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八十一章 美学土壤与《炽热的世界》发行
媒体预测中。
不出所料,今年的“写作与艺术杰出贡献大师奖”的得主,是被安娜讽刺为山寨版《搏击俱乐部》的畅销书《维加斯拳击手》的作者罗尔德·亨利。
剩下的四位“优秀贡献大师奖”的得主。
抛出分润给诗人、调查记者与那位摄影师的名额。
最后那位入围的插画家和奥斯本心中看好的维尔莱茵不同。
他手中的这张旅游宣传小页上,给出的《纽约时报》列出的预测名单版本中——获奖的是《哦,吉普赛,吉普赛》的作者吉娜。
老派画家对上风口新星,这两个人对上,胜负概率本来就伯仲之间。
看来在大众媒体眼中。
政治正确要比老派插画家的声望更加重要一些。
能理解,这两年确实在这种可能引起争议的社会问题上,做为民主党的大本营,纽约所有奖项的评委都表现的蛮谨慎的。
美国文艺界有美国文艺界特有的敏感点和谨慎倾向。
但凡牵扯到少数族裔,边缘群体。
很多海外评价反馈都挺糟糕的作品,在美国本土经常是清一色的好评。
拿奖也会更容易,连一些以大喷子而闻名的评论家,都会变得小心谨慎起来。
不是因为评论家们发现不了作品中可能存在的问题。
而是要小心着因为说了冒犯性的言语,被扣上大帽子。
维尔莱茵在这份媒体预测获奖概率从高到低的姓名清单上,在十二名候选人中排名第六。
刚好是得奖和没得奖的分界线。
说明他也是公众心中剩下候选人中,对前面几位艺术家们最强有力的挑战者。
侦探猫的排名排到第九。
看样子。
媒体还是呈现出谨慎态度。
对一位刚刚出道不久的匿名插画家,能一步登天,一举便斩获插画界最为重要的奖项,不是非常有信心的样子。
“确实,要不是这一次在评委们讨论的时候,简阿诺先生一反常态的强硬的推选她,那么这一届,她本来的希望就不算太大的样子。侦探猫还是实在有些缺乏资历与沉淀,如今已经不是上世纪大学生可以靠着美院毕业展上的作品,直接入围大奖主竞赛单元的时代了。”
奥斯本耸耸肩。
他看了一眼。
身边嘴里宣称要体会纽约的城市文化,上了车之后,就抱着甜甜圈眼皮低垂,快要睡着了的酒井教授。
突然。
奥斯本有点好奇的问道:“酒井先生,您怎么看简·阿诺的事情?”
咦?
“他要宣布的那个重要决定,你也知道么?他的插画工作室怎么了?”酒井一成挑了挑大眼皮,侧过头来,惊讶望向奥斯本。
“呃……啥?”
奥斯本一怔。
酒井一成同样也是一怔。
他本来几天前,就想跑到纽约来,开始和简阿诺对接一下合作事宜。
毕竟这样的大项目,整个走起来会是一个很长的流程。
早开始筹备几天,总不会有什么大错。
和简·阿诺沟通的时候,对方很礼貌委婉的表示,之所以邀请他参加今年的“写作与艺术奖”颁奖晚会,就是因为等典礼结束后。
他会在现场宣布一個关于自己插画工作室的重要决定。
至于洽谈下一步合作的事宜。
可以等酒井先生听过他今晚的重要决定之后,思考一下,再做决定也不迟。
两个男人隔着酒井一成怀里的甜甜圈对望了几秒钟。
然后。
都意识到双方可能会错了意,双方所谈论的不是同一件事。
“哦,我问的是既然您跑来参加今天晚上的颁奖晚会,对获奖结果,酒井先生您有什么看法么?”奥斯本率先反应了过来,缓解了相顾无言的尴尬。
他把手里的宣传页朝酒井一成挥了挥。
然后给他递了过来。
“我听说,写作与艺术奖颁奖评委会的终身荣誉主席,简·阿诺老先生,他欣赏那位侦探猫女士的程度,似乎超出了很多人的预料。”
“喔喔喔,这个呀。”
“她是挺不错的,画的很好。我女儿还买了她的那套《小王子》呐。”
酒井一成哼哼。
“那获奖名单呢?”奥斯本继续追问了一句。
“谁选上都挺好的喔,大家都很不错的,我都可以的。”酒井一成回答的照样滴水不露。
欧美文艺界,有一大批喜欢口无遮拦的大喷子。
但没准是文化因素。
亚洲艺术家们的个人表达会,在国际上会相对的更加含蓄一些。
而从任何意义上来说,在外面的时候,酒井大叔又都是一个蛮稳重的人。
他与奥斯本不算很熟。
和今年这一批获奖候选人也都没有仇,没有怨。
他可能没有老杨那么的油滑,只是一般情况下,就算心中有个三六九等的看法,酒井一成也肯定不会在公共场合,像是伊莲娜小姐这样,毒舌毒舌这个,挖苦挖苦那个的。
人心隔肚皮。
万一从哪里传扬了出去,因此得罪了谁,结了仇家。
那多不好啊?
他又没偷吃人家大米。
酒井一成摸了一下肚子,看了看奥斯本,忍不住又抬了一下眼皮:“咋,您有啥内幕消息想要分享一下?你知道结果。”
“没没没,在最终开奖前,评委们的投票结果都是保密的,有普华永道公证呢!”
奥斯本连忙摆摆手,讪讪的露出笑容。
“您这是哪里的话,我们出版社办这种奖项,当然是零内幕的。”
酒井一成呵呵了两声。
各种艺术奖宣传自己零内幕,自然是像是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与其相信这个。
还不如去相信吃了保健品公司推销的神药,就能骑龙升仙,长生不老。
内幕当然是少不了的。
上个月奥斯本飞去找伊莲娜小姐,想拉她去纽约做颁奖评委,也能算是内幕操作的一环。
只是现在的整个文艺界的重要奖项,大家玩起内幕来,已经不搞最赤裸裸的灰色交易的那一套了。
什么评委想泡哪个妹子,把门锁起来,不给她投票就不放大家出门。
在颁奖典礼开始之前,大画廊的老板偷偷给组委会施压,要求必须给自己旗下的画家。
好莱坞当红的英国籍影星为了冲奖,跑去比佛利山庄和评委们连开了2个月的的盛大party。
戛纳导演带着评委和一船的前突后翘的游艇妹,出海大搞皮肉交易,开impart开的太过份,被同行给偷偷举报了,结果法国海警半夜突袭,全船在正在那里哈皮正哈皮到一半呢,被好哥哥们端着冲锋枪上来一窝端给直接都带走了。
这些事件都是历史上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但这些玩法,同样都属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各大奖项刚刚兴起的时候,特有的狂野豪迈。
到了今天。
有些事情变了,有些事情依旧还是没有改变。
人脉和所出身画廊依旧是艺术家获奖的重要助力。
大家依旧在游说评委。
游说评委第二好的方法是请报纸写软文,而最好的方法依旧是请评委开party,办酒会。
甚至连戛纳到今天,都依旧有欧洲文艺界地下情色皮肉交易之都的戏称。
依旧游艇超模云集,是给各种名流们拉皮条中间人的活动中心。
可是玩法上。
大家会变得更加含蓄,也更加要脸了。
那种董事长或者制片人一个电话,就临时改变获奖名单的事情,不说完全没有。
不过。
对于很重要,很受到行业关注的奖项,敢这么干的已经近乎于绝迹了。
至少在投票结果已经正式出来之后。
操作空间就很小了。
毕竟有规矩束缚着。
大家一起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当斯文人。
艺术节这样的奖项,才会有博彩公司会敢于开盘口。
否则你要赤条条的跟豪哥一样是混黑社会的,把“老子是坏人”、“老子是流氓”写在脸上。
那大家还预测个屁啊。
岂不是把人家当肉猪宰呢。
可以讽刺的说,大家都是在又当婊子,又立牌坊,但组委会盖牌坊时,也不会吝啬于多加点钢筋混凝土,把牌坊修的更大气一些。
scholastic这样的主要是做面向未成年人教育方向市场的大型出版巨头,更会注意这一点。
不会给人瓜田李下,落媒体口实的机会。
马上颁奖晚会就要召开了。
获奖情况的最终投票名单,连奥斯本这样的高级副总裁都是不知道的。
自从上世纪六十年代,神通广大的《纽约时报》,经常通过各路知情线人,在很多颁奖典礼开幕之前一天,就把最终的获奖名单直接在自家报纸上给刊出来了之后。
欧美的不少重要文艺奖项,从卡塞尔文献展,到威尼斯双年展,惯例都是会聘请一家第三方的会计师事务所,负责开奖投票期间的保密,公证以及审计工作。
用会计师事务所的信誉,来保证投票结果在外界让观众的信服程度,且在开奖前,维持神秘性。
“写作与艺术大师奖”已经和普华永道这样的四大知名会计师事务所之一,保持合作了许多年了。
“您看过这些人的作品么?”奥斯本询问道。
酒井大叔点了点肚皮。
他本来就不太有脖子,下巴又被装甜甜圈的塑料袋所遮住,所以酒井大叔的点头,在奥斯本看来像是点肚皮。
“看过一些吧。”
“那几个绘画方向的艺术家的作品,您都看过么?”
酒井大叔又点了点肚皮。
“我只是想问问——”
奥斯本犹豫了一下,开口说道,“没别的意思,纯属好奇,要是在没有任何外界影响因素的情况下,设想,我说的只是设想,要是您会是这一次的评委,就单纯单纯只是根据每张作品的主观感受投票,酒井先生,您会把自己的票,投给谁呢。”
“单纯只是想象一下?”
“对对对,就是好奇,单纯的想象一下好了。”
奥斯本点头,“满足一下我个人的好奇心。”
酒井一成又认真的看了奥斯本几眼。
大家只是巧遇,他觉得应该不会有什么坑在等着自己。
再说了。
以他的地位情况,想要挖一个能把他装进去埋掉的坑,应该得挖的蛮大蛮明显的。
好吧。
就看在那两个甜甜圈份上好了。
“嗯,大概我会投给那位画《小王子》的插画家吧,侦探猫,她最近挺红的。”酒井大叔摸了一下下巴,用高深莫测的语气说道:“反正我女儿喜欢她喽。”
【你管这叫上帝也好,叫艺术也罢,大家你争我抢,机关算尽之后,你总得允许留下一点点美学发挥能力的空间,不是么——在这件事情上,我相信侦探猫的能力。】
看着酒井一成。
奥斯本的耳畔,又响起了伊莲娜小姐的话语。
自从那天在奥地利,对方婉拒了跑过来参加本次颁奖典礼的邀请之后。
总裁先生就在心中忍不住的一次又一次的回响起安娜说出这句话时,那种笃定的神态。
他知道对方这样的评论家,是喜欢侦探猫的作品的。
奥斯本这样的算是半个外行半个内行的社会人,也是比较喜欢侦探猫的作品的。
现在。
连酒井一成这样的大画家,也对他说,若是抛除外界的一切干扰的情况下,酒井先生将会把票投给侦探猫。
评论家,相关行业的社会人与大画家。
世界上几乎所有的视觉艺术类奖项,不都是由这三种人合在一起组成的么?
当各种人情往来,内幕交换,投机取巧,都在角力间牢牢的纠缠在一起,彼此都不能动弹的时候。
也许。
单纯的艺术之美,真的能在成人奖项狭小的空隙内,顶出一片天地也说不定呢。
奥斯本低下头,看着手中观光巴士的宣传小页上,在媒体预测中十二个候选人获奖概率被排到倒数第四位的“the
detective
cat”的插画家名字。
他的心中微微一动。
没准。
在今天这种外界并不太看好的情况下。
这家伙真的能创造一场奇迹……谁又说的准呢?
汽车摇晃了一下,有黑人风格的丛林音乐从巴士汽车的喇叭里方了出来,观光巴士正式驶出公交车站。
奥斯本思着伊莲娜小姐的话,脑海中思绪万千。
他偏过头来,想要和身边的酒井一成再说些什么。
却看到。
这位号称要感受“纽约城市的流溢之美”和“内心的流溢之美”的艺术大师,此刻已经抱着怀里的甜甜圈睡着了。
有没有感受到城市之美,奥斯本不清楚。
不过。
看着对方抱着怀里的塑料袋,幸福的打着小呼噜的样子,他就大概知道,对方此刻心中到应该真的挺美的。
奥斯本抽了抽鼻子。
他看着酣睡的酒井一成,又看了看被对方肚皮挡住大半的车窗玻璃。
“荷,真香啊”。
管他呢,老子也睡了。
奥斯本又把座椅靠杯向后再靠了一些,调了一下头顶空调的出风口,又摸了一个眼罩出来,也躺下去开睡。
观光巴士就在两个中年男人呼呼的呼噜声中,穿过曼哈顿街区,一路向着百老汇开去。
戏剧之夜便这般开始了。
艺术是一个圈子?
不,
艺术是套在一起的一堆圈子。
它像是一枚新鲜的洋葱一样一层又一层。
剥开外壳的时候。
你会被它的辛酸和苦辣刺的泪水横流,但越往内走,身边的环境就从血液污浊的紫红色变成衣袖飘飘,带不染尘的洁白,身处其内,便如同飘浮在白云之中。
文艺场合永远是这样的一个一层套一层名利场。
比如。
威尼斯双年展堪称欧洲艺术的中心,名流云集。
环绕着它,还有外威尼斯,也就是围绕着威尼斯双年展的场地,提供给那些没有资格参展,却也想要蹭一蹭威尼斯双年展名头的艺术家们的场地。
还有外外威尼斯,给连外威尼斯都混不到的小画家们,还有给穷鬼落魄艺术们家的外外外威尼斯。
百老汇也是惊人的相似。
它由环绕着时代广场的一百四十家大小剧院组成。
那些最当红的,最日近斗金的舞台剧目,就会在这里最核心的剧院里演。它与隔着整座大西洋相互对望的伦敦西区,几乎就能代表了西方戏剧行业的国王与王后。
而以这一百四十家大小剧院为内圈向外扩散,构成了拿些上演实验戏剧和先锋剧院的外百老汇。
还有曾经嬉皮士们、诗人们扎堆游荡的外外百老汇,以及外外外百老汇。
它在纽约地图上一环套一环,最终会从曼哈顿一直套到东南边的布鲁克林区去。
经渭分明的阶级将开法拉利坐劳斯莱斯的大明星,和毛衣上有烟头烫出来的破洞的落魄艺人,区分的等级森严。
大概也是这样的原因。
每个身处在这个名利场中央的人,都会被裹挟着拼命的往里层挤。
身处所在越是靠近核心。
就意味着你越是重要。
至于这些洋葱一样的圈层,最中央的包裹住的散发着璀璨光芒的东西,到底是艺术与科学之神缪斯女神,还是好运与财富之神堤喀小姐。
那么。
这就是一个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问题了。
这就像地图上所有百老汇剧院呈现环型包裹的最中央,不是马克吐温、惠斯特或者菲茨杰拉得所曾留下过脚步的咖啡馆。
而是百老汇1585号,摩根士丹利投行的全球总部。
投行外界悬挂着的多媒体数字屏幕上,会在一些重要公司上市的日子里,同步播放纳斯达克敲钟的主题。
于是。
在《歌剧魅影》、《狮子王》和《汉密尔顿》等长盛不衰的经典音乐剧招牌环绕之中,财富的声音日日叮咚作响。
“仿佛一种奇怪的幽默隐喻。”
脱口秀出身的颁奖主持人,穿过通向舞台长长的后台通道,走向聚光灯前的最后一秒。
他看着窗外街对面摩根士丹利的总部大楼,脑袋里转过这个念头。
“没准我将来可以写个段子出来。”
主持人笑笑。
深吸气,一步步走向舞台。
“晚上好,欢迎来到scholastic出版集团百年回顾颁奖晚会,晚上好,女士们先生们,各位富的流油的艺术家们,以及已经拿到藤校门票的小孩子们。哇哦,我接到出版社打来邀请电话的时候,我就在想,what?要我给伱们颁奖,有没有搞错,这就像是让汤姆·克鲁斯给娜塔利·波特曼颁奖(注)。”
这位出身社区大学的主持人对着镜头微笑。
(汤姆·克鲁斯患有阅读障碍,后者毕业于常青藤哈佛大学。)
“他们怎么不请真的汤姆·克鲁斯来呢?”
