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三章 大侦探胜子
“不,是身份的差别。”
顾为经出神的说。
“什么?”
这次。
反而是酒井胜子愣了一下,没有跟上他的节奏。
“身份,我是说,本质上这是一个站在哪里,为谁而画的问题,而非智商高下的问题。”
“自古以来,哪怕在东夏,绘画风格上就有南北之别,北宗偏精巧,偏写形。而南宗则偏写意,写神。北宗多是专职画家,南宗则多是文化名流。”
顾为经盘膝。
他就那么坐在地上,坐在画板之前,望着木架上的画布:“有些人为谋生拿起笔,有些人为寄情所托而拿起笔。我的太太太爷爷是前清画院处供职的三等画师,历史上像他这样以画谋生的职业画家,董其昌就非常的看不上。他认为北宗画家全都是一帮子匠人,只是画手。”
“而以高级官员,文人大夫,士林领袖为构成主体的南宗,才是悠悠中华文化的正朔。”
“董其昌在他的艺术分野论中认为,只有把绘画当成情趣,当成人与灵魂、与天道沟通的工具,而非谋生糊口的工具。才能以画入道,以画通玄。也只有不以外界的评判而改变,追求内心精神的表达,才能将绘画发展为真正有智慧的技艺。”
“我同意这个观点。”酒井小姐点点头。
“不,这话有道理,也肯定有站着说话不腰疼之嫌。”顾为经摇摇头,“董其昌能把毛笔摔在他看不惯的人的脸上,是因为他是六部尚书,是站在官场最顶峰的太子老师,是教未来的皇帝画画的人,是权柄的主人。”
“而古代当纯粹职业画家,当到极致,无非就是郎世宁的程度。”
“别看郎世宁也加了个从三品侍郎的虚衔,似乎也是朱紫公卿了。但不过是一只混入狼群的黑色山羊。”
顾为经说道:“归根结底,他不过依旧是帝王的消遣品,是权力的仆人。当仆人的人,是没有玩任性的资格的。乾隆说你画的不像,你笑他思想水平低,说关外***玩不明白真正高雅的东西,把笔摔人家脸上试试。你看人家会不会抹掉脸上的墨水,竖起大拇指,赞你有气节。辽东宁古塔雅间一位,都算脾气好的了。”
“绘画传入日本,也处处效仿中原。分为各宗画派。东宗为大和绘,西宗为西洋画,北宗为汉绘唐画,东、西、北三宗都是职业画家。唯有南宗,依旧是日本本土的士大夫文人画。”
“我懂你在说什么了。”
胜子歪了一下头。
女孩也盘膝坐在男友的身边,把头靠在对方的肩膀上。
“顾君,你想说,整个封建时代里,掌权者本身也被要求是拥有杰出技艺的艺术家,这种现象是在东方所独有的现象。对么?”
“是的,这是独一无二的文化特色。”
“整个欧洲的历史,权力者同样喜爱艺术,但他们不会亲身下场去从事艺术。就像人们总是喜欢拿宋徽宗和路易十四相提并论,都是玩艺术玩出亡国祸根的主,然而他们两个人其实是非常不一样的。宋徽宗是整个宋代辉煌的文化历史上至少能排进前十的艺术创作者,路易十四只是叫了一堆艺术家天天围着他去狂开***,他是一位艺术的评论者而非创作者。”
“要是路易十四整天叼根画笔,在那里画画,巴黎人一定会觉得他疯了。”
“这就是问题的根源。董其昌说为钱画画,以画糊口的职业画家,全都匠气太浓。那么以这个标准来看,在十九世纪以前,整个欧洲可能都找不到一位真正意义上的艺术家,全都只是画手,都是画匠,只是为富人服务的笔。”
顾为经拉起胜子的手,一个又一个摆弄着粉乎乎的指甲盖上的小月芽。
“你要求一只笔,拥有自己独立的思想,独特的创造力是不公平的,同样也是傲慢的。笔的任务只是写实。董其昌同时代的欧洲文艺大师可能是米开朗基罗。一个教堂小吏就能要求米开朗基罗修改雕塑的鼻子轮廓。以他的社会地位,换到明朝来,连给董其昌家里看大门的资格都没有。”
“艺术是社会意识的产物。”
胜子总结道。
“东方掌权的是艺术创作者,西方手握决定艺术道路权柄的是艺术的评论者。”
“所以一者写意,一者写形,造就了两者的不同。如今现代艺术和东方传统绘画理念相似,或许也有整个艺术家的社会地位被前所未有的拔高的缘故。”
顾为经笑笑:“我当然为祖先的智慧而感到骄傲,但我不希望一句老祖宗真聪明,西方人花了一千年才慢慢摸索出来的事情,我们老早就会了,蠢不拉几的就了事。这就又跳到另外一套优越论的框架里去了。”
“早年间的《油画》杂志,骨子里仍然没有跑出欧洲是世界的中心,越往东方,越是黑暗野蛮的歪曲东方和阿拉伯世界文化传统的东方主义殖民理论框架。这恰恰证明了它的傲慢与野蛮,它的历史局限性。它歧视我们,但我们拥有更长时间的历史积累,所以我希望自己更包容,更文明,所以我不选择歧视它们。”
“即使欧洲人花了很多年,才把艺术升华到思想的高度。即使油画从来都不像有些人所说的那样,是最优越,最接近艺术本源的绘画形式。但这依然无损于,那些在塞纳河畔饿着肚子的落魄的画家,将自己的喜怒哀乐,大胆的融入色彩时的伟大。就像我一直觉得,当俄国的黄金时代的艺术家们,大胆的走出了美院的画室,行走在西伯利亚广阔的荒原上,是非常伟大的举动一样。”
“当他们把自己皮肤晒黑,把手弄脏,身体被雪水打湿的那一刻,嘭!”
顾为经举起手来,比划了一个爆炸的姿势。
“真正的伟大的艺术就诞生了。”
“当一个人跳出了达官贵人的审美情趣,愿意真正为自己的心动而动笔,将自然之美和心脏的跳动起伏合二为一,那么无论他是东方人,还是西方人,他都无愧艺术家的名字。无论是亚洲画法,欧洲画法,还是巴布亚新几内亚传统画法,都是很好的画法。”
“心间刹那的微光与颤栗,即是极美。”
胜子的目光望向遥远处,正在用逗猫棒,指挥追逐着阿旺上窜下跳的茉莉小姑娘,悠悠的说道。
奔跑中。
茉莉的后背撞到了旁边不算粗大的玉兰树上。
于是,晚春中最后嵌在枝叶上的几片花瓣,就被从空中震落了下来。
一朵朵白白的玉兰片,从空中落在狸花猫的额头上。
像是雪瓣。
酒井胜子的心,也仿佛是被风所托起的玉兰,一起在顾为经的话语中,轻飘飘的随风飞舞。
你虽以傲慢与无知对我。
我仍以宽仁和博爱待你。
酒井胜子在他的声音中,感受到了一种温热的力量。
男孩子的话,当然不是什么振耳欲聋的艺术箴言。
她见过的各种大师。
很多都是德高望重,白发苍苍的老学者。
甚至普通人能走到他们身边,亲口聊两句话,都能被视为骄傲一生的事情。
他们有的是人更加博学,有的是人更加善辩,也有的是人更加风趣幽默,字字珠玑。
然而。
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具有这样温热而宁静的力量。
它不是一种知识,而是一种天赋,一种灵魂的热意。
它让胜子无比的眷恋,想要把它拥在自己的怀抱里,捧在自己的胸膛中。
生怕热意散尽,这个世界就会从此凉了下去。
大概……这才是她之所以会爱上他,甚至心中有一点点的崇拜的原因吧?
酒井胜子忽然拉了一下,把顾为经拉到了自己的怀中。
“别乱动。”
她把顾为经的脑袋在膝盖间放好,按了一下他的脑门,示意他侧过身来,“有点脏,我帮你掏一下耳朵。”
胜子拿出钱包上挂着的一个小的黑色耳挖勺。
顾为经不动了。
他躺在了女友的腿上,感受着丝丝缕缕的温度从胜子温乎乎的身体上传来,仿佛枕着一块暖玉,又像是被草莓味道的温泉所淹没。
顾为经感到有一只小棒,在他的耳孔里柔柔的刮弄,让他有点痒,忍不住有点想笑。
“顾,别乱笑,会戳到的。”
他刚刚侧了侧脸,嘴巴露出了笑意,就又被酒井小姐弹了下脑门。
于是。
顾为经又不敢动了。
他一开始觉得痒痒麻麻的,后来又觉得耳道连着一侧脑袋,有点微微的发酥,胜子弄的很舒服,也有点困倦。
让他有点想要就这么睡过去。
“我知道曹轩很欣赏你,林涛教授很喜欢你,但顾君,我以前不知道,曹轩老先生这么喜欢你,竟然在欧洲美术年会的开幕致辞上,专门提及,认为你值得托付大任。”
不知过了多久。
忽然。
他听见酒井胜子在他的耳边说道。
顾为经睁大了眼睛。
“别否认,也别骗人,你的耳朵在我手里,这是审问,你不说实话,我就挠你。”
酒井胜子用小拇指的指尖示威性质的刮了刮年轻人的耳垂,示意她这可是正经的威胁。
话说到一半。
酒井小姐倒是自己就“噗嗤”一下,直接莞尔笑出了声来。
“我清楚曹轩老先生嘴里所着重提到的那个年轻人,就是我的男朋友。”
酒井小姐抚摸了一下他的额头,轻声说道:“这有什么可以藏着掖着的呢,顾君,我很为你感到骄傲。但我不喜欢你,不把这件事告诉我。”
“呃……”
顾为经试图侧过脸去,观察胜子的表情,不过又放弃了。
胜子挠他是假的。
但在被挖耳朵的时候,做出这个高难度的动作。
控制不好,容易扭到脖子倒是货真假实的。
“不是不告诉你……只是,有点奇怪。”
顾为经放弃了挣扎,“你知道的,让你去关注曹老先生对我的夸奖,有点像是拿了学校发的奖状,回家找妈妈要糖吃,莫名的有些羞耻。”
他无奈的笑了下。
“酒井大叔告诉你的么?原来胜子你一直都知道,这就更尴尬了。”
“不,我自己猜的。刚刚才猜到。你说东方艺术很好,西方艺术也很好的时刻,神态和语气,让我想到了曹轩开幕式时的那个演讲。”
酒井小姐抬起拿着挖耳勺的手,微微回忆了一下,“我简直在你身上,看到了曹老的影子,那一刻,我就想明白了这些。我一点都不奇怪,曹轩会这么喜欢你。你们两个很像。”
“关于日军侵略的那个?”
“对,关于日军侵略的那个,事先声明,二战日本或者德国,都扮演非常邪恶丑陋的角色。”
胜子顿了顿。
知识界或者艺术界。
无论东西方。
在历史传统上,其实都是非常具有左翼色彩的领域。
固然这些年保守主义、民粹运动和反智主义正在抬头,但整个文化界的主流氛围整体上还是明白什么是好,什么是坏的。
你去跟一些极右翼团体或者政客,说他是“Hitler”,人家搞不好还以为你在夸他呢。
但至少在阳光下。
纵然地位高到了布朗爵士的那个程度,一旦沾上了这些问题,也得吓的屁滚尿流,在报上疯狂的道歉。
“不过,你觉得和我相处在这一点上心里有疙瘩。考虑到我到仰光来用的是西班牙护照,你也可以把我当成西班牙人。”
胜子开了个玩笑。
理论上,日本是不像一些欧洲国家一样,承认双重国籍的。
但酒井胜子的情况比较特殊。
她这种父亲是日本人,母亲是西班牙人的混血儿,可以持有合法的双重国籍直到22岁。
再选择放弃掉其中一个国籍。
顾为经挥了一下手,示意没关系。
“我无比钦佩,曹轩先生的老师,在临死前还能说出中国画很好,日本画也很好,都很好,都有各自的美的气度和格局。刚刚你在对我说话时,我一下子就想到了这节,所以,就猜到了这些。”胜子说。
第五百二十四章 一种花百种话
“那幅画——”
酒井胜子拍拍顾为经的脸颊,示意他可以翻个身,换个面,把另外一侧的耳朵孔露出来。
然后她接着笑:“——那幅曹轩先生说,你心有静气的画,我知道是怎么画出来的,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
顾为经侧着脸,枕着胜子小姐的腿。
玉兰片在空中飘荡,阳光穿过老教堂院子的树荫,被那棵巨大的老槐树的树荫切割的像是银鱼在空中跳跃。
空气被带上了层层水波一般的质感。
顾为经又仿佛想起了,那一日飘荡在植物园的小蓬渔船上。
他也是这样躺在女孩的身边,望着夕照下,雾气波光如霞,耳边听着从湖面上传来的苍苍老琴声。
那是他一生中所度过的最宁静的时光。
或许,
也是最美好的时光。
“是啊,那是我的画,也是为你而提笔的画。我的胜子,最棒了。”顾为经缓缓的开口。
胜子伸出手掌,从空气中拖住一片飘来的玉兰。
花瓣洁白如玉。
却在根部有一丝淡淡的鹤嘴一样的梅色的痕迹,像是缠绵的血色沁痕。
“托将一瓣花,天地映色丹。这一花瓣里,寄我百种意。这一花瓣里,藏着百种话,莫样轻看它。”
女孩用手指夹住玉兰片,声音既轻澈且悠长,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这是日本百人和歌的一首。
是由平安时代的重臣、书法家,大纳言藤原行成写给花娘子的。
和歌诗承汉乐府,讲究音韵、叙事,用字比起徘句,则较为朴实易上口。
藤原行成被称为日式笔墨雅趣的开创者,书法行笔以王羲之师,文辞风格则以白乐天为师。
被酒井小姐此刻颂念出来,也带有一种白居易式样的老妪童子,皆可轻松听懂的真挚与率达。
“自然对美的塑造,总有笔墨所不能及的地方。”
胜子将玉兰片放在顾为经的鼻端,俏皮的在他的脸上蹭啊蹭的,“这种绵延的血色,就这样随随便便的落在了泥土里。”
“可我无论反反复复的更换什么样的笔触,罩染调色了多少次,到会欠了几分。”
“要不然少了变化,要不然则显得不够丰满。”
“但是……这种不断的接近自然本源的过程,也是绘画的乐趣啊,没有了那一丝心绪的颤动,那么再完美的色调,也会变的空洞。”顾为经抽抽鼻子。
玉兰花不是香气袭人的花种。
这些晚春从枝头上掉下来的花瓣,更是淡的像是雪一样。
只有些许草木的味道。
“这独一无二的,用笔触表达思考和情感的方式,没准才是一幅画里,最宝贵,最独特,最值得纪念的地方。”他说。
“说的好,所以,我要它。”
胜子掏出一张湿巾,擦了擦顾为经的耳廓,回答道。
“玉兰花?”
顾为经一怔,“它不是就被你拿在手里了么?没准泡在水里,能够更多的保持几分新鲜。”
“不,我说的是那幅曹老提到的画。”
“我要它。”
酒井小姐歪歪头对年轻人说道:“这是我们两个一起完成的作品,是那么宝贵,那么独特,那么值得纪念。我要把它留下来,珍藏一生一世。”
“可能有点难,它现在已经不在我的手里。”
顾为经略微转了转脖子。
“我知道,你送给曹轩先生了嘛。没关系,你不用操心。我想办法让爸爸管曹轩老先生要,它对我那么有意义,我诚心的说明,我觉得曹轩这样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应该不会跟我这样的晚辈抢的。”
酒井胜子坐直了身体。
“额。”
“嗯?”
“我可以再给你画一幅。”顾为经说。
“不,我就要那一幅。那一幅独一无二的,藏着百种话的作品,最值得留恋的作品。”酒井胜子少见的有些执拗。
“如果你早一段时间先开口,应该没问题。只是,前几天,刚刚曹轩的助理杨哥跑过来了一趟,他和我说,那幅画已经被其他人管曹老爷子讨去了。”
“就算如此,那我也要,我买好了。不会有人比我更喜欢你的作品,也不会有人比我更懂得欣赏你的作品。其他人拿去,便是明珠蒙尘,他们想要的是投机,我想要的是珍藏。不管是谁,他想要钱,我给他钱。”
胜子用玉兰片敲了敲顾为经的鼻子,展露出了拿着花旗私行白金卡的小富婆的威风来。
顾为经没说话。
“怎么了?”
“就算他想要十万美元,我也会把这幅画买下来。”酒井胜子戳了一下他的脑门。
十万美元。
讲道理。
胜子说的没错,通常情况下,这确实是一个足以抱回世界上绝大多数画家艺术作品的价格了。
千万别看艺术家富豪榜上排名前十的画家,恨不得一年卖个几亿出去。
就把十万美元不当钱。
十万美元相当于是一个国际一线画家普通作品的价位。
这个价位的作品,已经有资格摆在高古轩画廊这样的顶级画廊里了,超级画廊出货量最大的作品也在这个区间。
普通画家一年卖上两张,就能直接挺进胡润艺术百富榜的末游。
别说顾为经。
就算是远的毕加索、当代的艺术顶流赫斯特或者文化明星班克斯,这种贵到令人发指的存在。
十万美元说买个大尺寸油画基本上想都别想。
艺术经纪会在心里笑你***。
但至少也能买到一些签名版画,老毕的陶艺银艺作品,或者小篇幅的素描以及水彩画。
再说了。
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
接触过就知道。
行内的大收藏家们的画像,真的不是那种社会上以为的一百美元掉地上了懒得捡,或者“几万美元的小生意就和我开口?老子分分钟几百万的人,耽误时间。”的富哥。
除非是沙阿王室或者石油寡头这种几乎不喜欢往外卖的客户。
否则。
就算一些身价上亿美元的投资者。
他们在艺术领域,往往也奉行着就算能赚一美分,也值得郑重以待的洛克菲勒式样“精明投资”理念。
纵使是网络上都被传的像梗一样的狗大户中东王室。
人家也分为王室的个人收藏和类似ADIA(阿布扎比投资局)艺术项目办公室这样的专业的投资团队,两种不同的收藏体系。
后者是纯纯的盈利性质的金融机构。
只要不是真的发自内心的喜欢。
或者真的发自内心的看好。
从别人那里要过来的作品,过两天转手就赚个十万刀,就算是比尔·盖茨先生买的这幅画,你要有人脉能联系上,估计通常也会卖的。
不过。
顾为经觉得,那位安娜·伊莲娜可能是个例外。
人家可能是真的喜欢,也真的觉得那幅《紫藤花图》值得纪念。
至少,她大概是真的不在乎这十万美元的。
最少最少,有一点可以明确的得知——顾为经卧室抽屉里,丝绸小包里所放着的那枚对方赠送给自己的小金首饰,拿着十万美刀是买不到的。
顾为经看着胜子小姐,张开了嘴。
在脑海中快速复习了一下树懒军师的恋爱圣经。
于是。
他又重新把嘴巴闭上了。
生活中,仿佛和伊莲娜小姐发生过接触的每一个人,都会觉得安娜是不同的。
或许她身上从金玉堆里滚出来气息太重。
或许她太漂亮,或许她太有威严。
鉴于伊莲娜小姐身上与常人不同的地方实在太多。
所以,
没什么讲的清的理由,没有人告诉你,但你就是理所当然的觉得如此。
不光是老杨不敢偷偷的在安娜身上开小黄段子。
顾为经也不敢和胜子提起对方。
哪怕是宁愿提起蔻蔻,也没不愿意提这件事。
真奇怪。
自家人清楚自家事。
他和蔻蔻是真的有些不受控制的自然小暧昧的,他不是不喜欢蔻蔻,只是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很自律的不想让它变得不受控制。
伤害到两个女孩。
而他和伊莲娜小姐是真的单纯的是画家和收藏者的关系,顶多顶多再加上伯乐和千里马的关系。
然而顾为经能够非常坦白的和酒井胜子提起蔻蔻生日礼物的事情,请女友来拿主意。
却出于一种复杂的心理。
一碰到有关安娜的事情,他就是有点不知道应该怎样开口。
大概是因为伊连娜小姐实在太特殊了吧。
不过对顾为经特殊。
对酒井小姐也特殊。
学校里有很多的青春靓丽的女孩子,蔻蔻也很漂亮,但顾为经很难想象酒井胜子会吃其中任何一个人的醋。
更难想象,酒井胜子会嫉妒谁。
从她出生的那一刻,胜子就是在这个世界上,几乎不需要妒忌任何人,是万里挑一的人生赢家。
然而,如果是安娜?
奥地利有九百万人口,伊莲娜家族曾是其中的第四大的富豪,全球女子富豪榜单的第69位。
既使此刻,她也在奥地利富豪榜上排名第九。
伊莲娜小姐是货真价实的百万里挑一。
放眼世界范围内的话,没准能算的上是亿里挑一。
一万分之一碰上一亿分之一,立刻就又变成了万人才能出一个的小分母。
不是顾为经神经敏感。
而是……天可怜见,胜子是多软,多温婉,性子多好的女孩子啊!
谁能想到,这样的一个小姐姐在一起看手机视频的时候,曾会突然没有任何预防针的抛出来一个,“在男生眼中,我们谁好看,她是不是要比我漂亮好多?”
这种堪比女朋友和老妈掉进水里,你会先救哪一个的经典致命问题。
差点挖个坑,把顾为经给当场埋掉。
“嗯……哼,你刚刚说这一花瓣里,藏着百种话,又说玉兰片的色泽,不管你怎么的在画布上罩染,调色,都调的差一点意思么?”
顾为经忽然开口,“你既然喜欢这种独特的色彩,我就试试送给你这种独特的色彩。”
“你是说?”胜子低头,细细的眉头微蹙。
“我给你打个赌,你信不信,我不用画笔,就在画布上调出蛮有趣的纹理和笔触?”
顾为经见胜子果然被从刚刚的那个危险的话题上,转移开了注意力。
立刻在心中俏俏的给自己的机灵劲儿,点了个赞。
“浪漫,浪漫的关键是心有灵犀,爱是默契所激发出的灿烂火花。多和恋人聊聊让双方都感兴趣的话题,可以消弥大多数不愉快和潜藏的情感风波。”——《树懒头军师》
恋爱大师的话,嘿,就是有哲理。
他“啊唔”一口,咬住胜子的手指,从酒井小姐的指尖叼住那片白色的玉兰花瓣。
顾为经从酒井小姐的膝盖上坐起身,走到一边的画架之前,将手中的玉兰和画上的玉兰做比较。
天空中的花树上的最后一片玉兰片刚刚从树上落下。
但胜子小姐的画布上,还凝固着四月份时,玉兰花缀满枝头的繁花明艳的景象。
“你想怎么做?”
