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啊,没更完。
明天再更吧。
还有三分钟,今天应该赶不上了,正好这张也比较重要。
第五百零九章 以心映心,触类旁通
夕阳之下。
清澈的风吹起淡淡的水波,年轻的学生和年轻的僧人并肩站在恢弘的《礼佛护法图》之前。
这一幕无形中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
纵使在大金塔,这样的场景还是很少能见到。
有些人安静的站在树荫下,好奇的看向这边的辩论。
还有游客已经掏出手机,想要凑过来到旁边录像,却被寺院的僧侣们阻止了。
不知什么时候。
壁画四周的僧人都已经无声的退去了。
他们站在四周,阻拦住了想要靠过来的民众,面带歉意的低声表示,现在这片区域暂时不方便参观。
他们坐在树荫下,佛像旁,侧过头来好奇的看着同一个方向,静静的面带好奇的凝望着这色调对比很强的一幕。
那么烈焰又会将把他变成什么模样呢?
佛法中讲,执着的念头是烦恼的根源。
他对世界那么愤怒,那么执着,却又宁愿活在烈焰里,不让心灵有片刻的安歇,否则,他说,就觉得自己不再活着了。
“先生,您这么灼灼的看着这幅画,是想要获得什么呢?”他轻声问道。
顾为经耸了一下肩膀。
“记得我说的么,没有高低,不论差异,佛性就是佛性,禅心就是禅心。”
年轻的和尚顿了顿。
只对着想要打扰两个人的好奇旅人微微摆手,仿佛一颗颗分开河水,被冲刷着无比光滑的礁石。
大词家东坡居士说,汝一念起,业火炽然,非人燔汝,乃汝自燔。
在人来人往的景区内,就出现了这样神奇的一幕。
“哪怕我不信佛?它也灵么?你刚刚才笑我是野兽,野兽也能体会安宁么?”
僧人双手合十。
小乘佛教重修己,并不侧重悲悯众生,慈悲广度。
那幅壁画前方圆三十米的距离内,成为了一片空旷的场域,只有两个年轻人默默的站着,宁静如水。
“那么,您是为什么而来呢?”
于是。
所谓慈悲二字,不过是他们所做的功课中不净观、慈悲观、因缘观等五停心观法中,针对个人嗔恨心的人性弱点执着的修行方式。
“我和一个朋友约在这边见面,另外,从功利的角度来说,我的目的应该是想获得中国画技法和感悟的提高,我亲眼见过了曹轩先生提笔做画时的神采,我总是想着,若是能从中侥幸看出什么,采一鳞半爪入怀,应该就足以裨益终身。所以,关于这幅画,如果您能教我些什么,我会很感激的。”
他身披着烈焰,神态却谦和安详的像是睡去了。
僧人赤色的僧袍,在夕阳的映照下像是一团燃烧的火。
“我完全不懂中国画,但画法不局限于一种,佛法也不局限于一地。”
顾为经抿着嘴角,“我知道我应该看出什么东西,但关键恰恰在于,我不知道应该看出什么东西来,知又不知,清又不清,很让我苦恼。”
“您可能很难去体会我心中的无为平和的安详之乐了,虽然我知道,您并不需要我的同情。”
可这时,僧人却还是对身边的年轻人,产生了无尽的慈悲与怜惜。
僧人停顿了片刻,再次问道。
而顾为经身上纯黑色的礼服式的德威校服则像是一团浓墨,僧人却在这团无法被阳光照亮的浓墨中,看到了燃烧着、永恒无法熄灭的火。
“和很多人不同,甚至不同于一些本门的师兄弟,很多人门户之间,地域之别很强。可我觉得真正的佛,应该是足够包容,足够广博的。”
一块钢铁?
还是扭曲的炉渣?
僧人忽然有些想要流泪。
但和尚们也不过分驱赶游客。
上百个游客站在雨后的晚霞里。
“顾先生,很遗憾,我们的修行方式并不一样,我也并不懂中国画。你问我能教您什么?可我并没有办法用我所看到的东西,为您而解惑。”
“您心中有一只时刻啮咬着您的不甘野兽,但我仍然祝愿您,有一天,能获得真正的宁静与祥和。至于关于这幅画,您不妨多看看。即使您不愿放下,可安宁就在那里。”
僧人摇摇头:“安宁与灵验无关,甚至与信仰什么无关,它只和是否相信有关。爱、对不公平的愤怒、对正义的向往,乃至改变世界的勇气……您曾经问我,既然禅不一样,为什么我能从这幅画中看出禅心?您说的没错。”
“曹轩先生和我的世界观有诸多不同,包括这幅古壁画内容也和我所读经典有所不同。小乘佛教信仰的只有释迦牟尼佛,这幅画上莲台上的菩萨,四大天王……对我来说,并没有那么紧密的联系,可当我真正沉下心来看的时候,我依然很喜欢它。”
僧人轻轻伸出手,抚摸了一下顾为经的头顶。
一個选择让自己活在火焰中的人……那么他的一生会面对多少艰难呢?
和尚脑海里泛起这个念头。
而在三十米的距离之外,尘烟依旧。
“就像此间的国外游客,他们也有很多人像您一样,不信佛,也许还根本就不懂佛。乃至持有其他宗教信仰。没准对他们来说,佛不是真的。但他们在佛像前用鲜花礼佛,甚至在纪念品商店前,采够开光护身符,写明信片告诉家人能防吸血鬼……”
“即使您不信佛,安宁也依然存在。”
“您看,这又是一个我无法回答的好问题。”
“这当然听上去很啼笑皆非,但这些善意,这些思念,全部都是真的。这就是寺庙和和尚存在的意义。”
僧人淡淡的说道。
“生活已经太苦了,在大家都吃不饱饭的时候,即使礼佛的钱很少,我也更愿意把它变成带给家人的一顿午餐,哪怕只是一棵橘子。这尊佛塔上的黄金价值十亿美元,也许够整个缅甸,每一个吃不饱的家庭都吃一顿午饭了,这更有意义。”
顾为经轻声说道。
“不,就像您所说的,生活已经太苦了,所以……也许希望,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希望。对很多人来说,可能,也比一顿午饭更加重要吧?”
僧人笑了笑。
他拍拍顾为经的后背。
“最后向您解释一句,我说您是野兽,并不是在笑话您。一个心中燃烧着火焰的人,当然应该像野兽一样,紧紧盯着四面八方,听见众生疾苦。”
“只是我想说,去选择相信什么吧……即使是野兽,也需要安宁的力量,人可以做在欲望啮咬下乱叫的公鸡,也可以选择去做平和慈悲的猛兽。”
“千人千法,千佛千面,但千面一心。以心观心,而后心心相映,而后触类旁通。”
说罢。
年轻的僧人转身离去。
四周的和尚们所组成的“结界”也瞬间解散。
僧侣们消失于人海。
顾为经扭头看去的时候。
只看到在晚风下,人群的缝隙中,橘红色的僧袍,袍角阵阵飞扬。
缅甸泰国都是佛教国家,从一般的比丘到僧长,再到足以和泰国国王地位比肩的民众口中的僧王。
虽然大体的穿着打扮都一样,内在却有极为明确的等级区分。
顾为经这才意识到,没准自己刚刚随手捉过来的大和尚,也许身份是非常的不一般的。
两个人的人生态度不一样。
他们两个人的对谈,终究谁也没能说服谁。
可确实,僧人也多给了顾为经一种从本土宗教出发的全新艺术思考。
“千人千法,千佛千面,但千面一心。以心观心,而后心心相映,而后触类旁通。”
禅心——
顾为经久久的凝视着身前的《礼佛护法图》,看了一遍又一遍。
在明心中见性,在无为中有为。
他又看了这幅画很久,却并没有再用佛教造像艺术赏析的角度,去解读这幅画美术氛围的塑造。
甚至也没有再去费神思考,那些中国画的笔墨细节。
既然清楚。
他没有足够的学问积淀去搞清楚这个问题,就好像是小学生拿着放大镜去对着冷却塔的表面水泥缝隙试图去搞清楚核电厂反应炉的运行原理。
顾为经所幸也就不再强求。
他放下了对笔画,对人物塑像造型的解读,跳出技法之外,让自己安静下来,将脑袋放空。
很久。
很久。
世界并没有发生什么改变。
世界似乎又已经变得不同了。
远方传来阵阵的梵唱声,似乎有僧侣已经开始晚上的功课。
唱经声,祷告声,风声,脚步踏过石板上积水的声音,鸟鸣声,从很远的地方所隐隐传来的街道上车水马龙的声音。
顾为经的心灵似乎变的越来越空,也变得越来越广。
他的眼神盯在壁画之上,思绪却顺着外界的万籁之声无限的扩展,无限的变大。
那些老人们对着佛像,祈求子女学业顺利,事业兴旺的絮叨声。
那些年轻人们对着佛像,祈求阿爸阿妈的关节,在缅甸即将到来的雨季中,减少一些苦头和酸痒的祷告声。
……
顾为经知道他其实不可能听见那些对着佛像絮叨的人的愿望,这只是他想象出来的。
可他又仿佛真切听到了——听到了那些一个个细小伶仃的愿望。
在晚风的诵经声中,聚笼如海。
那么。
曹老心中的佛,到底应该是什么呢?
顾为经恰好和莲花宝座上的菩萨相互对望。
菩萨的眼神中带着从亘古以来的慈悲和深髓,似乎有无量蕴意。
这一刻。
顾为经福至心灵,几乎下意识的使用了书画鉴定术。
“铛!”
一声悠远的钟声从远方传来,又似乎响彻在顾为经的心中。
世界在这一声钟声中,轰然破碎。
将近一个世纪以前的海风,吹拂入他的心中。
……
“号外,号外,日方向沪上增派军舰,吴港派出巡洋舰“大井”号和第15驱逐队驱逐舰4艘,运载第一特别海军陆战队和大批军火,已于23日抵达港口。陈铭枢上将发表《告十九路军全体官兵同志书》——”
穿着破旧的的短袍子,携挎着一个米色洋布小包的报童。
一边用力的在街巷间跑,一边用力的将手中的印刷着《申报》字样的纸片,从洋布小包中抛洒向天上。
旧魔都的《申报》,上海版一份报纸收4分钱,按年订阅可打八折,和三分二厘。
在民国沪上售卖的繁杂的报刊体系中,算是中等偏贵的,并非每一个家庭,都舍得掏钱订阅《申报》、《大公报》、《新闻报》这样的报纸。
但是今天不一样。
在这个巨变的年代,战争的阴云已经笼罩在了每一个人的头顶。
一年以前。
关外沦陷,东三省的同胞已经落入了关东军的蹂躏之中。
而今天,随着日军为了转移国际上对九一八事变的关注,对着富庶的东南地区,再度悍然伸出了魔爪。
几乎所有报刊都急急发了特刊号外,免费告知沪上的居民这一重大消息。
纷飞的单页报刊被报童抛洒向空中,又被海风刮的漫天都是。
像是魔都忽然下了一场久违的大雪。
连天都在哭泣。
一只男人的手抓住了飞扬的报刊,男人西装革履,戴着斯文的金丝眼镜,领口插着一根钢笔,手里拿着的公文包的铭牌上还用法汉双语刻着“法商罗兰”的字样,似乎是个小开。
“写了什么?侬帮帮忙念好哇。”
旁边有不识字的爷叔催促的问道。
“日方要求交出‘焚烧三友实业社’所谓的中方凶手,并取缔一切反日组织,同时,我方军队必须全部撤出闸北,并达成沪上的无军事化。陈铭枢将军力主坚守到底,用以回应日方的挑衅,南京发表《行政院急电市府避免与日本冲突电》,对日方要求只有采取和缓态度。应立即召集各界婉为解说,万不能发生冲突,致使沪市受暴力夺取……”
男人推了一下眼镜。
把单薄的报纸举到眼前,将上所发铅字油印的号外内容,一条条的读了出来。
“侬话讲的不适意啊,侬个叫和缓态度,东三省不都——”
旁边立刻有小伙子操着地道的上海话,嚷嚷道。
“这又不是我说的,我都不说了么,这话是金陵行政院对外急发的公告。”
“在这里侬来侬去的干什么,你听的不开心,我念的也不乐意啊。有意见,不如去找汪行政院长嚷嚷去啊!”
第五百一十章 小小曹轩
“森经病,侬就是乡宁唔,会说两句上海话了不起啊……(神经病,这些乡下人真是的……)”
男人也是个嘴巴厉害的人。
他耸了一下肩膀,就用学到不久的几句沪上话,把旁边的人嚷嚷顶了回去。
国难当头。
大家心里都憋着一股闷烧的怒。
言语中带着火星子。
坊间总是有流言蜚语,笑话魔都人排外,小家子气,不容外地人。
可沪上的百姓却也是真的爱脚下的这片土地爱的情深意切。
话又说回来。
外滩晨钟,豫园雅韵,枫泾寻画,佘山拾翠……
不仅仅十九军的将士枕戈待旦,上海本地男人虽然被北方佬笑婆婆唧唧,可又何曾缺少了与脚下的土地,生死共存的决心和血勇?
但报上南京发来汪院长的一纸公告,就让大家心中泛起的火怒出发,没处宣泄。
就算它有一千种不是,一万个不好。
当他脚下踏足这片土地,感受到黄浦江涛声阵阵,像是和这座城市一起呼吸,看着街灯盏盏在晚霞中依次亮起的那一刻。
读的不是个味儿。
一个看上去只有五六岁大的孩子,至多七八岁的孩子,坐在大厦前的咖啡厅的椅子边。
说话时,语气都不太中听。
都是一个样儿的。
婉为劝说?
手里拿着一只写生的画板。
报童的奔跑声,人们的议论声,卖梨子、甜枣雪花膏的小贩吆喝声,读报声,吵闹声,争吵声,有轨电车运行车轮撵过轨道缝隙的叮当之声。
“小神童,画完了没有,都快两盏茶的功夫了。”
谁敢说你的母亲不好,人怎么能不会和他斤斤计较?
纵使是那些不分白昼黑夜,唱着“夜上海,夜上海”的ParaountHall百乐门旋转舞厅的姑娘们。
外人可骂不得。
南京路前的十字路口,原是外商马匹进出跑马场的宽敞通道。
家乡的云,故乡的河,对东方人来说,便是他们的母亲,便是心尖尖上最为宝贵,最为珍视的东西。
男人挥舞着报纸,赶散了四周所围拢的人群。
哪个人,无论他是外地人也好,本地人也罢。
国府行政院会议室里的官员们,蒋委员长,汪院长,大概有什么复杂的局势考量判断,老百姓们了解的不深,可纵使是卖水的小贩,不识字的阿公,看到报纸上的内容,总觉得心里憋着一股气。
沪上的好,是东夏人的沪上。
关起门来,本乡本土的长辈爷叔们骂得。
谁又能不瞬间爱上这花花绿绿的十里霓虹呢?
万倾海波,摩登高楼,电车轮船,花鸟鱼虫,乃至从小到大听到耳朵起茧的乡音,都是一个人一生中最温暖的情感寄托。
日寇的巡洋舰都开过来了,要是婉为劝说有用,东三省又是怎么丢掉的呢。
小鬼子要是愿意听得进劝,那还是小鬼子么!
大家心中有气,可又有些迷茫,心里都憋着一股气,不知说话间就都在了几分冲劲儿。
棋盘两侧分别对应着足足七层高巴洛克式样的沪上地标性建筑先施大楼,和已经封顶正在准备开业的永安百货大楼。
还是旁边穿着翻领旗袍的女人紧紧的拉着男人的胳膊,用沪地女子特有的精巧,不停的细声细气的讲着“有言话好讲嗰”,才把逐渐升温的闹剧,平息了下去。
眼瞅着小鬼子在狼子野心下步步紧逼。
沪上的坏,也是东夏人的沪上,也是本乡本土人的母亲。
什么叫社会各界应该婉为劝说,
一来二去,
人们就吵了起来。
可毕竟是自家的事情。
“出门没看黄历,真扫兴。”
后来在光绪三十四年的时候,建了东夏最早的一批有轨电车站,路面上黝黑结实的铁藜木轨道纵横交错,像是棋盘。
谁不会像是宝贝疙瘩一样,牢牢的用热血捂在心间?
这里正是整个旧日上海最是繁华忙碌的所在。
或许有不少老人暗地里骂骂烟视媚行,不知检点。
无论那是松花江,还是黄浦江。
他松了松脖子上的领带,伸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然后从怀中拿出了一只天梭牌追针怀表,看了眼时间,这才抬头问道。
报纸上也三天两头,常常有些国难当头,还天天灯红酒绿的搞小姐评美比赛,不像個样子的时评社论。
但沪上的姑娘,也都是自家闺女,哪里论得日本瘪三跑来欺负呢?
连堂堂的喜剧巨星的却泼林(注),几个月特地携妻子来沪上,到百乐门拜访,不也得只有在那里竖大拇指的份儿么!
(注:即Chapl,卓别林。根据粤语发音,民国早期有些上海报纸将其译为此。)
退一万步说。
声声入耳。
小孩子却神似平和安宁的盯着画板,手中寸许长的炭笔勾勾画画,对外界的繁杂之声,充耳不闻。
几岁大的小孩子的脸上,带着几十岁老僧般的宁静。
似乎已经入定了。
这便是沪上人人称奇的神童曹轩。
他们可早就听说了这位画坛大家关门弟子的威风。
去年恰逢江南水灾,文艺届人士齐聚南方,在新吴组建筹款委员会,义演,义卖,大师云集。
共筹得法币二十七万余元,物资无算。
同时。
南派画宗掌门新收不久的关门弟子曹轩,也彻底出了大名。
《大公报》的娱乐版刊登了一张在筹款会场记者所拍到的照片,并配文为“北余南曹,南画北腔,一时瑜亮,天下奇景”。
“北余南曹、南画北腔”这个说法,一时间,便被文人传为天下奇谈。
北余南曹中的“北余”指的是同光十三绝中的老生三鼎甲中的程长庚、张二奎、余三胜的亲孙子,戏曲大宗师谭鑫培在生命的最后一年里,所收的弟子余叔岩。
能让当时的伶界大王,天下第一角儿谭鑫培在七十岁高龄,又忍不住动念收了一位徒弟,自然不会是什么普通人。
余叔岩从小就是京剧界极富盛名的大神童。
光绪二十五年。
余叔岩年仅八岁便登台挑角。
满堂皆惊。
世人认为他不过总角之年,就已得了父祖台风之精髓,有望成为京剧界未来三十年的扛鼎之人。
顷刻间,便以艺名“小小余三胜”之名,响彻大江南北。
到了三十年代。
余叔岩已经誉满京华了足足半个甲子,是北方戏剧艺术的超级大家。
先与梅兰芳梅老板一起挑起了裕群社的大梁,又后和杨小楼共创了双胜社,并且又以余派创始人的身份,和梅兰芳在京城成立了国剧协会。
此时正是他声名最闪耀四海的时候,可能让余先生读报纸时,自己都会感到啼笑皆非。
身为天底下有数,一场堂会动辄上百大洋的大角儿!