他把目光投向第一排坐着的出版集团的老掌门人,“哦,你们大概请不起。”
大家一阵哄笑。
这种话没准会让人不舒服。
但这些年这种颁奖典礼上,冒犯性喜剧元素是很流行的一部分,很有收视率。
“好吧,刚刚那只是个段子,无意冒犯,克鲁斯先生是这些年一直以来,我都非常非常尊敬的前辈,他告诉了我们平凡的人生,也能够拥有无限的可能。但你们知道什么不是段子么?就是我现在的心情。”
“当我站到颁奖舞台上之前,我的经纪人哈克告诉我,今天晚上将会是全美最为重要的写作与艺术奖项之一。”
“我回答说这不用他告诉我,毕竟这不已经写在了名字上了么?它的名字就叫写作与艺术奖项,难道我跑来是来颁发厨师资格证的?”主持人模仿了一下性感名厨戈登·拉姆齐的样子。
“哈克说我不懂,这是最重要的艺术奖,这就意味着抬下坐着的是如今的安迪·沃荷和将来的史蒂芬·金(两人都曾获得过该奖项)。我不懂什么叫安迪·沃荷,但当我知道,他签名的一幅画能卖一亿美元之后,我决定我的态度应该放着恭敬一点。”
“我带了一只马克笔来。请大家上台领完奖之后,挨个在我脸上签名,等出了个门,我就右拐把自己抵押给摩根士丹利,孩子们,告诉你们一个概念——这叫期货投资。”
场内又是一阵低低的笑声。
“我站在台上,睁大了眼睛的认真的看,看在场的各位嘉宾,女士们先生们,富的流油的艺术家们和藤校的小天才们,现在的安迪·沃荷和未来的史蒂芬·金,当然,还有来自出版集团的各位高层们,我终于确定了一件事,很遗憾,看来我是没有机会在现场,怒声高喊,颁奖典礼实在太白了!”主持人微微挥舞了一下拳头。
“oscar
is
so
white(奥斯卡实在太白了)”是前几年很有名的一句抗议口号。
指责有一届颁奖典礼上,评委会邀请的54位颁奖来宾里,有54个白人。
这些年经常会在美国本土的各种颁奖典礼上被反复的提出。
“当然不包括最后那个,你们确实还是太白了。”主持人一指台下出版社的高层们坐着前排区域。
摄影师的镜头扫过那些集团高层们。
不知道颁奖晚会的台词是否提前排练过。
也不知道他们心里想的如何。
不过至少老掌门人表面看上去,还是非常大度的带头鼓了鼓掌。
“其实,我一直都认为,颁奖典礼的来宾们不应该成为按照美国本土族裔比例的配额分蛋糕的体现。而应该成为思想荟萃的体现。思想上的宽容与包容性,要比肤色上的宽容与包容性更加重要。”
主持人收放自如的把开场话题引向了升华。
“那么,让我们有请第一位写作与艺术奖的获奖者,来自加拿大魁北克省的艾米莉·李小姐,上台领奖……”
……
颁奖晚会的前一个半小时。
主持人公布的全部都是学生奖的名单。
今年因为是出版社成立一百周年整的缘故。
中间还会在大萤幕上穿插播放一些这一百年以来,历任写作与艺术奖的获奖得主,以及过去一个世纪出版社所经历到的一些重要历史节点的纪念回顾短片。
学生奖项是这个奖的理论上的主体。
而颁奖晚会设计的时候,也会希望能够把更受社会关注的名人奖项放在靠后面压轴的位置。
直到太阳彻底完全落下。
剧场外的纽约城已经变成了一片甚至比白日更加璀璨的灯光之城的时候。
主持人又一次走上舞台。
他接替了刚刚给最后一名获奖的年纪最小的小孩子颁完奖,发表完演说之后的集团老掌门人。
“观众朋友欢迎回来。”
他看了一眼提词卡。
“终于,未来的史蒂芬·金的部分结束了,到了现在的安迪·沃荷的部分,虽然大家都已经很清楚了,不过,我还是给大家回顾一下,本次角逐“写作与艺术大师奖”的十二位候选人都是谁。”
“他们分别是,来自英国的作家罗尔德·亨利,来自爱尔兰……”
剧院的灯光暗了下去。
随着主持人念出了那一个个名字。
身后的背景幕布上,开始闪过这些创作者们的代表作品。
从apple
tv投放的《维加斯拳击手》的流媒体预告短片,到一位记者人获得了今年普利策新闻奖的颁奖现场,再到《哦,吉普赛,吉普赛》和《小王子》的图书发售现场的火爆状态。
摄像机扫过的时候。
来到现场的候选人们彼此的神情也有些许的不同。
有罗尔德·亨利这种已经名利双收,《维加斯拳击手》以及各种渠道替他斩获了千万美元级别的收益,区区一个“写作与艺术奖”更不在话下的笃定踏实。
也有像维尔莱茵一样耕耘多年,已经得过奖,并且多次获得过颁奖提名的老油条式的面无表情。
当然。
也有第一次出席颁奖典礼,把这次奖项当成自己通向上流艺术界敲门砖的行业新人面颊上掩饰不住的紧张。
有些人对摄像机镜头已经麻木了。
有些人恨不得镜头永远的停留在自己身上。
就算大家都是候选人。
候选人和候选人之间的差别,也是非常大的。
“下面是候选人侦探猫……哇,老实说,我心中确实有些难以抑制的期待,以为今天第一排会坐着一只猫咪的。要是这样,简直实在太赞了,那今晚的大奖得主一定是它,毕竟我可是美国爱猫协会的——”
主持人随手抖了两个关于动物保护的段子。
而摄影师的镜头则扫向了台前,正襟危坐的金发帅哥,屏幕上也打出了『艺术家侦探猫个人助理』的字样。
那是美泉宫事务所的戴森。
顾为经拒绝了出席今天晚上的颁奖典礼,所以戴森将会替他带为领奖。
“她的代表作品是《小王子》、《炽热的世界》,大家没有听说过后者没有关系,因为我也没有听说过,因为这本书在两天前才刚刚上市,哈,油墨还烫的就跑来评奖,真是心急对吧。”
“而且‘代表作’,这是一个挺奇怪的说法,如果谁有五十本作品,哦,那么挑一挑,选一选,拿两部作品出来,当做你的代表作,这很正常。但如果你迄今为止只出版了两本作品,你就不应该填上这两本作品的名字,跟别人说,哦,大家好,这是我的代表作,抱歉,你这是要代表什么呢?更何况,有一本书还是刚刚偷偷摸摸开售了三天,除了评委会的评委外,谁也没有看过的画作。”
“这就像勒布朗·詹姆斯给湖人队的老板打电话,hello,先生,我希望你能给我的儿子留一个主力后卫的位置,是的,我保证他将来会成为天皇巨星的,嗯,你问他现在怎么样,嗯上周六,他已经学会走路了……”
主持人这是在讽刺侦探猫的《炽热的世界》资历太浅,想要冲奖的功利心太过浓厚。
按理说,现场的导播就要把镜头切给艺术家本人了。
神秘的侦探猫并没有出现在本次的颁奖晚会现场,所以镜头只好切给了戴森。
很可惜。
他直板板坐在椅子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
戴森又不是真正意义上顾为经的私人助理,他只是来跑个腿的而已,对方讽刺的是侦探猫,关他什么事。
他总不能冲上去扇对方一耳光吧。
再说。
冒犯性喜剧出身的主持人,人家就是这个控场风格,没准教皇来了人家火候到了,都要吐嘈两句再放你走。
刚刚人家连巨星汤姆克鲁斯或者詹姆斯这般的篮球天王都要照损不误。
喷侦探猫两句,也就画家本人在这里,听着不开心,也只能偷偷喵喵叫两句。
而且在会场里的很多人心中,对方说的也确实是实情。
《炽热的世界》已经正式上架了,这几天大概卖了500册的样子。
畅销书排行榜100名开外了,和《小王子》之前风光无限的样子完全没有可比性。
销量没有上任何可比性。
出版社前期的广告宣传,渠道投入,印刷数量,哪怕选取的纸张和印刷时的配色精细程度,都是和《小王子》没有可比性的。
而售价甚至还比《小王子》略微更贵一点。
没有折扣的话。
单本售价甚至都要逼近25美元了。
卖出的数目不多,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小众文青书籍就是这种普遍情况。
不是顾为经画的质量好就能改变这一情况的,它的受众群体全世界范围内也没有多大。
顶级大导拍冲奖的文艺电影,也经常会亏的把裤衩都给赔掉。
市场策略也是完全不同的。
《小王子》出版社想要赚大钱,所以它拥有在油管、流媒体,短视频,地铁全方位环绕式广告投放,巡回签售会……各种前期付出的宣传成本就是百万美元量级的。
《炽热的世界》发行时,这些东西想都不要想。
出版社的“无枯之木”原本就是一个拿着政府补助的社会公益性质的名著再发行项目,这种冷门小众书籍,集团高层甚至是抱着亏钱的打算在做的。
它完全是“零”宣发的。
只是在上市前一周,顾为经在自己的侦探猫官推上转发了一条树懒先生给他编写的新作品即将上架电商平台的通稿,就算了事。
能把第一批书籍的印刷成本收回来,再赚赚口碑,博得一个读者心中“良心出版社”的名头,大家就可以在心中狂念阿弥陀佛了。
这书甚至出版社都没有在欧洲大区的实体书店渠道投放。
就只在纽约和旧金山几个玩文艺范儿的青年书店有现货,要不然就是再亚马逊上网购。
不过,值得一提目前的销售出的数量是有点超出集团预估的。
才几天就卖了500册。
赚多少钱未必,但亏本倒也不至于。
很难想象。
这本书从反馈和网店评论上来看,购买的主力竟然不是他们所以为的文艺青年,而是自闭者小孩子的家长。
这纯粹的就是插画家本人的对销量的带动作用了。
也算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吧。
不过。
侦探猫的童话故事,再能贴近小朋友们的内心世界,让自闭症的小孩子们去看《炽热的世界》这种中世纪拗口的古代英语,也实在是很有难度。
出版集团也是私下里在希望,能依靠着本次百周年回顾纪念颁奖典礼的曝光量,为她的新作品,做一个免费的推广宣传。
还有人听着主持人的嘲讽,心中暗爽。
比如《嘿,吉普赛,吉普赛》的作者吉娜。
吉娜女士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从纽约、巴黎、米兰街头那种挂满了深红深黄色帷幕的茶叶占卜摊里走出来的一样。
她今天穿着臀部非常肥大的绿色包身裙,肩膀上搭配了一条灰色的零星条纹披肩,以及一条红色头巾。
脖子上挂着三枚打孔的拜占庭帝国金币做为点缀,手腕上话挂着一串弹珠大小的彩虹色手链……准确的说,微缩水晶球。
西方世界的乡野传说认为。
水晶能够帮助人预测吉凶,增加情欲,甚至在来世帮助你。
吉娜女士人家平常在生活中,也未必会搞出这幅装扮出街。
她穿戴成这个样子的原因,和顾童祥在国家美协的选拔现场,抽着雪茄,给孙子读海明威的原因是一样一样的。
若是又一天,她和顾老头聊两句,没准真的挺有共同语言的。
都是为了在镜头前拿出“范儿”来。
区别只在于。
顾童祥是在cos海明威,拿硬汉范儿。
吉娜则是在cos吉普赛人,就像她这本书的名字一样,在给自己上buff。
少数族裔,边缘群体,性少数,艺术家……吉娜身上的buff明显已经被快要叠满了。
连主持人刚刚在介绍她的时候,都没敢乱说话,只是微笑的鼓了鼓掌。
看上去口无遮拦的吐槽达人,心里也是知道有些问题的轻重的。
对吉娜和对侦探猫这种藏头露尾的匿名画家犀利的吐槽讽刺,完全不是同一个量级的。
主持人心里是这么想的,那位组委会的其他学者、评委们,心中也是这么想的。
少了一个重要的竞争对手。
吉娜觉得自己获奖概率大增。
“今天这个奖,其他小婊咂挣不过我的,老娘拿定了。”
她向后靠,把后脑垫在戏院座椅柔软的靠背上,放松的一笑。
轻松得意的左顾右盼。
然后,吉娜的目光微微收缩了一下。
维尔莱茵没有笑,他脸上一丝笑意都看不见。
这个干瘦的有点骷髅像的老家伙,几乎就是吉娜心中唯一有一定可能,会威胁到自己的地位的候选人了。
他拿奖没有太大的场外优势。
但是……在任何情况下,西方奖项上老白男也通常不会有什么劣势。
再加上维尔莱茵在行业内深耕了多年,不少人都愿意卖他一个面子。
他还是一个素食主义倡导领袖,嗯,没有自己的buff那么政治正确,但多多少少也能抵消掉一部分。
吉娜知道,最终的插画奖项就应该要不然是自己,或者是他。
她觉得侦探猫已经出局了。
而吉娜她能想到的事情,她完全不相信维尔莱茵这种行业老油条会想不到。
可对方脸上丝毫没有轻松的神色。
何止是没有轻松。
他那是在……紧张?
当主持人念出侦探猫名字的那一刻,维尔莱茵忽然身体前倾,枯骨般手指紧紧抓住座椅的扶手,死死的盯着主持人后方的大萤幕。
第五百八十二章 燃烧的情感
维尔莱茵从来没有片刻忽视过,这个能从自己的手上夺走《小王子》合同的人。
最了解你的,通常会是你的对手。
他非常清楚这位匿名插画家的能力。
甚至《炽热的世界》上市之后,维尔莱茵就是在第一时间便想要订购一本看看情况的人之一。
遗憾的是。
他跑遍了酒店附近的几家和出版社有合作的“巴诺”连锁书店,都没有这种冷门作品出售。
维尔莱茵是个不会用互联网平台的人。
打电话给他的助理,想要他替自己在网上订购一本,对方则回复他,最早要在六月末才能配送到他的家中。
因此。
这几天来,维尔莱茵一直都未曾看到过侦探猫新作品的模样。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如果对方又搞出了一本像《小王子》那么爆的作品,市场的反响不应该是这么不温不火的模样。
“不过是一本随手拿来凑数,显得履历好看一点的作品而已。”维尔莱茵悄悄的自我安慰。
然则这种事情就是一根刺。
维尔莱茵坐在剧院里,看着组委会发下来的关于各位候选人的介绍宣传页时,视线扫过侦探猫代表作品一栏中那个《炽热的世界》的名字,就似是看到了一个皮肤下的疙瘩。
不是很痛,也不是很痒。
可就是会微微的刺挠你一下。
他不知道这只算是一個无伤大雅的疖子,还是一颗正在不断增殖的恶性肿瘤。
在维尔莱茵注视着它的时候,它似乎也在用幽幽的眼神注视着自己。
此刻。
庐山真面目终于被揭破了出来。
主持人在调侃着侦探猫的时候。
他身后的大屏幕上,正在依次滑过侦探猫的各种作品相关介绍,有关于《小王子》的,特有关于《炽热世界》的。
屏幕上闪过的不光是《炽热的世界》的成书印刷页。
还有画家本人提交给出版社的原始画稿的高分辨率扫描原件,就比如这幅名为《宫廷狩猎》的画稿。
画面的构成不复杂。
一个穿着蓝色长袍的女人站在湖面的小舟前端。
她将背影留给划船的护卫们。
远方的天空则是逐渐堆压着积雨云。
元素如此简单的作品,但整幅画的情绪感染力却堪称精彩之极。
云彩在绘画处理中往往是柔软的,是模糊的,是缥缈而富有浪漫情调的。
维尔莱茵在自己的画画过程中,就喜欢用那种长而优雅的笔触来表达云朵。
这也和维尔莱茵主攻的艺术方向是水彩有关。
他一直都觉得,油画的颜料太过黏稠、呆板、厚重。
在表达细腻的色彩肌理的时候,比起水彩给景物轻轻披上了一层轻纱般的质感,有着天然的劣势。
当然。
维尔莱茵不会天真到以为,侦探猫的浪漫情调就会因此有什么致命的缺憾。
别逗了。
画法的优势和劣势,主要看的是艺术家本人的技法处理水平。
他对侦探猫满肚子的不服不愤,在看到那幅《小王子》的封面画时,就已然消散的干干净净。
我不如她——在那样的画作之前,维尔莱茵只能让自己得出这样的结论。
连月光那么轻柔没有重量的东西。
对方都能靠着一柄油画刀表现的恰到好处。
区区云彩又算的了什么呢?