酒井胜子眼睛亮一下,跑到顾为经的身边,非常有兴趣的询问道。
胜子这幅画的玉兰花的颜色,就像《雷雨天的老教堂》那幅油画里彩色玻璃后的烛光。
它们都是非常考验画家处理颜料火候的地方。
固然。
这株玉兰花在画面上的位置不在画面的正中心,也不像那抹烛光那么炫彩缤纷。
但玉兰树几乎是正对着天空上的天阳,是画面中颜色最为艳丽,光线对比最明显,也是观众欣赏和阿旺并排坐的茉利小姑娘的侧影时,在远景之中,最能起到烘托气氛作用的亮色所在。
玉兰画的颜色搭配,本身就在色彩处理上是个难点。
它不像闪烁着的烛光,对技巧要求那么高。
颜色简单,但很难画好。
几乎只有三种色彩。
大白,大绿,大红。
三者都是大俗大雅的颜色。
白色的花瓣,绿色的树叶,红色的根脉。
整体花海般繁盛的白色,可以做为整个画面的背景,但剩下的红绿两色,搭配的好,红的缠绵,绿的清新。
而一旦没处理好,就变成红配绿,狗也嫌的乡村沙马特汽配城的风格了。
很是不好画。
此前便困扰了胜子非常久的时间。
第五百二十五章 相信
顾为经能看出,胜子和刻画绿植阴影走的是同一个思路。
她希望能发挥两种色彩本身的优势。
红和绿是两种放在一起不太好画的颜色。
但也是只要画好,就能画的很出彩的颜色。
红与绿、橙与蓝、黄与紫,是艺术生们最常能接触到的三对补色。
所谓补色。
就是色相环上呈180度间角,能够互补。
在自然光线下两种色泽的光,以等比例混和会变成白色;在绘画里,两种色泽的颜料,以等比例等量混合,则会变成黑灰色的相对色彩。
而红与绿,又都属于红、绿、蓝三种基础原色之一。
纵观在整个美术颜料体系,乃至生物学人眼的光学系统中——像红、绿这种情况的,都是极为特殊的一对颜色。
这两种色彩的光谱波长,放在同一处,便能形成强烈的视觉对比效果。
而且会在一定程度上在视觉图像上相互转化。
举个例子。
比如牧民长期盯着一望无际的绿色草原,人眼为了减轻单调颜色所产生的视疲劳,往往视线边缘处的野草就会有发红的错觉。
相反。
长时间对着鲜血的手术医生,偶尔转看白大褂或者墙面会产生绿色的幻象。所以,为了防止这样的幻象干扰医生的手术过程,现代外科手术室的手术服,经常直接就会是绿色的。
补色搭配没有天然的优、劣之分,它是一种单纯的色彩现象,只有艺术作品里处理水平的好、坏之别。
就像一道至简至繁的开水白菜。
拙劣的画家,做这种色彩搭配,经常效果搞的和车祸现场,肠子胆汁绞成一团的模样。
堪称灾难中的灾难。
美术课上,一些同学色块经常处理的非常僵硬,让观众产生强烈的视觉疲劳,乃至看久了很诡异,会出现生理性质的不适。
就有补色处理的干瘪,红的血腥,绿的生硬的原因。
当然。
这是可以理解的。
就算是专项的艺术生,学了四、五年,乃至十多年色彩的人,在这种事情上玩不转,也是难免的事情。
高饱和度的红、绿搭配,甚至会经常出现在某些美院设计系给学生们所下发的《作品集禁用配色系》的参考材料里。
就是教授看多了学生交上来的宛如牛皮癣似的毁灭性设计,忍无可忍,而下达的一刀切的配色指示。
反之。
既然是大俗大雅的乡村风颜色搭配。
它既然能大俗,往往就能大雅。
很多人觉得红红绿绿的乡村风就很土,就很上不得台面,是农夫农妇下里巴人才喜欢搞的东西。
事实上完全不是这样。
往往最接地气,最被人们所广泛接受的色彩,才是最优雅的色彩。
因为它们最有亲和力,最直指自然本源。
不是人家俗。
是画家处理不好那种质朴、清新、纯真的气质。
腰低不下去。
所以画出来作品东施效颦,歪歪扭扭,画的很俗罢了。
让·弗朗索瓦·米勒就一直认为,农民是世界上最天生的艺术家,是上帝赐予人间的灵感笔刷。
梵高、莫奈、修拉,都极为喜爱在自己的作品中,运用对比度或者饱和度非常强烈的互补颜料。
它是凡人的毒药,也是大师的灵药。
平心而论。
顾为经觉得胜子画的并不差,至少并不拙劣。
肯定称不上是画面里的毒点。
她整体上已经把植物的那种清新的气质有几分彰显了出来,艺术道路没跑偏。
顾为经站在画板面前,第一感觉是看到的一株从土地里长出来的植被,而不是像是往电线杆上贴小广告一样,贴的红、绿、白三色的突兀色块。
这就已经是职业画家中比较优秀的水平了。
不仅线条好,色彩也好。
酒井胜子是一位非常有灵气的女孩子。
只要一突破桎梏瓶颈,绘画技法就是蹭蹭蹭的往上涨,恨不得谈个恋爱,聊聊天,都在那里涨经验,简直让顾为经叹为观止。
话又说回来。
不开玩笑。
谈恋爱影响学习成绩这种事情,学生们可能听的耳朵都起茧子里。
但在艺术学校,谈个恋爱,课业成绩嗖、嗖、嗖的变好,却也是相当常见的事情。
还是那句话。
画家可以内向,可以羞涩,但是呆头呆脑的木头人、只会对着书本发呆的机器人,在艺术行业是走不到真正最高处的。
对于走感性流的天才式画家。
谈个恋爱,失个恋,遇到重大情感打击或者心绪起伏刺激啥的。
往往真的能改变他们对于世界的看法,从而对绘画技巧乃至于整个艺术风格,起到地覆天翻的推动和进化作用。
情感是技法从量变走向质变的催化剂,爱欲是艺术皇冠上的名珠——这个观点,已经被大量的案例经验,反复反复的再三实践证明过。
唐伯虎、张大千、马奈、毕加索,雷诺阿……古往今来,大量艺术大师都是泡个妹子涨经验的代表。
老毕甚至被人戏称跟练了奇奇怪怪的偏门欢喜禅+“杀”妻证道秘法了似的。
每劈一次腿,换个情人,看老婆和情人在自己面前撕头发打架,仿佛吃了灵丹妙药一般,便能在画法上做出本源性质的重大突破。
而毕加索蓝色风情时期绘画风格形成的导火索,则是因为见证了挚爱的好友卡萨吉玛斯的自杀,他说——“那彻底重塑了我的画笔。”
酒井小姐本就是集钟灵毓秀为一身的姑娘。
当胜子以更加热情的姿态,拥抱了自然之后,自然以更加激烈的态度,加倍的回抱在了的作品之上。
她画第一张《为猫读诗的女孩》时,技法才刚刚突破到职业二阶的水准。
才一两个月的时间。
如今不光是素描水平已经快达到了Lv.5的后段。
一通百通,举一反三,连油画也在胜子对色彩的不断的打磨和推敲下,达到了职业二阶。
几乎没有被拥有系统辅助加点的顾为经甩下几分。
哪怕胜子小姐不用像自己一样,把很多的练习精力分摊到水彩和中国画之上。
油画便是她唯一的主业,可以专心致志的全情投入。
但是,这样的进展也太让他感到叹为观止了。
每次他看到酒井胜子那种——每一幅画比起前一幅作品都有肉眼可见提高的狂野进步速度。
他都仿佛理解了,为什么毕加索十五岁就会被马德里皇家美术学校特招,唐宁刚满二十岁的年纪,就能达到大师一阶的水准。
这就是真正溢出纸面的天赋啊!
然后回家气不打一处来,更加倍卖劲挥舞起小“皮鞭”。
顾为经酷似是在家长会上看到了隔壁家考了一百分的水灵孩子,再扭头看着自家及格都没有,还一心只想着出去玩的蠢乎乎鼻涕孩,恨铁不成钢的狂怒家长一样。
奋力驱赶着顾老头继续拉磨。
都是一天天的在那里画画。
瞧瞧人家胜子,再瞧瞧自家顾老头。
胜子只画了六张画,职业二阶的进度条都堆满了大半,再瞧瞧自家老爷子,最后200点的瓶颈,跟懒驴拉磨一样。
死活死活都磨不出来。
您练了么!用心了么!练了甚么了!
没用!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
有女朋友这样的珠玉在前,顾为经觉得自家爷爷这爆率完全不行。
要是系统给的任务是辅导胜子。
不。
哪怕自己被按在那里,哼哼唧唧不情愿的练画做功课的顾老爷子,能有酒井小姐三分之一的灵慧。
咱的破境任务,也早就完成好了。
以前的顾为经,就算在同阶之下,油画经验值略微比胜子高个两三千点。
他还是没有资格在酒井胜子面前装高手的。
整个仰光,有资格在胜子面前装大尾巴狼的画家,也未必能有五指之数。
她调配色彩的灵气和创意,那种颤动的动感感觉,放到整个Lv.5的分段,都能算的上要打九十多分的上上品评价。
关于色彩科学体系的知识构建,胜子比他要扎实的太多。
酒井小姐来当他的老师还差不多。
好在,他现在油画是Lv.6了,职业三阶的水平,开始触及到大师之路的门扉。
不必妄自菲薄。
顾为经有自信,考虑到自家爷爷都算是本地蛮有名的油画画家了,。
论东南亚的传统绢画什么的,仰光肯定有比他画的好的。
但论到油画技法。
在仰光省的五百万人中,他职业三阶的水平,还真应该能排进前五名去。
进入到了新的绘画阶段之后,他发现自己又对整个油画的色彩体系有了新的认识。
红配绿,不敢说想怎么配,就怎么配。
然而。
从莫奈式的红绿树影重重,到梵高的迷幻,再到某些小众奢侈厂牌新季主打的潮到大家看不懂的红配绿,赛狗屁的色调。
顾为经都能非常神似的还原出来。
“你是想用手指涂抹法么?这上面的玉兰树的基础调子,我刚刚已经上的差不多了。”
酒井胜子大概猜到了顾为经想要做什么。
也谈不上猜不猜的。
她知道男生最近一直都在研究手指涂抹法,再加上他说不用画笔,也就没有什么其他选择了,只是——
“手指的按压,确实能够一定程度上的改变上下层之间的颜料的混色,处理出一些画笔所达不到的灵巧小过渡纹理。”
“然而,整体上的调子还是很难改变的。”
胜子斟酌了一下,很老实的提出了自己的观点。
“不好做,非常难。”
顾为经知道,酒井小姐在心中,肯定是把他的画玉兰花的说辞,当成在妹子面前逞威风的意气之语。
他微微笑了一下。
也不多解释。
“这样好了,要是我画出来了更加自然的效果,未来两个月,给阿旺洗澡的活,胜子你都包了。要是画出来的效果不好,那就是我输了……嗯,那就让它快乐的脏着吧。”
顾为经建议道。
酒井胜子抿着嘴,微微摇了摇头。
“不赌?”
“不管输赢,我都给阿旺洗澡。”胜子说道,“给阿旺洗澡,蛮有意思的,就像陪一个小宝宝玩一样。而且,我不赌你输。”
她把顾为经的胳膊拢在掌心,认真的说道。
“如果你相信自己能做到,那我便也相信你可以做到,我只赌你赢。”
“朋友,一点道理都不讲的?”
“一点道理都不讲,顾君,从我认识你的那一天,你所有说自己能做到的,就都做到了,就算现在一时没画好,将来也一定能画好,只需要你做好准备。”
酒井小姐凝望着顾为经,脸上露出明媚的笑容。
瓷娃娃一样的脸颊上淡淡的红润,似是有一朵玉兰花,在他的眼前绽放。
有些道理不需要去说。
我相信你能做到。
就像花之所以会开,因为春天就在哪里,不过只是这个春天,或者下个春天罢了。
顾为经凝视了女孩子几秒钟。
“好。”
他没有笑,转过头看着面前的画板,平静的说道。
本来顾为经仅仅是为了从伊莲娜小姐身上转移胜子的注意力,随性一提,半开玩笑性质的顺便一说。
然而。
酒井胜子这么信任自己。
妹子那么明艳的看着你,露出那么纯净,又那样真诚的笑容,好像是把整个一颗心那么重的信念,都挂在了他的身上。
他要是再画不好。
未免实在有点丢人了,顾为经他都看不起自己。
他后退了一步,无比认真的从上到下过了一遍,这才开口说道。
“胜子,你知道你哪里没有做好么?”
“请说。”
“其实问题的关键,你已经说出来了,要不然失之灵动,要不然气蕴上失之丰盈。”
“是的,这幅画已经画出了植物生长的感觉,所差的那一毫厘,就是没有玉兰花的花气。或者说,我想,大概是你看了太多欧洲印象派名家的作品,所以进入思维定势之中。”
顾为经缓缓的说道。
“这是紫萝兰,罂粟花或者玫瑰田的红绿色调气息,而不是玉兰花的画法。”
酒井胜子面色一整,深深的望着自己的作品。
似乎有什么困扰自己的桎梏,随着顾为经的一语道破,在她的脑海中倏然告破。
真传一句话,假传万卷经。
她瞬间就懂了。
此刻,顾为经把手中的玉兰片放在一边的小桌子上。
他并没有拿画笔或者直接用手指沾颜料,而是拿起了旁边的油画刀。
第五百二十六章 千里之外,两花两人(上)
绰约新妆玉有辉,素娥千队雪成围。我知姑射真仙子,天遣霓裳试羽衣。
——明·文徽明《玉兰花》
“世界上的每种花,都带有人们所赋予的不同的文化内含。它们的花语,往往是一种精神的实质化的寄托,却又只能通过很抽象的感觉来传达,一旦落之于实质的语言和文字,就瞬间会变得空洞而苍白。仿佛是花,被摘离了枝头,枯萎成了一地灰烬。只剩下了几丝缥缈的精神在其上盘旋。”
一只素白的手,从身穿黑色夹克和绿色灯笼裤,打扮的像是大力水手似的老爷爷手中接过对方递过来的鲜花。
女人的皮肤像是嫩色的轻雪。
它在阳光下呈献出凝脂一样的透明玉色,让人分不清哪里是被延伸到小臂的透明丝绸手套所覆盖,哪里又是她原本的皮肤。
“Danke(谢谢)!”
女人朝小镇狂欢节的志愿者点点头,将手中的小花递给身后正在推着她的男人。
“或许,这便是维特根斯坦在1936年关于美学的演讲里所提到的——艺术的至境,就是有所言说,又什么都不说。”
“呃……听说你和传奇的维特根斯坦是亲戚,伊莲娜小姐,是这样么?”男人把手里的花枝随手插在轮椅的靠背上,出声问道。
“看你怎么定义亲戚这件事了?只要追溯着足够远,人和草履虫也是亲戚。”
女人说道。
农历三月廿三,立夏。
骄阳当空。
按照传统的东方花历,水仙花是正月的花神,玉兰花是二月的花神。
开花次序应该是先水仙,后玉兰。
但是,因为奥地利远比东南亚的纬度高的多,一者是温带阔叶林气候,一者是热带季风气候的缘故。
当最后一片玉兰花的花片在仰光的好运孤儿院里,当着胜子和顾为经的面落下的时候。
大西洋的暖风也开始越过奥地利重重山野。
阿尔卑斯山的积雪消融,青绿的野草遍布原野。
正是水仙花最早的一批花蕾开始盛放的时节。
虽然雪绒花才是奥地利的国花,但是地处欧洲中部的农人们,似乎对随处可见,自然生长的旱水仙更有感情。
每年公历五月上旬,依次在山野中开放的水仙花,会像是从平原向高山雪线逐渐蔓延的碎银地毯一般,开满整个丛林草场。
仿佛盛大的花国。
从1960年开始,奥地利政府也会每年举办盛大的以多彩花卉为主题的水仙花节。
到今年,已经是第六十三届了。
“我在《油画》新纪元计划的启动仪式上,听奥勒·克鲁格先生这么说的,他说你们和豪门维特根斯坦在太爷爷那辈就是亲戚和密友。安娜,你的姨妈,不是他的教母么?他说的应该没错吧。”
身后穿着软壳服的大叔,将安娜的轮椅推上一边的人行道,然后问道。
“猜到了,维特根斯坦的亲戚与西班牙冷门王子,从十四岁起,这就是他骗学校里的女生和他上床的两大利器了。那你再听到我的奥勒表弟夸夸其谈吹嘘的时候,下次可以当面问他,他说的是哪个豪门维特根斯坦。”
安娜伸了一下手,示意他暂时把轮椅停一下。
“什么意思?假的。”
“不算假,只是从血缘联姻上来说,我们可能和德国的赛因·维特根斯坦家族更亲近一些,而不是你所以为的奥地利的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的家族。”
安娜举起手里的照相机,对向旁边***花车上,穿着绿色连衣裙,带着粉红色的帽子,把自己打扮的像是只大芍药的女孩子。
每年地方的社区自治会的评委都会从花车上参与***的漂亮女孩子们中,选出十位装扮的最出彩、最受欢迎的候选人。
再由来到此地的本土和国际游客,从***同评选出一位水仙皇后和两位水仙公主。
今年。
游园节的主办方借鉴了老美的火人狂欢节。
每一个来参加游园会的游客一支水仙花,你只需要把自己的水仙花投到最喜欢的花车边的花筐上。
最后获得投票最多的,就是今年的水仙王后。
等那位芍药妹子侧过身来微笑的瞬间。
安娜按下了快门。
咔!
老式的莱卡旁轴胶片相机的铝帘快门,发出一声清越的脆响。
摄影师的圣经《纽约摄影杂志》极其推崇这种非常有“德味”的快门声,将其形容成具有宛如“精密的鲁格手枪扣下扳机”一样的利落手感。
身后推着轮椅的大叔安静的等伊莲娜小姐按下快门,这才有些纳闷的开口:“抱歉,两者有什么区别么?”
“路德维希是哲学家,前者那个塞因·维特根斯坦是德意志亲王,也是德军排名第三的王牌飞行员,屠杀了接近一百架盟军飞机员,有传言说,在战争末期曾计划过刺杀阿道夫,不过,没有任何实际证据。我个人有点怀疑这是他母亲在战后粉饰的说辞。总之,大概,这并不是什么很光彩的事情。”
安娜以她那种惯有的平静冷幽默,淡淡的说道。
“路德维希的曾祖父,因为在拿破仑战争时期,是维特根斯坦亲王家里的大管家,而被赐名为了维特根斯坦。他的老爸曾经有一段时间,自称过自己是维特根斯坦亲王家里的私生子,但后来成为了奥地利排名第一的钢铁垄断托拉斯的拥有人后,又否定了这个观点。”
“所以,战争刽子手是真的远方亲戚。至于那个大名鼎鼎的哲学家,能不能高攀的上,奥斯本叔叔,这事儿存疑。当时,德奥老派的土地军事贵族和那些做商人发了大财的富豪关系闹的很僵,认为他们骗取了国王的"宠爱"。至少,成为关系亲近的秘友,是不大靠谱的。”
“你在伦敦生活,他们在酒吧里,会见到有人吹嘘自己和莫斯利(注)有亲戚关系,而骄傲么?”
(注:英国皇家飞行员,权贵,黑衫军创始人,阿道夫秘友,BBC所评选的20世纪最可恶的英国人。)
“咳咳。”
刚刚坐了长途飞机,从Schostic集团的欧洲总部,飞到格利兹见到安娜的出版社副总裁先生本想随便开个玩笑。
谁知道拍马屁,竟然直接拍到马脚上去了。
奥斯本大叔明显有些尴尬的用力清了清嗓子。
“抱歉。”
“不,不必抱歉。很远很远的亲戚了。”
“我一直觉得,攀来攀去各种各样错宗复杂的亲戚关系,追溯"骄傲纯净"的贵族血脉,不过是一堆已经退出历史舞台,又不愿意面对的人们在壁炉边,对着发黄的老家谱,酗酒般麻醉自己的幻梦。从血统上和维特根斯坦是亲戚,还是和草履虫是亲戚,并无高下之别。”
不愧是评论家小姐。
这种气质清冷润泽如泡在冰水里的寒玉一般的妹子,脸上安静的连一丝多余的表情都没有。
可是毒舌起来言辞锋利程度,真的不是一般的人能够忍受的。
要是被誉为全欧洲文青少女最完美的梦中情郎的忧郁敏感哲学王子维特根斯坦先生,知道自己在安娜的嘴中变得被和草履虫放在一起相提并论。
大概会哇的一声,哭出来吧。
“本质都是亚文化COSPLAY,只要你愿意足够解构。你就会发现,我表弟整天在酒吧里Cos冷门王子,Cos哲学家的亲戚,和刚刚那个把自己打扮成大力水手的老爷爷,在内核上没有任何的区别,甚至还不如那个老爷爷呢。”
安娜语气有一丝嘲弄。
“最少,我觉得那个老爷爷很可爱,也很好玩,他大概是真的很喜欢大力水手。而我的表弟一点也不爱维特根斯坦。”
“我印象里,小时候他从来没有翻过一页维特根斯坦的书。他爱的只是让自己看上去好像很尊贵,或者看上去好像很聪明,从而像***的猴子一样,一个又一个的上着酒吧里认识的性感女郎。”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从绝对数量上来说,历史上脆弱又敏感的***猴子,一定要比吟游诗人口中的高贵纯洁骑士,更接近贵族文化的本来面目。你不能指望,一个出生到死亡,都在自己庄园里打猎、玩女人、喝酒赌博的人,拥有多么强悍的内心。”
“他远远不如自己的父亲,奥勒只继承了克鲁格先生的贪婪,却没有他的节制和勇气。克鲁格先生是真正的商人,而我的表弟甚至不是一个成功的花花公子。”
“你知道么,如果有一天他没有了股份,豪车,直升飞机和继承权。别说向我求婚了,他甚至连再次踏进酒吧,睡女人的勇气可能都没有了。我有时候,真的替他感到悲伤。奥斯本叔叔。”
她的眼神中,竟然真的有刹那实质般的哀伤滑过。
“强大的思想与高贵的内心,要比世俗的财富和成功,更加持久永存。这句话,我们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姨妈就反复的告诫过我们,它是我们最重要的人生启蒙课。”
“人们如今提到维特根斯坦,首先想到的是,欧洲思想史上永恒的巨人。甚至想到的是他的弟弟,在战争中失去右手,却依然在维也纳的金色大厅中掀起过狂潮的史上最有名的单臂钢琴家保罗·维特根斯坦,而不是他们家曾经富可敌国的亿万财产。”
“维特根斯坦家的钢铁商业帝国已经永恒的动荡战争中化为尘土,但一百年后,他们的思想依旧璀璨如新,锃亮的如同昨日刚刚写就。这么多年过去了,奥勒他,始终还是那个在庄园里找到一把漂亮的骑兵军刀就满世界炫耀的砍木头的6岁小孩子,他始终没有长大。”
啪、啪、啪……
奥斯本大叔忍不住鼓起掌来。
他刚刚掏出钱包来,从旁边卖可乐和热狗的小摊贩上花了半欧元,买了一个大大的蛋桶冰激凌。
他朝伊莲娜小姐举了一下手中蛋卷。
见对方摇头,于是便自己用力的舔了一大口。
满足的呻吟了一声之后。
奥斯本总裁这才含含糊糊的说道:“小安娜,有没有兴趣,把这一套话,换个场合说说?”