那个在报纸上被和他并称为,北余南曹,南画北腔一时喻亮的“南曹”……
还是个穿开裆裤的小孩子。
不过。
报人把一个小娃娃,竟然抬到和余大家比肩的地步,在戏谑玩笑之余,也是有原因的。
两个人的出生传承,确实都有一定程度的相似之处。
按旧时候的规矩来算,比起余大家,甚至曹轩没准要更显赫一些。
职业不应有高低贵贱之分。
不过在当时的评价者们看来,余叔岩是名伶之孙。
而曹轩是新安曹氏出身。
他是乾隆、道光,嘉庆三朝的宰相、书法艺术家,有清一代八位谥号“文正”的名臣中的汉中堂曹振镛的远房侄玄孙。
当然,其实这层冷门关系并不比当时民国报纸上调侃张爱玲炫耀家世的名言——“太平洋里演死一只鸡,上海人吃黄埔江的自来水,便说自己喝过了鸡汤,八干子打不到个亲戚。”来的近多少。
(张的曾外公是李鸿章。)
真正改变他命运的,是他的老师。
谭鑫培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年,收了余叔岩做为徒弟。
而受家人故交所托,曹轩从他刚刚出生下的第一年不足岁的时候,就在襁褓中,举行了拜师礼。
被南方画宗的掌门人摸着脑袋,告诉世人——
“这个孩子,便是我这一生的关门弟子了。”
非常人有非常之举。
余叔岩八岁扛角。
而那位绘画大宗师在赈灾会上,将曹轩的一页线描小像送上义卖台,然后重新又拿回了小像,从怀中掏出了一封写着“伍万元整”的央行现金支票,投入捐款巷中,对着全场的大师们说出,“我的弟子,等他二十年,这一幅画便值5万元”的时候。
曹轩才年仅五岁。
举世皆惊。
不惊也不行。
老爷子这事儿干的太酷,太他娘的有艺术家气质了,堪称民国年间搞行为艺术、市场营销的典范。
整整五万元。
同样是激励晚辈。
人家画宗巨擘就是巨擘,大宗师就是大宗师。
出起手来真是又高又硬。
不同凡响。
这可比顾老头抠抠搜搜,掏出500美刀来买孙子人生中的第一幅画,高了何止几个维度的逼格。
这张支票,面值大约相当于如今的400万元左右,价值两辆当年最时髦的劳斯莱斯或者别克世纪豪华轿车。
鲁迅在北大教书,一年到头的收入也就4500到4800法币的样子,这已经是知识界的高薪了,当年齐白石老人初来北平闯荡,在琉璃坊卖扇面,画一幅扇面收费不到十元。
还有的是人嫌太贵。
老先生为了给自家宝贝关门弟子撑场面,为了雏凤初鸣的第一声脆响,“叮”的够嘹亮。
抬抬手。
就是迅哥儿十年的薪水,白石老人五千幅扇面,扔出去了。
以此想来。
当七十年以后,唐宁二十岁的年纪在魔都双年展上出道,斩获金奖的时候,曹老爷子开心的直接从英国定了辆进口跑车送给自家徒弟。
并非是多么让人难以理解的事情。
这玩意都是遗传。
都是些拿钱不当钱的主儿。
余叔岩先生再如何是戏剧大家,一年到头风里来,雨里去的演出,唱堂会,说句不好听的,还真未必能挣到五万元。
所以这个“北余南曹”的说法,听上去有些让他无言。
却并不憋屈。
神童曹轩,也算一夜之间,就彻彻底底的出了大名。
张爱玲说——出名要称早,曹轩出名已经早无可早了。
再早,就要早到娘胎里去了。
名头传播速度之快,营销成本之高,被市井小报提及次数之多,提及“五岁五万,岂不不是百岁百万”的闲话之热络。
半个世纪后4岁便成了香港荔园红角的童星的梅姨梅艳芳,比较起来,恐怕也只能在那里甘败下风。
余大家还很大度的抱起曹轩,在记者镜头前照了一张相,用以做栏目封面。
江南筹款会后,余大家返回北平,津门等地巡演。
而曹轩的师父则带着他继续南上。
沪上风气开放,又纸醉金迷,南来北往的客商都汇聚于此,是整个远东的贸易枢纽。
它像是一支31.8平方英里的巨大花瓶,世界的美丽与丑恶,国家的兴旺与衰败,皆交错插于其间。
沪上与北平,便是牵动整个民国文艺风云的两只风眼。
想要做下一代画宗的接班人,终究要看能不能在魔都站的稳脚跟。
人人都想间间这位一幅画能换两套三进院子的天才神童,到底是不是真的长着三头六臂,是画圣转世。
有游手好闲者在他住宿的酒店日夜等待,只为得睹真容,却泼林来上海新光大舞台的时候,观看完《火烧红莲寺》的台本,听到报纸上的段子,曾特地提出,想要见见这位艺术天才,金融家埃利·嘉道理爵士邀请他去新建的浦东豪华酒店赴名流晚宴。
连诗人徐志摩的父亲,刚刚经受了丧子之痛的晚清实业家徐申如,读了报上的评论后,都有些触景生情,动了请他去家中喝咖啡的念头。
神童曹轩,甚至因此成了魔都当地的一种奇特的文化现象。
因为想要目睹曹轩真容的好奇的沪上市民实在太多,商人们发现了其中的商机,新安百货大楼的东家,为了替即将新开业的百货大厦聚笼人气,提高社会知名度。
特地重金聘请的曹轩师徒光临店面,在门前的露天为了画像一旬有余。
第五百一十一章 爱城与画宗之禅
画画毕竟不是唱戏。
更非变金鱼的戏法,吐火球的杂耍。
凡是沾写写画画的笔墨文章,多多少少也是文化人士大夫们的高雅运动,也沾染了些文人士大夫特有的“腔调。”
说是气度也好,说是矫情也罢。
反正古时候画坛大家,为人处事,都是有些“偶像包袱”。
人前多少是要端着个架子,拿着个风范的。
别说贵人公卿了。
连过去旧社会,在琉璃厂找那些家境的落魄的书生或者旧试不第,又论不到官当京城居大不易的穷举人。
求人家画个梅兰竹菊,写幅对子,题个扇面的时候。
白雪上沾了贩夫走卒的“土气”,那就没有调调了。
“魔都人有一股劲儿,什么都要最好的——捧影星,要捧最时髦的影星。吃饭要吃王家和的蟹粉包,吃扬州饭店的蛋黄炒饭。吃牛排,要去德大饭店二楼。听戏,也偏偏要听梅兰芳的戏。稍微欠一等了,他们就顿时不爱了。”
就和落魄八旗子弟开饭馆不能叫开饭馆,做生意是什么玩意?你喊人家为“东家掌柜的”,人家还以为你是指着鼻子在骂街呢。
老师抿了口茶,脸上露出些岁月所酝酿出的小狡猾。
这种事情还是在当时的人们看来,有些出格的。
咱贝勒爷那是好心,开一家“私房菜”。
“无论哪行,只要和文艺相关都有的是人在这里出尽了风头,郁达夫、丁悚、李尧棠(巴金)……也有的是在外地混的风声水起的大名人,来到这里,就像是一粒小石子丢进了黄浦江里,转眼间就被浪淘,吞了干干净净。”
“而你若想将来成为我的接班人,能接过我的衣钵,成为精神放漫的南宗画派的接班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在整个画坛历史长河中留下属于自己的那一页。那么沪上,就是你所绕不过去的那一环。”
大文人们自己修个园子,三五好友切磋切磋点画技,那是高雅的趣味。和上海的洋人大班在饭店豪华水晶吊灯下,喝着威士忌,吃着海派西餐,那叫体面。能和徐申如老爷子一起喝杯咖啡,则叫洋气。
小孩子年纪的曹轩当然不懂这些讲究。
只爱一个人,拿着毛笔,拿根炭条,在那里写写画画。
像是个修炼闭口禅的小和尚。
不哭不闹,不玩笑。
老人家笑笑,脸色却又认真了起来。
咱们谈的不是几百個大仔儿,几钱碎银子的买卖,咱们都是读书人。
曹轩的老师竟然替他应承下了新安百货东家的邀请的时候,可结结实实的在评论界惊碎掉了一地的金丝眼镜。
封建社会往往有割裂的两张皮。
是请大家到家里来,尝一个鲜,给的钱那是您登门做客给随的礼。
但是当曹轩即将来到南京路画画的前一天晚上,师父却特意把他喊到跟前,和他说了这样的一番话——
是请客。
对他来说,这比放个风筝,推个铁圈,可有意思太多了。
当时很有名的文艺娱乐报纸《先施》报的编辑,就用东南沿海一带文坛特有的诙谐口吻,调侃道:“画画喽,曹中堂的后人,搞的跟卖唱的歌女一样咯。”
“所以就算是追神童,沪上的人,也只会追捧最神的神童。五万块而已,咱们爷俩私下说句老实话,不说本来就是赈灾。就算仅仅只是单独花个五万块,能买个东南皆知的大神童的名头。”
小时候的曹轩真的是所谓“先天画画圣体”。
讲究的雅士按老规矩,都要先拱拱手,先在口头上说一句“文人相交一张纸。”
“买卖啊,可划算的呢!”
“我算看明白喽,往后一百年,这里都会是东夏中西交粹的艺术殿台之一,一个画家想征服意大利,必先征服翡冷翠。一个画家想要赢得法国人的喜欢,必先赢得巴黎人的喜欢。”
所以。
阳春白雪就是阳春白雪,下里巴人就是下里巴人。
“但魔都的人,又有一股傲气。南来北往,多么新奇的玩意,他们不缺。多么玄奇的故事,他们都听过,多么牛的角儿,人家也都捧过。沪上老百姓眼睛最刁,也最是见多识广,所谓最难‘伺候’。”
俗,太俗。
同门的师兄弟称这个冒出来的师弟,有“三不”。
“轩儿,你知道么?沪上是一座非常迷人的城市。它既小气,又包容。既吝啬,又慷慨。它能倾刻间就成就一个人,也能抬手便毁灭一个人。它能让你出多么大的风头,就也能让你现多大的眼。”
换作大厅广众之下,被人们像看耍猴一样的画画,时不时的被贩夫走卒吆五喝六的点评一下,说说小话……即使随着西学东渐,听说洋人确实有拿个画板,露天采风,亦或者是绝大多数艺术从业者都是靠着收钱替人画画为生。
“不讲究”,也“不体面”。
他都未必察觉到了这些外界的是是非非。
画家用杯盖刮了刮茶盏。
意思是,我不是买画来的。
但做为画宗的传人。
甚至。
因此,我们谈的是那“一张纸”的情谊。
“人人都瞪大着眼睛瞅着你,他们不信报纸上的话,不信评论家讲的话,他们只信自己所看到的东西。”
“老师您用五万块把伱的名字送入每个人的茶余饭后的交谈之中。评论界多多少少也会愿意卖老师一两份面子,但能不能让这座城市真正的爱上你,老师帮不上什么忙,你能依靠的,就只有自己。”
“这是一座欲望流动的城市,你要先用心爱上这座城市,这座城市才会真的用心爱你。”
“老师,什么叫用心?”
男孩依旧绷着脸,仿佛一个小和尚一样,干巴巴的问道。
老画家被曹轩少年老气,反而很反差萌的样子逗笑了。
“诸心皆为非心,是名为心,观世音菩萨是也。”
老画家打了个哑迷,拍了曹轩的脑袋三下,就背着手踱步踱到酒店房间里睡觉去了。
高深莫测的仿佛《西游记》里,菩提老祖敲打大师兄的脑壳。
……
曹轩用手里的炭笔,勾画了一
他抬起笔。
不自觉的用力咬了咬柳木炭条裸露的尾端,对外界的喧闹不理不睬,心中盘算着老师所说的话。
算是现在这幅正在为男人女伴画的肖像画的话。
这是曹轩这段时间,在新安百货大楼前画的第一百三十七幅画了。
曹轩每完成五幅作品,就在画板的边缘用炭笔写一个小小的正字,如今正好写了二十七个半的正字。
“诸心皆为非心,是名为心,观世音菩萨是也。”
他脑海里反复琢磨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曹轩一生下来就身体不好,害过一次肺炎,再加上当时又恰逢报上说威海卫那边闹霍乱,老师怕他活不长。
过去人迷信,就把他送到和居所隔壁的园通禅院里,在“莲花宝坐下让佛祖看着,小鬼沾不了身”。
所以除了学画。
其他小童子开蒙的教材往往是什么《百家姓》、《千子文》、《弟子规》、《菜根谭》啥的。
而曹轩却是在一堆小沙弥之中,跟着老和尚的那些佛经中玄妙神奇的故事识的字。
“诸心皆为非心,是名为心”——这是《金刚经》中的话,曹轩依稀听光头方丈讲过,众生一切的心都在变化之中,都是无常,都并非本心。
本来就玄玄叨叨的。
跟着后面那一句没头没脑的“观世音菩萨”,就更让人听不懂了,《金刚经》又非《观音心经》,主要释迦牟尼佛讲解的经文。
他听不懂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玄”——这是东方禅宗的一个重要特色,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是禅。
手指禅,棒喝禅、狂禅,多种多样……就像民国年间著名的单口相声《斗法》里,高人随便伸个手指头,就代表了“无量佛,一佛顶礼”,随便拍拍心口,就代表了“佛在心中坐”。
“禅”和整个现代艺术,其实有一种非常相似的气质。
同一个禅有百解、千解、万解。
符合老师心意,能被老师当成真正接班传人的解法,却只有老师心中的那唯一一种。
像是灯火上的猜迷游戏。
纵观曹轩漫长的一生。
他再也没有遇到过一个如此关系重大,却又难解难猜的哑迷。
普通孩子猜对了灯迷,奖品是几颗大山楂丸。
他猜对了灯谜。
奖品是整个千年画宗——这一定是有史以来,整个世界上最昂贵的一道灯会游戏。
曹轩很想知道,自己画的够不够好。
有没有达到了师父的期望。
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虽然除了他自己以外,没有人这么看)。
但是六七岁的岁数,在穷人家确实已经到了开始要帮家长分忧,承担家庭责任的年纪了。
江沪一地,工商气氛较重,小孩更是早早当家。
自古以来,就有“生到七岁,往外一丢”的俗语。很多同龄的少年人,已经开始进入店里当学徒,甚至进入日资的纱厂工厂,当包身童工。
他跟随师父走了这么远的路。
至少已经开始渐渐的明白了身为对方的关门弟子,对整个南方画派,拥有怎样的意义,也渐渐的明白了,那五万法币,拥有怎么样的意义。
师父说的轻巧。
但在江南的水灾,威海卫的霍乱,东北的沦陷……那些听大人们皱着眉头谈论的,自己所看到的。
在流离失所的难民中,一百元的价格,就足以卖儿卖女了。
五万元,这是普通码头工人一百年的工资。
他的一幅画。
就算是二十年后……又真的担的起这样的分量么?
年少老成的曹轩,少年人的岁数有着老和尚般的静气,也有着老和尚般的忧愁。
师父说。
上海人只看天底下最红的大角儿,只捧天底下最神的神童。
从这点看。
他大概可能已经赢得了脚下这座城市的认可。
即使战争的阴云不断的逼近,世道从未有片刻真正的太平,可在1927年到1937年这段所谓民国的黄金十年之中。
整体上富裕的上海百姓,还是很有看热闹,热爱文艺的心的。
他在新安百货大楼前,卖速写的价格是二十元一幅,这对普通卖画的来说,自然是贵到天上去的价格,可对于“五岁五万、百岁百万”的曹百万来说。
这个价格还是能够接受的。
至少沪上人认可这个价儿。
每天排队的人络绎不绝,甚至因为他个子小,坐在那里容易被人挡住。
曾有码头的长工排了一个钟头的队,并不买画,只为跑过来瞅一眼曹轩长什么样,再瞅一眼传说中一张能换半条街的铺子的画长什么样,最后再抽冷子摸一下曹轩的脑袋,沾一沾神童的仙气儿。
就满足的离去。
可他真的赢得了这座城市用心的“爱”他了么?
这事儿,好像又说不清了。
毕竟他只是个小孩子,不是张大千。
曹轩清楚。
那些排队来买他的画的人,有六分儿是为了报纸上的新奇故事,剩下三分则是他老师首创教给他,结合了苏式素描、欧式线条,工笔画法,海派漫意的炭笔线稿画的功劳。
即使是见多识广的魔都人,也很少见过这么中西荟萃的画法。
所以图个新鲜,叫一声好。
这才把曹神童、曹百万的名头,兜了个八、九分,剩下的属于他真正画功的那部分,又没有占到一分?
他不知道。
似乎这个画法换任何一个师兄来,也能起到相似的效果。
毕竟他只是个小孩子,终究不是开天辟地产生的仙石,集天地万千年灵气所孕育,又见过了世界生老病死的美猴王,有转念一想就明白了菩提祖师心思的本事。
老师也没有夜半三经,跑过来传授他能让整座城市爱上他的心法秘籍,这道题,实在有点太难了,画宗继承人的分量也太重。
可能都不是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所能解的了,接的住的。
“喂,你有没有听我说话,日本人都要来了,小孩,你这一幅画,非要画到地老天荒去不成?”
至少对面的小开,脸色有些不耐,显然没有爱上他的意思。
第五百一十二章 不画
曹轩继续笔墨横飞,勾勒的画板上的线条。
沪上的正月还是有点冷。
曹轩小朋友一边用力的吸溜着被街口吹了一早上的风,吹出的鼻涕,一边低头卖力的画画。
他对西装小开的抱怨理也不理,连抬头应付一下都懒得。
如果不考虑脸上的鼻涕泡和咬笔杆咬出的嘴角黑乎乎的一团痕迹。
小脸板的还挺拽,挺有大师风范的。
如果加上这些,那就……
一幅又拽又萌的样子。
“嘿、嘿、嘿……你这什么态度啊,这么牛气?二十块就换你这爱搭不理的鬼样子,在百乐门,在仙乐宫,三、五块钱就能请到法国妞儿,白俄的落魄贵族小姐跳一支舞了,人家对你笑一整晚上。”
“管够!”
眼镜男人火气上涌。
要不是心疼之前交上去的票子,以及十几米外的百货大厦门廊下,新安东家为了保护曹神童的周全,特地替他请的两位穿深色长褂子,长褂子下很可能有枪的壮硕保卫。
他就已经要嚷嚷着,过去要退钱了。
倒是身边提着手包的女人,拉了男伴一把,轻轻跺了跺脚。
“好饭不怕晚,二十块的一张像呢,让他好好的画。”
女人抿着嘴巴,轻轻笑笑。
“画的好,这钱就不贵。”
“不管天下的是刀子,还是掉的是炸弹,画的满意,我都等得。画的不好,你就是小孩子,我也照样骂你。我有这个耐性。”
眼镜男听的女人的话。
反倒脸上略微有些尴尬,侧过头来,解释道。
“不是我没有耐性。阿慧,你说说看,排了半天队,花了二十元,总共在这儿冷冷了风里杵了小一晌午,老子还要看这小鬼的脸色,跟木头桩子一样,连理你一下都懒得,你说说这倒是去哪门子找理去啊?”
他又再次怀中拿出那一支追针怀表,看了眼时间和日期,对身边的女伴抱怨道。
“要我说啊,沪上的繁华也就这样,这世道真的越来越乱了。连魔都也不安定。打仗啊,轰炸啊,想想都是可怕。”
“是啊。”
“前些年经常能看到苏北逃难的乡亲,三天两头的就几万就几万人的涌入沪上。如今又变成沪上的百姓,一批批的往苏北逃难……这混乱的世道,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
女人脸上刚刚调侃曹轩时脸上挂着浅淡的笑容,一提到报上的新闻,就像是阳光下被蒸发的水滴一样。
转眼间就消失了个干净。
她的眉眼也低垂了下来,声音忧愁。
“我父亲这两年,身体也越来越不好,报社也在裁员,他没有事做,阿公前年……就靠你了。”
女人轻声的说,似乎在提醒伴侣,“你答应我的。”
男人的脸上闪过一丝明显的不耐。
不过还是转眼摇了摇头。
“苏小姐,你也知道,如今租界的房子是一天一个价,我不是不帮忙,但这可不是十块二十块买张画的事儿,”
“有钱的人多了去了,不过能买到的人,都是少数。你知道在法租界搞到间大房子要多少钱么?十条大黄鱼!光是给中间人的好处费,就是一根金条。”
“可是你都……”
女伴被说的垂落了下头去。
她也不哭闹,就那么用力拧着手上白色珍珠小包的系带,拧的指尖发白。
男人见她这幅文文静静模样,反而又有几分不忍心。
“Darling,放心,日本人也未必真会打进来么。再说,虽然法租界的房子不好搞,但美租界那里,我叔叔和泰奉轮船公司的美国票务总管有些来往……人家堂堂美立坚合众国的地方,虹口那边,可挂着星条旗呢!小鬼子敢欺负中国人,可洋人的地方,借他们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去。”
油头小开对着女伴咬了咬耳朵,摸着她纤细的腰肢。
“真的?”
“骗你不成?”
女人明显脸上亮起了一抹希冀的光。
她抬起头,注视了对方片刻。
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忽然抬起头用双手环住男伴的脖子,用嘴唇轻轻蹭了对方的脸颊一下。
随着她的动作,空气仿佛都在瞬间,有那么刹那的安静。
魔都可能是整个民国时代,东夏大地上风气最为洋化,最为开放的城市。
然而。
别说是“洋化”的上海了。
就算洋人那里,也得分开看。
法国人、意大利人拉拉扯扯,你侬我侬,当街激吻的事情只道是寻常。
但是换成闷着骚的英国人,或者美国除了纽约这种地方以外的南部“圣经”州的保守地域,整体的风气都偏向于内敛。
这种事情都算是十分出格的。
而在1930年代的魔都的街上。
就算是已经结婚的先生、太太,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这种举动,都是会被人在那里嚼舌根。
女人不知道是在内心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才做出了这样的举动。
浮光掠影般的一抱。
白瓷一样细腻的脸颊,就已经红的透透的了,而男人只是身体微微的僵了一下,就恢复如常。
趁机反拉住对方手掌,把她拥在怀中。
曹轩此刻正好收笔抬起头。
这样一幕落到他这样的小孩子眼中,让他微微愣了片刻。
老师说魔都是一座爱欲横流的城市。
一个人可以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在下一秒钟,就爱上下一个人。
小孩子心中没有那么多礼教束缚。
在人人的生活都遭逢巨变的当口。
看到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相拥。
应该是蛮暖人心脾的场面。
可对曹轩小朋友来说,还有太多他所无法理解的事情。
被搂在怀中的女人,很漂亮,微微的鹅蛋脸,眉毛五管纤细的像是用铅笔轻轻的描出来的一样。
也很青涩。
说是女人,其实眉眼约莫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
不过是个女孩子,或者是女学生的年龄罢了。
看她耳垂上的珍珠,腕上带着的银镯子。
听她细声细气,说起话来小家碧玉,却又不缺“画的好,天下下刀子也等得。画的不好,小孩子我也说的”的主见的模样。
估计也是位书香门第的千金。
和平年代里,也该是那种家人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娇嫩的上海小姐。
可又是什么,让她在这个时间,没有在复旦女中读书,而是在南京路上陪男人逛街?
旁边那个男人。
听谈吐,大概也是曾在舞台里给人捧场的武陵年少的风月人物,或许是海归的纨绔,或许是洋行的管事。
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在他们两个相拥的那一刻。
真的彼此相爱么?又真的彼此没有爱么?
他们真的又会白头携老了么?
还是混乱中无奈的结合?
曹轩并不懂,或许整个城市里来来往往,穿行如梭的行人,都没有谁能搞的懂。
谁又知道呢。
谁又在乎呢。
只是仿佛有一种错觉。
时间这一刻被拉的很长,连四周的空气,都变得冷清而安静了起来。
劳斯莱斯缓缓的穿过长街,车头上背生双翼的飞天女神,像分开潮水一样分开四周人群。
制造商将它的款式定名做“银色幽灵”。
这不仅是因为它全身经过工匠手工调整装配的铝制镀银车身。
也是因为每一辆从生产线上下来的制造商内部型号为“4050HP型汽车”,开动起来,都像是午夜漂浮的幽灵那样安静。
“正是因为它,劳斯莱斯被称为世界上最好的汽车”——1907年的《Autocar》杂志的封面版如是说道。
当两辆漂亮的进口轿车在他身前不远处停下。
曹轩这才注意道。
静谧,那不是他的错觉,而是四周真的变得安静了下来。
正有巡捕房的警员像哄羊群一般,驱散了围在百货大楼前闹哄哄的人群。
旧沪上四等巡捕。
西人巡捕、华人巡捕,印度锡克巡捕,以及越南巡捕。
那些四周维持秩序甚至都不是什么雇用来的华人或者印度、越南的巡捕。
为首的竟是公共租界留着小撇胡子的英国巡捕亚伯探长。
亚伯神色倨傲的带着手下,像是赶小鸡仔儿一样的“疏导交通”,赶走四周正在围观的人群,为那辆轿车清出了一片场地。
交了钱,等着拿画的女人脸色有些忿忿,似乎想要和对方争辩些什么。
但身边的男伴只看了一眼那辆轿车,就轻轻拽了一下女人的胳膊,一言不发的把她拽走了。
他认出来了。
那是“上海王”的车。
在旧日的魔都1930年代,若问谁是上海最有权势的人。
是上海的土皇帝。
你要回答是杜月笙。可能那个说出“便桶论”,自嘲不过是一个老蒋拿来即用,用过即丢的夜壶的杜月笙本人,听到这个说法都要惶恐不安的夜里睡不着觉。
这是捧杀的要让他死啊!
