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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杏子与梨     全能大画家txt下载     全能大画家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八十章 风云

    无论哪里,哪个国家,是不是所谓讲究格调的“贵族学校”。

    要求活力四射,噪动不安的高中生们能做的食不言、寝不语。

    就像让唧唧喳喳的鸭子们,一夜间变成了哑巴。

    那是很难很难的。

    今天。

    “鸭子们”似乎真的都变成了哑巴。

    好像有什么极其震撼人心的变故,压住了那些原本无时无刻不充斥着校园食堂的喧嚣。

    它替代了那些往日里谈论校园舞会,谈论寒暑期的欧洲游学,八卦学校里谁又勾搭上了谁,某某某又劈腿了的纷纷扰扰的议论声。

    一切的议论主题,都被某个同样的主旋律所替代了。

    学生们压低声音咬着耳朵,彼此交换着心照不宣的诡秘眼神。

    偶尔有不明所以的同学坐在饭桌边,奇怪发生了什么。

    马上就会有好事者在他耳边说上两句。

    对方立刻就会张大嘴巴,不可置信的发出一声低低的“啊”、“原来是她”这类的惊呼。

    和莫娜分开以后。

    顾为经这学期一般在学校里独自一个人在角落里吃饭。

    不太会和别人凑到一桌去吃饭,聊天。

    可今天食堂里的氛围太奇怪,在从钻研破境任务上抽开心神后,他同样立刻察觉到了气氛的吊诡。

    “又发生了什么事么。”

    往日里只有某个汉子在学期夏令营里搞大了别人肚子,或者风纪主任在小树林里抓野鸳鸯时摔断了腿,此般量级的超重量级八卦,才有这种宛如结界一般,笼罩整個食堂的能量。

    他三口两口吃完意面,将冰丝丝的橙汁和牛奶全都皱着眉头灌进了嘴里,把盘子放到了一边用过餐具的置物架上。

    面无表情的准备离开。

    固然学校里的氛围不太对。

    可顾为经和蔻蔻小姐不一样。

    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太爱八卦的人,就算是风纪主任被人搞大了肚子,也和他没有关系。

    往日里,他从不对这些有的没的操心。

    这也是顾为经以前在学校里,在同龄人之中,略微显得不太合群的重要原因。

    但今天是个例外。

    当走到食堂门口时,顾为经又突然站住了脚步。

    或许是因为恰好刚刚收到了杜大秘那通告诫他仰光最近不太太平的电话,或许则是因为,他用画家的敏锐感受到了背后有些同学嗡嗡议论间,偶尔对他指指点点的小动作。

    他在旁边水吧的柜台边,稍微站了一会儿。

    顾为经转过身走到两个刚刚说话的声音稍微大了点的同学身边,敲了敲桌子。

    “哥们,麻烦问一下,您提到蔻蔻怎么了?”

    那两个男生顾为经都认识。

    和他同级不同班,在普通班上学,是自己堂姐顾林的同班同学,他在他们聊天的内容中听到了好几次“蔻蔻”的名字。

    有人突然跑过来,原本正在嘬着咖啡,有点激烈的争论着什么着两个人明显被吓了一跳。

    见到是顾为经,其中一个头发自然卷的男孩子明显认出了他,眼神稍显愕然。

    他把塑料咖啡杯放到桌边,迟疑了两秒钟,应该是在踌躇着怎样开口。

    最终。

    卷发男生还是耸了耸肩,指了一下一边的放着报纸和杂志的阅览架,低声说道:“我不清楚怎么告诉你,最好……你还是自己看吧,报纸上都是。”