可是,这幅画却让维尔莱茵又看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处理方式。
她没有用油画刀精湛技巧去将颜料抹平打薄。
不。
她完全没有这么做的意思。
侦探猫所画的云彩不是那种比空气还轻,轻的好像是耳语般,恍若无物的蓬松舒展。
她反其道而行之,非常刻意的突出了画刀画的特色。
厚,重,硬。
边缘的过度硬朗而又清晰。
油画刀是坚硬的。
颜料是厚重的。
云彩的质感也是极为凝实的。
凝实到仿佛是黑压压的压盖在画面上空,让人仿佛喘不过气来,坚硬到维尔莱茵好像能嗅到那种暴风云来临前的浓重的土腥气。
仿佛在侦探猫的。
云朵不再是由朦胧的水汽构成,而是由小舟下方漆黑深潭里的水草,混合着泥土与沙尘,被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所压铸而成的一般。
与之对映的阳光。
一缕金黄色的阳光,则在小舟上方的头顶,刺穿着了黑暗,刺穿了天上的尘土与水草,刺穿了积雨云。
女人正好处在阳光下。
她处在即将来到的暴风雨和光明的交界处,色彩很有印象派的感觉。
她拄着启蒙运动时代,英国王室卫队装备的那种老式火绳枪站在船头,风带起了湖面上的阵阵涟漪,也吹拂着她的披肩,鼓着风,微微飘扬。
光影斑驳。
强大,自信,从容。
画面中没有出现女人的正脸和五官,但哪怕这张画的投影图片仅仅只是在幕布上出现了不到3秒钟。
短短的一瞥之间。
维尔莱茵就相信那一定是一个极为美丽的女人。
任何一个在场看到这个背影的人。
无论是男人,是女人,是老人,还是小孩。
心中都会升起和他同样的念头——
“美丽”
这和《哦,吉普赛,吉普赛》想要传达的概念,完完全全是两个极端。
《哦,吉普赛,吉普赛》从不吝啬于花费大量表现会出现的插画集中的人物的姿容。
斑驳的,畸形的,鼻骨塌陷的,长着癞子头的,被茶叶烫伤的……
并想要告诉大家这是“美”的。
它是那种北美很流行的政治正确的教科书式作品,有评论家质疑这是不是在有意丑化吉普赛人。
吉娜女士很凌厉的回怼了回去,怒斥对方“需要革新自己的美学眼光,她是波伏娃的信徒与拥趸,所以——‘我从来不会画任何以取悦男性’为导向的作品。”
维尔莱茵对对方的作品心中持有“保留意见”。
毫无疑问。
在任何情况下凭借身材和外貌,就把一个人分成三、六、九等,都是很low很low的事情。
一个受过火刑,有疾病,有伤疤的人,也应该有权利能够大大方方,挺胸抬头的走在阳光之下。
不光是女性,男性也一样。
这并非关乎于性别权利。
而是关乎于人性的生存尊严。
但是难道就要因此指鹿为马,把不是“漂亮”的变成是“漂亮”的,把不是“英俊”的变成是“英俊”的么?
更准确的说。
如果吉娜女士潜台词里,把那些靠着健身、自律,靠着付出时间与精力精心打扮自己的行为,都定义为了“取悦男性”,是“媚男”,是“不女权”的行为。
不光是在挑起性别的二元对立。
她难道不是在烧死异教徒般,同样对女性同胞进行另外一种意义上的压迫么?
难道女孩子就没有追求漂亮,追求表达女性之美的权力了么?
难道谁这样做,就是不正确,就要低人一等么?
不是没有评论家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存在,只是北美的整体舆论环境之下,大家不是很方便的去表达出来而已。
相比较起来。
哪怕身为竞争对手,维尔莱茵还是更加欣赏侦探猫的作品处理方式。
真是漂亮啊。
这甚至超脱于了单纯意义上的漂亮。
画面中没有任何笔墨去表现女人的五官,只留下了一个手扶火枪,凝望着远方背影。
美丽而充满了浪漫主义情调。
美丽和漂亮并不等同。
“浪漫”和“浪漫主义”也完完全全是两码事。
漂亮有很多种表达方式。
画中女人的漂亮绝对不是勾引荷尔蒙式的漂亮,也不是那种上世纪好莱坞青春剥削片样式的对女演员赤裸躯体下流表达的漂亮。
而是一种结合了阳光,暴雨,水波……结合画面中一切凝聚在一起的漂亮,是人物气质对画面氛围的高度凝练。
就像“美”是对“漂亮”的高度凝练一样。
她是威严的,是昂扬的,是自信的,是从容的,甚至是有权力欲望和野心的——若要真的形容的话,就像是她身上所披着的阳光一般。
而浪漫主义也同样是对“浪漫”的高度凝练。
它已经脱离了男女主角卿卿我我,拉拉扯扯,跨过了巴洛克时代画家们画妓女,画阿波罗和神女在床榻上缠绵不休的层次,充满了愤怒和激情,强调丰富的寓意和强烈的情感。
侦探猫的落笔没有《小王子》那种儿童童话一般,充斥着粉红色的泡泡的梦幻。
不再浪漫,不再温柔。
整幅作品的气质焕然一变。
她的云是德拉克洛瓦的乌云滚滚,雨是透纳的大雨滂沱,湖水震颤的声音,如果能听见的话,也一定是贝多芬雷鸣一般的交响曲。
主角灿烂的气场,则压盖了所有的乌云,雨水,以及震荡的湖面。
那张作品只在大屏幕上停留了很短的时间。
却让维尔莱思忍不住的反反复复的回忆与深思。
船头的女人,若是侧过脸来,应该是什么样子呢?
远方的暴风雨会落下么?
天空中的那抹灿烂的阳光,是白昼消退前的最后一丝残存的夕阳,还是黎明时分划破黑暗的第一缕曙光。
这幅画的名字叫做《宫庭狩猎》。
她所正在狩猎的东西是什么,是湖边的低空飞掠过的野鸭,还是暴风雨,亦或者是这整个世界?
甚至维尔莱茵忍不住诗意的幻想。
会不会随着小船在水波间的前行,女人头顶上空的阳光,也会跟随着她一起前行,像是小船划拨深绿色的湖水一样,割开前方的积雨云。
直到最后。
整幅画都因此变得亮堂起来?
这么简单的插画作品,大刀阔斧的画面构图,却能在色彩之下隐藏着此般细腻丰富的情感。
维尔莱茵只能叹息一声,这是侦探猫所标志性的特有绘画方式。
如此的让人印象深刻。
不服完全不行。
而且人家不仅是会画,还很会写。
“法国女性主义作家西蒙娜·德·波伏娃在她的作品《第二性》里说——‘爱和美是人类生命中最伟大的两种力量。’拥有一个情感丰沛的内心,懂的爱人的人,的作品才是值得被爱的,愿意尊重美的人,的作品才是值得被尊重的。”
“她还说——在这个逐渐理性冷酷的世界里,人总是抑制着自己的情感,像梵高这样的艺术家已经愈来愈少,因此,如果有一个对艺术家投票的机会,我想我会和众人一样,投给燃烧的感情一票。”
每位候选人,在提交自己的作品的时候,都可以向评委提交一段作品介绍,录制短视频,或者200词左右的文稿都可以。
主持人在颁奖典礼上介绍他们的时候。
介绍会和他们的作品一起,投影到了剧场前方的大幕布上,像罗尔德·亨利这种的,直接就放的是《维加斯拳击手》的宣传片。
而侦探猫的这段介绍,是伊莲娜小姐顺手给她写的。
安娜也看到了吉娜的那段关于作品的采访发言。
评论家小姐的嘴巴多毒舌多犀利的。
她能让自家侦探猫姐姐受这气?
人家罗尔德·亨利在哪里吃着火锅,唱着歌,也没招惹谁,开开心心跑来领奖。
就是因为董事会想影响评委团,推他内定拿今年的“写作与艺术杰出贡献奖”,挤掉了侦探猫的名额。
和奥斯本聊天时,人家的名字就被她改成“懦弱的泰勒”了。
虽说吉娜的那个“取悦男性”的发言,主要也不是喷侦探猫。
不过。
安娜还是随手就骂人不带脏字的给直接就怼了回去。
区区两百字。
抬侦探猫,喷《哦,吉普赛,吉普赛》,外加游说评委,全都齐了。
维尔莱茵敏锐的察觉到了有人再看自己。
他侧过脸来,看见带着红头巾的吉娜正对他露出了一个带着挑衅意味的微笑。
瘦的跟上午才从棺材里爬出来的骷髅一般的老画家,瞅了瞅大屏幕上的话,又瞅了瞅在那里傻乐的女人。
“也不知道人家玩的那套,比你高端多少去了。”
他松开手,颓然的倒在了椅子上。
仿佛一位爬到一半,觉得外面的世界太可怕,又回棺材里躺平的老骷髅。
得。
乐,您就在哪里乐吧,家都被人偷了。
第五百八十三章 获奖结果与合作邀请
看到大屏幕上的作品的那刻。
维尔莱茵有一种一块大石头落地,悬着的心终于死了的感觉。
好了。
小疙瘩的检查报告单出来了,放心,是肿瘤。
他一直知道对方很强。
可还是没想到能够这么强,尤其是对作品要传达出理念的精妙把控,想必很能搔到组委会们的痒处。
这让他维尔莱茵而有了一种奇特的松快感。
与在那里洋洋自得,觉得自己稳了的吉娜恰恰相反。
维尔莱茵非常清晰的发现了一件事情——“从作品角度,技法,立意,受评委喜欢的程度,自己都肯定比不过她。”
唯一剩下来的就是人脉。
可是玩人脉,自己也真的能比得过人家吗?
吉娜是行业内的相对新人,没有侦探猫那么新,但也是第一次入围这种级别的典礼。
维尔莱茵可不是。
他在这个行业里干了一辈子。
连写作与艺术大师奖都以前获得过一次,组委会里的一些传言风声,他是多少有渠道能听到过些的。
再说了。
干了一辈子又怎么样?有人脉又怎么样。
有一家价值五十亿美元的博物馆,号称要拿自己的名字命名么?
维尔莱茵要有这么牛气,他都不跑来眼巴巴的等着获奖了。
他明年就办个“维尔莱茵”奖,天天想发给谁,就发给谁,想怎么发,就怎么发。
“和这种人计较,有啥意思呢。算了算了。”
没有期待就没有失望。
维尔莱茵也转过头,向吉娜轻飘飘的一笑,把脑袋向后一靠,爱争您争吧,大爷躺了。
……
因为没有穿正装,又担心不小心镜头扫过,给他几个大特写,万一因此被老婆眼尖看到座位下的甜甜圈就不好了。
所以酒井一成很机敏的坐在了剧场比较靠后的位置。
对于这次颁奖结果,酒井大叔心中是真的挺无所谓的。
他一个画新古典主义小姐姐的人。
在场的谁获奖,都和他产生不了太大的利益竞争关系,非要说的话,他倒很希望组委会能再颁一個终身成就奖给简·阿诺。
毕竟可能要和自己一起组团出道的人,自然是份量越重,心里越踏实。
虽然无所谓。
酒井一成也是从艺术节上杀出来的人,他是很清楚这个奖项在插画界的份量的。
艺术家想要不饿死,想要飞黄腾达,便逃不过名利两个字。
任何一个微小的奖项,都是有重量的。
我得了,你没得,我就是要比你更牛气一点,身价更高一点,名气更大一点。
对导演来说,这就意味着能拉来更多投资来拍电影,对艺术家来说,这就意味着能请来更好的策展人,向画廊要到更大的投资,在更牛逼的场馆里开更大的美术展。
一个奖,两个奖,三个奖……
最终这些奖项慢慢的累积起来,便是职业生涯的天壤之别。
它能让你风光无限,面对将来可能发生的失败时,荣誉等身的艺术家也会被允许有更大的容错空间。
科波拉先生这样被媒体戏称为“自1975年以后就从未成功的新好莱坞一代导演”,票房屡战屡败的同时,在巅峰期已经过去了半个世纪后,还能随随便便找财主拉个几亿美元给自己拍文艺片,单纯追寻梦想,就是那些艺术节上的奖项撑着。赫斯特在个人市场不景气的今天,依然身价稳居top3,从不缺办超级大展的经费,也同样是名气实在太大了的原因。
艺术界的重要原则。
要是你真的看不起某个奖,某个竞赛,你就直接别来。
这是允许的。
有些艺术家就是宁愿把自己的作品去参加威尼斯的次等单元,非竞赛单元,也不愿意去参加戛纳的主竞赛单元,论名气,论商业化推广的效果,后者可能还要更强一点。
全凭个人喜欢。
但只要来参加了。
你就必须全力以赴,最好确保自己回家时抱走自己想拿的东西。
否则,媒体就会把你的头上戴上“谁谁谁手下失败者”的帽子。
话又说回来。
“写作与艺术奖”无论怎么严苛的标准,也算不得是什么没名头的小奖了。
真的一点也不小了。
它在艺术大奖中的地位,就好比酒井一成在相扑界的体重一样,比起那些体重动辄超过300斤的横纲顶量级选手,还略显清瘦,但也是中游偏上的水平。
放在一般胖子里,那是相当够圆,很够份量的。
纵然插画界的奖项,放到严肃艺术界,没准逼格要比同体量的奖项小一级。
它的颁奖之夜。
怎么也能相当于一个二线顶级,一线末尾的国际双年展的主竞赛单元了,换到日本本土大约介于濑户内国际艺术祭和东京双年展之间的受关注程度。
他跟奥斯本说,如果能不考虑其他因素,单纯的为艺术本身投票,他会把票投给《小王子》。
但这事就只能听听。
如果是世界上最青最涩的一种果实。
事情真正的关键症结,往往就在于“如果”,在于“要是”这几个字之上。
此般量级的大奖,酒井一成太清楚这里面的弯弯绕绕了。
在艺术之外,能够影响评委做出判断的因素太多。
侦探猫出道时间太短,履历太薄,
酒井大叔并非不看好她的艺术水平,但他确实不太看好,对方靠着《小王子》这种四平八稳的儿童童话书,就征服评委,让他们对作品的喜爱压过那些在评委身后所绑缚的牵引着他们行动的蛛丝。
“——在这个逐渐理性冷酷的世界里,人总是抑制着自己的情感,像梵高这样的艺术家已经愈来愈少,因此,如果有一个对艺术家投票的机会,我想我会和众人一样,投给燃烧的感情一票。”
此时此刻。
酒井大叔凝望着投影幕布上的文字,结合刚刚那些作品。
似乎心被微微触动一下,他发出一声微可不查的呼吸声。
屁股也微微扭了扭。
承受着230斤重量的剧院座椅,则立刻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吱吱扭扭的响亮声音用做抗议。
“还有点意思哦!”
酒井一成不为所动,他没有任何怜悯之心的从地上取来矿泉水瓶,咕噜咕噜喝了两大口水为屁股下的椅子又添上了几十克的重量,然后认真的点了点头,抖抖大肚皮,评价道。
……
候选人介绍很快播完,进入了正式的公布最终获奖名单的环节。
舞台的灯光变得有些昏暗。
主持人拿出一个玫瑰色的信封,当众揭开它的火漆封口,很快第一个获奖姓名就被公布了出来。
是一位在文学杂志《诗歌》上发表文章的作者,他被编辑称为下一位美国诗歌之父菲利普·弗瑞诺。
这年头是诗歌落寞的年代。
美国人连菲利普·弗瑞诺本人的诗都不读了,这种颁奖只能算得上是某种精神安慰。
之后是调查记者的奖项,结果同样没有什么意外,获奖人都没有什么多余的激动。
他上个月已经拿过了今年的普利策奖了,那才是新闻领域最大的奖项,再获个艺术奖对他也只能算是锦上添花。
“那么,来到下一位候选人,我可以告诉大家,我手中的剩下两个获奖名字,其中一位是插画家,另外一位则是摄影师。哇,终于来到了真正意义上现代的安迪·沃荷的门类,毕竟google上说,他是目前唯一一位,把用摄影照片做为的母本制版的版画,在绘画展上卖出了上亿美元的艺术家。”
主持人诙谐的说道。
“那么,我们就来同时公布这最后两位获奖人选吧,本年度获得“写作与艺术优秀贡献大师奖”的是——”
有节奏的鼓点开始在剧院里奏响。
导播分成两组,把候选人这一瞬的实时镜头投影在屏幕上。
一边是两位摄影师。
另一侧是两位画家,再加上戴森。
大家都在竭力的保持着镇定,可是看上去,又或多或少有些难以抑制的紧张,连维尔莱茵的嘴角都抿在一起。
谁说选择躺平的老骷髅,就不能有期待一下自己万一炸尸了的权利呢?