“指的是今年的Schostic集团的写作与艺术颁奖会?”
伊莲娜小姐似乎并不奇怪奥斯本为什么特意兴事动众的飞来中欧,想要当面见见她商量事情:“您专门跑过来,就是为了把我请过去当颁奖嘉宾?”
“嗯哼!”
奥斯本用力的点头,“我亲爱的小安娜,看在我之前出版社那里,那么挺你的份上,也照顾照顾奥斯本叔叔嘛!董事会可是亲自给我下了命令的?”
“他们知道是我推荐的侦探猫?”
安娜眉头微挑。
“哦,不,这倒不,这点你奥斯本叔叔还是很靠谱的,但他知道我和你姨妈生前关系好。毕竟,我能得到出版社的职位,还是你们伊莲娜家族给介绍的么!你现在这么红,热度这么高,董事会不请你请谁啊。”
“五十亿美元换来的热度,豪横,LADYGAGA开场演唱会才花多少钱呢。”
奥斯本大叔瞄了安娜一眼,在那里哼哼。
伊莲娜小姐知道,奥斯本大叔对自己“哗”的一下,就捐了相当于半个Schostic集团的市值出去,有点意见。
其实不只是奥斯本这样她姨妈生前的朋友。
有些艺术品收藏已经在家族金库里传了快500年了,安娜成为庄园主人后才五六年。
就没了。
包括庄园里管家,她的私人艾略特小姐。
这件事上,大家嘴上不说,心里多多少少都难免会有些看法的。
强大的思想与高贵的内心,要比世俗的财富和成功,更加持久永存。
这话谁都会说。
可做不到的人,又何尝只有奥勒表弟一个呢?
她没有接口,只是委婉的说道:“我的风格,放在颁奖晚会,可能不太合适吧。我总共就出席了两次这样的公众场合,两次都出了乱子。”
“对欧洲人来说,或许言辞过于锋锐了点,但美国不一样,人家老美超喜欢这个。”
奥斯本朝伊莲娜小姐挤了眉毛。
“安娜,你想提前知道,今年的写作与艺术奖项,会颁发给谁么?”
第五百二十七章 千里之外,两花两人(中)
“这么说,你们已经私下里内幕操作好了?”
伊莲娜小姐拨动着手中的金属释放杆。
她用手遮住阳光,低头检查着刚刚的胶卷,随口问道。
“拜托,亲爱的安娜,不要把话说的这么难听,什么叫私下里内幕操作?这是我们出版社出资设立的自己集团的内部评选奖项,管理层和评委进行一定程度的方向沟通,也是蛮合理的事情吧。”
奥斯本总裁睁大了眼睛,似乎对被人凭空诬蔑了清白,感到非常的委屈。
“就连IMO数学奥林匹克竞赛,都还有评委会内部打分评议和主试委员会的分歧仲裁的流程呐。”
出版社旗下的写作与艺术奖项,是整个北美范围内,含金量最高,竞争最大的青少年文科奖项。
和数学奥赛一文一理。
算是北美学术竞赛界的北乔峰,南慕容。
这两者几乎就是美国和加拿大13——18岁的中学生,在学生阶段所能拿到的最高等级,最能证明自己“SUPERSMART”的奖项。
IMO的获得者中,有相当多的名字,在未来获得了菲尔茨、沃尔夫这种数学大奖,成为了杰出的数学或者物理学家。
而写作与艺术奖也是未来畅销书作家、艺术富豪、好莱坞知名导演的摇篮。
严格意义上来讲。
它和新加坡双年展刚好反过来。
毕竟Schostic主要的经营方向集中在了儿童教育领域。
所以。
非常少见的在“写作与艺术奖”每年的评选中。
青少年学生组才是出版社眼里的奖项基本盘,更加严肃,平均身价和技法水平远远更高的“大师组”。
反而是附带的用来拉曝光度的。
当然。
这不意味着大师组的含金量不够高。
而是说比较起来。
在学生阶段艺术竞赛中,写作与艺术奖几乎没有一个可以相提并论的对手。
而“大师奖”只能算是放在北美一流、放在整个世界里二流。
放在插画领域里一流,放在整个严肃艺术界二流偏下的“普通”艺术奖项。
大概受关注程度和新加坡双年展相差仿佛。
美国是全球最大的艺术市场。
商业设计和现代艺术方向,毋庸置疑,纵观整个西方社会,美国都是处在目前比较领先的位置。
但传统西方艺术产业的大本营还是更加偏向于欧洲一些。
底蕴也要更加占优。
至今还是有不少评论家觉得——美国人搞综艺像综艺,搞体育像搞综艺,搞评奖也像搞综艺。
总之搞什么都逃不脱好莱坞的那一整套玩法。
所以。
论做综艺的能力,论曝光,论制造话题度,论搞钱的能力。
山姆大叔的那一套肯定自有其优越性在其中。
比如“写作与艺术奖”大概也是世界上所有同类奖项中,绝无仅有的会把评奖地点,扔在百老汇剧院这种地方电视直播,并请巨石强森做嘉宾的艺术竞赛。
总之,全是仿照着奥斯卡的那种模式来的。
它超有含“睛”量,但论到文学、艺术奖项的含金量。
太娱乐了,太有网红感了。
就会觉得缺了一点意思,没有了庄重,也就没有了厚度。
然而不管怎么说。
大师奖获奖后,最终获奖作品会在纽约画廊搞巡回展览之类的配套附带好处,还是相当具有吸引力的。
要是能得到最高的“写作与艺术杰出贡献大师奖”,作品还会被位于华盛顿特区的国家艺术中心永久收藏。
名利双收。
“哦,奥斯本叔叔,那我还是第一次知道,IMO在选手做不出来题的情况下,会因为觉得他的话题度高,就给他颁发金牌。很有建设性的观点,看来,贾斯汀·比伯没想到去参加奥赛真的是亏了。”
伊莲娜小姐继续用平静,但十分伤人的挖苦语气说道。
正在卖力舔冰激凌的奥斯本,差点被安娜一句话给噎死。
他涨红了脸,用力咳嗽了几声,争辩道:“青少年组的获奖名单是由北美青少年作家、艺术家联盟定的,我们出版社是不参与的,至于大师组,这种艺术奖项受到一定程度的主观影响,总是难免的么,终究这考的不是做数学题,你们艺术圈里,画廊主整天请评委开***,办社交酒会,难道就多干净了!”
“奥斯本叔叔,您误会了,我并非是有意想要责怪你,我只是指出了一个客观事实。仅此而已。如果我说错了,我很抱歉。”
安娜从相机中取出胶卷,侧过头来望向出版社的总裁。
她的语气并无责怪。
但在那种可以和漫山遍野的盛开的水仙花花瓣所相媲美的容颜,和深黑色却拥有仿佛焰心般气质的眸子,安安静静的注视下。
奥斯本一点点的低下了头去。
“好吧,好吧,我知道你听说今年的杰出贡献大师奖,被内定给了罗尔德·亨利,有所不满。好吧,这件事是真的,但你也得替出版社想想对吧,我们又是办奖项,又是请名人,又是租百老汇舞台的,总得想办法赚点流量,营销点自己的人吧。”
奥斯本在安娜的逼视下,索性破罐子破摔,坦白道。
“他不光是外型条件好,是网络上的网红作家的问题。他过去五年内,有三本书登上了《***》年度畅销书排行榜,光是卖书分成,就给出版社赚了七千万刀的毛利。虽然可能性不大,但集团还是想能营销成下一个JK·罗琳或者乔治·马丁,再加上去年AppleTV拿下了他的《维加斯拳击手》的版权,想要改编成流媒体的主推美剧——”
“与情与理,从哪一点考虑,今年的杰出贡献奖都应该是人家罗尔德的。”
“与情与理,维加斯拳击手?那本对搏击俱乐部毫无新意的模……”
奥斯本挥舞着手中的蛋卷。
“伊莲娜小姐,请不要跟我讨论艺术内含。我们说的是现实,现实就是,就算没有罗尔德,你也知道无论如何侦探猫都不可能获得杰出贡献奖的,它是北美文艺界的王冠,插画领域的名珠。而侦探猫在三个月前,还是在网络上卖十美元插画的无名小卒。这不是现实,这是童话。”
“真遗憾,身为卖出了欧美市场每年近乎一半市场份额的童话书的儿童出版巨头的欧洲区副总裁,我还以为,您会相信童话的力量呢。”
总裁大叔苦笑复苦笑。
“我不知道《维加斯拳击手》,是不是对搏击俱乐部拙劣的模仿。但我觉得,如果辩论是语言的拳击的话,那么我的安娜,您一定是世界级金腰带的拥有者。”
“我把这当成对我的赞美了。”
“这样么?”
“至少,比夸我和谁谁谁是不是亲戚,更加让我觉得开心许多。”安娜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撰写评论的使命从来都并非被众人喜爱、恭维、或者称赞。其乐融融,天下太平的言辞是没有创造力的。所有人都喜欢你,意味着你只是把一些老掉牙的陈词烂调,重复来,重复去。”
“你知道为什么我喜爱侦探猫的作品么?”
“为什么?”
安娜想了想,嫣然一笑。“算了,这是我和她的事情,不想告诉你。抱歉,任性一下,请您理解我。”
汪汪?
不对啊!
奥斯本明明在吃着的是蛋筒,却莫名忽然有一种,老大叔被人当面掐开嘴,强塞了一大把狗粮的错觉。
“好吧,无论你有多爱侦探猫。”
奥斯本无奈的说道:“我不和你争辩,或许有一天无名小卒会戴上王冠。但不是今天,不是在几周后。这是足以横跨一位艺术家整个职业生涯,从地狱到天堂的阶梯。1823年,伊莲娜伯爵阁下的喜爱,能足以让一个穷鬼一夜之间,成为社会名流。但在2023年,这已经不是个三个月就能走完的路程。”
“这是董事会的意思,我不方便在这件事上做什么。安娜,你也得理解我。不是在跟评论家伊莲娜小姐说话,我是在请求我的安娜小女士。”
“当然。”
安娜点点头,“通常来说,我也不太会跟一位上市公司总裁私下里逛水仙节,我是在跟小时候送我童话书的奥斯本叔叔说话。而安娜小女士的那部分,我觉得应该算是蛮善解人意的。”
一瞬间,两个人都笑了。
“十二个候选人,一个“杰出贡献奖”,四个“优秀贡献奖”,扣除已经内定获得了杰出贡献奖的"诺顿"先生——”
奥斯本心底里偷偷的撇了下嘴。
诺顿?
人家作家名字叫罗尔德·亨利好不好。
诺顿是搏击俱乐部的主角,软弱,空虚、庸碌,与之对应的是他通过想象和模仿所分裂出的英俊、强悍、富有魅力的第二人格泰勒。
刚刚还在那里说自己善解人意。
现在转眼间就直接叫人家诺顿啦!
看来。
年轻女人心中,对那位抢了自家喜欢的侦探猫奖项的畅销书作家,并不是像她表现出来那样的毫无芥蒂的。
小安娜,真记仇!
奥斯本在心中哼哼。
“——剩下十一个人,分四个奖项,出版社计划是怎么安排的呢?”伊莲娜小姐问道。
“其实也没有四个啦!按照奖项在创立时"引导孩子学习高雅文辞艺术,并塑造他们正直的社会责任感"的目标,按传统惯例,每年都要拿两个获奖名额出来,一个给诗歌题材,一个给调查记者。毕竟诗人穷的都快灭绝了,调查记者有挨枪子的风险。剩下一个今年会给摄影与混合媒体类。最后一个嘛……”
总裁先生拉长了语气。
安娜平静的坐在那里。
“好吧,不逗你了。还有几本书预计会卖了超过一百万册,其实从经济效益上来说,选它们要更强。”
奥斯本见到在伊莲娜小姐脸上,没有看到他想要的戏剧化效果,于是有些失望的老老实实的说,“但因为是写作与艺术奖,今年已经有三个获奖名额都是写作领域的了,所以最后一个,就像你希望的那样,会分配给绘画领域。”
“准确的说,吉娜,维尔莱茵,侦探猫。三位插画师选一。”
“会是谁?”
安娜目光看向远方的花车。
“这取决于你是否愿意为侦探猫做些事情了?”奥斯本狡猾的笑笑。
“说下去。”
“老实说,现在董事会还在观望,评委团们的意见也争吵的很厉害。公司角度,董事会更加倾向于吉娜。她今年的那套《哦,吉普赛,吉普赛》的插画,算的上不错的市场反响,再加上少数族裔画家,边缘群体题裁,都很讨喜。”
安娜安静的听着。
踩绘画风口,是每一个想要更轻松的能斩获艺术奖项的创作者,都在做的事情。
她可以给猫女士安排画《炽热的世界》,人家插画家自然也可以画《吉普赛,吉普赛》。
非常非常公平。
她不能因为人家比你看起来更政治正确,就在那里搞当***立牌坊的双重标准。
“维尔莱茵则和公司的合作非常非常的密切,和评委团里的很多成员都有过共事,或者保持过良好的关系。他近几年已经陪跑过好几次了,有很多人认为,既然迟迟都没有办法给他杰出贡献奖,那么再给他一个优秀贡献奖,当作安慰,也蛮好的。”
“听你这么说,不像是三选一,而更像是二选一。”伊莲娜小姐评价道。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毕竟《油画》那里,有些艺术评委心中还是有一定顾虑的,你懂我在说什么。但奇怪的是,评委团里有非常大咖的人,旗帜显明的站到了侦探猫的身后。老实说,态度强硬的,让我以为她是对方的私生女。”
“简·阿诺?”
“Bingo!我还以为有油管的那事,他们的关系会不太好呢。”
奥斯本打了一个响指,有些惊讶的看向安娜:“老实说,你的笃定让我震惊,嗯,他们之间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么?匿名插画家,在网络评选中,踩着范多恩与简阿诺的肩膀骤然成名,不会真的是私生女吧?”
总裁脑海里差点脑补出了二十集狗血电视剧出去。
第五百二十八章 千里之外,两花两人(下)
安娜知道。
这是简·阿诺希望能还她们在他儿子身上的人情,当初她们在《艾米》上付出的努力,如今加倍回报了回来。
不过。
她并没有解释的意思。
“所以,董事会的意思是,如果请我过去,做颁奖嘉宾,就把最后的一个名额,颁发给侦探猫?”
她抬了一下眼帘,询问道。
“现场嘉宾加上百老会颁奖之夜的特别评委。”
奥斯本狡黠的眨了眨眼睛,“安娜,我和你之间不藏着掖着,坦诚点的说。从董事会的角度,其实他们不太在意,到底是吉娜、维尔莱茵还是侦探猫,这三个人中的哪一个获奖。对出版社来说,其实都差不多,没有本质的差别。”
“各种场外的人脉角力都纠缠在一起,每一方都有每一方的利益代言人,谁也说服不了谁。如果没有强硬的外力介入的话。那么,可能只有上帝才会知道,今年最后一个“写作与艺术优秀贡献大师奖”的归属。”
“而你,现在,你就是最强有力的外力。”
奥斯本得意的微笑。
“我还没有恭喜你,你刚刚接任了《油画》杂志视觉艺术栏目的经理,这可是和《VOUGE》艺术总监、《巴黎评论》总编齐名的三大大众文艺教头的岗位,应该也是有史以来,最为年轻的一个。”
奥斯本说道:“我的行李箱里带了一瓶勃艮地的葡萄酒,是我送给你的升职礼物。就算不考虑别的,单论这一项身份,你就有资格做威尼斯双年展的评委。再说,你能带来足够大的话题度,这便是董事会想要的。”
“不开玩笑,你知道你在北美有多少粉丝么?欧洲大家各种年会评奖,都端着范儿。而美国人不爱这一套,他们喜欢的是刺激,是直接争议,是个性与舞台张力。”
“越戏剧化,越好。”
“所有人都知道E是表演而不是格斗,但每年收视率巨高。老美就爱各种某某家族爱恨情愁的撕逼。而最棒的一点是,你既有腔调,还有个性,既能满足山姆大叔民众所幻想的王室梦,又有话题讨论度,完全戳中了北美观众的高潮点。这就好比……”
“听上去像是肯尼迪+2PAC啊,难怪有人一直在建议我加强安保措施。”
伊莲娜小姐揶揄的笑。
前者是美国人王室梦的代名词,后者是美国个性文化的代名词,共同点是两者都死于乘坐汽车时,所遭到的枪手刺杀。
“差不多,其实我想举的是肯尼迪加上泰勒斯威夫特,反正一个意思。偷偷说一句,梅根王妃肯定嫉妒死你了。有人捕捉到,她最近在采访时,一个劲儿和你穿同样风格的复古风穿搭。董事会想要流量,而你,安娜,你就是今年春天流量的女皇。”
奥斯本感慨道。
“如今Z世代的北美年轻人,已经不太吃把总统请过来,发表一套风雨哈佛路性质的演奖,再一起抹眼泪的正剧似的玩法了。大家喜欢看劲爆的。转播奥斯卡的电视台,绝对可以为威尔史密斯冲上舞台,扇的那巴掌而激动的昏过去。人人都知道你是侦探猫的拥护者,你们两个人的命运连接在一起。还有比这更吸睛的颁奖新闻么?”总裁大叔微笑道。
“如果我去颁奖了,结果最后奖项没有颁发给侦探猫,不照样是非常有话题度的新闻么?”
安娜侧了下头,很冷静的指出了其中的逻辑漏洞。
“我想,董事会应该也很乐于看到这样的场景罢,反正你们要的只是新闻卖点,只是推特词条热搜,至于怎么个卖点法,应该也没有那么的重要。”
“理论上,是这样的没错。这种事情没有十拿九稳的喽。”
奥斯本耸了耸肩膀,“然而,我的个人看法,只要你去当这个评委,这个奖项就是她的。”
“毕竟,董事会还是乐意用一下小小的人情,讨好一下你的。再说了,想要抵挡我们的安娜评委的美丽魅力,不论是其他评委,还是现场观众,都是极难极难。海伦只用了一面,就征服了斯巴达、雅典和特洛伊三个国家。你搞定董事会的那些老家伙,不会更难的。”
他用力抽了抽鼻子。
“就刚刚你嘲笑奥勒的那番话,一个字都不用改,直接放在台上说出来。很爆的。”
“要伦理有伦理,要犀利够犀利,要争议有争议。开个玩笑的夸张说,董事会绝对愿意为了它出现在今年的百老汇现场里,像只乖乖小狗狗一样舔干净你的靴子的。给侦探猫一个次等奖项,又算的了什么呢!”
伊莲娜小姐的目光投向远方,很久都没有说话。
奥斯本扭着脖子和她瞅向同一个方向,那里只有一大片的水仙花田,金色的太阳从一大团白色层积云中探出了头。
整个天空,都仿佛是一朵以云为瓣,以日为蕊的巨大水仙花。
大叔觉得安娜正在看着水仙田,却又像是什么都没在看。
“怎么了?有问题。”奥斯本奇怪的问。
“不,没有,我只是忽然有些感慨,似乎公司把所有的因素和需要营造的话题,都设计的井井有条,唯独没有"艺术"本身存在的空间,这可是一个艺术奖啊。”
安娜轻轻的说。
“欢迎来到美国,欢迎来到好莱坞,北美总部的同仁曾在一次国际会议的间隙告诉我,好莱坞并不是位于加利福尼亚的某个确切的地方,而是一种精神符号,是自从林肯1860年二度当选美国总统以来,美国所创造出的,最能代表美国梦,美国精神,美国特点的文化象征。”
奥斯本将手中最后一点蛋桶的脆皮扔进嘴巴里大嚼。
“想让侦探猫这种小画家十拿九稳的得到大奖,她总得能付出点什么,这是流量为王,金钱万能的时代。要不然是流量,要不然是金钱。如果你的那五十亿是捐给出版社的,不,五亿……三亿,三亿就足以让董事会的高层争抢着舔你的鞋底了。”
奥斯本以玩笑的语气,说出了不是玩笑的话。
“下次做出决定前,多想想金钱的伟力,想象着我们的董事会成员,穿着西装,挺着大肚腩,以百米冲刺般的敏捷,扑过来跪舔的模样,我觉得,没准会让安娜小姐在处理财产的时候,换一种更加郑重的态度。”
安娜脸上的表情宁静如初。
奥斯本端详了片刻,并没有看出那是“我知道了”的表情,还是“我没有听见”的表情。
不过。
他倒是看出了,伊莲娜小姐似乎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和他多做讨论。
总裁大叔暗暗的在心里叹了口气,重新换回了刚刚的问题。
“那么,我说了这么说,你考虑的怎么样?通常来说,我们邀请其他艺术评委的时候,还会着重强调Schostic集团会为往来嘉宾提供往来机票头等舱,带泳池的五星级酒店什么的配套福利,但我觉得,似乎对你应该不是很有吸引力的模样。”
奥斯本笑。
“嗯,考虑好了。”安娜点点头,“感谢您说了那么多,但很抱歉,我不能答应你的邀请。”
奥斯本愣住了。
他脸上浮现出了困惑而不解的神色。
“安娜,不明白——”
他来的时候,可是十分信心满满的。
对Schostic集团来说,能促成这样的事情,自然就意味着把泼天的流量捉到了手心。
对安娜所喜欢的侦探猫来说,更是能将评委团里三方争霸的格局,一锤定音。
甚至对于伊连娜小姐本人来说,或许当个评委对舞台气场不强的人来说,未必是一件好事。
她如果强硬的主导奖项,将其颁给侦探猫的话,没准会被人质疑公正性。
但是嘛。
这都不是什么大事,文艺奖项都这样,都是个人情感决定奖项归属。
所谓“客观”根本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名题。
任何评委都不可能是没有主观倾向的。
包括宣称“不被情感所左右,绝对中立,绝对客观”的评委,这种宣称本身就是一种主观态度。
允许艺术杂志的编辑疯狂的迷恋毕加索。
凭什么不允许人家编辑小姐喜欢侦探猫?