    顾为经点了下头,表示感谢。

    他走到阅览架间,从一堆时尚刊物,摄影杂志和艺术期刊之间,抽出了最后一份还没有被同学们取走的《缅甸镜报》,在阳光下展开。

    几乎是立刻。

    顾为经就意识到了,食堂里的同学们,到底在议论着什么内容。

    镜报今天不像前段时间一样,整版整版刊登着长篇累牍的介绍关于陈生林新工业区的报道,和此举将对整个仰光GDP所起到的振兴作用等等经济学家撰写的官样社论。

    今天报纸的头版头条,刊登着一个人的大照片。

    那是一个穿着灰色卡其布高级警官制服,舔着小肚腩的中年人。

    它应该是某次讲话间的旧照。

    中年人面前摆放着矿泉水,葡萄,和用英语写着【高级警督丹敏明】的姓名卡。

    这人顾为经竟然认识。

    缅甸的文化传统,和东西方都不一样,传统缅甸生活的本地人没有代表家族传承的父姓。

    只有父母为你取的名字。

    这位高级警督丹敏明先生,正是蔻蔻嘴里那个“老官僚”、“老古板”的老爹,他是蔻蔻小姐的亲生父亲。

    顾为经前段时间,在孤儿院里画画的时候,还见过这位官气蛮重的富态中年大叔。

    对方还邀请他去家里玩呢。

    事实难料。

    这才一两个月的功夫,再见面的时候,就已经是在报纸上了。

    看情况,还不是好的那种。

    【高级官员身陷身囹圄?贪污大案,警方高层已经启动渎职调查相关的渎职调查,军政府方面——】

    顾为经随便扫了一眼新闻报道。

    读了两句。

    眉头就皱了起来,蔻蔻的家里出事了。

    这些年政治局势波谲云诡,但私立的国际学校像是用财富的城墙,从动荡世间所切割下来的一方净土。

    无论外界怎么不安,怎么风云激荡,人心惶惶。

    只要学校雄伟的大门关起来,他们就可以在绿树荫荫下,谈着恋爱,讨论着艺术和诗歌。

    世事烟云,怨憎哀伤,百姓的苦难,枪炮的轰鸣和吹来的疾风苦雨,似乎都与他们没有直接的关系。

    这些年也有家境破落,从德威中退学的同学。

    但顾为经从来都没有太大的感触,这还是第一次,在他身边这么近的地方,出现这种事情。

    明明上周。

    蔻蔻小姐还在言笑晏晏的陪他跑步,在那里哼哼着音乐剧,还是学校里人人羡慕的千金小姐。

    转过天来,她老爸就出事了。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楼塌了。

    政治上的风云流转,真的变得太快了。

    顾为经不知道蔻蔻的老爸是否真的贪污了,这种事情吧……说实话,就算真有,顾为经也不会太吃惊。

    但想起蔻蔻曾告诉他,她父亲在联合专案组查豪哥。

    再结合一下刚刚杜秘书特别打来的电话,直觉告诉他,这事儿,应该和豪哥离不了干系。

    当初听说这件事的时候,阿莱大叔就表示不看好。

    想动豪哥这种黑白两道,手眼遮天的大人物,结果行动还没开始呢,就连一个小姑娘都知道这样的消息风声。

    听上去就不太靠谱。

    看上去,阿莱大叔一语中的。

    人在真正的大权力面前,是很无力的。

    陈生林陈老板秘书刚刚口中的“也不算是什么大事”,落到蔻蔻的身上,就是天翻地覆,将原本岁月静好的生活,撕扯的支离破碎的下场。

    顾为经将报纸叠好,放回了阅读架上。

    转过身,扫视着身后的餐厅。

    果然——

    那里没有蔻蔻的身影。

    那个往日里叽叽喳喳,活力四射的女孩子,今天并没有来上学。

    Plaza街道。

    棕色的砖墙,雕花的窗棂,整洁的街道,波光粼粼的心形游泳池和远方港口海面沙滩的椰子树。

    Plaza街道所在的街区,自从遥远的殖民地时代,就是富人区中富人区。

    因为这里离市政府中枢大楼不算遥远,并且街区有荷枪实弹的军人站岗守卫的原因。

    此间一座座带着昔日老大帝国影子的宅子,相比豪哥那座纯粹用美元堆成的西河会馆,更填一层被笼罩进权力面纱的神秘与肃穆感。

    在一百多年前,

    这里曾是不列颠海军元帅,英属印度总督,乔治五世国王所册封的“缅甸蒙巴顿伯爵”路易斯·蒙巴顿以及殖民者里的高级官员的家眷们住宅所在。

    虽然前者几乎很少会来到自己名义上的封地。

    但这里依旧修建的足够富丽堂皇。

    至少奥威尔虽然上的是伊顿公学,但以他的身份,他在缅甸当大英帝国警察的年代,肯定是远远没有资格住进这样的宅邸里的。

    后来人们终于赶走了讨厌的英国佬。

    又几经风云变动。

    如今,不少高层官员都会选择把家安在这个街区。

    谁谁能住进Plaza街道,在本地官场里约定俗成的潜台词,就意味着这个人真的发达了,像是从地狱搬进了天堂。

    魔都人那句津津乐道的表现一个人终于熬出头,功成名就的形容“住进汤臣一品里,喝一杯咖啡”。

    要是换到仰光,就应该变成,“老子奋斗了二十年,终于有资格住进Plaza街道,看一看海边的椰子树”。

    同理,当一位高级官员从Plaza街道不名誉的搬走了。

    那么就相当于是——

    从天堂掉进了地狱。

    街区属于警界新星,门牌上钉着高级警督丹敏明姓名的13号宅邸,如今正是一片凄凄惨惨,愁云惨淡的光景。

    似乎就是几天之间。

    清澈的泳池里就漂浮着一层草根,泥土,树叶,还有不知名的纸张。

    很多房间里都被贴上查封的字样,连门厅里的那架雅马哈三角钢琴的琴箱上,都贴上了写着【政府资产】的封条。

    墙上挂着的那幅女儿为老爹画的油画,歪歪扭扭的躺在地上,玻璃护框已经碎掉了。

    警督,不,前任警督先生微笑的脸上,被踩着好几个脚印。

    旁边还掉落着半个查封搬东西时,撞落的半个水晶吊灯。

    枝形吊灯的灯珠碎成了一地未曾收拾的玻璃渣。

    家里往日笑的灿烂的佣人保姆们虽然还没有走,也早就不干活了。

    大家都是聪明人。

    知道这里的主人家已经倒了大霉,聚在厨房里,商量着还能不能拿到这个月的工钱。

    二楼紧闭的书房门里。

    丹警官正一脸麻木的一根接着一根抽的香烟,烟头随意的扔在了光洁的柚木地板上,空气呛人的几乎看不清。

    妻子在旁边呜呜咽咽的哭的让他心烦。

    “哭什么哭,闭嘴。”丹敏明心里噪的慌,把烟头在桌子上按灭,随手将桌子上的一个木雕佛像掼在地上,朝女人怒斥道,“当初嫁我的时候,怎么不哭啊!现在再后悔,跟你说,晚了!”

    丹敏明往日里,其实是不至于对妻子这个态度的。

    对方是他的续弦,年纪小了他十来岁,或许当年嫁给他时,心里存了别的心思,未必是看重他这个人。

    可丹敏明也不太在意。

    中年人的爱情是多么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

    警督这些年见多了人心鬼域,他才不会天真的以为对方是被自己虎躯一震,一见倾心。

    不图想做个安逸的富太太,阔太太。

    难道图他英俊,图他浪漫么。

    别搞笑了。

    年轻又长得漂亮,愿意嫁给他,图些物质上的条件,合理且非常公平。

    理解。

    应该的。

    对方这些年在外面酒会上体面,在家里对女儿不管真喜欢,假喜欢,但总归好的小心翼翼,好的一丝不苟。

    这日子便能过下去。

    要是在九分生活的柴米油盐之外,能养出一分真的爱意或者亲情出来,那丹敏明就觉得,自己是个幸运的人。

    更不必说,妻子这两个月终于又怀了孕。

    丹敏明也不应该在女人身前抽烟,更别说抽这么多。

    可是现在——

    妻子被丹敏明的怒斥吓了一跳,唔咽的声音停顿了一瞬间,然后有低着头,抽泣的更加厉害了。

    丹警官绝望的捂住了脑袋。

    “事情怎么就发展到这个地步了呢?”

    他痛苦的在心中问自己。

    几个月前他还热血沸腾,准备领导着仰光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反黑,反金融诈骗的行动。

    他为这次跨国联合行动定名为【大象行动】,因为这个名字既是脚下的这片土地的象征。

    他又希望,自己能仿佛庞大的雄象一样,带着无可抵挡的威势,一脚就将豪哥这样的城狐社鼠踩个粉碎。

    多么的雄心万丈啊。

    然后就掉进了万丈深渊。

    几个月的筹备工作,多部门联合,缅、老、泰三国联合执法……所有的一切,豪哥毁灭它,只用了轻描淡写的一纸公函。

    高层发起了针对他的渎职调查。

    然后,

    就像被抽走了底层基石的积木高塔,打击行动还没有开始呢。

    一切就轰然倒塌。

    轻松的像是一个笑话。

第四百八十一章 蔻蔻

    所有的中产阶级都有一个共通点,在生活仿佛自由落体一般轰然坠落之前,他们都有一种幻觉——以为自己很强大。

    觉得自己的能力很强大,也觉得自己的心理很强大。

    丹敏明严格意义上来说,他已经成功的跨越了中产阶级的区间,成为了这座城市里上流社会的一员。

    权势金字塔的最高峰,依稀向他揭开了一角面纱。

    权力黄金般灿烂的光华从分开的云雾中照在他的身上。

    于是。

    他错误的把自己也成了“天上人”的一员。

    或许他没有想错。

    要是丹敏明真是个超级狠人,三下五除二就把豪哥踹在地上给办挺了,那么对方身后的利益链条自然也就崩溃了。

    那层天幕或许真的就会彻底向他张开怀抱。

    再过十几年。

    蔻蔻的父亲就也是在政府大楼里喝着茶,笑看天下风云的一方巨擘了。

    自己没本事,又怪的了谁呢?

    如果丹警官那天去孤儿院的时候,有机会和阿莱大叔多聊几句,没准此刻会感慨良多。

    历史总是一次又一次回荡着相同的旋律。

    某种意义上来说,丹警督和阿莱中校身上所发生的事情,带着某种命运般神秘的黑色幽默。

    在宿命的十字路口,他们都有成为风光无限的“大人物”机会,也许某种世界的展开方式里,丹敏明已经青云直上,进入权力中枢。

    阿莱大叔则早已经当上了将军,成为叱咤风云的军方头目。

    但事实是,

    权力的金冠冕太重,丹敏明没有能力举起,而阿莱大叔在痛苦的挣扎中,选择了对那麻袋美元现金说“NO”。

    政治家的世界要比艺术家的世界残酷的多。

    顾童祥哼哼唧唧练了一辈子,画到老没能突破那一层瓶颈,至多无非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下场。

    而仰光波谲云诡的政治斗争则是徒手攀岩。

    登顶或者坠落。

    “WinorDie”的游戏,从来没有给失败者体面的下山道路。

    不进则退?

    不,你无路可退。

    连原本高官中倾向于支持他们,曾经拍着胸脯信誓旦旦给予保证的上司。

    在发现要输的时候,也瞬间就选择把他们当成弃子丢出去。

    各扫门前雪,准备断臂求生。

    于是,他们体面的上流生活都在一瞬间,摔的支离破碎。

    与丹敏明不同的是。

    阿莱大叔是军阀混战的金三角地区狰狞的炼狱中,一点点爬上来的人,是被炮火捶打出来的男人。

    望过天堂,也到过地狱。

    见过权力的中心,也见过世界的狰狞。

    拥有钢铁一样的意志。

    所以当他像浮萍一样坠入谷底后,阿莱大叔最后选择了放下,也像浮萍一样选择安静的世间当一个小小的门房。

    丹警督不一样。

    这片土地现实的很狰狞,但生活对他并不狰狞。

    入警队,当官,娶富家小姐,晋升……他这一辈子顺顺利利的就喝着咖啡,住进Plaza里看椰子树去了。

    他以为自己是个大人物,但骨子里依然是那种没有见识过生活毒打,岁月静好的软弱中产。

    因此。

    当他被从Plaza街区里不名誉的赶出去。

    他过去四十年的岁月静好结束了,他的警督职业结束了,他的生活也随之结束了。

    他是個软弱的人。

    面对生活的失败,最大的怨气也仅仅是摔木雕,吼老婆。

    丹敏明甚至都不恨了。

    他都觉得奇怪,自己竟然不恨豪哥,不恨上司,不恨那些给他使绊子的同僚。

    他麻木了。

    麻木的想要逃避,麻木的想要死亡。

    丹敏明梦呓般的拉开抽屉。

    他从里面取出皮质的枪套背袋,打开锁扣,从里面抽出了一把有着象牙贴片的手枪。

    缅甸本地兵工厂生产的MA-6手枪。

    仿制瑞世名枪西格绍尔P226制造,弹容量8发,发射9×19mm巴拉贝鲁姆手枪弹。

    这支枪,是他晋升实权警督后,一位将军送他的贺礼。

    上面有精致的铂金和象牙贴片做为装饰,握柄处还用缅语刻着他的名字。

    不太合法,却足够威风。

    讽刺的是。

    丹敏明早就不是需要冲锋在一线的基层警员了。

    自从得到这把枪以后,就一直收纳在枪套里,这些年来,从来就没有开过一发子弹。

    是星爷电影里那种所谓的“善良之枪”。

    它第一次开枪射击,竟然是对着自己。

    丹敏明麻木的搬动击锤,打开保险,将枪口对准自己的太阳穴。

    “毕此生平后,入彼涅槃城。”