“侦探猫与贝恩·麦考瑞,恭喜他们,请他们上台领奖。”
“ooo……ch。”
这个结果明显出乎了吉娜的预料,她失望的挥舞了一下拳头,嘴里嘟囔着什么。
维尔莱茵也撇了撇嘴,脸上露出“我就知道是这样”的神情。
不过。
他还是礼貌性质的鼓了一鼓掌。
“如你所愿。伱的眼光一如既往的很准。”
戴森小哥和另外一位获奖者一起登上舞台领奖的档口,奥斯本则摸出手机,向着远在格利兹的伊莲娜小姐发送了一条消息。
滴。
手机震动。
“给艺术留下一点点喘息的空间,它便会自己把奖项颁给最合适的人。”
只是几秒钟以后,手机里就传来了安娜的回复。
“眼光准哦,厉害厉害。”奥斯本把手机插回自己的裤子里,随口奉承了旁边的酒井一成一句。
混的不是一个圈,两个人的职业地位也分不出个高下。
他倒也没有必要非得舔酒井一成,和出版社有合作的大画家们,还得反过来舔奥斯本呢。
奥斯本单纯是很善于经营人脉。
漂亮话反正不要钱,随口就拍了一句小马屁。
伊莲娜小姐预测的准确,厉害。
酒井一成眼光毒,牛皮。
而他当初力排众议,给了侦探猫一个候选人的提名,那自然是又厉害,又牛皮。他开心都想要哼哼歌了。
“是啊是啊,阿唔。”
颁奖典礼的时间已经开到了晚上。
酒井一成终于忍耐不住,从座椅下拿了一个甜甜圈出来,撕下包装来一口咬下来大半个。
他的目光紧紧的盯着舞台上,没有因为名单的公布而放松,反而坐的更直了一些。
最后两位候选人的获奖台词都很是简短。
摄影师简单的致谢一下友人,侦探猫的私人助理更是一言不发的去舞台上领了一个奖就下来了。
一副要把神秘感维持到底的模样。
此刻,简·阿诺也已经登台了。
主持人把舞台让给他,做为组委会的老大,他将为今天晚上最后一个,也最重要的杰出贡献大师奖颁奖并致辞。
“……这是我成为写作与艺术奖组委会荣誉主席的正好第十个年头,我31岁的时候,第一次获得优秀贡献奖,42岁的时候,第一次获得杰出贡献大师奖,仿佛是发生在昨天,可那都已经是20年前的事情了。很多人到这个年龄,就要开始办办回顾展了,在家里逗逗儿孙了,可我依然还能站在这里,让这么多人听我说话,对此我深感荣幸。”
“今年的奖项角逐的非常是激烈,最终投票结果,大家都只是毫理之差。在公布最终的获奖者之前,我希望所有没有获得奖项的孩子们,艺术家们都不要带着遗憾离开。每个人的作品都代表了大家理解这个世界的方式,你们没有谁是失败者,请大家把掌声送给他们。”
剧院响起掌声。
“另外,我也希望再次恭喜所有的获奖者们,尤其是恭喜侦探猫。绘画的世界总是充满了不易,选择成为一个匿名插画家更是如此。我在你的身上看到了艺术界的过去,现代,以及未来。她的作品在提醒我们,要时刻保持一颗谦卑而进取之心。我并不避讳的说,在今年的候选人中,我个人格外的偏爱她一点,既使我们从未见面。”
“当一个年龄大了,逐渐变老,变的孤独,变的萧索的时候,那些像火一样燃烧的作品,总是更能触动他的心灵。”
“很多人说,投票评委应该保持足够的中立以及客观。”
“但很遗憾,这种事情是不现实的。给作品投票本身就是一种表达立场的行为。除非精神分裂,我无法一边用古井一波的心态平等的喜爱着每一张作品,一边投出自己的一票,我在应邀参加今年的最终投票的时候,就向出版社说明了这一点。感谢出版社对我的尊重,也感谢大家对我的理解,但我觉得还是有责任向大家坦当的说明一下这个情况的。”
“此外,关于我自己,关于侦探猫女士,在今天晚上的颁奖年会结束的时候,我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决定要宣布。”
“但是现在,就不喧宾夺主了,让我们把舞台交给罗尔德·亨利和他的《维加斯拳手》,做为写作与艺术奖一百周年之际的“杰出贡献大师奖”的获得者,我相信他有比我更多的话想要说。”
简阿诺伸出手去。
舞台的灯光暗下。
聚光灯把光柱投影在前排最中央的位置。
没有任何意外的,最终的杰出贡献大师奖的获得者,就是《维加斯拳击手》的作者罗尔德·亨利。
唯一一位的杰出贡献大师奖的领奖阵仗。
明显就要比之前那四位领奖的时候大多了。
广播中传来激昂的配乐声,小鼓铛铛铛的敲,把气氛渲染着犹如斯巴达克斯走入古罗马斗兽场。
这是对方的《维加斯拳击手》的改编电视剧的推广音乐。身后的幕布上,出版社还为他专门做了一个个人生涯的回顾视频。
今年的杰出贡献奖的人选,不是秘密,在场的很多人都已经猜中了。
罗尔德·亨利本身所发表的获奖感言也能算是真诚且有趣,讲了讲自己创作作品时比较有趣的经历,分享了一下他采访拉斯维加斯地下拳击手时的印象深刻的故事。
大家的好奇的关注点,还是落到了简·阿诺刚刚说的那个“重要决定”身上。
等颁奖结束。
简阿诺重新走到主席台前的时候,他就能看到剧场里数百双眼睛正在那里直勾勾的看着他。
老人家先是慢吞吞的念为提词卡上的结束语,这才话风一转。
“……我将重新回到插画创作的工作中,感谢粉丝们这些年的支持,你们让我觉得,我还没有那么老,我还画的动。不过我也确实很老了,我希望能在自己的作品中,看到更新鲜的,更热烈的元素出现,因此——”
简阿诺看向镜头,顿了顿:“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这个荣幸,我希望能够邀请今年的写作与艺术优秀贡献大师奖的得主,侦探猫女士,加入到我的个人画室之中。”
“谢谢大家。”
咦?
哦?
哇?
一瞬间,很多剧院的观众们并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但画家们的反应各不相同。
维尔莱茵猛的站了起来,像是被嫉妒灼烧的终于成功诈尸了。
奥斯本露出惊讶的表情。
酒井大叔的屁股在座椅上忍不住的扭动扭着,让座椅的骨架发出了如同尖叫一般的呻吟。
时差十个半小时。
当纽约在璀璨的夜色中举办颁奖典礼的时候,仰光正是清晨太日初升时分的模样。
顾为经知道今天是出版社公布获奖结果的时候。
能不能获奖,意味着他侦探猫的身份,能不能真正意义上的被插画界彻底接受,而不是当一个所谓的“网红”画手。
顾为经提醒自己应该顺其自然,保持一颗平常心。
“组委会会给最值得颁奖的作品颁奖,而非最想获奖的人颁奖。”
新加坡双年展是如此,写作与艺术奖也同样应该是如此。
求个月票哈!
六月最后一个小时了。
求个月票!
谢谢读者老爷。
第五百八十四章 新生活
他特意让自己没有熬夜去关注美国颁奖现场的状况,保持着往日的作息和生活习惯。
自从上个月把《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的图像资料提交给双年展的组委会邮箱之后。
顾为经一下子就松弛了下来。
他整个人的生活压力大减。
德威那边也基本上所有主课都结束了。
学生们全部都在对即将来临的校招会进行最后的冲刺。
社团活动该停的停,该退的退,该检查简历的检查简历,该临阵磨枪最后突击准备面试的准备面试。
往日里再如何乐天派的同学,此刻都开始变得神经兮兮了起来。
顾为经确定。
自己不止一次看到一个认识的同学在学校食堂里忽然哭了起来。
在她第三次哭的差点因此被丸子呛住后,下午就被老师安慰着直接回家了。
进入六月份。
德威这种私立学校,对个性化的学习包容程度很高。
连出勤现在都已经不做特别要求。
都到了这时候,真的完全不在乎的,或者父母已经给联系好学校,拿到Offer了的,压着学也没必要。
只要你在班助那里提交一张有监护人签名的申请书,学校就会大度的允许你不来课堂,自己在家里准备校招会。
主要也方便家长自由安排时间,给你请些一对一的私教,最后完善一下作品集,突击特训用以冲刺月末的校招会。
当同学们越来越紧张,越来越忙碌,彻夜的在群里讨论着面试时可能面临的考官问题,或者申请什么学校的什么专业会更有优势的时候。
顾为经却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闲适。
论文过稿了,双年展的作品已经交了,出版社的插画稿早就完成了,学校也已经有了着落。
连豪哥都像是消失了一样。
白日逍遥过,看山复绕池。
这种心里没有一根紧紧绷着的弦,时刻在那里拿着小皮鞭在身后催着逼着的感觉真是太好了,连阳光都显得分外明媚了几分。
他现在每天一点压力都没有。
顾为经每天主要的日常生活,就是撸撸猫,喝喝茶,读读林涛教授给他列的书单,临摹临摹《雷雨天的老教堂》开开宝箱。
顺便……再挥舞着小皮鞭,催着逼着顾童祥在那里练画。
舒服。
顾为经对着窗户里的朝阳伸了一個大懒腰。
他在木地板上的定时投喂器旁边,找到了准点干完猫粮,正在那里慵懒的散着步的阿旺。
“走,我们去叫大画家起床了。”
他把阿旺抱了起来,奖励的撸了它头两下,让猫猫发出幸福的小呼噜声。
然后溜溜哒哒的跑去另一边的卧室。
推开了大门。
在墙上就是一阵的狂敲。
“起床了,起床了,早起早睡对身体好,一日之际在于晨,今天的30幅临摹作品还没有完成呢,这个年纪,你怎么能睡的着呢?”
顾为经微笑。
穿着大背心,盖着毛巾被的顾童祥四仰八叉的躺在床上,眼皮狠狠的抽动了两下,又一动不动了。
顾老头似乎下定决心要让自己赖在床上。
那幅死猪般的模样,就差在脑袋上挂上“音容宛在”四个字的黑白大横幅了。
顾为经冷冷一笑。
懒得揭穿老爷子不想做功课的躺平把戏。
他走到窗边,拉开窗户,让仰光清晨的灿烂的骄阳带着32度的热季余温吹拂到屋内,顺便把阿旺放到地上。
“去。”
狸花猫怕冷喜热,喜欢晒太阳。
阿旺大王很给顾为经面子的喵喵叫了一声,就沿着柱子跳上了床,一屁股坐在了老顾子的被阳光照亮的肚子上。
“哦,喔——”
顾童祥猛的睁开了眼睛。
他没有发出千里之外,剧场的椅子被一个200多斤的大胖子坐在屁股下扭动摩擦时的尖叫声。
但被一只20来斤的大肥猫一屁股飞扑坐在身上。
顾童祥也感到自己的屎差点都被猫猫肉弹给挤出来了。
他绝望的睁开了满是红血丝的眼睛,在床上哼唧着:“现在这才几点啊?”
“七点半了,该起床了大画家,伯伯都送姐上学去了,你这不是困,医生说现在这是缺乏尼古丁的戒断反应,少抽点烟,习惯一下,等过一两个月就能觉得好过来了。整个呼吸系统,都能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顾为经走过来,拍拍顾童祥的小腿。
从口袋里取出一支尼古丁外敷贴,放到老爷子的床头。
“你不去上学?”
“哦,我申请了在家自由复习,申请书还是您签的字呢?又忘了?”顾为经提醒到。
于是。
顾童祥绝望的又把眼睛给闭回去了。
他似乎脑袋在发胀,好像心里在发苦,仿佛肚子里在翻腾,像是有一块大石头压着……哦,最后一个不用仿佛,他的肚皮上正趴着一只二十来斤的胖子猫猫呢,觉得压是正常的。
之前他入选了国家美协的正式会员名单的那一刻。
顾童祥觉得他的人生变得圆满了,职业变得升华了,整个人都变得轻飘飘的好像要遇风飞翔。
美的起飞!
那几天。
顾老头走路都带着风,拽的连读海明威都不够满足他,就差要从口袋里掏出富兰克林来点烟装逼了。
顾为经跑过来拿出张申请书让他签字的时候,顾老爷子扫了一眼,觉得孙子是想和酒井小姐出去玩,去谈恋爱。
“在家自主学习?”
在心里呵呵的偷笑了两下。
也不点破。
唰唰唰的一签名。
“玩去吧!等上大学了记得要收心哦,有空可以学个车。”
顾童祥还记得当时他潇洒的把申请书拍在孙子手上时的模样。
他呲着一口老牙,笑得春光灿烂,觉得自己真是一个开明的好家长。
然后地狱就来临了。
从那一天开始。
顾童祥的眼中便失去了光。
这个世界上真正可怕的,不是你以为他请假回家好好学习,而他其实是翘课和女朋友Happy去了的人。
这个世界上真正可怕的,是你心中以为他翘课和女朋友Happy去了,其实他是请假回家把书都翻烂了的卷王。
而比可怕更可怕的是。
他不卷自己,他是跑来卷伱的!
自主学习,一个标点符号都不带差的。
“自主”的那部分是属于孙子的,“学习”的那部分是属于他顾童祥的。
早晨起床——早上好,这幅黄山寿所做的没骨花要临摹一遍哦,咱们先清醒一下脑子,收拾好状态,迎接全新的一天。
准确出门转悠着溜达去下象棋——来,这里有篇线性素描和工笔技法的研究文章先看一下哈,这是林涛先生上周给我推荐的,看我后我们两个谈谈心得,有什么问题问,实在不行,我下周上网课的时候,代您请教一下林教授。
熬到有画协的讨论会,想要开着车出去装逼——等一下,出门前把这本《芥舟学画编》带上,中午别一个劲儿吃人家的自助,有空读一读,我把重点的部分都给你折上角了,着重要看关于“色彩取神”的那一节,今天晚上回家,咱们要临摹人物的局部衣着,颜色的把握,就是其中的重点。
好不容易痛苦的一天要结束了。
想摸根烟潇洒潇洒,结果发现自己珍藏着的海外代购的免税万宝路猛然间都没了,变成了口香糖,以及一张——“抽烟有害健康,成为了大画家,更应该珍惜自己的职业生涯”的便签。
顾童祥算是彻底体会了,那些辞职回家,二十四小时专职无死角鸡娃的家长的可怖程度。
“这日子没法过啦!!!”