在传统老欧洲,大家投票的时候,可能还要藏着掖着,搞避嫌的那一套,但北美新大陆反而更喜欢直来直往的率真性格。
我喜欢她,就是喜欢她。
所以我要把奖颁给她。
网友会觉得你很加分,很Real。
风险与机遇并存,就像他所说的,奥斯本完全相信伊连娜小姐有足够的勇气,也有足够的能力,处理好这一切。
他跑过来邀请安娜,除了是应付董事会的任务,内心深处未尝就没有替安娜考量的因素在里面。
对方刚当上了《油画》的总编,正是被人质疑能力的时候。
他相信安娜足够强,所以多多的曝光,怎么想,都对她没有任何的坏处。
出版社,他、侦探猫、安娜,四方四赢的局面。
想想都赢麻了。
这件事唯一利益受损的就是吉娜和维尔莱茵。
但安娜在乎这个?
替出版社从维尔莱茵手里抢走对方心心念念的《小王子》合同的时候,她可强势极了,一点都没见手软。
安娜端端正正坐在轮椅上,微微摇摇头。
她没对奥斯本解释,她拒绝了对方善意的邀请的原因——她不能这么做,因为,她自己就是侦探猫的经纪人。
这是个底线问题。
推荐人、赞助人和画家是一种关系。
经纪人和画家又是进入到了另一种维度层面的关系。
理论上,她们是职业生涯里最亲密的伙伴,关系最亲切的利益共同体。
没准……嗯,考虑到欧美的离婚率,再考虑到艺术界可能是这个基础上再乘个很大的数。
用不着没准。
从统计学的角度来说,一位西方知名艺术家和他的经纪人的平均合作年限,是会显著的长于一位艺术家和他老婆的婚姻持续年限的。
不恰当的比喻——画家和助理可以是***,不合适就换,画家和经纪人却是郑重的婚姻关系。
范多恩喜欢把他的助理搞上床,三天两头换大波助理。
但他就算精虫上脑,也不会三天两头换经纪人。
恰恰相反。
范多恩对他的经纪人是非常的尊重,且非常的亲密的,不是上床的那种亲密,是尊重的亲密。
在媒体眼里。
公众场合表态时,经纪人完全可以等价于画家本人。
她可以为了侦探猫去和别人抢合同,可以提供给她创作建议,甚至不惜变得“市侩”一些,去规划符合绘画风格的插画题材,去想办法联系唐克斯馆长这种双年展的策展人,搞私下游说。
艺术行业并不那么干净。
你想为自己的画家铺平前路,就得去抢,去拼,去做一些没准会“弄脏”你的手的事情。
这些都是一位优秀的经纪人应该去做的职责。
一个伟大的男人背后,往往有一个伟大的女人。
一个伟大的画家背后,在现代的艺术市场,也必须拥有一个刚强而有力的经纪人。
但是。
自己跑去当评委,依旧是过界了。
她知道如果出版社知道自己是侦探猫的经纪人,就算美国人再豪放、粗线条,也不会发出这样的邀请的。
虽然艺术行业灰色地带到底在哪里,并不明显,游说和内幕交易的区分,也在伯仲之间。
虽然这个行业里绝大多数人,都拥有灵活的底线。
虽然没有人会觉得,她喜欢侦探猫,是为了左手倒右手洗钱、割韭菜。
虽然可能外人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件事。
虽然……
……
但过界就是过界了。
伊莲娜小姐不能自己骗自己。
这是她心中的原则。
再如何巧舌如簧,有一件事是无法回避的——评委拥有自身的主观倾向性无可避免,但任何一套评价体系,如果有人又做评委,又做选手。
一边比赛,一比当裁判。
这套评价体系就会变成一文不值的笑话。
《油画》杂志有很多缺点,但安娜认为,这是杂志社能够历经一个世纪的风雨,依旧能够伫立到今天,最重要的一条价值观。
如果她在这件事上妥协。
她又和布朗爵士,有任何区别么?
第五百二十九章 花意
远方,熙熙攘攘的国际游客忽然爆发出了一阵欢呼声。
奥斯本扭头望去。
便看见有一辆八匹马拉着的巨大花车,顺着城镇小巷的中央砾石路面,自远方驶来。
拉车的每一匹马的皮毛都是白色。
还用纸板和鹅毛羽管在马背上装饰出了飞翼的造型。
仿佛是神话中,乘载着女武神的飞马。
唯一不同的是。
奥斯本想象着的女武神的出场应该是配着作曲家理查德·瓦格纳那种恢弘宗教感的管弦交响乐,而非是《波西米亚狂响曲》的摇滚乐。
他侧耳听了片刻。
听出了那应该是兰伯特的版本,这位第八季美国偶像的亚军曾担任过一段时间皇后乐队的联合主唱。
“呵,都不如乡村路好听。Countryroadstakemehome……多带劲啊。”
奥斯本哼哼了两声他的挚爱民谣。
可惜。
伊莲娜小姐似乎对他的提议并不是很感冒。这让奥斯本失去了一展歌喉的兴致。
他也发现了游客的欢呼声从何而来。
就像高中舞会或者乡村音乐节,最大的腕,最热辣的姑娘,往往会最后压轴出场。
这架大游行花车上的妹子,明显应该是今年这届水仙花节的最终水仙皇后的有力竞争人选。
九头身,大长腿。
穿着性感又大胆的露脐装,正在不断的对着四周的游客们做出各种互动的手势招呼。
看身段可能是专业模特出身,这只花车也应该经历过专业的舞台设计。
确实比之前那些本地大学生和居民团体凑热闹临时搞出来的小作坊式的游行花车,要更加吸睛许多。
看着花车上的妹子朝这边一个小飞吻。
奥斯本也忍不住,轻轻的吹了个小口哨。
他曾有些好奇。
伊莲娜小姐竟然会对这种热热闹闹的节日感兴趣,后来详细的了解过以后。
安娜既非游客,当然也非选美小姐。
她是评委。
安娜在每年水仙花节举办的小镇附近,拥有大概650英亩的山野林场,以及一个小的南瓜庄。
因为都是自然林场,经济效益倒也不多。
不过历史很长,她们家族拥有这些土地,已经超过两百年了。
安娜是这里的居民自治会的委员。
姨妈认为,多和土地附近的小镇居民,近距离的接触接触,对治理名下的财产有好处。
所以从那时开始,就常常会参加各种各样的本地活动。
伊莲娜小姐保持了这个姨妈留下来的传统。
连拉大花车的马,还都是从她们家的庄园里借的,驾车的也是庄园的林场看守。
奥斯本有点遗憾。
要说到与“民”同乐,如果是安娜跑去往那辆花车上一坐。
完全没必要穿露脐装,也能体会一把掷果盈车的感觉。
不。
即使现在。
安娜只是简简单单的坐在路边卖冰激凌的僻静小摊上,明显也难以避免大家有一颗飞蛾扑火般勇敢冲锋的心。
不断有人想要溜达过来。
试试又不要钱,万一拿到了手机号码,那岂不是活活美死。
一個脸上写着“我是意大利或者西班牙人”的拉丁裔小帅哥,高举着手中的水仙花,就以堂吉诃德冲向风车般的无畏和勇气,朝这边小跑了过来。
可惜的是。
勇敢的堂诘诃德小帅哥,还没等他成功的摸到风车的裙摆,就被人给摁住了。
都完全不需要奥斯本去做什么。
距离他们两个人十米开外的一位正在玩手机的微胖路人大妈,忽然放下了手机,敏捷的好似NBA防守队员一般,张开了双臂拦在了对方的身前。
拉丁帅哥脑袋上正冒着春心萌动的粉红色小桃心呢。
朝绝色妹子跑着跑着,就一头扑进了胖阿姨的怀中。
“要送我花么?”
望着胖阿姨露出慈祥的微笑,小帅哥直接就在风中凌乱掉了。
奥斯本看到这一幕,差点笑出了声。
他知道,那应该是安娜小姐四周隐入人群的安保团队的一员。
安娜曾经跟管家说,她不想永远的生活在防弹盾牌所组成的泡泡里。
但其实这种事情,她不是不想,就可以改变的。
算是某种幸福的烦恼吧。
童话书里的公主,只有生活在童话的粉红色泡泡里,才能所向无敌。
而安娜这种现实里的公主。
从她出生那一刻,就生活在财富所组成的巨大泡泡里,无非是有形的泡泡,还是无形的泡泡的差别而已。
当随随便便一颗子弹,就能造成十位数起步的财产继承权旁落的时候。
对某些特定的人群来说。
刺杀她的收益,未必就比刺杀肯尼迪的收益来的低。
世界上到底是想要追求安娜的人多,还是想要绑架安娜的人多,还真的是一个非常难统计清楚的问题。
安娜可不是顾为经这种光头上门,就要活着提心掉胆,时刻准备全家开润的小卡拉米。
当她接到威胁信的那刻。
即使没有任何实质证据,表明真的有针对她的阴谋实质性的存在。
整个围绕着她的庞大安保团队,就已经开始运转起来了。
超级富豪的保镖团队,不是很多人所想象或者美剧里那样。
一个个都是穿着黑西装,戴着能遮半张脸的大墨镜,脑门上贴着“我是杀人机器”的黑超特警组。
不否认,保镖行业有大量的从业者都是这样的行头,因为这种打扮在大多数情况下,都能起到不错的震慑作用。
不过。
有需要的话,还有专业的客制化服务。
其实整个安保行业,和公众的刻板印象相反,纹身壮汉其实是行业比较底层打工人的画像。
从欧美的陆军士兵里随手拉出来一个,大概率就都是这种高壮类型的。
每年退役的都有几万个。
行业内从来都是女保镖要比男保镖贵很多,能进行便衣工作的保镖要比黑西装收费高的多。
因为女性干很多事情要更方便,从业人口基数少。
而便衣投入的时间精力更大。
当然了,这套玩法顾为经这种穷鬼肯定是玩不起的。
甚至连酒井胜子这种“普通万里挑一”级别的富豪,都会觉得超出了他们的承受能力。
光是安娜接到威胁信后,这段时间加强的这套安保人员。
每个月此一项就要多烧掉大约一百万美元左右的开支。
“我希望你能再多考虑一下,如果你不去的话,那就像我说,最后的结果,就只有上帝才能知道了。”
“美是上帝的第一因素,与真相通,与善相通。我们所爱的一切,昭示着我们是谁。”
安娜语气宁静,念出了阿奎纳的经典格言。
托马斯·阿奎纳是基督教世界历史上最重要的哲学家和美学家。
奥地利是传统的天主教国家,虽然对堕胎、避孕、婚前亲密行为方面的社会观点,不像美国这种清教徒传统国家那么传统。
但比起北欧和东欧的超级开放。
在整个欧洲,奥地利这样的中欧国家还是非常文化保守的。
做为历史上出过一位红衣主教,两位大主教的家庭,伊莲娜家族更是老牌的天主教大世家。
纵使在历代伊莲娜家主中,安娜小姐其实称不上多么虔诚的那个。
但无论是家庭环境,还是小时候上的具有教会背景的女子学校。
阿奎纳的《神学大全》,都依然是她从小所必须要阅读的书目之一。
“麻烦,把那位先生手里的那支花拿过来吧。”
她忽然低头说了一句。
奥斯本愣了一下,刚要挪动脚步。
那位执行拦截任务的大妈,就对身前还在不死心的争执着的小哥说了些什么,从他手中抽出了水仙花,走了过来,放到安娜身边的桌子上。
原来这话不是对他说的。
拉丁小哥正在惊喜于自己得到了幸运的女神的垂青。
刚想溜达着跟过去。
不成想。
又被拦住了。
人家伊莲娜小姐命令中,要的只是花,可不包括他。
安娜摘掉一只手上的手套,用手捏着这朵在晚春开放的白金色泽的小花。
“奥斯本叔叔,你知道水仙花节的由来么?”
她在指尖旋转着花茎。
“应该是蛮美好蛮浪漫的故事吧?”奥斯本看着四周欢笑的人群,把他插在轮椅上的那朵水仙放在鼻端下轻嗅。
一脸向往的说道。
“传说中,宙斯为了帮助哥哥冥王,得到谷神美丽的女儿珀耳塞福涅。于是,他创造出了一种世界最为纯洁,最为芳香的花卉当作诱饵。珀耳塞福涅被它开放时的美丽所震惊,于是不自不觉中,从同伴里落了单。在她独自摘下水仙花的花枝的那一瞬间,大地就从中间裂开缝隙。刹那之间,她就被冥王从春光明媚的大地带到了死者的世界。”
“另外一个传说则是,俊美少年那耳喀索斯,为了在河边触摸到自己的影子,跌进河中淹死了,神明把他的灵魂化作了河边所盛开的第一朵水仙。”
她悠悠的说道。
奥斯本都听傻了。
什么?
这传说哪里迷人了,哪里浪漫了?虽然古希腊神话传说通常都比较口味重。但种马宙斯帮自家哥哥往冥府里抓妹子,还是英俊小哥跌在湖中淹死。
这种故事听起来,都显得阴气森森的。
至少和美好或者浪漫这种词汇,是想破头来,都挨不上半点关系。
“水仙花的花语是孤独和纯洁。它本来就不是那种很‘热闹’的话。民俗学家认为,和很多花不同,它的鳞茎和花汁中所蕴含着的水仙素和水仙碱,都是毒性很强的物质。水仙是一种有毒的花。历史上,一定有人因为被它所吸引,误食了水仙花而死亡,尤其是尚未成人的少男、少女。所以它的传说,大多都和冥府有关。”
正在那里抱着水仙花猛闻的奥斯本大叔,听安娜的话,脸色都绿了。
立刻把手里的水仙花又重新插回了椅子上。
“水仙花节,本来应该是这种淡淡的凄美、淡淡的忧伤的节日。”
安娜把目光落在了那位花车上的舞娘半裸的胸口衣服、和身后花车的背景墙上的耐克公司所投放的广告,以及小摊贩推着的汽水车之上。
“您知道,我刚刚在拿着相机在寻找什么?”
“我想在人们的脸上寻找着那种清淡的,宁静的,真挚而自我的表情。但我没有找到。我只看到了人们在谈论姑娘,派对、再谈论推特自拍、直播、网红打卡……我看到了它和任何一个北美狂欢节一样的那一面,却没有看到,它属于水仙花节的那一面。”
伊莲娜小姐,将手中的相机胶卷拉长。
任由手中的胶卷暴露在明亮的日光下,上面的卤化银颗粒一点点的分解变黑,暗淡。
“奥地利大区的可口可乐代理商,今年和这里的居民委员会商量,提供了三十万美元的赞助金,只为了今年的水仙花节游行园区内,所有出现的汽水饮料都是可口可乐公司的产品。”
“我不是对商业化有意见,也无意冒犯那位花车上的女士。不是针对她,美国精神或许成就了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但……按你的话,好莱坞式的玩法,也在把一种又一种独特的文化,变得同质化,变得娱乐化,就像我曾听人说的那样——”
“变得像是文化妓女一样出售。”
刹那间,安娜又变成了锋利的评论家小姐。
“所以,我在想,这仿佛是一种预示,今年评委团的争执和不相上下的利益角力,没准是一件好事。无关金钱,也无关流量,”
“你管这叫上帝也好,艺术也罢,大家你争我抢,机关算尽之后,你总得允许留下一点点美学发挥的空间,不是么?”
安娜微笑。
“在这件事上,我对侦探猫有信心。”
“就像奥斯本叔叔你所说的,让上帝来决定吧。”
“商业化是必要的,但可口可乐也同样摧毁了那种肃穆忧郁的高贵感觉。不是所有节目都是选秀。”
“并非所有花都是浓艳罂粟。有些时候,伱想还原一种美的精神,不仅要学会做加法,也要学会做减法。”
她转头对身旁的人说。
手指轻扣,花瓣扑簌簌的落下。
第五百三十章 画面改造
“并非所有花都是浓艳罂粟。有些时候,你想还原一种美的精神,不仅要学会做加法,也要学会做减法。”
他转头对身旁的人说。
顾为经说话间手指轻扣,花瓣便在指尖扑簌簌的落下。
酒井胜子的这幅《为猫读诗的女孩》,构图中除了居中的人物以外,只为观众塑造了两个视觉重点——阿旺与玉兰树。
狸花猫是世界上最常见的土猫种类。
几乎从古时候开始,闹腾的阿旺们,就遍布着蓝色星球上除了北极冰盖外,几乎任何一处土地。
但玉兰花不一样。
受到产地、温度,太阳光照时间的影响,玉兰花是东亚特有品种。
准确的说,玉兰树是东夏的特有品种。
它生长地域集中在京城以及黄河以南的南方温暖湿润地区,也在东南亚周边国家少量存在。
倒不是其他大陆见不到玉兰,而是欧美引进玉兰树种,是非常非常现代的事情了。
至少比印象派要更加年轻。
整个油画的发展历史上,都极少会出现以“玉兰”这种清淡素雅风格的花卉塑造。
白、红、绿、紫的高饱合式的花卉画法,被大量的艺术家广泛运用在罂粟、紫萝兰以及野玫瑰田野的画法上。
鲜亮的颜料,搭配印象派式的短小、破碎的笔触。
可以更加还原这些花卉的肆意自由生长的旺盛繁华,但这种感受,被胜子运用到了玉兰树之上,在东方式的审美角度,顿时就变得俗气了。
用文徵明的话说,没有“姑射花”的真仙子气。
用铃木春信的表达,则是没有“孤女夜半提小灯”的春信物哀之美。
东方式的审美讲究静气。
亚洲文人不喜欢过于繁华铺张的花,普通的殷实人家的姑娘戴个金镯子,金戒指,能彰显富贵,但换成真正的头面人家,金子一向是不能戴的。
俗气了。
对于花的审美,更是如此。只有高贵静谧的花,不媚俗,也不小气,才能是花中的上上之品,是君子之花。
“我可以用一点点的蜜蜡,做媒介剂。”
酒井胜子向顾为经提出了一个她的想法。
其实印象派从1870年前后诞生以来,经过了三十年的发展。
到了十九世纪末期,二十世纪初期,就已经有了一大批西方画家意识到了,印象派的高饱和度的色彩搭配,不断堆叠自然光色的视觉轰炸,所造成的问题。
比如雷·诺阿晚年就跑去回归到古典主义,开始和鲁本斯一样画大屁股胖萝莉去了。
而后印象派,整体的艺术风格的发展脉路,一定程度上就是遵循着消减自然光色,增加画家個人的情感表达的路线,以印象派为基础,而在其上诞生出来的。
然而。
后印象派画家喜欢引入了大量色点、画刀涂抹、旋转的扭曲笔触以及强烈的色块,完全用主观情感,取代了客观色彩。
鉴赏门槛比较高,一般观众刚刚欣赏后印象派作品,容易不知道画的是什么。
有点像是精神病人的自语,甚至有光污染严重的感觉。
比如梵高的《星空》、高更的《手拿芒果的女人》。包括修拉的新印象派色点画,在一定程度上,也有这样的意思。
这是另外一种艺术的发展脉络,与顾为经想要塑造出的感觉,也不太一样。
胜子的反应很快。
顾为经刚刚说了两句,酒井小姐几乎就立刻跟上了他的节奏,想明白了自己这幅画所欠缺的元素,到底是什么。
淡雅。
正常情况下,她所提议的在媒介剂中加入蜜蜡,确实是一个非常独辟蹊径的好想法,用蜜蜡来做融合的媒介剂,要远比用松节油,亚麻籽油,乃至各种现代化学溶剂来的古老。
一种非常老派传统的画法。
它的历史几乎可以追溯到蛋彩画的“史前”时期,到了现代,已经很少会有画家使用蜜蜡当作媒介剂了。
蜜蜡的优点是能使色层黏合的更加牢固,防止画面的从中断裂,而且能制造很少的亚光消果。
用凝固的颜料小颗粒制造出颜料的漫反射。
光线被打散了,氛围自然就不会很硬,会给人一种轻且软的色彩感觉。
然而,色彩科学的每一次发展都是有原因的。
蜜蜡几乎被现代油画画家放弃掉,或者即使使用,也是在绘画结尾处,使用一层蜜蜡加厚画面,制造亚光效果,而非用来当媒介剂。
根源原因自然不是因为,亚麻籽油听上去更加环保、健康。艺术生觉得画到中途饿了,能够随手用来切盘黄瓜、波菜,用调色盘凉拌个减脂蔬菜拼盘,还可以顺手拍照发在INS上打个卡,这种奇奇怪怪的理由。
举个容易理解的例子。
蜜蜡在画室里充当融合剂的地位,可以参考万古霉素在ICU、急诊室里的地位。万古霉素,被喻为抗细菌感染的最后一道防线,它可以说是现代抗生素里的老古董,但早年间由于制剂成品很难提纯,去除杂质,具有不小的毒性。
寻常药店里很难买,很多大医院里往往也只有副主任以上的医生,在遇上非常棘手的抗药超级细菌的情况下,才能秉持着先救命,再治病的原则,开出处方来。
而蜜蜡,就是艺术生配制颜料时的最后一道处方,最后一种选择。
除了因为它调和时的比较麻烦,配色时还很容易混和失败,颜料容易分层出粉这些使用时的外在困难以外。
蜜蜡所黏合出的小颗粒质感,固然能把光线打散,能把亚光清软效果干出来的同时,也就同时把颜料的层次感和油画色彩的品质给干下去了。
整个作品都会因此变得粗糙,而且扁平。
在颜料中加入蜜蜡,本质上就是一个想要更好的整体气氛,还是想要更清晰的细节质感的选择题。
就像在盛夏痛饮冰镇的可口可乐,配上炸鸡和薯条,在获得味蕾刺激,大脑大量分泌多巴胺带来快感和满足的同时,必定伴随着糖分摄入超标,肥胖为代价。
一环套一环,有得必有失。
通常来说,这是艺术行业的游戏规则。
只有最杰出的大师,最才华横溢的天才,才有资格和手中的画笔讲条件。
但能把画面随心所欲的摆出128种不同的姿势,想怎么来就怎么来,在细节和气氛上做到既要也要的背后,也是以远超他人的艰辛和远超他人的技法,没准还再加上在画室里熬夜熬出的秃头,或者画画时狂啃甜甜圈,没时间锻炼,肚子上所长出的游泳圈为苦痛代价,换来的。
至少胜子见到自己老爸,被妈妈逼迫的去跑步,却赖在家里撒泼打滚,百般抵死不从,挣扎着瘫在沙发上不要出门时,是这样言之凿凿的宣称的。
“肚子上的那不是肥肉,而是我辛苦磨练技法……啊唔……所留下的刻痕与勋章啊。”——酒井大叔以介于和尚坐禅般的肃穆与虔诚和你烫任你烫,我是死肥猪的不要脸之前的神情。
在老婆杀人般炽热的目光前,一边无畏的吞下一大口哈根达斯巧克力味冰激凌,一边说道。
胜子觉得,这样的选择并不难做出。
从情感上来说,思想的深髓,要比外在的漂亮更加讨喜。
从功利的角度来说。
这是一幅要拿去参加画展的作品,这么做或许会增加一些普通观众的鉴赏门槛,但是决定能否获奖的专业的组委会评委团。
专业的艺术评委看待作品的视角,往往和普通的走马观画的游客,或者艺术爱好者走进美术观时的侧重点不同。
他们一定会更加喜欢这种与众不同的色彩塑造,和大胆结合复古画法的创意。
“嘘,胜子,不,我们要做减法,不做加法。”
顾为经把左手的食指在嘴唇中轻轻比了一下,就仿若是怕惊扰到油画上的颜料一样,右手拿着油画刀,在画面上轻轻刮擦。
酒井胜子被她看来,顾为经有点稚气的单纯模样,萌的笑了一下。
可爱!
