是否是心理因素的原因。
他觉得现场的气氛有点奇怪。
一位头发斑白的胖老头已经站在投影幕布边的主席台上了。
老人带着玛瑙框的眼镜,留着半指长的小胡须,抛光的棕色皮带被小肚腩微微的顶起。
他认出了对方的身分。
一位姓黎的绢画艺术家,前些年一直在法国巴黎做些国际工作,也是美协的几位副会长之一。
顾为经此前在本地艺术新闻相关的报道上,经常能看见他。
在这里见到了这位黎副会长并不值得大惊小怪。
奇怪的是,如果顾为经靠人像采风锻炼出来的察言观色能力没有跑偏的话——
这位黎副会长望向他们这些候选人时,脸上的神色,似乎有点……便秘般的纠结?
此外。
顾为经知道,国家美协的高层,应该在茶歇室等待的时候,进行完了关于新会员资格审定和投票。
不知什么原因。
礼堂内,他除了主席台上的黎会长以外,并没有看见其他美协高层的身影。
古怪。
到场的基本上都是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油条,能够发现问题的,肯定不止顾为经一个。
几乎进门的一瞬间。
包括他的爷爷顾童祥,很多人的神色都有片刻的迟疑和困惑。
“我们这就开始了哈,2023年度缅甸国家美术协会……”
黎副会长似乎根本没有等待大家落座的意思,等人一进门,就用卫生纸擦了擦额头,给摄影师那边打了个手势,便自故自的讲了起话来。
第五百四十四章 美协资源
黎副会长的前半个多小时的讲话,实际上略微有些无聊的。
美术协会也是官僚机构。
既然是官僚机构,通常就不会是因为成员多为艺术家和文化学者,就被艺术属性取代掉了官僚属性。
小礼堂的内部。
除了黎副会长这位美协高层和顾为经这些候选会员以外,也还有其他的观众,比如旁听的学者,评论家,甚至从市立小学拉来的学生观众啥的。
说白了。
今天这场会议,并非只有评定新成员入会资格这唯一的主题。
电视台那边的录制团队,名义上也并非是只为了新会员评选,这单独一个拍摄内容而来的。
开个会,投个票,最后再在主席台上报個结果。
就算再怎么填充镜头,还是很难撑的起一部要在电视台里播放的短纪录片的体量。
这个《艺术家之日》的纪录片的拍摄主题,实际上是国家美术协会一天繁忙的工作内容。
就算豪哥是想为苗昂温铺路,也得找个由头来。
台里领导拍版通过录制计划的时候,算是和电视部门和美术部门联合到一起,搞的政府文宣活动。
只是一年一度的国家美协新成员的资格审议,碰巧算是今天的一项颇有看头的工作重点。
就和环境保护纪录片,拍完山山水水的,最好最后再来场狮子打架。
营销个噱头,拉拉观众的关注。
先是些上半年的工作回顾总结。
再是些下半年的工作安排展望,如何继往开来啊,如何在混乱的环境中,不能忘记艺术的力量,牢记艺术是美与力的结合,能够扶拂平人们内心的伤痛……无非是这些老生长谈的内容云云。
主席台后面的胖老头的发言,像大多数学术官僚的发言一样。
冗长,千篇一律,且十分无聊。
甚至连只要不上学,出来搞集体活动就很开心的小朋友们都鼓掌鼓的困了。
若非小学生不让带手机,各种类似堡垒之夜,或者我的世界的游戏音效,就肯定在台下响成一片了。
连胖老头自己,都反常的讲的提不起来太多兴致。
倒是额头上一个劲儿在那里出虚汗。
正常情况下,主席台上黎副会长,是不会表露出这样的精神面貌。
其实也像大多数做报告的学术官僚一样。
往日里不管台下听讲的人无聊不无聊,台上开讲的人,多数情况来说会是挺“嗨”的。
毕竟。
学者会在大会场里做报告的机会,或者能以美协副会长的身分代表部门在台上做发言,算是一种对你个人能力或者社会地位的认可。
尤其在艺术行业中,社会地位几乎可以等同于金钱。
这位黎副会长,更是协会内讲话的一把好手,以爱讲话,能说会道闻名。
他曾经以官方代表团国家队的身份,参加过一次威尼斯双年展和几次别的国际超级大展。
虽然结果不出预料的是颗粒无收,但是嘛,一幅画能卖几百万美元的顶流画家,在这样的展览上折戟沉沙的多了去了。
谁又能强求他什么呢?
他只是一个国际上的三线往下的画家而已,勉勉强强算是达到了国际画家的及格线。
这样的声望,可能还纯粹是那几次国际展览的履历的带来的。
说句不太好听的实诚话。
随便从路边扯个没学过画画的普通人,丢去威尼斯双年展这种,无论是美术界还是电影界,都算是超一流的竞赛单元。
溜达个一圈,逛一逛,在艺术家的“化龙池”里随便泡上两下。
就算没有那个鱼跃龙门,一朝得道,鸡犬升天的福分。
回到凡间的池塘中,人家也能多少当个寻常百姓家供奉的井龙王不是?
打不过美猴王,灭个乌鸡国国王,还是信手拈来的。
成为国家美协高层最大的好处就在这里——
很多声名在外顶级画展往往是声名在外的大画家才有资格参加的,在普通画家眼里几乎高不可攀。
而他们可以反过来。
靠着几乎“免费”的参加画展和各种交流访问的机会来刷刷声望。
黎副会长坚持搞一些本地元素的亚洲传统绢画,或者把的“曼德勒壁画流派”带到世界的舞台上这件事本身,也是蛮值得敬佩的行为了。
顺带一提。
同样是参展,以国家队的身份另外一个好处就是。
外交无小事。
这往往会牵扯到一个国际关系和国家形象的问题。
像是威尼斯双年展这样的大展,往往会专门划分出一块场地区域。
和世博会类似让各个国家自己建自己的专题国家馆。
东夏馆,美国馆,沙特阿拉伯馆啥的。
纵使有些不建国家馆的,或者没有这么正式的专门展区设计的大展。
要不然别邀请,只要你是官方代表队的受邀艺术家,所分配给你的展台通常都不差。
何止不差。
甚至都是些很好很重要的展台。
毕竟大家全是独立的主权国家,这种东西是和艺术家本人身价无关的。
组委会把大英帝国的展台放到最中央,把赤道新几内亚的国家展台,特意扔去看厕所,既傲慢,且Low,还特别的政治不正确。
就等着被狂骂到死吧。
黎会长参加的那几次展览,旁边的展台,几乎动不动身价是他几十倍乃至上百倍的大咖,就是他要以单纯的法国打拼的小画家的身份,跑过去握手都未必有资格的那种。
也恰恰是那几次的经历。
让黎会长也算是吃过见过了。
他有几个压箱底的趣闻和八卦。
黎副会长和李·克拉斯纳(注)的侄女聊过几分钟天,也曾在一个学术讨论会上见过布朗爵士,再到曾在巴黎有幸远远的望见过一眼毕加索最后一位在世的情人。
(注:俄裔美国女画家,著名的杰克逊·波洛克的妻子,她和丈夫可能是夫妻档画家里最成功的一对,06年时,波洛克的作品《第五号(又名1948)》就卖到过约合人民币10亿。)
无论是会议报告,研究报告,公众采访,还是跑到大学里去做演讲和学者对谈。
不管谈什么内容。
黎会长都擅于引导话题,挑一个合适的机会把它们讲出来。
往往以“你说的这一点很好,有一次——”或者“嗯,您的观点很有启发性,这让我突然想到——”搭配一个“什么是国际知名画家啊.jpg”的战术后仰做为开头的起手势。
艺术家是很擅于借势的一帮人。
能和这些名字有过一点个人瓜葛,别管多么虚泡泡的瓜葛。
在缅甸,或者可以这么说,在整个世界范围内百分之九十九的艺术场合,都是听上去非常厉害的事情。
不光是顾老头会装。
谁又不还是一个逼王了呢?
观众收获了新奇感,他收获了崇拜和虚荣感,赢两次。
“但今天……今天这个场合不太对头。”
黎副会长从讲稿中抬起头,偷偷看了一眼角落处的摄影机。
他又极为快速的扫了一眼,台下座位在平均年龄50岁往上的候选人群体中,被凸显的格外显眼的年轻人们。
“都是些高来高去的神仙唉~”
生活不易,老头叹气。
副会长拿起旁边已经变得有些皱皱巴巴的纸巾,用力的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
他不仅没有任何讲趣闻的兴致。
甚至连手中的打印好的讲稿,越读就越觉的烫嘴了起来。
黎副会长都自我检讨起,他爱讲话的特点了——
就是因为这个,才在今天这种那些老油条们一个个滑溜的不粘手,谁都不愿意跑来宣布最后的这个像烫手山芋般的入会结果的情况下。
最后把他逼着来当这个大恶人。
曹轩?豪哥?
大家都得罪不起,横竖反正都是得罪人。
“去年应冬奥委员会邀请,我方代表团赴东夏参加“相约京城”奥林匹克文化节暨第22届“相约京城”国际艺术节,以“”生命之光”为主题,聚焦奥运精神与抗疫精神……经大使先生和文化部门领导相推荐……美协有两幅会员的作品,进入了京城国际双年展的主竞赛单元……见证了国际艺术之间的交流互鉴,表达了人民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
终于。
黎副会长读完了手里的最后一条发言词。
他甚至都没有留下等台下的观众们礼貌鼓掌的时间,抱着伸脖子也是一刀,缩脖子也是一刀,爱谁谁的精神。
破罐子破摔般的,翻过最后一页发言纪要。
“最后一项,欢迎今年国家美协新成员的入会。请主持入宣布入会结果。”
黎副会长有气无力的耸搭了一下脑袋。
旁边领着顾为经他们走进礼堂的那位主持人小姐,就已经抱着一沓东西走上台了。
它们中有包括美协会长、两位副会长,以及六位理事一致签名通过的审批入会同意书,有蓝色封皮的国家美协成员大证书,有享受本地文化部门特殊创作津贴的资格书,还有定制的纪念章和水晶摆件。
再如何远离国际艺术的前沿,再如何不受重视。
国家美协也是整整一个国家最高水准的艺术家官方组织,能成为它的会员也是对所有本土艺术家创作水平的最高认可。
加入美协是很严肃的事情。
在老美这种非常疯狂的艺术市场,艺术家可能未必看的上美协的能给他们带来的经济效益,随便营销出一幅画,就是那点补助的无数倍,更看重的是社会地位和在艺术行业无行中的话语权的提高。
但整体范围内,就世界平均水平来说,艺术家还是蛮穷的。
哪怕就和缅因州接壤,几乎完全不设防,随便开个车溜个弯就能过去转一圈的加拿大,同样是大众印象里的“发达国家”。
加拿大整个文艺行业,画家、电影导演,包括是维伦纽瓦这个量级和诺兰号称好莱坞双子星的顶级大导,在他拍《8月32日》、《焦土之城》还没有那么有名的年代里,主要的收入来源,包括拍电影的投资的来源,其实都是和一堆艺术家一起,在国家协会里排队申请政府津贴。
这个模式虽然挣的钱较少。
但几乎津贴只要批下来就不管了,不会像美国式的艺术社会里,策展人会高度介入到展览的创作,制片人对题材有诸多要求。
创作自由度也相对会高一些。
拍电影、办个展,把你送去欧洲评奖,把你扔去南极采风拍风光艺术片。
如果你有办法搞定审批,你就能在艺术家协会里,能找到一个打拼阶段的创作者,几乎一切能想到,一切需要的创作资源。
看主持人拿上台的那些东西就知道。
国家美协的受重视程度和正规程度,远远不是仰光书画协会这种下草台班子式的下层机构所能够比拟的。
候选会员们看到那些证书的那一刻,一个个鼻翼扇动,额头前倾。
仿佛是非洲草原上看到奔跑的野猪,燃烧起饥饿的捕猎欲望手拿长矛的马赛族猎人。
“今年,国家美术协会的大家庭里迎来了新成员。看到这个入会结果的时候,我相信很多人是非常吃惊的,因为毫无疑问,他是一颗本地艺术行业在今年爆发的超新星。很多会员理事开始时,都对他的名字感到陌生,但是当了解到他的成就后,纷纷认可了他的到来。因为他的无可置疑的达到了成为国家艺术家协会一员的资格。他的作品有一种让人欣喜的魔力,更重要的是,他的创作中总是蕴含着极高的思想性与艺术水准。”
“不光是美术协会的成员们这样认为,他的成就还受到了国际同行的广泛认可,就在不久前,他成功签约了一家国际的知名画廊……”
女主持人机为声情并茂的朗诵着手里的解说词。
有些人心中开始紧张。
更多的人则在不无嫉妒的腹诽。
到底是谁啊,来头这么大,让美协的高层们竟然舔的这么卖力。
在听到“受到国际同行的广泛认可,签约了知名画廊”这句话的时候,大多数的候选会员们都知道这次的结果,注定与他们无关了。
他们就算再给自己贴金,也贴不到国际大画廊上去。
切。
这些评委们一点主见都没有。
不就是签了一家国际画廊嘛,就不能不在意?
可是……
真的好羡慕,好羡慕。
第五百四十五章 苗昂温?
身后的投影大屏幕上的照片不断变换,夹杂在一堆奇装怪服,须发皆白的老家伙之间,苗昂温和顾为经两个都穿着德威校服的证件照身影,好似一堆缅甸老树根雕里,混入了两枚风格不搭的KFC吃儿童套餐附送的塑料手办。
为了配合摄制组的要求。
拍出来给观众看的时候,最好不只是干巴巴的念稿的效果。
主席台上稍微玩了点花活。
这种小制作肯定做不到威尼斯、戛纳、奥斯卡典礼,那种会在场地架上无数个机位瞬间捕捉每一个候选人的面部反应。
只是在导演的建议下。
工作人员还做了一个很接地气的不少公司开年会颁奖时会用的那种“LuckyStar”简易小程序。
所有的候选会员的個人照片依次快速闪过。
按下鼠标的一瞬间。
程序便会定格在设定好名字的那个最终幸运儿的脸庞上。
听着主持人卖力念着似乎是自己,也似乎未必是自己的解说词,此刻已经清楚的知道,最后答案便是二中选一的两人,此刻的反应各不相同。
唯有紧张感是相似的。
苗昂温脸上似乎已经浮现出了胜利者得意的笑,只有袖子下牢牢捏着拳头,偷偷暴露了他心中的期待紧绷。
礼堂的那一边。
“喔喔喔,看看是不是你?”