更让顾童祥觉得难受的是。
这样的生活,他还没有拒绝的权利……严格意义上来说,顾老头在心底最深处,也没有那么想要拒绝。
要是老爷子真的造反了。
就往地上一躺,爱谁谁,反正老子是不练了。
顾为经也没有啥好办法。
阿旺一屁股坐在老爷子的肚子上,是他能做的极限了,他总不能真的买根皮鞭在那里抽对吧。
可惜。
顾童祥这样的文化人,不管是真的文化人装的文化人。
反正他这样画了一辈子的画,握了一辈子的笔,从顾为经生下来之后,就拿着勤以养德,引锥刺股这样的话教育孙子好好学习,教育了十几年的老人。
对“道理”两个字,都是有一种在心底里的尊重的,分的清是非对错。
他知道孙子说的都是对的,孙子的行为也都是在为他好。
真要不分曲直在那里拿着爷爷的架子乱发脾气,和人家对着来,这样的事情顾童祥实在做不出来。
再说。
付出有多么痛苦,收获就有多么的甘甜。
磨炼课业时有多么痛苦,感受到技法的提高之后,就有多么的甘甜。
顾童祥能够明显的感受到他的国画技法真的在提高。
隐隐约约之间,他已经开始触摸到一个崭新的艺术层次。
每当一朵花,一只鸟,一片弯曲的草叶落于,感受到那种以前抓耳挠腮,也画不出来流利活泼的气息,忽然之间,就从笔间流淌而出的时候。
顾老爷子便能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
他完全无法想象。
到了六十岁的这个年纪,他不仅在职业层面成为了国家级的大画家,连绘画技法层面,都正在向着此前人生中未曾有机会目睹过的高峰攀登。
万一秃头再被成功养回来。
那真的便有些要活出人生第二春的意思了。
而读书,嘬着牙花子写心得时痛苦是痛苦了一点,可自从他加入了国家级艺术协会的那一刻开始。
各种社会层面的应酬活动也就变得更多了些。
前两天开一个书画讨论讲座的时候,他发言时在那里引经据典,大谈东方艺术的审美情趣,从线性素描和工笔技法的比较,谈到东南亚的设色绢画里的色彩情趣,把底下的人全唬的一愣一愣的。
这种对于虚荣心的满足,完完全全不是扯两句散文诗,或者早上不吃饭,空出肠胃来卖力炫自助餐里的大螃蟹所能比拟的。
连戒烟。
纵然缺乏尼古丁的摄入,让他晚上睡不着,白天睡不醒。
不过也不知道是否是心理因素,这才把少抽了没几根烟,顾童祥却还是隐约觉得,自己的呼吸松快了好些。
甚至不说别的。
“有什么问题问,实在不行,我下周上网课的时候,代您请教一下林教授”——以前要是有个能请教林涛教授这种量级大画家的机会摆在前面。
顾童祥觉得,他是有魄力拿出程门立雪的态度来的。
如今这……也只能算是幸福的烦恼。
“来,起来练画了,把精力全情的投入到绘画的工作之中,你就感受不到怠惰和痛苦了。你桌子上喜欢摆的那本王阳明心学,不是说,夫万事万物之理不外于吾心,须在事上磨砾,放才立的住么?”
“放屁,你怎么不说王阳明还对着竹子在哪里相面,全情的投入,格物致知,差点把自己格死了呢。”
顾童祥一把把肚子上的阿旺推开,继续躺在床上哼唧。
他瞅了一眼窗外的阳光,企图转移自己孙子的注意力。
“今天天气这么好?陪酒井小姐一起出去玩玩么,抽屉里有我的卡,你自己拿去用,带女孩子出去玩不要抠门……”他诱惑道。
“不,我有钱。而且酒井太太还是不放心,觉得局势不安全,我们都报名了今年的新加坡美术展,如果成功入围,过段时间,有的是机会一起出去玩。”
“那你们在外面不也有个小画室么,今天不去采风?”顾童祥不死心。
“不用去哪么早,我中午再去。”
顾为经耐心答道。
“早点去,早点去,不要让人家等你。”顾童祥劝说道。
“不着急的,我先盯着你画完了画,把昨天作品里的问题过一遍,今天的任务布置下来,再出发,爷爷这里更重要。”顾为经微笑。
“女朋友更重要。”
“爷爷更……”
“闭嘴,你今天就是说破了天,老子也要多睡半个小时,不……四十五分钟。”顾童祥忍无可忍,把毛巾被一拉,又在床上躺尸了。
“就今天一天?以后还是要早起练画的,林涛教授说要一定要养成这个习惯,”
“一周。”
“就这个周末,否则我就把阿旺留在这里。”
顾为经挑了一下眉毛,听着顾童祥在床上哼哼,知道他是同意了。
他无奈的摇摇头。
老人年纪大了,有些时候就真的像是小孩子一样。
顾为经抱着阿旺,又走到了外面的书房。
放着狸花猫跑去老爷子的茶墩上磨牙,自己则站在书桌边,审视着顾童祥在桌岸上晾干的画作。
一幅写意,一幅未上色的工笔人物,一幅绛紫色的鸢尾花。
这是他昨天留给爷爷的睡前作业。
顾老头哼唧归哼唧,该完成的练习,还是真的完成了的。
顾为经微微点头。
画的还可以。
笔墨之间谈不了新意,好在“规矩”两个字,做的还是不错。
对于顾童祥如今的水平来说,算是努力认真的结果了。
他发动了书画鉴定术。
职业一阶的水平,顾为经不用鉴定术也能看个七七八八,他现在只是想看看,爷爷离职业二阶,具体还差多少经验。
【作品:山】
【中国画技法:职业一阶(4912/5000)】
【情绪:漫不经心】
……
【作品:未名命】
【中国画技法:职业一阶(4971/5000)】
【情绪:朴实之作】
……
【作品:鸢花】
【中国画技法:职业一阶(4802/5000)】
【情绪:敷衍了事】
“还不错,真的只差最后的临门一脚了。”
看到面板上的数字,顾为经对躺在床上赖床不起的老爷子偷偷点了个赞。
小皮鞭挥舞着挥舞着,眼看就胜利在望了啊!
三幅画都接近Lv.4的圆满。
如今逼近升级瓶颈,一两百点的偏差起伏,对六十岁的老画家来说,也只能算是正常的技法波动。
中间那幅人物画的线条,在系统评价中距离Lv.5甚至仅仅只剩下了最后的29点。
固然情绪代入都不好。
那幅鸢尾花,更只拿到了敷衍了事。
不过顾为经很清楚系统面板的严苛。
再加上最近老爷子正在戒烟期,“敷衍了事”的评价不能一定等同于绘画时就心不在焉。
他觉得自己可以对爷爷更好一点。
《炽热的世界》的画稿是买断制,图书正式上架之前,就已经把合同对应的金额打到自己的银行账户里。
5000美元。
扣除各种手续费和给树懒先生的分成之后3800美刀——正常冷门名著的插画配图价格就这样。
聊胜于无吧。
这价格甚至算是奥斯本看在安娜的面子上给他按顶格批的。
原本买断全包价格也就只有2700美元而已。
单纯的图书市场,打工的插画师本来也就挣不到大钱。
想吃香的喝辣的,靠的是做品牌,是做个人IP,是给好莱坞大片做美术设计,做广告海报宣发,一个单子动辄几十上百万。
《小王子》这样的,反而是特例中的特例。
不过等到下个月,就到了出版社给他结清第二笔《小王子》的销售分红的时候了。
《小王子》目前的销售数量已经趋于稳定,欧洲区每日的销售数量维持在3000册上下,遇上个打折促销,偶尔能逼近个5000。
数据算是很不错了。
光是欧洲一个大区。
今年销量突破100万册问题不算太大。
加上美国加拿大和新铺货的澳洲市场,第二笔的纯分红可能也能逼近30万美元,那才是真正的大钱。
如今这3000多美元,顾为经觉得也就别谈捐不捐的了。
留下来日常和酒井小姐吃个饭什么的。
顺便他觉得可以在网上买个好一点的单反相机,等老爷子中国画正式突破了Lv.5,就送给对方做为奖励。
第五百八十五章 初审通过
“礼物选好了,什么时候送出去,就得看老爷子的努力程度了。”
顾为经提醒自己,望爷成龙也同样非常需要一颗平常之心。
等待。
耐心等待着老爷子福至心灵的那一刹那的到来。
他自己中国画突破职业二阶的过程。
所花时间不长,但也谈不上多么顺利。
顾为经明白到了这一步,化开瓶颈需要的是顿悟,是照亮心间一点灵光,而非一个劲儿的闷头狂画。
但反复练习也不是没有用。
反复练习可以让画家的手热起来,每天持续的投入到艺术创作的状态之中,从而保持专注的心境。
就像林涛教授说的,这是一个生活习惯的问题。
厚积而薄发。
多思考,多下功夫,才能去期待着养出让心头的种子开出灵光的一抔土壤。
他身为一个外人,每天能够帮爷爷做的,便也只有这些事情了。
顾为经拿出笔,勾圈圈直接在画纸上构出了顾童祥作画上的几处错误,顺便在旁边画了几笔写生白描的线条用做简单的示意。
压着顾童祥作画的这一个多月,对他自己来说,也绝非没有收获。
如今中国画技法还卡在破境任务之上迟迟没有动静。
海纳百川的最终任务,则只剩下了最后一张画。
【连环任务:融合画-海纳百川(3/3最终任务)】
【请您为其他创作者完成六幅指导画,至少包含五幅“提色”级别的作品,以及一幅“点睛”级别的作品。】
【当前任务进度:提色(5/5)/点睛(0/1)】
【连环任务终极奖励:随机传奇级技能一项(该奖励仅限版画分类)】
提色级别的五张指导画,在督促顾童祥练习的过程中,已经全部完成了。
上個月末系统任务进度条就来到了5/5。
唯有那张最难的,号称可以以心映心,从而画龙点睛,一笔落下,满纸生花,让画画的作者和指导的老师都从中大获裨益的点睛之画。
还没有太多头绪。
“以心映心,唉。”
对方可是自己亲爷爷,咋就不能心连心呢!
他也不知道是老顾同学的榆木脑瓜死活不开窍的缘故,还是顾为经小皮鞭抽的不够好的原因。
抛去任务进度不提。
顾为经这一个月来,更大的收获其实是心态上的。
顾为经一直在小心翼翼的观察着老爷子的绘画状态。
初时,他还在担心着物极必反,害怕皮鞭“啪啪啪”抽的太响,教训的太厉害,反而把顾老爷子给练崩了,心气给练没了。
很快他就松了一口气,察觉到自己完全不必担心顾童祥的心理健康问题。
顾老头绝非那种走敏感感性流的画家……他是野蛮生长型的。
能在贫穷而混乱的地方,几乎是白手起家,做了一辈子小生意,风风雨雨过后,到老了还能哼着歌下着象棋玩着摄影的老头。
其实想细腻忧伤,也细腻忧伤不太起来。
没有一颗坚强自信的大心脏,是绝计走不到今天的。
事实上。
顾为经明白,恰恰是因为爷爷支撑起了家业,有了这一间收入不高也不低的书画铺在外面遮风挡雨。
他自己性格中的“敏感”部分,才有能够生存的空间。
顾为经的的那张《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画的一是群勇敢而强大的人,画的是生活的英雄主义。
可难道好运孤儿院里就没有敏感脆弱的孩子么?
扯淡。
孤儿院这种地方,可能才是敏感的孩子最多的地方,只是那里没有让你变得脆弱的机会,或者说坚硬的生活会把脆弱的人像揉一张卡片纸一样稀稀拉拉的压碎,把他们的心灵蹂躏成畸形的模样。
苦难是个熊熊燃烧的大炉子,只允许最勇敢的人不改本色的活下来。
它能把矿石熔铸成钢铁,也能把没有保护的晶莹的水晶,翡翠,绸缎,繁花,和那些冰雪般细腻的情感一起,全部都烧成炉渣。
在阳光与高温的炙烤之中,最终能被照耀的熠熠生辉的,一定是勇敢、坚定而强大的人。
一切的敏感,一切的脆弱,一切的裂缝,一切的自怨自艾,一切流水葬花的伤悲春秋,都将被这呼吸间灼灼的热气,逐渐的烧化,熏黑,溶解。
有万分之一的幸运情况。
当烈焰散尽之后,开炉的那一刻,会在烟火的余烬之中,发现一支雨破天晴云破处的温润瓷盏,会捡到一支能将阳光弥散成一团彩色霞光的玻璃宝镜,琉璃翠瓦。
但更大的可能。
只有一团黢黑的灰烬,那是扭曲到看不清本来模样的残骸。
孤儿院里走上歧途的小孩子们,骗义工钱的,猥亵女孩的,偷窃的,那些所有丑恶的,肮脏的,泥泞的……
每当顾为经看到这些事情时,他都会在心中问自己。
自己和对方骨子里的不同,是因为他出生下来时更善良,更高贵,更品性高洁么?
不是这样的。
大家都是人,也许都是同样敏感脆弱的小孩子。
他不是更优越,更生而高贵。
他只是更幸运。
顾为经身边遇上了很多愿意对他好的人,家里有开了间画廊,不大,却能够为他遮风挡雨的爷爷,有略显刻薄,但至少愿意风雨无阻的接送他上学的伯伯婶婶。有把前途一步步都规划着井井有条的莫娜,有愿意在他流露出脆弱神伤时抱着他,安慰他的酒井小姐,有曹老这样的前辈,教会他如何画下人生的界限。
因此他的心才能足够细腻,才能足够柔软,才能与四周的人人事事那么轻易的共情。
一直以来,顾为经都非常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
他愿意对孤儿院的孩子们多一份宽容,愿意看上去很无私的帮助他们,在顾为经心底的最深处,他既是在助人,也是在帮助没有那么幸运的“自己”。
他同样也对自家的顾老爷子怀着一份感恩和爱戴。
处处留心皆学问。
谁也没规定,人只能从曹老这样德高望众的泰山北斗,或是酒井太太这种骄傲而强大的女人身上,学到人生的道理。
这段时间,他在教顾童祥画画,顾为经同样从爷爷身上学到了对方的一个特质——皮实。
顾童祥虽然额头秃,虽然脑袋笨,虽然榆木脑瓜不开窍,虽然最后的一点瓶颈,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成功破开。
但老爷子能装逼啊!
这种“老子虽然啥也不行,但老子就是拽的起来!”的社交牛逼症的背后,也是需要一颗皮实,坚强,且自信的心灵支撑着的。
顾为经从小到大的生活,虽然能归类到“留守儿童”的类别中,有一定的童年伤痛。
然而物质上精神上,他也没吃多少苦。
说句大实话。
婶婶人家嚼舌根嚼的有道理。
他和堂姐顾林之间,老爷子心里还是多少有点偏心的。
曾经的顾为经,也不够坚强。
从小就不为吃喝发愁,上的也是一学期包括助学金减免之后,光各种材料费都还要上千美元的贵族学校,附带恒温游泳池和网球场,他能吃过什么苦?
多少有点温室里的花朵的意思。
所以遇上绘画瓶颈,恰好被唐宁隔空踩了两脚,就差点给他心境踩崩了。
这事儿换到爷爷顾童祥身上,完全就不可能发生。
甚至是难以想象的。
顾老头就是个草根儿,他这辈子被人踩的次数多了去了,主打的就是一个心态皮实。
要是唐宁踩的是顾老头。
顾童祥大概率是会觉得惊喜的。
“妈的,我都混的到了能让这种量级的富豪画家喷的地步了!哇哇哇,老子真是牛逼啊。哼,得把那些老东西活活羡慕死。”
把他比作海明威《老人与海》里,与鲨鱼搏斗的硬汉老头,有点抬举他了。
不过。
顾老爷子身上带有那种下层混上来的土气、地气和野性混杂在一起的强大生命力。
他就是一颗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的铜豌豆,就算随便搞个破碗,摇晃两下,他都能唧哩咣当的给你抖起来。
地位越高,舞台越大。
他的牛逼症也就越强。
如今入选了国家美协,签了国际画廊,正是顾童祥心气最高的时刻。
别看被孙子在那里啪啪啪的狂抽,躺在床上不起床,又赖皮,又哼唧。
可顾为经能从爷爷的内心之中,隐约感受到那种“来呀,请用力鞭笞我吧!不要因为我是一朵娇花而怜惜我,我倒看看你小子能把我教训成什么样子”的勇气。
他很佩服。
这种性格里的抖M属性,值不值得学习另当别论。
可爷爷身上的这股坚强的劲头,是顾为经需要学习的。
“人总要变得坚强的。”
顾为经告诉自己。
他的心境可以细腻,但男人不应该整天哭唧唧的,让女朋友抱着哄着。
他必须也要让自己变得更加坚强。
变得像爷爷一样,可以为整个家庭遮风挡雨。
“昨天的绘画的问题我圈出来了,那幅人物画画的不错,鸢尾花要重新画。”
“今日临摹“雨点皴”专题,做背临功课,上午起床后研读《雪景寒林图》,着重关注作品之前垂直的短线,下笔要直,密如雨点,行笔要短,干湿相间,留一个小时的观摩时间,下午起床后自己在纸上用炭笔勾出其作品轮廓,着重用色方法,然后再根据画家的用笔和自身的神韵把画全部复现出来,晚上我回家时要检查——”
他拿出一张纸,在旁边写着。
心中感动归感动,顾为经给老爷子留作业的时候,却没有丝毫的手软。
他在纸间唰唰唰的写完,把顾童祥起床后一整天的生活时间全安排的满满当当的以后。
犹豫了一下。
顾为经又单独抽出了一张便签,写道:“你藏在茶叶盒里的那一盒半的555牌香烟,被阿旺磨牙时翻出来了,我给没收了。觉得心烦的时候,就专心多练两幅画,就会神清气爽了,加油!”