在正常人的标准来评价,顾为经现在正在做的事情,是蛮天真单纯的。
酒井小姐能看出,他想靠着油画刀在已经完成的花瓣上,刮下一层色彩来。
其中的难度不言而喻。
有可能性么?理论上或许有,但理论上有可能性,不意味着实操上有可行性。
如果在融合剂里加入蜜蜡,是半马跑2小时15分的普通体魄强壮的运动爱好者的难度,那么用油画刀做色彩的减法,至少也是全马跑2小时15分的国际健将水平。
不过是难度翻倍,对手里细活的指尖稳定性需求更高那么简单。
已经是完全不同的技法要求层次了。
油画刀是画家手中的橡皮擦,但使用起来的复杂程度,可比使用真正的橡皮擦要高的多的。
一幅已经画好的作品,就是一个连接在一起的一个整体,所有部分都息息相关。
很难做到。
你只擦掉画面的某一部分,而不影响到整个画面整体,和做外科手术一个意思,心肝脾胃肾,牵一发而动全身。
至少酒井胜子能想到的,就有她的画瓣是分层画的,上下两层的颜料凝固程度不同,厚度不同,油性肥瘦不同,甚至每个画层之内,颜料本身也是不均匀的。
这并非是大厨剔掉五花肉上的肥油,或者给鸡去鸡皮这么简单。
首先。
你下刀之前完全无法知道不同层颜料之间的具体分界线在哪里,而画刀画的挤压,本身也会模糊这种分界线。
其次。
油性颜料在这个过程中,也会不断的被压入亚麻画布的纤维之中,改变色彩的效果。
这还只是玉兰花瓣这个局部本身,所造成的问题。
缤纷花瓣遍布作品的整个部分。
从上到下,从前景到远景。
油画刀在处理的过程中,几乎不可避免的影响到四周笔触的塑造,最后整个作品就像是得了皮肤病一样,亮一块,暗一块。
纵使是真的橡皮擦,也经常把纸面四周擦出黑乎乎的铅印出来,而且,你或许很容易的擦掉颜料,可想要擦出过度,擦掉几个灰度,做塑形,那同样也是极难控制的技艺。
做减法,比做加法更难。
拿着刀或者拿着橡皮,擦掉一块区域,或者给胖子砍掉一条大腿,都很容易。
但顾为经现在想做的事情,是把胖阿姨,给几刀下去,砍成刘亦菲,这就很难了,同时,你还想把人家的吊带晚礼服擦成丝绸旗袍。
那就难上加难。
讲道理,通常这么做的人,不是在画画,而是在毁画,最终的成品结果往往可以参考《憨豆先生大灾难》里,把人家伦敦国家画廊里借展的价值上亿美元世界名画的脑袋擦掉,最后自己整个简笔画上去的车祸效果。
酒井胜子随便想想,就能想到一大堆顾为经的鲁莽举动,可能在画面上造成的问题。
不过。
她依然什么都没说。
很奇怪,越是理智觉得很难发生的事情,酒井小姐就越是期待着顾为经手上的动作。
骄阳当空,丝丝暖风吹了过来,头顶上的叶子沙沙作响。被茉莉在院子里追逐着绕圈跑的阿旺终于跑累了,四仰八叉的趴在地上,假装是狗狗一样吐着小舌头散热,有气无力的喵喵叫着。
这似乎,是一个奇迹能够发生的好时节。
顾为经感受着小号油画刀的金属侧缘切入颜料表面的感觉。
他的脸离着画板的距离很近,脸颊轻侧,宛如是在聆听颜料的呼吸。
油画刀主要可以分为刮、砌、擦、涂、拉、拍、抹这七种不同的运刀方式。
其中砌、涂、拉、拍、抹通常是用来颜料塑形时才会用到的,消减颜料的时候,只会常常的用刀刮、擦两项。
当得到传奇的画刀画技法以后,顾为经发现,他不是在用眼睛来判断着油画刀的轨迹。
用的是感受。
当他拿起油画刀的时候,好像是全身上下的感受器连成了一个整体。
像是谷带里春雨后未来得及种下的发芽的小麦种子,便会盘根错节,顺着袋壁连接成一块巨大的青芽地毯。
用肌肉来感受。
用指尖来触摸。
甚至用耳朵去听。
第五百三十一章 春光
油画刀侧着切入颜料之中。
开始是一声极细极轻的瓮声,像是餐刀切开蛋糕上的奶油,然后演变为微弱的沙沙声,这是油画刀从下层已经凝固的油膜上滑过的声音,仿佛是阿拉伯商人夜半在巨大的沙海间行走。
再往后,使用刮法的时候。
顾为经能听到有柔韧的“铮”的轻鸣,从冰凉的金属刀背上传来,似乎那不是油画刀和亚麻画布摩擦,而是文士用指肚揉搓着蚕丝琴弦。
还有丝丝声……
……
顾为经耳边像是有无数声音,顺着油画刀映入耳中。
无一例外。
这些声音都极细,极轻。
轻过了风声,心跳声,指节的骨关节摩擦声,肠胃的蠕动声。
甚至于轻柔过了只能在绝对安静的造价百万美元的特制吸音声学实验室里,才能被人所听见的血液流动的声音。
小小的“像皮擦”在男友的手中,近乎已经被升化到了艺术的地步。
银制的餐具切开奶油、商人牵着骆驼翻过沙丘、文士在膝盖上拂弄琴弦……诸般音象有一个接着一个的从耳边消失,像是阳光下一个又一個破碎的泡沫,又仿佛是在一场又一场的衰亡后,宇宙回归了永恒的热寂。
在他的身上看不到任何的犹豫和迟疑,似乎任由手中的画刀牵引着自己前行。
这些声音似乎只有几个分贝,比空气还要轻。
春意便在画面绽放。
不是登上月球的那个,而是演奏爵士乐的那个。
那是春天的底色。
随着他的精神逐渐深入。
技法没有界限。
所谓庖丁解牛,便是这般画刀金属的边缘穿梭在颜料之中,像是鱼儿回到了大海——
好像一束光,依靠着直觉,穿行在无垠的太空。
它不是破开水流,而是和四周的水流融为了一体。
渐渐的。
(注:即历史上最有影响力爵士乐大师,格莱美终身成就奖得主,路易斯·阿姆斯特朗。)
在阿波罗十一号登上月球的前一年,他才靠着手中的一支小号,把风头无量的披头士乐队,在公告牌榜单上斩于马下。
顾为经耳边又回归了绝对的沉静。
他的SOLO自由所性,充满了活力,超越了时间和空间的限制。
这便是所谓的“心流”。
没有规范,也就没有了拘束。
顾为经说要做减法,但是当他的手指握着的小画铲切开颜料的时候,手起刀落,画面并没有因此而变的破碎或者单薄。
顾为经说要有春光。
不听风声,不听铮鸣,甚至连自己的呼吸、心跳,都慢慢的无所觉察。
他不是用眼睛来分割牛肉,而是用心灵来感受,才能达到此般神技。
不需要一板一眼的尺子量出来般的严谨技巧,不需要再三的斟酌思考。
顾为经一下又一下的用画刀改造着面前的作品,非常的有韵律感,有一种作曲在指挥着交响乐般的美感。
轻到不可能真实存在,仿佛是一场幻觉。
于是。
两千年前,哲学家庄子看到了一场关于解牛的讨论,一位厨师在解牛时,所发出的声响,竟然和尧乐《经首》雅乐相和,美妙如神曲。
它们实在是太轻了。
做为世界上的最有名的两个阿姆斯特朗之一,也许在美国的很多地方,在圣路易斯安那州演奏爵士乐的,才是更有名,更有影响力的那个(注),酒井太太在学生时代,是他的狂热粉丝。
恰恰相反。
所以它们不是传入耳朵里的,而是从画板中所发出,慢慢悠悠的悬浮而上,被空气所托着漂浮进耳朵里的。
这位神奇的大厨告诉旁边看呆了的文惠王。
胜子在顾为经此刻的神情之上,几乎看到了阿姆斯特朗的影子。
可它们,又真的确实存在。
仿佛有一层透气的、莹莹的、润泽如琥珀,又清浅如月光的光线,在画面上浮现了出来。
只剩下了绝对的专注,绝对的自信。
酒井胜子神采奕奕的看着他的动作,女孩从未想过,油画刀竟然能被控制的这么自如。
油画刀从画布上划过。
只剩下了油画刀妙到毫巅的切开颜料的高深技法。
连“自我”这个概念,都变得不再重要。
他自己,就是唯一的界限。
“你的油画刀,用的真是出神入化啊,有什么特殊的技巧么?”
当顾为经放下手中的画刀时,酒井胜子忍不住出声,好奇的询问道。
“最近用油画刀做画似乎也蛮热的,那位侦探猫,不也就是靠着画刀画,拿到了Schostic集团,今年的写作与艺术大师奖的提名么?”
酒井小姐随口说道。
“熟能生巧的吧,不是很困难,也许我天生就在画刀上有点天赋。不过侦探猫确实很棒的,比这个强。”
顾为经笑笑。
这还真不是顾为经自卖自夸。
刚刚做的事情,毕竟只是让油画刀做好“像皮擦”的本来工作,而非是用像皮擦塑造出精致的纹理。
就算“擦”的比较艺术,比较自如,客观技巧难度还是不如他以侦探猫的身份,给出版社交的那些童话插画的。
毕竟。
你要完成的任务就那么多,主要是静且细,多余由技法炫技发挥的空间不大。
这就像是一场有官方配速员,严格压着时间,跟在后面跑的奥运达标赛。
只要求2小时15分钟内,跑完42.195公里,每公里配速三分零六,能坚持下来跑完就算了事。
普通国际健将、基普乔格、美国队长、蜘蛛侠或者超人来跑。
大家都能完成。
但内在里牛逼程度肯定不一样的。
传奇级的画刀画技法,或许已经达到了美国队长的跑步水平,但对于执行“像皮擦”这个要求来说,超模了蛮多的。
100分的试卷,你牛破了天际,也就最多只能考到100分。
顾为经知道,刚刚那样的事情,换成博格斯教授,或者安雅画廊主来,其实都能做到差不多的水平。
当然啦。
同样是跑2小时15分的马拉松,普通运动员还是美国队长来跑,肯定身体状态是不一样的,也许后者连汗都不用出。
顾为经刚刚最牛逼的地方,不是技巧,而在于他的自容,信手拈来,举重若轻。
但是。
高手过招,不是普通人能看的懂的。
想要明白他到底有多随性,明白那种好像打太极拳一般,圆润如一的状态,究竟多么牛逼爆表。
也需要是同为大高手才能发现。
至少也得是安雅的那种水平,才能明白他的可怕之处。
毕竟,画刀画还是太冷门,日常艺术生生活中,很少能接触的玩画刀的高手,缺乏足够的参照坐标。
新印象派、后印象派已经都算是运用画刀技巧比较多的画法了。
酒井胜子却也只能看出顾为经的画刀技巧,是远远超过她的水平。
更多的就不知道了。
她很细心,很敏慧。
能像大侦探一样,一语便堪破顾为经和曹老演讲之间的关联。
但就算是真的福尔摩斯亲自跑过来了,也很难能通过顾为经刚刚的举动,发现他和侦探猫之间的关联。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大雪山是越攀登,才能发现越高的。
顾为经的身边人中,也许反而只有灵性的蔻蔻小姐,可能离事情真相走的最近。
不是蔻蔻比酒井小姐更细心。
而是蔻蔻更古灵精怪,而且更……诚实的说,更菜。
在绘画上,蔻蔻离酒井胜子的距离,比她们两个打网球之间的水平差距,还要大的多。
打网球可能让一只手,论画画,酒井胜子恨不得用脚后跟,就把蔻蔻踩在那里了。
性格不一样,追求也不一样。
蔻蔻的艺术天赋蛮好的,或者说,蔻蔻干啥都蛮聪明的,她不是笨丫头,但她学什么都随着性子来。
酒井胜子是艺术高峰步步登高的登山者,孜孜不倦的求道者。
蔻蔻小姐爬了两天,觉得枯躁,就溜溜达达跑到旁边的林子里捉小鹿,追蝴蝶,钓蛤蟆,插着腰快快乐乐堆雪人疯玩去了。
莫娜就一直把蔻蔻当成龟兔赛跑里的那只傻兔子,她不睡懒觉,但她乱跑,在心里悄悄盼望着她啥时候一头疯跑撞在树桩上,磕个大包出来。
然而。
跳出此山外,反而没准看的更清。
反正对骑着小鹿,抱着蝴蝶,提着抓来的大青蛙,在山下乱跑的疯丫头的水平来说,无论香山、泰山、乞力马扎罗山还是喜马拉雅山,都是好哇塞好哇塞好哇塞的高山,都是一幅云遮雾绕的样子。
所以。
她的判断是不基于绘画技巧的,甚至没准也不太讲逻辑。
什么离谱猜想都敢乱猜。
讲究的就是一个莽,问问心中神奇小海螺,咱一个灵犀一指,点到啥就觉得是啥。
嘿,玩的就是迷之自信。
修改完叶片的色彩感觉,将裸露的底色和些许画布的纹理半透明的裸露出来,增加了光线的透气性之后。
顾为经又重新拿回了画笔。
“说好了不用油画笔,不过,既然到画到了这里,我还是觉得,能画好,尽量画到最好。”
油画刀物理性质决定了它不适合精致,细小的纹理塑造。
对于顾为经来说,花卉这种题材,倒也不存在完全无法适用于油画刀来刻画。
只是油画刀、色点、色块所雕刻出来花卉,都会偏向于童话、迷幻或者狂乱、艳丽的花卉塑造风格。
它不适用于酒井胜子的这幅画的整体气氛。
还是那句话。
那是罂粟花,玫瑰花的画法,不是玉兰花的精神。
你很难用唢呐吹《我心永恒》,也很难用重金属死亡音乐,来“嗨”出高山流水的悠扬婉转。
幸而。
换成画笔后,顾为经没有了使用油画刀时随心所欲,大刀阔斧,完全是手指的延伸的自如。
不过。
以他目前职业三阶的油画技法的底子,还是能做出很多胜子做暂时达不到的技巧发挥的。
顾为经在调色盘中很认真的调了下颜色,混和了少量珍珠白,并加了细腻的松节油。
便得到了一种很轻薄,明度很高的玉色。
“用松节油,不用亚麻油,你想用瘦盖肥么?很大胆的选择。别用这个,我去箱子里,给你换一瓶白精油过来,用起来会显得更透。”
闻弦歌,知雅意。
普通艺术生在旁边,见到顾为经的举动,肯定是要疯狂的腹诽几句的,搞不会能开个吐槽大会出来。
肥盖瘦原则,就是在罩色时用更厚的颜料盖住更薄的颜料,用更黏稠的色彩稀释剂,盖住更细腻的色彩稀释剂。
下层多用松节油,上层多用亚麻油。
几乎这是每个艺术生在学习油画的时候,都必须最先熟悉的绘画规则。
基础程度,就和打开单词书,背英语单词里的“abandon”一样。
原理也很简单。
因为厚的颜料,油性大的颜料,干的慢,这样下层颜料先干上层颜料后干,就不会干着干着,画面裂了。
顾为经只采用极轻薄稀如水的浅色,做上层罩色,就很不符合基础绘画规范。
拿到画室中,是会被老师批评的。
不过,LV.6级别的油画水平,不说万里挑一,至少也是千人选一的水平,他已经不是基础规范,乃至画室基础老师的中庸建议所能局限的了的了。
高妙技法的作用,就是用来打破常规,区别于庸庸碌碌之辈的俗套局限的。
而胜子也不是普通的艺术生,所以她不仅没有阻拦,反而兴趣盎然的在旁边出谋划策。
瘦盖肥的画法,再如何少见,在某些需要塑造出历史感,需要画出肖像人像不同的皮肤肌理的时候,还是会用上的。
至少不会比刚刚年轻人那一手油画刀,更加稀奇。
在见到了顾为经刚刚的发挥以后,胜子很好奇,他还能做到哪一步。
顾为经想了想,点点头,让胜子取来了白精油,重新调了个差不多的颜色。
白精油比松节油更稀薄,味道小,挥发性更好。
涂抹起来,就像涂抹了一层水一样,浅浅的一层,干透的速度并不比水彩画来的要慢到哪里去。
他特意把明度拉的很高,画的很薄。
上层的玉色和下层的底色,几乎是相同的明度,这样搭配出来的颜色,就不会显得脏,稍微提亮一点色彩。
此般处理之后,花树的色调会更加的清雅。
第五百三十二章 直与弧
顾为经用笔尖沾着颜料,轻盈的在画布上涂抹。
这不像是画画。
倒宛若是给少女的肌肤涂抹一层保持润泽的保湿乳。
之所以说是少女,大概是天然的性别差异。
顾为经不算是阿旺这样生活习惯很“糙”不爱洗脸洗澡的汉子。
但也只是早晚用用洗面奶就算了事。
纵然德威校园里,那些模仿韩流日剧的精致奶油小男生们,往自己脸上涂保湿水的时候。
大概也没有此刻顾为经对待面前画布的耐心。
他曾经有一次在学校五月舞会的排练后台,碰到过蔻蔻正在台下的小镜子边补妆。
女孩子每天还蛮麻烦的,顾为经点点头在心里想,把目光立刻收了回来。
职业三阶的油画技法,还没有到传奇级技能那么一点道理都不用讲的水平。
不过在他忍不住不明觉厉的用眼角的余光望见蔻蔻在舞台边,哼着小歌,补了足足小半个小时的妆之后。
顾为经记得对方手中的小包,就和博尔赫斯永远也翻不完的沙之书,或者多啦A梦的肚子上的四次元百包袋一样。
顾为经觉得再如何如履薄冰,他也是能走到对岸去的。
这样在颜料中的稀释剂白精油在室外快速挥发的同时,会把表层颜料快速收缩拉紧。
然而。
“喏,这个是刷眼影的眼影刷,这个是刷腮红的腮红刷,这個是涂大粉底用的粉扑,完善肌理细节要用这个散粉刷,美妆蛋是在鼻尖上用的。姐姐皮肤好,毛孔细吧?脸上没啥痘印或者色斑,所以倒一般不太用遮瑕刷,但需要早晚经常用补水面膜,保持皮肤紧致,收敛毛孔。”
有LV.6等级的这根职业三阶油画技法的安全绳系着。
各种各样的小刷子,小镊子,大大小小的粉扑和睫毛夹与眉刷……一个一个往出变。
因为,底层颜料也已经开始干了,不至于两层颜料之间的张力不平衡的太严重,而把颜料崩开,只会使得色彩变得更加紧致,充满了弹性。
弹性,紧致,宛如凝脂。
都有可能导致画面凝固速度不一致,外层色彩收缩速率远超内层,把画面崩碎。
并能突出出玉兰花瓣那种半透明的凝脂一样的清浅白玉的质感。
蔻蔻在镜子里面,俏皮的朝他眨巴眨巴眼睛。
还有后台台面上摆放着的女生们用的,似乎比化学实验室还要多的瓶瓶罐罐。
这么无聊的事情,都能这么坐的住。
顾为经在半凝固的色膜基础上,快速上一层高挥发性的液体颜料。
画面上同时拥有二十种颜色,玩不好,画的人眼花缭乱,头晕目眩。
可比起之前在新鲜的亚麻油上作画,难度已经从在刀锋上跳舞,下降变成了印度杂技艺人系着安全绳走钢丝表演的水平了。
手帕一样大小的小包。
蔻蔻似乎注意到了他惊叹的偷看眼神,在镜面里瞅了他一眼,大大方方告诉顾为经别看这些东西多,每一种都有不同的用处。
本质上,这两件事的技法内在原理是高度相似的。
而艺术家本人的技法功力足够过关的情况下,最简单,最干净的色彩搭配,往往就能塑造出最好的效果。
新鲜的食材,只需要简单的蒸煮。
此刻顾为经在画板前花费了大量精力和细致劲儿,不停的反反复复修饰着一片片精美小花瓣的时候,他终于大概体会到了几分小姐姐们画妆时的乐趣所在。
他对对方的佩服程度直线拔高,再也不觉得蔻蔻干事没个耐性了。
还不如能把简简单单的一种颜料玩好。
而且早在画面改造之前,胜子为画面所上的底层颜料就已经处在半凝固的状态了。
顾为经不是特意想要想到蔻蔻化妆,仅是两件事给人的气质感觉,真的好相似、好相似。
同时。
连他想要在画布上所塑造出来的颜料效果,都和化妆品公司的广告词差不多——
想要真的做出这样的色彩,依旧很难。
但凡拉拉队长小姐,把画妆时三分之一的文静劲儿,用在画板上,这不成给杰出的女画家,都没有天理了!