    他顿了一下,缓缓的说道。

    这是一千五百年前高僧善导大师所留下的著名的归去来偈的一语。

    意思是众生苦厄,不如早日结束轮回的苦恼,涅槃进入净土的极乐世界。

    缅甸本土90%的人口,都是佛教徒。

    就算是政府的高级官员,也大多信奉佛教。

    即使不持有宗教信仰,在仰光信佛也是贴近民众的好方法。

    各种礼佛法事,同样是重要的社会交际场合。

    大概小时候,嚷嚷的总要上各种兴趣班,学习艺术的女儿还是或多或少的让他染上了些许文艺气质。

    丹警督一直在心里,很清晰的认为他就是个粗人。

    可当他对着自己举起枪的那刻,脑海里,竟然想起了曾经装模作样的去参加泼水礼时,大金塔寺庙里的一位僧侣所唱的佛偈。

    “别!”

    旁边怀孕的女人见到丈夫拿枪的动作,被吓呆了。

    此刻才终于反应过来。

    尖叫的过来想要夺枪。

    丹敏明本来一直麻麻木木,脑子里浑浑噩噩的状态,可当森冷的枪口对着他的脑袋的那刻。

    还是感受到一种冰冷的寒气从脊椎直上后颈。

    他迟疑了一瞬间。

    妻子就已经跑了过来。

    他想要阻止,又反抗的不太坚决,两个人争抢间,手枪掉在地上。

    “哐!啪!”

    一道鞭炮爆开似的脆响,在书房里猛的炸开。

    西格绍尔公司生产的手枪,一直以设计精致,在恶劣的冰雪、沙尘环境下耐用闻名。

    但它设计的军用制式手枪有一个小小的缺陷,就是容易发生撞击走火事件,所以不是很常被警界采用。

    这支枪又是缅甸本地自产仿造的,没准工艺本就不如原版的可靠,贴上象牙贴片不代表它就被贴上了质量优渥的Buff。

    再加上。

    丹敏明这些年养尊处优,不仅这枝枪几乎没开过,保养也很少保养。

    此时,枪落在地上,一瞬间就竟然就走火了。

    黄铜的弹头射到了一边的金属铁皮柜子上,在狭小的书房空间里,瞬息间乒乒乓乓的折射了好几下。

    弹头乱飞。

    正在争抢的丹敏明和妻子,都被这刹那间的射击声惊呆了。

    两个人一下子都不动了,似是雕塑一般的站在原地。

    半晌。

    女人惊叫的捂住嘴巴,指着地板——

    “血。”

    这时丹敏明才觉得小腿火辣辣的疼。

    贴着地面弹射的子弹翻滚间,擦伤了他的小腿。

    幸运的是。

    子弹已经在不断的折射间耗费了大多数动能,所以伤的不是很严重。

    “你在这里,别再犯傻,我去拿医疗箱来。”

    女人起身,想要捡走掉落的手枪,然后去取消毒药水和纱布。

    嘭!

    就在这时,书房的大门猛的响了一下。

    整个木门都是一震,然后是第二下,这次大门猛的就打开了。

    穿着睡衣的女孩,站在门口,她右脚的纤细的脚尖依旧保持着侧踢蹬击的动作。

    那是蔻蔻。

    她穿着昨晚在沙发上睡觉时粉嘟嘟的睡衣。

    衣服有些褶皱,细长的头发也有点凌乱。

    这两天家中的变故,让往日充满能量的蔻蔻小姐,也显得有些疲惫。

    不过不愧是学着舞蹈,练过跆拳道,上过击剑课的腰细腿长的好姑娘。

    虽说打网球被酒井小姐这样的专业选手摁在地上摩擦。

    但家里这种上了锁的薄薄一层书房大门,两脚就踹开了。

    也不知。

    她之前在门边听了多久。

    “蔻蔻,到外面去,这里没有你的事情。赶紧去取纱布来。”

    女人觉得这狼狈的一幕不适合被小孩子们看到。

    想要让她离开。

    “取什么纱布,他想死,让他去死好了。”

    蔻蔻迈步走进书房。

    她是一个身材妩媚,笑容开朗的姑娘,配上白粉色的肌肤和喜欢穿的粉色少女气的衣服,以及身上常用的香水沐浴露的气息。

    整个人明媚,细软,又带着一两丝调皮。

    走在校园里,总让人感觉像是一株带着不扎人的小刺,绽放的正艳的山桃蔷薇。

    粉粉嫩嫩的女孩儿站在屋里,身上依然残留着淡淡的香味,脸上却一点都没有笑意。

    她盯着自己的父亲,又看了看地上的手枪。

    “瞧你窝囊的样子,入彼涅槃城?想死后进入极乐世界?你也配。什么样的菩萨才会超度你这样的人啊?”她冷笑道。

    虽然女儿从来都不是啥乖乖女,经常把老爹气的火冒三丈。

    可丹警督极宠自家的宝贝女儿。

    再加上自觉对前妻有所亏欠,一直把蔻蔻放在手心里捧着。

    但现在他正是心神无主的时候,受伤的小腿还火辣辣的疼。

    又被刺到了痛楚处。

    火气腾一下就起来了,一巴掌就狠狠摔在了蔻蔻的脸上。

    “滚,你怎么敢这么和你父亲说话。”

    “丹敏明,伱干嘛!别拿蔻蔻撒气,这又不干她——”旁边的女人见状,想要跑过来劝阻。

    蔻蔻一伸手就阻止了对方。

    女孩本来就长的白白粉粉的,父亲狂怒之下,也没有收手,这结结实实的一巴掌,蔻蔻脸上瞬间就出现了一个红手印子。

    连嘴唇都被擦破了一点。

    但她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站在那里不闪不避。

    “打,来,继续打。吼老婆算什么本事,扇女儿一巴掌,谁不会?你今天要是能打死我,我到反而看得起你!”

    “继续,把你真的本事都用出来。”

    她居高临下的盯着老爸看,眼神讥讽。

    扇了女儿一巴掌后,丹警督就后悔了,再加上蔻蔻的一双眼睛实在倔强的吓人。

    死犟死犟的盯着他看。

    他反而被逼住了,有点不知所措。

    “想自杀么?来。”

    老爸怂了。

    蔻蔻小姐却不依不饶。

    女孩走过去,从地板上捡起手枪,熟练的拉动套筒,确定走火并没有损害手枪的枪机结构,下一发子弹已经正常的上膛了。

    她把手枪推在桌子上。

    “你们今天都疯了!”旁边的阿姨都看呆了。

    “别阻止他。他死了,我照顾你。”蔻蔻喝斥住了旁边的后妈,把手枪推过去,“来,别对着太阳穴打,我记得以前有局里的叔叔说过,自杀打太阳穴不一定立马能死,太痛苦了。把枪口伸进喉咙里,从上向上打,对着脑干,绝对一击致命。”

    “动手吧。”

    她把这支刚刚走过火的手枪,推进老爸的怀里。

    丹敏明望着手枪。

    呆了两秒钟。

    他又像触电一样,把手枪重新推了回去。

    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选择自杀来逃避,都是一时间的冲动,从楼上一跳下去就后悔了。

    可惜跳楼不是跳绳,没有后悔药可以吃,不是你跳到一半,想不跳,就能不跳的。

    生死间有大恐怖。

    刚刚一举枪,和死神擦肩而过的畏惧感,几乎是彻底占据了他的心神。

    既使妻子不来抢,他也未必一定有扣下扳机的勇气。

    “不过我要是你,与其没出息的在书房里自己寻死,不如拿把枪到西河会馆里找豪哥拼命,那将来我弟弟妹妹出生了,我还能告诉他,父亲死的像是一位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反正你觉得自己的生命不重要了,若是正好能把豪哥干掉了,也算是为这个城市做了一件大好事。”

    丹敏明颓然的靠在椅子上,捂住脑袋。

    蔻蔻从来都是一个凌牙利齿的姑娘,挖苦起人来,像小锤子一样,字字钻心。

    而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勇敢的父亲。

    不仅没有勇气活下去。

    其实连面对死亡的勇气都没有。

    连女儿,甚至都比他自己,更加清楚的知道这一样。

    “又不想死了?”