啪!
顾为经把便签往老顾同学的茶叶盒上一贴,顿时就也觉得神清气爽了起来。
狸花猫就是聪明。
他觉得自家猫猫翻出老顾同学的私房烟的行为是故意的。
猫的寻物能力和专业的工作犬没有可比性。
但只要阿旺大王愿意给面子,嗅嗅找找,找找茶叶盒里藏着的烟草这样气味浓烈的东西,还是非常小菜一蹀的。
阿旺找出了老顾同学放在书房的两盒烟,顾为经奖励了它两根猫条。
示意它再接再厉。
爷爷这边的事情都处理妥当了以后,顾为经又打开了电脑,登录了自己的个人邮箱,这个邮箱是他处理“非侦探猫”,也就是真实身份相关事情时的工作邮箱。
初登录。
收件列表里就提示,他目前有两封未读邮件。
一封来自“uni-assist”,也就是德国国际学生申请服务协会的简称。
这个网站是德国大学的申请门户网站。
顾为经现在的履历,他觉得自己已经无需等待月末的内部校招会了,所以他上个月就在网站上提交了申请材料。
现在对方发来消息,提示他的申请状态有了更新,请注意查看。
顾为经没有着急切换到uni-assist的官网,而是优先点开了第二封邮件,这封邮件的后缀是“新加坡国际双年展组委会办公室”。
他点开邮件。
略过邮件开头的各种公式化的条款和客套话,直接拉到最后。
“艺术家顾为经先生,感谢您对本届双年展的投稿,您的作品《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已通过二轮审核,请您等待进一步的通知,我们将在1~2周内通知您进一步的结果,若有具体问题请联系画展相关办公室,祝您生活顺利——2023届新加坡双年展组委会”
“二轮审核已经过了。”
顾为经点点头。
一轮二轮审核都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这些都是艺术展初审。
一轮审核是合规性审核,会简单筛查调有明显政治风险,过于限制级的血腥画面,或者不适合公众美术展展出的画作。
二轮则是针对于画面艺术性初审。
第五百八十六章 画展前奏和水彩系
艺术性审核会初步淘汰掉那些画的太差的,不知所云的,和双年展的主题“人间喧嚣”明显不相符的画作。
它是筛选掉滥竽充数作品和想要撞大运的画家数量最多的一环。
简单来说。
如果你寄给组委会一坨可疑的排泄物,通常情况下,你会在第一轮被筛选掉。
如果你寄给组委会一张白纸,你则会在第二轮被拒掉。
倒也不是说。
这些东西一定就没有可能出现在艺术展上。
新闻报道里,似乎观众们经常能在一些国外艺术展、博物馆里看到空白的纸张。
达达艺术,极简艺术领域里,创作者搞张白纸裱起来展出,都不是新鲜事。
算快被玩坏了的行为。
某些特定情况下,在展览上看到排泄物,乃至发现更加离谱到大家谁也看不懂的东西也不稀奇。
曾经捷克有场先锋艺术展览,有人在里面的角落上吊了。
展馆里冷气开的很足,展区中的装置艺术品又都设计的千奇百怪的。
所以。
直到四天半以后,尸体实在腐烂的味的厉害,巡逻的保安才忽然灵光一现的意识到,“淦,我了个大操,这玩意原来不是展品啊啊啊!!!”发出一声尖锐的爆鸣后,哆嗦着手报警了事。
非常黑色幽默。
但这种情况一般会多以出现在实验艺术展,先锋艺术展,这些受众面相对小众也相对更加激进的展览上为主。
新加坡双年展这类政府举办的城市双年展,大体上还是会它希望能成为一张国际游客的旅游名片。
能够被当作城市文化的风向标。
既然是风向标,那么作品就要正大堂皇、就要四平八稳,思想上以东西方艺术跨文化对话方向为主。
这些年的历任策展人都是这个方向的。
但每一届根据策展人的不同,所偏爱的艺术方向会有轻微的不同。
几年前新加坡邀请的日本森美术馆的馆长,著名的南条史生先生在做狮城国际策展人。
对方挑选入选的作品时的标准会更加侧重于后现代主义类别,更加喜欢看到作品创作中对社会的影射,对时代的思考。
而这一届换成了泰勒美术馆的唐克斯馆长来做策展人。
比起南条先生,国际上一般认为,唐克斯的审美口味就会更加偏向古典一些。
评价艺术品时,注重的重心也会放在作品本身的色彩或者造型方面。
因此。
相比于往届。
本次的双年展,不出意外的情况下,装置艺术、造型艺术的展区会有所缩减。
纯粹的绘画类作品会变多,同时对画家技法层面色彩、线条以及结构的绘画硬功底的要求,也会相应的提高,变得更为挑剔。
官网上放出来组委会的评委专家组的构成名单,也能看出来这一点。
从事职业范围的广度被缩小了,而绘画类的专业度被拔高了。
投票评委里。
少了很多作家,知名导演,记者的身影。
多以纯粹的画家与艺术评论家为主。
这种情况下。
你想要搞那些标新立意,欣赏门槛比较高的艺术门类,就最少得是可以走特邀参展渠道的知名艺术家才行。
否则。
海选这个千军万马走独木桥,一大堆人争一个小小展台的战场。
没有绘画上的亮点,是挺难纯靠创意迈过去的。
“算是又离新加坡双年展迈进了一小步。”
顾为经笑笑。
上周,酒井胜子就已经接到了二轮审核通过的通知。
他同样不是很担心自己。
入展门槛就算被抬高了。
两個Lv.5,一个Lv.6级别绘画技法水平,也不应该是一个门槛就可以拦住的。
这个水平,在整个东南亚地区的职业画家中,都能算的上是优秀了。
往届是可以直接就奔着获奖去的。
第一轮,第二轮也都是初审。
通常作品是交不到评委手里。
专家资源是很值钱的。
几千张投稿作品,人家评委肯定没有时间一张一张的评审过去。
它是组委会的主席、策展人办公室里的工作人员负责的。
真正关键的是三轮。
三轮将会是通向最后决赛圈的真刀真枪大比拼,在作品图像资料被交到组委会手中后,只有三种可能的回复邮件。
一是直接被拒掉。
二是肯定你的艺术水平,但因为今年主展区展台太紧张,协调你愿意不愿意从大师组降级为普通组,参加外围的次等竞赛单元或者非竞赛单元。
剩下最后的那个……自然就是发给你所有报名者都梦寐以求的,前往新加坡灯火辉煌的滨海艺术中心的商务舱机票了。
跌入地狱,升入天堂,还是留在人间。
几个月来的努力是否能收获回报,这一切,都会在未来一到两周之内,得知分晓。
画展开幕以前,还会有第四轮的最终审核。
最终审核不淘汰作品。
这是为入选美术展的画家和他们的作品划定个人的展台。
都是大师组的作品。
伱是放在被聚光灯照的纤毫毕现的中央展台,人来人往的会场入口处,还是被直接扔去角落看厕所,受到的关注度自然是完全不同的。
在投票的时候,哪怕是更先被评委讨论,还是最后被评委拿出来讨论。这些看上去无关痛痒的细节,都会显著影响到最后的颁奖结果。
所有的视觉艺术种类,评审的过程都少不了先入为主的心理因素影响。
你先看到某幅喜欢的作品,觉得可以把票投给它。
那么在看剩下的作品时,自然就会带着些许的偏见。
它必须好的足够明显,才能把前面的对手从评委的心里已经写好的名单上挤掉。
甚至人家剩下的作品直接就懒得看了,也是常常会有的事情。
美术展外围展区获奖的概率,通常不到中央黄金区域展台的三分之一。
影视类会更惨一些。
威尼斯艺术节这么多年以来,在最后一轮才播放的竞赛电影,最后成功在投票中后来居上的案例好像只有1988年的一届。
但这都是后话了。
只要入围了主竞赛单元,那么就一切都有可能。
也只有通过了第三轮的复审,才有资格去谈评奖概率大小的问题。
顾为经把这封邮件给老杨的邮箱里转发了一份。
然后打开手机,在微信里选择了联系人列表里被他特别置顶的联系人“曹轩”。
顾为经以前是只加了老杨和林涛的微信的。
那天曹老爷子和他打电话来聊了很久以后,挂断电话前,老先生随口提了一嘴,让他通过新加坡双年展的初审后,可以告诉他一声。
然后第二天,老杨就推给了他一个联系人名片。
名片上的微信名就叫曹轩。
也不知道这是老爷子的工作微信,还是私人微信。
和老杨天天上午一个九宫格,下午一个九宫格,天天一堆人在底下摇旗呐喊“杨老师好棒!”,永远会有一排排点赞的小爱心不同。
这个微信号的内容简单的跟诈骗的高仿号一样。
甚至高仿号都不带这么敷衍的。
除了“曹轩”这两个字以外,头像是微信的原始头像。
朋友圈也是一片空白。
他打开聊天页面,输入了几个字,退出微信看了时间,就又把消息删除掉了。
现在正是德国那边的子夜时分。
还是下午再和曹老说一声吧。
顾为经关掉了邮件,打开了浏览器收藏夹里的uni-assist网站,输入了用户名和密码登录了以后,在申请页面中点击了学士学位申请选项。
网页刷新。
显示他的VPD资格已经认定成功。
VPD相当于德国的高中毕业学历资格,他会把顾为经在高中的成绩单换算成德国本土大学所认可的成绩单。
网站提示。
因为顾为经没有提交欧盟德语B1证书或者托福(德语)的考试成绩,所以他只能就读于大学里纯英文授课的专业,或者选择额外就读一年的预科。
目前,他申请已经转交给了汉堡美术学院招生办,对方在昨天晚上已经更新了他的录取进度。
uni-assist只是一个考生和德国大学联盟之间的成绩、推荐信等中转材料平台。
顾为经不能直接查看他的录取结果。
德国大学申请就是这样。
很古板。
各种网站像是齿轮一样,一个又一个套在一起。
他又拿着uni-assist的邮件里给他的一组注册好的大学注册的账号和密码,转到了汉堡美院的学校官网,复制粘贴登录。
收件箱里上面标着阿拉伯数字5,提示他有五封未读的通知。
顾为经心中一定。
按学长学姐们的经验来说。
拒绝你往往一封信就足够了。
如今网申时代,不少欧洲大学都不懒得发纸制的拒收函了,直接“人的成功和成就并不取决于任何特定的录取结果,而是取决于当你最终进入大学时,你如何利用你将发现的无限机会,很抱歉……”一篇客客气的公式废话让你滚。
发一大堆东西的,通常就是稳了。
果然。
前几封信件的分别是提醒他,有一个DHL跨国信件已经发出,请他注意查收,以及招生办公室发来的一些海外留学生所需要的申报文件,还有如何填写德国签证Videx表格的指导建议。
顾为经直接打开最后一封邮件。
邮件上有德国汉堡美术学院的盾型校徽和英国皇家艺术学院狮子与独角兽的双重校徽水印。
“尊敬的顾为经先生:”
“雷诺阿曾说,艺术是真实世界的改变者,是自由灵魂的引导者。艺术的创作永远是勇气和无畏的表现,他们不畏艰难,他们追寻梦想。2005年开始,汉堡美术学院&皇家艺术学院所联合设立的“门采尔·透纳——卓越大师计划”就是致力于寻找这样的卓越的存在。”
“项目所录取的学生,将在汉堡度过三年的学习时光,并前往皇家艺术学院进行为期一年的深造。顺利毕业后,最终将能够获得汉堡美院的本科学位以及皇家美院的硕士学位。”
“通常来说,汉堡美院的学生标准学期内的毕业率仅为19.8%,而皇家艺术学院的研究生则为英国少见的两年制。因此,这对平常人来说,这将是难以完成的课业。但是我们寻找的并不是平常人,这注定将是一段只有少数勇敢者,才能够走完的旅程。”
“招生评议的工作是困难而且痛苦的。每一年,招生办公室都能收到世界各地几千份最优秀的学生的申请,因为名额限制,我们无法录取很多我们无比希望能够在校园里见到学生,一个时代只会有寥寥几位大师,也只有有限的几人,能成为大师的候选者。优秀对这个标准来说是不够的,我们只能接受“最好中的最好”的天才。”
“很荣幸的通知您,顾为经先生,您就是我们认为的“最好中的最好”的人选,我们被你的天赋、卓越的贡献精神、对学业和工作的热情、以及对家庭的责任感所折服……”
顾为经微微的后仰。
拿着旁边的茶杯喝了一口。
搞定了。
他知道申请汉堡美院对他来说,应该并不困难,但能不能得到这个卓越大师项目的录取,还是稍微有点担心。
毕竟。
不光汉堡美院是很好的学校。
皇家艺术学院的综合排名,更是长期以来霸占着一大堆美术类大学排行榜的头名,也是世界上唯一的全研究制艺术学校。
英国是出了名的水硕。
哪怕剑桥、牛津,帝国理工这样的学校,硕士申请起来,都没有想象的那么难。
而艺术系更是水硕中的水硕。
但皇家艺术学院是个例外。
艺术生申请起来的它的研究生的难度,就和想当律师的人成为“哈佛金童”的难度差不多。
每年都能抢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来。
自己这是一步到位,直接就搞定了一个双黄蛋回来。
固然录取信写的有点肉麻,顾为经不知道招生办是怎么通过他提交的申请材料里可看出“卓越的贡献精神、对学业和工作的热情、以及对家庭的责任感”的。
可欧洲名校的录取信都是这个风格,会把他们的每个录取的学生夸的天上少有,地上全无。
以这个“大师计划”的申请难度来说,这么夸也不算太过露骨。
被夸奖,总是让人非常心情愉快的一件事。
顾为经美滋滋的继续往下读。
“恭喜您,顾为经先生,您已经被“门采尔·透纳——卓越大师计划(水彩方向)录取,请您在7月31号以前,做出决定并回复……”
Wait?
好像混入什么奇怪的东西进去了。
顾为经忽然愣了一下。
重新把录取信有拉了回去,怔怔的看着“WaterlorDepartnt”的说明。
水彩院系。
咦咦咦,自己不是找曹老爷子学东方艺术去的么?
咋忽然就被水彩系录了呢。
第五百八十七章 临摹
顾为经觉得,招生办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搞错了。
他又重新倒了回去,专门回到当初的申请界面上看了一眼。
不像东夏国内的美院会专门开设国画系与书法系。
国外大学基本上都是没有中国画,日本画,汉字书法这样独立的院系设置的。
不设置,不意味着没有这方面的内容。
类似皇家艺术学院就有专门书法方向的项目。
哈佛的东亚艺术系也是老字号的王牌专业了,和很多博物馆都有深度合作。
只是这种科目要不然是导师制,会由单独的导师负责几个学生的课业安排。
要不然就会挂靠在艺术史、东方艺术系,亚洲艺术中心,这些更加偏向研究类的大院系
曹轩目前就是东方艺术系的系主任。
顾为经瞅了一眼申请页面。
“门采尔·透纳卓越大师计划”学费,奖学金,课程安排,入学时间都和正常的四年制大学本科完全不同。
汉堡美院正常是冬季入学,第一学期从十月中旬上到的圣诞节。
而大师计划会提前两个礼拜就开始第一个短学期。
它也不挂靠在任何一个学校原有的院系之下,是属于驻校艺术项目的一部分。
“大师计划”是個独立的项目,但学生本人却还是有院系的,否则没法发学位证书。
每个人申请的时候,最多可以填写三个个人意向。
你也可以明确备注自己擅长的创作方向,招生评议会将会从多方面加以考虑。
顾为经的第一志愿填的是东方艺术创作方向,第二个填的是艺术理论与艺术史,第三个填的才是MalereiZei,也就是汉堡美院的绘画制图大系。
这是为了去学油画准备的。
欧洲大学的油画系通常都是王牌专业之一。
“没有错啊,这备注的水彩方向是咋回事呢?”