搞不懂。
刚刚画完两周,就像是风化了一百年的老河床一样,布满了龟裂的痕迹。
“画妆有什么意思啊,画画多有趣啊。”小顾同学如此评价道。
(注:图片为表层颜料开裂。)
他事先已经用油画刀打薄过了颜料。
简直和空间魔法一样。
事实上。
顾为经做的颇好。
看上去离谱,顾为经实际上并不是直接在新鲜的厚颜料上直接涂抹薄颜料……那么做就仿佛是在刀尖上跳舞,但凡调色、绘画,空气的湿度有一点点没有控制好,乃至只是四周的气流流速突然大了些。
甚至不用任何狭义上的颜料,仅仅只用最简单,最质朴的黑与白,通过细腻的不同灰度的过度渐变,也照样可以栩栩如生的刻画出自然界的万紫千红,花样缤纷。现代的黑白摄影艺术,其实就是在专门做这件事。
比如诸如徕卡10ono型这类黑白机,就是因为非常精细的黑白过度,搭配上镜头。
一台轻松就是一辆小宝马的价格。
“你再给花画肖像么?”
酒井胜子之间就发现,年轻人把画肖像画时,偶尔才会用到的“瘦盖肥”技法引入到了风景绘画之中。
此刻她又注意到,他笔法的那种微妙的气质,忍不住开口。
“有点像是吉尔伯特·斯图尔特的风格,亦或者是塞西利亚·博?”女孩目光盯着眼前的画板,托着下巴,斟酌着开口。
“是吉尔伯特·斯图尔特,真聪明,胜子。”
顾为经笑。
他就喜欢酒井小姐这点,这种天生般的敏慧直觉和超级强的艺术洞察力。
很多和酒井胜子呆在一起的时候,顾为经都觉得,对方好像是修行了“他心通”、“念读术”这种神奇的里才有的秘修功法一样。
不需要任何的解释。
甚至不需要开口。
仅仅只是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对方便能明白,你此刻正在想什么。
世界上有多少人,能通过简简单单的几笔玉兰花的涂鸦,便明白你的心中所思所想?
在顾为经十八岁的时候,这有这样的一个女孩子站在他的身边。
谁能说,这不是天大的幸运呢?
酒井小姐一语中的。
顾为经此刻脑海中想到的就是吉尔伯特·斯图尔特。
吉尔伯特·斯图尔特就是那种非常讨厌复杂的颜料塑造搭配的人。
文献中记载,斯图尔特画了一辈子肖像画,都保持着一个习惯,在绘画前会用调色盘预先混和出几种简单的颜色,放到旁边。
画面上的一切,都要用这几种颜料画出来。
避免过度的混色,导致作品画出来的效果很脏。
就是这种强迫症一样的强调“干净”的绘画方式,所以他的作品往往非常鲜明而流畅。
他可能是西方世界上最知名的肖像画家之一。
或许《蒙娜丽莎》更加如雷贯耳,但论看过画家作品图像的人数,达芬奇可能也要甘败下风。
因为他给华盛顿画过肖像,就是被美联储印在一美元钞票上的那个。
在诗歌中把女子比做鲜花。
从东亚到地中海,再到拉丁美洲以及非洲大草原,无论是文人的华赋,还是西方的吟游诗人在酒馆里的唱词。
这几乎是任何一个文化背景下的人们,都不约而同做出的比喻。
但在绘画中。
以花喻人,以花比人,把花的气质和人的气节与品格高度凝练为一,这几乎就是东夏的艺术理论,所独有做出的艺术突破。
顾为经便希望用肖像画一样的技法,肖像画一样的色彩搭配,最终画出玉兰花姑射仙子般的清雅美人的气质。
顾为经在叹服于胜子小姐的默契的时候。
酒井胜子也在加倍的叹服于顾为经笔墨间的精美与细腻。
和画刀画不同。
酒井胜子并没有在油画刀上倾注出任何比寻常艺术生更多的心血,而传奇级的画刀画技法又实在过于可怕。
所以胜子其实是看不太明白,顾为经的油画刀水平的。
但绘画笔触,每一个笔,每一画,每一个涂抹和推拉,酒井胜子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她不仅能够看的懂,看的清。
而且完全能够体会到这里面的难度究竟有几斤几两。
瘦盖肥的画法。
酒井胜子偶尔也会用到,她也能画,但她绝对做不到顾为经这样的轻松。
在画面表面留下细小的龟裂几乎是难以避免的时情。
讲句不好听的话,胜子认为龟裂就像是衰老,除非从制造出来的那一天开始,就摆进恒温保湿箱里,或者抽成真空,二十四小时的遮光保存。
否则或早或晚,程度或轻或重。
一幅画一定是会遇上表层油料开裂的问题的。
画在画布上作品其实还好,壁画的风化开裂才是真正让人掉头发的大问题,意大利政府每年艺术部门的开支,绝大多数都被各种各样的古迹维护项目给烧掉了,还有大量来自社会各界的资助。
尤其是各大古老教堂,善男信女们捐起来,真的就跟钱不是钱一样。
甚至偶尔能接到千万美元级别的匿名支票捐赠。
但即使在如此充沛的资金支持下,保护的情况也挺一言难尽的。
大名鼎鼎如《最后的晚餐》,其实在网上看看图片就行了,真的近距离现场看,实际上是非常糙的,表层被各种风化、侵蚀的完全都像是马蜂窝一样。
酒井胜子的绘画智慧,能够让她想办法利用这种风化。
把颜料裂纹变成特殊的花纹和肌理,成为肖像画的历史感,老妇人肌肤上的衰老、昏暗的色斑皱纹的一环。
这是一种将画法扬长避短的解法。
但归根结底,在技法层面上,本质上其实也是一种没有在一段时间内避免作品开裂的信心,不得以而为之的替代之选。
技法不够支撑。
所以只能用思虑上的亮点,掩盖细节上的不足。
若说画法上这种瘦盖肥,酒井胜子发现自己还有小聪明可以用。
但色调,落笔,混色……这些实打实的真功夫,酒井小姐就实在做不到了。
顾为经的落笔要比酒井胜子的落笔坚硬,更加直线条。
到底是画直线更难,还是画弧线更难。
这事各有各的说法。
就跟玩紫砂壶,到底是“圆融天地”,还是“一方顶十圆”,通常取决于短视频上卖壶的贩子主要想推哪款壶,正话反话都能说。
但至少在花卉上,直线想要画得不死硬、不僵直,肯定是比一般的弧线更难的。
西方式的思维是很难理解“柔意的直”这个概念的。
就像你几乎找不到油画里有画竹这样“充满弹性的挺拔”意象。
要不然就是直的。
要不然就是弯的。
没有中间态。
油画家往往对直线的运用,都是那种歌特教堂大理石式的肃穆、冷硬,甚至有点阴阴的硬直,而不注重直线的弹性。
人们都听说过,达芬奇小时候曲线画不圆,狂练画鸡蛋的励志小故事,却很少听说过谁直线画不好,每天狂练画直线的说法。
固然,达芬奇画不好鸡蛋,就跟爱因斯坦从小数学都考不级格一样,都是真实性非常可疑的都市传说。
但是嘛。
听故事听个意思。
它又不是史学家搞文献研究,扣字眼较真就没意思了。
见微知著,官中窥豹。任何传说中都有真实的倒影,最少,能通过这样的故事,得见一些西方艺术理论的脉落。
传统油画家是不太喜欢也比较难画的好有趣直线条,或者有趣的锋利棱角。
连疯狂爱好东方文化的莫奈在1876年画《穿日本和服的女子·卡美尔》时,都多易其稿,都画不出模特身上的那种服装的风蕴。
西方式的服装,为了凸显女子的曲线线条,传统上是要做曲线裁切。
而和服脱胎于汉服,服装中蕴含了“礼”的精神,正大平和,传统上是做直线裁切的。
莫奈尝试了N多遍,怎么都无法把和服上直线裁切的下摆给他的奇特感觉,在画布上复现出来。
最后实在没有办法了。
才能把它改成了晚礼服式样的立体裁切的弧形,才算了事。
第五百三十三章 酒井胜子见顾为经
顾为经就能很好的处理出有质感的直线。
非用尺子丈量出来的法度严谨的大直线。
又不是油画里那种一曲到底,处处皆圆的感觉。
太笔直的线条,就会变得僵硬。
太圆润的东西,便有了趋炎附势的媚气,而非飘飘然的仙子气,煦煦然的君子之德。
君子温润。
刚里有柔,柔中带刚。
有所为,亦有有所不为。
像很多宋明两代喜欢用双钩填色法刻画玉兰花的东方画家一样。
顾为经的笔峰是带尖的。
后人不必不如古人。
他们整个绘画过程的初期阶段,也都只是一个东方文化的外围旁观者。
单单只说这种东西荟萃的气质,只说笔法间的润泽灵动。
雷阿诺只是个东方瓷器店的学徒。
东夏人看《长城》。
中国宝岛台湾的导演李安算半个例外,因为他虽然是好莱坞的外来者,却是在美国本土接受的完整电影教育。
演员全是世界级的知名巨星演员,阿汤哥、马特·达蒙,全都演的很好。
但似乎终究有一种文化猎奇的意味在其中。
文学、艺术和影视领域。
这种巧妙的切换两种不同艺术脉路,嫁接在一起,开出新花的事情,便是印象派一直想要做到的目标。
西方人跑去神秘的东方大地旅游,从“质朴落后”的自然中获得“纯净”的精神力量,然后洗涤心灵,获得真正的平静。
真正能在欧美市场站到高处的传统东方导演,可能也只有吴宇森一个。
西方思维的东方画法——
大多数西方人仍然停留在“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那种层次。
至少不是研究的非常深入的学者。
甚至。
港片,日剧、韩流,它们都曾在欧美市场掀起阵阵波澜,这些年的亚洲大导演远赴好莱坞的热潮中。
这话听上去未免太自大了,酒井小姐却真是这么想的。
这些当然都很牛逼。
全都去掉之后。
酒井胜子觉得,顾为经要比自己做的好。
按照好莱坞的畅销套路,往往这個过程中,还一定要整个本土情人来睡睡。
导演或许也拍得很得意。
像是某种特殊视角的艺术凝视。
如果足够刻薄的评论,甚至可以说,依旧带着些许19世纪维多利亚时代的中亚、非洲“文明人的探险”的残影。
这种感觉就像日本人看《最后的武士》、《幕府将军》。
但在把这些已经开始上升到美术哲学和创作伦理层次的形而上学的“大师之道”的宏伟命题。
不是莫奈不够好,而是时代的局限性是刻观存在的。
并没有更深层次的获得心灵的哲学体会。
初看时甚至有些朴拙,细开时,却有丰蕴的意味从笔墨间飘荡而出,仿佛是闻到了轻雅的花香。
胜子觉得扣除技法,扣除种种开创性的艺术表达方式,扣除那些福柯所认为的绘画所最重要的关于人性和艺术性之间的哲学方面的思辩。
莫奈自有莫奈的伟大。
她私下里偷偷的说一句不太恭敬的评论。
不光是西方表达东方,反过来也一样。
如何给观众带来一个非常深入的文化体验,这是整个艺术领域里最困难的母题,即使站在行业尖端的大师,也常常被拦在门槛而不得入。
但诚实的说,莫奈只是个日本文化的粉丝。
就像他无论如何也画不出女人长裙下摆的直线条一样。
而文化传统是一种文明的骨髓。
就算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酒井胜子依然觉得——顾为经不光做的比她好,其实做的要比早年的莫奈、雷诺阿、德加……比那整整一代印象派先驱们,做的都要更好。
要真正表达出两种不同文化的精神内核,并巧加切换,而不是简简单单的像加薯片调味剂一样,卖弄些东方元素,是很难很难的。
画皮易,画骨难。
你不能指望莫奈掌握东方的语言和直接的一手文献能力。
如今有欧美汉学家不懂汉语,完全以绘画的方式,来理解董其昌的书法,做出了不错的成果。
但也难免有隔靴搔痒的遗憾。
莫奈早年受到了大量浮士绘的影响,在创作的过程不断的简化细节,用大色块来取代笔触、平面化的压缩空间,没有过度的规律线条排布来表现动感。
但是。
整个东方上千年的笔墨精神,是不能简简单单的用“简化细节”、“快速创作”、“平面空间”、“不加过度”……这种零星的破碎词语就加以浓缩概括的。
直到很久以后。
莫奈才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他意识到对于东方艺术理论的吸收,应该远远不止色彩和形式上的表面模仿那么简单。
更加关键的是理念上的表达哲学。
日本富豪是早期一直是印象派最大的收藏家,而莫奈本人则也收藏了很多铃木春信、葛饰北斋的浮世绘和版画,他在创作后期写给友人的信中,大量的讨论了葛饰北斋的《牡丹与蝶》。
他年轻时认为,这样的画卉的曲线,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在自然界中真实存在的。但后来,他终于明悟,原来“这是一种和欧洲艺术思维完全不同的截取主题,表达世界的艺术构成手法,这是不容置疑的。”
莫奈将自己的那幅卡美尔的和服画斥为“垃圾”。
因为上面充满不求甚解的“日式趣味”的生硬堆砌,他开始想将画卉中的绿色、紫色、白色和金色的搭配融会贯通,表达出真正传统的东方风格。
这就是晚年莫奈在创作《睡莲》系列的时候,一直想要让自己所做到的事情。
莫奈年近七十岁时才开始做出的尝试。
顾为经在十七岁时的,就已经表现出来了。
酒井胜子在旁边看着顾为经在画布上勾勒花叶,又把头微侧,看着和茉莉头对头的趴在树下的小长椅上,不知道是累的躺平了,还是震慑于茉莉大姐头的威严躺平了,老老实实的舔着自己身上的毛的阿旺。
感觉此时此刻。
世界上的万般喧嚣,皆归于沉寂。
有些时候的安静、脱俗,是浮于表面,留于外形的,比如被唐宁讥讽为写了那篇通文上下,都在奋声极呼“啊啊啊,我做不了官啦!”的淡泊闲居赋,最后为了求官折腰摆路尘的超级美男子潘安。
有些时候。
一个人的安静、脱俗,对世间万物强烈的爱,对创作中的虚伪矫饰的讨厌,是可以持续一生的。
比如辞句和生命仿佛是清晨草叶上的露水一般,空灵纤弱,落魄流浪一生的农夫徘句家小林一茶。
酒井胜子签在画布上的那句创作灵感——“薄雾,槐树荫下,一个女孩在教猫读雪莱诗”。
就是来自于小林一茶的《我春集》。
没准由于酒井小姐本身是小画家的原因。
亦没准。
当女孩子第一次真正喜欢上谁的时候,整个世界都会因为他的存在,而变得不同。
酒井胜子觉得身边的很多人,包括一些艺术界看上去很有个性的前辈,他们的“清雅宁静”只停留在腠理,在肌肤。
风一吹,俱光灯一照,就全吹掉了。
有些人的雅在“肠胃”,平常看上去文质彬彬,风度翩翩,私下里的宴会里,三杯清酒、威士忌一泡,上几蹚厕所,立刻之间,便原形毕露。
但有些作品,有些人,有些事,是宁静入神髓的,美入膏肓的。
比如说小林一茶的诗。
比如此刻院子里,小姑娘和小猫咪头几乎挨着头,趴在一起看书的场面。
又比如,并非超级美男子的小顾同学画画时的模样。
酒井胜子一开始还在斟酌着画法的技巧,后来,胜子小姐就不看画了,她仅仅只看着人。
胜子的眼里,只有年轻人在身边专注的画画的模样。
人间喧嚣。
他就站在那里。
一笔落下。
于是,春花绽放,日月悠长。
顾为经放下了画笔,盯着爬满画布的玉兰花片,从衣服兜里拿了几只丝绸手套出来。
油画刀因为“粗笨”,不善长于精细细节的刻画。
相反。
金属的油画刀有多么笨重,人们的手指就有多么的精巧,细腻。
严格意义上来说,手指画的精巧是带有活力的天然精巧。
把绘画比做音乐的话。
用油画刀作画,就像是那种非常粗犷的罕见声色,比如《马勒第六交响乐》里会用到的大锤子,或者条件允许的话,为了还原俄法战争的场面,演奏肖斯塔科维奇的乐曲的某些声音,最正统的方式,交响乐团是会拖一门12磅野战炮来表达的。
而用手指作画,则像是陶埙这样最古老的乐器,幽深,绵延,百折千回,随心所动。
但论涵盖音阶的数量,论演奏时的泛用性。
尤其是想像数学公式一样,严谨的将十二平均律丝丝入扣的表达出来,肯定是不如由上万枚零件所组成的钢琴的。
而钢琴,就是画笔。
人们使用手指作画的时间,可以追溯到原始人玩泥巴,远远要比画笔发明的历史要长的多。
手指画的优点就在于动感的灵巧和流畅的精致。
真论写实还原,论照相写实主义这种领域的极端还原,肯定不是手指画的强项。
顾为经画《燃烧的世界》时,无法用油画刀表达出伊莲娜小姐像雕塑刀刻画出来……不,更好的形容,美的像是一把刀般,漂亮到让人觉得锋锐的五官。
用手指画?
顾为经现在肯定是画不出来的。
他不知道传奇级的手指画技法能做到什么样的地步,但从他和女画家安雅的社交账号上的交流和传奇级的画刀画所能做到的事情来看。
他应该照样也用手指画不出来。
幸好。
类似细碎阳光,粼粼的水波,飘落的花瓣……这些内容,倒都是手指涂抹法的强项。
不过有一点,手指涂抹法和手指画不一样。
或者说。
手指画是一个含义很广的画法,幼儿园老师教的沾着油采画的指印画,或者干脆是小时候随手沾着印泥,往卧室墙上按的大手印子,在你父母血压升高,抄起皮带之前。
你也可以小手叉腰,骄傲的告诉他们。
诺,瞧瞧,这是小爷的手指画,牛皮吧!