    蔻蔻等了几秒钟,见老爹依旧呆呆的坐在那里,没有回应,她就自顾自得平静说道,“好,那么我们就说说应该怎么活。”

第四百八十二章 主心骨

    蔻蔻甩甩头,从书架边拉了把扶手椅过来,坐在书桌对面。

    把两只腿搭在一起。

    审视着自己的父亲。

    “局里怎么说?事情既然搞成了这个样子,那么接下来你要怎么办。”

    “这是个圈套,有人为我设了一个局——”

    丹敏明沉默了一小会儿。

    中年人终于沙哑的开口了。

    他不想直面生活,试图自我逃避又无法逃避。

    脑海里那种木木的麻痹感在女儿的逼视下缓缓的褪去,于是,他的声音中开始带上了彻骨的悔恨和彻骨的创痛。

    “从专案组刚刚建立的那刻,豪哥就已经知道消息了。我都不怀疑他早就有无数个机会可以拉我下马,偏偏选在了行动即将开始的那刻,他是故意的!他就那么在阴影里默默的看着我们在那里搭台唱戏,注视着我们一项项预案,一次次排练。”

    丹警督手掌张开,苦笑着笔划出爆炸的手势。

    “结果,在大幕拉开的前一秒。轰!人家把舞台给炸了。这是嘲笑,也是示威。”

    丹敏明愤怒的嘭的一下,把手掌砸在桌子上。

    “还有那些警局里的蛀虫,他们应该挫骨扬灰,不得好死,早知道他们一個个——”

    叮叮叮——

    蔻蔻把刚刚从地上捡起来的那枚黄铜弹壳扔进了桌子上摆着的搪瓷缸里。

    她盖上杯盖双手捂住,冷着脸用力的摇晃。

    弹壳在搪瓷杯里弹跳,发出铃铛般狂乱的声音。

    打断了丹警督愤怒的声音。

    “够了!真的够了,父亲,结束了,不要说这些。”

    见老爸住嘴。

    蔻蔻面无表情的把搪瓷杯扔回了桌子上。

    “别像一个怨妇那样啰啰嗦嗦的说什么早知道如何如何的话。世界上没有如果,时间也不会倒流,你这里无能的诅咒发狠,要把谁谁谁挫骨扬灰,没有任何的意义。我也不想听。”

    “蔻蔻,你年纪还小,不懂我失去了什么。”

    中年人死死的咬着牙,“这实在太残酷了。”

    “不要把我当成一个没长大的小孩子。”蔻蔻冷着脸说道,“老爸,你想要一飞冲天,你没有成功,你输了,就这么简单。输了就得认,这是游戏规则。你没有打破规则的能力,也没有掀桌子的勇气。”

    “既然你想明白了,自己不愿意拿着手枪去找豪哥拼命,那么回忆失败的这一部分就请到此为止。”

    “结束了,丹敏明,伱的官场生活已经结束了。”

    蔻蔻抿着嘴唇,声音冰冷的有些残忍。

    “你现在只是个小人物,豪哥不再是你应该关心的话题。你已经失败了,不论你愿不愿意,你都必须要接受这一点。你不再是警界高官了,明白了?”

    蔻蔻直视着自己的父亲。

    丹敏明慢慢的松开握紧的拳头,颓然的低下头去。

    “明白么?大声的回答我。”蔻蔻用管教小孩子一般的语气逼问到。

    丹敏明瞬间神情恍惚。

    他惊讶的觉得。

    或许,他从来没有真的了解过自己的这个女儿。

    大多数父亲眼里,都觉得女儿是永远长不大的。

    丹敏明心中,女儿只是一个有点点疯疯闹闹的小姑娘。

    蔻蔻喜欢和那些“放荡”的西方女明星一样,在校园舞会上穿着皮质的超短裙,唱摇滚歌曲,校服的裤子膝盖自己用剪刀剪出破洞,戴金属骷髅耳环,玩滑板……这些“有伤风化”的行为,让古板传统的丹老爹想起来,就捏着头皮,觉得血压高。

    格外过分的是。

    蔻蔻还不像同龄学校里那些不知羞耻的姑娘一样,和男孩子卿卿我我拉拉扯扯的纠缠不清。

    蔻蔻小姐……

    人家和男孩子女孩子都在那里拉拉彻彻卿卿我我的纠缠不清!

    伤风败俗啊,伤风败俗!

    这哪件是成熟端庄的女儿家应该干的事情呢!

    丹敏明以前在单位,就没少向秘书向同事吐槽,自己多么为这个女儿发愁。

    想起来就觉得头大,不知道将来怎么才能和门当户对的好人家嫁出去。

    当然。

    丹敏明也没想着拿女儿去联姻啥的。

    就这一个闺女,拿出去搞政治婚姻啥的,丹警官才舍不得。

    他只是以为,女儿是个一辈子都是要在自己的羽翼保护下,才能过好的丫头片子。

    是一个性格跳脱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公主。

    所以无所谓了。

    这些年,蔻蔻也真的像小公主一样,仿佛一辈子都无需为了柴米油盐的琐所烦心事发愁。

    她的父亲曾是仰光风光无限的高级官员,手底下管着暴力机关无数全副武装的枪杆子。

    她的后妈也是各种社交舞会上风度翩翩,举止得体的贵妇人。

    蔻蔻小姐的家世,比不上酒井小姐。

    但也根本不是莫娜这种小金店老板的女儿,能够有资格相提并论的。

    哪怕在德威这样的私立国际学校里,都算是最好的一批。

    女儿这辈子,丹敏明只希望对方过得让她自己快乐,就足够了。

    可此刻遭逢巨变。

    他脑子里一团乱麻,心灰意冷。

    妻子哭哭啼啼,六神无主。

    这个家里,

    只有蔻蔻坚强的让人害怕。

    她摘掉了银制的耳环,不再笑,也不再唧唧喳喳的吵来吵去,仿佛一夜之间就长大了。

    也仿佛一夜之间。

    女儿才是唯一的那个能够拿定主意的顶梁柱成年人。

    爸爸妈妈反而是需要照顾的小孩子。

    如果不是生活的变故。

    丹警官发现,他没准自己一辈子都意识不到——闺女从骨子里是个比他要更加强大,强大的多的人。

    他是人人敬畏的地方首长,出行前仆后佣。

    然而他的所有强大都源于身后的政府机关,源于他肩膀上的衔章。

    脱下卡其色的警督制服后。

    他就变成了长着小肚腩,面对生活彷徨无措的软弱中年人,和这座城市里千千万万的普通人一样的无力,一样的脆弱。

    女孩从她的粉红的闺房里走出来。

    离开了钢琴、首饰、Kingsize的席梦思大床以后,她依然是那个酷酷的,飒爽的蔻蔻小姐。

    无论对手是酒井小姐还是豪哥。

    是爱情还是生活。

    她都同样的勇敢。

    “我……我明白了。”

    丹警官没有因为女儿的无礼而生气,沉默了很久,他用低沉的,丧丧的声音回道。

    他不再纠结于失败了。

    他只是很颓然,很无奈。

    “现在,我问你,你回答。”

    蔻蔻冷冰冰的说道。

    “我问你局里怎么说,不是想听你总结失败的,我是想知道,你要被怎么处理?渎职还是贪污,父亲,你会坐牢么。”

    “也许不会。”

    丹明敏明显犹豫了一下。

    “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什么叫也许?说清楚。”蔻蔻小姐皱着眉头。

    “嗯,今天我没有被带走,就说明没有找到贪污的实际证据。应该是老领导还是保了我一下,局里定的也是失职而非渎职的行事罪。但他能做的也就这些。我已经被撤职了。明天以前,就要从这里搬出去。”

    蔻蔻轻轻舒了一口气。

    “好事,至少你不用坐牢,得罪豪哥的人,哪怕就是在牢里呆上几个月,我很怀疑还能不能看到你活着出来。”

    女孩竟然笑了一下。

    “结局应该是发配到仰光省偏远地区的苦差,最好的结果是能调到交警队去,做基层交警。前提是把账都平了——”

    丹敏明苦笑的说道。

    “什么叫把账都平了?”蔻蔻问。

    “豪哥是个出手极狠的人,局里还是有人想咬着我不放,认为公款账目有问题。我此前和支持我的上司打过一通电话,对方表示,要是这段时间能把所有缺口补上,他会尽力把这件事压下来,所以我说的是也许。”

    丹敏明眼神中闪过一丝愤怒的火焰。

    “我不敢拍着胸脯说,我这些年有多么清白,多么光风霁月,不沾一丝尘埃。”

    “可谁他妈的贪污会留下这么明显的账目问题?我真想吃钱,我有一万种方法做的看上去干干净净,检查的时候,账目上一分钱都没问题,钱就已经躺在离岸银行了。这是诚心想往死里整我……”

    “多少钱。”

    蔻蔻根本不理会父亲的抱怨,平静的问道。

    “12亿缅币。”

    丹敏明顿了一下,有点艰难的说道:“三天内。”

    “咱们家拿的出来么?”