顾老头已经拉着孙子的手,激动的期待着。
再如何提醒自己保持平常心,到了这个关键的关口,顾为经的心跳同以抑制不住的在急促的加速。
“现在,欢迎国家艺术家协会的新成员上台来发表感受。”
女主持人面带笑容的朝台下伸出了手。
“他的名字就是——”
“应该是苗昂温,我觉得没有什么太多的疑问。”
时钟往回拨动到一个小时二十五分钟前。
内部会议室。
通过L型合金支架固定在墙面上的看不见桌腿的宜家风极简悬浮会议桌边,摆放着深色的厚重靠背椅。
每张座位前都摆放着打印好的美协艺术家会员的姓名卡、矿泉水和麦克风。
这里的风格明显要比茶歇室里的模样正式许多。
参会成员同样看起来,也要比那边候选会员们的全魔乱舞,要显得普通上不少。
清凉点的要不然是拉夫劳伦的紫标POLO衫,棉加蚕丝或者羊绒加蚕丝的单纬双经混纺的休闲透气衬衫。
再正式一点的就是定制的深蓝色亚麻两件套。
反而一眼看上去比较像个正常人。
正在这边跟拍这些这个国家里,最为重要的大艺术家们的纪录片导演甚至觉得——要是为那些候选会员,和这些美协的骨干理事和正副会长们各拍摄两组大照片。
最后拿到外面给红绿灯口,随意抓来的路人来判断。
大家可能反而会觉得。
那些奇葩朵朵的候选会员们,他们才是真正的美术协会的管理高层。
看上去,顾童祥那些人才更像是大艺术家的造型。
这样的结果不奇怪。
在仰光、曼德勒,乃至整个国家,他眼前的这帮人已经攀登到艺术社会鄙视链的最尖端了。
他们已登绝顶,高无可高。
甚至连采访什么的事情,都成为了日常生活中的寻常的一环。
对顾童祥来说,需要靠着奇技淫巧才能骗到点的摄影机镜头,搞不好回家后还会兴奋的把纪录片里有他出场的几秒钟,专门的截取出来,在自家小画铺里摆放着大电视面前循环播放,骗骗顾客。
对内部小会议室里的这帮人,都已经熟悉到麻木了。
所以,返璞归真。
他们已经不需要单纯的靠外表造型,把“范儿”端出来了。
装好逼,也是很累,很需要投入情绪的。
至少。
在仅是本地的电视台想拍个纪录片,而且时长也就30分钟,而且不在黄金时间段播放,而且最重要的——拍摄主角还不是他们的情况下。
用不着。
本地艺术家终于混进了国家美协后,对职业发展还有些要求和野心的,就会想方设法的的多混一点参展的名额。
剩下的,往往就会喜欢追逐一点艺术之外的别的什么东西。
发展发展个人爱好啥的。
比如说,黎副会长这种,只喜欢讲话,以装逼来获得精神上满足的,算是比较“清淡”的性格。
又比如说,现在正在讲话的这位阮理事。
他就正在孜孜不倦的寻求着权力上的突破。
阮理事的母亲是曼德勒人,父亲则是河内人。
东南亚这几国中,越南的经济发展水平肯定还是比不上泰国。
但通常的评价标准来说,比缅甸目前的情况还是要好上少的。
纵然如此,很多年前,面临人生选择的时候,阮理事却还是把职业生涯的重心放到缅甸。
无他。
越南、泰国这些地方,艺术产业都已经比较成熟了。
东南亚艺术产业的今天,其实有的像是东夏艺术市场的昨天,算是这些年来竞争非常非常激烈的红海市场。
不要瞧不起东南亚,觉得没有土壤,这是刻板偏见。
它们也是能卷出一些很顶级的大画家的。
比如说油画绢画双修的画家黎谱(是的,人家就是这个名字,他是东南亚非常重要的大画家)近些年来,就频繁在香江大拍这类的场合,成交额屡次创下新高。
单幅作品的成交价格记录,已经开始逼近到了2000万港币的大关。
和今年唐宁的香江大拍比起来都不差。
完全是国际准超一线的大画家的价格。
跑到越南去,阮理事只是很多好的画家中的一员。
能不能排进前十不好说,肯定一定是排不进前五的。
但是在缅甸。
他却很有可能成为No.1,成为那最为独一无二的一个。
阮理事觉得缅甸虽然乱,但这是因为乱,所以竞争小,一座处在东亚这种交汇处的国家,人口比起英、法都不差。
一旦人民生活能够稳定幸福下来,市场发展的潜力是绝对不会小的。
也就是因为这份野心。
他好几次被提名为了副会长的机会,都被他主动放弃了。
他是要做老大的人,不屑于被架上去,做除了名头响,演讲多,反而什么好处都没有的副会长。
要当就奔着当会长去。
当不了会长,那么就放一放。
安安稳稳的当一位实权理事,把仰光艺术展什么的,本土大小展览的筹备规划,完完全全抓到手里。
别以为这种小展权力就小了,阮会长以前出行都是坐大奔的。
这几年。
本地艺术展不太受重视,反而是什么国际医疗急救展什么的开的很多,算是某种黑色幽默吧?
阮理事的心思又活泛了,他开始希望能转在政府文化部门里谋一个职位。
学而优则仕嘛。
欧洲不少国家文化系统里的老大,甚至是内阁掌管艺术的大臣,都有是艺术家、学者或者博物馆馆长出身的先例。
至少也得捞一个既清、且贵的高级顾问来当当。
恰好。
一位黑白两道,政商两界,都手眼通天的大人物找到他,两个人一拍即合。
对方帮自己搞定政府文化领域高级顾问的职位。
而他。
只需要帮人家做一件,在他看来,微不足道的小事情。
“他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而且才气满满啊,是位值得期待的小伙子,你们有谁看过他的那张《白象之梦》?说真的,让我感动极了。”
阮委员有一点艺术家们常见的表演型人格。
他抿了一口茶杯里的小叶滇缅茶。
似乎谈到此处,这个年轻人的作品触动了他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
眼圈有点微微泛红。
阮委员用手指抹了抹不存在的眼泪,用带着鼻音的腔调,说道,“我小时候,经常看到养象人驾驭着大象,到深山的原始森林里去采木头,那么高的原木,垒的像是山一样,大象扛着它们,脚步稳定的却连一丝的颤动都没有。那时,我就感受到了一种来自原始的,自然的,狂野的生命力所带来的震撼。”
“苗昂温的那幅画里,就潜藏着这样的情绪,几乎直击我的内心。很难想象,这竟然是一个小孩子画的作品,当然,能画出这样作品的小孩子,虽然他只有十八岁,但我们也不能就把他当成一个普通的小孩子了。”
“也不是谁画的原始就选谁啊,要是按照这个标准,今天坐在这里开会的,就应该是一群猴子。猴子最野性了。”
桌边,有人阴恻恻的开口。
空气气氛凝固了一下,有些人面色复杂,有些人噤若寒蝉。
“咳咳咳,猴子和大象都是很可爱的嘛。”左手边性格比较软,有点老好人,喜欢活稀泥的黎副会长,不希望同事们在会议桌边闹腾的气氛太僵,觉得自己是时候要开始活了。“你们可能是不知道,前几年,有一次,我去欧洲参展——”
“好了,老黎,让他说,我从来不怕人说话,民主讨论么,就应该是这样的,畅所欲言。”
黎副会长的装逼起手式,刚刚打了半套出来,就被阮理事的一个大控给定住了。
主持会议的阮理事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脸上十分平静。
“但我必须说一点,苗昂温达到了今年入会审定的硬性指标,他和我们每个人都一样,你说他是猴子,这个意见,我不接受。”
“这份候选名单上,任何一位能交到我们面前的候选人,都达到了入会的硬性指表——”
“好了,我知道你想推荐在内比都搞城市壁画的老桑,老桑是你的大学同学吧?”
“阮理事,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少血口喷人,我还说你力推这个苗昂温,谁知道伱有没有私下里收人家的好处。”
反对者猛的一拍桌子,似乎是个暴脾气的主。
“少安毋躁,我不是在指责你有意舞弊。”阮理事伸出手掌,往下压了压,“有情感偏向是很正常,艺术行业就没有没有情感偏向的,我可以很坦诚的说,老桑除了是你的大学同学,我和他也曾在本地艺术展有过多次的合作,我们之间的关系并不比你差。但是我们能够坐在这个位置上,就要尽可能的少讲些友谊,多讲些良心。”
“因为我们守的不只是自己的良心,守的也是整个行业的良心与品德。”
他整了整POLO衫的领子,以45度角斜望的天空,神情酷似正义凛然秉公执法的包龙图,或者《是,首相》里,接到白金汉宫来的电话,即将走马上任当上首相,重任在肩的哈克大臣。
“至于我有没有收苗昂温好处。说句老实话,心中无鬼,做人便可以坦坦当当。”阮理事整个人似乎都在散发着公正无私的光茫,“你们大可以查一查去。请自便,我从来都不怕查。当然,若是有谁认为一个出租车司机的儿子,能送给我什么让我为他偏私的礼物,那么,我就只能对谁投以无奈且同情的笑容了。”
他一耸肩膀。
“他能送我什么,UBER的打车优惠券么?我不掩饰我对他的偏爱,因为他的画,击中了我的内心。我身为国家美协的理事,看到我们的后辈中,出了一个这么优秀的晚辈,我不偏爱他,还能去偏爱谁呢?”
“有意见可以提,我不是针对在场的任何人,但是,如果在座的中,有任何人会觉得,在艺术行业中,一位长辈对一位晚辈的喜欢,只会出于利益或者收了谁谁谁的好处,而不是基于道德价值的帮助,真可怜。”
“我可怜他的渺小,我也羞于与他这样的人为伍。他才是不适合出现在这件会议室里的那个人。”
阮理事的声音似乎掷地有声。
“可是他才十八岁。”
“他是十八岁,就已经做出了很多八十岁人,都没有做出的成果。有些人十八岁还在玩泥巴,有些人十八岁,就已经成为了大师。”
“我是没有对于年龄的没有任何偏见的。你十八岁签了国际画廊么?没有,就别嫉妒人家。”
阮理事也拍着桌子,似乎暴脾气上来了,毫不退让的直视着反对者。
两位画协干事,仿佛是两位愤怒的老公牛,要把角顶在一起。
角落处的摄影师,吃惊的几乎张大了嘴巴,他完全没有想到,这些艺术家们开会时的场面会这么火爆。
只是在镜头以外。
在摄像师看不到的地方,两位似乎对喷出火星子的干事,在眼神交错的时刻,有那么一瞬间。
似乎……
露出了心照不宣的微笑?
第五百四十六章 照片
英雄总是要杀boss的,太子爷也得有跳梁小丑垫戏的。
以前康熙朝年羹尧这么心高气傲的人,跟十四阿哥出征打仗的时候,做为汉臣,还得适当的提些不大不小的错误意见。
让人家名义上的大军主帅,大将军王十四阿哥点化批评一下。
最后方好去演些君臣相亲相爱,史家称道的戏码。
剧情得有转折。
以配角的幡然悔悟,衬托主角的高大英明的形象,才能算是集齐了一出丰满的好戏的所有元素。
别看仰光地方偏。
在这里耕耘多年,能从众人中混出头的阮理事,他自认是非常具有政治智慧的。
苗昂温还是一名高中生,在十八岁的年纪。
短短半年的时间,就摇身一变。
化身成了国家最高级别美术协会的正式成员,更何况,明年还要安排他去参加威尼斯双年展——那才是重头戏里的重头戏。
这种事情,要是入会讨论上,没有产生任何争议。
其乐融融,大家全都一致举双手双脚热烈赞成,高乎惊世奇才,毕加索在世。
还是太过离谱了一些。
就算真是老毕这种从小牛到大的超级神童从棺材板里跳起来了。
也不太做的到。
老毕最多是十七岁时名满巴塞罗那,并因此被皇家艺术学院特招。
但当他成为西班亚皇家艺术协会的正式会员的时候,两字之差,已经是很多很多年打磨之后的事情了。
不说,阮理事有没有这样的权力手腕推动出这样的结果。
就算他有。
这种会议纪要是要留档,还有摄制团队在旁边。
实在没有足够的说服力。
也不能真把看电视的观众们,全当傻子骗吧?
普通观众已经不爱看金光闪闪的富二代公子哥,一路脚踏七彩祥云,直接飞上云端的戏码了。
他们喜欢的是平民英雄。
是跌宕起伏,保受质疑,撕开规矩,打怪升级的剧情戏。
这样才能让他们获得足够的代入感。
所以,适当的反对声音是必要的。
无论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这样的声音都会让他们觉得,那是被打压的自己,让他们进入苗昂温的“身体”,在在一个立场下,一起同仇敌忾起来。
所以这场冲突。
完完全全是阮理事长,此前就已经安排好的——那种舞台上经过事先排练,编写过的正反派的对话。
似乎激烈,又绝对可控。
似乎把民众最为津津乐道的艺术行业内部的人脉交易,权利媾和的灰色地带揭露出了一角,非常符合大众想象。
又并不太过分。
顺便还把美协高层中,对于苗昂温最终入会的这个决定有意见的那些同事,心中的反对情绪,一并通过这种对抗有节奏的引导抒发了出来,再一并消减。
简直非常完美。
他在心中得意的无声笑笑,看了会议室后方空地上操控着摄影机的节目组团队。
阮理事觉得自己就算不当画家,跑去当个导演。
搞不好也照样能混进国家协会,被送去威尼斯电影节参个展啥的。
他心中浮想联翩。
阮理事脸上的表情,却一丝半毫都没有显露出来。
他正义凛然的盯着会议桌边的反对者,灼灼的目光像是两道明亮的探照灯。
“莫道阴阳无报应,举头三尺有神明,我们做决定前,多问问自己的良心。老桑是位好画家,也是一位值得关注的画家。我相信,也许过不了几年,他也就会坐在这间会议室中,成为我们当中的一员,但是,这一次——”
他拉长了音节,缓缓的说道:“这一次不是他的moment。”
“这话不光是对你这么说,就算是逢年过节,走亲访友的时候,遇上了老桑,当着他他的面,我也要这么说。他就是不如这個苗昂温。苗昂温确实资历浅了点,可是,我们大家是什么?”
他用指关节敲着桌子。
“我们是政客么?不,我们都是艺术家,艺术行业什么时候,开始以资历的新老,来论水平的高下了?这是陈旧腐朽的旧思路,技不如人,就该乖乖的给年轻人让路,年轻人就像是新鲜的血液,而新鲜的血液就意味着全新的力量,全新的活力。要我说,年纪轻,恰恰是苗昂温最大的优势。”
“他的资历就只有一项,他是韩国立体宇宙现代艺术中心的正式签约画家,现任签约画家中最为年轻的一个,但我觉得,就这一项就够了,因为这已经很多单靠熬资历,堆年龄,水论文才达到入会门槛的老人们,要强太多了。不光是我这么认为,入会审核认定的项目表上写的清清楚楚——”
“下列《高水平画廊资格认定名单》的正式签约画家成员,自动达到国家美术协会申请资格——你看,白纸黑字明明白白。”
“当初设置美协的规章制度的时候,不就是已经考虑到了这种情况了么?黎会长,我记得你就是以“巴黎东区戈博尔画廊与手工作坊”的正式签约画家的身份,加入的国家美协吧?”
阮理事说话间,又把目光投向了旁边的黎副会长。
“现在自己加入了协会,反而要挡着年轻人的路,恐怕不太合适吧?”他对着胖老头揶揄道。
“呵呵,我也没有阻止人家苗小朋友入会的意思啊?”黎副会长继续以和稀泥的姿态,打了个哈哈。
“这么说,你也觉得,选苗昂温入会是今年最好的人选,对吧。”
“呃,倒也是可以商量……”
阮理事根本就没有给这老头继续在那里和泥的机会。
他把头盯向自己安排好的反对者,把手中的一沓资料推了过去。
“来,看着这些画稿,问问自己的内心,问问心中那个不断迫使我们踏上这条道路,将爱与美带给这个世界的艺术家之魂,如果它依然还活着的话。”
“人家韩国人,发达国家的艺术先锋阵地,都有勇气,有眼光,看到了苗昂温身上与众不同的闪光点。我们这些老家伙的决断力,对自家晚辈的爱护和培养,难道还能不如外国人了不成?”
阮理事挥舞了一下手臂,仿佛扮演着百老汇的舞台上,即将把一幕悲喜正剧推向最高潮的老年主演。
“看着这些画,如果你能够大声的告诉我,这个出租车司机的儿子没有资格加入美术协会!那么,我们就不再提这件事了。”
对方看着从会议桌上滑过来打印版稿件,下颚上的双层下巴微微抖了一抖。
阮理事偷偷极快的看了一眼会议室的后方。
那边小导演正无声的打着手势,激动的指挥着摄影师追焦。
他满意的点点头。
这么精彩的镜头不拍,拍什么啊?
没错,就是现在,推镜头,给长焦,拍面部的大特写……
他高大伟岸的正面形象,这不就彻底的被突出出来了!