这个答案问不同的人,不同的学者,不同的角度,有不同的答案。
但不管是谁总结出来的“权势人物清单”至少坐在这辆豪华轿车的主人,肯定是这个名单上排名前列的人之一。
它是上海滩CN区2409号豪华庄园的所有人、银行大班,沪上英籍首富的座车。
首富曾在上海外滩最昂贵的地段,买下一块位于南京路与黄浦江的交汇处,面积占了整整一个街区的土地,只为修建自家公馆。
公馆被取名为“Cathay”,那是马可波罗游记里,对东夏的称呼,也是整个上海滩最为纸醉金迷,灯红酒绿的地方。
解放后,Cathay被人民政府收为公有,取了一个更加广为流传的名字——“和平饭店”。
据说。
首富曾是英王爱德华七世的私人密友。
后世有英国学者甚至直接把他冠以“TheLastKingofShanghai”的名称指代,叫他为魔都的末代皇帝。
杜月笙的师父黄金荣的磕头拜把子的兄弟,租界华探长程子卿的顶头上司西人巡捕们。
不过是亚伯一样,跟在车前面点头哈腰的疏通交通的角色而已。
前面那辆车的车门打开,洋巡捕长弯腰,小跑着过去,为后面的车拉开车门。
车上坐着的,让亚伯探长这么毕恭毕敬,像请亲爹一样请下来的甚至都不是上海王本人,而只是穿着笔挺的深色燕尾服,戴着白如雪的手套的高瘦英国人。
看上去应该只是个管家似的人物。
“太太请您到家中作客。”
洋人管家看也不看四周的人群。
他走到曹轩的面前,微微一躬身,从怀里拿出了一个请柬,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曹轩低头画画,屁股没动。
管家轻轻了一下眉头,有些不快。
他见惯了一亮出名头来,就如同对饥饿的小鸡仔洒出一把米,立刻就有点头哈腰带着谄媚的人蜂拥涌过来的场面。
这种把他晾到一边的小孩子,让他有点生气。
不过。
这是主人家邀请的客人,他也不方便发作。
管家转回身,从劳斯莱斯的车厢里取出了一只白色的小匣子。
双手托着,走上前。
特意弯腰放在了曹轩身前不远处,百货商场层层台阶下的地面上。
“曹先生,这是太太赏赐您的润笔费。”
他的语气中带上了一丝傲慢。
当看清了那个管家捧出来的珠光宝气的小盒的真容的时候。
被巡捕们驱赶到一旁,远远的看热闹的人群,顿时发出一阵抑制不住的惊呼声。
饭圈啊、追星啊、打赏啊。
这些都不是到了近代互联网时代才独有的概念。
民国时期达官贵人家里阔气太太,千金小姐,捧起人,追起星来的手法。
堪称八仙过海,百花奇放。
光是在上海各大舞台。
就有文捧、武捧、台前捧、台后捧、文艺捧、经济捧,叫好捧、黄金捧、捧角嫁……等十来种不同的捧人的方式。
丝毫都不比今日的追星族们,有所逊色。
所谓最简单的经济捧,就是出钱打赏,或者私下里置宴发贴,请名人来家里作客,抬抬名气。
据说前两年梅兰芳在新光大舞台,唱了一出《贵妃醉酒》,仅仅那么一扮相,一登台,满宫满调的唱了那么一嗓子。
台上追星族们叮叮咣咣扔上台的明晃晃足金的戒指,便有四、五十个之多。
而管家放在地上的物件,一丝半毫都不比四、五十只金晃晃的大戒指,来的小气半分。
那是一只雕工极细,极为精巧的象牙首饰盒。
盒面镶嵌着六颗珠圆玉润,一边大小的珍珠。
盒盖内,还贴着一幅天蓝水青,商船如梭的反映珠江三角洲的水彩小画。
(注:象牙珍珠首饰盒,2023,纽约博物馆“TheSasson沙逊家族”特别艺术展,展出品。为旧上海首富太太的私藏。)
四周围观的人群中,懂行的人一阵倒抽冷气。
光是这只象牙首饰盒,加上盒中叮当的首饰,就能换一座两进的大院子了,不说五万法币。两三万元,怎么都有了。
真是罕见的大手笔。
只要曹轩那么弯腰一捡,曹神童一画万金的名头,就算做成了个十足十。
一秒钟。
两秒钟。
三秒钟。
数百双眼睛这么踮着脚看着这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曹轩却是依旧低着头,一动都没有动。
管家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来。
而远远望到这一幕的油头小开,忽然就不生气了,也不心疼刚刚交上去的那二十元钱了。
“牛气!”
他偷偷比了个大拇哥。
瞧瞧,人家曹神童不仅不给自己的面子,连tmd上海王的面子都不给,拽的服气。
第五百一十三章 好人坏人
“好!”
围观人群中,不知有谁突兀的叫了一声好。
油头小开愣了一下,一边探着头向叫好声处张望,一边悄悄对身边的女伴咬耳朵赞道,“这声音正啊!字头正,字腹挺,字尾托,钩弯带拐,带着儿话音又没把‘儿’字拖出来,带着腔儿呢!光是这声儿好,想练的这么规矩,就得在梨院砸个两三百块大洋的门票钱。”
“我猜他绝对是位‘梅痴’!”他一脸神往,“这声儿,讲究着呢。”
不愧是各地风月场里练出来的顽儿主。
小开光听这一声儿“好儿”竟然就听出票友间的惺惺相惜出来,连喜欢捧那个角儿都一脸笃定,就差听的出生卒籍贯来了。
大概是因为这声“好”喊的太标准,这个场合又太奇怪。
不光小开惊叹不已。
包括围观的群众、分开人群的巡捕,汽车上下来的上海王的管家……所有人都愣了片刻。
像是时间都在这一刻停住了。
场面静悄悄的。
只有人群中压抑的小声窃窃私语声,仿佛是即将要沸腾的海水。
“白痴,谁喊的?”
忽然,有位西人巡捕挥舞着交通棍,向着人群挤去,就想把叫“好”的家伙从人群里抓出来,替上司表功。
那一声叫“好”声。
似是一丝引子。
而洋巡捕的一脸狰狞怒斥的样子,则仿佛是压倒多米诺骨牌的最后一根根草。
于是连锁反应开始了。
“好!”
“好!”
“曹神童,侬个做事真個提气嘞!”
“……”
第二声,第三声,第四声,四面八方都有叫好的声音儿。
声音连成一片,像是四面八方有十几只大锣一起敲响,连绵成一片。
再也分不清到底是谁在喊。
面对表情愈发难堪可怖的巡捕们。
看热闹的群众里,有人面带惊恐的往后退,有些人笑嘻嘻的用上海话和面前的洋巡捕解释这不是他喊的。
边摆手,边喊着“让道”。
却又用彼此身体阻挡着对方没法挤进去抓人。
而围观的叫好声,却在这一刻,变得更加此起彼伏,像是一道又一道拍打着沙滩的海浪,气势一起来,反而逼着巡警们步步后退。
老百姓恨日本侵略者不假。
可这些劳斯莱斯上的,租界里趾高气昂的洋大人们,何尝又不是侵略者的一员呢?
前些年闸北那边,大家才刚刚联起手来对抗过租界的不断扩张,侵夺东夏人的土地。
更何况。
这些外国洋行的生意,好些都是沾着中国人的血的。
工厂里的童工什么的就提了。
不是因为外国人的工厂讲规矩,而是因为这已经成为了正常现象,人人都这么干。
实际上。
这年代也没什么禁止儿童劳工法,欧洲也没什么严格意义上的“文明”国家。
连不列巅本土也是童工遍地走,女工不如狗的局面。
但这些租界的大洋行,很多都是借着鸦片战争起来的。
那些大洋房,大公馆,镀银的劳斯莱斯上,承载的是他们灯红酒绿高人一等的生活,承载的同样也是无数家庭家破人亡的累累血债。
大家固然对上海王太太一出手,就是一只珍珠象牙手饰盒用作小孩子的润笔赏赐的阔气。
感到咄咄称奇。
可心中也对这些在上海做了二三十年的一等公民,欺男霸女,横行无忌惯了的洋大人和手下买办们,同样没有什么好印象。
曹神童有勇气这么不给上海王的面子。
沪上的老少爷们就有勇气给这小鬼头叫一声“好”,捧捧场,抬抬声势。
还能活的不如小孩子不成?
连那位带着女伴,看上去有些油滑的眼镜小开。
在四下探头探脑的观望了一阵,确定巡警都被阻挡在人群外面进不来,也没有人在注视着他这个方向的时候。
竟然也吐气开声。
“曹小哥,好哇唔!”
拖了一个长长的尾音后,他侧过头来对拉着他手,对他偷笑的女伴昂了昂下巴,得意的一拍胸脯。
“这声,才真地道!”
……
英国管家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尴尬在那里,向前也不是,退后也不是。
他很少会遇到这种事情。
也有些麻爪。
一个小屁孩而已,不买上海王的账,或许主人家会一笑了之,根本不放在心上。
或许主人家有一百种方法炮制他,转眼把他套在麻袋里沉黄浦江。
但无论是哪一种。
这都不是他所能决定的。
太太想要见见曹神童的模样,这么小的事情都办不好,才是他的无能。
听着耳边那些往日里从来都不太看的起的下等人让他难堪的叫喊声,那声音越来越大,像是涛涛的黄浦江潮水。
管家在心中翻起滔天怒火的同时——
其实,突然也开始有了几分害怕。
无论是洋人活的有多么威风。
他们完全不怕本地官僚,不怕那些酒宴上围绕着他们吃饭的富商贵人。
但当本地成百上千名普普通通的质朴老百姓,肩并肩的站在一起,对他们呐喊的时候。
不管身后的那辆劳斯莱斯多么昂贵,又代表了何等的权柄,都无法提供给他足够的安全感。
老实讲。
慌的不仅仅是英国管家。
另一边,曹轩小朋友此刻也是有点慌的。
他坐在那里咬笔杆,沉稳的仿佛四周逐渐形成的暴雨疾风不屑一顾的样子,并不是他胸用惊雷而面如平湖,小小年纪就按太史公说的可拜上将军了。
而是他已经吓坏了。
师兄们就说他有点闷,不爱哭,不爱笑,一点也不好玩。
天然呆式的扑克脸就这点好处。
他心里慌的紧的时候不会像其他小朋友那样哇哇大哭,而是直接僵在那里,进退不得,宛如是一尊木雕泥塑。
小孩子心中没有考虑那么多有的没的,也未必就有大人那么复杂的家国情怀。
他不愿意去,单纯的只是不喜欢这些人。
不搭腔则是因为曹轩小时候在小和尚堆长大的,不太善于言辞。
过去那些日子里的人情应答,多是老师替他应承的。
曹轩不知道应该怎样妥帖的拒绝对方,就在那里一个人修闭口禅,不说话,权当没听见。
以前碰上回答不出的问题,或者这些天遇上那些烦人的客人。
他都是这么做的。
他对师兄们玩这招的时候,师兄会摸摸他的脑袋。
对徐申如老爷子玩这招的时候,老爷子递过来一个梨子给他吃。
对那些客人玩这招的时候,对方觉得没趣,就会自觉的走开。
大家都不会和一个小娃娃计较。
谁知这次,眼瞅的就要玩大了。
听着四周巡警的怒骂,众人的呐喊,曹轩都要吓傻了。
小牙咬的柳枝炭笔咯吱咯吱直响。
就在洋人管家终于下定决心,对着等待他指示的亚伯探长吩咐,要给四周手无寸铁闹事群众一点点颜色瞧瞧。
南京路的路口,随时都将演变成一场流血事件的时候。
也就在未来赞誉满京化的爱国艺术家曹轩曹大师,即将终于要绷不住的“哇”的一声哭出来的档口。
“鄙徒的拙作,上不得台面的。听说女勋爵是有名的大收藏家,珍藏着藏品无一不是海内精品。劣徒就不去献丑了。”
青灰色对襟长衫的老先生从身后的新安百货大楼里走了出来。
他轻轻用拐杖敲了两下地面的青砖,笑眯眯的说道。
老人家年纪大了,讲话的声音其实很轻。
但神奇的是。
随着他一出现,四周的喧哗声忽然就消失了。
人群和巡捕们都不动了,几百个人站在黄浦江入海口远远的吹拂而来的海风中,几百双眼睛就那么静静的看着一个人,听着这位画坛大宗师说话的声音。
看到那个人影的片刻,曹轩忽然就不慌了。
后来,在老师去世的很多年后。
曹轩也开始收弟子。
他所最喜欢的那位开山大弟子死于船难,消息传回家中的时候。
据煮饭的阿姨说,曹轩没有上演老泪纵横、闷头痛哭的戏码。
他只是颓然的靠在椅子上,用颤抖的手指指着老天,骂了一些很难听,很不符合他文艺巨擘身份的话。
曹轩一辈子从来都是一个极为护短的老师。
无论对哪一个徒弟,都是。
纵使夺走他的弟子的是天灾人祸,曹轩也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指着黑压压的云层骂上两句。
那么无力,又那么决绝。
在曹轩心中,所谓老师就是应该在关键时保护弟子,替弟子擦屁股的。
因为他小时候,老师就是这么对他的。
因为无论他闯了多么大的祸,只要那个穿着长褂子的身影出现。
他就知道自己没事了。
很单纯,很迷信。
但直到老师在病故的那一刻,从来都是如此,对方都是这么做的。
此刻英国管家可不觉得就这样没事了。
看到这位画坛大家的出现,他的怒气反而有了发泄的对象。
曹轩的年龄太小,让他有点无从下手。
旁边的老百姓,他跑过去跟这些下等人对骂,有失身份。
但这个老家伙,可就由不得他了。
“太太请他去府上作客,你也一起。”
说是请,管家却是腰都没弯,神色傲慢就差用脚尖踢两下首饰盒表达轻蔑了。
“这是赏他的。”
“抱歉,今天不方便,报上的事情您也看到了,这事道不太平。”
老人依旧笑眯眯的,言语中不带一丝烟火气。
却也连看也没看一眼那个象牙小盒一眼。
“刚刚出来,就是因为接到了怡祖先生拍的电报,想要和商会的人组建一个筹款委员会,为十九军的战士们筹集一批救国物资。我要带着徒弟现在就过去。国难当头,正事要紧,改天再说吧。”
“望您谅解。”
管家听出了对方的敷衍。
上海王固然威风。
但怡祖先生做为大实业家张骞的嫡子,民国四大公子之一,也是很有排面的人物。
对方抬出张怡祖来压他这个管家,他一时间,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很抱歉,搞出这种事来,对不住新安的东家了,这钱还是不收了。”
老人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递给旁边自丛那辆劳斯莱斯出现后,和手足无措的僵在那里,不知道应该怎么办的两位保卫人员。
然后又从曹轩身边的钱箱中,抽出了两张十元的法币,嘱咐交还给刚刚那两位没有拿到画的先生女士。
老人双手合十,朝四周看热闹的群众作了一罗圈揖。
表达仗义直言的感谢。
然后就牵起曹轩的手。
不再不理会面色铁青,想要再说些什么的管家,朝着远方走了。
……
“是不是,我不能继续去南京路当口画画了?”
摇摇晃晃的车轮上,曹轩侧过脸,看着老师,像是犯了错的小孩子一样问道。
“是的,我本来想让你画足一个月的,但这么一闹,就呆不下去了。长宁路2409号那里,未必会和一个小孩子过不去。但这种事情说不准的,万一碰上了,在魔都这地界,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再加上确实时局动荡,你坐车离开这边吧,宜早不宜迟,就今天晚上就走,我到时候拍一封电报。让你三师哥在浙江火车站那里接你。我还要再这边处理点事。”
“不过这事儿黄了,你以后不说别的,得罪了租界的首富。可能也很难再来魔都闯出一翻名头了。”
老人一只扶着黄包车的扶手,另一只手拿着曹轩的画板。
他并没有因为弟子年纪小,就温言说些宽慰的话,而是语气平静的把事情可能的后果和他一五一十的说清楚了。
不过,计划被完全的搅乱。
老人似乎同样也没有表现出多么生气,脸色镇定如常。
甚至师徒两个坐上一辆人力车的开始,他的目光便一直落在徒弟给那位苏小姐没有画完的像上。
“画的不好么?没达到您的预期。”曹轩语气有些怯生生的。
“对,不值二十块钱。匠气重了,沪上的百姓愿意买,只是买个一眼新鲜,这种画也就只能卖个一个月。你要就这么画上一年,大家也就倦了,没人搭理你。”
老人依旧没有给徒弟留面子,一幅有什么说什么的样子。
“伱的画太过于求稳,求工整,南方画派精神放漫,讲究的反而是一个以画写心。我答应新安的东家,是想让你多开眼看看市井百态,将这爱恨离仇融入。你一直在那里闷头画画,反而落了下乘。”
曹轩不说话了。
良久。
他才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说了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画没画好,还是今天的事。”老人问道。
“画没画好。”
“那我知道了,你确实没画好。”老人点点头,应了下来。
“老师,那今天的事情呢?”
刚刚在英国管家面前都没有落泪的曹轩,此刻反而似乎快要哭了。
老画家没有立刻回话,他想了想,侧过头来直视着徒弟的双眼:“告诉我,你为什么拒绝上海王太太的邀请了?她对你应该没有恶意。”
“我听说……”
“听说什么。”
“我听说他们家不是好人。”
“好人,坏人,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这纸醉金迷的花花世界,谁有能分的清呢?那些醉生梦死的达官贵人,又有几个是真正意义上的好人?”
老画家笑笑,并没有因为徒弟的一句“坏人””就将此事皆过。
“上海王肯定不是什么好人。但或许,稳定现在金融市场也需要他。至少听说他和日本人的关系也不太好。小轩,告诉我,什么是好人,什么才是你心中的坏人。”
“因为……嘉道理先生说,上海王他们家,是靠着办大烟馆,私下里给中国人倾销鸦片才起家的。”
第五百一十四章 世纪一瞥
“前些年威海卫那边先闹饥荒,后闹鼠疫。死伤了数千人,当时埃利先生是洋行在胶洲的管事,见实在太惨,就命人把仓库的酒精和消毒用品免费分发给普通本地人,却遭到了上海王的训斥。怒斥他为什么要‘无端浪费洋行的财产’,他实在是受不了这种氛围,就反问对方,为什么才富贵了几十年,就能这么对生命陌视,麻木不仁?因此愤而离职。”
“还有……”
在老师有些严厉的目光下。
曹轩终于彻底哭了出来,眼泪一落下来,他索性就完全放开了,把这些天来出入各种酒会,在饭桌上听到大人们聊天说的闲话。
委屈巴巴的一件件一桩桩的都说了出来。
没想到,曹轩闷葫芦一样的不爱说话,可心中还挺爱听小道消息的。
大人们说话时,也不太注意避讳这么大点的孩子。
他把魔都上流社交圈里飘荡着的各种都市传说似的八卦消息,全听了个周全。
“在你任由自己的傲气,自己的性子来之前?你有没有想过,你难道能确定这些天来,那些每一个买了你的画的人,都不是坏人么?”
“否则我的念头就不通。小——我的心意就不顺。”
画家盯了自己的徒弟好几秒钟,眼眸深邃的曹轩看不懂。
那一刹那间,曹轩真以为老师扇他一个耳光。
回来的路上又被老师不分“青红皂白”的数落批评了一路。
曹轩小时候,外表像个小和尚,但从来并非泥塑菩萨的软性子。
很多友人都说,曹轩大师的几個弟子中,唯有敢讲课时和他顶嘴的关门女弟子唐宁,小时候的性格最与曹轩儿时相像。
“但我知道上海王肯定不是好人,我知道他卖鸦片,我知道他不拿中国人的命当命,所以无论他的权势有多大,无论他的润笔费给的多高,无论他在魔都这地界到底有多少财富,有多么大的能量,我就不愿意给他画。”
话赶话的就喊了出来。
师徒生态位的血脉压制一上来,曹轩心中有点怯了。
他害怕闭上了眼睛,却有一个厚厚的大信封落入了他的怀中。
他能和伊莲娜小姐在一场短短的访谈之间,就成为惺惺相惜的忘年之交,就仿佛敢爱敢恨的蔻蔻能和敢爱敢恨的酒井胜子,在一场网球的时间内,互相和解,相互欣赏一样。
电线杆上的两三只麻雀被他的声音惊起,扑簌簌的飞走了。
那么严厉,讲起话来也那么现实,那么的冷酷。
老师语气有些严厉的教训道:“入了这世间红尘滚滚之中,有些时候,谁又真的能有几分选择权呢?人的一生总是要学会顺势而行的,否则你很难走到极高处,又怎能担当大任。”
老宗师揶揄的问道:“余叔岩余先生对你很好,也很有傲气对吧,他甚至来沪上的时候,拒绝了给杜月笙唱堂会,可比你年纪大不了多少的那会儿,也曾给慈禧太后唱过戏。”
各种难受的心情在心底交缠到一起,“否极泰来”之下,忽然之间,曹轩小朋友心中的小犟脾气也就上来了。
曹轩这么怒气冲冲的一通嚷嚷,老师反而愣了。
曹轩忽然抬起了头,犟犟的直视着老师的双眼。
本来今天就被吓坏了。
曹轩一点点的低下头去。
不光是因为安娜聊天聊的有水平。
“不知道后果,我会这么做。知道后果了,我依然会这么做。我才不管能不能担当大任,这是我的原则。”曹轩高声倔强的嚷嚷。
曹轩刚刚说那些话,倔劲儿上来,火气上涌没过脑子,任由心中一股气托着。
“我不知道……那些上门来买画人,是不是没一个是坏人,我不知道……”曹轩一下一下的摇着脑袋,“我不知道,所以我就可以开开心心的画画,心意顺遂,不管那些有的没的。”
而是他们两个人性格内在蛮像的,曹轩骨子里其实蛮“刚”的。
“不知道就可以不管,这要是为人的原则,还不如干脆没有这样的原则!原则是一清二白,不容后退的底线,这么含含糊糊的原则,就不是原则了。”老画家被徒弟的说法,给气乐了。
“小轩,你打小就极聪明,但也要难得糊涂。不要聪明反被聪明悟。谁又能真的冰清玉洁的过一辈子呢。那样的人生,只存在于话本中。”
“难得糊涂,这是您说的。”
被老师那么严肃的端详着。
强是一股小脾气顶着,才不肯低下头去。
又是害怕,又是委屈。
“哪怕是我,早年间也给光绪帝画过像,这些人有哪个,真的又能称得上好人呢?画坛清贵,又能清贵几分。低头是难免的。”
“这和把头埋在沙土里当鸵鸟,有一丝半毫的区别么?”