顾为经都惊了。
他想起了那封推荐信,意识到素描老师跟他提过一嘴,那个写推荐信的萨缪尔·柯岑斯好像就是汉美美院驻校艺术项目的负责人。
不会吧,不会吧。
这时顾为经忽然之间发现,邮件上居然只有招生办公室的联系电话和邮箱,并没有“卓越大师”项目组的任何联合方式提供。
顾为经又瞅了一眼申请页面上“项目联系方式”一栏的备注。
【……我不会为申请人提供任何有关作品集与申请录取相关的咨询服务,我们需要的并不是最合适的申请,而是最真实的申请。每一份申请都经过招生官的彻底审查。办公室做出的决定不能重新审查,也不提供任何的申诉流程……】
【……每一个接受或者拒绝的决定都是“坚定而明确”的,请注意,不要浪费时间,被拒绝后在春季以及下一年秋季的常规申请中我们也不再考虑你的申请……】
“呃,是挺有个性的。”
与招生办公室所发来的热情洋溢的录取信截然相反。
“卓越大师计划”的校院官网项目负责人写的申请备注,顾为经此时仔细的读过去,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横着看,竖着看,满篇都是“快滚”两个字。
不要投,不要申,不要问,你没戏,废物,赶紧滚,别浪费时间。
“小子,别磨叽,你是什么东西,我一眼就把你望到底!”顾为经仿佛能听见,负责人在写这段备注时,镜片后所发出的阴阴的冷笑。
顾为经看到上面的备注。
他也不准备联系招生办了。
他准备更简单一点,下午一并去问问神奇的老杨好了。
茉莉问道。
“呵,不懂了吧,这叫波西米亚包包头,可以展示出一点点的个性,又不像是大妈。诺,瞅瞅,看起来咋样。”坐在树边的姑娘正在对着茉莉小朋友献宝一样高举的小镜子,卖力的把小辫子在脑后绞在一起。
“很好看。我也想编,看上去像是画里的公主一样。”
茉莉向往的点点头。
“我一会儿教你哈。”女孩抓着脑后的发髻,左右扭扭肩膀,瞅了瞅自己在镜子中的侧脸。
“你说公主一样?没有游牧风么?美妆书上不是说,这样的发髻看上去有清新质朴的牧羊女的味道么。”
她挑了挑眼皮,非常狐疑的问道。
“是的,是的。可姐姐您编起来就像小公主。”茉莉踮着脚尖,伸出手,想要替她去够耳后的小辫子。“很好看的,我觉得这个发型很漂亮,也很……壮丽。”
茉莉终于想出来一个形容词,来拍大姐姐的马屁。
用以形容她极富有层次感的头发装潢。
“那惨了。我也觉得太复杂,哼哼,我就觉得那本阿姨的美妆书不太靠谱,谁让老娘我天生丽质,咋收的收不住呢?”
树下的妹子撇了一下嘴,又松开手,把脑袋后编了半天的发髻全都拆了。
茉莉小朋友呆住了!
她困惑的愣在原地,担心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站在旁边,小心翼翼的举着镜子。
“没有,没有,不关伱的事的,只是我不想看上去像个公主一样。”
姑娘急忙伸出手摸摸茉莉小朋友的头,安慰道:“不过你就没关系了,来我给你编,我给你编。”
她把对方手里的梳妆镜抽出来放到旁边,把茉莉捉到自己的怀里,松开她的发圈套在手上。
“漂亮不好么?”
“不是漂亮不好,是我不能让面试官一眼看上去,在心中认定我是那种又富又蠢,每天就在那里研究撕逼打扮的学生会小姐妹。”
“相反,我得让自己看上去又穷又聪明,还得有个性的那种才行。”她翻翻白眼,“否则,姐姐我怎么搞定他们,怎么能忽悠他们相信,老娘这些年来,那张可怜成绩单上,那么多在及格线上徘徊的科目,是因为要在学校外面照顾生病的后妈?我又怎么去哭唧唧的申请奖学金?”
“现在海外大学的招生办公室,就喜欢这一款。”
“这就叫心理战术,咯咯咯,姐姐聪明吧。又穷又聪明,也不算骗人嘛。要不是觉得太过剑走偏锋,否则想想欧盟的多元化招生政策,没准把头发剔了装一下尼姑,也是可以考虑的呢。”
“哦,这样么……”
茉莉听着不明觉历,震惊中,觉得仿佛被打开了一扇通向新世界的大门。
阳光穿过槐树的枝叶,树影斑驳。
顾为经抱着阿旺走进好运孤儿院的时候,恰好就看见蔻蔻在树荫下一边帮茉莉编辫子,一边在那里钻研着怎么忽悠校招会上的评委。
蔻蔻身边的放着画架,长凳上则摆放着打印的校招会上各个大学的申请资料,以及厚厚的订在一起的文件夹。
她原本对待作品集,没有太认真,明显是准备随便划划水,靠着家长混大学上的人。
下定决心要发奋图强的那刻。
距离校招会,也只剩下五十天了。
这种时候。
再谈从头开始做服装设计、装置艺术,导演短片……这些需要的外部条件很多,准备周期很长,内容也相对复杂的作品集方向,肯定是来不及的。
只能是以从小学到大仅需要纸、笔、画架,颜料就可以做好的绘画门类为基础来开工,也就是准备所谓的“纯艺术”作品集。
申请的目标学科也被换成了视觉艺术系。
好在时间虽紧。
但蔻蔻人家以前只是不认真,想学什么学什么。
聪明是真的很聪明的。
不光是研究忽悠招生老师上很聪明。
听胜子说,作品集准备起来的速度,也很快。
顾为经迈步走进院子里的时候,蔻蔻也看见了他。
她一只手把茉莉最后一缕不听话的辫子束缚进头发包里,另一只手向他挥了挥。
“哇,猫猫猫猫,这里这里!”
顾为经朝老槐树下走了过去。
蔻蔻站起来,拉着茉莉向他走了过去。
阿旺嗅到空气中气味,喵喵叫着想要润,从顾为经的怀里跳了出来。
化身一只灵活的胖子。
阿旺以完全不符合它体型的灵巧,一个急转变向绕过弯下腰想要捉它的茉莉。
三两下就冲上了身后的那棵大槐树。
可惜的是,它的指甲才被修剪过不久,又明显对自己逐渐上涨的体重没有一个正确的估量。
一支小枝条被阿旺给压的绷断了,它想要抱住
姜黄色的肥猫在空中乱扑腾,挥爪喵喵叫个不停。
看上去要有多么的蠢萌,就有多么的蠢萌。
“唔,爬的还挺快,等一下,幸好我今天没穿裙子。”
蔻蔻转过身,小跑了两步,伸出手攀住一根低处的树枝,三两下把自己也拉了上去。
轻巧的像是一朵流云。
“小心。”顾为经喊。
“放心放心,这才多高啊,土地是软的,掉下去也是摔不着的。”蔻蔻无所谓的轻笑了一下。
她在树枝上站起身,单腿直立,另一只脚向后伸的笔直,身体前倾。
阳光,树影,老教堂。
在地上摇曳出长长倒影的一人一猫。
顾为经注视着蔻蔻用这个芭蕾般的动作,踮脚伸出手去,把阿旺接住,抱到自己的怀中。
“下来吧,别摔了。”顾为经忍不住再次出声提醒。
“没事的,没事的,别操心,小时候我爬过的树比你见过的还多呢。”蔻蔻在上面继续哼哼。
她却是真的不下来。
一个半蹲,就原地坐在槐树低处的枝丫上。
把阿旺抱在怀中,在手里踮了踮,又将它举到自己的脸前。
阿旺朝女孩露出虎牙。
蔻蔻也毫不示弱的龇牙龇了回去,还示威性质的用鼻尖蹭了一下阿旺粉乎乎的鼻子。
“怎么感觉这两天又胖了,女孩子要学会体型管理才好看,圆的像是球一样,走起路来,就从优雅的芭蕾少女,变成遛弯的大爷了。”
她轻轻拉扯着阿旺的圆脸的双下巴。
“今天忙,没空遛你,待会儿让茉莉陪你玩哈。”
很神奇。
蔻蔻治阿旺有一套。
不是在酒井胜子身边时,那种讨好的想要饭饭吃的谄媚模样。
也不是一在茉莉身边,就上蹿下跳满院子乱跑的想要逃。
阿旺在她手里显的很乖。
那种一山一山更比一山高的乖。
有一种小野猫遇上了大野猫,如何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心,被镇压之后,生无可怜的乖巧。
逃都不想逃了——RUA我吧,RUA我吧,反正老子躺平了。谁让老子这么可爱呢,红颜总是多薄命啊。
刚刚咧嘴露的那下牙,已经是猫猫大王最后的倔强了。
阿旺的长胡须抖了抖的,眯缝上眼睛,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没有感情的肉玩具,任由蔻蔻抱在怀里,把它搓扁捏圆。
“早上好。”
顾为经抬起头,看着坐在树枝上的蔻蔻,此刻才有时间打了一个招呼。
“是上午好啦,都已经九点半快要十点钟了。”
蔻蔻在树枝上玩着胖猫。
“再准备作品集,快要完成了么?”顾为经望了一眼旁边的画板,上面有一幅画到一半的风光画。
“是的,大概可能还要几天吧……酒井小姐在帮我,赶在校招会前应该问题不大,只是完成度的问题啦。”
蔻蔻解释了一句。
“喝咖啡么?那个壶里是我早晨泡的,自己倒哦。”
她话风一转,指着长椅上放着的那个不锈钢壶,旁边还有一叠摞在一起的一次性水杯。
“不用了,我去屋里,之前还有一幅临摹到一半的画没有搞定呢。”
顾为经摇摇头。
“那你去吧,我在这里等着酒井老师,她说她还有二十分钟。”蔻蔻把阿旺朝他举了起来,像那着一只招财猫大玩偶一样,摇晃着它的爪子。
“拜拜,中午见。”她俏皮笑笑。
“中午见。”
没错。
蔻蔻会出现在好运孤儿院里不是顾为经的邀请,而是酒井胜子的邀请。
那天晚上过后。
蔻蔻第二天就找到了酒井小姐。
她没有提民宿和家里发生的事情,也没有提顾为经在那场家庭聚会上说的话。
这是蔻蔻心中属于自己的秘密。
除此以外。
她将酒吧里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原原本本毫无保留的告诉了胜子,并问对方自己能否请求顾为经帮她指点一下作品集。
顾为经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老师。
如果酒井小姐同意,她很感激。
如果酒井小姐不同意。
她也非常理解,自己会想其他办法。
当蔻蔻重新变会自己时,她就是这样的人。
就像她自己说的,她从不低任何人一等,她喜欢谁就是喜欢谁,指点作品集也就是指点作品集。
一切都是坦坦当当的。
她无法忍受像是地下情人,偷偷摸摸的两个人私下会面,搞的仿佛是见不得光的小三一样。
蔻蔻完全受不了这个。
如果对方不真的全新全意的说爱我,那我就不要。
如果这件事会让顾为经觉得尴尬,需要藏头露尾的,那她也不要。
不求着谁,不碍着谁,不讨好谁。
清清白白的。
酒井胜子也是一个相当温柔的女孩子,她被蔻蔻的勇敢,被蔻蔻的坦当所打动了。
勇敢的人总是会彼此相互吸引。
不考虑顾为经的因素的话。
酒井小姐本来就挺喜欢蔻蔻的。
酒井胜子提出不用那么麻烦,如果她需要一个人指点的话,自己或许也可以做到。
然后。
蔻蔻就把顾老师给开除了。
顾童祥盼望着恋爱能转移孙子的注意力,别整天压着他学习。
其实。
顾为经这些天真的没啥能和酒井胜子过二人世界的事情。
人家酒井小姐挺忙的,在画展交稿以后。
她全心全意的当成了蔻蔻的私教老师。
倒是顾为经反而是形单影只的那个,每天除了抽爷爷小皮鞭,画画临摹画以外没有太多事情可做。
顾为经觉得《树懒先生情感小课堂》上记的学习笔记。
似乎也不一定都对。
关于生日礼物。
树懒先生的理论言之凿凿的说,世界上永远不存在两全其美的选择。
要不然选择安全,保持距离,要不选择让对方感到发自内心的开心。
但发自内心的开心的结果是人力不可预测的。
爱情本来就是反理性的存在。
能够控制的喜欢或者不喜欢,就不叫爱了。
当好感泛滥变为了“爱”之后,就从飞舞的火星连绵蔓延成了燎原的山火,它会向着灵魂蔓延,让人变得永远无法平静。
顾为经曾经担心过,会出现某种“血流成河”的场面。
比那场网球比赛更加激烈的不可控的场面。
事实上。
他惊讶的发现自己多虑了。
蔻蔻和酒井胜子都不是这样的女孩子。
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仿佛那天晚上的事情,只是平静生活中的一段插曲,五线谱上的一个临时的升音变奏记号。
随着第二天天明,小节画上了休止符。
节拍便又回归了悠扬舒缓的往日旋律。
也不能说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严格意义上说,顾为经能察觉到蔻蔻在和他有意控制着距离。
不是心灵上的隔阂。
而是肢体上的疏离。
蔻蔻在学校里,是很喜欢拉拉扯扯男孩子们,调戏调戏女孩子们,摸摸这个人的脑袋,戳戳那个人的下巴。
是和所有人都打闹成一片的大姐头。
无论是和莫娜走的近的时候,还是和酒井小姐确定了关系以后。
蔻蔻都没少玩闹中拉过他,抱过他。
但那天晚上以后。
这样的行为一夜之间,就全部都消失了。
蔻蔻会对他说早上好,会用亮晶晶的眼睛望着他,会像是现在这样坐在树上,抱着猫对他微笑。
却不再有了任何肢体接触的举动。
这算是好的变化么?