阮理事还是挺满意他选的这名反对者小弟的表现的。
没看出,对方的表演蛮有戏剧张力的。
来,下巴颤动一下,对,更抖一点。
额角的青筋要绷起来,嘴唇要半开半合,要有戏,要表现出内心中对于艺术的那面的虔诚,与对大学同学之间的那面私情——天使和恶魔两个小人在脑海中彼此争吵的感觉。
对,对,对……就是这样,这已经入戏了,人物形象已经立起来了。
挣扎,挣扎起来!
阮理事用老花镜下的眼神缠绵、勾引、挑逗着对方,将对方勾引到这出大戏的最高潮,等待着他久久的凝视着文件上的作品——说出那句“老阮,你是对的,我说不出这样的作品的坏话,就是他了”的最终台词。
cut!
那一刻,大幕落下,起承转合之后,苗昂温的入会便成了定局。
连电视机前的普通观众,都会觉得这样的结果,来的天经地义。
这么牛逼的画家,当然值得破格提拔。
至少那些画稿到底牛皮与否。
别逗了,普通大众观众,有几个懂什么是现代艺术,什么是先锋艺术,什么是潮流艺术?
懂欣赏毕加索、马蒂斯的画作,或者扎哈·哈迪德的建筑?
他们不懂的。
但是每个人的态度变化和肢体语言,却是极为好读懂的一件事情。
能够让两位国家美协的大画家们此般动容,打破陈规,忘记私情,也要抬他入会的年轻人。
不用说,自然就是超级牛皮的。
“老阮,其实,我还是有些其他话想说的,你知道我的意思……我觉得,有些事情,这么含含糊糊的糊弄过去,终究是很难看的。”
阮理事的眼神正在那里缠绵勾引着呢,会议室的末端,忽然有人低声的开口。
咚!
刚刚反对者的话说的那么凌厉,都没有让他怎么样。
听到这个声音,阮理事的心就那么重重的一沉。
每个当领导的,总是不太喜欢自己手下有强项令。
大多数老官僚,也通常很讨厌刺头。
但是嘛。
艺术协会这种组织往往有其特殊性。
艺术家里奇葩多,混进一两个特立独行的刺头进来,终究是很让人头痛的事情了。
阮理事现在就很头痛。
这里突然冒出来个人插嘴,可就不是事先设计好的。
“别出问题,别出问题,千万别出问题……”阮理事在心中暗暗的小声祈祷。
这种入会的事情吧,以他的经验来说,要不然就是一顺到底,顺风顺水的,就把这事儿给了结了。
要不然。
一个刺头跳出来,往往就是附带着一连串的幺蛾子。
“好了,有什么问题,我们等会议结束后再说——”阮理事大手一挥,“——先把这事儿……”
“不,就得现在提,那位顾为经的事情,咱们总得给个结果的吧。我觉得,他要比苗昂温更有资格。”
那个人却仿佛是充耳不闻一样,低着头,自顾自的小声说道。
顾为经。
仿佛被拨开了某个特别的开关。
当这个名字被直白毫无遮掩的抛到了会议桌上之后,整个会议室里的气氛就变了。
不是刚刚那种说“大家是猴子”时,那种安排好的僵硬,而是一种非常古怪的氛围。
有人面无表情,有人不住的摇头。
有人眉头紧皱,似乎对这个名字,感受到了一种天然的反感和厌恶。
但也有人在微微的点头,似乎对那个声音表示赞同。
有那么两秒钟。
大家神态各异。
可室内竟然连一个开口的声音都没有。
摄影师的镜头里安静的落针可闻,只能听见窗外的风吹拂着杨柳树微微摇晃的声响。
“停。”
阮理事忽然说道。
摄影师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这话是竟然在对他说的。
“暂停,别拍了,现在。”
“可是——”摄影师的面色犹豫了一下。
刚刚那么激烈的场景,对方都视录制组于无物。
他不知道现在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突然一下,直接就不让拍了。
“听阮先生吩咐的做。”
纪录片的导演,在今天来现场前,似乎就提前被打好了招呼,他拍拍摄影师的肩膀。
“把机器关了,然后自己出去等。”
阮理事朝着导演挥舞了一下手,“包括你,伱也一起出去。我要和同事们开一个五分钟的内部讨论会。”
他用不容置喙的语气,干脆的命令道。
等内部会议室的大门再一次的关上的时候。
阮理事的神情就已经变了。
他理也不理,刚刚还剑拔弩张,对喷的都快要冒出火星子出来的“反对者”。
把目光盯在会议桌最里侧,那个干巴巴黑瘦瘦的老头身上。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世界范围里的定律之一——往往越是穷乡僻壤,经济不太发达,或者越是地域混乱、社会崩溃,战争笼罩的地方,越是往往会能跳出来一些非常非常猛的人物。
这种“猛”可以有两方面的理解。
一种类似于维克多·布特这种人,出生在前苏联加盟共和国塔吉克斯坦的一个小山村里,据说在家方圆一百公里里,羚羊都比人多,靠收听一箱老掉牙的摇滚磁带学会的多门语言。
西方媒体说他巅峰时期,整个苏系的地下军火走私有七成都经过他的手。
传说他一年卖军火赚的钱,比整个吉尔吉斯斯坦的gdp都要高。
好莱坞《战争之王》就是改编自他的经历。
这种类型,在仰光的代表性人物,无疑就是豪哥了。
还有另外一种的猛,比如说37年时,在北平面对上门的日本特务头子,笑着说“齐璜中国人也,不去日本。你硬要齐璜,可以把齐璜的头拿去”,权倾一时的北平伪警司令宣铁吾上门,要求生日的贺寿画,大笔一挥,画了一只螃蟹,并提字云“看你横行到几时”的齐白石。
这种意义上的猛,在仰光,比较有代表性的,就是这位林妙昂了。
他五十多岁,看上去像是七十岁的,是位摄影师。
在场中唯一的一位摄影师。
很难说,这位林先生的摄影技术有多么的高超。
当然啦。
比脖子上挂个5d2,溜溜达达去公园里装逼陪花裙子老大婶打鸟的顾童祥肯定还是好不少的。
但以专业摄影师,乃至照片艺术家的身份来审视他所拍出来的作品,似乎又总让人觉得,好像少了些什么的样子。
人像人像选的不够独特,构图构图也不够刁钻,光线光线没有魔术光线的效果。
用照片讲故事,捕捉关键情绪的能力,也比马格南图片社的大师们,差了很远。
这里发生的事情,在国际上也不太受到那些大的图片社的重视。
甚至有些相片。
连最基础的摄影三要素都没有做好,要不然是过曝了,要不然就是跑焦了。
可能这位林先生,一辈子摄影就做好了一件事——
真实。
他的作品真实到了什么地步呢?
不用看照片,看看他这个人的触目惊心的样子就知道了,衬衫所裸露出来的胳膊上,长着大片经年不去的皮疹,整个小臂上的皮肤组织增生的都像是贴了一张非常厚的皮质袖套似的。
这是他早年间,跑去越南南部同奈省做田野采风的结果。
那是美国在越南所设立的前边和空军基地的所在。
从1961年8月10日,肯尼迪签署名令,决定在开展普通作战的同时,在越南发动化学战争,实行“牧场手行动”。
此后十年内,大约有8000万公升的三碘苯甲酸和二恶英被有计划的投放到了战场茂密的丛林和乡野之中。
他的右侧腹部有个弹孔,是被毒贩隔着200米从对面的山岗上打了一枪,幸好用的是日本占领军留下的三八式步枪,也就是所谓的三八大盖,子弹从他胃和肠子之间没有经过翻滚穿了出去,这才捡了一条命。
他的肩膀一边高一边低,据说是跑去跟着线人调查绑架园区的时候,被人关在水牢里……
……
总而言之。
林秒昂的人生其实一点也不圆满。
老婆很久以前就离婚了,他也理解,这种化学武器中过毒的情况,不说别的,肯定要不了孩子。
对老婆不负责任,对孩子也不负责任。
也远远称不上普遍世俗意义上的成功。
他在国际上也没有什么名气,而这种提材的摄影师或者摄影记者,和那种一个广告项目几十万上百万的商业摄影师不一样。
如果不是到了马格南图片社这种级别,卖不了一万刀一节大师vip课,普遍都是很穷的。
但他似乎又比会议室里的很多人,都要显得更成功一些。
比如,美国政府在2012年时,在高官对越南进行国事访问的时候,终于迟迟到来的宣布要在未来二十年内,对边和机场四周的有毒土地,要做无害化处理,据说这一决议的背后就有他所拍摄的那些照片的影子。
又比如。
林妙昂虽然在国家美协的艺术家中穷的像是乞丐,但他用的确实世界上最奢侈,最昂贵的摄影机器。
小巧的全画幅徕卡相机组,一套动辄一辆车的钱,但又免费。
因为他那些“不那么专业”的照片曾经打动了徕卡的东南亚区艺术总监,所以他是整个亚洲为数不多的徕卡官方签约摄影师之一。
每年圣诞节前后,徕卡都会将它们所发行新的机器,或者全新的镜头组邮寄到他的家中。
和四周众人格格不入的黝黑老头的存在,仿佛是一种象征,在无声的提醒着众人,艺术家的成功除了鲜花、名模,美酒、宝马,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性。
而艺术家在社会上存在的价值。
除了拍卖场上,那一次次好像天文数字一般的节节攀升的成交落锤声以外,同样还有另外一种展开的方式。
安迪·沃荷一幅一亿刀的《猫王三重影》照片,是一种艺术。
有人拍下了毒贩朝他射来的子弹,难道就不算是艺术了么?
这样的人,或许在场会议桌边的众人中,有些人会在私下里嘲笑他傻,嘲笑他难以理解。
但是。
这样的人坐在身边,天生便是有重量的。
每个人在心底的最深处,同样会一丝未必说出口的佩服隐藏在其中。
连阮理事的声音也没有太多火气。
反而听上去十分的无奈。
“林先生,我很尊敬您,但你知道,苗昂温入会这件事情,是不能商量的。他也达到了入会的资格。”
“我不是说苗昂温没有资格入会。”
林妙昂低着头,盯着面前的桌子。
阮理事的悄悄送了口气。
“那——”
“我只是说,或许顾为经更有资格一些。”
林妙昂的声音,并不像他的行为那样彪悍。
反而有的软绵绵,还有点奇怪的清脆,听上去第一印象让人觉得并不坚定,似乎充满了犹豫。
就像是午后树林间的鸟鸣声。
却任你怎么摇晃树干,声音都在那里,又有点让人觉得,他无法动摇。
阮理事刚刚下去一点的血压,又被挑逗的腾的一下给拉满了。
“你这话等于没说,今年入会的名额只有一个,一个好吧,不是a,就是b。顾为经,你怎么能提这个名字呢?”
阮理事用力的揉着额角:“开会之前,我们不都提过通过气,要冷处理的么?”
林秒昂没有说话。
依旧低着个头。
他想起,几天前,在《镜报》报社的朋友那里,看过今年禁毒专题的几张照片。
第五百四十七章 特别刊
顾童祥其实还有点嫩了。
他毕竟从来没有加入过高端的艺术协会,所以还是以自我营销的方式思考问题,而非权力所有者的方式思考问题。
顾童祥不是苗昂温以为的老天鹅。
他是一只屁股扭的再如何艳丽,也无人问津的秃孔雀。
早在本次入会评选的开始之前,阮理事就和整个摄制组的导演团队里通过气。
按照他的意思,会在剪辑的时候,剪掉任何与顾为经任何有关的镜头,甚至这个名字都不会在这次讨论会上出现。
和大张旗鼓,会成为整部纪录片的主角,民众讨论的焦点,风光无限的苗昂温相反。
除了候选名单公示上的那小小的几个字。
再无人会知道,“顾为经”这个名字的存在。
豪哥是個为人处事很“公允”的人。
做教父的人,就应该做到有奖有罚。
苗昂温听他的话,他就手指轻轻一点,让他野鸡变凤凰,飞上梧桐木自不必说。
顾为经不听话,那么你画的再如何好,在仰光的艺术行业,豪哥不点头,你就是出不了头。
该敲打就得敲打。
这不因为个人的喜欢而发生改变。
管人便如驯马。
驯马这种事情,讲究的就是一个在合适的时候,选取合适的奖惩方式。
耕地、背麻袋,干苦力的小驮马,就算又黑又瘦,人家拉磨拉的卖力,该喂胡萝卜的时候,就得给人家喂胡萝卜。
同理。
纵使是附带的血统证书比《大英百科全书》还要厚,记录的家族谱系能追溯到耶稣降世年代,漂亮的仿佛从冰雕中脱胎的纯血赛马。
不乖的时候。
需要用马刺刺一下,就要狠心用马刺刺刺。
套不了缰绳关不住的马,再名贵,对主人来说,价值就会千百倍的贬值,幸运点的可以拉去配种,否则的话,就只剩下吃马肉这唯一的用途了。
更糟糕的情况。
若是让整个马厩里的其他小马驹们,都学坏了或者心思野了,队伍也就不好带了。
前一周的时候。
这个决定,阮理事其实跟大家交待过了,当时没有人反对,他才认认真真的编了这出大戏出来。
那时包括林妙昂在明面上,也都没有展示出他刺头的那一面。
林妙昂没有收阮理事包好的2000刀的大红包,却也没说非要看不惯怎么怎么着的。
本来心中还有点打鼓的阮理事老怀大慰。
觉得这位爷,也没有传闻中的那么难顶的嘛!
谁知……
“当初你明明答应的好好的,怎么在这么关键的时刻,给老子上眼药。”
阮理事心中大冒光火。
甚至吧。
他还有点小小的委屈。
他就像事先排练了很多遍,都顺风顺水的毫无波折,结果观众到了正式开演的时候,突然遇上了脑残群众演员跳出来抢戏的倒霉导演。
郁闷的都没处说理去。
他觉得林妙昂这人,办事不体面,也特别的不讲究。
这次不是表演,阮理事或许是气的,或许是委屈的,眼圈都有点红了。
可林妙昂依然低着头。
林妙昂有些内向的盯着桌面上国家美术协会高级理事的工作证件在看,他的照片是这个年代非常少见的黑白色。
照片里,他站在蒲甘的梵宇僧楼之下。
以现在专业的眼光来看,光圈曝光时,至少收的小了两档。
所以整个世界就像是从老式的默片电影35毫米规格的胶卷带中随意抽出的一帧。
影影绰绰,仿佛是笼罩着一层纱。
黑色的塔,黑色的树,黑色的花,灰色的河,灰色的阳光,灰色的人,唯有在正午的阳光下,年轻的林妙昂傻呵呵的乐着牙齿,白亮亮的耀眼。
那是画面里唯一的亮点。
录入的时候,工作人员只当是大摄影师很厉害的作品,以他的层次看不懂其中的玄奥。
只是在那里似懂非懂的点点头,装作大受启发的样子,还朝他竖了个大拇指表示牛逼。
林秒昂也只是有些木讷的点下了头。
如果不是性格过于内向。
他其实很想开口告诉对方,是很牛逼。
照片照的糟糕,但是拍摄的人很牛逼。
他喜欢摄影。
在他在汽修厂当修理工的年代,家门附近十站公交车的路途内,唯一一个他能接触到摄相机的地方,就是使馆区,外交官大道旁边的那家照片店。
他年轻的时候,经常会如饥似渴的盯着那家店门前,摄影师给顾客拍的展示相片看。
一度曾被人当成过间谍。
他想和摄影师讨论一下摄影技艺,照片店的店主却觉得他行踪可疑,甚至怀疑他想要偷客人的东西,挥舞着扫把把他赶了出去。
他人生的第一台工作相机,是女朋友白天在被服厂做工,晚上在餐厅当收银员,用整整两年的积蓄给他买的一台走私的尼康FM2,搭配便宜的黑白胶卷。
那个夏天,他们去蒲甘拍下了这张照片。
他一直都觉得,自己的老婆是很牛逼很牛逼的人。
那么辛苦的给自己买相机,很牛逼。
能够忍受自己这种四季不着家,整天往深山老林里钻的人,那么多年才离婚。
也很牛逼。
林妙昂如今似乎成为了挺受人尊重的摄影师,没有前仆后拥,但走到哪里,都有人“老师”、“先生”的叫着。
不富裕。
可他是整个国家里,寥寥无几的用的起徕卡M11的“贵族”摄影师。
手里摄影箱里随便一只M卡口的50mm定焦镜头,卖出去二手都还要上万美元,能顶着上他曾经那么羡慕的那位照相馆的店主,整整一屋子的摄影器材。
不过,林妙昂一直以来,都在心中一遍又一遍的问过自己的问题——
如果曾经的他知道,走到今天所付出的代价,那么,四十年前的自己,还会再次端起相机么?