“小轩,伱真的这么想的?”
他觉得今天的老师跟往日里的完全不一样——
他微微抬了一条眼缝一撇。
老师忽然抬起手。
话语一出口,勇气反而泄了。
眼泪一滴一滴落在衣襟上。
“这样的处事规则,未免也太过儿戏了吧。”
也最得曹老喜爱。
然后睁大了眼睛,呆住了。
那竟然是一个装满法币的钱包。
“既然不觉得有错,那你道什么歉呢?”
老师笑笑。
画家和前面拉车的师傅吩咐了两句,转过头来对曹轩说道,“走,上火车之前,先去文明斋,把你想要乐器买了,再去火车站。时间来的及。”
曹轩一呆。
有点不明所以,但却紧接着心下大喜。
在克里姆特的故居里录制播客的时候,曹轩跟安娜小姐说,他这一辈子,从小到大,都从未当过无名画家,吃落魄受穷的苦。
这话。
真不是在那里凡尔赛。
曹老在那个年代的生活条件,肯定和伊莲娜小姐这种曾经奥地利前五的富豪没有可比性。上海王和伊莲娜家族比起来,论社会地位,都还要弱不止一个大档次。
但在二十世纪早期,也是相当可以了。
西学东渐。
西洋的英德为首,东洋日本为首的很多新理念,新文化,都传入了国内。比如明治维新后期及大正天皇年代,日本华族阶层培养子弟的范本理念——“大正教养主义”。
即把最优秀的西学和最优秀的东学,在孩子接受教育的过程中,以1:1的比例相互混合接受两种最顶级的教育,成为中西荟萃的大师。
而其中西学那部分,则讲究虚实相济,既有看海外文学,听西方音乐的“虚”的那一面,也有学物理、学化学,学社会科学的“实”的那一面。
从小到大,长在顶级知识份子环绕的文化环境中,身边有很多留洋归国的学子。
纵然是在二十世纪初叶,曹轩接触西洋文化机会还是有多的。
有些时候,生活中太常见了。
反而就会产生逆反心理。
曹轩儿时不喜欢戏剧,反而对当时正以纽约为大本营风靡世界的“爵士乐”很痴迷,把一张别人送他的BillyEckstine的萨克斯专辑听了又听。
反反复复播放的都快把唱片上纹理给磨平了。
除了百乐门、上海饭庄这样的高级场所的驻唱乐队的乐手自带的乐器。
全东夏南方地界,当时也只有沪上的老字号“文明斋”乐器行,有这种时髦的小众乐器卖。
其中的镇店之宝,是一只法国巴黎产的参加过布鲁塞尔乐器展的“萨尔玛牌”纯银萨克斯,要卖1700块。
次一等的黄铜镀银萨克斯,附送一盒芦苇哨片,则卖650块法币。
曹轩一眼就迷上了。
老画家背着手转了一圈,觉得萨克斯这玩意,嘀嘀哒哒吹起来,跟办丧事时所吹的唢呐一样,但价钱一只快能换半套小房子了,这都能在古玩店里买到清宫里流出来官窑了。
属实不太理解。
他没有给曹轩买。
不过,老画家也从来不在关门弟子的花销上节约。
约定好每在新安百货大楼前画,就给曹轩拿二十块的零花钱,若是能画足一个月,再加上这段时间这个大人给点逛庙会,那个大人给点买桂花糕的钱。
算下来也够买上一只黄铜萨克斯。
今天这么一节外生枝。
曹轩都以为,这事儿黄了,老师训着训着他,忽然就赏了这么一大堆钱下来。
这神转折真是曹轩始料未及的事情。
“老师,您不生我的气了?”
“嗯,心意顺了,又不叫小爷了?”老先生白了曹轩一眼。
曹轩缩了缩膊子,知道他刚刚嘟囔时,那句差点脱口而出的“小爷我心意不顺”还是被老师听出来的。
“以后少跟你三师兄混,他以前就是一提笼架鸟的纨绔——”老先生拍了拍徒弟的肩膀,管教道。
人力车的车轮,压过污水横流的街巷。
血红血红的污泥糊在地上,仿佛是横流的鲜血。
老画家看着电线杆上张贴的海报。
海报画是一张爱国卫生运动的宣传画。
它被人撕了一半,画着身材窈窕的女人,却长着一张恶鬼的脸,并醒目的配文——“梅毒之祸根!注意卫生,强身健体,才是好国民……”
老人摇了摇头,从怀里拿出一只手帕捂在鼻上,又拿出另外一只手帕捂在曹轩的鼻子上,将那股恶臭滑腻的气味,阻挡在外。
刚刚和上海王交了恶。
他们也就没有坐从徐府借来的那部汽车,而是改叫了部人力黄包车。
轻车简从,走僻静的不容易引人瞩目的小道。
后来中途又改去文明斋乐器行。
对魔都蛛网一样的小道极为熟悉的车夫,就从沪上各种棚户弄堂小巷里穿行而过。
南京路上的繁花似锦,是这座亚洲明珠光辉的一面。
而此刻的阡陌小道则是繁华下的阴影。
蝇营狗苟的贫民窟和辉煌的摩登高楼隔着黄浦江对望,谈情说爱的先生太太们与劳工、脚夫,逃荒难民的居所只隔一条江面的长度。
却切割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
当然,贫民的棚户区再如何赃乱,肯定也不至于鲜血遍地。
身下车轮所压过的并不是血浆。
而是此地旁边就有一家钢铁厂的排水渠。
雨水多的时候,钢铁厂排出的废水,会因为郁结的管道,而从下水道里倒灌到这边的地面上。
因为污水中含有氧化铁。
所以是这样和鲜血一般的颜色。
空气中除了潮湿的发霉味道以外,还带着化学药品刺鼻的铁锈味。
“Sir,一块,我只要一块钱,我能够留您到明天早上,我能够让你快乐的——”忽然,有一个女人从拐角处转了出来。
“来我这里坐一坐吧。”
拉车的脚夫收脚不及,低低的咒骂了一句,两个人就撞到了一起。
嘭的一声轻响。
黄包车略微震动了一下,女人就已经摔倒在了地上。
“不好意思,先生,我不是故意撞上来的。来我这里坐一坐——”对面的女人明显属于被人欺负惯了的类型。
被撞倒以后。
还没等车夫说什么,她就自己道歉着从地上伏着墙从地上站了起来,一边用手抹着衣服上的泥浆,一边在脸上挤出了一个笑容。
看相貌。
她是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并非东夏人,而是一位东欧的老舞女。
民国魔都是东亚的贸易枢纽,风情产业也是很国际化。
俄国人,法国人,逃难的犹太人……
舞厅里什么样的姑娘都很常见。
准确的说。
姑娘这个词应该不太合适。
女人的脸上,被扑了厚厚一层香粉。
但惨白的干面粉一样的劣质香粉完全无法掩盖她的衰老。
老画家能够清晰的看到,她的眼侧和嘴角都有蛛网般延伸的鱼尾纹。
乱糟糟的头发中,有几根发丝已经开始变白了。
从外貌上来说。
这个想要在揽客的女人,有可能已经要比自己徒弟曹轩的母亲的年纪还要大了。
四十五岁,或者五十岁?
没准对方的真实年纪也有可能比老画家所估算的小一些。
苦难又艰辛的生活总是能过早的催熟一个人的年纪。
贫穷的顽疾是不国籍,不分年龄的。
上海王的太太今年快要六十了,依然是社交场上人人称颂的贵妇人,报纸上长篇累牍的报道,她上午出席酒会,穿了什么什么样的新潮礼服,晚上和市长的宴会上,用了哪几件首饰。
无时无刻不在聚光灯下,引领着上海滩的时尚风潮。
而三十岁的女工,农妇,已经像是一个六十岁老太婆一样,手脚粗糙的没有办法看了。
女人除了沧桑之外,给老人最显著的感受就是瘦弱。
整个人瘦巴巴的瘪进去,一个火柴棍一样的脖子顶着脑袋,暴露的衣裙下摆下架着一双鹭鸶鸟般细长的罗圈腿。
因为长期的饥饿和皮肤病,腿上的皮肤有点浮肿,还长着一片一片的小脓包。
民国时期,魔都的青楼楚馆很是发达。
除了百乐门,仙乐宫这些西洋的舞厅,还有清吟小班、秦淮笙歌,珠帘十里这些不同流派的玩法。
正式的妓院。
最高等级的叫作长三堂子,次一等的叫做书寓,再次一等的叫作幺二堂子。
“堂子”既沪上话里,对青楼的俗称。
但无论是哪一种流派,这样站街的流莺,都是最上不得台面的。
其实在民国年间,依然带着旧社会的恶习气,文人士大夫们出入青楼并非是不被世人所融的事情。
相反。
名伶的轻吟浅唱,佳人的红袖添香,逛长三堂子,是一件很“高雅”的事情。
著名的维新思想家,复旦公学的严复先生,在天津出公差的时候,就很爱溜达着去喝个小花酒,光1907年9月上旬的日记中,就留下了三处开销局账的记录。
妓女也发现老画家正在盯着自己看。
她立刻叉着腰,尽可能妩媚的笑了。
平心而论。
对方做得很失败。
她可能已经很努力了,但老人实在无法在对方身上联想到任何与欲望相关的词汇,只能让人一眼望出生活的辛酸苦楚。
老人甚至还看到了远方拐角处,女人闪身出来的电线杆旁边,还有一个和她的眉眼有几分相像的小女孩,也在探头探脑的往这边看。
这里的棚户区的穷人租不起大房子。
因此有些半掩门的暗娼,再接客的时候,只好把家人赶出去。
老人不知道——
是母亲上街接客的时候,旁边站着自己的孩子。
还是那个瘦弱的孩子脸上竟然浮现出,和母亲脸上相似的有关性的“妩媚”微笑。
二者中哪一点更让他胸闷,更让他对这个民不聊生的世道,感到绝望。
他无比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这个老舞女大概已经意识到了,以这对师徒和这条妓街格格不入的穿着打扮,应该无论如何也不会是专程跑来这条臭水沟似的娼街寻欢的花客。
她却还是有些不死心,媚笑的凑上来,想要再争取一下。
“先生——”
老画家只觉得一股又甜又腥又臭的混合味道涌来。
他想起那封贴在电线杆上,被撕去一半的卫生运动的海报,思之欲呕。
老人挥挥手示意妓女离开,让车夫拉着人力车,赶紧从这条街上出去。
但那只鸡爪一样,伸过来想要够他的袍角的手,却被一只小手握住了。
曹轩怔怔的看着眼前的老女人,脸上说不出是什么样的表情。
在这一天以前,曹轩的生活一直是飘在云端的。
他的家境早以败落,但老师的门庭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既使是借宿的圆通禅院,其实也是苏州城里有名的大寺,谈不上清苦。
平素里见到的不是文艺名家,就是张怡祖这样的民国四大公子。
老师没有把他培养成一个不识人间烟火的人,他当然明白什么是苦难,可苦难对曹轩的印象,不过是报纸上的数字,长辈饭桌上的长吁短叹。
至多至多也只是透过火车车窗,看向远方小路上的逃难百姓,这么隔着玻璃的匆匆一瞥。
他还不知道妓女是什么。
只隐约知道,那是大人口中“不太好”的地方,是报上“鴉(鸦片)、雀(麻将)、鴇(妓女),三鳥害人”中的一种。
可当老女人站在他身边。
那脸上的皱纹,额间蓬乱的白发,皮肤上的烂疮,那种鲜血一样的甜腥气铺面涌来的时候。
这是世俗的苦难,第一次赤裸裸,直白白,毫无遮掩,毫无美化的坦露在他的眼前。
曹轩呆住了。
“疼么?”
曹轩指着女人手臂上的暗疮,愣愣的问道。
“小公子,不疼,不疼的。”妓女往后缩。
下一秒。
谁也不知道曹轩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动作。
没什么意义,没什么逻辑,也没什么道理可讲。
那或许只是一种,最简单,最质朴的同理心。
“疼的。”
曹轩张开怀抱,忽然抱住了对面这个年纪足以做他母亲的老妓女。
车夫愣住了。
在不停的往后缩,想要用衣袖遮掩疮疤的女人愣住了。
想要叫徒弟赶紧松手,莫要被他纠缠的老画家也愣住了。
时间在这一刻静止。
只有老妓女的身后,默默的站着的,幽魂一样好像不属于这个世界无人能见顾为经注视着这一切。
他和曹轩的视线越过女人的肩膀,落在一起。
好像两个少年人越过将近一个世纪的时间长河,遥远的对视。
第五百一十五章 野草
或许是因为顾为经对艺术的理解,比以前多了很多。
或许是因为,他曾亲眼见证了这幅《礼佛护法图》一笔一画的绘制过程。
也或许只是因为和那位年轻的僧侣,关于“以心映心”的交谈。
在这一次激活书画鉴定术以后,壁画上万千笔触轰然破碎所露出的那个世界,并没有像是《煎饼磨坊的舞会》一般,仿佛精神病人似的离奇幻梦,侵入顾为经的大脑,让他鼻血横流,感受到头痛欲裂的痛苦。
莲花宝座上端坐的菩萨双眼后,所蕴含着的无量世界,以一种更加温和的方式,拥抱住了他。
身体和意识像是被拆分成了两个人。
他似乎仍然站立在大金塔侧边的广场处,沐浴在天边最后的一缕夕阳之下,听着耳边禅声阵阵。
而另一半的他。
却似一个无声的幽魂,穿行在曹轩脑海中的世界。
一切都带着老纪录片式的感觉。
并非黑白。
并非无声。
却仿佛带了一层回忆的滤镜,带着胶片式的陈旧泛黄的厚重质感。
十里洋场,熙熙攘攘的人流如海。
有穿着西装和旗袍的先生小姐,有坐着汽车的达官贵人,有拉着人力车的脚夫。
有看到报上的新闻,开始拖家带口,从沪上逃难向苏北避祸,一只大车拉着老母,一双扁担挑着儿女的流亡百姓。
而在道路的另外一个方向。
正有佩戴酷似一只只黑色圆顶礼帽一样的英国制托尼式钢盔,神色紧张但又坚毅的十九军战士。
他们排成几行,向着沪上的方向沉默行军。
他们和曹轩所乘坐的黄包车,在道路的两边擦肩而过。
黄包车压过路面接缝时,车把上所悬挂着黄铜小铃叮当作响,军人的脚步连着脚步,连绵的“嗒嗒嗒”的声音,则在逐渐的远去,仿佛是两种不同声调的乐部。
市井的烟火和战争的肃穆。
交汇,融合,又彼此告别分离。
顾为经看到了洋行大班的镜面一样反射着西人巡捕傲慢的脸的劳斯莱斯,也目睹了逃难而来满脸佝偻皱纹的老妓和她降生在这個世界,就几乎意味着苦难的女儿。
这真是一个蒲松龄《聊斋志异》,或者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式样风格的故事。
赶考的秀才或者迷路的农夫,无意间惊扰了书画中精魄,神游进了书画之内。
在一日之内经历了大宅门的繁花与衰败,黄梁一梦间看遍了人情冷暖,红粉枯骨,世间百态。
醒来后对着一张残纸,几捧前朝的瓦砾,彻悟了繁华枯荣的真义,从此遁入空门,了却尘缘。
顾为经没有了却尘缘的萧瑟感。
他只觉得四周的一切都带着沧沧然的颗粒感。
天地之间如此肃穆又如此嘈杂,如此壮美又如此不堪。
如此令人发笑,又如此令人想要落泪。
忽然。
顾为经想到了在研究融合画的时候,曾看到过的吴冠中有一幅以鲁迅为体所画的油画。
画面的主体一个在衍草杂花之中,用沉郁悲壮的笔法,所刻画上的男人的头颅。
头颅的眉眼低垂,四周的山脉河流田野,在那一刻仿佛静止不动,又仿佛大地即将崩摧。
这幅油画被吴冠中命名为“野草”,取名来自于鲁迅先生的一本散文诗集。
算算时间。
鲁迅写下《野草集》,被北平北新书局第一次出版的年代,应该恰恰就在眼前曹轩回忆中的场景的不久以前。
顾为经初看那幅画的时候,在电脑屏幕之上匆匆扫过,更多的把注意力集中在了大师对画作气场的塑造之上。
他并没有对这个名字思虑太多。
十年前去世的吴冠中先生,可能是东夏国画界,最后一个比曹老略微年长的同代大师。
虽然家乡离鲁迅的所出生的绍兴只有一百多公里的距离,勉强能算大半个江浙老乡,可惜两位大师一生中从未有机会能够相互会面,吴冠中考入杭州师专的那一年,鲁迅便已经猝然离世。
但纵观吴冠中一生,他都是鲁迅的狂热的粉丝和虔诚的崇拜者,创作过无数与鲁迅有关的作品,甚至在艺术评论文章里说过——“讲一句很过分的话,我觉得一百个齐白石也比不过一个鲁迅。这话是从社会功能性上说的,如果没有鲁迅,中国人的骨头会比今天软的多。”
据说。
直到晚年,吴冠中的家中,也一直摆放着一个著名艺术家雕塑家熊秉明赠送给他的鲁迅的半身小像。
顾为经只把那幅画,当成了吴冠中一生中特殊的“鲁迅”情节中的一环,随手看过后,就放在了脑后。
可此刻。
他忽然想起了那幅油画,想起了年少时,翻开《野草集》读到的上面写在扉页上的话。
小时候所读过的书,很多的都是无聊时匆匆读过,又匆匆的忘记。
唯有这段话,顾为经忽然发现纵然这么多年过去了,不需要特别的冥思,他仍然每一个字都能随口背出来。
“天地有如此静穆,我不能大笑而且歌唱。天地既不如此静穆,我或者也将不能。我以这一丛野草,在明与暗,生与死,在过去与未来之际,献于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之前作证。”——鲁迅记于广州之白云楼上。
这是夺目深沉的鲜血所凝结而成的血书,百年过后,翻书人仍然能闻到泼洒在其上的血液的温度与鲜红。
快要一个世纪过去了。
它仍然无法凝结,仍然不愿凝结,仍然是温热的。
当然。
对于这些从顾为经身边的穿过的男女老少来说,鲁迅先生在广州白云楼上,写下《野草集》的题记的时候。
以现代人的视角来看,不过也只是近的连墨迹都还未干的事情。
顾为经轻轻的伸出手。
一切都像是快放了无数倍的电影。
旧沪上的市井百情,仿佛是一块被切开天窗的翡翠。
最璀璨的一面和最不堪的一面,在几息时间之内,就全部从顾为经的视野中流过。
从云端到尘埃,从天堂到地狱。
一幕幕,一帧帧,声声入耳,历历在目,丝丝入心。
顾为经很想问问——
那位买画的苏小姐,她和旁边的那位先生白头偕老了么?对方真的如同许诺的那样,居住撮合给她的家人买到了位于虹口的房子?
如果她的家人住进去了,那么仅仅不到十年后。
随着1941年12月8日,日军偷袭珍珠港。
太平洋战争正式爆发。
几乎就在第二天,侵华日寇进入租界,将大多数租界的居民和百姓都投入了集中营之中。
算算年纪。
到那天,她也不过只是二十多岁,芳华正茂的年纪。
他很想知道,这位一脸忧伤的说出“从苏北逃到沪上,又从沪上逃回苏北,哪里是个头呢?”的苏小姐,到底有没有成功的逃离这个乱世。
如果可以的话。
顾为经更想去问问,那些曹轩和老师在车上低头交谈间,从他们身边走过,匆匆一瞥就消失在长街尽头的年轻的将士们。
在他们走向魔都的那一刻,他们心中是否清楚。
报上所谓“汪院长”的绥靖政策没有任何用处,马上,日寇就会想要重演九一八的旧事,武装入侵闸北。
只是一次,不会再出现不发一枪,便退出关外的旧事。
这些年轻的生命们,将会一个接着一个,一批接着一批的在战争的血肉磨盘下死去,仅仅十九军下属的88师一个师,就伤亡了超过2700名将士。
又是否会知道,他们将打的非常英勇,极为顽强。
他们打出了中国人的威风和勇气,在庙行大捷几乎摧毁了日军联队的编制,打的日本人四次逃窜,三易主帅。让他们在两个月后无可奈何的宣布了停火。
正式打出了十四年抗日救亡大幕的第一枪。
他更想问问。
当被一个小孩子抱住的时候,那位呆立在那里的年迈妓女,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他也想知道,如果生命意味着没有尽头的苦难,那位在电线杆旁,探头探脑的小姑娘,会不会发自内心觉得,根本就不想来到这个世间?