    “可以……但,大概率很难。这几乎是咱们家所有的积蓄了。我希望让你和阿姨离开这个国家,去泰国度过下半生准备了一个账户,里面有些存款。可能还需要我额外再筹措一点。”

    丹敏明的身份地位。

    以前日常需要用到钱的地方其实很少,权力就是他最大的财富。

    12亿缅币。

    大约60万美元左右,不算多的离谱。

    也绝对不少。

    把以前的顾为经家里经营了几代人的书画廊打包卖了,也未必能卖出这个数字出去。

    而且要的太急,就算原本家里一些还算值钱的东西,想要立刻变现的话,也只能卖个两三成的白菜价。

    家里的这座房子,肯定不止值120亿缅币。

    但这是政府资产,并不是他们家的,今天就要被扫地出门。

    落地的凤凰不如鸡。

    蔻蔻原本是官宦小姐。

    瞬息之间。

    就坠落到了社会阶级的最低层,以前在德威上一学期的学费,现在都变得像是遥不可及的数目。

    甚至连苗昂温都不如。

    更别说出去留学了。

    丹敏明之所以会对着自己举起手枪。

    除了想要逃避,无法面对生活的懦弱之外,未常也不是因为存了干脆一死了之,给老婆孩子留一点积蓄的想法。

    “就算调去了交警队,有人想要整我,干的肯定也是薪水最微薄,最苦最累的岗位。”

    “很好,那就去借。”

    蔻蔻像是根本就没有听见父亲的话,平静的说道:“既然我们没有选择,那么抱怨是没有意义的。”

    “比我想象的好,我原本都没有想到,你还能保留警察身份,只要日子能慢慢的过下去,总是能还上钱的。”

    书房里平静了片刻。

    只有远方海浪拍击沙滩的声音。

    蔻蔻小姐透过窗户,看着金黄和蔚蓝交界处的海岸线。

    真漂亮!

    她在这栋欧式的宅邸里住了很多年,自己的卧室就对着沙滩,每天波光粼粼,潮起潮落。

    蔻蔻的发现,她竟然从来都没有发现,外面的海滩这么漂亮。

    可惜。

    女孩遗憾的想,这大概是她一生中最后一次,从Plaza的宅子里欣赏窗外漂亮的海静了。

    她自己都有些惊讶。

    在生活即将跌入谷地的时候,最让自己出神的,竟然是曾经错过的风景。

    蔻蔻没有在说话。

    丹警官也没有再说话。

    旁边怀孕的女人大概是想到了未来暗无天日的生活。

    她张开嘴想要说什么,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最后只是在哪里呜呜的小声抽泣。

    “哭,哭什么哭啊,阿姨,哭没有用的。”

    蔻蔻被抽抽涕涕声音扰的烦了,用手背轻轻敲了一下桌子。

    她的父亲又是吼,又是摔木雕的。

    妻子只是哭得更厉害了。

    而蔻蔻敲了一下桌子,后妈真的就委屈巴巴的停止了抽泣,不敢再哭了。

    既使是她,此刻也明白,家里现在真正的主心骨是谁。

    “阿姨。你真以为,老爸不在了的话,我们得罪了豪哥,跑到泰国去,就有用么?”

    见后妈这个样子。

    蔻蔻反而心软了,叹了一口气。

    “别傻了。现在能够保护我们的,就只剩下我爸爸警察的身份了。对黑道来说,杀畏罪自杀的罪犯全家,和警察的全家,是两码事。对政府来说,也是两种不同态度。您能明白么?我们从来就没有选择的,所以哭没有意义。”

    “您现在有两个选择。要不然,你可以和爸爸离婚。没问题,家里还有的什么,你全部都可以拿走。但我不建议您这样选。阿姨,你也年纪大了,即使把孩子打掉,也不再漂亮了。”

    “要不然,咱们就一家人一起继续过日子。”

    蔻蔻柔声安慰道。

    “很抱歉,我现在不能辍学,这是我在德威上的最后一个学期了。德威的毕业证,找工作至少能想当于本地那些普通的大学。等我开始工作了,家里就应该会好一些,我来照顾你生孩子。好么?”

    阿姨顿了顿。

    看了蔻蔻一小会儿,轻轻的点了点头。

第四百八十三章 竞争

    “那我们去收拾东西吧,今天先找家民宿,过两天找到合适的出租屋后,我们再搬过去。衣服,被褥,阳台上那卷玻璃丝绳也记得拿着,可以用来当简易晾衣架。我印象里仓库里面还有辆女式自行车,应该是上任房主留下的,我到时候看看还能不能用。”

    蔻蔻见阿姨不哭了,就轻声安排接下来的事情。

    女人点了下头。

    缓缓站起身,朝门外踱了出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又踌躇着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阿姨?”蔻蔻问道。

    “对了……家里,家里……的保姆、司机、厨师阿姨什么的,聚在一起,闹着让我们把这个月工资结了。”

    她这样的本地官太太,又不是山里的土矿主婆娘。

    是不太喜欢提钱的。

    不体面。

    她只需要穿的漂漂亮亮的,看看电影喝喝咖啡,去新加坡,去泰国旅旅游,每个月把信用卡账单寄给专门的助理,一般就会被丈夫给支付掉。

    甚至几乎都不会问缘由。

    此刻被家里原本的佣人逼着要钱,让女人明显有些尴尬。

    “都是白眼狼。”

    阿姨脸上浮现出不忿的表情,愤愤的小声说到,“我们以前对他们那么好,现在咱们家刚出了点事,就在那里嚷嚷来,嚷嚷去。你说说,这些年——”

    “给。”

    蔻蔻伸出一根手指,打断了后妈的抱怨。

    她平静的说:“给人家,应该的。他们一个月以前才挣多少钱。几百美元的辛苦钱罢了,凭什么要求人家和我们同生共死,患难与共。只是我们家最近手头有点紧,爸爸那里还要活动,我们还要搬家,还要找房子租,你问问能不能过一段时间再付。人家愿意宽限几天是人情,不愿意宽限是本分……算了,这个我亲自去说吧。”

    蔻蔻站起身,从书房门口拿了一個登山包过来。

    她似乎已经收拾好了自己房间的东西。

    蔻蔻从包里抽了一个旧的木颜料盒出来,放在书桌上倒出来。

    里面全是一些叮叮当当的小首饰。

    “诺,阿姨,麻烦您出去跑一趟。”

    “我找了找,这些东西应该还值点钱。这几个玫瑰金和银的应该很好卖,翡翠饰品的要找玉店。这些长翅膀的卡通饰品是迪士尼的彩宝,每个都要两百美元以上,不过,这个您一定要记得去外交官大道上专门的珠宝典当行,要不然,人家会欺负你压价太狠。这支万宝龙的钢笔也挺贵的,可惜笔尖被我摔坏了,在那里……”

    女孩一样一样的把自己从小到大积攒下来的这些小饰品的来历,以及应该怎样处理,都和后妈讲清楚。

    最后。

    桌子上只剩下了几串穿着翡翠珠子的小手串。

    这些手串的腕子都很纤细,红绳每一个都被截过,最长的一个尺寸大概只有12号左右。

    看围度,应该都是十岁左右的小孩子带的。

    旁边阿姨的目光扫过桌子上的这几条链子,目光中露出失望的神色。

    这翡翠珠子的质地都不怎么地,玉色很杂。

    说宝石吧……也勉强算是吧。

    说石头吧,也差不离。

    就是街边老头地摊上卖2美元一串的那种水平,买个新鲜,盘着玩。

    你要超过十美元买,别人就会在心里笑你像是一个大冤种。

    这种链子肯定不是她买给蔻蔻的。

    她拿不出手,让人笑话戳脊梁骨。

    估摸是幼儿园里过家家时,别的男孩子送的那种吧。

    “这大概……不是什么外国设计师的作品吧?有证书么。”发现女儿盯着这些手链的时间,比之前那些大几百,几千刀的稀奇玩意都久。

    阿姨心中抱着最后一丝期待问道。

    “不,不值钱的。”