将一件事走到极处,总是要在其他地方上付出代价,付出妥协的。
比如说生活。
比如说家庭。
又比如说……学会妥协。
葡萄牙后期象征主义的代表人物,费尔南多·佩所阿在他的诗歌中写道——艺术和生活居住在同一条街道上,但从不居住在同一间屋子里。
“你永远在一个时刻,只能选择推门走入其中的一间屋子。”
林妙昂在拍摄上选择不让步,所以他就必须在生活中的很多时候,就要选择让步。
你想跑去调查报道罂粟田泛滥触目惊心的情况,难免有些时候,就要想办法去贿赂一下毒贩的枪手什么的。
甚至会对一些残剧,充当一位现场的沉默的无力旁观者。
就仿佛那位著名的混入猩猩群中,爱上了猩猩,却又对猩猩痛苦的死亡,除了记录外,不加以任何援助的生物学家。
林妙昂从心底里来说,是不喜欢苗昂温的。
但是顾为经嘛……
他也不喜欢。
林妙昂除了摄影,什么都不关心。
倒退些很多年,画家和摄影师,在高端场合还有些宿敌的意思。
画家经常踩摄影作品没有情感,摄影师经常抠着鼻屎骂画家在那里胡画、乱画,什么辛苦都不付出,还能卖上天价。
但他知道一点是不变的——
十八岁的年纪,签国际画廊,有多少靠的是自己的努力,有多少靠的是家里?
他都懒得点出来。
不过,都是些高来高去的太子爷。
怎么,走豪哥的门路的,当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家里更牛逼,能走到曹轩的门路,能签到更顶级的超级画廊,你就要更高贵了?
别逗了,好吧。
狗咬狗罢了。
林妙昂为了他的摄影事业付出了这么多才走到今天,他凭什么要得罪豪哥啊?
或者说。
顾为经算是老几,他凭什么要为了你,得罪豪哥啊!
林妙昂甚至连个画家都不是,大家不在一个槽里吃饭,曹轩再如何牛逼,就算他能在国画领域,呼风唤雨,只手遮天。
他也吃不到几粒大米的好处。
“老林,这事儿跟伱一点关系都没有,这里面水深,别乱搀和,被人当了枪使了。”旁边有同事好声的小心提醒了一句。
林妙昂忽然笑了,一边笑,他一边在那里不住的摇头。
“林先生,这里都是行内的人,我不给大家藏着揶着,大家打开天窗说句亮话,这事不是你能拦的住的,也不是我能拦的住的。”
阮理事深深的做了几次腹式呼吸,终于把几乎要爆表的血压降了下来。
他耐着性子,从旁边的小吧台上拿了茶壶,亲自走过来给林妙昂添茶。
“我不知道是谁在哪里走了关系,让你给顾为经撑台,但是说实话,只要您没拿人家一套房啥的,刚刚愿意在这种情况下,冒出来为他说句话,这就已经够了。”
阮理事温声说道:“算我求您,给我个面子,别为难我,也别为难你自己。你不愿意给我面子,也得给大家这么多同事,一个面子对吧?不让顾为经上,这是那位大人明确要求的。我们都是干事的小喽啰,没的选的。”
他看着琥珀色的茶液沽沽的倒入杯中。
无奈的开口:“再说,我只是选择冷处理而已,我又没非要把那位顾为经怎么找。我觉得我做的一点也不过分,很温和了。我再和您说句实诚话,这位顾为经小朋友,人家也是脚踏祥云的神仙人物,能拿到曹轩等几位大画家的推荐,能签到马仕画廊,人家自有他的天地去闯。”
“你把我们的美协看的重,人家未必会当回事呢。这位顾为经……顾小爷,他自己可能都未必太把入会放在心上,搞不好转头就跑去欧洲,跑去香江赚大钱去了。你非要跑过来,明火执仗的当马前卒,恶了豪哥,站在你的角度,扪心自问一下,真的何苦来哉?”
“又不争房子,不争地的,咱是这个道理吧?”
他放下茶壶,拍拍林妙昂的肩膀,无视了他皮肤上的骇人的皮疹,像是位知心的好大哥一样,拉起对方的手,劝说道。
阮理事说的这两句,还真的就是掏心窝的实诚话。
冷处理。
确实只是一种较为温和的处理方法。
顾为经只是今天没有选上国家画廊而已,没有其他任何的损失。
那位大人物的原本意思,肯定是要给顾为经一个比较恶狠狠的教训的。
比如仰光书画协会入会的事情,期间到底有没有舞蔽的行为——阮理事要是真的一门心思想在这上面做文章,他是有东西可以抓的。
至少。
当时隔壁吴老头为了图省事,入会证书上的签字甚至都不是顾为经本人签的。
他完全可以单独再额外开一个会议议题,抓着这种事情大书特书,狠狠的在顾为经的脸上跺上几脚。
但犹豫再三,阮理事心下怂了。
他把顾为经的入会资料摆在办公桌前,从头到尾的瞅了好几遍,望了那好几封推荐信……都是署名牛到恨不得让阮理事把它偷偷昧下来收藏着那种。
最终,他又戴着老花镜,认真的端详了那封曹轩的题字和马仕画廊所提供的签约协议副本半晌。
“算了,阿你妈达(缅语,他妈的),老子何苦非要把这路人得罪狠了,让这位顾小爷往死里嫉恨我呢?”
豪哥,曹轩谁更有排面。
他不清楚。
不过神仙们任他们掐去,他跑过来做小鬼就没必要了。
或者说,就算当小鬼,咱也是传统功夫,点到既止,非血淋淋的刀子捅进去。
让对方没法做人,上赶着当那个最显眼,最恶心的小鬼,就大可不必了。
两军打仗,交换俘虏的名单,还多少要讲究讲究手上不能有血债呢。
阮理事还是很拿捏了一番分寸的。
他处理顾为经,就像处理一枚危险的定时炸弹。
冷处理。
不推荐,也绝不特意拎出来当靶子打。
给这位小爷小心翼翼的请走,就当没看见。
林妙昂突然提起顾为经,阮理事的第一反应甚至不是说顾为经不行,说他作弊,而是把录制组赶出去私下谈。
阿弥陀佛,老天保佑,乖,咱们要是没选上美协,心中有气的话,请去找豪哥哈,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给我这种人计较。
跌份儿,不值当的。
甚至在场的很多人没准想不到,吴老头那边的渎职调查,没有太大的风波,也是这位阮理事给偷偷不着痕迹的放了放手。
既然豪哥没特意吩咐,他就也不愿意往死里查。
说句不好听的。
万一真查出来顾为经是作弊了,他其实也有点麻爪的,是处理啊,还是不处理啊?
林妙昂不在乎曹轩是谁,阮理事其实是在乎的。
人嘛。
总得给自己留下条退路。
这才是是现实。
老官僚的现实就是,其实大家都是推太极和稀泥的高手,每个人都活的挺无奈的。
那种你骂我是猴子,我骂你良心被狗吃了,看似火花四溅,反而是设计好演给镜头看的。
现实里没有那么势不两立的正邪对抗。
很多人好,好的没有那么无畏。
坏。
似乎也没有坏到那么坚定。
林妙昂这种拿起相机的时候,面对地雷阵都眉头不眨一下的勇敢者,放下相机的时候,在生活中也不想去招惹豪哥。
阮理事看上去已经成为为了豪哥摇旗呐喊的忠实利益同盟,如果有的选的话,他也希望能留下一线。
美术协会就像是那种共同生活了三十年,夫妻彼此相看两厌有办不了离婚的家庭。
既然离不了婚。
只有这般打着太极,和着稀泥,互相妥协着日子方才好顺理成章的过下去。
人是很难变得绝对勇敢的。
金钱,美酒,共同的利益等等……如果权衡下来,付出的成本太大,人们往往都会选择退缩。
唯有一样。
“收了好处,走了路子?”林妙昂微微抬起头,“阮理事,我有个问题。你有理想么?”
“呃?”
“你这一辈子,有没有真的被什么事情所打动过。觉得值得为什么东西,放下那么多算计,单单只为了一个理由,因为这样,它才是正确的?你只是单纯的去愿意去为了什么,而帮助一个和你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那一刻,你觉得,你什么都不怕?”
林妙昂盯着阮理事,轻蔑的笑笑,“你这样的人,是不会懂的。”
顾为经——林妙昂从来未曾想过,他会在缅甸镜报的《坤沙投降三十五年回顾:国际禁毒日特别回顾纪念刊》的内部稿件上,再此见到这个名字。
他做为本地摄影师,是和多家报社都保持着长期的合作和供稿关系的。
他日常的最主要收入便来源于此。
林妙昂前天在镜报的编辑部里作客,初时无意见读到这篇报道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是重名,细看了两眼,第二反应其实是愤怒。
一个人的内心中,总是有些不愿意被亵渎的领域的。
他二十年前,就开始拍摄毒品孤儿问题相关的照片,他知道那些孤儿院的小孩子们的生存状态是什么样的。
您牛逼,没事。
想跑到国家美协来镀金,可以,林妙昂既管不着,他也根本就懒的管。
可在这种事情上,跑来作秀,就实在太过份了。
第五百四十八章 我,大画家
林妙昂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怒发冲冠的摔袖离去,约莫是报道上搭配的照片,叫住了他——
一个穿着深色戗驳领校服外套的年轻人,拉着身边小孩子的手。
天色已经偏黑了,太阳低低的落入山去。
老槐树的巨大影子摇摇晃晃的披头盖下。
微微发暗,也微微发蓝。
大概是某种奇妙的巧合,在夕阳将落未落的夜景一刹,记者用手里的手机随手拍出的图像,显色效果竟然有点神似于几十年前他使用的老式的云南红塔牌黑白感光胶片的显影效果。
照片中的很大部分,都被错误的光线以及手机AI算法不恰当的背景虚化效果,涂抹的光暗交织,影影绰绰。
只有对方手里牵着的那个正在转圈的小女孩的衣服,被错误的追焦了,提的很亮。
裙摆旋转成一个不那么完美的圆。
仿佛一朵盛开到一半的少见的暗紫色的多彩茉莉花。
大多数人。
纵然是老练的政治家,或者被拍摄经验丰富的平面模特。
他们正常生活自然而然的情绪流露,与明白自己在拍摄一张非常非常重要,可能会被刊登在报刊上的大照片时,整个人的神态动作,都是会在两者之间发生非常轻微的变化。
这就是所谓面对镜头的“紧张感”。
专业的人像摄影师,工作中的一大部分重点,其实就在和模特沟通,消除这些紧张感之上的。
林妙昂是位经验无比丰富的室外摄影师。
在照片上耕耘了一辈子的人,往往有那种经年老相机客常说的那种“杀手本能”。
一张照片,到底是不是摆拍的,模特身上的情绪,到底是不是演出来的。
林妙昂只需要很短的时间,就能靠着直觉分辨出来。
虽然这张照片拍的很模糊,他们的五官也不是很清晰。
可是直觉告诉他,这里面的“戏”是真的。
小姑娘的开心、快乐是真的。
年轻人的开心、快乐也是真的。
甚至就像年轻人牵着小姑娘的旋转的那只手一样。
图片上他们两個人的情绪是连在一起的——那是一种不搀假的链接在一起共情,而非是被导演安排好摆拍时,硬贴在背景上,如同临时拼凑到一起的两个人形木偶。
所以即使这张照片拍的很烂,林妙昂也是位讨厌手机AI计算摄影的老派传统摄影师,但他看了几秒钟后,潜意识里依然在告诉他:“这是一张好照片。”
值得得奖的那种好照片。
虚假的土壤只能开出虚假的花。
摆拍的照片,也是极难极难酝酿出这样的情绪的。
林妙昂跑去问了问他熟悉的那位责编,关于这次禁毒特别刊上面几篇报道的情况。
然后又装作随口唠家常的样子,和那位拍摄这幅照片的杜文记者,小聊了十几分钟。
最后。
他周末又换了身衣服,自己开着车去好运孤儿院里做了两天的义工。
从头到尾。
没有一个人认出了他,林妙昂也没有和顾为经说过一句话,拍一张照片。
他只是默默的看了两天。
看着顾为经画画,抱着胖娃娃布稻咿咿呀呀的说些外人听不懂的外星话,看着他养的那只超级胖的肥猫和那个得了艾滋病的小女孩一起玩。
看着顾为经和那个清淡的如同玉兰花一样的女朋友,一起手挽着手,在吹落的白色花瓣间漫步。
他甚至坐在那边,一边掰着玉米棒子,一边默默的看着酒井胜子为她的那幅《为猫读诗的女孩》完成了收尾。
于是。
林妙昂就改主意了。
“那孩子是个很好的人,他也有个很好的女朋友。我喜欢他,他和你完全不一样。他是个温暖的人。”他眼神认真的盯着阮理事打量,“他比苗昂温更好,所以我要帮他。”
阮理事被林妙昂的眼神看的心里发毛,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喂,什么叫我这样的人不会懂?
翻译翻译。
什么叫他是个温暖的人,他和我完全不一样?
你这是在骂人对吧!别以为我听不懂,你这分明是在指着我的鼻子骂人对吧!
唉唉唉!
你这厮真的好生过分,老子掏心掏肺,又是倒茶,又是温声相劝的和你说实诚话,你怎么能开口就骂人呢。
咱们还是不是文化人啦!
阮理事莫名奇妙的,觉得受到了人格上的严重鄙夷。
艺术家是个越往上层越吃香,越受人尊重,对道德的社会容忍尺度越大的的行业。
自从他当上美术协会的实权干事以来。
不。
早在他闯出一番名头以来,他已经很多年,就没有被人当面指着鼻子骂,没有让他这么难堪过了。
于是鄙夷在心中变成了委屈。
委屈又以极快的速度被转化成了恼羞成怒。
“好呀,林妙昂,好好说话你不听,你真以为我治不了伱了?小心别被封杀了,拿不了相机。想想看,为这事儿把你大半辈子的成果折进去,值得么?”
阮理事拧着眉头,在那里冷笑。
“老林,阮理事,咱们别上火嘛,来,喝喝茶,慢慢的谈,情况就是这个情况,大家有什么想法,咱们可以讲——”黎副会长又在旁边默默的发功,在尝试着和稀泥。
这次,换成林秒昂根本并不理会黎会长。
“你问我值得不值得。”
他竟然真的似乎在思考阮理事的威胁一样,低头想了两秒钟,重新抬起头来:“我觉得挺不值的。”
“我穿过了无数的层层难关才能走到今天,而这事儿其实压根不关我的事情。”
“值么?”
林妙昂顿了顿:“为这种事情放下相机,当然不太值。”
咦?
这是开窍了,还是疯掉了?