但顾为经何止是不能大笑且歌唱。
他什么都问不了,什么都做不了。
他只是一个旁观者,一位一个世纪以后逆着时间长河而来的幽魂。
或许对他来说,那些巡警、小贩、劳工、脚夫……那些四周的从他身边擦肩而过的成千上万的人们,才是幽魂。
这便是幽魂和幽魂跨越时空的相遇。
九十年的时间。
足以让最年轻的稚子变成最垂暮的老廋。
顾为经意识到,新安百货大楼如今依然在南京路上伫立如昔。
然而曹轩记忆里的一切生灵,那些一张张哭哭笑笑,神态各异的脸颊。
早就已经被漫漫时光长河消磨成一地的白骨。
他与曹轩。
跨越世纪相互对望的两个少年人,可能就是这一小块随着书画鉴定术的使用,铺面而来的记忆碎片中。
最后仅剩下的两个活着的人了。
曹轩拥抱着老妓,一个童子拥抱着苍老的女人,却带着母亲拥抱着孩子一样的悲悯。
一滴泪水,从女人的眼角滑下。
冲开了遮掩粗糙皮肤和身体难闻气味的劣质的香粉,像是两滴混杂着尘土的浑浊泥污,滴在血色的地面。
生活太苦的时候,人就会麻木了。
不知道痛。
也讲不出疼。
她流离失所,逃难到他乡的时候,她没有哭过。
落入风尘,接了不知道多少恩客,成百上千的寻欢客在她的身上撕咬,掐揉,甚至鞭打的时候,她没有哭过。
染上花柳,看着身体一点点的腐烂崩溃的时候,她没有哭过。
她这一生不知道被多少个男人抱过。
没准八百个?
可能一千个。
在年轻的时候,她也不是在这种污水横流的接客的野妓,也曾有风流子弟为她打破过头,也曾被西装笔挺长的也称得上英俊的洋行管事,抱在虹口大影戏院里吸着雪茄,看着有钢琴家在场边配音伴奏的时髦的默片。
那是她只是笑,虚浮的,营业式的笑。
从早到晚。
从天明到天暗。
笑上一整天。
可当她被这个年纪不比女儿大的男孩子拥入怀中的那一刻,她流下了一滴沉郁和痛楚所凝结而成的眼泪。
埃及神话中,死神阿努比斯会将死者的心脏置于黄金天平之上,用来乘量一个人一生的分量。
如果世间真的存在有一杆,可以称量喜怒哀乐的天平。
那么这一滴泪水的重量,一定会将千百日环配叮当的微笑,压的高高撬起。
老妪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
就像可能曹轩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抱她一样。有些事情,从来没有那么多道理可讲。
女人忽然觉得自己好丑,好脏。
不等旁边欲言又止的黄包车夫,说出些什么话,女人忽然就退后了一步,把曹轩推开,想要转身离开。
曹轩却已经从车上跳了下来,张开双臂向着顾为经的方向跑来。
顾为经下意识的也对曹轩伸出手,在他触及到对方身体的瞬间,就像触及到一层薄雾一样消散,又在身后重合。
两个站在时间长河两端的少年人身影从彼此之间穿过。
像是两个不同维度之间,交错而过的拥抱。
顾为经再转过身的时候。
曹轩已经把那个电线杆后的怔怔的出神小姑娘,抱了起来。他们两个可能年纪相差不大。
曹轩并非是什么壮实的小牛犊子一样的体格。
可曹轩抱起这个细小伶仃的小姑娘,却轻飘飘的像抱起一个空心麦杆编成的小小人。
他把女孩抱到妈妈身边。
“带你妈妈去上海的仁济医院看病,带她去看大夫。”
曹轩将怀里的那个大钱包塞到了瘦瘦小小的小姑娘的手中。
这里的暗娼接客,多是用的是硬币,肯定不是袁大头或者各种北洋的银元,而是那种民国十二年所发行的金属小面额分分毛毛的铜(铝)板。
她花了几秒钟,才意识到这满满一包都是钱,很大的钱。
小姑娘的神色懵懵懂懂了片刻。
然后猛然放大,一种和刚刚的笑截然不同的笑容,照亮了她的瞳孔。
黄包车司机张大了嘴。
老妓手足无措。
只有车上的老画家,愣了片刻神,忽然大笑了起来。
“可笑,可笑,教了一辈子人,装模作样忧国忧民了一辈子,到头来,还得让徒弟教我如何做人,真是哗天下之大稽。”
第五百一十六章 心肠
佛曰:诸心皆为非心,是名为心。
译文:佛祖告诉须菩提祖师说,人的心无时无刻,都在时刻的变化之中,它们大多数并非是真心。
名字虽叫做“心”,不过只是水生泡沫般的浮华的幻象。
——选自《金刚经·一切同观》鸠摩罗什(东晋)译
一只布包,满袋金钱。
笑靥童女,慈悲少年。
无言妓子,大笑老人。
这几秒钟。
顾为经身前的一切,大概是随着开埠通商,仿佛是魔都城市繁华阴影里的蜘蛛网一样,不断增生延伸出的众多污泥巷弄之一的这条暗娼街。
自它诞生那一刻开始,所出现的最为古怪的场景。
每个人都神态各异,每个人都在此刻未说一字,又似乎已经蕴含了千言万语。
一幅奇特的众生像。
老画家笑着弯下了腰,仿佛看到了什么天底下最滑稽的事物一般,一边笑,一边咳嗽。
笑的涕泪横流。
“先生?这?”
一直等在后面的另一辆黄包车上,穿着深色褂子的壮实男人跳下了车。
他皱着眉头小跑过来,抬手想要搀扶住老先生。
新安百货的护卫不敢在自家商厦面前和上海王的管家发生正面冲突,只能尴尬的在那里当个充耳不闻的木头人。
不愿也不能得罪上海的头号洋行。
预料之中的人之常情而已,其实说不得有什么错。
不过在师徒坐着黄包车离开的时候,心怀愧疚的东家还是蛮仁义的派了名跟班,叫了辆车伺候在后面,至少送上一程。
保证这对师徒能够安全返回。
老人笑着弯了下腰,挥了挥手示意护卫不碍事,他用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涕泪,依然在那里长笑不止。
用颤抖的手嘲讽的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又指了指另一边的徒弟。
“别问我,按小轩说的去做,不劳送了,麻烦你带这对母女去仁济看医生,看最好的医生。”
护卫皱着眉头。
他看着献宝一样,举着钱包向母亲表功的小女孩。
和似乎依然没有从这不可思议的一幕中回过神来,不知是否仅是一场幻梦的老舞女。
犹豫了一下。
他没有动。
还是弯腰在画家的耳边低声说道:“先生,没意义了,花柳发到这种程度,再好的药也救不回来了,至多一两年的寿命。不过乱花钱而已。”
“讲真的,就算带过去了,那女人可能心底也不想治。您是慈悲心肠,但小的说句不好听的话,过到了这份儿,活不活的,还能有什么意义呢?”
“纵然只用一个铜板买药,她也肯定更想把这钱留给女儿。”
护卫是码头上的力行苦出身,这些年流离的百姓越来越多,似乎人们都对这种事情,已经司空见惯了。
他顿了顿,还是轻声说道。
“您是文化人。但未必见过真正的苦命人,我小时苏北的那边有政府新设的广康苦儿救济院。有东三省逃难来的婆姨死了丈夫,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想把孩子送去苦儿院。苦儿院的负责人说,按照发的文件政策,只有父母双亡的才算是‘苦儿’。我亲眼见,那女人一脸平静的让儿子在外面等他一下,小孩子一出门,她就转身当场就撞死在墙角上。”
老人的手又颤抖了一下。
“先生,您是好意,但您信不信,别说花柳是绝症,就算治的了。如果真的把她带过去治病,这女人今天晚上就能上吊了?”
护卫的语气很轻很轻。
“额外再讲另一句不太中听的话,住在这种地方,忽然得了一笔远比她们的命更重的大钱,真的未必是什么好事。”
很难想象。
这种一脸五大三粗,干护卫打手活计的汉子,能够用这般蚊鸣一样的声音说话。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不让那对母女听见的声音了。
似乎连这样的壮汉都觉得这种事情实在太惨。
若是声音大上了几分,被老天爷听见了,天空就要忽然下一场大雨来。
老人沉默了片刻。
他看着一脸固执的拉着小女孩的手,看向他的徒弟,看向那边紧紧抓着那個钱包,似乎抓住了母亲生命的希望的女孩,和一边面色充满了喜意,似乎……又并非是对自己生的喜意的妓女。
老人突然觉得。
自己画了无数张的画,可对于人世间的喜怒哀乐,爱憎别离的认识。
画在纸面上的又是那样的浅薄。
那不过只是激流上翻涌的,浮光掠影般的几丝泡沫而已。
他得到了几丝泡沫上在天光下的倒影,就自认为画笔兼具了日的炽烈和月的凄清。
那些日日在大宅门里对着《画经》,对着《神仙谱》,对着美婢美酒,莺莺燕燕,古玩奇珍,切磋画技的公卿贵胄们。
每天又都在研究些什么呢?
不夸张的说。
论珍品之多,藏品之奇。
乾隆皇帝应该是人类上万年历史文明里,东西内外上排名第一的大收藏家。
仅仅根据《石渠宝集》、《清宫处密档》、《秘殿珠林》这些清代档案记载还原一二。
当时,光是记载各种珍奇的藏品目录,清宫里就有225册。
如今几乎件件都算是国宝,随便一件上拍就是亿元起步的宋代书画……不好意思,人家乾隆的仓库里,是论万来记数的。
光是宋徽宗一人的帝王画,他就搞了小一百张。
虽说历史总是螺旋上升的。
但整个清代的民间的古玩收藏质量。
远远不如宋、元、明三代。
这和清代的政治氛围,文字狱什么的,有些关系,但也没大关系。
可能乾隆一个人就要负绝大程度的责任,堪称人类历史第一只进不出“艺术品吞噬者”,“书画饕餮”。
唐太宗虽然也干过不少在民间搜艺术品的事情,还在长安大明宫外支了个摊,收所有王羲之的真迹。
然而李二同学好歹专一,人家只粉王羲之。
乾隆却是海王型的收藏家,啥都爱,跟个财迷的地主老财一样,见到好的就往家搬,听说哪里有好东西,就写封旨意让征上来。
持续六十年的暴风吸入。
能以一人之力,把一国的民间珍品几乎给完全吸空了,堆了上百万件藏品。
这事儿离谱程度在整个美术史上都空前绝后。
前无古人,估计也很难很难后有来者。
很多人对清代皇室的豪奢、排场和财富的独占欲是没有概念的。
什么美第奇、路易十四、洛克菲勒、罗斯柴尔德、保罗·盖蒂,这些被后世津津称道吹的牛逼轰轰的大收藏家族的藏宝室。
要是让乾隆瞧见了。
也只配让爱新觉罗·弘历同学挖着鼻屎,嘲讽一句,什么乡下人,然后再随手写封折子抱走。
恰如末代皇帝溥仪对写《红楼梦》的曹雪琴那句“皇帝的金锄头”性质的经典评语——
“这书写的哪哪都好,就是太小家子气,很有违和感。什么元妃省亲,这出行的排场,还没有我哪怕退位以后,去颐和园里轻车简从的散散心,跟随伺候的太监宫女的零头多。”
乾隆肯定和他心心念念的宇内海外天下第一“十全老人”差之甚远,但如果说是无所不收的宇内海外天下第一“十全收藏家”,倒还真未必有什么问题。
然而。
就算是坐拥宇内最好的艺术收藏。
每天下一朝回宫,就带着大太监,小太监,跟个印刷机一样关门缩在御书房里“哐、哐、哐”的狂盖章。
盖了整整一甲子。
又到底盖出了什么玩意出来了呢。
对着佛画谈众生八苦,对着道教的神仙图谈清静无为,对着《寒驼残雪图》谈荒寒枯寂,对着《流民百生图》谈民生多艰。
可在大臣们“慈悲慈悲不过于君上”的欢呼谄媚声中。
高高在上的人间帝王,又真的懂什么叫众生八苦,什么叫清静无为,什么叫荒寒枯寂,什么叫民生多艰?
宁愿在歌舞丝竹的茶酒会上,一边用二八美婢的胸怀暖着手,一边浅吟轻唱“百泉冻皆咽,我吟寒更切。”,斟酌着古人的遣词造句。
却不愿意走出炭火温汤之外,看一看路边冻死的枯骨。
叶公好龙,缘木求鱼,坐井观天。
不外如是。
老画家那么清晰的感受到,在呕心沥血所创作的书画上的苦痛,在真实的至苦至痛面前,都是苍白无力的。
女儿的笑容,和母亲的笑容,这样的意义深邃,又此般的复杂不同。
既是顾恺之再世,吴道子复生。
恐怕也无法去刻画这般浓烈的情感之一二。
“以心写心,以血写血,试问古往今来,又有几人能够做到呢?”
老人在心中默默的对自己说。
“真是不一样的。”
他忽然抬起头,像对身边的护卫,像是对那个妓女,像是对曹轩,又像是对他自己,用斩钉截铁般的声音说道。
“治,能治好的。”
他招手喊来曹轩,然后对旁边的妓子母女说道。
“去治病,带她们去搬个地方住,这其间的一切开销,都请挂在我的账上。”
嘭!
舞女抱着女儿跪在了地上。
“Herr,erbarme……”
她是流忘于此的逃难者。
在魔都生活了许多了年,可在此时此刻,好像暗淡生命中的一缕奇迹之光出现在身前的时刻,她还是下意识的说起了母语。
老妓似乎是在祷告,又似乎是在感谢,对着曹轩和曹轩的老师,一个头又一个头的磕在地上,磕的额头青紫。
老人家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
此刻,也无需听懂语言。
以心映心。
一切语言都失去了重量。
他只是拉着曹轩,避开了这对母女的叩拜,反过来一揖到底,然后也没有再乘坐黄包车。
师徒两个人,就牵着手。
仿佛这里的居民一样,感受着脚下污泥的重量,一步又一步的沿着巷弄走去。
“来沪上一趟,没有买到想要的洋唢呐,不失望?”
老人忽然问道。
“是萨克斯。”曹轩认真更正道,他的语气像是一个大人。“失望,不后悔。”
没有什么乐器吹奏出来乐曲,要比一个人的生命更加重要。
“你只能改变这一对母女的生活,这样的事情,在这座城市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在四万万同胞之中,也在每时每刻,都在发生。不觉得无力么?”
“我只有这么大的力气。”曹轩说。
“那如果有一天有了更大的力气?走到了更高处。”
“那就救更多的人。”
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
曹轩听出了老人话语的意思,想起了半月前的晚上,师父对他满含期望所说的话,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
“抱歉,老师,我没有画出你想要的画,我在沪上也搞的一团糟。让您对我的画失望了。”
“不。”
“您不失望么?您刚刚还说过我的性格难当大任。”
“不,我的意思是,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老画家摇摇头。
“前些天,我对你说了‘观世音菩萨’这五个字,你知道这五个字应该作何解么?”他轻轻开口。
“像个字迷一样,我没在听过的经书里找到答案。”曹轩摇摇头。
“不,这不是经文,它本就是字迷。”老先生笑笑,“这不是我的话,是我几年前和叔雅写信,我问他,在他看来,什么样的人才能担当的起泱泱中华,下一代的文艺传承者的重量。他给我的回信上,就写了这五个字。”
叔雅是民国时期,国学史大家刘文典的字。
刘文典很受陈独秀的赏识,担任过孙中山的秘书,在安徽大学当校长的时候。
传说曾因为老蒋要他交出学校里的我党进步学生,一个回旋踢踹在了老蒋的肚子上,差点被老蒋给毙了。民间小报传说中,还有“一个鲤鱼打挺,一脚蹬在老蒋裤裆上”的版本。
有民国第一狂士的名头。
此时正在清华大学,任国文系系主任。
“我也想了很久,才搞明白,这就是一个字迷。所谓观世音菩萨,所谓观既是观市井百态,知众生疾苦。世,既通世故人心,准确的把握喜怒哀乐。音,既无论写文作画,都要讲究音韵节律,如高山流水,清澈动人。最重要的则是最后的菩萨两个字,即为要有救苦救难,关爱众生的菩萨心肠。”
第五百一十七章 职业三阶
1923年4月。
日本作家村松梢风抵达上海,做为一个中国通,汉学迷,他想要看看那是否是他“梦中的古典”国度。
餐馆、茶馆、戏园、酒宴、舞会,赌桌、风月场。
妓女出局、马车飞驶、飞车拥丽……在见识了沪上的一切后,两个多月后回国,村松梢风提笔写下了一篇关于沪上的著作。
在文集的序言里,他写道:“我晕眩于它的华美,腐烂于它的淫荡,在放纵中失魂落魄。我彻底沉溺在所有这些恶魔般的生活中。于是,欢乐、惊奇、悲伤,我感到一种无可名状的激动……”
当后世学者回顾整个二十世纪初期,呐喊与彷徨共生,革命与绥靖并存、天使与恶魔互相殊死角力,时局波谲云诡,大师群星璀璨的文艺界,那些众多代表性的名字之时。
人们一定会记得鲁迅,会提起高尔基,会想起卡夫卡。
会对弗吉尼亚·伍尔芙的女性写作津津乐道,甚至会对汉斯·萨克斯的诗歌在二战德国文宣机器中起到的作用而争论不休。
但已经很少会有人再提到村松梢风的名字。
他的一生的经历,都逃不过“二流”四个的概括。二流小地主的出身,那個年代日本文化界能出头的人都不穷,却和太宰治这种超级富二代或者三岛由纪夫这种初恋甚至是后来的平成皇后的华族贵公子没有任何可比性。
成就不高不低,思想称不上好,写过以川岛芳子为原形的畅销,却又坏的不彻底,甚至他本人也被疯狂的日军军宣机器,列入了军国主义者大肆挞伐的对项。
二流作家在过着二流的人生。
哪怕在同时代的日本本土,也有大正年代的芥川龙之芥,稍晚些的川端康成这种讨论度远比他要高的多的文化显学。
人们已经几乎忘记了“村松梢风”是谁。
不过,
至少在很多很多年里,人们会一直都记得,他在写给出版社的信里,对沪上这座城市的新奇概括——魔都。
既为魔都,并非魔鬼之都,而是魔幻之都。
人人皆是两张面,事事皆是两张皮。
有人明哭实笑,有人明笑实哭。
有人嘴上喊着“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却私下里做了卖国求荣的大汉奸。有人大字不识,一言不发,就那么沉默的扛着枪走向战场,然后沉默的死在战场,成了无名的白骨。
老人只觉得很悲凉,很羞愧。
高等洋人,低等洋人,高等华人,低等华人……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割裂,迷幻而不真实,似乎连卖洋布的店铺,都觉得自己比卖土布的小贩,来得高人一等。
真讽刺。
可他这样的士大夫,老文人,画坛圣手,不一样是这个割裂社会的一环么?
喊救亡图存,从清朝喊到民国。
爱国么?
当然爱。
但当一个沾满污泥的可怜老女人跑过来拉他的袖子的时候,第一反应依然是厌恶和想要呕吐,是想要把她赶开。
平时袖手谈心性,临难一死报君王。
两百年前孔尚任对于南明空谈士人的讽刺,至今想来,仍然让老人觉得心底发寒。
“观世音菩萨,观世音菩萨。你的老师这一生,最多最多,不过就是做到了前面的三个字,开眼观了世界,通了人情世故,节律技法也做的马马虎虎。这三点你都没有在画上表现出来,所以你的表现我不满意。但你做到了‘菩萨’两个字,所以,你要比我强。”
“强的多。”
老人摸了摸曹轩的手。
“这是我这样人的局限性,我不如你。”
“你有一颗赤子之心,只有真正的慈悲,真正的大爱,才能弥补社会的裂痕。只有真正愿意走到泥泞中去的人,才能救这个国家。小轩,因为你有一颗赤子之心,所以伱画的好不好,得罪没得罪上海王,这些事情在这一点面前,都已经完全不再重要了。”
“画不好,就慢慢来,缓一缓,慢慢画。”
“得罪了上海王?今天你能让四周上百位围观的市民为你喊好,让懵懂的女童为你喜悦,垂死的老妓为你落泪。如果有一天,你能让万万名国人都为你喊好,让天下孩子都为你而笑。那么,就算你得罪了一百个上海王,一千个上海王,在无限的呼声中,也不过是像是牛尾驱赶苍蝇一般将他抽飞。”
“这里是中国人的中国。”
老画家拍了拍曹轩的脑袋,认真的说道:“当你把钱全都放过去的那一刻,你已经就是我的接班人。”
话语落下。
顾为经身前的世界,在此刻定格。
像是倒卷的胶片,一切在疯狂的闪回,整个记忆中的世界,仿佛是烧化的香灰一般,城市,街巷,江水,众生,一切都在飞散如烟。
只有一双双眼睛,变得越来越亮。
抱着男友的苏小姐的眼睛。
看着行军战士们的旁观百姓的眼睛。
握着钱包时的小女孩的眼睛。
听说“能治,治的好”时老妓的眼睛。
以及拉着曹轩手,说出你就是我的继承者时,老画家的眼睛……
甚至远远不止这些。
记忆仿佛似是盘绕老树上被好奇童子抓扯拆分的藤蔓,不断的旋转,分解,形成向着四面八方延伸的细枝。
越变越淡,也越变越多。
不同的时空在此刻交汇。
儿时的曹轩,青年的曹轩,中年的曹轩,花甲老人的曹轩——
在身前的世界逐渐化为烟尘的时候。
顾为经远远望见了,曹轩穿着笔挺的西装,手拿一只公文包,站在南法连绵的紫色薰衣草田之中,对着身边的健硕的秃顶老人问道,“巴勃罗先生,请问,什么是艺术呢?”