    蔻蔻小姐摇摇头。

    她没有把这些手链放回盒子里,而是小心收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蔻蔻想了想。

    将口袋里那部屏幕磕了一道裂痕的iPhone14也放进了盒子里,然后又从背包里抽出了她的平板电脑同样放在一边。

    “就这些东西。就这样按我说的处理好了。”

    手机无所谓,但其实IPAD对很多艺术生来说,不是娱乐设备,而是生产力工具。

    算是半个刚需。

    不过,反正她也从来不是什么好学生。

    蔻蔻在心里笑笑。

    她拿起书包,转身朝着房间外走去。

    “对不起。”

    蔻蔻小姐即将走出房间的时候。

    自从刚刚被女孩训斥开始,就颓丧着盯着地板,像是失了魂儿一样的丹敏明忽然开口。

    他的声音很小。

    可房间很安静。

    所以在场的三个人都听的很清楚。

    “我很抱歉,蔻蔻,也很后悔,爸爸真是个很无能的人。”

    中年人盯着自己的脚尖,用梦呓一样的语气说道。

    谁也不知道。

    警官先生是在为了刚刚扇了女儿那一耳光而道歉,还是为了没有办法再给女儿提供足以让她肆意快乐,追求梦想的生活而道歉。

    “别傻了。”

    蔻蔻停住了脚步,侧过了身,望着自己失魂落魄的父亲。

    “我爱您。”

    她没有说没关系。

    而是我爱您。

    即使你以前有古板,又顽固,整天板着张死人脸,还娶了个狐狸精当后妈让我很不爽。

    可是我依然爱您。

    我爱您。

    所以即使您无能,又脆弱,生起气来还打女儿。

    但依然没有必要说对不起。

    “以前小的时候,我也没有iPhone手机,没有这些布灵布灵的手饰镯子,没有当大官的父亲,没有海边的椰子树,我们不也活的很顽强么?”

    蔻蔻转过身,大踏步的走出了房间。

    那天下午。

    蔻蔻就这么一项接着一项,条例分明的指挥着家里打包好剩余的东西,遣散了仆役和司机,联系好了下榻落脚地廉价民宿。

    她神色宁静,逻辑清晰,好像在安排一件轻松的晚春旅行。

    连仰光的雨季空气很潮,需要带上晾衣绳经常晾晒被子的事情,都考虑到了。

    家里保姆阿姨都没有想到,这些年来主人家里衣食无忧,被人伺候,甚至看上去性格有点大咧咧的掌上明珠。

    她性格中竟然还有这么细腻的那面。

    蔻蔻过了很多年千金小姐的生活。

    但随着宁静安祥的富家公主的生活被打破。

    小时候那个跟着疯疯癫癫的妈妈长大,说不清楚是妈妈照顾她,还是她照顾妈妈的黑黝黝的小姑娘,又从她的心底里钻了出来。

    就像蔻蔻告诉爸爸的那样。

    她曾经什么都没有。

    依旧活得很顽强。

    蔻蔻小姐井井有条的处理好了一切,直到晚上她背着书包,拖着行李箱。父亲推着亏气的自行车,一家人带着大包小包,从原本的家里走出来。

    身后宅院的大门向她永久的关闭的那一刻。

    蔻蔻也一滴眼泪,

    都没有流。

    德国,柏林。

    湖心岛上青蓝色的宫殿穹顶笼罩在不算明媚,也不算朦胧的阳光下。

    这种蓝天下飘荡着淡淡尘烟的独特感觉,让整座宫殿群像是一块陈旧的青玉,又仿佛是一张经过大师级巧妙的笔触,层层罩染却又不显得污浊的水彩画。

    一如几千公里以外,欧亚大陆的另外一端,顾为经曾绘制的模样。

    博物馆岛——

    那张在德威素描老师瓦特尔工作间的桌案上,摆放了长达十年之久的如画风景照片的取景地,普鲁士人心中的骄傲,德意志民族心中柏林仅次于勃兰登堡门的代表性建筑。

    今天下午的时候,短暂的封路了。

    柏林本地时尚厂牌Hannah,为了迎合大中华区市场过去几个财年强劲增长的市场营业额,在今年的春季时装周上,设计了一系列以浓缩了东方传统水墨画元素为主题的创意服装。

    其中。

    男装被命名为了“Shan(山)系列”,女装被命名为了“Shui(水)系列”。

    Hannah厂牌虽然规模远远不算一线,是这几年出现的年轻化潮牌风口里,冒出来的众多新兴创意品牌之一。

    但董事会对他们的新服装产品线寄予厚望,希望能在越发同质化,越法竞争激烈的时装市场里,靠着别具一格的东方审美设计,走差异化路线,确定自己文化跨界的品牌格调。

    为此。

    它们不惜花费重金,包下了博物馆岛侧面水上白色大理石廊桥一整天的时间,并请来了居住在柏林的华裔艺术大师崔轩祐主刀,联合策划媒体广告拍摄日,做为今年最重磅的宣发活动。

    天空上有摄影直升机呼啦啦的飞。

    《Vogue》德国版,《Elle》、《032c》……这些在柏林比较有影响力的时尚杂志或者艺术类独立杂志也都派了记者到场。

    闪光灯此起彼伏的亮起,场面一时间很是热闹。

    柏林时间,此刻已经是下午六点。

    太阳接近落山,横跨施普雷河的灰白色拱桥桥面上那些穿着Hannah时装的俊男美女模特之间,一个高大壮硕的光头中年人骑在栏杆上,用德语、英语、汉语混杂在一起的大呼小叫。

    不知道以为有人想要跳河。

    知道的则明白,那是媒体日现场的艺术家顾问崔轩祐,崔大师,正在口沫横飞的指导工作。

    “Sexy!妈的,Sexy!懂嘛!有没有人来教教这个白痴,性感是一种含蓄诱惑的气质,而不是他妈的笑出大板牙来。勾引我,你要用眼神勾引我。”

    崔轩祐伸出两根手指,恶狠狠的朝空中虚戳。

    仿佛是成昆在少林寺里准备随时对金毛狮王来一手“二龙抢珠”似的。

    “她现在看上就像是1欧元店里的脱衣舞娘!”

    “太他妈的Low了。”

    崔轩祐愤愤的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金毛狮王。

    呃,不,廊桥中央,穿着和桥面颜色一体的白灰色长裙,看上去应该是亚欧混血的漂亮金发小姐姐被喷的狗血淋头。

    却委屈巴巴的一句话都不敢说。

    换个其他的场合,其他行业。

    比如你要在大众、西门子这样的企业里,这么对异性说话,最低限度是被人事部、或者反性骚扰反歧视部门约谈。

    很大可能直接就法庭上见了。

    但是艺术、演义、时装这些行业是个例外。

    尺度容忍会比较大。

    或者说,在工作时间,工作场合的尺度容忍会比较大。

    在好莱坞拍摄场、画室以及T台后台之外,要是导演、名人敢口不择言,或者偷摸伱屁股,扇对方一个耳光,然后保护好裤子上的指纹,等着要天价庭外和解补偿就好了。

    但如果你明确知道今天工作拍摄内容是什么,且你给不了导演要的状态。

    那挨骂就得听着。

    你挣的就是这个钱,没办法。

    很多设计师,大导演,舞台策划乃至音乐指挥,同行回忆他们进入工作场合以后,都是暴君一样酷烈的人物。

    动不动就咆哮。

    比现在更狠,更过分的话多了去了。

    而且,艺术的相关行业,其实欧洲要比保守的美国人尺度大不少。

    崔轩祐作为品牌方请来的美学顾问,艺术大师。

    CDX画廊里排名靠前的签约艺术家。

    在这里。

    他的话就是天。

    包括场内那些媒体记者老师,也没有谁觉得,这么训斥有什么问题。

    让人家觉得不满意,是你废物,不想干就滚。

    大都市里到处都是想当模特的漂亮姑娘,英俊帅哥。

    就和横店追梦人一般。

    这个行业很多模特的拍摄时薪甚至只有30~50美元,还得抢工作机会。

    Hannah分分钟就能找到两打挨得了骂,能够替代你的人。

    而崔轩祐这种知名画家,大师级的艺术顾问,虽说他的咖位还远不至于到让厂牌方跪在地上,举着钞票,求着请过来。

    但也是相当宝贵的重要资产了,也是宣发时的重要卖点。

    生态位上很高。

    “消消气,喝口水,崔老师,在太阳完全落下山之前,我们还能拍上好几组呢。”旁边的场助递过来一瓶瓶装的锡兰红茶。

    “呵,都是木头脑袋,说了多少边了,一点感觉都没有。这样的人,要是在我的画室里,给多少钱,老子都不乐意教她。”

    光头艺术家不满的一拍身下的栏杆。

    “那是,您也得理解,东西方两种美学相互结合,跨越文化障碍,本来就是极难的事情,不是谁都是您的儿子崔小明那样的天才的。”

第四百八十四章 杰作

    “那是,我儿子是独一无二的。”

    崔轩祐一撇嘴。

    “年轻一代画家中,像我儿子这样才华横溢的一个都没有,岂是这些俗人能够比拟的了的!”