纵使美协多奇葩,阮理事还是被林妙昂这神鬼莫测的讲话转折给闪到了腰。
“那你的意思……”
他试探性的开口。
“我的意思是,如果今天最后评选的结果是苗昂温战胜了顾为经,那么我拒绝签字,因为这是不对的。”
“事情总有个头,每个摄影师,都有拍摄出生命中最后一张照片的那刻。”
“我今年54岁。我的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曾拥有过为了什么值得的事情,放下相机的机会,是在二十一年前,我的妻子和我闹离婚的时候。”
林秒昂嘴角勾动了一下。
他笑笑,说不清是苦笑还是释然的笑。
“可惜,这样的机会我只有一次,错过了,就永远不再复返。我不可能抛下相机,跑过去按门铃说,对不起,我后悔了,让我们重新组成家庭吧。她现在过的也很好,是两个女儿的妈妈。”
“我讲这件事情,是想说,值得与否,这个问题在二十年前就已经不再重要的。重要的是,既然我已经没有机会再为什么值得的东西放下相机,那么在今天,为正义的事情,放下相机,不值得,但在我心中也是可以接受的事情。”
“我真的很想帮他一把。”
“非常的想。”
“这种冲动甚至与他是否真的需要这个机会无关,我只是想伸出手,拉一拉曾经的那个自己。”
林妙昂将身前国家美协高级会员的工作卡推到前面。
说的风清云淡。
也说的斩钉截铁。
“阮理事,您有一句话说的没错。协会是需要新鲜血液的,只有新鲜血液,才能带来新的不同。而人,总是要讲些良心的。”
“如果今天的结果是,我被赶出美协,换这位顾小朋友上来,那么我接受这样的结果,并做好了承担这样结果的心理准备。”
林妙昂又低下头去,无限眷恋的盯着眼前的工作证看。
这张小小的证书,是他一生的摄影作品被国家认可的证明。
但是他看的不是这张证书。
而是证书上的黑白相片。
四十年时光如东去流水,唯有佛塔下,被照片所凝固的时间里,那个年轻人依然露出着大白牙,傻乎乎的笑着正欢。
这张照片,他留了大半生。
林妙昂曾经读到过的一本书里说过,照片这东西不过是生命的碎壳。
纷纷的岁月已经过去,瓜子仁一粒粒的咽了下去,滋味各人自己知道,留给大家看的,惟有那满地狼藉的黑白瓜子壳。
他一生过的狼狈不堪,个中酸甜苦辣,得失多寡。
恐怕。
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了。
大概。
他在孤儿院的树荫下,手挽着手一起散步的男孩与女孩的身上,看到了些许曾经他们的影子吧?
那时他自己,多么希望有人帮一把呀?
如果在人生的关键场合,会遇上一位贵人愿意拉他一把,他的人生轨迹会不会因此就变得不同?
会不会直到今日,她还在自己的身边?
林妙昂知道他做了一个很蠢的决定。
可时光一去永不返。
当你年华老去,青春不在,孑然一生。
当日光西斜,你衣冠楚楚的坐在会议室里开着些让人提不起精神无聊的会议,忽然依稀在窗外,看到曾经的那个自己的时候。
你会不会忽然也想要就那么不管不顾的,去拉上他一把?——
后来的学者回顾这段历史的时候。
总是认为。
在顾为经尚未真正成名,以插画家“侦探猫”的身份示人的学生时代。
苗昂温对于他,本来就像是乔尔乔内对于提香。
他们年纪都相仿,家境都相似,都是在同一家学校(画室)里上课的同学,似乎都拥有无限美好的前途,却又因为嫉妒而反目成仇。
成为艺术道路上的镜像“宿敌”。
只是,他们人生中命运最大的转折分叉点,就发生在2023年的缅甸国家艺术协会的选拔之上。
那次美协讨论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众说纷云,一直以来都有不同的版本流传。
有说是当时已经名扬四海的大画家酒井一成的推荐信起到了决定性作用的。
有说顾为经用他的画笔,赢得了很多评委支持的。
也还有说,会议室里,爆发了非常严重的争吵的。
传言,仰光电视台有一盘因为种种不明原因,被取消播放的纪录片录像带,记录了美协评选的现场状况。
后来有狗仔经过多番尝试,以10万美元的价格买通了内部人士,搞到了这份录像。
让人遗憾的是,录像到了会议的关键镜头,便戛然而止。
种种流言,无疑更加强了人们对那个暮春的午后,美协大楼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的好奇。
不仅学者们好奇。
恐怕。
连当时正在茶歇室里耐着性子,听着顾老头装逼读海明威的顾为经自己,都很难想象到。
在决议的关键时刻。
真正帮了他们一把的决定因素,不是他原本预计的曹轩或者酒井一成庞大的影响力,不是马仕画廊惊人的合约,而竟然单纯只是……他内心中小小的善意之举。
……
会议室里静悄悄的。
我已经错过了为所谓值得的事情,义无反顾的机会,我的人生很遗憾。
所以。
这一次,我决定要为正义的事情,去义无反顾,就是为了让别人的人生,不像我这样遗憾。
真正的有份量的发言,未必需要咆哮嘶吼着喊出。
真正够刚强的硬汉,也未必需要像老顾同学一样穿西装,抽雪笳,读海明威。
会议室里的很多人脸上都露出了动容的神色。
连生平爱好和稀泥的黎副会长,此刻都微微张了嘴,犹豫了半晌。
然后又重新把嘴给闭上了。
艺术家多是心思细腻的人。
能走上这条路的人,他们的心也往往是多情的。或许奋斗了这么多年,那颗艺术之心,已经被功名利禄蛀蚀的千疮百孔。
却一旦被疾风吹过,依然还能发出萧萧的回声。
又像是被蛀空的牙齿。
麻麻木木中,隐隐的有些酸痛。
林妙昂的话语是有份量的。
林妙昂的神情也是有份量的。
在场的很多人,立场上其实都是偏向阮理事的。
毕竟拿人家手短。
可当这份重量被放到天平上的时候,却已隐约压过了几千美刀的红包和人情的重量。
算了吧,实在太难看了。
他们也没有那么缺那几千美元。
他们不会为了顾为经开口。
却也在此刻,保持了恰当的沉默,同样没有再为苗昂温帮腔。
大家都沉默的时候。
有一个人却没有办法沉默。
“唉,从私人角度来说,我尊敬您,但还是那句话,我没的选的。我不可能让顾为经选上今年的国家美协。”
面对这位真正的强项令。
阮理事深深的叹了口气。
他刚刚劝林妙昂说,要是对方没拿人家一套房,能做到这一步就已经够意思了。
这句话是开玩笑,也不是开玩笑。
因为别人拿没拿顾为经的房,他不知道,他是真拿了豪哥一套房的。
豪哥是非常非常狠厉的那种老大,但有一点,他有多么狠历,他就有多么慷慨。
他从来都不会让为他办事的人吃亏。
除了文化部门的顾问的职务,豪哥还真给了阮理事一套房。甚至都不是仰光或者曼德勒的房子,而是曼谷的海滨沙滩公寓。
东南亚很多有钱人都喜欢溜达去曼谷度假。
曼谷的房价并不低。
那套房子市场价至少要70万刀。
阮理事拿的也不手软。
70万刀买一个美协的会员,肯定是高了,但更主要的是,他接下来还要安排苗昂温去参加明年的威尼斯双年展。
买一个世界四大美院或者耶鲁美院这个级别的“政策生”的捐款倾斜招生名额,除了列宾美院因为俄国地缘关系愿意比较便宜以外。
纯靠捐,基本上最便宜的都得要这个数。
七十万美元,还可能只是倾斜录取。
尤其是英美的大学。
想要校方把你托在掌心里供起来,每天泡妹子都保证毕业,啥校友社交酒会什么的,都拼命的给你发邀请函,那就得安娜小姐这种几百万欧捐栋楼的量级了。
七十万刀,买一个欧洲三大展级别的顶级美术展主展去的名额,倒也算是个很公道的价格。
可陡然之间。
这轻轻松松拿着的钱,就变得那样的烫手了起来。
这可不是一两千美元,办不好还能退的。
事办好了,人家是慷慨的好大哥,事不办好,搞不好就变成买命钱了。
林妙昂不愿意妥协。
他阮理事,也从来没的选。
“我最后问您一次,林先生,帮我个忙,算我求您了好吧,苗昂温这件事,抬抬手,就是他了。等过两天,我再亲自登门向您赔礼道歉。”
“不行。”
“一点情面都不讲?”
“抱歉,我想讲规矩。”林妙昂说道。
整个会议室里,除了两个人,大家都一言不发。
大家像是正在目睹着一场中世纪欧洲的代理人决斗。
一方是象征着“顾为经”利益的林妙昂,另一方则是象征着“苗昂温”利益的阮理事。
“好吧,其实我本来不想这样的。”
阮理事退回了桌子边。
软硬都试过一遍之后,他似乎又平静了下来,不急不恼,只是听上去声音很是无奈。
阮理事把所有其他人的申请材料都丢到一边。
只拿出了苗昂温的申请简历,放到左边,又拿出顾为经的申请简历,看了两眼。
“真是好苗子啊。”
阮理事赞叹了一声,然后把材料放到右边。
“你想讲规矩,那么我们就一板一眼的讲讲规矩好了,我不否认顾为经有潜力,但是两个人相比较,苗昂温才是更好的那个画家。”
“因为给了你钱?”
林妙昂揶揄道。
“硬资历的不同。”阮理事不理林妙昂的嘲笑,“韩国首尔的立体宇宙艺术中心,和德国雷根斯保的马仕画廊,全部都是在《高水平画廊资格认定名单》上,这一项,两家画廊算是勉强打了个平手。”
“打成平手?我虽然不太关注绘画行业,但我也以前听说过马仕的名字,这个什么立体宇宙艺术中心,是今年才被突然加到名单里的。人家马仕画廊,随便卖出去一幅精品画,就顶上立体宇宙整整一年的营业额了。两者的体量保守说都至少相差了几十倍,你管这叫差不多?”
“怎么?我就觉得立体宇宙画廊的艺术水平很高,而马仕画廊辉煌年代都是老黄历了,凭什么瞧不起小画廊啊,好吧,我承认马仕画廊整体层次可能更好那么一点点了吧。”
阮理事面不红,心不跳的说道:“可更好又怎么了?我们讲的是规矩,诸位挣大眼睛看一看,又那条规章写了,签了更好的画廊就是加分项了。规则是什么?规则就是——”
“苗昂温是首尔画廊的正式签约画家,而这个顾为经,他只是马仕画廊的预签约画家。预签约是什么意思?预签约就是还没有签约。甚至马仕画廊官网签约艺术家的名单上,都找不到顾为经的名字。”
“我怎么知道,他是不是骗人的。”
无耻。
会议室里的很多人都在惊叹这家伙找漏洞的能力。
理论上艺术界大多数预签约合同,是提供给画廊觉得有点意思,却又还没有真正下定决心认为值得签下的小画家的。
算是那种观察期的适用合同吧,和大投行实习考察很像。
很多时候,画廊方有权选择是否执行合同上的条款。
它确实效力不能等同与正式的签约画家。
但顾为经的这份合同,是和常规的预签约合同不一样的。
无论是否在新加坡双年展上获奖,都会正式加入马仕画廊。
双方都不存在跳出合同的可能。
所以常理上来说,应该和正式签约完全等效。
“我们不讲常理,我们讲的是规则,你选的。规则就是苗昂温是正式的艺术家,而顾为经,他只是个实习生,只是个高中生罢了。哦不,他高中都没毕业呢,所以什么资历?小学毕业证在我们这里,总不能算数吧。”
阮理事似乎已经胜券在握。
“所以严格意义上来讲,只要我不愿意,顾为经的简历凭什么被摆在桌子上?我宣布,因为审查人员的疏忽,顾为经先生实际上并未达到国家美协的入会候选资格的要求。”
撕啦~
阮理事哗啦一下,直接把顾为经的简历撕掉了。
“他被排除在本次的讨论名单之外,不予考虑。对这一结论,国家美术协会将抱以深切的遗憾,并希望他下次继续努力。”
“无耻之尤,你以为这样选出来的苗昂温,我就会同意么。我不签字。”林妙昂一梗脖子,猛的拍桌子。
“抱歉,讲规则是你的要求。你今天是签也得签,不签也得签。”
阮理事同样一梗脖子,嘿嘿冷笑着,把手中的签字笔拍的啪啪响。
气氛剑拔弩张,眼看着会议室里又快要打了起来。
这次可不是演的。
就在这时……
忽然有人蔫蔫的开了口:“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今年正式签约国际画廊的画家,好像不只他们两个吧?”
会议室里,忽然又安静了下来。
“本年度请国家艺术家协会的新成员上台来发表感受。”
一个小时以后。
礼堂里,女主持人面带笑容的朝台下伸出了手。
“他的名字就是——”
“T'unghsiang·Ku!请大家掌声欢迎!”
投影仪上的画面定格在顾童祥那张秃了头的老脸上。
第五百四十九章 非洲的青山
顾为经听的愣住了。
苗昂温也听的愣住了。
“谁?顾……童祥?”
他用力的眨大着眼睛,看向投影仪上那个秃头的老东西。
顾童祥的照片是马仕画廊艺术家主页的专题照。
临时用用。
终极版本会等他去欧洲后,和画廊内的艺术总监聊一聊确定一下职业规划,再针对所对应的目标客户群体,才能正式的选定最好的形象风格。
顶级画廊在手下签约画家的个人形象问题上,是从来不会马虎的。
买画的大客户从来都不是单纯为了作品付费,人家也是在为在作品上签名的那个人本身在付费。
画家的样子关系到了画廊的整体形象气质。
确定手下的签约画家们,在镜头面前上是否能够上相,就像是给要去参加比赛的赛马修马蹄。
永远是马虎不得的。
这里投入的每一块钱,都是在引导着客户为他创作出的每一张作品,多付十块钱。
要是画家本人太丑。
嗯……画家毕竟不是演员,其实倒也不是像那位大金塔修复项目里的田中正和所理解的一样狭隘,非去做个整形手术啥的。
“丑”一点倒也无妨。
甚至像林妙昂这种充满了风霜雨雪侵蚀的感觉,仿佛是一颗斑驳老松树的也蛮有特色。
他虽然样子很“可怖”。
但这样造型的如果在马仕画廊里混的不错的话,广告部门的同事甚至会推荐他去拍一些时尚杂志的身材大片。
就为了展示这种艺术家身体的斑驳感。
比如画廊和欧版的《Esquire(时尚先生)》有长期的合作。
欧美版本《时尚先生》的很多期都有個特殊封面,有点像是性转版的《花花公子》或者《阁楼》杂志,往往都是一位不穿衣服的男艺人。
但和《花花公子》不同。
在时尚界,女人裸体没准算会被扣色情刊物的帽子,但男人秀身材往往就是艺术。
能接到《时尚先生》的封面约稿,在欧美是非常有超级逼格的。
往往都得是好莱坞准一线的大腕,世界拳王,大艺术家,或者贝克汉姆这个量级的足球巨星。
怕就怕画家的气质太上不得“台面”。
在社交酒会上拉出来溜溜的时候,大家都懒得搭理的那种。
画廊卖画永远卖的是画家的个人形象。
客户讨厌这个画家,也就会讨厌他的作品。
近年来。
是会有大收藏家因为得知毕加索玩的实在太花,在女人一道上堪称“声名狼藉”,又是60岁老头子勾引未成年少女,又是和女学生上床的,而把毕加索的作品完全排除到自己的购买清单之外的。
卖不出去画,
这画家签来的再便宜,再如何节省成本,可花出去的每一美元,同样都是毫无意义的沉没成本。
说手下画家的屁股就是马仕三世的脸,可能有点夸张了。
顾童祥的秃头,关系到画廊的钱包,更是严重也关系到经纪人汉克斯本人的钱包,倒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超级画廊可以在任何方面精打细算,却永远不会在营销上省钱。
再说了。
马仕画廊是有大量的高端奢侈品代言项目的,从墨镜到手表,都有绑定的公司。
要是整的跟土狗出街一样。
马仕画廊乐意,人家客户方面也是要造反的!