“艺术,即是随心所欲的爱。”
那位大概是正处在田园牧歌时期的晚年毕加索,指了指远方的田园里,正在草地上奔跑的情人,抬起亮晶晶的眼睛,用法语回答。
顾为经还看见了。
另外一个曹轩同样站在田野里。
只是烈日当空,他的裤角高高挽起,抓起了一把麦穗,和旁边一名顾为经都从未见过的年轻学生以及另一名和曹轩同样的装扮,靴子沾满泥土的下乡技术干部说了些什么,然后把麦穗交给旁边的老农。
农人把脸埋在麦杆间,深情的嗅了嗅,然后才抬起头,朝几人竖了个大拇指。
眼神中带着质朴的笑意。
……
“要决堤了,下游的村桩还没有转移,快,我们要死守三十分钟。党员骨干下水固堤坝。”
浑浊的涛涛江水之中。
曹轩看见一个又一个穿着军绿色米彩裤,橘红色救生背心的小伙子们跳下水,他们站在几乎齐腰深的泥浆洪水中,手拉手的组成人墙。
多日以来,又是泡,又是晒,脸上全是暴了的粗皮,皮肤黝黑的像是枯裂的松树。
被水流冲的前仰后合的身体,却也像是松树一样挺拔。
一双双年轻的眼睛,坚定的吓人。
……
往后九十年。
十双,百双,千百双不同的人眼睛,汇聚在一起,最终汇聚成了眼前莲花座上菩萨慈悲的双眼。
鲁迅在《野草》中说。
我将向黑暗彷徨于无地,我将独自远行,不但没有你,并且在没有别的影的黑暗里,被黑暗沉默。
我不布施,我无布施心,但我居布施者之上,给予烦腻、疑心、憎恶。
但鲁迅也说——
于浩然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
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这千百双眼眸所汇聚而成的莲花座上的菩萨双目,或许便是年轻的僧侣口中的佛性,话语中所讲的禅心。
但在见识到了这一切以后。
顾为经更愿意换一种更为简单的说法,无关宗教的说法。
那便是希望。
在书画鉴定术消散的那一刻。
天边最后一抹红日的余晖恰好落在菩萨双目之上,如幽幽的火光。
顾为经长久的和那双眸子对视。
不过是刹那,刹那便是世界的生灭。
真奇怪。
在经历了那样漫长的一息之后。
顾为经首先想到不是曹轩这幅画所蕴含的精妙笔法,他竟然想起了那幅《雷雨天的老教堂》的油画。
那幅油画上,跳跃燃烧的烛光。
对于脚下的土地,那位女画家不过是一位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的旅人,可她在大雨之夜,和那点彩虹般的烛霞对视片刻。
是否也仿佛圣诞的雪夜,划亮火柴的小女孩一样,在摇摇不定的火光中,看到了关于未来的希望?
雷雨天间烛光,众生相前的佛心。
顾为经画了那么久,临摹了无数遍,直到此刻,他才恍然惊觉。
或许。
它们不过都是相似的事情。
“我完全不懂中国画,但画法不局限于一种,佛法也不局限于一地。”
“千人千法,千佛千面,但千面一心。以心观心,而后心心相映,而后触类旁通。”
耳边似乎又回响起了那位大和尚对他所说的话。
没准。
这就是所谓的触类旁通吧。
美好的寄托是共通的,希望也是共通的。
【恭喜您,油画经验已经达到(9999/10000),已经激活油画破境任务。】
破境任务——
【油画,以色彩和明度,蕴藏着万千世界的技法。但技法,并非只是以为着握笔时,在图上所涂鸦出的那一笔一画。优秀的技法要求一双稳定的手,但伟大的技法,一双颤抖的手,也无伤大雅。事实上,随着年龄的增长,人们的视力会衰老,握着画笔的双手,也同样会变得颤抖不休。但许多真正伟大的作品,都是在艺术家的垂暮之年所完成的。此间技法秘诀不是使用画笔的秘诀不是使用画笔的诀窍,而是转化情感的彻悟。】
【任务内容:用画笔的火焰,照亮生活的喜怒哀乐。体悟一幅大师级别的油画作品中,最蕴藏着最深层次的喜怒哀乐,进行一场跨越空间的色彩之舞。】
【备注1:你看的越深,你离艺术的距离,也就越接近。赤诚之心可以驱散所有眼前的阴霾。】
【备注2:该任务状态为“已跳过”】
弹出的系统面板上页面内容顿了顿。
金色的“已跳过”的醒目标志在页面里停留了片刻。
下一秒。
整个有关油画破境任务的系统界面,就像被点燃的纸张一样,化为了彩色的飞灰。
叮的一声。
系统弹出了全新的提示。
【恭喜您,大师之道已在身前,您达到了油画Lv.6职业三阶。】
【恭喜您,顾为经先生,由于您不通过系统任务,自行悟通瓶颈关隘,系统将会为您提供相当于下一阶段(Lv.6职业三阶)总经验值20%的自由经验值,以作奖励。祝您好运。】
【叮,自由经验值+10000点!】
【叮,当前油画经验值:Lv.6职业三阶(36/50000)】
各种各样叮叮当当的系统提示音,在耳边如同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在脑侧响成一片。
虚拟面板上像是瀑布一般,不停刷新着新的消息。
顾为经感受到,似乎眼前的世界,幕色下寺庙里鳞比栉比亮起的灯光,身前笼罩在黑色中的壁画,似乎一切都和刚刚没有改变。
又似乎一切——他对那些色调的微弱变化的把控,对金泊在空气中所流淌的质感,都辨识的更加纤毫入微。
“是心理作用么?”
顾为经在心中想。
自己跑过来是为了专门想要获得中国画技法的提高,并搞明白素描的破境任务应该怎么去做的。
结果忙活了一圈。
油画技法却率先达到了职业三阶的水平。
这触类旁通通的还蛮厉害的。
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的典范。
唯一稍显美中不足的是。
应该是书画鉴定术所激活的限定任务,同时只能存在一个的缘故,拆解鉴赏这幅《礼佛护法图》,没有像拆解鉴赏《煎饼磨坊的舞会一样》,给他带来新的附带额外任务。
不过,
今天的收获已经实在太多了。
顾为经也不强求其他,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系统虚拟面板之上,关于这幅《礼佛护法图》的数据——
【名称:《礼佛护法图》】
【技法:丛·画圣】
【情感:妙笔生花(圆满)】
和雷阿诺的作品只是短暂一扫,就昏了过去不一样,系统面板上几乎显示出了关于《礼佛护法图》的所有完整数据。
第五百一十八章 老杨的庄稼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这幅画并非是寻常大师的水平,而是和那幅法国美术馆的珍藏印象派一样,面板上出现了“画圣”这个评语。
只是《礼佛护法图》的这个画圣,字体是淡黄色,似是马尔代夫群岛上那些游客喜爱的浅白沙滩的颜色。
前面还有一个额外“从”的符号。
如果没有搞错的话。
顾为经记得,在他从破碎的塞纳河畔的街景画面前晕倒的那一瞬间,系统面板上给予的《煎饼磨坊舞会》的评定的只有“画圣”两个字。
而字体那种融金般的色泽,绚烂的恰似西边的落阳。
顾为经不知道都是“画圣”,为什么系统面板上给于曹老和给雷·诺阿的评语有所不同。
从,从属。
有次一等的含义。
所谓的“从·画圣”,大概就和从一品,同进士,如夫人差不多的意思,在系统面板的评价标准来看,画面整体上已经达到了超凡入圣的杰出层次。
却有什么地方和真正的画圣相比,依然略微逊色一筹。
所以用通俗的说法——“享受画圣级待遇”。
“不知道,是否是因为雷诺阿的画法,是他在传统油画基础上开宗立派,所开发出的独树一帜的印象派新画法。而曹轩的笔法路线,依然是有清一代的传统书画体系的缘故?”
顾为经不了解系统的认定标准是什么。
“画圣”这么牛气的两個字,离他这样的小卡拉米画家过于遥远。
想要了解的详细,暂时无异于以管窥天。
他将这些事情估且都放到脑后。
准备回家后,再研究研究新升级以后的油画技法效果。
顾为经瞧了眼已经完全黑下来的天色,又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觉得差不多到点了。
他今天晚上出来主要是为了和人见面。
仅是顺便把地点约到了大金塔这里。
顾为经拿出手机,打开了微信,选择了那个头像是卡通版带着墨镜酷大叔的联系人。
他把手机拿到嘴边,按住语音消息。
“我在这儿等您了,您到了么?”顾为经对着麦克风说道。
“在呢,在呢,顾老弟,晚饭吃了嘛!”
他还没把这条消息发出去呢。
欢快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一个壮硕英挺的中年大叔就分开了人群,朝他走了过来。
他穿着冲锋裤,上衣被对方的宽阔的胸肌牢牢箍在身上,把半截古铜色的小臂和维度比的上普通人小腿的半截大臂完全坦露在外。
明明走休闲风格的短袖文化衫,却被那过于健美的身材,穿出了近乎于紧身衣一般的效果。
用《水浒传》施耐庵的笔风来形容,便就是:“身躯凛凛,相貌堂堂。一双眼光射寒星,两弯眉浑如刷漆。胸脯横阔,有万夫难敌之威风……”
真是好一条帅大叔。
在男性人均身高只有一米六几的缅甸。
他从人群中走出的气势,真有英雄武松肩扛老虎,横行于闹市的气势,引的四周人群频频侧目。
只见气势凛然的“武松”两步走到顾为经的身前。
酷酷的一伸手,一侧身。
挺着富态小肚腩的老杨杨老师,就从他的背后露了出来。
“顾老弟,顾老弟,可算又见面了,你是不知道,曹老爷子对你的评价有多高呐!这次可是特地让我过来送一躺东西,当真当真是……”
老杨一出现,就像见到亲人了一样,握住顾为经的手上上下下的摇晃。
注意到顾为经看向一边壮汉的眼神。
老杨就拍拍对方的后背。
“诺,你跑旁边去歇着,别耽误我和顾老弟聊天。但也别跑远了哈!”
他朝旁边的小树荫一努嘴,然后拍着大约有A罩杯的小胸脯,对着顾为经解释道:“保镖,保镖啦。听说这段时间,缅甸越来越不安稳,新闻越看越闹心。宰相门前三品官,你杨老哥是曹老爷子的助理,怎么也算是重要的文化人士对吧。得对自己好一点,万一有人看上咱的身子,被人绑了咋整!你说对吧……”
很多第一次谈商务合作的品牌方客户,先加上了老杨的微信,再见到曹轩助理本人,然后再用力,努力,使劲的看看那张帅大叔的卡通头像。
嗯,怎么说呢?
很艺术,很卡通……也很幻灭。
在俊男美女云集的上流文艺界。
讲道理,多么优雅,多么贵气逼人的主,都不少见。
但能土到老杨这种地步的,反而很有难度。
约莫可能是一对艺术组合的文气是守恒的,曹老爷子有多么儒雅,老杨就有多么的土狗。
这和身材有关系,也和身材没有关系。
无数顶流级别的时尚刊物《FUDGE》,《时尚巴莎》,或者油管,TIKTOK上百万粉千万粉的穿搭博主,都往往会反复强调一个观点。
没气质和胖不一定非要挂钩。
没气质和丑也不一定非要挂勾。
土气与否大多数情况下,往往是穿搭决定的。
胖人也可以有好衣品,丑人也可以有气质,甚至可以有很多粉丝,顶多顶多在INS上被调侃两句“虾男,虾女,去头可食”也就罢了。
论胖,酒井一成可比老杨胖多了。
老杨不过是有将军肚的普通中年人,酒井大叔都滚成球了。可人家超有气势的,有整套的穿搭Style,在日本甚至还有自己女粉丝团。
四十岁的人了,甚至还有妈妈粉。
然而杨老师站在那里,就是这个观点的鲜明反例。
他是真的土狗。
公允的说。
天天在上流艺术圈层里打拼,出入各种明星云集的艺术展,晚宴,酒局。能够谈合作的多是顶奢大牌,老杨既不缺钱,也真的不是那种完全没有范儿,跟老大爷一样一件套头衫四处晃悠的人。
他已经很努力的建设自己的外表了,而且衣服的选择也满潮的。
甚至有专门做过形象设计,还和那种一个劲儿穿大牌,范思哲、Lv、阿玛尼,啥有名,啥贵,就往身上堆的暴发户性质的穿搭路数真的不一样。
他明显是有自己的想法的。
那个卡通头像,就是艺术团队给老杨设计的。
迎接伊莲娜小姐光临的那次,为了凸显自己的男性气质,老杨走的是英伦剃刀党的“浴火黑帮”式的拽酷风,穿了一件味道特别大,硬的仿佛能挡冲锋枪子弹的油蜡外套,就为了凹造型。
结果穿出来整的跟tmd的掉毛吉娃娃似的。
安娜家里养的那条叫奥古斯特的大狗狗,都比老杨有气质。
曹老这才把他指挥到仰光。
因为仰光过来要坐长途飞机,老杨特意选了一件这两年很潮的户外风的青绿色始祖鸟MOTUS系列运动型Polo衫。
戴着一个黑色的圆墨镜。
再加上脖子上顺便挂着的刚刚纪念品商店买的松色嵌翠的开光项链,这身形头成功把他脱离了“吉娃娃”的形象。
从头到脚看上去,就像是——
泰国虎纹蛤蟆。
他的聊天头像和他本人一对比。
此间差异,大概……仿佛梁朝伟饰演版本的练蛤蟆功的欧阳峰,和真正的癞蛤蟆的区别。
伊莲娜小姐是穿什么都美令人心颤的天生衣架子。
杨老哥则是穿什么都油的令人心颤的天生土狗。
老杨到底为什么能这么土,把昂贵的大牌穿出十块钱老头衫的感觉,这简直都像是一个未解之谜。
顾为经望着老杨,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他从来都不是外貌协会的成员。
老杨虽然油滑,但是待人接物也是很有本事的,给他的印象不差。
只是老杨带着他特意雇来的魁梧保镖,一起在广场上溜达过来的既视感实在太强。
太像了。
实在太像了。
竟能如此相像。
这简直是打虎英雄武松带着他哥出街了啊!
大郎同学很显然对外人看带他时,脑海里想的是什么一无所知。
在顾为经看着老杨的时候,老杨也在偷偷瞥着他。
小眼睛叽里咕噜的转了两圈,顺着刚刚特意提起的话题说了下去。
“是挺乱的哈!住着不太安稳吧。”
“仰光还好,但时局确实不稳定,不过也不差这两个月了,上大学也就出去了。”顾为经点头。
“是哈,是哈。”
老杨跟着一个劲儿的点头,“顾老弟,我记得你想上的是英德文化中心挂名下属的那个汉堡美院和皇家美院双学位的大师计划项目,对吧?”
“是的。”
“嗯呐,顾老弟,你可能不清楚,你的水平肯定没的说。不过这两年无论是汉堡美院,还是皇家美院它们的内部计划,都对整个东南亚的招生数量缩紧了。”
老杨微微的叹了口气。
“皇家美院整个泰、缅、越三国,加起来可能也就招个五六个学生。汉堡美院本来规模就不能和皇家美院相比,体量更小了,招生名额更非常有限哈!伱知道吧。”
老杨忍不住拉了一下他手里拿着的那个公文包。
对着顾为经微微有点傲气,也微微有点得意的昂了昂下巴。
那小表情——酷似等人撸毛的吉娃娃,或者等饲养员带着胶皮手套,一摸一蹦跶的癞蛤蟆。
老杨跑过来,一见面就提这事儿。
当然不可能是为了要挟顾为经。
他要想在申请材料之类的地方做手脚,偷偷摸摸风清云淡的就给做了。
拿到台面上说,手法实在太低级,老杨根本不屑为之。
再说。
招生名额如何的缩紧如何?
就算招生大门完全关闭了,以顾为经如今的人脉,他也有办法像神笔马良一样,自己画上一扇门,拉门进去。
既然如此。
那么恰恰相反,老杨一见面开口就提这件事,是跑过来特地当面献宝卖人情来的。
曹老嘴上的别帮他,以老先生所表现出来的对他的看重程度。
退一万步说。
到时候人家万一师徒两个齐乐融融,相谈甚欢。一转眼,发现学校没发offer,尴尬了不是?
最后责怪的还不是他杨老师。
咱当助理的,就应该要把问题考虑到前面。
为了把这个人情做实。
老杨特地没走曹老的门路,在汉堡美院里忙活了一大圈,搞了两封校董,一个终身教授的推荐信过来,带在公文包里。
开口嘛,开口嘛,觉得有困难就开口和我嘛!
来,不要羞涩。
把心里话大胆的告诉你杨哥。
一开口,咱杨哥就给全你办的妥妥的了。
这种卖人好处的事情,老杨从来都不嫌苦不嫌累,不嫌麻烦,干的乐此不疲。
干助理,混经纪人圈子。
归根到底,干的是什么?干的是社交,混的是人脉。
每次看到大家感动的眼神,崇拜的小表情。
老杨都觉得自己好棒棒。
仿佛老农站在自家一亩三分地着壮成长的“人情田”之前,耳边听到有无形的金币落到袋子的声音,感受着一种丰收的喜悦。
“有长辈给了我推荐信,应该搞定了。”
“有困难没关系,这点小事情我已经……咦?你说啥。”
老杨下巴抖动了一下,忽然不喜悦了,侧过头瞧了顾为经一眼,然后又猛的瞧了好几眼。
好像看一只不愿意乖乖跳到田里来的小麦苗。
“推荐信啊?有问题么。”
顾为经疑惑的问道。
“酒井一成的?”老杨用力的挑挑眉毛,还想再抢救一下他的庄稼地。
“不是。”
“哎呀,顾老弟,你不太了解情况,就算是酒井一成的推荐信,也未必一定有特别好的效果。你要是只想上个汉堡美院问题不大。但是嘛,听杨哥一句劝,上大学可马虎不得。既然上,咱就应该要上个最好的。能拿两个学位证,干啥只能拿一个呢?人家皇家美院,可是世界四大美院之一呢。透纳、赫斯特的母校,多威风啊。再说,你还得从头读德语预科,大师项目可是全英文授课的,连提交语言成绩单都用不到。”
老杨摸挲着下巴。
“酒井一成当然牛逼。但这毕竟不在日本人的一亩三分地里不是?整个门采尔——透纳项目,也就三十几个名额,两个学校分。还有雕塑系,设计系,乱七八糟一大堆其他方向的人,僧多肉少,好多有门路的人都盯着呢!你是不懂,酒井一成再如何牛气,可现官不如现管,这种招生的问题。终归还是拜托本校的老师,最放心的。”
第五百一十九章 礼物到手
“是这样的,所以据说是柯岑斯先生写的推荐信。”
顾为经点点头。
“柯岑斯,哪个柯岑斯。叫柯岑斯名字的人多了去了。我能想到的,可能只有两个柯岑斯够这个分量。”
“难道是学校的那个教水彩的萨缪尔·柯岑斯?总不能是摆在伦敦V&A画廊里那個,从墓地里半夜爬出来给我写了封信,又躺回棺材里去了吧(注)。”
(注:这是一个美术行业的同名笑话,英国水彩画的奠基人,18世纪维多利亚年代的水彩大师,也叫柯岑斯,地位相当于英国版的门采尔。)
老杨讪讪的笑笑,心中抱着最后一丝希冀。
开了一个半真半假的玩笑。
“老弟,可千万不要被人给忽悠了哦。有些留学中介,就可喜欢搞这种李鬼换李逵的把戏了呐!随便找一个和国际大师名字相近的野鸡画家来忽悠家长的钱。他们可不像是杨哥那样办事成熟稳重——”
“萨缪尔·柯岑斯,据说他是所有汉堡驻校艺术计划的负责人,应该是这个项目的直属领导,人家说是只要给招生办公室发个邮件,把材料提交一下就可以了。”
顾为经见老杨话说的郑重其事,也有点拿不太准。
迟疑的问道。
“是这样的么?”
“哦,嗯嗯,哈,是哈。”
老杨眼睛瞪圆油油的下巴抖了一下。
然后又抖了好几下。
那种几分惊诧,几分难以相信,还有几分委屈巴巴的小神情。
仿佛被人撸成残花败柳的吉娃娃,或者蹦跶着蹦跶着,忽然被饲养员一把凌空攥住的大青蛙。
“你确定是他的推荐信,就行。”
杨老师念叨了一下,用力抽了抽鼻子。
恍惚之间。
他仿佛看到有人背着小筐,带着小锄头,站在他的小庄嫁地里,“哐”的一下,就把他的小麦苗挖走,揣在背篓里,潇洒的扬长而去。
他的小麦苗!
翠乎乎,绿油油,刚刚发芽,已经施施然浇好了农家肥,就等茁壮成长的辣么大一只小麦苗!
说抱走,就抱走了。
老杨觉得包里装着的努力搞来的东西。
倾刻间。
就索然无趣了起来。
和校董饭也吃了,招呼也打了,笑也卖了,黄段子也讲了。
就和你杨哥玩这套?
围绕着庄稼用力施下的农家肥,是充满养分让人喜悦的黄金,可庄稼被人给抱走了……那他奶奶的剩下来的不就成屎了么!
老是这样……老是这样。
上次看上的那幅《紫藤花图》是这样。
这次跑过来屁颠屁颠搞到的推荐信也是这样。
每次老杨把一切都计划的棒棒的,结果临了临了,就这样当面被偷了家。
翠乎乎,绿油油的小庄稼没了。
但老杨觉得,似乎物质又没有消失。
有翠乎乎,绿油油的东西出现在了自己的脑袋上。
“坏人,都是大大的坏人!一个个全跑来抢咱老实巴交的老杨的东西!他们的良心不会痛么!”
老杨在心里一个劲儿的嘬着牙花。
“呃,在这上一柱明天的头香,要多少钱来着哈?灵嘛。似乎里面是供奉着佛祖舍利,和长安的法门寺一样的对吧。”老杨忽然出神的问道。
“嗯?”
顾为经愣了下,不知道为什么刚刚还在提及申请大学的事情,转眼间就跳到了烧香拜佛。
他微微摇了摇头。
“不太清楚。具体您可以去问问旁边的僧人,本地人都很信这个。但似乎和东夏的礼佛方式有所不同,这边更讲究贴金一点……您有事么?”
“没事,贴金就贴金,到时候我自己去问问就行。”
老杨摸了摸额头上最后几根代表中年男人尊严,坚守发际线的发丝,若有所思的说道。
他已经下定决心。
鉴于三天两头被人偷家,老杨觉得有必要给自己做个法事,转个运啥的。
“诺,这个给你,顾老弟,这是曹老爷子特地让我专程送过来的。对了,如果上大学那里有什么问题,记得随时和你杨哥说哈。”
老杨打开手里的普拉达公文包。
老杨没有去拿那几封打印出来的推荐信。
他也是顶级的艺术人士,助理中的打工皇帝。
就算是一只吉娃娃,也是有傲气的吉娃娃。
伸着脖子让你撸,你不撸,咱还不给撸了。
有了萨缪尔·柯岑斯这种项目直属负责人的推荐信,一些锦上添花没有分量的顺水情。
杨老哥看不上呢。
老杨一边翻公文包,一边偷偷瞥着小眼神打量着顾为经。
“能拿到柯岑斯教授的推荐信,很不容易吧,酒井一成也挺神通广大的。”
“倒也没很难。”
顾为经没解释,并不是酒井大叔给他搞到的。
他只是去瓦特尔的办公室里转了一圈,就抱着推荐信回来了。
“说谎。”老杨偷偷在心中撇了两下嘴。
这小子可以啊!