小朋友往墙上忽忽拍的大手印子,到底算不算是艺术——这事儿往往主要取决于他们的扛压能力和他们父母的扛压能力之间的较量。
但有一点。
传统意义上的艺术家,是不会让这样的东西,出现在自己的作品上的。
提香再如何喜欢在作品中塑造一些手指画的明亮、轻快的小调子,你偷把这玩意往他的作品上糊,你看看传说中和威尼斯地下黑社会交往甚秘的提公子,提大哥,会不会呼呼的把大嘴巴子往你脸上糊,就玩事了。
在美学语境下的手指画,通常指手指涂抹法,一种需要反复刻苦磨炼,才能到达至境的艺术技艺。
它甚至不是冷门技艺。
尽管这门技法始终带着些儿童绘画的影子,但和这些年来经常会被评论家归到奇技淫巧门类里的“画刀画”不一样。
人家是正经八百的在严肃的正统绘画里,有自己不可替代的独特地位所存在的。
有些画家不喜欢用油画刀来制作纹理。
人们所能想象到的大多数油画大师,达芬奇、提香、戈雅、莫奈或者提香,都是经常会用到手指来直接塑形的。
当然。
像安雅这样,会放弃掉画笔,纯粹的用手指来作画的先锋艺术家,还是相当少见的,她对手指的运用能力,至少也是大师级别的。
想象一下,一个画刀画的初学者,能找到博格斯教授来当老师,是多么的幸福。
这大概就是,顾为经发现自己竟然能有安雅这样的一个世界顶尖级的手指画大师来随时请教的幸运程度。
人们说,艺术行业,人脉为王。
人脉资源不仅能够给你的职业发展带来外在的机会,当然,也能给你自身技艺的发展,带来进步的阶梯。
顾为经在这段时间和安雅女士交流的过程中,分享给了对方不少关于画刀画的心得,同时,也把他自己对手指涂抹法的认识,加深到了一个全新的地步。
至少,他不再是小白了。
第五百三十四章 技法升级
安雅女士所说的这些年来,总结出来的关于画手指画的创作要点中。
其中最为重要的建议反而可能也是听起来最为朴素的一条——
要用手套。
历史上大量传统画家用手指塑造色彩调子,包括胜子灵光一动,为他调整《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时,都是直接上来用手指接触颜料和画布的。
如果你把这只当成一门偶尔会用到的辅助创作方法。
这么做无伤大雅。
皮肤和画作的直接接触,能非常清晰的感受到颜料在指尖的流动。
它对厚度的控制也最为直观清晰。
手指画最大的优势就在和颜料之间微妙的“感应”。
在画家用手指进行创作的时候,色彩不光是以一种视觉现象存在于画布之上,同时也是以一种触觉观感,存在在你的皮肤之上。
加了一层布料的间隔。
很多画家都会觉得不爽利。
有一种隔靴搔痒,雾里看花的缺憾。
不过以安雅以手指画的专家的经验告诉顾为经,如果一名画家想以认真而严肃的态度,来对待手指涂抹法这门技艺的话——那么在练习之初,便迫使自己养成戴手套的习惯,是百利一害的事情。
人体的适应性是很强的。
想将画面手指塑形这门技艺磨炼到高处,大量的练习是必须要经历的过程。
一开始你通常觉得这种和色彩间接的接触不习惯。
在画了几十次、上百次之后,慢慢的也就适应了颜料在手套下糅合的感觉。
不同的手套就像是不同的笔刷,能够带来不同的肌理。
如果你无法驾驭手套,那么你拥有只有“皮肤”这一种偏向细腻的笔刷。
反之。
如果你勤奋的多加练习。
那么你就可以用塑料手套或者丝绸手套,来模拟皮肤的质感,用织物手套,来制造布面纤维的薄擦效果,用皮革手套来创作出画刀滑过般平滑的金属感过度……
只要你的想象力足够丰富,你的手指便是随身携带的百宝画笔库。
世界上有多少种手套,你就制造出多少种不同的画笔效果。
安雅刚刚在学生时代接触手指画的时候,她最常用的便是丝绸手套和烧烤用的塑料透明手套。
因为这两种手套最薄,最无感。
稍加适应画出来的效果就和手指肌肤直接画出来的效果差不多。
后来随着技法的提高,她开始尝试使用五花八门的手套。
几乎所有顾为经能想到的手套种类,安雅都尝试的用到了手指涂抹法之中过。
女画家最喜欢用的是一种霍尼威尔公司生产的PVA(聚乙烯醇)的黑色手套,这款手套原本在加拿大被广泛的用在化学、生物实验室之中。
听上去似乎和画家的工作一点也不搭界。
但奇妙之处就在于此。
艺术家女士有一次偶然的机会发现,实验室之所以会使用这款手套,就是因为PVA非常坚固,且能防止常见的几乎所有有机化学品,脂肪族、芳香烃、氯化溶剂、碳氟化合物和大多数酮的渗透。
用来涂抹颜料,就像是落水后浮于水面滴水不沾的鸭绒一样。
色彩一点都不会和手指发生渗露和粘连,能创造出非常干净的纹理。
而指尖上细小的防滑颗粒,又不会让涂抹的效果过于扁平无趣。
等到了三十岁近几年开了自己的画廊以后,她的观念又变得有所不同。
安雅反而开始抛弃了对手套种类的偏执。
她觉得没有最好的手套,只有最适合的纹理。
甚至。
如果你画过了几百上千幅大大小小的手指画,用触摸过几万、十几万次颜料以后。
那么连手套的厚度也并不重要。
每一种色彩的流淌,每一种纹理的轨迹都存在于你的心里。
所谓的触觉。
完全可以用整个身体来感受,用呼吸来体悟,而非只局限于手指那指甲盖一方大小的皮肤下的触觉神经的直接反馈。
对她来说,真正重要的,只剩下了绘画本身。
这个说法旁人看来玄之又玄。
但拥有传奇级画刀画技法的顾为经,其实非常明白女艺术家,说的是什么意思。
如今。
安雅说,她工具箱里最常会用到的手套,又变回了烧烤手套。
倒不是吃烧烤的那种塑料手套,而是烤炉里端烤盘时,所时常会用到的厚厚的橡胶隔热手套。
它看上去粗笨,却在表面拥有很多的纹理,几乎能够涵盖女画家日常会想在画布上表现出来的所有笔触效果。
无论是矿物类的干性颜料,还是苯乙烯系、甲基丙烯酸系的湿润颜料,都能应付的很好。
更关键的是。
枣核空间画廊日常有和政府部门、一些非盈利性机构所合作的美术公益项目。
安雅常常会到社区去开一些创作班,教导白日里没有事的居民画画。培养艺术爱好。
参加创作班的学生都不是专业的画家,多是以家庭主妇为主。
用烤箱手套来创作,会让她们更有亲切感,了解艺术家并不是一群脱离市民生活,不识人间烟火气的人。
顾为经听安雅说起自己的创作生涯的时候,大受震撼,颇有一种杨过同学在剑冢里,见到前辈大高手独孤求败,从无坚不摧的名剑,换成紫薇软剑,再换成大巧不工的玄铁重剑,再到最后换成普普通通的木剑的明悟与心驰神往。
当然。
女艺术家反反复复叮嘱顾为经要戴手套,还有一个非常现实且直接的原因。
与艺术无关,与性命相关。
颜料——这玩意它是有毒性的,而且毒性还不低。
固然如今有些画具厂开始营销“环保颜料”或者“天然颜料”这种概念,但其实色彩这种东西,含有重金属或者毒性化学质剂,几乎是难以避免的事情。
尤其是某些特殊的色系。
无非是有害物质多少的问题。
戴手套是可以通过反复练习,来让人体适应的。
皮肤癌这种事情,再怎么练习。
你想让自己适应,都很有难度。
抛开剂量谈毒性就是耍流氓,人家普通画家偶尔用手指调个调子完全无所谓,但你想想成为手指画领域的大师,或者,想把手指涂抹法打磨到极高的境界。
白天画,晚上画,天天画,月月画。
这么哐哐哐拿手硬画下去。
也不说皮肤癌,至少过敏,是挺难避免的事情。
意识到这个问题之后。
每次舔笔都会被抓住后,都会被酒井小姐往嘴里塞根巨酸的棒棒糖的小顾同学,决心养成良好的创作习惯。
他立刻就在网上买了50只塑料手套和半打丝绸手套。
乖乖的在练习的时候,把手套戴上了。
“用轻擦来控制柔和的边缘的过渡,用指肚来适淡的颜料上下混合……自始至终,尽可能要让手指涂抹下的色调,在画面上保持一种缥缈优雅的气质……”
顾为经回忆着女艺术家所说的话,小心翼翼用手指缓和着玉兰花瓣的边沿,将油画刀刮过的最后一抹微小的不均匀的边沿痕迹,和四周原本的酒井胜子画上去的色彩融为一体。
油画刀来控制底层色彩。
手指涂抹法来制作玉兰花瓣的漂亮气氛。
两者放在一起,扭一扭,泡一泡,就像牛奶搭配巧克力夹心饼干一样,天然相配。
理论上说。
在对自己的两种绘画技巧都足够自信的情况下,直接可以省掉中间用画笔加工的步骤。
花叶的塑形完全能够靠手指画的技巧胜任。
这样画出来花叶,才是最为自然的花叶。
顾为经原本也是这么打算。
反正是练习作品,随便试一试么,阿旺本来也不爱洗澡。
不过胜子这么信任他。
顾为经不愿辜负女朋友的感情,宁愿放弃掉这个赌约,也想尽可能的画到最好。
他的手指画才接触了很短的时间,离使用画笔熟练度都相差甚远。
更不必说和站在艺术家顶点的传奇级技能相比了。
保险起见。
顾为经退而求其次。
他整体的花瓣塑形,还是选择用Lv.6的油画技法来做。
手指画仅仅只负责最后的过渡收尾工作。
这一次练习,顾为经的指尖依然稍显生涩,但和之前画融合画时,那种完全全任由自己的感觉主导的信马由缰的涂抹,变得规范有章法了许多。
他画画刀画时的信马由缰,是技艺已经达到了极点。
世间再也没有了前人的规矩,他就是唯一的高山,唯一的法度的那种遨游天地的信马由缰。
他以前用手指画时的信马由缰,那就真的是傻瓜骑疯马,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画,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的那种信马由缰。
听上去都差不多。
实际上一个天,一个地,差了十万八千里。
想要自由,先学规矩。
想要写意,先要写实。
想要无法,得先有法。
有高人在背后指点,顾为经这次终于确定他走在了手指画最正确的道路上。
顾为经现在画出的肌理至少已经脱离了小朋友乱画的样子。
怎么涂,怎么抹。
玉兰花怎么在淡淡的薄雾中落下,被阿旺的大肥屁股坐住的地上的枝叶,又怎么能表达出那种弯曲的弹性。
在和安雅交谈后,他已经都有了自己的想法。
道路清晰了。
绘画的速度也就加快了。
当顾为经用食指的指肚,轻轻为一片玉兰画瓣,抚过一丝绵延的红色以后。
酒井胜子忍不住,点起脚尖,在他的脸上小猫似的蹭着吻了一下。
“不用等到老太婆了,我现在就要亲你一下。”
与此同时。
顾为经也恰好在此刻,在耳边提示技法获得升级的提示音。
“叮,恭喜您,您的绘画杂项技法“手指涂抹法”——已经从“入门”评价,提升为“普通”评价。”
他闻声打开面板,专门看了一下。
主技法面板上依旧是素描、油画、中国画、水彩、版画这五种主项技法,外加一个传奇级的画刀画技法。
按照系统的评价标准。
只有一门杂项技法达到“精良”等级以上,才会被专门作为一个画法分类独立出来。
“普通”级的技能,系统看不上眼,直接给无视掉了,也不奇怪。
系统看不看得上眼是系统的事情,这是货真价实自己练习所带来的技法升级。
顾为经自己还是相当高兴的。
不过。
略微的美中不足的事情在于,顾为经特地瞅了一眼他的那颗百艺树。
“您是否选择浇灌百艺数,本次浇灌将花费1200点自由经验值,本次浇灌将手指涂抹法从“普通”提升到“传奇”等级的概率为“8.1%”。”
手指涂抹法进阶到了“普通”等级,下一次花费自由经验值浇水,能直接升级为传奇级的概率,也仅仅从原本的7.2%,变为了8.1%。
只获得了0.9个百分点的提升,还没一次浇水友情赠送的成功率提升多。
仿佛如果传奇级的手指涂抹法所需的熟练度是一汪大海。
那么入门级的技法的熟练度就是一碗水,普通级的技法或许装水的碗更大了,没准是一个洗脸盆。
但无论是大碗还是脸盘,放到真正的大海面前,他这些天的学习增长都是不值一提的。
只配拥有0.9个百分点的差别而已。
他还发现,百艺树的浇灌是随着次数增多,越来越贵的,这次浇灌,就要比第一次多花200点经验值。
顾为经提醒自己不能贪心。
他才练了几天,而安雅女士练了三十年,可能也远远没达到传奇级的水平。
他不可能指望自己直接一步登天,坐火箭一样窜升太高的成功率。
但顾为经还是难免有些失望。
因为他现在手头恰好有一万点左右的自由经验值,这笔经验值能直接把他的水彩等级堆满职业二阶的大半。
只是考虑到他现在最高优先级的任务,仍然是画展。
所以顾为经从功利的角度考虑,更喜欢提高他可以在画展上拿来就用的技法。
如果慢慢练习的话,至少需要一个挺长的学习周期,几个月甚至半年,没准他才能让成功率得到显著的增长。
很可能就来不及赶上这次双年展。
选择现在就浇水。
就算每次耗费的经验值会有一定程度的增长,一万点经验也足够开个六、七次奖了。
顾为经是有希望把传奇级的技能,现在就直接刮出来的。
第五百三十五章 没准备好与准备好了
另一方面,数学期望和实际会发生的事情,是两回事。
百分十的概率,不代表抽十次就一定能开出来,每一次浇水都是一次单独事件。
手指画熟练度的提升,能够带来开奖概率的提升。
但百艺术每次浇水,所附送的开奖概率的奖励,就只是单纯的下一次浇水的成功率升高而已。
并不会反晡到顾为经所掌握到的手指涂抹法的技法上。
这也是两码事。
对百艺树来说,每次灌溉都只有两种结果。
运气非常好的情况下,开出新枝鸡犬升天,直接将技法拔高为传奇级。
否则,就是什么也没有发生,技法层面继续保持原状。
顾为经不知道——
冒着上万点经验值,竹篮打水一场空的风险,仿佛希望一夜暴富的赌徒般“梭哈”一下。
还是直接把这些经验值,继续都加在油画技法,或者等一等素描与中国画的突破。
到底哪种选择更加明智。
固然对Lv.6等级的技法来说,一万点自由经验带来不了新的传奇级技法那样的从小摩托升级成了宇宙飞船一般的超级质变。
却也至少相当于汽车发动机换了个大涡轮,增加了50匹马力这种可观的进步。
顾为经本来觉得,在新加坡双年展前,把传奇级的手指画技能树点出来,是不太可能实现的目标。
没有期望,也就没有失望。
他本来考虑着是五比一的分配,最高优先级依然放到油画、素描这样的主项上。
每加一点就是实打实的提高一点,更进步一分。
很踏实。
等获得了足够五次浇水的经验值后,再额外拿出一次的经验值放到浇水上。
这样慢慢来。
有惊喜自然最好,没有惊喜,也不耽误他的绘画技法的提高。
可去大金塔边看了个画,竟然就把油画技法看的直接原地升级了。
这是顾为经完全没有预料到的事情。
突然多了一万点额外的经验值可供分配。
反而成为了一种幸福的烦恼,让顾为经开始有些患得患失了起来。
理论上来说,他应该至少能开个六次奖,有大概一半左右的可能,能把手指画开出来。
对很多人来,这已经是可以赌一把的程度了。
但是顾为经的性格不是很喜欢,在有别的重要技法等待分配选择的情况下,去玩这种风险对半的梭哈。
以轻松的心态,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或者手里正好有大量经验值空余,按照规划统筹,浇浇水是一码事。
被传奇级技能的诱惑冲昏了头,红着眼睛,在非常不确定性的情况下,就把所有的空余经验值都榨干。
准备压上内裤和老天爷搏一把输赢,是另一码事。
本质上,这是一种赌徒思维。
亦或者说。
或许因为缅甸太乱,所以顾为经从骨子里,非常讨厌任何与“赌”有关的事物。
他听说过那些本土、或者类似隔壁柬埔寨西哈努克港这些地方,那些专门给华人开的赌厅的模样和相关的新闻报道。
所有人都疯了。
很难想象。
这种常年在联合国最不发达地区上排排坐,分补助的“兄弟”国家。
门口出租车的起步价竟然高达15美元每公里,比纽约曼哈顿还要高,一顿街边的散装火锅,要吃掉3000美元,可能还要几个小时的等待。
为什么用美元?
抱歉人家生意太好,所以只收美元。
在病态的繁华之外,是病态的堕落。
毒品、绑架、枪击和人口买卖,沾满鲜血的美元在赌桌边纷纷落下,仿佛从人间流向地狱的血色河流。
每個人都花钱花的跟明天便是世界末日一样。
不。
当一个人成为赌徒之后,昨天便已经是世界末日了。
狗庄、网赌公司、被哄骗来做网站的程序员,豪客、老板、马仔和赌狗,甚至还有炒房团,大家如同在罪恶资本中狂野撕咬搏杀的鬣狗。
有些人无知者无畏,有些人则相信自己是那个“specialone”。
很多数来到这里的人,他们从出租车下来的那一刻,都无比的笃定自己便是最凶恶,最聪明的鬣狗,其他人则是他嘴中的肥羊。
而事实证明。
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无论是鬣狗还是肥羊,都不过是真正大鳄所圈养的肉猪,在真正的暴力面前,都会被一视同仁的撕成粉碎。
赌博最可怕的地方,不在于你知道你会输。
而在于你总觉得自己的今天运气好,可以赢。
而是赌到最后。
输赢都已经麻木了,你只成为了赌博这个行为的傀儡。
《战争与和平》里,年轻的劳斯托夫伯爵从一个卢布开始下注,只一个晚上就输掉了他在莫斯科的宏伟宅邸和数千俄亩的庄园。
而书画廊隔壁的店主,曾经为了考虑跟着炒炒房,跑去西港考察过。
他和顾为经说,他亲眼见到一位胖胖的穿花裙子的老阿姨,一手拿着一瓶农夫山泉的矿泉水和果子面包,另一只手拿着一个健身提包走进赌场。
她把一千刀一卷的美元一卷卷的扔上赌桌。
或许那一包装着的是等同于全家性命筹来的金钱。
但无论赌桌上的输赢。
那位老阿姨脸上连一丝表情都没有。
没有胜利的狂喜,没有输钱的悲伤,那不是家财万贯输赢都不放在心上的潇洒,而是已经死寂到没有人味的麻木。
他算过。
当天下午。
对方最高时曾赢到了大约6万美元。
但离开赌场的时候,手里那只装了二十万刀的手提包,已经空空如也。
这样的事情,在脚下的土地上,每一天都在发生。
一切的赌博行为,只要时间拉的够长,预期收益便都是负的。
那些专门坑害“肉猪”的小赌场和网赌自不必说。
拉斯维加斯的一些所谓的“公正且专业的赌场”号称只通过抽水赚钱,甚至宣称理论上赌客VS庄家的统计学概率大约是49.6%对50.4%,已经很接近一半对一半的概率了,照样能像吃人的恶魔一样,把赌徒倾家荡产吃得连骨头渣滓都不剩。
别说技术好,运气好就能赢钱的鬼话。
赌博有输有赢,但一个人染上了赌性,往往就只有倾家荡产一条路可以走了。
没人是高进。
就算Todawn这种传奇扑克手,曾经职业扑克界实力最硬的明星,巅峰一场扑克赢上亿,这种能做赌神高进原型级别的人物,如今都在被四处追的讨债。
顾为经知道,把百艺树刮奖上升到赌博的地步,或许有点小题大做。
毕竟。
在缅甸欠了不能欠的债是会死人的。
他又不会因为开不到“手指涂抹法”的技法,而全家半夜被人套在麻袋里沉仰光河。
顶多顶多。
最差的结果,也只是浪费掉一万点经验值而已,似乎也是能够接受的结果。
稍微自我说服一下,这种事情,也就可以当成和网游抽个卡差不多的东西。
但是顾为经知道,这和网游抽卡不一样。
他不是拿着无足轻重的零花钱消遣,自由经验值对他来说,是比金钱更重要,更难获取的资源。
他不可以轻浮的对待。
那位年轻的僧人说,顾为经是一个全身上下都燃烧着愤怒的火焰的人,他看上去是清清淡淡,温温和和的一个年轻人,内心其实是有一些不同于普通人的微小道德洁癖和固执的。
他总觉得,定好的分配原则,就应该是原则。
这件事本身倒是无伤大雅。
但恐怕顾为经心底知道,他真正担心的是,恰恰因为缅甸乱,四周的环境里,可能发生的罪恶的诱惑太多。
他这里妥协一点,那里想要赌一把。
慢慢的。
顾为经就变得不再是那个最初时的自己了。
他本来就是一个有点蔫,有点拧巴的男孩子。
每个文艺名家性格上或多或少都会有一点与常人不同的地方。
德加、昆汀都是非常有名的恋足癖,倪瓒有洁癖,丰子恺喜欢偷听。
英国最伟大的油画大师之一卢西恩·弗洛伊德是个疯狂的赌徒,人生中的一切职业选择都赌性极重,而每次赚到钱,都会在最短的时间,在赌桌上挥霍一空,为了还赌债继续生死时速的画画。
(图为:弗洛伊德《自画像》)
弗洛伊德沉醉于这种人生态度之中,他在访谈中说:“人生就像在火中疾驰或跳跃,有点超出理智,但它让你强烈的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如果是费洛伊德,他拿到经验值的第一分钟,就全已经梭哈去了。
顾为经只是恰好反过来。
所以。
他才越发的纠结。
“画的不错吧,你帮我搞定了《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的过渡,我帮你搞定了《为猫读诗的女孩》的玉兰花,我们是默契的男女搭档。我觉得新加坡双年展的组委会,应该不在意我们这样小小的互帮互助,我们可以考虑联合署名,或者我们可以干脆不告诉他们。”
顾为经脑海里胡思乱想着,嘴里却在和胜子开着小玩笑。
“等你觉得确定自己要交稿的时候,姑娘,记得继续叫顾同学给伱操刀改两下哦,收费不高,亲我一下,再请我吃顿上次那个牛排就行。”
“好。”
酒井胜子又踮起脚尖,认真的亲了一下顾为经的脸颊。
“亲你没问题,不过,吃牛排得过一两个小时了,我要现在就把这幅画彻底完成收尾。”
酒井小姐把目光投向画板。
“你现在身前的这幅画……它就是我今年参加新加坡双年展的投稿作品了。”
顾为经原本还沉浸在选择困难症之中。
听到胜子的话,愣住了。
他呆了两秒钟,反而不解的问道:“为什么?我们还有些时间的。”
如今画展的开幕时间越来越临近。
但离海选投稿截止的时间线,还有一定的练习时间的。
扣除展览所需要必要的筹备布展的时间。
以前七月份的时候,才会出最后的展览入围大名单。
新加坡双年展也是亚洲中很成熟的双年展了,场馆、人员什么的都是一流,组委会很有经验。
过往要求的是必须实物作品直接投稿。
到了疫情时代以后,为了压缩各种展品跨国入关的流动,绘画组和雕塑组,也全都变成了把作品的照片发给组委会官方邮箱投稿就可以。
确定成功入围了再寄实物。
整个海选流程都被压缩了。
理论上,到了展览开幕前一周,组委会才会最后彻底钉死参展名单。
当然了。
到了最后,全都是一些灯光设置,宣传语介绍和展台协商之类的微调动作,正常人也不可能那么晚再投稿。
可顾为经觉得他还有时间。
他自己就很卷王思维的,准备先把《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至少画上二十幅,反反复复滚瓜烂熟之后。
再在压哨前向组委会投稿,这样可以一点技法的提高都不浪费,全都反映到画展上。
本来因为疫情期间的屡次延后,这一届双年展的投稿作品竞争就很激烈。
有些人为了参加展览,都牟足了劲儿憋了好几年的大招了。
他当然要把这点时间挤一挤,攥一攥,全都抓在手里。
顾为经这种勤奋的好学生,小时候,学校里考试,提前交卷出来是要挨顾童祥批评的。
没沾够时间上便宜,那岂不是吃了亏了么!
做完了?什么叫做完了,做完了不会检查!
检查了?什么叫检查了,检查完了不会再检查一遍!万一发现有单词拼错了,答题卡涂漏了,多检查几遍,不就把分捡回来了么!
提前交卷说明你对考试不够重视,顾老爷子一直以来,全都坚定的抱有这样的观点。
顾为经走到画架边的时候,还在那里感慨,胜子进步之快,堪称一幅画一个模样,才画了六张画,就有脱胎换骨的变化。
为什么突然之间。
她就决定好了要把这张画拿去交稿?