顾为经也无法回答。
但似乎无论如何,这样的变化也无法归类到“不可控的大火”的这个分类之中。
蔻蔻又变回了那个勇敢的蔻蔻。
大家也维持在了一个好朋友的互帮互助的界限之中,就和顾为经最希望的设想完全一样。
“实践才能出真知,树懒先生这样的理论专家,也不是所有情况下都永远正确。”
顾为经在心里想着。
他迈步走上孤儿院的二楼,拇指按在画室的大门上,打开指纹锁,窗帘已经被蔻蔻小姐早上泡咖啡的时候打开了。
明媚的阳光将柚木地板上的老木纹,照得像是一福杰克逊·波洛克的抽象线条画。
他走到画室的角落,把昨日就已经画了一半的画架挪出来。
如今时间充裕。
顾为经临摹起《雷雨天的老教堂》来,也不似以前那样赶了,往往两三日才临摹一幅。
不过。
画起画来的要求也变得更高了。
顾为经要求顾童祥临摹国画时要做到“背临”。
艺术领域有两种背临的方式。
第一种背临就是在旁边对着画,它是针对所谓的“摹”来讲的,也就是在原画上铺一层透明的蜡纸,用墨和铅笔把它所有的的纹理都勾下来,再过到所要画的纸或者绢上,然后按照原画把它复原。
这样临摹出来的作品严格意义上,不能算是你画出来的作品,而更加接近于拓本。
也谈不上和原作品的相似度。
本质上是复印。
在学习国画时会使用的比较多。
算是熟悉古代名家大体上笔墨规矩与线条变化。
林涛教授说,曹老小时候就这样临摹过一整套藏家手里的赵佶的作品,包括《金鹰秋禽图》和有蔡京题字的《御鹰图》,受益匪浅。
顾为经听着咂舌不以。
这大概就是那个年代画坛大宗特有的豪迈和奢侈了。
搁现在是难以想象的。
不提《金鹰秋禽图》好像已经在民国的动乱中,被人盗运出了国,如今似乎流落到英国的私人藏家手中,不现人间。
光那幅宋徽宗作画,蔡京提字的《御鹰图》,虽然这两人历史评价一个赛着一个惨,但艺术修为真的没说的。
放现在,要是能上拍的话,五、六个亿,应该是非常保守的说法了。
那边藏家就要提着菜刀冲过来,把你一起给“酷喳”掉了。
第五百八十八章 回溯
第二种临摹方法,就是真真正正意义上的背临了。
很多博物馆都是不允许现场支个画架临摹的。
私人藏家手里的珍贵的作品真迹查看时也有诸多讲究,基本上不能过手,借阅回家,你不是他儿子或者他爹的话,更是想都别想。
在人家家里,主人愿意拿出来,把画放在桌子上,让你看上五、六个小时。
便是天大的面子。
旧社会也没照相机这些新奇玩意。
这种时候,你就需把画从头到尾的完完全全的记住,然后在回家以后,再准备纸笔,把记住的画,重新背着画下来。
这种临摹方法,很考教画家的记忆力。
考教临摹者能不能把原作的笔墨细节和色彩变化短短一个晌午的功夫,就能变为记在的脑中的一处处要点诀窍。
然后再尽可能周全的全部画回来。
做到这一点就很已经难了。
可依旧不是背临的全部。
比要求过目不忘般的记忆力更苛刻的是,背临想要背临的出彩,那么在那些记住的表层的笔墨细节之外,更考教的是画家对于“意”的揣摩。
单纯的记性好是不够的,还得极其有悟性。
看能否和这幅画的主人“意气”相投。
凡画山水,意在笔先。
不同的画家,不同心境下画出的作品,就会有不同精气神。
大师杰出的作品张张不同,又张张鲜活。
有些画意气风发,有些画意思横逸,有些画意性自足,有些画用意绵密。
此间总总,不一而足。
就像顾为经脚下柚木地板的原木一般,刨开后木纹片片都不相同。
绝对找不出两片一样的地板,也绝计找不出两片神意相同的画作。
只有你当此刻作画时的心意,恰如其份的贴合上了前辈大师落笔时的思绪。
手里的作品才能真正活了过来。
有了神意,笔墨变化,便有了灵动的神气。
否则再怎么临,再如何摹,也都临摹的不是自己的东西。
空得了一张皮囊在纸面上,怎么穿这张皮,都逃不脱“毫无新意”这四个字。
顾为经最近遇上了瓶颈。
不仅是技法层次上的,也是临摹《雷雨天的老教堂》上的。
【印象派限定任务——雷·诺阿的遗泽】
【当前任务:选择临摹一幅印象派油画技法lv.7大师一阶以上的作品】
【任务奖励】
【1、达到临摹相似度20%以上,获得初级宝箱一枚。】
【2、达到临摹相似度50%以上,获得中级宝箱一枚。】
【3、达到临摹相似度90%以上,获得限定奖励:雷·诺阿-人间百态幽魂残片,该奖励只能收获一次。】
第三阶段需要他达到90%的相似度以上,才能获得最终阶段的限定奖励。
而当顾为经的的作品临摹相似程度突破70%以上之后。
无论怎么的临摹,进步的幅度就不太明显了。
或者说。
以他如今Lv.5瓶颈等级的素描技法和Lv.6初期的油画技法,在笔墨线条细节的微妙变化上,纵使是对着画一笔一笔的临摹,达到和原作大师水平的七成功力,已然是逼进到上限了。
再往上。
那彻底就进入到了属于大师的绘画领域。
既然对色彩,对线条的1:1还原,顾为经已经达到了目前技法能力能达到的顶峰。
素描的破境任务也与“精神”相关。
顾为经再重新在临摹的时候,就索性选择了背临。
他把注意力从对着色的变幻,换到了对那位十九世纪的女画家绘画情感的揣摩之上了。
用一個更简单的方式来解释。
到了这一步。
顾为经不再单纯把自己当成一个学生,一笔笔的刻板学习《雷雨天的老教堂》的画法思路。
他尝试着把自己代入成百多年前的创作者。
尝试复刻她绘画时的思绪,她的情感。
代入到当年对方一笔一笔在画架前构图着色的过程之中。
尝试着从无到有的“创作”出这幅《雷雨天的老教堂》出来。
这么一画。
顾为经颇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透过画笔,去想像艺术家们的心路历程,去试图还原卡洛尔是如何用画笔描绘自己所看到的一切的这个过程,让顾为经有一种极为特殊的代入感。
艺术创作过程中,经常会有一种感觉。
当你凝视着一幅作品太久,熟悉它的一笔一画,每一处转折,每一处浓淡,每一处最微小的变化。
你就会代入进去。
像是站在阡陌小路的一端,长久的凝视着另外一端一个影子。
看啊看啊。
百次千次。
你就会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直到慢慢的走进了那个影子之中,融为一体,分不清你我。
这便是艺术的魅力。
听戏的票友听的多了听的入迷了,入痴了,容易自己就登台下海,分不清是在戏里还是在戏外,说话时都带着戏腔。
紫砂壶的大师顾景舟极爱康熙年间的制壶高手陈鸣远,研究来研究去,制出来的壶真假难辨,最后他仿出的梅干壶竟然被诸多专家鉴定为陈鸣远传世之器,从而被故宫和南京博物所馆藏。
《现代启示录》的剪辑师,爱极了镜头下的摄影片段,每天在剪辑室中,看胶片从眼前播过,日积月累之下,竟然把自己当成了导演科波拉,当成了这部电影的主人,偷配了一把钥匙,在下班后偷偷折返公司重新把导演剪辑出来东西删除,自己来剪。
被科波拉抓住开除后,一把火把胶片给烧了,用信封装着灰烬寄给真的科波拉示威。
……
这些例子中,有些已经开始有了《聊斋志异》里画皮,人鬼难辩般的诡谲。
严格意义上来讲,最后那个剪辑师把自己当成了导演科波拉,已经是精神问题的一部分了。
顾为经倒还远远没有到这一地步。
在他心中,这像是一场猜迷游戏。
东夏古代的文人,把写诗作赋当成了和友人之间的心智游戏。
典故,格律,韵脚都考究之极,不光把酒话桑麻、把酒聚亲朋、把酒说天下,听雨歌楼上,听雨客舟中,听雨僧庐下,皆代表了不同的人生心境。
连每一个字都极为的讲究。
僧推月下门,僧敲月下门,春风又到江南岸,春风又过江南岸,春风又绿江南岸。
思前想后,推敲推敲再推敲,直到那一个字终于对了,合上了主人心意,恰似最后一块拼图被补全,两支铜锣严丝合缝,不差分毫的合在一起。
在“镪!”的一声脆响之中。
主人便终于心满意足。
顾为经现在所做的,就是把这件事反过来。
绘画是画家的吟诗作赋。
作品则是艺术家留下传世的诗歌。
眼前这幅《雷雨天的老教堂》是女画家卡洛尔给他所留下的一道迷底。
他要拿着迷底反推秘面,去推敲对面的情感。
就像要拿着“僧敲月下门”推敲出贾岛在静寂的夜晚月下,敲响友人家大门时的心迹,拿着伊莲娜小姐的演讲中那个“42”的答案,去反向回溯宇宙的终极问题。
诚然。
顾为经永远都不可能,真正的把自己代入到女画家卡洛尔的创作状态之中。
他甚至连对方到底是谁,都不得而知。
空间上他们同在老教堂之中贴的很近。
时间上他们则一个在2023年,一个在1876年。
这条阡陌小道的两端,是1年足足五万三千天的距离。
手中的一切的材料,而今只有阿莱大叔所找到的地下室油布纸所包裹着的传教士日记上的寥寥几行记录。
时间是这个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顾为经不可能跨越150年的间隔,靠着几行文字,就成为卡洛尔,回到那个暴雨之夜,感受到她所感受到的心情,目睹她所目睹的世界。
但解迷的乐趣,恰恰在于未知。
未知就代表了无限的可能。
这种螺旋的线条又为什么要如此处理呢?这种螺旋的表达方式,在今天的作品中已经不算稀奇了,可是在1876年,在印象派都还只是一个模糊的不被认可的概念的时代。
画布上的处理方式,还是相当新奇的。
卡洛尔是真的看到了这样的色彩,还是内心的情感的某种激烈的写照?和二十年以后,梵·高的那幅扭曲的星空,是不是有异曲同工的感觉。
而这些断断续续的线条,又是怎么回事呢?她为什么要开发出这样的绘画语言。
……
顾为经提起画笔。
他一边慢慢的想,一边慢慢的画。
安娜坐在窗边,拉开窗帘的一角,看着窗外圣母教堂的巴洛克风格的金色穹顶。
一只白色天鹅头颈低垂的雕塑正趴在那里。
天空中下着小雨。
雨水滴滴哒哒的打在雕塑之上,又点点滴滴的顺着它的长喙落下,在街上停着的一辆蓝色的大众高尔夫的挡风玻璃上砸的粉碎。
欧洲有一个经久不衰的传说,说是天鹅是世界上最美丽,最通灵的生灵。
它会在将死那一刻,唱出最优美的歌。
“让我登上苏纽姆石崖。”
“那里只剩下我们低声应答。”
“让我像天鹅,在死前歌唱。”
“亡国奴的乡土不是我邦家——把萨摩斯酒杯摔碎在脚下!”
伊莲娜小姐轻轻的念起了一首诗句。
它是诗人拜伦《哀希腊》的最后一个诗节。
在写下这节诗的四年以后。
这个英国人病逝在希腊民族解放的战场,从此便成为了整个西方文艺历史上最伟大的诗人。
后世很多欧洲诗人或者自诩为诗人的家伙,都嫉妒拜伦嫉妒的要死。
嫉妒他的才华,嫉妒他的人生,嫉妒他的薄命。
甚至嫉妒他的死。
安娜听说她太爷爷在学校里上学时,有位同窗的父亲,年轻的时候,就极为崇拜拜伦。
照片里他烫着拜伦一样蓬松的卷发,穿着领子很长的衬衫,还有丝绸的袖套。
也是当年一条很潮的文艺青年。
战争爆发的时候。
别人身上都带着陆军手册,带着作训文件,他的黑色小羊皮领龙骑兵中尉制服胸口的袋子里,始终放着两本诗集。
一本是自己的诗,他自费找书商印刷了三百本,给小圈子里的人传阅。
另外一本,就是拜伦的诗选。
仿佛在说,“拜伦?伱看到了么!你做到的事情,如今我也做到了,我带着诗歌冲向战场了!”
然后他果真就死了。
死在了1916年东线和沙皇俄国的大会战之中。
那年冬季,沙皇俄国发动了布鲁西洛夫攻势,包括40万俘虏在内,一个冬天奥匈帝国就损失了超过150万军队。
他以为自己是龙骑兵的中尉,是勋爵,是去骑着珍爱的战马赢得欢呼、掌声和荣誉的。
战争会在一个月内结束。
那时,
他将带着勋章回家,把自己的诗集抛赠给高唱《上帝保佑吾皇弗朗茨》的人群之中。
事实上战争整整持续了四年三个月。
大帝国们为了划分霸权与地盘而相互撕杀,世界被打的千疮百孔。
整整一千万人死于战火。
在重炮、机关枪、铁丝网和机关枪面前,龙骑兵的中尉死的丝毫不比沾满泥浆的士兵更加的英雄或者更加的荣誉。
寄给父亲朋友的最后一封信中,再也没有了出征前的英雄气概,意气风发。
充斥着对战争的迷茫和畏惧。
可他还是死了。
死的无声无息,无人记住。
他那么崇拜而又那么嫉妒拜伦,拜伦死于希腊的独立运动,而他却死于一场以入侵塞尔维亚为开端的侵略战争。
还有比这更加黑色幽默的事情么?
每一个不成功的艺术家,都会以为自己是那只最与众不同的天鹅。
他们以为自己能引吭高歌出与众不同的曲调,被后世的人们传颂纪念一次又一次。
而事实上。
他们只是时代这口炖煮一切的大锅里的一只普普通通的灰鸭子,迷迷糊糊稀里糊涂的就被炖煮了个干脆。
没有人会记得他们的存在。
没有人会记得他们的死。
甚至。
也没有人会记得他们的生。
可想毁灭你,需要的也仅仅只是一颗猎枪里的子弹。
有些时候,那些开枪的,是疯狂的时代。有些时候,是家人,是以号称“爱你”,“为你好”的名义,扣动的扳机。
伊莲娜小姐的日常生活非常忙碌。
自从安娜成为了《油画》杂质视觉艺术栏目的经理以后。
她每天的日程安排的很满。
每一周恨不得都能接到十张以上的各种大大小小的双年展,艺术节,艺博会,顶级个展的策展人,组委会和主办方政府,邀请伊莲娜小姐出席担任评委的邀请函。
也恨不得手下有二十个买手指南推荐评级在四星半,或者福布斯艺术家富豪榜榜上有名的大艺术家需要去采访或者撰写相关专栏。
想要手握权力,就注定不可能变得清闲。
以《油画》杂志的体量,普通的身价百万美元量级的画家,她是可以发邀请函协调时间把他们叫到奥地利来采访,或者干脆网上采访的。
但还是有些画展,有些真正的大师。
安娜觉得自己亲自跑过去见一见。
她是个喜欢慢节奏旅行的人。
喜欢汽车胜过火车,喜欢火车剩过飞机。
伊莲娜小姐认为旅程的精髓在于过程而非结果,如果没有时间走过大街小巷,慢慢的体会窗外滑过的风景,那么就失去了旅行的意义。
但这一个多月的时间。
她的那架达索2000EX型私人飞机飞行的里程,没准超过了过往三年的总和。
几乎就没有在哪个地方的机库里呆足一周。
巴黎,柏林,伦敦。
到处的在飞。
恨不得在飞机上的时候,都在用中继网络打着会议电话。
然而这两天是个例外。
伊莲娜小姐没有着急的处理杂志社的公务。
经过几方面磋商之后,她们和德国萨克森州政府达成了意向合同。
萨克森州政府将把马林城堡连同周围上千亩的闲置林地的产权永久转让给伊莲娜家族的基金会。
同时提供3700万欧元的低息贷款。
伊莲娜家族则承诺,未来15年内,除了建设家族博物馆外,该土地不可被用于其他任何的商业行为,另外,她将同样额外支付不少于3700万欧元的投资,用于城堡的修复和周围配套设施的改造工作。
具体细节还牵扯到贷款,抵押,环境评估,建筑施工,优先雇用萨克斯州本地工人和建筑企业……等一系列细枝末节的工作。
预计最快最快,有部分展馆能够投入营业,也是2024年第三季度的事情了。
但整个细节都已经被敲定了下来。
伊莲娜小姐昨天,出席了和萨克斯州州长的签约仪式。
仪式结束之后。
安娜没有立刻返回格利兹,而是跑到了旁边的萨克斯州的州府德雷斯顿。
做为奥地利最大的地主婆之一,伊莲娜家族的不动产遍布欧洲各地。
又以德国是最多的。
奥地利人喜欢在德国表亲家里买房,是老传统了。
早在当年帝国崩溃的前夕,因为政策相对宽松的原因,亲戚朋友就喜欢组队往德国狂润,奥勒·克鲁格他们家,就是当年润出去的。
德雷斯顿是萨克斯州最大的城市,也是历史最悠久最漂亮的城市之一。
早在中世纪,它就曾经是东西欧纳维亚与地中海之间的商业枢纽和纺织业中心。
论繁华,论服装新潮,肯定跟巴黎没的比。
但也能算是中欧小巴黎。
卡拉祖奶奶还是少女时,常在社交季里去柏林参加社交舞会,她嫌弃无聊,就经常跑来德雷斯顿逛街,划船,度假,画画。
那时候。
家里还觉得这个女儿只是性子奇怪了一些,等几年就好了。
没有发展到后面那么的水火不相容的地步,还顺手买了一座老城区的公寓做为成年礼物送给她。
对方在这里度过了成年以后的两三个夏天。
后来……
这座公寓基本上就荒废了,不怎么住人。
最近一次有人长住,还是安娜的父亲在欧洲议会当议员的时候,有一段时间去德雷斯顿出差,谈纺织业联合会的事情,把这里收拾出来住过一段时间,但那已经是千禧年前后的事情了。
安娜签完合同。
看着即将破土动工的伊莲娜家族美术博物馆。
她心血来潮,忽然想要看看这一切的初始根源所在。
就让管家联系人帮她把此间的公寓收拾了出来,晚上不回格利兹,就在这里下榻。
“卡拉奶奶曾经像我一样,站在雨夜的窗边,看着圣母大教堂金色的穹顶上低垂着脖颈的天鹅,看着雨水就这么一滴滴的滴落,滴落在下方的……布朗马车(注)的车棚上么?”
如果看过,那么卡拉眼中的天鹅雕塑,和安娜眼中的天鹅雕塑,它们或许长的一样,但一定并非是同一只。
这里并非维也纳或者巴黎,动不动一个咖啡馆就有两百年历史的地方。
德雷斯顿几乎完全毁灭于二战的战火,据说那是地狱式的灾难场景,著名作家冯古内特就是目睹了当时的现状,写下了《五号屠场》,质疑战争是否让美国变得和德国同样的疯狂。
而战争结束之后。
这座城市化作了一场废墟,整个老城市没有受伤屹立不倒的建筑不超过十座。
她脚下的这座公寓楼。
就是其中的一个。
伊莲娜小姐转过头,看着桌子上的日记本,和那一张被焚烧后的油画残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