没想到这家伙路子这么野,人脉这么广,能搞到萨缪尔·柯岑斯的亲笔推荐信。
让自认神通广大,在艺术圈子里风骚的扑腾了半辈子的老杨。
心底都有几分不明觉历的惊叹感觉。
他知道这封信的重量,更知道这封信的难度。
现官不如现管。
如果可以随便让他挑,不经过曹老的话,老杨办这事的第一目标,可能也会是想想能不能走柯岑斯的路子。
很遗憾。
他做不到。
虽说整个艺术家群体中,能不卖老杨这颗油乎乎脑袋的面子的人屈指可数。
不巧。
这位柯岑斯,便是其中之一。
认真的讲,这并非是因为老杨的分量不够、人脉不够广,或者柯岑斯的地位有多高。
他的地位肯定很高。
不过当助理当到了老杨这个地步,只要不太过分。
很多人情往来,刷刷脸,卖卖笑,喝个小酒,伸出脖子来让别人撸两下,事就直接办妥了。
要真论名气,论身价。
顾为经随便点。
他要真的敢开这个口要推荐信,就算他翻的是达米安·赫斯特,或者拉里·高古轩的牌子。
杨哥还真的敢给你整回来。
这种事情,起到决定性作用的,其实是艺术家的个人性格问题。
混艺术圈,混到了一定高度,尤其是在大学美院体系里,评上了终身教授。
那么无论个人生活,还是职业生涯,都是“活神仙”了。
天庭上有喜欢串门社交的神仙。
就有喜欢一个人谁也不搭理,只喜欢缩在洞府里闭关的神仙。
高古轩、赫斯特,给人在媒体镜头里的形象,都是很酷很拽,很有性格,甚至是有些让人畏惧的高冷角色。
但其实。
性格决定高度。
能开画廊开到几十亿美元财富的大商人,能画画把自己画到天下第一的身价的大画家,没有谁是真正意义上的天煞孤星,六亲不认的精神病。
他们都是非常非常注重人脉往来,很会个人营销的主。
只要你有条门缝。
老杨就能靠着他那张油脸,笑过来,笑过去,把他的洞府大门给“油”开。
然而。
不得不说,艺术圈子里肯定有些人是在装疯,特意把“神经病”当成个人IP营销的一部分。
但也要承认——
有些人是他娘的真的疯。
不是什么随便去网上填两份ABCD的测试表,最后觉得抑郁了,焦虑了的那种,是真的带证上岗的精神病。
小脾气上来了,别说他老杨了,他爸爸的面子人家都不带搭理的。
就拿枣核空间的安雅女士和博格斯教授举例。
论身价地位,两人都是年轻的安雅,反而更高一点。
但安雅明显是一个比较世俗的人,对简阿诺,还是对简阿诺的私人助理都是彬彬有礼,言语带笑的。
换成博格斯教授自恋劲儿一上来。
无论私人助理怎么在心里狂骂傻逼,照样被这个六十岁的巨婴教授整的没脾气。
人家插画皇帝的助理,论职业地位,也没比他老杨差几分。
无欲无求者,天下无敌。
小助理算老几啊,博格斯是连布朗爵士的电话都挂的。
常言道,公务员只要不想评副科,伱就是副处。
想要开个展,想要去艺博会上卖画的博格斯教授是布朗爵士的乖乖狗。
可人家一旦看开了,对职业发展躺平了,不在乎多赚几套小别墅什么的。
他就是布朗爵士他爹。
博格斯不过是一个普通美院里的冷门方向的画家。
柯岑斯则是汉堡美院水彩方向的系主任,德国水彩协会的轮值主席,那是真的所向无敌的艺术神仙。
他只要不想给面子,抽起风来,校长跑过来亲亲抱抱举高高,都搞不定的。
恰恰这位爷就是比较喜欢抽风的主。
当然他和博格斯抽风的方向不太一样。
博格斯的性格缺陷属于自恋症性格的大巨婴一只,而萨缪尔·柯岑斯则是非常孤僻,非常不爱说话,远远看上去甚至有些羞哒哒的。
但千万别开口,看见这张脸时懂行的话,你最好赶紧跑。
因为只要一开口,就必定非常尖酸刻薄,喜欢挖苦人。
很难想象。
那么干瘦干瘦的老头子,喷起人来,就跟超级赛亚人变身了似的。
曾创造过喷的整整一个小班,在艺术教室里低头抹眼泪,抽泣了足足三个小时,搞的一位校董家的闺女,转天就退学了的彪悍战绩。
校董的滔天怒火和家长们如海一样的投诉信,都没有能够成功辞退掉这位德国国宝级的水彩画家。
校长只是捏着鼻子,像供祖宗一样把他请去负责驻校艺术项目去了。
人家照样在校院里我行我素,以古罗马热爱戏剧和艺术却极为残暴的暴君“尼禄教官”为外号,骂的学生哭爹喊娘,喷的人仰马翻。
汉堡美院江湖传言。
如果你碰巧报了柯岑斯的课,你最好的选择是,祈祷还来的及退课。
次一等的选择是口袋里带着西酞普兰(一种抗自虐的精神药物),走进教室。
老杨一想到萨缪尔·柯岑斯那张老僵尸一样的脸。
他头顶上那两根毛,就在风中颤抖了几下。
他更宁愿带着铲子连夜飞去英国,到伦敦国家墓地里把另外那个柯岑斯连夜刨出来写推荐信。
人何苦自己为难自己呢!
他在公文包里翻了一下,最后在内侧的夹层口袋里,找到了一个被丝绸布缠的很紧的小包裹。
老杨握住包裹,先伸长脖子,四处扫了两下。
确定没有人发现后,才警惕的跟黑道地下交易一样,偷偷把小包塞给了顾为经。
“诺,拿好了,曹老让我特别跑一趟,就专门为了给你送这个来,看一眼吧,但现在别取出来,回家再收好。”老杨努努嘴。
“特别贵重?”
顾为经见老杨神神秘秘的奇怪样子,不由得郑重的问道。
“是很贵重,听说是个古董呢,但主要是因为那是一个十字架,你约到这种地方来见面,我有点害怕被人打。”
老杨很诚实的回答道。
递过小包,然后双手合十,朝着不远处金色的宝塔拜了拜:“阿弥陀佛,佛祖保佑,无意冒犯哈——”
顾为经打开丝绸小包,果然看到了一件漂亮的十字形首饰。
虽然只是夜色下随意看了一眼,顾为经也不是很懂这些东西。
可仅仅看着上面细密的雕刻,古朴又大气,黄金铸造却不显得俗气的造型。
他就知道,这应该不是个凡物。
“这是——”
“听说是几百年前一位差一点就当上教皇的罗马教庭枢机国务卿红衣主教的东西,人家伊莲娜家族家传的配饰。”
“那位安娜·伊莲娜小姐,你知道吧?前段时间,曹老不也去参加欧洲美术年会去了么?结束完,正好伊莲娜女士跑去采访曹老。”
老杨开口解释道。
“双方聊的很投缘,那位伊莲娜小姐恰巧非常喜欢你所送给曹老的那幅《紫藤花图》,采访完……”
老杨的心又猛的痛了一下。
他顿了顿,深沉的说道:“采访完,就把那幅《紫藤花图》给抱走了,伊莲娜小姐说,你那幅画,算是她学习中国画,赏析传统东方艺术的启蒙老师,就把这个作为礼物送给你。”
顾为经再看了一下手边的佩饰,更是愣了一下。
第五百二十章 爱与希望之盾
他身为侦探猫的出道插画,就是这位伊莲娜小姐给捧起来的。
完全没有想到,竟然这么有缘。
因缘际会之下。
连他赠予曹老的礼物——那幅以顾为经这个身份,所画出的第一张正式的中国画作品,也被那位漂亮的评论家小姐给抱走了。
老杨注意到了顾为经的神情,嘴巴不自觉的一噘。
傻了吧!
呵,男人,漂亮妹子就是不一样。
杨哥在停车场里巴巴的送你新画具的时候,你小子可没露出这样愣愣的样子。
不过。
发呆也是很正常的。
要是有这样的好事,莫名其妙的就砸在自己的脑袋上,换成他老杨也得发呆。
“亏了不是?我要是你,我现在就信了。反正不要钱,装作信一下嘛,这样戴个十字架项链,就顺理成章了。”
“等你去了欧洲,杨哥带你去酒会上潇洒潇洒,你就懂了。”
“各种画具厂家送过来的类似的东西,我那里恨不得都已经堆了一整个仓库了。”
“唉,太年轻,你画画水平是有的,论怎么有范儿,有气质,还得跟你杨哥多学学。外貌不占优势,就得擅于多运用工具。否则怎么泡妹子啊!我在你那个年纪,已经站在玉渊潭公园里,手捧拜伦诗集,衣袖飘飘的引领风潮了。”
“尤其是漂亮小姐姐的贴身东西,他们可喜欢这个了。玛丽莲·梦露穿过的比基尼,在比佛利山庄周边的典当行里,能随随便便卖个几十万刀呢。这个不比比基尼更值钱,更优雅?至少,你总不能随便把比基尼挂脖子上,出席晚宴吧!”
杨老师一拍胸口,潇洒的把额头的几根头发往后一撸。
不知怎么的,老杨到嘴边的笑话,又重新缩了回去。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嘿嘿的笑了声。
老杨遗憾叹气。
可是想到安娜的脸的瞬间。
装逼之气四散横溢。
老杨本来想说的是,是从怀里热乎的拽出来的。
他不知道顾为经出神所想的内容,和老杨所以为的被天上掉下的馅饼砸傻掉了,不太一样。
“你别不信。倒退个一两百年,人家女伯爵小姐随便从帽子上摘一朵插花丢在桌子上,都值的两位骑兵团上尉,搞场决斗出来了哦!更何况是个十字架,我特意查过了,这可代表了隽永而珍视的情谊。”
他想想都爽翻了。
“不信。”
顾为经摇摇头:“我其实没有什么宗教信仰。”
以他各种酒局饭桌上所磨出来的性子。
“如果能换,我愿意拿一仓库的奢侈品跟你换这个小项链,可惜换不得。”
“你杨哥我要有这么牛的礼物,老子就天天把它挂在脖子上,睡觉在被窝里都抱着。关键是在外面的酒会上,老杨我这么不经意的把这个小链子一亮,人家一问,我把十字架往桌上一拍,哐哐哐把这来历这么一讲,这逼不就装到了么!”
老杨羡艳的一个劲点头:“这么贵重的礼物,连曹老都觉得寄航空邮寄不放心,专门让我跑来当面交到你手里一趟。可得千万收好了,丢了天底下可能都找不到第二个了。”
“论价钱的话,是怎么都值个几万欧的样子,可能和我送给你的那套限定版大师画具的官方定价差不多的样子。”老杨点点头,又用力摇摇头,“顾老弟,虽然画具是我送你的,可还是得提一句。有些东西标几万欧,是为了给品牌贴金。有些东西或许看上去也是几万欧,但根本就不是钱的事情。”
“纯金的,真漂亮。”顾为经说道。
他最擅长搞这个了。
“顾老弟,你运气好。”
“而有些东西,是拿着几倍的钱,都完全买不到的,大收藏家的情谊就是后者。”
美得跟一只在趴在井口的癞蛤蟆,忽然梦到自己吃到了白天鹅的肉似的。
老杨出神的畅想着。
“安娜·伊莲娜女士赠予我的隽永而让她珍视的情谊,限定版,独一份儿。这比戴个烂大街的理查德·米尔或者百达翡丽的金表更有范儿。”
见顾为经依然神色平静,似乎没有美到,没有听进去。
“混艺术圈,混到一定层次,能用钱买的到的东西,就不值钱了。画也好,穿搭佩饰也罢,用钱买不来的,天底下独一份儿的东西,才是真正让大家羡慕的。”
老杨神色惋惜,一脸暴殄天物,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自从曹老爷子把这条项链交给他,让他送过来的那一刻。
“这可是我亲眼看到,那位伊莲娜小姐从……从脖子上摘下来的。”
中年人舔舔嘴唇,“画具只要有钱能买到的,限定版的大师画具虽然号称限量发行五百套,但我有点怀疑它至今为止,未必能凑齐了500个有钱没处花的韭菜客户,可能生产出来的,到现在都还没卖完呢。”
老杨原本还是准备无缝隙的插入两个类似“看到那一幕,我瞬间就皈依了天父,何止是皈依了天父,我简直恨不得想像真正的耶稣一样,被那位漂亮的小姐挤藏在胸口温热香暖的雪山之中,为此,被钉上十字架的痛又算的了什么呢?”之流,带点颜色油油的精妙荤段子,活跃一下气氛。
杨德康同学就已经很有代入感的,把应该怎么装逼,都替顾为经考虑好了。
曹轩的私人助理瞅了瞅旁边的年轻人,忽然偷偷问道。
让大家发出男人都懂的会心的笑容。
“顾老弟,你信天主教不?”
生怕顾为经不知道此举的意义,他还特地出声提醒了一句。
有些人似乎天生就带有威严。
不一定是财富的威严。
伊莲娜小姐也只能算是超级有钱人中的中上流水平。
她这种大地主婆优点顶多是财务状况稳定。
风险“头寸”不高。
和老美硅谷,或者欧洲专业玩钱的金融家,赚钱速度还是远远不如的。
老杨打过交道的有钱人海了去了,也不乏或许能在富豪榜上的排名更高的存在,能带给他压力的人却很少。
无论是克鲁格兄弟银行手中能带来的资金流数量,还是对艺术产业彻头彻尾重新改造一番的野心,都要比伊莲娜家族更多更大。
可老杨当着奥勒的面,照样黄段子讲的飞起,还把他比作分开腿趴在中空母牛雕塑里的克里特王后,风骚的不要不要的。
然而。
偏偏纵使间隔几千公里的距离,想起安娜的样子的时刻,老杨依旧忽然就“痿”了。
不光丑陋会让人畏惧。
漂亮到了一定程度,就变的具有了压迫力,像是天使后脑所燃烧着的永远明亮的光环一样,变成了威严。
安娜小姐似乎天生就带着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
每当在和伊莲娜小姐有关的事情的时候,老杨身上那层油腻大叔的外壳就会被烧灼的褪去。
又变成了十八岁的纯情少年。
“人家大收藏家的心意么,信个教,能带着它,多好啊。”
他干巴巴的说道。
“谢谢您大老远的跑来送一趟,杨哥。也谢谢那位伊莲娜女士。”
顾为经笑笑,把这个丝绸的小包收好,放进口袋里。
他平静的说道。
“不过,我觉得即使不去信教,美好的心意也不会因此而发生改变。在这边等你的时候,刚好有一个人告诉我,心意就是心意,善念就是善念。佛存在或者不存在,或许凡人是永远无法揣测得知的。但至少这些事情,都是无比真实存在的。”
“替我谢谢她。很高兴她喜欢我的画。虽然我们经历着不一样的人生,不一样的国家,说着不一样的语言,但心是共通的,如果她能从我的作品里获得什么东西的话,我会感到非常的满足。”
“就像这幅曹老的《礼佛护法图》,千人千法,千佛千面,但千面一心。无论你是否是佛家信众,都能在此感到希望。”
“人之所以异于禽兽,就是因为人会知道希望啊。”
顾为经看向四周纵然夜色逐渐深沉,广场上人们数量依旧没有丝毫变少的大金塔。
有不少人都会在这里搬着小马扎在庙边坐上一夜,在明天早上替家人求个手串,贴个金箔,以示诚心。
“希望,希望,用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虚中的暗夜的袭来,纵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虚中的暗夜,也是不同的。”
顾为经向老杨挥手告别。
“杨哥,祝您明天早晨礼佛顺利,心想事成。”
老杨看了看旁边曹老爷子的《礼佛护法图》片刻。
又望向转身,在夜色逐渐远去的顾为经。
酷唉!
杨老师忽然就觉得,自己有点输了。
“希望,希望,用这希望的盾,抗拒那些空虚暗夜的袭来……”
老杨在飞机上代入了那么久装逼的范儿,却在人家顾为经一句文艺腔调十足的感慨面前,败下了阵来。
要是自己是妹子。
可能也会觉得这比把大金十字架,挂在衣服外面晃荡更有腔调一点。
曹老看上的小伙子,这雅质程度,就是和寻常人不一样。
毕竟在顶尖艺术场混了那么久。
是真的肚子里有货的人,还是随便看两句王尔德、济慈,背两页艺术品赏析骗骗大洋马的人,老杨一句话就能听出来。
毕竟。
咱老杨二十年前,就是随便看两句王尔德、济慈,背两页艺术品赏析泡大洋马的人。
他从来没有在任何有关大金塔项目的艺术赏析或者旅游宣传词上,见过这样的话。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
老杨也从头到尾见证了这幅画的创作过程,却完全说不出这么有深度的评语出来。
“喂,这话是你说的?”
老杨忽然转过头,向着顾为经的背影问道。
“不,是鲁迅先生说的。我看画时,忽然心有感而已。”顾为经朝老杨摆了摆手。
老杨转过身,又长久的盯着面前的《礼佛护法图》,慢慢的沉思。
“希望,希望……难道这就是曹老所说的,绘画的真义么?”
这话讲的真有水平。
老杨看向壁画,咂咂嘴,忍不住感慨道:“嘿,你还别说,顾老弟就是不一样。越嚼,这话越是有味道唉!”
没关系。
他虽然土狗。
但你杨哥从来就是一个擅假于外物的人。
你的发言很牛皮,你的赏析很有范儿。
但现在。
都是咱老杨用来狠狠装逼的素材了。
老杨掏出手机,举起来,侧过身打开前镜头,比画了一个剪刀手后“啪”的拍了一张和《礼佛护法图》的合影。
然后他又打开微信的个人主页。
老杨原本的个签是——“大叔的魅力,不在于岁月,笑看风云,潇洒依旧。”
老杨改成了:“千人千法,千佛千面,千面一心,都是佛心,曹老的格局,真是让人望尘莫及。”
先很卖力舔了一记曹老爷子之后。
他才打开朋友圈,选择了那张和《礼佛护法图》的自拍合影。
想了想。
老杨又举起手机,对着旁边那些正在广场上散步的本地人一阵咔咔的狂拍。
凑足了一套九宫格,这才满意的编辑起了文案。
【希望,希望,用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虚中的暗夜的袭来,纵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虚中的暗夜,也是不同的。这是人之所以有别于禽兽的原因。——杨德康五月于仰光夜】
点击发送。
“杨老师好棒!”
“爱了,爱了!”
“……”
行业内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老杨在整个艺术圈子的食物链之中,就算不是曹老老样在海底一趴,所向无敌的克苏鲁级别的超级神话大海怪。
至少也是一条油乎乎的抹香鲸。
固然他整天都在给别人喊着“666”,坐一条乖乖的舔狗。
但也是有很多人,上赶着给他当舔狗的。
老杨看着刚刚发出去了几分钟,朋友圈内就飞速上涨的点赞和留言数量,心满意足的关闭了手机。
他已经有了预感,
这应该是这半年来,装逼效果最好,点赞数量最多的一条朋友圈了。
在他退出微信App的时候。
老杨甚至看到,连曹老的几个弟子里,平常最不爱说话,性格最为内敛的周茗女士,都少见的竟然给他点了个赞。
周茗:“确实有点意思,少见,值得和老师聊聊。”
第五百二十一章 画法互补
阿旺轻轻用爪子,敲打着孤儿院二层窗边的铁栏,姜黄色的瞳孔出神的盯着院子里画板边,那个细软的发丝在风中微微飘扬的小姐姐。
“喵?”
它歪头瞥了一眼身边正坐在豆包沙发上,手边放着一只调色盘和沾满颜料的丝绸手套,一个劲儿的敲着手机的小顾子。
等待了片刻。
发现铲屎官既无给它进膳的自觉,也无主动带它出去和妹子玩的自觉。
阿旺轻蔑的摇了摇头。
真是没眼力件儿,没用,喵喵,拖下去斩了。
阿旺用梅花小脚,拨弄着身前的铁栏杆,它决定自己动手(爪),丰衣足食。
窗户是打开的。
铁栏的空间是足够的。
鲜鲜嫩嫩的妹子是近在眼前的。
阿旺超喜欢和这个细嗅起来,有仰光街边的热带果树园春天时味道的大姐姐一起顽。
自从阿旺体重突破十二斤的大关以后。
左右伺候的小顾子,就开始偷懒的不愿意抱它了。
原本如果是布偶猫这样的比较“大只”,且生性不愿意动的家养品种的话。
长到十五六斤,乃至于长到二十斤以上都是很常有的事情。
然而做为一只土生土长的亚洲田园土猫。
狸花猫应该是那种像是充满野性的小豹子一般,在树枝间灵活蹦跳奔行的纤细猫科猎食者。
在现代化钢铁都市森林里,普遍成年文弱白领直立猿的战斗力未必打的过一只鸡的当下。
往往一只狸花猫就已经可以追着满地阿宅乱窜,宅女捂心口尖叫,堪称真正的窈窕“猛兽”,是高来高走的精灵猎人。
考虑到。
阿旺还是一只2岁多的母猫,这个体重就很有些不忍直视了。
换算到人类里。
它至少也是酒井一成这個体型量级的相扑运动员。
每次顾为经看着阿旺从他的门边跑过,踩着家里书画店的老旧木板“噗噗”直响。
都有一种一辆重载卡车从门前开了过去的错觉。
实在肥的不堪入目。
妹子就不一样。
胜子总是对它很有耐心,经常像抱小(胖)婴儿一样,把它抱在怀里,摇晃着满院子溜达,给它挠肚皮。
只要再稍微喵喵叫两声,卖个萌,撒个娇,眯缝着眼睛在酒井小姐的怀里噌两下。
胜子就会找来猫条一点点的喂它吃。
阿旺如今都已经总结出来了一整套的加餐小连招。
在它的世界观中,酒井小姐大概应该就像是古代神庙祭坛上的小神女差不多。
只要它完整的完成一套“卖萌祈食舞”,配合着连贯的喵喵吟唱,就会有“希宝牌海鲜尊享鸡肉鲣鱼双拼猫条16g”从天而降。
总而言之。
小姐姐好,小顾子坏。
只要从窗户的铁栏缝隙间挤出去,跳到二楼盖着爬山虎的小棚子上,顺着棚子边滚到花坛里,再沿着花坛小跑二十米。
30秒后。
它就能一头扎进酒井小姐的怀抱里啦!