仅仅是这张画家主题页面的照片。
汉克斯原本就是打算把顾童祥打包快递到魔都或者银座去拍的。
韩国不考虑。
顾童祥脸上褶多的都像是老包子一样。
咱就真行行好,真别考虑走韩潮的小鲜肉形象路线了,挑战客户们的审美底线了好吧。
汉克斯随便想象一下,顾童祥有一天万一真混出头了,搞个亚麻色烫发,穿着紧身内裤,在摄影灯前秀身材,跨界拍时尚大片的样子——
呕!
虽然说秃头老年人就不能秀身材是政治不太正确的。
虽然大家对艺术家造型的接受能力普遍比较高。
但最好最好,也不要整天刺激客户们呕吐的欲望。
遗憾的是。
顾童祥在这段时间有好些事要做,还想看着家里的画铺,怕豪哥那里出意外。
拍摄计划没有成行。
汉克斯才退而求其次,联系了一位正在巴厘岛度假,和马仕画廊的亚洲分部有长期合作关系的人像摄影师,周末临时过来出个差,给顾童祥暂时拍个专题照顶上去。
他的身材正好和顾童祥相仿,衣服也是由他带过来暂用。
等顾童祥去往欧洲,正式到岗以后。
经纪人准备再申请笔专项款,为老爷子做一个专门的形象设计,从头到脚改造改造,顺便请裁缝做几套Bespoke(注)啥的。
(注:私人服装定制界的术语,完全的一人一版量体剪裁。与多人一版的MTM半定制相对。)
顾童祥这段时间,往脑袋上干了那么多瓶生发剂。
就是想看看,能不能趁着这段时间,争取再把头发给养回来。
汉克斯觉得这边的艺术摄影师的专业能力,现场条件也不行。
顾童祥却觉得满意的飞起。
包括差旅机票的钱,光这几张照片就花了画廊1600美元呢。
顾老头从来都没有拍过这么帅的照片。
投影仪上的这张照片,是那一天拍的一大组各式照片,老顾觉得最满意的一张。
他恨不得周末去公园找大婶们玩,打鸟的时候,把照片贴在雷克萨斯的挡风玻璃上,走到哪里,炫到哪里。
无框的摩托眼镜——又硬又拽。
阿汤哥开飞机的那种A2型皮质飞行大夹克——又硬又拽。
卡其布长裤和矮筒工作靴,内里在有一条有些斯文败类性质的白色正装衬衫点缀在其中——还是TMD又硬又拽。
连手上带着的理查德·米勒的手表,都要56万刀。
快顶的上阮理事的那套房了,还不是你有钱就能买到的。
当然。
这装扮不是他的,这表肯定也不是。
汉克斯甚至不能为顾童祥随便找块表凑和一下。
因为马仕画廊和赞助商有排他协议,所有签约画家拍主页的定装照时,不允许佩戴任何竞争公司的手表。
而赞助商厂家的表都太贵了。
顾童祥肯定是买不起的,内部价也不行。
顾童祥的级别远远离酒井一成这种,签约就有全套赞助商产品系列双手奉上,女艺术家的话,还有大量的珠宝,让他们任意挑选的高等级画家差的远。
这块手表是经过和厂家沟通后,从曼谷的大皇宫购物店里调货过来,由店员用手提保险箱携带。
拍完照就要拿回去的。
当得知手上带着的东西,会价值一辆最新款的法拉利的时候。
顾童祥的小心脏都很没出息的扑通扑通跳了半天。
生怕给磕了碰了摔了的。
不过人靠衣装马靠鞍。
老顾觉得连他自己,都变得又酷又拽了起来。
此刻——
全场无数人静静的望着被放大到300英寸的大投影幕布上,顾童祥背靠着座椅,二郎腿翘的老高,手指扶着额头,斜看向镜头,笑的邪魅狂狷的样子。
“顾童祥?”
“顾童祥他妈的是谁啊?”
“好像在仰光河边开画廊的,这是第一次选,就选上啦!”
“是刚刚拿个海明威读的装逼犯?我操,这老家伙真是从头硬装到底啊,内幕吧,这要是没内幕,我不信。”
那位火云邪神老大爷难接受非常这个结果。
他就是那位在内比都搞壁画的老桑。
来的时候,还觉得自己这次有戏呢。
难道……他最终还是输在了不够装逼上了?都是秃头,凭什么这老瘪三能选上,我选不上。
莫非,下次来,他也得牵只孙子过来才行!
可惜,他没有孙子,也不知道可不可以抱只小柴犬,代替一下。
“别乱说话,老桑,他孙子顾为经是……”还是有人听到了内幕消息风声的,和他咬耳朵,“这顾童祥反而才是附带的那个。”
“这样?”
“听说过子凭父贵的,这爷爷占孙子光的,少见哈。”
……
苗昂温觉得人生很幻灭。
怎么可能!
他入会不都已经是板上钉钉,已经被安排的明明白白的了么。
退一万步说。
输给顾为经他都能理解,无非就是顾为经后面的利益链条太大,角力没角过。
可——输个顾童祥,这算哪门子事呢?
苗昂温忍不住探出头去看。
他隔着人群,视线穿过整个礼堂议论纷纷的人群,望向另一边的角落。
所以人都在议论个不停,指指点点,连顾为经都在拍着顾老头的肩膀,似乎在迫不及待的和爷爷分享着此刻的激动。
只有顾童祥不同。
顾童祥,他依旧一动不动的坐在哪里,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腋下夹着一本书,整个人静的像是一尊伫立在纷纷嘈杂中的卓而不同的宁静雕塑。
每逢大事有静气。
这句话,顾童祥似乎真的不是嘴上装装而已,他现在明明已经成为了本次美协选拔最后的赢家,却依旧是能保持那幅风轻云淡的样子。
似乎我一生中已经见过太多太多跌宕起伏的波折,这样的事情,很好,却也已经不再能掀起我心中的波澜和涟漪。
就像腋下的那部书名——
顾童祥,他就是一座伫立在非洲的青山,如何风吹雨打,都不会动摇一下。
这老头是真的从骨子里的拽啊!
苗昂温看着任凭大家怎么指指点点,主持人在台上欢呼,都平静到连眼皮都一眨不眨的顾童祥几妙钟。
最终,他无力而颓然的靠回了椅子上。
“老顾,老顾,缓缓,缓缓,回神,回神,深呼吸,别光着在那里美了,主持人叫你上台上说话呢。”
顾为经用力的拍打着爷爷的肩膀,心中稍微有点慌。
这人不是坏掉了吧。
顾童祥呆呆的望着台上他的照片,整个一动不动的,连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已经完完全全的听的傻掉了。
噫!
我中了!
大爷我中啦!
何止是苗昂温觉得人生很幻灭,顾老头也认为人生真的TMD的幻灭不定哈。
做好预期管理很重要。
苗昂温本来觉得,这个名额肯定是自己的,结果一出来打了个水漂,整个人完全无法接受这个结果。
顾童祥本来也觉得,这个名额一定和自己没有关系。
他单纯就是陪陪孙子,混混镜头,跑过来当师爷的。
结果到头来。
咦?
老子咋就成县长啦!
顾童祥同样也很难接受这样的结果。
五十年啊,五十年啊,他曾经最大的梦想,不就是跑到国家美协里,混混公家橘子吃么!
结果他跑过装着装着逼,莫名就实现了。
顾童祥好比帮朋友买彩票,结果彩票没中奖,他顺手买了瓶汽水结果发现上面拉环写着“一等奖五百万”,然后还真的给兑出来了。
整件事都透露着鬼知道怎么回事的离谱。
他已经被巨大的惊喜玩弄的坏掉了。
木呆呆的像是个大玩偶的样子,一动不动的。
“唉唉唉,别吓人,老顾你还顶的住吧。”
顾为经拧开椅子上的矿泉水,准备拿过来往爷爷的嘴里灌。
啪。
手腕被顾童祥抓住了。
顾童祥嗓子眼里“嗝”了一声,深深的吐气,整个人的眼神都变得明亮了起来,像是两条幽幽的火焰在燃烧。
“老顾?什么叫老顾,老顾是你能喊的么,没大没小的。”
顾童祥站起身。
他一昂脖子,拍了拍衣领:“管教你还不爱听,要多和爷爷学着点!”
“我,大画家。”
顾童祥在市立小朋友们的鼓掌声中,迈着拽到六亲不认的步伐,好似古代出征的大将军一般,迈步就往领奖台上走。
得意的笑,我得意的笑。
不装了,摊牌了。
咱就是大画家。
“呃,说明一下,这个结果,咳咳,是由整个美术协会的全体同行一起做出的,不是我个人的决定……”
黎副会长离开主席台前不停的咳嗽,想要从这件事情里,把自己摘出来。
顾童祥才不管那些有的没的呢。
这么好的装逼机会,他这辈子以前都没有碰上过,他已经爽的都麻掉了。
“嗯,既然大家抬爱,让我来讲讲获奖感言——”
顾童祥一屁股把还在那里挣扎着磨磨蹭蹭洗自己的黎会长从主席台边挤走,捋了捋头发。
“那我就来给大家讲讲,什么是艺术家的硬汉精神。”
苗昂温已经失魂落魄的从礼堂的后门的离开了。
顾为经却安安静静的坐在座位上,看自家老头装了足足45分钟的逼。
然后跑去本地的一家酒楼开吃。
按照惯例,每年新成员入会,协会的高层们是要给他在很好的饭店准备一顿欢迎宴,再拍一个合照什么的。
酒楼都定好了,那天去的理事却很少。
顾老头却胡吃海塞的很开心,甚至吃着吃着,都哭了。
顾为经有些唏嘘的看着这一幕,他本来想陪着爷爷直到晚上,却忽然接到了阿莱大叔打来的一个电话。
第五百五十章 生日快乐(上)
(记得很早以前,还好像欠过一个大佬的盟主加更,补上。)
哒,哒,哒。
女人背着小包,踩过满地的落叶,从头顶的霓虹闪烁着的大招牌间走过。
她一边喝了一口牛奶,一边吃着一个手掌大小的巧克力面包,顺便把剩下的一个面包收入包里。
准备在回家的夜间公交车上再当个下班后的宵夜。
“Darling,您可真漂亮,不是么?”
旁边有一個穿着紧身西装的男人,跟到了她的身边。
这条街遍布着各种各样的DJ夜店,清吧,小酒馆,球迷主题俱乐部,还有GOGO吧(即为寻欢客约姑娘出去的情色酒吧)。
是仰光本地很有名的夜生活一条街。
刚刚经过的那家酒吧门前悬挂着转播法家联赛的大电视上,右上角显示时间刚刚过晚上七点。
这是个尴尬的时间点。
一般人几乎已经下班回家,而对于昼夜颠倒的寻欢作乐者们来说,时间又实在是太早。
所以街上显得有些冷清。
店铺门前闪烁的霓虹灯,无人看守的烧烤炉的微微烟气,路上穿行的饥饿的猫狗……
乐迷群体互相看不惯互为死敌的朋克和金属乐队,从一条街上相隔不到50米的两家夜店里远远飘荡出来,交织在一起。
夹杂着中间那间曼联粉丝俱乐部的帆船造型的金红色巨型队徽和循环播放的《GloryGloryManUnited》的声音。
体育、烧烤、乐队、情色……仿佛是各种能够刺激人们激素分泌的元素,全部都被硬生生的被市政规划杂糅到了一起。
女人身边整个世界都像是药物滥用的摇滚青年和荷尔蒙过度分泌的老大叔的结合体,散发着一种让人感觉天旋地转的不真实迷幻感。
以及赤裸裸刺激着鼻腔的糜烂欲望。
“谢谢,不过,似乎我不记得允许过你叫我Daring。”
女人答了一句,却是头也不回的往前走。
酒吧门前,永远不会缺少流莺。
除了针对男性寻欢客的女流莺,还有些针对女客人的男陪酒,当然,没准也兼职针对男客人。
真正的红牌,无论男女都是没必要在这个点上班的。
也没必要大热天里站在自家店门前招揽生意。
这个点在街上站街的人。
不管男女。
他们往往都像是门前阴沟边的那些游荡的残疾猫狗一样,同样的饥肠辘辘。
甚至,也同样的瘦骨嶙峋。
那位穿紧身衣的客人是位牛郎,当然,在是位牛郎的同时,没准也还是位大孩子,可能只有十八九岁。
缅甸很多男性的身高不高。
光外表看上去,他甚至只有十六七岁。
东南亚不少地方,都有很严重这样的问题——孩子和身体工作者,这两种听上去格格不入的概念,却经常能在同一个人的身上,被可怕的融合为一体。
紧身衣紧紧的锢在他的身上,几乎能看到肋骨的纹路。
“别这样么,小姐,我们交个朋友吧?”
牛郎往前紧走两步。
女人这次不再答话,充耳不闻的往前走。
按通常的规矩来说,拉客拉到这一步,就不应该再做什么了。
不过,他已经很久没有做成一单生意了。
又热又有点饿,整个人都有点晕乎乎的。
他工作的那家酒吧是没有员工餐提供的,只迫使让你发挥“魅力”,让别人请你吃点东西,喝酒赚赚提成。
他在这条街上见过了形形色色的客人,他隐约觉得,这位女人是不太相同的。
来这条街上的人。
无论男女,往往主要就流莺、寻欢客和穿着俱乐部粉丝三种。
这姑娘没有穿队服,看上去不像是足球的狂热爱好者或者足球宝贝,可以轻易的排除最后一种。
她的姿容包括身材,也绝对不是普通的站街女能比拟的。
就像丑小鸭和天鹅。
它们都有翅膀,但甚至不是同一种物种。
其实这条街上,酒吧里的女招待,或者一起来玩的年轻人们中,漂亮的姑娘是不会少的。
穿开叉到大腿根的妖娆舞女,穿学生装的JK少女,上衣的下摆收肚脐以上的,裤子的腰线快要收到臀线以下的……
再大胆,再露骨的场面,他其实都在酒吧里见过。
当欲望变成了肉体的工作,灵魂存在的空间就被无限的压缩。
在大脑像是酗酒一样一次次的分泌着荷尔蒙的同时。
人就会慢慢的失去了爱的能力。
男人觉得,他当牛郎都快要当出老僧般的迟暮气来了。
觉得他这辈子,再也不会为谁而感到心动。
可当他靠在酒吧门口,往肚子里狂灌矿泉水抵挡饥饿,看到女人穿过霓虹灯变换的光影,走过长街,咬着面包从门前走过的时候。
他的心又被狠狠的勾引动了一下。
她的发稍被高高的扎起,很好看。
但清纯、性感或者优雅这些词汇,放到她的身上,都沾上一些,又似乎都不算太妥贴的样子。
她不是那种浓艳的像是纪梵希的麝香香水的那种女人,感觉也不是那种青涩的不施粉黛的小姑娘那款。
她的气质,仿佛寺庙大殿里点上一炉香,然后被风吹的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闻到。
研丽又轻淡。
不窒息,不逼人,却又能自成一体。
连眉毛都美的像是刀锋的弧线,有一种冷冷艳艳的冰凉妩媚。
他这种老和尚似的心,直接就被这种气质似禅香的女人给重重的击中了。
他知道这样的妹子,就算是跑来酒吧玩,也会像是野外田野里的捕蝇灯一样,不会缺少男伴的。
可说不清是什么理由,让他决定又跟了上去。
也许是她很好看的缘故。
也许是她论气质就很像是个有钱人的缘故。
反正,他是非常想做成这单生意的。
“您跑来玩么?”