    光头艺术家未必不知道,场助是故意试图说自己爱听的,讨好自己。

    可管他的呢!

    只要你夸我儿子,老子就高兴。

    爷们就是爱听这个。

    咱儿子最棒哒!

    “转过头,侧一点头,回眸,回眸,没他妈的让你扭脖子,这么扭脖子不疼么!对……就是这个感觉。”

    崔轩祐喷好了身前的模特的造型。

    又开始喷旁边的场务。

    “风呢!风呢!鼓风机吹起来,裙摆要飘逸,傻叉!把风量开小一点,要有淑女气,要把风华藏在衣服下面,不是他奶奶的让你们像玛利莲·梦露一样捂着裙摆不走光内裤……再小一档,把裙摆沿着桥面托起来,但最多最多,小腿若隐若现就可以了。Sexy!”

    然后是喷图片摄影师。

    “干嘛呢!拍啊,这么漂亮不拍,什么时候拍,非得老子说一下,动一下?控制一下曝光时间,不要用补光灯,自然光,自然光不漂亮么!对,就是这个角度,让黄昏的日光从一侧打在她的脸颊上,侧光,阴阳分割线从脸上划过,形成自然而然的对角线构图。”

    “对!这就是我所说的,大自然的决定性时刻!老子真牛逼。多他tmd学着点,这点玩意够你吃好几年的。不白骂你,你们谁听懂了,谁就能把甲壳虫换成911……”

    “……”

    整個拍摄场都笼罩在崔轩祐乱飞的唾沫腥子里,瑟瑟发抖。

    终于。

    拍摄结束。

    旁边品牌方的策划走了过来,和外面的时尚记者们相熟的远远打了几个招呼,跑过来走到艺术家身边。

    他从口袋里取出了一张名片,双手递了过去。

    “崔老师,崔老师,您辛苦,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远胜闻名……”

    接触下来。

    大家都已经发现了这位柏林本地的华裔知名画家——鼠牛虎兔,十二属相嘛都不属。

    人家天生是属大喷菇的类型。

    但非常奇怪的是。

    整个媒体场地里,绝大多数人,包括被喷的那些工作人员。

    哪怕在私下里也都对这位爷真的挺恭敬的。

    这不只是因为崔轩祐的书画作品累计销售额大几百万欧元,声名在外,可以简单解释的了的。

    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尊敬。

    崔轩祐当然很成功。

    不过,是那种一般意义上的成功。

    他不是毕加索,也不是安迪·沃荷或者可可·香奈儿。

    在整个国际艺术高端艺术创意行业中。

    崔轩祐只能算是二线中游的水平。

    论作品价格,在纯书画行业里,比林涛都还要差点意思。

    这个身价的画家,在工作场合以外,也还没到把名头一拍出来,大家全都跪下来唱征服的地步。

    只是停留在“多多少少知道这号人”的层次。

    大家会因为你的名头礼貌的对待你,却不会因为伱的名头恭敬的对待你。

    真的让大家信服的是这位光头壮汉与众不同的人格魅力和个人风格……不是指他能用汉、英、德三语流畅且毫无违和感的拼接起来骂人的那种风格,虽然这也挺厉害的。

    而是,开始工作起来以后,大家很快就察觉到了——

    他是一个有真本事的牛人。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美术、音乐这个行业,说好混,事实上讲难听点,是挺水的。

    唬住普通人未必需要多高的技术水平。

    天南地北,东西海外,都一个样儿。

    挂个“艺术家”,签个野鸡假画廊,搞个类似某某爱乐的山寨水乐团,招摇撞骗的多了去了。

    说白了。

    艺术是一个皇帝的新衣泛滥的行业。

    最简单的,随便整出一些谁都看不懂的东西,就得了。

    要是能被一些利益团体选中,有大资金大庄家在身后推你,炒你,再舍得下血本花个一两百万美元的,在艺术媒体上多买些软文包装你,写些假大空的文案,宣传你的作品中透露着贯穿古今,从亚里士多德到火星移民的时代隐喻,看不懂的都tmd是傻瓜,是俗人。

    假李鬼也未必不能真的摇身一变,成为真的李逵。

    至少身价上来说,

    被资本造神造出来的水货,和货真价实的大师,没有本质区别。

    或许从几个世纪为单位来看,水货的泡沫终究会破灭。

    一切绘画名家都会被时间这杆天平,称量后,放回自己本身应该存在的位置。

    炒作洗钱的水货,会像海边用沙子堆出的城堡一样,在时代的大潮中消失无踪。

    只有拥有真正恒久美学价值的艺术家,才会在大浪淘沙后依旧屹立不倒。

    但在人们所生活的那历史的短短一瞬,反而前者的成名更快,更爆炸,也更有话题度。

    当然,反过来。

    艺术,尤其是古典艺术,也是骗不得人的行业。

    真的有“货”的大师,其实行家一眼就能感觉的出来。

    你是不是在裸奔,可以唬的了普通人,行内人是很清楚的。

    因此。

    艺术家群体里,身价和大众地位挂钩,不和本事挂钩。

    行内的受尊重程度,恰恰是由真本事决定的。

    水货在台上神神叨叨的跟邪教讲经的似的,一会儿“灵魂”啊,一会儿“开悟”啊,不知所云的说一大堆。

    大家当面肯定客客气气的老师长,老师短,666喊的卖力。

    但这不耽误同时在心底里骂你SB。

    而像崔轩祐这种,随时随地操着脏话,见谁喷谁,从媒体日的早晨一直战斗到太阳落山。

    看上去很不“艺术家”感觉。

    可品牌策划很清楚,这确实是一个肚子里非常有真料的男人。

    人家每一句话,都完全喷到了点子上。

    喷出的唾沫腥子就像一根根无形的大木头棒,在模特们的脑袋上棒棒棒的一顿狂砸,口沫横飞之间,却真的把这些欧洲模特的脑袋给敲通了。

    至少在拍摄的素材里,真的把一种和肉欲截然不同的诱惑感,拍了出来。

    提供了一种和柏林本土时装,截然不同的画面美学风格。

    它很诱惑,但又不情色。

    那种西方的美,东方的韵。

    这就是Hannah厂牌心心念念想追求的感觉,策划心里清楚,这样的媒体广告日,最后成片的宣传效果绝对不坏。

    他以前也合作过不少的知名艺术家。

    甚至其中不乏有拍卖身价比崔轩祐更高的存在,他在心中暗暗的对比了一下——

    能有这个壮硕的光头般化石为金的能力的。

    确实没几个。

    这家伙指点教导起人来,真的是有自己的一套东西。

    有这样的父亲,难怪他的儿子,小崔崔小明,才二十多岁的年纪,就已经声名鹊起了,似乎很多画廊都想签下他。

    听说连拉里·高古轩这种艺术沙皇,似乎都对那位画起画来东西合壁,出道时就选了一条只属于顶级大师的登天之路的年轻人,表示过关注。

    当真是前途不可限量的未来之星。

    严格意义上来讲。

    策划记得,好像如今崔小明的作品均价已经突破3万美元了,这已然踏上了将才华变现的快车道。

    不能算是未来之星了。

    人家是炙手可热的当红炸子鸡。

    再过十年。

    3万美元可能就是30万美元,比自己父亲的身价还要高了。

    想到此处,策划眼神羡慕,脸上的笑容也更加热烈了一些。

    “崔老师您对艺术风格的掌控力确实很厉害,能不能将家门口的大众甲壳虫换成保时捷911不清楚,受益匪浅是真的没有一点水分。这样的骂,我愿意天天听。”