“我觉得再过一个月,你的画法会更加成熟,很多地方能准备的更好,配色会更加熟练,笔触会更加游忍有余,包括我……很多地方我刚刚也是第一次尝试着处理,处理还是有些生涩了,再画一遍,只有再画一遍,很多地方我都能做的更好。”
顾为经劝说道。
“不。你说的没错,或许这幅画的调色不会是最好的那幅,笔触不会是最好的那幅,连你的技法也不是最好的时候。”
胜子笑笑,她拉过顾为经的手掌,放在自己的胸口。
“但我很清楚,现在,此时此刻,我的心,已经是恰到好处了。”
第五百三十六章 参展画
顾为经愣了一下。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可能是应该在里面贴服再夹带一层塑料手套。
也可能是没有舍得买真丝的手套,买的是天蚕丝的原因。
天蚕丝是现代纺织工业制造的由木浆和棉花等原料混纺的工业化纤品。
商家为了好听叫它“天丝”,和小龙女戴的那个刀枪不入,水火不浸,能空手夺白刃的神兵利器是两码事。
纺织的不够密,纤维也有点粗。
顾为经发现,画完画后,自己的手指上还是稍微的沾了些洇过来的颜料的。
酒井胜子今天穿了一件褶皱悬垂裙。
下身有围绕着身体的丰满的波浪曲线。
依旧是她很喜欢穿的红色。
上半身胸口处有深色的小花边做为提亮和衣着点缀。
顾为经不太有出息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女孩子胸口的热意和温度,而是这条裙子应该蛮贵的。
沾上颜料就不好了。
他下意识的想要缩手,却被酒井小姐按住了。
胜子用那双黑的微微发蓝的眼睛一眨不眨的凝视着他。
被那双丁香色的眸子望着,顾为经挣扎了两下,忽然就不动了。
“看着我们四周的一切。”
胜子一只手把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另外一只环住他,放在顾为经的腰侧,轻声说道。
顾为经反应有些迟缓,也有些笨拙。
他觉得自己被温暖的热意所包裹,好像是陷入了草莓味道的棉花糖海中,又仿佛飘荡在粉红色的云端。
他大概明白了,为什么阿旺三天两头的就闷头狂冲过去,想要管酒井姐姐要抱抱了。
顾为经没有闲情逸致的去欣赏四周的景色。
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在这个瞬间,都要停止跳动了。
“我们走一走。”
见男友这幅呆呆的样子。
酒井胜子竟然就这么拉着顾为经,围着院子里的小花圃漫步。
顾为经被酒井小姐暖乎乎的身体所包裹,所牵引,所托浮。
他觉得自己仿佛像是一只被鸭妈妈张开的温暖羽翼怀抱罩在翅膀下,摇摇摆摆重新从头开始学习如何走路的小鸭子。
仿佛酒井小姐的怀抱很大很大。
而他的身体像是一片春风中的鸭绒,能够被她就这么托了起来。
顾为经忽然感受到了一丝震动。
朴、朴、朴。
那是女孩的心跳声。
不是跑完三千米后,噔噔噔快要冲破肋骨的狂跳。
也不是医院里心率电信号监视仪的那般,嘀嘀嘀,像是排列起伏的山崖一样,波峰和波谷都极为明显的机械化的律动信号。
它是河流,它是沙海。
它是那种明月初升,将耳朵贴在被太阳炙烤了整整一个白天,温热到微微发烫的沙丘之上。
听着身下整个温暖的,甚至在此刻有一丝柔软的巨大沙海,在夜风中缓慢的以每天几厘米的速度,跟着风向移动静美的低频震动。
朴、朴、朴。
他不知道那真的是否是女孩子的心跳。
亦或只是他有点紧张下,自己的心跳。
但他觉得酒井小姐的身体是一只温热的小炉子。
他整個人就是柴火。
一抹燃烧般的热意,顺着被酒井小姐的按在她的胸口上的手掌,烧过手掌,漫过小臂,大臂,肩膀……
宛如是某些武侠里,会顺着胳膊上的血管向着心脉绵延的奇门毒药。
最终递达心脏。
朴、朴、朴……咚!
顾为经整个人都被点燃了。
没有干柴烈火,没有欲乱情迷。
顾为经的脑海里很清明,很宁静。
前所未有的清明,前所未有的宁静。
他整个人不是烧得噼里啪啦的爆竹,而是一只在燃烧温度下逐渐融化的蜡烛,一滴一滴的滴入了姑娘的胸口。
他胸口的那颗刚刚觉得有些凝滞、迟钝的心脏。
忽然似是合上了酒井小姐的心弦,重新有力的跳动了起来。
似乎手掌感受到的那不是酒井小姐的心跳。
而是老僧用一只重锤狠狠的敲打在了他的胸口,于是,他的胸口发出洪钟大吕般清亮的巨响,做为回音。
这一刻。
顾为经觉得艺术家用“心”去感受世界,这句话真的不是什么空洞的虚言。
在酒井小姐的心跳下,在胜子小姐的热度下,顾为经觉得到两个人宛如是连接到了一体。
明明他的心跳如雷鸣。
明明胜子的心宁静而又安稳。
可两个人似乎都在以同样的心律跳动,是男声和女声的和弦,是一首乐章里高音谱和低音谱互相回应的两个部分。
这一刻。
像是有什么无形的桎梏被打破,包裹着他的那层“壳”,像是敲碎一枚鸡蛋一样被轻松的打破。
学走路的小鸭子觉得自己回到了鸭妈妈的身体。
顾为经则仿佛觉得,自己接入到了一个巨大的感受器官之中,前所未有的细腻多情。
白色的落花,绿色的落叶,橘色的猫猫和蓝裙子的小姑娘。
阳光是没有重量的轻纱,披在这一切的身上。
在他和胜子画画的这一小会儿功夫,阿旺似乎打了个小盹,恢复些许的精力,又开始它的跑路大业。
阿旺的跑路计划就像是推石头的西西弗斯。
总是会在最接近成功的时候,从头再来。
它已经俏眯眯的溜达到了长椅的边角,正在弓起身,准备往树上跳的时候,被茉莉拎住了一只后腿。
阿旺无比悲愤的“喵”了一声,又被拖回去,重新陪玩营业了。
他能听见茉莉管教猫儿的声音,能听见阿旺胡须颤动,无能狂怒的喵喵声。
甚至在莱雅达区逐渐被新开设的制造业工厂所包裹的今天,站在院子里的时候,能隐约听见远方钢铁工厂开工时,好像用扳手敲击铜管那般尖锐的金属碰撞的轰鸣声。
这个世界是如此的喧闹。
这个世界又是如此的宁静。
宁静是一种力量。
它如同洪流一般从他被酒井胜子敲开的“缺口”中灌入。
它可以将噪音驯服于心灵,它可以让环境融化于你的意志,就像他让自己的心灵融化滴入胜子小姐的胸口一样。
可以将胸中永恒的火焰像是被琥珀所包裹一样变为凝实的色烟,将狂躁愤怒的弱鸡变为平和慈悲的野兽。
顾为经相信,此刻他正感受到了,酒井胜子所感受到的一切。
连那只闹哄哄的小肥猫。
顾为经原本觉得这猫在家里越发把自己当大爷了,他正斜眉冷眼的想要瞧瞧,这家伙能把自己吃成多像小猪的样子。
现在。
似乎把它抱在怀里,给它哼哼摇篮曲,拿一只大盆,放一点热水,挠它,逗它,哄它洗澡,都是那样的可亲可爱。
颇有一种为人父,为人母的幸福感。
琐碎烦躁的噪声可以变的寂静无声,脏兮兮拽乎乎的小野猫也可以变得轻软可爱。
这一切不关乎世界,只关乎于你的认识。
艺术是人世的通灵术。
顾为经相信,李贺在凄清的夜空下,写下“天河夜转漂回星,银浦流云学水声”的时候,一定在耳边听到了星河好像震耳欲聋的轰鸣。而文徵明夏日睡起,在新画好的画卷角落处,大笔一挥题上“一鸟不鸣心境寂,此身真不愧羲皇”的时候,也许夏蝉正在头顶的树叶间,叫的正欢。
胜子是比他更好的聆听者。
能听到世界的喧嚣,也能听见世界的寂静。
恰到好处。
很奇怪。
甚至不需要打开面板。
顾为经知道,在这一刻,他知道自己的情绪表上的指针,应该已经越过了心有所感的极限,在向着呕心沥血的层次拔高。
这不是他自己的绘画状态,只是被胜子按在她胸口的手掌像是一根链接灵魂的电线。
他只是被引导的,短暂的感受到了她的喜悦与她的宁静。
天赋这种东西,真是艺术行业的第一要素。
他千难万难才能达到的状态,女朋友在阳光下稍微站了一会儿,轻轻松松就达到了。
顾为经人生中第一次察觉,情绪的深度是分为很多种的。
呕心沥血并非真的一定要通过字面含义理解,和练了一拳七伤,七者皆伤的七伤拳一样,一笔一滴泪,一画一啼血。
它可以不需要像是一场迷幻的童话之梦般,在《小王子》的世界里穿梭。
不需要那么多的愤怒、那么多仇恨、那么多苦痛进行堆积。
只需要静静的,一个人站一会儿。
你的心律,你的呼吸,和上了环境的脉搏,当你接入世界这个无限延伸的巨大躯体的时候,一笔一画,便可以既有巨人的厚重,有又飞鸟的轻盈。
“你问我,为什么不等等也许画法更加成熟的时候,再去下定决心画一幅投稿参展的作品。”
酒井胜子轻声说道。
职业教育很重要。
她知道自己的男朋友,不似她出身顶级的艺术世家,从小就受到父母的培养,有自己的一整套关于面临生涯选择时的理念。
国际画展对以前顾为经来说,可能是一个相当陌生,也是相当遥远的概念。
没有经验是正常的。
“顾君,那我想要问问你,你有想过,什么样的画,什么样的技法,才是伱觉得满意,可以最好的拿去参加画展的作品么?”
酒井胜子反问道。
“自然是最好的作品,能够获奖的作品。”顾为经几乎是完全不加思索的回答的。
“不,这不是一个有效的回答,你在逃避答案。”
酒井小姐少见的严肃摇摇头,直接表达了她不满意顾为经的答案。
“‘我想要最好去的参加画展,所以我要拿出最好的作品来’,‘我想要在画展上去获奖,所以,我要拿一张能够获奖的作品去参加画展’。这么回答当然没有问题,可也没有任何价值。只是对问题本身的同义反复,不会对你的选择有任何帮助。你越是这么想,你就越焦虑,越纠结。”
胜子停下了脚步,直视着顾为经的双眼。
“你要问问自己,什么样的画,才是你心中最好的作品。或者,直接一点,你是否永远觉得——只有下一幅作品,才会是你最好的作品?”
顾为经愣了一下。
“这有什么问题么?”
“当然有。”
“顾君,你太在乎这次画展了,这让你变得不像自己。”
酒井胜子送开他的手,认真的看着顾为经。
好像一眼把他望到了心底去。
“我一直都觉得你太棒了,有努力,又有静气,能承受到了打击,又能重新收拾好心情,再次出发。我超级喜欢你,因为顾,你真的是一个很纯粹的人。但是,在画展这间事上,我能感觉随着时间的靠近,你正在变得越来越紧张,越来越纠结。”
“抱歉,诚实的来说,我不骗你,胜子,我真的很想要在新加坡双年展上获奖,所以我觉得自己应该准备的更加充分一点。”
顾为经有点羞愧说道。
“不要道歉,你一定要明白。我此刻并不是在指责你,我非常能理解你此刻的感受,你想要获奖,我想要获奖,会跑来参加画展的每一个人,都是想要获奖的。没有人是真正的没有欲望的圣贤。没有成名的画家想要成名,成名的画家想要获得更大的奖。”
“就算是曹轩老先生,别听他说,什么威尼斯双年展的评委有偏见啦,审美层次不行啦,拿到银狮奖已经足够满意啦……骗人的。这话不仅曹轩说过,赫斯特也说过。我偷偷告诉你,他们一定不满意。他们这样行业顶峰的大师,参加威尼展的时候,一定是奔着获大奖去的。”
酒井胜子拉起顾为经的手。
“不是银狮奖,不是铜狮奖,更不是什么最佳创意奖或者什么最佳环境选择奖……他们一定是股着劲儿,奔着最大的金狮奖去的,只要没拿到,他们照样会不满意,会遗憾,会像生气的家庭主妇一样,发牢骚。身价一亿美元的大师,想要获奖的欲望,和你此刻的欲望,没有任何的不同。”
“你为什么要道歉?谁又比谁清高。有想要获奖的欲望有什么丢人的?”
酒井胜子笑了一下。
“连想要获奖的念头都不敢想,才是真的丢人的。这很好。但你要明白,有一点到没有错,通常情况下,组委会不会因为你想要获奖而给你颁奖,只会因为你值得获奖,才给你颁奖。”
“你得给自己画下一条界限出来。”
第五百三十七章 信念
“在任何时候,保持练习,保持进取,都是非常必要的。”
酒井胜子踮起脚尖来,摸摸顾为经的头顶。
“有些人以为天赋可以取代努力,以为大师们可以心不在焉的画画,就能取得成功,以为只有你的绘画功底足够高深,就可以魂不守舍的画画,一边狂乱的创作,一边想着不管作品怎么样,只要按照合同丢给画具商,明天这个时候,就可以挑选一栋位于马其它的带泳池的别墅,而不会让的作品跟着他的胡思乱想而错漏百出。”
“大错特错。”
“坚持不懈的品德,是一位创作者所能具备的最好的美德。功成名就的毕加索,也要为了一幅他心中重要的作品,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一遍遍的努力。”
酒井胜子微微勾起嘴角,半玩笑,半认真的说道:“同样,功成名就的毕加索,在为了快速变现,应付交画的合同时,也画了很多非常糟糕的画作出来。你看,这种事情,从来不会因为你叫毕加索,还是顾为经,有所差别。”
“声名可以造假,评论家可以说谎,但你每一次练习,每一次试错,都会在画布上留下痕迹,这是最骗不得人的东西。双年展和个人展不一样,留给一个人展现给观众,让评委认识他的位置,只有大展台上的一两处位置,至多两三处。这意味着一个画家,在几個月、一年、两年……在很长的一段筹展周期里,只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有限的几张作品上。”
胜子小姐指着院子中央,竖立在阳光下的那个画架。
“通常来说,纵使是非常追求原始灵感,喜欢不加修饰笔触的激情画家,也不总是大袖一挥,一拍脑袋,就把画作交上去生死由命。”
“对画面反反复复的调整,练习,反复的试验是难以避免的事情,至少,长久而严肃的思考,是在这个过程中很必要的一环。”
“一幅绘画作品,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快速完善,走向成熟的。这也是我们都在做的事情。”
“但是,你不能永远告诉自己没有准备好,告诉自己,再等等,下一幅会更好,没关系,下一次的这里的处理,我能处理的更好。唉,无所谓了,反正这不是最终交给组委会的作品……”
“如果你不把彩排当成真正舞台表演,那么彩排就失去了练习的意义。练习是让我们把最好的那一面拿出来,而不只是机械性的重复,如果彩排没有一个截止日期,那么你永远也你不可能觉得自己准备好了,伱真正全神贯注投入的那一刻,也永远不可能会到来。”
酒井胜子认真的看着顾为经的双眼。
淡淡的眉毛,纤细如画。
眼神清澈如水。
“我总共画了六幅《为猫读诗的女孩》,你比我画的更多,画的更卖力,目前总共画了多少幅呢?”
“21幅了。”
顾为经手指交叉:“准确的说,21幅半,还有半张昨天晚上打了个底稿没有收尾。”
“真厉害,也真努力。”
酒井小姐轻轻在胸口前鼓了鼓掌,眼神认真,看不出半分嘲弄。“这是很厉害的事情,但你有没有想过,你到底要练多少幅,才愿意告一段落么?”
“我原本希望的是画上20幅,但我发现,20幅这个时间节点来的比我想象的要快。全部熟练以后,一幅厚涂法的油画能压缩到三个小时左右。我觉得没准是30幅?如果来得及的话。”顾为经犹豫了一下。
“你看,这就是问题所在,20幅画完了想画30幅,我相信你能画到30幅,但画到30幅以后呢?”
酒井胜子拉着顾为经的手。
“相信我,你还是会觉得自己没准备好,想等等技法再提高,去画四十幅,去画五十幅。但这是一场双年展,你不可能像电视剧里莫尼卡的男朋友一样,等到画到“顾为经No.865’(注)的那一天,拍拍胸脯,才觉得自己准备好了。”
(注:美剧《老友记》中人物,硅谷富豪,研究互联网程序从‘摩斯no.1’、‘摩斯no.2’……一直失败,直到“摩斯no.865”号程序,才大获成功。)
“哪有这么夸张,总归是一场双年展,最多不过是一两个月的事情。”
顾为经摇摇头,笑道。
“不,这么画下去,我告诉你会发生什么。你现在觉得自己还不够好,所以纵使你可能忽然觉得自己的状态特别好,心有所感,灵机一动。但提起笔的时候,你的潜意识里总是告诉自己,不,不是它,不是现在,不是这幅。”
胜子轻轻拂过顾为经的头发。
指尖从头皮上划过,微微发痒。
“如果,如果每一幅绘画有情感的话,它们大概会伤心哭泣吧?我也替它们感到遗憾,顾为经No.22、顾为经No.25、顾为经No.31,她们就像是在错误的时间点,所降生的不受父母所喜欢的小孩子。也许它们本来都可以变得很好很好,可你的态度觉得了你不喜欢它们,决定了,它不会是被你拿去,登上新加坡双年展舞台的画作。”
“而随着时间越来越近,距离展览开幕的时间越来越短,你就会画出真正让自己感到由衷的满意的作品么?不。”
“顾君,你会变得一天比一天的更加焦虑。今天比昨天更加纠结,明天比今天更加彷徨。你总觉得自己不够好,或者没有想象中的好。时间越少,越觉得‘现在要必须画好了’,画笔每一丝失误,都会在你心中无限放大。越失误,越烦躁,越烦躁,越失误。然后把这幅画扔掉,重新再来,继续这个循环。”
“或许有些人是压力越强,表现越好的大赛型选手,但我们都不能把希望寄挂在运气之上。”
“当你在轻松的状态下,都没有画出满意的作品,你怎么能够保证,在紧张的状态下,就一定能画出满意的作品呢?”
酒井胜子反问道。
“最后的结果难道不是,现在画出来的画,你觉得不满意,将来画出来的画,你也觉得自己不满意。最后,只能捏着鼻子,在这些不满意的画中,勉强挑一幅,去投稿的结果么?”
“从始至终,你都未曾拥有过让自己百分百投入的机会。”
顾为经长久的沉默。
他发现酒井胜子真的很了解自己。
她的发言总是一语中的。
他一直想着怎么给技法加点,能不能像是百米赛跑一样,在画展到来之前,有机会把手指涂抹法点出来。
是否他在犹豫纠结这些事情的时候,便悄悄错失了像胜子小姐一样,敞开心扉拥抱世界的喧嚣的机会?
这真是一个哲学问题。
甚至——顾为经想的更多。
那幅《紫藤花图》,林涛教授让他临摹紫藤花的时候,他就一直觉得,自己太忙了,忙着读书,忙着研究画展,忙着给出版社交插画。
等有机会去现场,去植物园采采风的时候,顺理成章理所应当的肯定能画好。
技法青涩没关系,去现场采风就好了。
意景欠缺没关系,去现场采风就好了。
似乎去植物园采风,就是在心底让他逃避现在的终极的解。
压力便在一次次轻描淡写般的动念间,悄然的累积。
结果等到兴冲冲的真跑去植物园的那天,发现自己并没有画出自己所想要的那种紫藤花的模样。
就直接给画崩了。
以前顾为经心底的解,是等待,是等着去植物园。
现在顾为经心底的解,同样是等待,是等待画展投稿的交稿日期的靠近。
原生家庭的影响,确实会伴随一个人的一生,童年的投影,总是会在一次次自以为忘记的时候,重新找上你。
顾为经本以为,他早已经从那件事的影响中走了出来。
如果不是胜子敏锐的察觉到了这一切,把他叫了过来。
恐怕连顾为经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面对新加坡双年展,面对这个顾为经心中职业生涯最重要的转折点,没准也是他人生最重要的转折点的时候。
在远远比画没画好一幅《紫藤花图》更大的压力面前。
熟悉的焦虑和纠结,又一次找上了他。
“不要羞愧,有压力,有焦虑,都是非常正常的事情。”胜子在顾为经的耳畔轻语,“我同样也有压力,也有焦虑。我的父亲说,如果你在参加一次美术展前不够焦虑,那只能说明这次展览,对你来说不够重要。”
当然啦。
酒井大叔说这句话的时候,还拍着肚皮说了后半句,减肥期刊上说有些人天生一焦虑就会发胖,这是科学,所以老婆不能怪他。
“但是你必须给自己画下一条界限来,没准备好和准备好的界限,不成熟与成熟的界限,能够参加画展和不能够参加画展的界限。当你觉得画面的构图已经定型,画法已经值得住推敲的时候,你必须要在心底对自己说,我已经准备好了。”
“无尽的练习并非只有好处。反复绘画同一幅作品,固然能让你对笔法构图极尽熟练,然而,也会让机械化的肌肉记忆代替你的思考。逐渐没有绘画时的期待和创造世界的新奇感。”
“当你的画法已经越过成熟的界限的时候,反反复复的不断练习就不再是必要的了,你需要让自己松驰下来,甚至抽离于绘画之外,开始等待。”
“等待?”顾为经念着这个词。
“对,等待,静静的等待。”
酒井胜子重复了一遍。“等待春暖花开,等待麻雀的啼叫,等待阿旺被茉莉抱进怀里,等待我忍不住想要吻你一下……它可以是任何一个时间点,可以在任何一种场合里发生。它像是一种生活中的启示,一个节点,一束光照在了你的身上。于是,你发自内心的相信,就是此刻,就是现在,就在这个阳光明媚的下午。”
“技法总有更高,熟练度没有尽头,所以不是你的笔触,你的画功告诉自己,什么时候准备好了。而是你的心,告诉自己,你已经准备好了。”
“当你拿起笔的时候,你必须发自内心、坚定不移的相信,就是它,就是这幅画,摆在我面前的就是参加新加坡画展上的终极之作。发自内心的相信,在几个小时后,我将放下画笔,把它照下来发给组委会的邮箱。甚至获奖与否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只是能把我现在的心绪,我的情感完完整整的记录下来。”
“只有这样,你才能真正画出让自己最为满意的作品。”
“毕竟,还是那句话,组委会不是给最想要获奖的画家颁奖,而是给最值得颁奖的画家颁奖。”
酒井胜子拿手指向一边的画架。
“顾君,此时此刻,我便非常清楚的知道,它——就是我的《人间喧嚣》,我已经准备好了。”
顾为经默默的望着身边的姑娘。
他从未有此刻,觉得她如此的强大,如此的灼灼,也如此漂亮。
明明女儿和母亲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可他还是此刻,在酒井小姐身上看到了酒井太太的影子。
“我看过你的画,如果你不够有信心,那么我告诉你,它简直棒极了。”
胜子昂着头。
脸贴着脸,眼睛对着眼睛,两个人的额头几乎贴在一起。
顾为经能清晰的感受到,胜子小姐的温热的呼吸吹拂在他的脸上的感受。
“跟我说,我准备好了。”
那双漂亮的丁香色大眼睛,朝他眨了眨。
“我准备好了。”顾为经重复道。
胜子这才满意的点点头,向着她自己的画架走去。
“万一……”
顾为经忍不住又轻轻叫住了胜子。
酒井小姐转过身来看着他。
“坚定不移的相信?”
“对,坚定不移的相信。”
“呃,我的意思是,万一画完这么一投稿,呃,就是万一投完稿后,过两天忽然发现自己的状态更好了,技法也更好了……那……”
顾为经原本想说,那稿都递完了,岂不是吃亏了。
不过。
话说到一半,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这种担心田里少浇了一次水,麦子少打了二两的抠抠搜搜的小农思维,有点上不得台面。
不好意思的脸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