不答。
“小姐,你是从哪里来的,我喜欢您。”
不答。
“我知道哪里有劲爆的音乐,今天我们有一个本地的歌手来驻唱,我能带你去见他……还有叶子,我能搞到叶子。”
还是不答。
“请我喝杯酒嘛,5000缅币,不,Onedollar,just,Onedollar。”他伸手抓住女人身后的小包。
牛郎用几乎是乞求般的语调说道。“或者可以请我吃顿饭,你知道的,那种,冷餐热餐我都可以,很便宜的。”
女人站住脚步。
终于把脸侧了过来。
她手伸在衣服兜里,眉头拧了拧。
她看见拉住自己的是位苍白的大男孩,不知道是否是西装裹的太紧,还是白天太阳晒的有点中暑了,对方像是个细竹杆似的可怜巴巴的站在那里。
连抓住自己的包的动作,都差点把他给牵倒了。
见到了这一幕。
她叹了口气,松开了兜里的辣椒喷雾,换成了小钱夹。
女人取出钱包,将除了一张公交卡,几张零钱以外,空空如也的钱夹展示给他看。
“我没有钱。但如果你实在是饿了话了吧,我可以请你吃顿饭。”
见对方的钱夹里干净极了。
意识到自己搞错了,对方并不是来玩的客人以后。
牛郎脸上乞求的神色立刻褪去,反而轻浮的吹了下口哨。
“如果是伱这样的话,不要钱也没关系。你是要收钱么?”
他可能觉得自己刚刚的姿态太低了。
就准备说上几句调笑的话。
“是冷餐还是——”
请吃饭,冷餐、热餐。
在这条街上,其实在不少情况下,都不是字面的意思。
“HOTLUNCH”,“热午餐”在字典有为什么什么而提供服务的隐藏含义,所以在美式俚语文化里,它是一个非常粗俗的单词。
与之对应的是“冷午餐”,则意思大概可以理解为用嘴来解决问题。
它可以当成商量价钱时的暗号来使用。
说到一半。
他的声音忽然又顿住了。
因为他看见,那个已经被他认定为了卖春女的穷鬼,单手从小包里拿出了一个塑料袋包装的面包出来。
“如果你需要的话,吃点东西去吧,看上去你快要晕倒了。”
她说道。
牛郎呆住了。
这个行业,就是把脸扔在地上赚钱。
他十几岁的年纪,却拥有着几十岁的油腻,他可以面不改色的用嘴叼起过别人放在靴子上美元。
即使刚刚拉客的时候,对方把耳光摔在他的脸上,他都不会在意。
却在此刻。
一个递过来的面包之前。
他的自尊心被狠狠的刺痛了。
人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生在污泥里的人,往往就会希望别人的心灵也裹满污泥,以证明大家都没有什么不同。
在被黑夜笼罩般的地方,遇上一个阳光般的女孩。
有些人会觉得羞愧。
有些人会觉得感激。
也有些会觉得格外的愤怒。
凭什么……凭什么,都是烂泥一样的人生,你就和我不一样?
牛郎久违的又拥了十几岁大孩子的敏感。
“滚。”
他松开拉着女人包的手,低低的声音呵骂了一句,转身就走。
“真没礼貌。”
女人皱了皱眉,也不在乎。
她把面包收回了包里,犹豫着看了一眼手里被咬的只剩下最后一片小月牙的面包,就朝旁边那只一直在摇晃着尾把的土狗招了招手。
小狗犹豫的跑了过来。
“我吃的差不多了,今天算你运气好。”
女人摸摸这只瘸了一条挑腿,走起路来一跳一跳的,看上去有点滑稽的小狗的脑袋。
“狗儿乖哦。老娘又要去跟那傻冒老板斗智斗勇,给姐姐加油,要是今天弹完钢琴,能混到自助餐吃,等会我出来的时候,另外一块面包也是你的。”
她看着小狗悉悉索索的在她的掌心,把这块小面包叼着吃完。
也不知听懂了还是没听懂了,只在那里唔唔的叫了两声以作回答。
她拍拍手掌,站起身。
便拐进旁边通向一家酒吧后门的员工通道。
“怎么,没成功,那样的妹子,你不可能有机会钓上的。我一看就知道,人家张开一次腿,能顶的上你半年的收入了。”
牛郎走了不远,就有相熟的同伴奚落道。
“出来卖的婊子而已。”
大男孩转过身,看着女人消失的酒吧上,霓虹灯所勾勒出来的凹凸有致的性感女郎的招牌。
“装什么白莲花啊。”
而这边所有的一切,都被那家曼彻斯特联队俱乐部前,正在沙摊椅上对付盘子里的牛排煎蛋的黝黑大叔,看的一清二楚。
“IneverthoughtthatIcouldfallforjustonegirl,She'scooltallbeautifulwithlongblondecurls(我从未想过,自己会如此的迷恋一个女孩,她又漂亮又酷,还有一头披肩的长发)……”
蔻蔻哼着泰勒·斯威夫特经典歌词,走进这家名叫“音乐家”的酒吧后台的更衣室。
她转身把身上的小包挂在墙上。
锁好门。
更衣室里放着大堆大堆各种型号的女士衣服,各种各样的舞裙,只是仔细一看,那些舞娘的服装看上去都有点奇怪。
胸衣是被各种各样羽毛装扮,但实际上根本挡不住什么的蕾丝舞裙。
布料加起来也需没有100克重的兔女郎套装。
芭蕾舞服倒是全套的,不过仔细一看,就会发现布料全是几乎透明的。
好在——
蔻蔻并不是来跳舞的,她是来弹钢琴的。
唯一的一套钢琴的长裙,除了收腰的位置装典着花里呼哨的珠子和孔雀羽之外,整体来说造型还是很正常。
这里的酒店老板想要打造一个比较古典诱惑的“钢琴西施”。
某某西施不是东夏特有的现象,东南亚泰国这类的地方,一堆什么什么西施小网红。
在这种地方。
看不到的才勾人。
既使如此,蔻蔻也从来不敢贴身穿这套衣服,她每此出门前,都会特意在衣服下,给自己穿一套紧身的打底服。
回家后再脱下来洗干净。
“保护自己的守则1:在这种地方,随便穿鬼知道谁穿过的衣服,没有染上淋病那肯定是运气好——《蔻蔻小姐的兼职小妙招》”
蔻蔻告诉她的老爸,她放学后不回家,找到了给人做家教的工作。
实际上。
这几天,她一直都偷偷在这家名叫音乐家的酒吧里弹钢琴。
她不上午夜以后的班。
从七点半弹到十一点半。
每小时10美元,4个小时,总共40刀。
她必须要挣到一些钱,那笔老爸用来打点关系的钱,几乎榨干了家里的所有积蓄,能借的外债也都借过来。
阿姨还要生孩子。
一个尚未毕业的女高中生,在缅甸这种地方,哪里有那么容易找到合适的家教工作?
第五百五十一章 生日快乐(中)
以她现在的年纪,高中都没有正式毕业的学历。
任何一家正规的教培中介机构,都是不会雇用她的。
好在。
有胸有腿的年轻姑娘,总是不难找到工作的。
蔻蔻觉得在“音乐家”里弹钢琴,不光挣的多。
事实上。
认真来说的话,可能还要比深夜去什么偏僻的单元楼色眯眯的单身老大叔家里,给他没准同样荷尔蒙躁动的儿子补课,也要更加安全一些。
虽然这里四周色眯眯的单身老大叔和荷尔蒙躁动的年轻人的数量可能要乘以几十。
但这里穿着大胆裸露的女招待们的数量,也要乘以十!
寻欢客们是来找乐子的又不是来谈恋爱的。
又不是像顾为经一样,非要傻乎乎的在一颗歪脖树上吊死。
只要碰了壁。
很快就会没有耐心的把注意力转到其他主动跳出来,嘟着嘴,让他们钓的猎物的了。
没谁会死死的纠缠着你不放。
而且夜场自然会有夜场保安。
这里是有规矩的。
如果客人做的太过分,保安是会把他们请出去甚至报警。
当然做为代价。
如果想要在那些随时可能发生的毛手毛脚面前,全身而退,必须要足够的聪明。
好在。
蔻蔻觉得她不仅有胸有腿,还从来都很聪明。
其实大家都是人,心里的目标都是想把她扔到床上去。
除了更衣冠楚楚一些。
这里遇上的客人,和以前偶尔在Plaza街道上,举行的社交聚会上,那些忍不住偷偷盯着她的大腿看,邀请她出去玩的公子哥们也没有什么不同。
应付这些场面,蔻蔻都成熟练工了。
她从来都能挥挥小皮鞭,就把他们教训的跟小狗一样。
目前已经成功完成了智斗想要让她去私人办公室里“嗯,谈一谈加薪问题”的夜场老板。
蔻蔻在心里管他叫傻帽一号。
顺便敷衍了见她年少好骗,也许心中还有些嫉妒的领班女舞娘,想要把她带出去“认识认识些大老板”的事情。
“妹妹,你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羡慕这样的机会呢!”女领班说道。
“对的,你应该学会聪明一些,别光有一张脸,蠢乎乎的不知道珍惜。”旁边有个小妹为大姐头说话。
“趁着年轻,你必须得找到机会,就抓住一个愿意为你大把花钱的傻冒大老板傍上。那位欧文先生,是伦敦……”女领班趁热打铁的接口。
蔻蔻一直不清楚。
那位伦敦来的欧文先生,知不知道夜店里的陪酒女,在私底下偷偷管他叫傻帽老板。
不过女领板和她的跟班小妹,都在蔻蔻的心中获得了“傻帽二号”和“傻帽三号”的荣誉称号。
不知道值得庆幸的是蔻蔻,还是跑来玩的客人。
反正。
到目前为止,她一开始买来的辣椒喷雾,到现在都没用上。
不过。
她在这里只上了不到一周班,就用指挥棒(别问为什么钢琴上会摆着指挥棒,她也不知道,反正用来打人挺顺手的)敲了两个傻帽的手指和另外一个傻帽的脑门。
这些都是在她弹钢琴的时候,溜过来的想要偷偷下手摸她的咸湿佬。
老板一直嘟囔着摸一下又不掉块肉。
这么对待客人,是要扣钱的。
蔻蔻充耳不闻。
她一直有点好奇,在店里工作完这個月,能不能凑一个“傻帽三十六天罡”、“傻帽七十二地煞”或者干脆来一个“傻帽一百单八将”的大全套出来。
甚至有点小期待呢!
就像那套在心中编的《蔻蔻的兼职小妙招》一样。
如何在苦痛中如何寻找乐趣。
蔻蔻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学会了。
她往嘴里扔了一个泡泡糖,用舌头灵巧的将它在舌床和齿尖上摊平卷起来,对着镜子吐了两个大泡泡出来。
“加油,加油,又是斗智斗勇的一天,与人斗,其乐无趣。”
蔻蔻挥了一下小拳头。
“都是一群傻佬冒,走,看姐姐去搞定他们。”
蔻蔻拎起小包,一把拉开更衣室的大门,大踏步的便向着酒吧的前台走去。
她走入的舞厅的时候。
先顺便溜达去了吧台后面,找了一箱没开封过的矿泉水,从里面摸两瓶出来,揣在包里。
她这才沿着台阶逐级而上,走入了和竖着几根钢管的T型舞台对面,用红色的丝绸隔离带围出来的钢琴台。
正常情况下。
这两瓶水就可以帮她应付完之后四个小时的工作时间。
在酒吧工作,肯定不会是缺少饮品的。
即使你不是女招待,而是弹钢琴的。
只要长的漂亮,弹奏的间歇时间,也会不断有服务员端着客人为你点的酒水送上来。
或许是表示对音乐的欣赏。
或许是期待着想把你灌醉捡走。
一般来说。
等弹完两首经典的理查德·克莱德曼,一支弗·普莱斯或者塔内娃,再来一两支随便什么的流行民歌的旋律。
就到了伱晕乎乎,醉熏熏的时候了。
老板对此乐见其成。
不光是卖酒水赚钱的问题。
而是蔻蔻心里觉得,这家伙也是期待着把她灌醉,然后捡走的人群中的一员。
哼哼哼。
蠢货。
也不看看她蔻蔻小姐是谁!她从来都没有让任何人如愿的。
她总会笑着朝台下挥挥手表示感谢,并表示自己今天身体不舒服,让他们给客人把酒水端回去,别浪费了。
虽然这样。
就赚不到提成了。
可蔻蔻不想把自己搞的晕乎乎,醉醺醺的。
她觉得几杯酒应该挺难搞定她的。
但是嘛。
小心无大错。
“保护自己的原则2:不要入口任何自己无法确定里面成分的东西,最好不要入口任何开过封的东西,即使是无酒精的果汁饮品,除非你亲眼看着它从刚刚打开的瓶子里倒出来,否则就不要喝。”——《蔻蔻小姐的兼职小妙招》
她按住裙子的下摆,在钢琴椅上坐下,打开琴键的盖板。
从旁边的红漆托盘上,拿出今天晚上选定的节目单和乐谱。
此刻酒吧已经开始营业。
就算客人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但是已经同时开始有热场的舞娘在T型台上跳舞了。
她每天都会按照老板选定的单子演奏。
除非有客人单独给小费点新曲子。
《梦中的婚礼》、《水边的阿狄丽娜》……基本上都是每逢钢琴商演,必上的泛滥到烂大街的曲子。
今天多了一段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里的钢琴独奏。
看来老板想要和那些其他夜场打出差异化风格来,把他这里的酒吧的文艺气质,突出的更加明显一些。
望着曲目单。
蔻蔻略微在心里挑了一下眉头。
她从小到大,唯一坚持下来自认有专业级水准的就技艺就是舞蹈。
芭蕾和小步舞都有很高的水准,还会一点点的街舞。
钢琴嘛,就只能勉强说是马马虎虎。
基本上是钢琴老师听她的,想学啥学啥,大小姐爱学什么曲子,就学什么曲子。
断断续续的跑去泰国,考过几次英皇。
英皇的曲单虽然两年一换,但如今的英皇改革后考级是可以自定曲目的。
她学的也不算非常的系统。
《天鹅湖》里的几段快板的乐章。
她手有点生,未必能完整的弹下来。
不过,蔻蔻小姐心里这么想,脸上却一丝半毫的不安都没有。
坐在那里,自信的仿佛是一位顶级的钢琴家。
“没有人来夜店,是跑来专门听《天鹅湖》演奏的节拍够不够准,踏板的衔接处理的够不够细腻有弹性的,即使这家夜店的名字叫做“音乐家”也一样。就像在舞台上,当一个人穿着透明的芭蕾舞服的时候,大家的关注点一定便不在做ronddejambeenl'air(动作术语,用腿大跳在空中划圈)时,大腿绷的够不够直一样。”——《蔻蔻小姐的兼职小妙招》
她手生怎么了。
这架钢琴虽然不是电钢,可其实本来音色也没准到哪去。
谁也不嫌弃谁。
“啰啰啰!开弹!”
蔻蔻在心中哼哼。
……
跳跃的音符,顺着钢琴台的台阶流淌而下。
仿佛是蹦蹦跳跳的快乐小矮人。
一个穿着胸口上封着口袋的海军大衣,海军蓝长裤和格子条纹衬衫的男人站在钢琴台边,盯着弹钢琴的女孩看了片刻。
然后走了过去。
“你跳过舞么?”
他问道。
通常情况下,蔻蔻懒得理会这种问题,不过这一次,她不得不停下演奏。
因为这位就是给她发工钱的人,音乐家的傻帽老板。
“没有的,先生。”
蔻蔻对他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并在心中说服自己,笑一下算是做好事了,就当是关爱智障儿童。
这是慈善行为。
蔻蔻觉得,真心的不能责怪自己歧视对方。
油腻就不说了。
身材中等,长的一般,有一颗流氓的心,却非要在那里装作斯文。
谁见过在黑乎乎的夜店里,还整天往头上戴一个灰色的费多拉园呢帽的?
他可能觉得自己很斯文禽兽的样子。
蔻蔻只觉得,对方样子简直蠢的冒泡。
说不清。
是这样的女孩对他露出“崇拜”的笑容,还是那一声“Sir”哪一个更能激发起男人的征服欲。
老板觉得自己的眼睛都看得直了。
他舔舔嘴唇。
“你的腿很漂亮,很直,也非常的有力,练过吧。”
是的呢,是的能。
你猜的没错。
信不信我能坐在椅子上,就一脚踹在你的下巴上,把你踹的晕过去见你太奶奶,就问你怕不怕?