“喵。”
阿旺又用力的舔了一下自己的爪子,觉得自己真是个计划通。
勇敢猫猫,不怕困难.GIF。
出发!
阿旺一头扎进了窗户口的铁围栏中,通常来说,人们说不光妹子是水做的,猫咪也是液体做的。
只要头能过去的地方,身体都能过去。
然而。
阿旺明显最近加餐吃的太多,圆滚滚的肚腩被铁栏挤住了。
它用力的吸气,左摇右摆,终于在小顾子跑过来把它抓回去前,从铁栏杆里拱了出去,只给铲屎官留下了一个扭哒扭哒的大屁股的背影。
落地的时候,稍稍有点没有调整好重心。
嘭!的一声,差点压塌了一层塑料布和竹子骨架搭出的蔬菜小棚子。
不过这些都是细枝末节,无关紧要的小问题。
阿旺觉得自己的姿势还是很帅的。
“RUN!阿旺,RUN!”
狸花猫沿着花坛的边沿一阵狂奔,在晚风中,向着远方,向着自由,向着温暖草莓味的怀抱和鸡鱼双拼味道的猫条努力的奔跑。
二十米。
十五米。
十米。
……
阿旺看到了那位画板前的丰润女孩已经侧过了头,看见了它。
酒井小姐脸上挂起了温婉的微笑。
蹲下身,张开手。
阿旺的脸上也挂起了谄媚讨好的笑容。
它努力的卖萌性的在地上打了个小滚儿,然后前腿撑,后腿蹬,向着夕阳用力跃起。
腾空的那一刻。
阿旺觉得自己矫健的身影,潇洒的如猎豹,如金刚。
然后……
它就被人抓了起来。
地面越来越高,酒井小姐姐的怀抱却变得越来越远。
一个背着书包的小姑娘的人影出现在了它的视野之中。
黑乎乎的小女孩歪着头,看着它。
“又乱跑,人家姐姐在画画呢,一点都不乖。”
恰巧背着书包放学回家,跑来和酒井姐姐打招呼的茉莉小姑娘以卖油翁般神乎奇神的灵巧和神乎奇神的娴熟,弯腰一把就把从身边蹿走的猫猫抄住了。
“瞧你全身脏兮兮的模样,脚丫都黑成什么样了,你可是一只毛色如同落日夕阳一样橘黄橘黄的猫,现在都成了橘棕色了!”
她一只手抓住了猫咪的后颈毛,把它凌空提了起来。
茉莉把阿旺抓到面前,耳提面命的训斥道:“一点都不爱干净,人家酒井姐姐,才不喜欢抱你这样的小脏猫呢。”
NO!
阿旺悲愤的仿佛是在悬空游泳一样,在空中张牙舞爪,龇牙咧嘴。
只要……只要能够成功到达那个地方。
遗憾的是。
微笑的大姐姐的面容。
离它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算了,瞧你的小模样,不要打扰哥哥姐姐干正事,你要想玩,我正好有时间来陪你玩,我先去给你洗个澡,正好在学校里手工课上做了好几个蝴蝶结。我给你装扮起来,很漂亮的!别乱抓,这指甲也得再剪一剪了……”
茉莉小姑娘把阿旺抱在怀中,不让它乱动,用手指点着它额顶上的花纹。
用和好运孤儿院的女院长管教不听话的小朋友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口吻,一板一言教训道:“身为女孩子,伱要学的像是一位真正的淑女一样!”
“喵喵喵……”
谁要和你一起玩。
老子要和香香软软,会抱着自己哼摇篮曲的大姐姐在一起。
你tmd的是香香软软,会抱着自己哼摇篮曲的大姐姐嘛!
阿旺被女孩抱走了,它越过柴火杆一样的小姑娘肩头,挣扎着,无限留恋又无限哀怨的朝着酒井胜子的方向望了一眼。
却看见。
酒井小姐已经转过身。
她把那个属于自己的柔软香香的怀抱,给予了从孤儿院的楼梯口走出来的小顾子。
和猫猫抢抱抱。
一个两个,都是坏人!
“你怎么出来了,我还以为,你还要在画室里摆弄一会儿颜料呢。你今天不是说,想再研究研究手指涂抹法么?”
酒井胜子松开环住男生脖子的双手。
她将脸侧的一缕发丝梳理到耳后,笑着问道。
“我听到嘭的一声响,窗户没关好,看见阿旺跳楼了,稍微有一点点的担心,所以跑出来看看。”
顾为经回答。
他转身,指了一下自己画室半开的窗户。
“是的,我刚刚看到阿旺朝我跑过来了。”
女孩点点头。
“二楼,猫的话,应该没事。阿旺看上去还蛮有活力的,不过猫的忍痛能力比较强,它的体重又大。你是说,需要带它去看医生么?”
酒井胜子看向茉莉把阿旺拎走的方向,不无忧虑的说道。
“以后应该要联系人,再给画室重新做一个封窗,我本来以为,以阿旺的体型,是挺难从那里面挤出来的。所以没想那么多。”
“你说阿旺?它肯定没事,好着呢。在家里它天天蹦跶来蹦跶去的。”
顾为经耸了一下肩膀,表示自己口中的担心和充满母性温柔的胜子小姐,所想的不是一码事。
“我担心是担心它把人家院长种菜的塑料小棚子砸塌了。你是没看到,有一次,它从树枝上跳到我爷爷那辆宝贝老爷车的天窗上,我爷爷的脸色当场都绿了。”
胜子也被逗的笑了一下。
不过,笑完之后。
她望着被茉莉抓住两条后腿,往旁边自己洗头的小铜盆里拖,吱哇乱喵誓死不想洗澡的阿旺。
还是多少有一丝丝担心。
“顾君,你觉得不觉得,阿旺叫的有点厉害,真的没事么?”
“不。”
顾为经望着那边知道是在洗猫,不知道的还以为要煮猫的激烈角力场面。
看了几秒钟,他又重新转过了头来。
“阿旺只是比较喜欢和茉莉小朋友玩,让她们多玩玩就好了。”顾为经揶揄的说道。
酒井小姐终究是忍不住心中的担心。
跑过去和茉莉一起,一起给阿旺洗澡去了。
顾为经则留在了原地,看着胜子画架上,那幅已经完成了大半的《给猫读诗的女孩No.6》。
酒井小姐最近连续好几天,都在对着这幅作品用功。
通常来说。
印象派的作品都以单层颜料的厚涂法为主,讲究的就是一个恣意、迅捷、随性。
卡洛尔的《雷雨天的老教堂》,包括顾为经画的《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虽然风格不同,但颜料本身的搭配思路也相似。
都是单层厚涂。
以湿画法为主,对景写生从头尾一次性画成。
无论是用油画,还是用丙烯。
单层油彩的画法都是油画里最快的一种,思路顺畅起来,几个小时内就能从打稿到收工,一整套流畅都走完。
梵高和莫奈都有兴致上来了,状态正酣,一天从早到晚,连画了好几幅作品的先例。
但是事无绝对。
印象派不拘泥特定的画法。
它更多的是一种美术理念,一种对阳光刻画的思想。
画派里绝大多数的画家,都喜爱快捷爽利的厚涂。
也有以雷·阿诺和劳德累克这种,特例独行,偏偏喜欢以较为细腻的多层古典罩色的思路,来践行印象派的理念。
用一层层反复干透,反复堆积,不断叠色的颜料,去书写颜料的丰满与蒸腾。
多了一层规整和等待。
却也多了一层阳光与空气震荡和弹性。
眼前胜子小姐的绘画作品,明显就融合了过去这几个月里,去世界各地的美术馆走访现场观摩多位名家作品,和写论文时大量阅读各种各样色彩理论后的感悟心得,加入了一丝古典画家式样的对刹那流光的塑造。
午后孤儿院的阳光下,到处都是槐树,爬山虎,小灌木,油菜叶的影子。
然而相似的时间,相似的光线,相同的地点。
绘画艺术区别于摄影,最明显的优势和最迷人的地方就在于,即使外界的自然环境几乎是相同的。
不同的两个画家。
他们对色彩的解读不一样,对画法的理解不一样,最后形成的作品风格也是截然不同的。
顾为经的《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
风格更加抓人眼球,也更加刺目。
他在画作中大面积的使用里令人窒息式的绿色,仿照卡洛尔的流动的雷海,整幅作品的远景,也被各种各样的流动绿色所充满。
而绿色。
它在顾为经的,全部都表现为本来的绿色。
这话听上去像是无意义的废话,实际上,却是画法色彩感染力不同的关键。
顾为经所创作的作品,当然也有清晰的色彩变化。
不过不管阳光照射的到,还是照射不到的地方,色彩变化完全是用色彩的明度的改变来完成的。
更直白的说。
顾为经的,遍布着各种各样新鲜的绿色,陈旧的缕色,油光亮亮的绿色,灰尘朴朴的绿色。
但总而言之,它们仍然都是绿色。
酒井小姐则采用了另外一种色彩诠释的思路。
她将很多冷暖色调的相互补色,融入了画布之中。
将中性色混在了一起,让暖色调或者冷色调与之产生化学反应。
比如藤蔓在墙体下的阴影。
她就不是简单的画上一层斑斑点点的深绿色了事。
而是在整幅画画第一遍的时候,在此处阴影部分的地稿处,额外加了一层钛铬棕做为底色,然后再以此为基础,又罩染上了一层极薄极薄的鲜绿色。
因此。
完全是同一处墙体植被。
在顾为经的作品上时,它呈现的是黑绿色,而换成了这幅《为猫读诗的女孩》,则就变成了微微泛红的颜色。
舍弃了一定程度上灰色调所带来的侵蚀力。
却也因此变得更加动感。
第五百二十二章 论画
顾为经盯着眼前酒井小姐的这幅《为猫读诗的女孩》。
在心中默默比较着两个人为新加坡双年展所准备的参展作品,各自的优劣异同。
那些红色的,燃烧的,仿佛在风中振动的阴影和树叶。
高光和低光之间精心刻画的边缘,以及群青、茜红、镉橙和钛白分隔出的灌木丛的处理。
有一种更加女性化,也更加柔和协调美。
不知不觉之间。
顾为经就在这幅画架之前,静静站了很久。
直到胜子小姐已经洗完猫,告别了扑腾挣扎着想朝她扑过来的阿旺,走了回来时。
他依然在对着画板出神。
“你在看什么?”
胜子甩甩洗干净的手,走到他身边问道。
“在看红色的树叶。”
“会不会很奇怪?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我有一次看着那些阴影下的树叶,有那么一瞬间,我便想到了这样的颜色。所以我想试试这么画的效果,那是一种不热的红,嗯,但很……”
酒井小姐思考斟酌的措辞。
“——很动感。”
顾为经接口。
和胜子几乎同时出声说道。
他手指从画架上崩着的画布表面,虚虚的拂过:“像是由幻光组成的摇曳的野火。”
于是。
酒井小姐笑了笑,无声的。
“是啊。”
“我当时,便想到了长野县赤石山脉山野中早春所摇曳的山茶花,川端康成就把它们称之为雪感的野火。”
酒井胜子上前一步,下巴颊贴在男友的后背上,越过他的肩膀一起看向画板。
“有机会,我们一定要一起去看看。到了春天,那里整座山脉,就像燃烧起了一样。”
她说道。
“你觉得画成这样,效果好么?是不是太过信马由缰了一些,我认为这种明暗对比的补色色彩,要比单纯的黑色阴影,更有趣。反过来,又有点担心画到上面,显得过于违和。”
胜子出声问道。
她穿着红色的小裙子。
没准是顾为经刚刚从装着空调的画室里走出来,体表温度较低的缘故。
酒井小姐能感到丝丝的清凉,从皮肤上传过来。
“会不会感觉,过于大胆了一些。”
酒井胜子询问道。
“你还是画?你么,如果是你,我觉得可以更大胆一点嗷。”
顾为经鼓了鼓腮。
“画,当然是画。”
胜子侧了侧头,伸出手指用力戳了一下他的腮帮子:“严肃点,我那么认真的请教你的意见呢。”
“忍不住,你的性格实在太乖了,就想逗你玩玩。”
顾为经侧过头:“很难想象,伱是你妈的女儿,如果在我认识的人中,以闹腾的程度来打分,从1到10。一分是寺院里的老和尚,10分是……”
他的声音顿了顿。
“我妈只是厉害,她不闹的。10分是谁?”
酒井胜子的眸子依旧看着面前的画板,好奇的问道。
“满分是阿旺,你也就是个2到3分的水平。我不由得担心,不多逗一逗。‘哗’一下,某一天你就堪破禅机,得道飞升了。我就找不到这么软,这么萌的小姑娘当女朋友了。”
顾为经本想说的10分的是蔻蔻。
不过话临到嘴边。
他还是很机灵的给改成了阿旺。
“即使你们没有什么,在喜欢的恋人面前,日常提起别的可能发生暧昧的对象,都不是明智的选择。你要替对方想想,吃醋你觉得烦,不尊重你。不吃醋你又觉得不在乎你。双输。”——《树懒头军师的恋爱情感指南》
顾为经最近可是认真修炼过的。
他现在有问题就向树懒先生请教,就差专门写本学习笔记出来了。
“乱说,我才不是小尼姑呢。”
酒井胜子蹙了下眉头。
“不过,那是你没和我弟弟纲昌久呆过,他比较能闹。大概这些基因,都分给他了吧。”
“画面的话,我觉得的这么画,毫无问题,非常可爱。阳光被石头所遮挡,又并非绝对的黑暗,通过地面的散射,丝丝缕缕的渗入了植被的表面之上,形成了一种闪烁不定的奇景。处理的很有趣,大胆不大胆不是关键,关键是——”
顾为经停顿了几秒钟,这才再次开口。
“关键是……我在其中看到了艺术历史。它好像正在这些藤蔓草木上延展。”
历史。
这是一个蛮晦涩的评价,旁人大概很难听懂。
没准是她的身体贴着他的心脏的缘故。
酒井小姐几乎没有任何阻碍的,就明白了男朋友在说什么。
她轻轻的叹了口气。
“这个评价不好么?”顾为经说。
“不,恰恰相反,这真是個非常雄浑的评价啊。”
胜子声音低低的,听上去却有些雀跃。
“从小到大,有无数人都夸奖过我,但这句话是最让我开心的,只是,比起那些在塞纳河畔,推陈出新的前辈们所做的事情来说,我现在所做的事情,实在算不了什么。”
“这个说法太过重了,等我是个老太婆的时候,如果你还这么对我说,我会亲你一口。”
胜子笑的眼睛弯弯弯的。
顾为经一直以来,都很欣赏胜子绘画中所蕴藏着的独特性。
这和印象派的理念不谋而合。
从油画中世纪末的出现,再到十八世纪末的漫长的四、五百年中。
一代代西方画家们当然在色彩科学和透视关系方面,取得了一定的进步和发展。
但从未出现过诸如印象派这样彻头彻尾的改变。
印象派和之前的所有西洋画法流派都截然不同。
它是颠覆性的,革命性的巨变。
是燎原的野火。
是光,是艺术的闪电。
学者的研究告诉我们,人类的社会发展,总是随着某一个关键节点的到来,而爆炸性的发生改变。
历史的某一处,时间的某一刻,随着某一个关键性的标志节点出现。
南方古猿Lucy从树上跳了下来,某个天才的原始人用雷击木的火开始烤肉,有人用司南开始航海,卡尔·本茨驾驶着那辆冒着可笑蒸气的三轮车撞翻在花坛上……
于是社会从此不同。
过去的两个世纪一直都是科学巨变的年代。
人们用了二十万年去学会点火,用了一万五千年去驯化牲畜。
用了两百年的时间去掌握蒸气和雷霆。
而从莱特兄弟的那架“飞行者一号”腾空而起,再到阿姆斯特朗从阿波罗十一号的登月舱走下来,说出“这是我个人的一小步,却是人类的一大步”的那一刻——似乎世界已经反反复复的被洗牌了无数次。
重点之多,写在教科书上足以让考生背到地老天荒。
仿佛是已经过了一万年。
而从地球到月球,翻翻日历,事实上这仅仅才是不到一代人的事情。
仅仅只用了66年。
科学与艺术,理科与文科,从不是水火不容的死敌,而是仿佛DNA双螺旋一般,互相缠绕,相互共生的藤蔓。
在科学巨变的同时,艺术同样也是爆炸性革新的。
杰出的艺术是对于社会超前的预言。
持有辉格史观的英国历史学家认为,在伟大的汉诺威王室以及光荣的维多利亚的女皇带领下。
艺术、文学、音乐以及工业发展。
齐头并进。
大不列巅子民注定一代会一代更加繁荣,更加强盛。
从刀耕火种的亚当和夏娃,再到衣冠楚楚的现代文明绅士。
过去、现在以及未来。
每一代人都会踩在父辈的肩膀上,顺着重返天国伊甸园的文明阶梯往上多攀几阶。
最终达到“荣耀上帝”——这个基督教伦理中,人之所以存在的终极目标。
当然。
这种历史进步论的调调,已经被从哲学史和文化史上彻底丢进了垃圾桶,也被考古学者的发现,一次又一次的打了脸。
一个生于十八世纪的乡下伦敦农民,生活环境和见识认知,与一个生于公元八世纪的伦敦农民,未必有任何本质变化。
纵使是帝王公卿,亨利四世的享乐水平,也未必好过耶稣出生以前,恺撒的酒池肉林。
同理。
当雷诺阿,莫奈、马奈、毕沙罗……这些位于塞纳河畔不被重视的艺坛小帮派拿起画笔以前,其实整个欧洲画家所做的事情和原始人在洞窟上用石炭画的涂鸦,没有本质上的不同。
无非是还原,还原。
对现实的刻板的还原。
而将自己的思想和对世界的抽象感触,开始融合入画面之中,画出和现实世界客观存在不同的观感。
画出冷的火,热的雪,昏暗的骄阳,璀璨的夜幕……这是印象派对艺术所做出的伟大塑造和全新的诠释。
也就是所谓的“印象”。
就是这样“各花入各眼”的独创性,地覆天翻一般的摧毁了艺术界的所有的旧时规矩与法则。
将绘画从一门记录的工具,升华成为了一种艺术的语言。
它便是艺术界的飞行者一号,或者阿波罗十一号。
雷阿诺那一代人,做的就是这样颠覆性的革新,所以顾为经才说,他在胜子漫卷的颜色上,看到了绘画的历史。
“早年间,有一期《油画》杂志说,从照相机诞生的那一刻,人类的绘画艺术本该就走向历史的终结。但印象派出现了。于是,绘画这门艺术,便又在莫奈《日出·印象》的初生的朝阳中,浴光重生。”
顾为经称赞道:“独创性的理念,是一位画家思维中最有价值的弧光。我每次看到胜子小姐你的作品,就仿佛看到了一位百万富翁。当然,客观上,你本来就是一位小富翁就是了,你知道我说的意思。”
“你再这样夸下去,我就要不好意思了。喝水么?”
胜子松开手。
走到一边递了一瓶矿泉水过来。
“欧洲中心论。”
忽然,酒井小姐开口说道。
“什么?”顾为经转过头。
“刚刚你那个比喻,关于艺术的毁灭和重生的那个,是蛮欧洲中心论的说法。”
“不是世界上所有的传统画派,都是以写实为导向的,只是油画如此,而《油画》却把油画当成了世界的一切。我可以理解,谁叫它叫油画呢?只是听上去有些感到傲慢。”
酒井胜子抬起头来,眸子亮晶晶的望向了他。
“顾君,你懂我的意思。”
胜子小姐的魅力在于,她是一个超温柔,性格超好的小姐姐。
但同时,她也是一个非常有自己主见的女孩子。
像是潺潺暖泉中,有几颗不因水流而改变的礁石。
即使是《油画》这样的权威杂志。
她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当然,我懂。”
顾为经笑着点头。
不是顾为经的爱屋及屋,或者因为从小就学写意水墨画的原因而夜郎自大。
客观上有什么说什么,论色彩科学、光学理论,透视体系。
论写实。
西方的油画是有中国画所需要学习和吸收的地方的。
抱本《永乐大典》或者谢赫的《古画品录》,一个字一个字的抠字眼解读,非要说某某色彩关系,老祖宗一千年前就全都搞懂了,只是不乐意画,实在没必要。
反而显得不够自信。
但进入到思想的层面。
论到画家在作品中,对精神和气节的解读,对抽象哲学锤炼和升华。
以后人的角度回望。
早在千年以前,东夏画家所提出的气韵生动,意蕴神形的评价标准,和如今整个现代艺术的发展方向,其实是不谋而合的。
而整个欧洲画家,也直到印象派的出现,才开始有了这样的意思。
“论神蕴的探索,我们东方画家要比西方画家更有智慧的多,东夏骨法用笔,以心写形自不必说。江户时代的日本画大师,铃木春信就在和国主的对谈中,说真正的美应该像晚春时的落花一样,必要达到轻盈、纤巧、文气、神伤这四点。”
胜子轻声说道。
“他所留传下来的作品,缺乏栩栩如生的体感,却有萧疏淡远的酣姿隽永,这种美,和很多油画春宫图式的衣衫不整不同,是一种极为精致的,提着一盏随时都会熄灭的纸灯笼,走在春夜小径,随时会隐入雾霭的哀婉精致。这是和整个西洋绘画体系截然不同的审美情趣。”
“这和评论界所吹到天上去的印象派的伟大进步,并无差别,只要有这种智慧存在,既使照相机被发明了,艺术也不会因此而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