蔻蔻在心里哼哼。
她懒得再看这个油大叔,低头装作整理着乐谱的样子,随口敷衍道。
“哦,谢谢,天生的。”
“你不诚实,小姑娘爱说谎可不是好习惯哦,要改的。”老板露出那种自以为慈祥,实际上油能炒盘菜的笑容,“你绝对练过舞。我懂的,说出来有什么关系。多美,多性感啊?”
如果炽热的心思,能够带来真实的火焰的话。
老板的眼神恨不得能把蔻蔻膝盖上的裙摆都烧掉。
“要我说啊,这件事上,我也是有些经验的。人们其实最喜欢你这样的大腿了,能把人们的魂都勾掉,这是顶级的艺术。”
他的语气。
听上去就跟在展览柜里收藏过千百双大长腿,什么奇怪的“大腿品鉴家”一样。
傻帽。
蔻蔻在心中回答。
“想不想换份收入更高的工作?你这样的,光是在这里弹钢琴可惜了。要是你愿意到舞台上去,时薪我给你五十美元?这还只是跳舞。”
他又舔了舔干渴的嘴唇。
“怎么样?女孩子趁年轻,就应该要对自己好一点。要是听我的安排,一年,只需要一年,你就能过上电视剧里那种住在海滨的大别墅里,包包随便买,还有佣人伺候的生活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诱惑力。
“丫头,告诉你一个秘密,那样的感觉绝对棒极了,比电视剧里看到的样子还要好。你不应该让家庭的贫穷束缚着你自己的发展。你有大好的未来。只要你真的体会过一次那样的生活,你就永远离不开了。穷人就得学会,要断自己的穷根,否则你一辈子都会被自己的底层观念所局限,白白浪费了光阴。”
断自己的底层思维?
别逗了。
老娘住在海滨大别墅里,包包随便买,还有佣人在旁边伺候的时候。
你这老东西,还在妈妈怀里吃奶呐。
大傻帽。
蔻蔻在心里笑开了花,脸上却一丝半毫的都并不表现出来,低着头装成羞涩的样子,一言不发。
老板见女孩始终不答话,也有些失望,不过心里反而变得更加痒痒的了。
开酒吧的人,他见多了残花败柳。
这种有性格的慢慢调教起来,才算有意思。
熬鹰而已。
反正就在自己的场子里,他又不缺时间。
“对了,你刚刚弹的是什么?”老板原本准备就这么离开,忽然想了起来,又皱眉问道。
“《天鹅湖》啊,就是黑天鹅勾引王子那幕和王子拔剑砍了邪恶的罗特巴特法师那幕的中间乐章,怎么了,很经典的幕间段落,您选的曲子没听过么?”
蔻蔻拨弄着手里的乐谱,面不改色的说道。
“听过交响乐或者看过芭蕾剧的人,往往都会非常喜欢这段的。”
第五百五十二章 生日快乐(下)
“哦,当然,我也喜欢。我只是觉得,这里的曲调,应该可以再处理的舒缓一点。噔噔噔噔,这么弹高音要更有力量,像是对左手某种激烈的附和。”
老板可能刚刚只是随口一问。
也可能。
对方单纯的不想暴露他选择曲子《天鹅湖》时,只是想要去附庸一些风雅,其实老板对自己所选的音乐也没有多大了解。
“认真弹,我可是付了你钱的。”
假模假式的指导了一下,他就转身背着手离开,巡视自己的场子去了。
“明白了,右手更有力量,我会注意的。”
蔻蔻点点头,装作乖巧的模样。
可是等老板一转头。
她就一撇嘴,朝着老板的背影做了一个口型。
“傻老帽!”
她弹的是《天鹅湖》么?
不。
她弹的根本就不是《天鹅湖》。
她弹的是《四季》。
蔻蔻见天鹅湖后面有点乐句比较难,弹着弹着,她就顺手直接给它换了。
蔻蔻胆子可大了,她就知道他们都听不出来。
装。
就在那里硬装吧。
虽然都是柴可夫斯基的作品,但是《四季》是老柴同学为每一个月份单独选定一个主题,她弹的是其中的“十二月”。
十二月是柴可夫斯基专门为了庆祝圣诞节编写的曲子,拥有着圆舞曲式样的欢快诙谐。
要是谁能从中听出什么“宁静舒缓的天鹅舞步”来,那才觉得奇怪呢。
这首曲子一般是被拿来和贝多芬的《欢乐颂》、舒曼的《幻想曲》等等一起,连在一起,当成过生日时放映的背景音乐。
是的。
今天,是蔻蔻的生日,这支曲子本来就是她生日宴会原定的开场音乐。
老爸宠她。
每年过生日时,蔻蔻都会开很厉害很厉害的生日会。
有泳池派对,有铺满一张桌子旗帜蛋糕。
有些时候,还会专门请个小乐队或者本地的小歌手来,在现场做表演。
有一次还不知道从哪里整了只小象过来,让大家轮流骑着玩。
顾为经多年以前参加过一次蔻蔻的生日聚会。
当时。
他回家后留下的印象就是,那不像是小姑娘过生日,反而更像是英国女王在那里搞节日庆典呢。
今天,蔻蔻年满十八岁的成人礼,更是個隆重的大聚会。
本来日程都定好了,邀请函都发了出去。
却家里出了变故。
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转眼之间,就变的门庭冷落下来。
钱财、地位,房产,那一张张讨好的笑脸,堆积在长桌边的礼物……很多时候,年少时你误以为会永远天长地久,地老天荒的东西。
刹那间,就消失的干干净净。
蔻蔻这些天来,反而开始没有那么讨厌那位莫娜·珊德努的了。
不怪她那种小家子气式样的精明。
很多时候,地位够高的人,才能拥有选择的权力。
财富就像绑在你身上的氢气球,可以让你轻飘飘的在云中漫步,随心所欲。
当你阶层滑落,气球一个接着一个被戳破,身体就会变得越来越重,你便会慢慢的跌入泥沼。
爸爸要还债,阿姨要生孩子。
下一顿饭还没有着落的时候,你其实也就没有了那么多肆意选择的权力。
你会从小公主,变成在湖边蹦跳着任人观赏的大鹅,就像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所描绘出的故事一样。
生活——
它就是那位在伱身上施加邪恶的魔法,让你不得解脱的黑巫师罗特巴特。
蔻蔻开始慢慢的理解起来,莫娜那种从来都不愿意往脚下看一眼,拼命的想要抓住每一分阶层跃迁机会的迫切和渴望。
好吧。
她承认,自己以前有些时候,可能确实对人家的态度有点恶劣。
“抱歉喽。”
不过她们两个毕竟不是同类的人。
从如火如荼,到凄凄冷冷,一般人肯定会非常的难以接受,或者对生活感到绝望。
蔻蔻却有一颗自由的心。
所以当偶尔音乐响起,月光落下的时候,她依然会从被魔法封印的躯壳中破茧而出,变成了那个活力满满的小公主。
没有庆祝会,没有乐队,没有了大蛋糕。
她也可以自己给自己过生日。
“祝我生日快乐,祝我生日快乐……祝我生日快乐,祝蔻蔻生日快乐!”
蔻蔻在心中哼着。
在这个她十八岁成人礼的晚上,在糜醉而混乱的夜总会里,她依然骄傲而勇敢。
把自己活得像一支插在香炉里,青烟缈缈而上,直奔阳光和天空的禅香。
音乐家酒吧。
两个小时以后。
“如果这是要给的小费,我很感谢,但您应该知道,就算给我小费,这钱也不是能塞进我大腿的丝袜夹带里的(注),对吧?”
一曲终了。
(注:脱衣舞俱乐部通常的打赏方式,是客人把零钱伸上去,塞进舞娘的丝袜或者内衣里,借机揩油。)
蔻蔻无聊的耸了一下肩膀。
望着站在钢琴边,手里拿着两张上面印着华盛顿的一美元钞票,目光灼灼的盯着她看了半天的客人,她把钢琴台边放着的那个装着打赏的零钱和几枚硬币的金属盒推了一下,很熟套的开口。
她现在,对这些顾客们拿着零钱在旁边时,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已经了解的很清楚了。
“呃……”
那名客人被这么直白的点出了心思,反而有些尴尬。
他走过来,把手中的钞票递给蔻蔻。
“坂本龙一的曲子,小姐,你会弹么?”
“《WhereisArmo》可以么?”
“随意。”
客人摊了一下手,表示他并不在乎。
蔻蔻把小费放到钢琴边的零钱盒子里,翻了翻一边的曲谱集,就准备开始弹奏。
“我有荣幸,请您去喝一杯么,可以等你下班以后,没有关系的。”
客人顺势靠近了过来。
“抱歉,今天可能不行,不是您的问题。”蔻蔻礼貌的笑了一下,“我今天不太舒服。”
蔻蔻曾经装过来月事,装过吃了头孢。
后来。
她发现这些理由可能不像想象的那样好用,不提她每天都来这里弹钢琴,很难向着经常来的老客人解释她为什么每天都在生病,或者每天都是生理期。
所以。
蔻蔻小姐决定更进一步。
她从包里掏出了一个小药瓶,晃了一下,压低声说道:“我这两天有点担心,一直在吃抗阻药,要是您觉得没关系的话,我11点下……”
蔻蔻的话还没有说完。
一阵风吹过。
旁边的那位客人,就已经像是博尔特一般,十分灵敏矫健的消失掉了。
蔻蔻得意的一笑。
虽然在夜场干活,装自己有艾滋病,可能不是很有职业道德。
不过嘛,这个方法简直高效极了。
而且她的老板看上去,也不是很有职业道德的样子,所以蔻蔻这么干的毫无愧疚之心。
要是能让对方相信这一点,简直再好不过。
她把空药瓶重新收进小书包里,对方虽然人跑了,不过毕竟给了小费,曲子还是要弹的。
很遗憾。
从客人的角度来说,他的行为也不太算过分。
所以蔻蔻既没用指挥棒敲他,也没能在心中凑到“傻冒十号”。
也不知道今天结束,她心中的傻帽名单,能不能上双。
随着坂本龙一为《末代皇帝》谱写的配乐声响起。
蔻蔻脑海中在思考着自己的未来——
认真的考虑一下。
这家酒吧里应该干不了太久。
毕竟这一招太狠了。
老板可能能允许这里的女雇员用指挥棒敲人的手,大概很难能忍受在风月场所装有艾滋。
就算对方不在意。
蔻蔻也不想在同一个老板手底下工作太久。
她听说外交部大道那边,有家私人俱乐部在招女驻唱,蔻蔻觉得她唱歌也还不错,至少应该比弹钢琴还能强上不少。
去应聘一下。
搞不好能选上。
只是她以前就听说过那里。
那边俱乐部的客人外国人多,达官贵人也多,还有带枪的军方的要员,万一出了什么事情,风险很可能不可控。
那可未必是她拿着指挥棒敲打几下,就能赶走咸猪手的了。
再说。
万一碰上老爸旧日的同事,或者邻里的那些曾经所谓的“叔叔伯伯”们,事情可就太另人尴尬了。
她不想让风言风语传的太远。
连学校里最近,就隐约开始传闻她在某处当……好听点叫陪酒女,不好听点叫婊子。
蔻蔻也不知道这种传闻到底是怎么出现的。
德威的学校不缺少有钱有闲享受夜生活的同学。
会来到这一条街里找乐子的,应该也有。
或许撞上了她,也是有可能的。
而造漂亮女生黄谣,这几乎是从远古以来,大家私底下说小话,传播桃色八卦经久不衰的传统组成部分。
上至皇后,下至女学生,谁也逃不过。
蔻蔻就算是小女侠,对待这种事情也是蛮无力的。
她知道,搞不好连那些拉拉队的塑料小姐妹们,这种时候,嘴巴都未必会有多积德。
她总不能拿一个叭叭叭的大老板,走到哪喊到哪,说她是在一家夜总会里弹钢琴,不是tmd卖春吧。
蔻蔻小姐甚至前天在校园里,遇到过一个在转角处,拦住她遇言又止的神色诡秘的男生。
虽然在自己凌厉的神情,和用眼神无声的警告“你要敢说什么不中听的话,我就扇的你妈妈都不认识,我保证说到做到”之下。
对方没敢说什么又跑掉了。
可蔻蔻心里明白,对方搞不好是想要问,把她约出去玩要多少钱的。
“唉。”
想到这里。
连一些乐观开朗的蔻蔻小姐,心中都难免涌上些许难以和他人分享的忧伤与哀愁。
生活中,总有些事情,会让人感受到无力的。
她甚至连向学校校方求助都做不到。
这反而是迫使让她需要换个地方上班的重要原因之一。
拜托!
德威是什么地方。
它是整个仰光收费最高昂的私立名校,人家是贵族学校!
校方怎么可能会允许,有在校就读女学生在什么地方的酒吧一条街里兼职,这种败坏学校声誉的事情出现?
最后一个学期过完,马上就要毕业了。
蔻蔻可不能接受,在这种事情上闹出幺蛾子来被开除,连毕业证都拿不掉。
“也不知道,多久能攒下一千美元,公租房那里不给批,想想看……”
钢琴曲才起了个头,蔻蔻在脑海中盘算着呢。
有招待生端着托盘,走到她身边,将一杯加了橄榄的鸡尾酒放到钢琴上。
“MIA,6号桌请你喝一杯LadyDrink,夏威夷酷乐鸡尾酒。”
MIA,这是蔻蔻来这里应聘时,随口取的名字。
“老规矩,给那位先生端回去吧,替我向他说声抱歉,我今天身体不是很舒服。”
蔻蔻朝已经人影摇曳,各种灯光射灯乱晃的酒吧卡坐区,一个云挥手加一个云微笑,就算是打过了招呼。
谁知。
这一次,旁边的招待没有走开,而是耸了一下肩膀,说道:“MIA,你的情况我知道,点酒的时候。我就跟卡坐那边说过了,只是人家一定要你喝。”
蔻蔻抿了下嘴唇。
“好吧,我知道了,那我拒绝了,酒杯放在旁边吧。”
“好吧,这可是2刀,随你了。”招待露出了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
几乎所有的东南亚的GOGO吧,都是差不多的规矩。
客人可以请酒店里所有看的上眼的女雇员喝LADYDRINK,女孩当然有提成拿。
但按照规矩。
女孩必须要过去,陪着喝完这杯酒,至少要给客人敬一酒。
这种时候,就可以玩一些拉近关系的游戏,或者干脆露骨一点,谈论相关晚上出台问题了。
你可以不同意出去,甚至可以不玩游戏。
但是,这杯酒你是一定要喝的。
当然。
如果你非不想喝,或者就是觉得客人真的丑的惨绝人寰,没法看的那种,你也可以把酒放到一边,表示拒绝。
酒吧毕竟不是旧社会的青楼,不能强迫你去卖。
而酒吧也是要做生意的。
所以。
那不好意思,如果你连这点面子都不愿意给客人的话,这杯酒就要记在你的账上。
从你的工资里扣。
蔻蔻以前也遇到过两次这样的事情,对方真不通情打理,或者觉得在朋友面前丢了面子,想报复她那也没办法。
谁知,刚刚过去了半分钟。
那个招待有去而复返了,这是这一次,她的盘子里端了两杯酒。
“MIA……呃,还是六号桌,还是夏威夷酷乐鸡尾酒,这次是两杯。”
谁啊!
蔻蔻心中火大,这家伙送了几杯酒,老娘刚刚半个小时琴全都白弹了。
“傻帽十号的人选有了。”
蔻蔻气乎乎的站起身,往6号桌那里认真的瞅了一眼。
这次她看清了。
被人们簇拥着的年轻人正站起身,微笑着朝她举了举手中的酒杯,那是——
苗昂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