    他竖起了一根大拇指。

    这句话舔的真心实意,并无太多水分。

    崔轩祐从栏杆上跳下来,那张冷硬的方框脸上露出了一点微笑,朝策划点点头。

    “您客气。话说的不好听,我这人就这样,大家辛苦。”

    策划顿时露出受宠若惊的样子。

    喜欢喷人,是崔轩祐进入工作状态,大脑高速运转时的语言风格。

    就像酒井大叔缩在画室里画画的时候,喜欢偷吃甜甜圈补充糖分一样。

    并不意味着他情商低。

    恰恰相反。

    以貌取人的结果通常都不太靠谱。

    大崔崔轩虽然长的和枯瘦如柴的素食插画家维尔莱茵是相反的两个极端,粗犷如UFC中量级选手,多过像艺术家。

    可人家不仅真的是成名以久的大艺术家。

    甚至于,在大艺术家很多连生活自理能力都欠奉的高端美术行当里,他也是少见的心思细腻的那种。

    崔轩祐喷人也是有自己的小算盘的。

    他只做严师,不做高僧。

    严师授课,高僧传法。

    喷喷这些模特,场里的品牌方的创意人员,无所谓,嬉笑怒骂皆由己心,这很有大艺术家的style。

    而且,就算是这些人真的有些人脑子灵光一些,或着有设计师真的学了一两手他的美学精粹,也无所谓。

    他们不产生任何的竞争关系。

    像前两个月,曹轩老先生电话亲自打电话来,让他指点一下,一个想要走艺术跨界的小孩子的那种情况。

    崔轩祐心中非常眼馋曹大师的人情。

    可是再如何想拉近关系,他也是不喷的。

    他只会——哇!画的好棒啊!真的很有灵气,画的真好!是大师苗子呐!实在是太优秀了,瞧瞧这线条……这孩子我真没什么能教的了。

    艺术行业就是这样现实。

    喷你的未必是对你不好,夸你的,也未必是为了你考虑。

    东西合壁,博采众长的绘画理念。

    一代能走通几人呢?

    一百年前的是莫奈、雷诺阿,三、五十年前是吴冠中、赵无极……如今拍卖场上这些名字,谁不是都触碰到了“亿”这个让人想想都肝颤的单位?

    这代人有他的儿子崔小明一个就足够了。

    万一真把老猫上树的本事,让他学到了,岂不是抢自家儿子的市场?

    其他人,有多远滚多远。

    “等会儿这边收工,晚上我们在Berghain有个私人圈子里的聚会,都是些本地艺术圈子里的名人,您要去一起玩玩么?卡塞尔文献展今年的策展人迈克尔也会来。”

    潮牌策划这是第一次和崔轩祐合作,发现这位华裔画家不像看起来那样难以接触。

    于是发出邀请。

    柏林以新潮的先锋艺术、电子音乐和地下夜店为名。

    所谓物极必反,人们说日本是一个等级森严、高度压抑的社会,所以就诞生了新宿歌物伎厅这样狂乱迷幻的地方。

    而德国人是欧洲工作做古板、秩序严谨的地方。

    因此。

    德国也拥有整个欧洲最发达的夜生活文化,拥有世界上最新潮的夜店,和最狂野的DJ。

    这里你能看到不逊色于拉斯维加斯、迪拜那些世界顶级秀场的华丽的电音派对。

    也能看到无数漂亮姑娘,英俊的小伙子,展现人们最疯狂最糜烂的那一面。

    空气中24小时飘荡响彻的音符和性的味道。

    Berghain就是其中最代表性的一家。

    不过,它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那种地下夜场,属于欧洲潮流艺术青年心中的圣殿之一,常年在欧美评选的各种DJ百大夜店排行榜的第一名。

    而且非常难近,麦当娜、小甜甜布兰妮,贾斯汀·比伯都有数次被拒绝在了大门之外。

    崔轩祐舔了舔嘴唇。

    想象了那些狂野的在舞台上扭动的青春妹子们,有些意动,犹豫了一下。

    他还是无限惋惜的叹了口气。

    “算了,你们去吧。年纪大了,上一次在柏林逛俱乐部已经很多年以前的了。”

    “在柏林,您这样的年纪,可不算大,您也就五十岁上下吧。”

    策展人挑挑眉头。

    “不玩了,儿子知道我在外面泡吧,会不开心的。”崔轩祐摇了摇头,从口袋里陶出了手机,发送聊天消息。

    【小明,告诉你妈,我今晚按时回家。】

    崔轩祐看着上面“你妈”两个字,轻蔑的撇了撇嘴,还是按下了发松了按键。

    是的,

    很难想象,崔轩祐这样的柏林本地东方艺术家的代表,CDX洲际画廊重要的签约艺术大师,在外面此般威风八面,一言九鼎的人物。

    他——

    竟然会怕自己的儿子。

    只有家里最亲近的朋友,才会知道这样隐秘的消息。

    而所有友人竟然都觉得这是非常合理的事情。

    因为他的儿子本身就是一件美术的圣品,一件天赐的艺术品,一件不可复制的杰作。

第四百八十五章 泄画

    “你们最后过一遍主要的素材工程预览,确定没有需要补拍的东西,那就结束回了,等片子粗剪完成,你们再联系我。”

    “你们有我工作室秘书的邮箱,对吧,就发那里就行。”

    “好的好的,没问题。”策划乖巧的点点头。

    崔轩祐低头,随意的翻阅着手机上的消息。

    嗯?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Whatsapp上,两天以前,就有一个新的联系人的申请。

    申请好友的家伙用户名则是一串看上去没啥意义的字母数字组合,看样子可能是随便注册的。

    但消息备注很有意思。

    【CDX画廊的崔轩祐么?您好,我这里有一个大概让您很感兴趣的信息。】

    崔轩祐挑了挑眉头。

    这是他的私人生活社交账号。

    除了画廊的同事,秘书、经纪人等少数存在会知道这个号码。

    那些普通谈商务合作的业务,一般会联系CDX画廊,或者他工作室秘书的邮箱,是找不到这里来的。

    而这个人竟然直接叫出了自己的名字。

    说明也肯定不是随便无聊,乱搜索着好玩时,随意加的。

    装神弄鬼的。

    崔老哥像大多数欧洲艺术家一样,脑海里瞬间过了一遍这是有狗仔拍到“大独家”跑来勒索他的可能性。

    “不会是裸照吧?”

    奇怪。

    自己近两年,也没有乱玩乱搞过啊。

    崔轩祐有些紧张,然后又放松了下来。

    在很传统的亚洲社会,搞到裸照什么的,对文艺工作者的职业生涯没准打击是毁灭性的。

    但这里是柏林。

    无论是崔轩祐自己的裸照,还是他老婆的裸照,光头壮汉其实心里都不太在乎。

    他可是有很卖力的健身房练肌肉。

    以这里的艺术家风潮,搞不好真的推特上爆了裸照,还能涨涨粉呢。

    无聊。

    崔轩祐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您想要到那边的媒体区接受一個短采访么?我可以去花几分钟安排一下。”

    这时旁边的策划开口邀请道。

    “可以么?辛苦辛苦,感谢感谢。”崔轩祐抬起头,露出了一个意动的笑容。

    艺术家曝光度就等于金钱。

    正经大刊物采访的机会,从来都是需要抢的。

    虽然美中不足的是,此刻在场的媒体多以时尚服装栏目为主,没有《油画》这样的能够直接决定画家身价的严肃类专业刊物。

    不过。

    时尚服装领域,早在十八世纪,就已经是艺术家快速变现的一条金光大道了。

    高端艺术社会就那么些资源,一个萝卜一个坑,最顶层富豪榜上的那一撮名额,早已被那几位顶尖大师瓜分了个干净。

    崔轩祐知道自己纯当画家,再往金子塔尖上爬,很难很难的啦。

    要是能在时装领域走的通,未必不能像德容·范多恩一样,坐的上私人飞机四处转悠。

    这次和Hannah合作,就是CDX画廊安排他的一次尝试转型。

    《Vouge》、《Elle》同样是顶级的大媒体。

    从对社会公众的影响力来说,并不比《油画》要低到哪里去。

    “对了……那个啥,您刚刚提到了卡塞尔文献展的迈克尔,很抱歉我今天晚上去不了你们的聚会。不过如果方便的话,请代我向他问好。固然我们走的不是一个艺术方向,但是,我一直很喜欢他的策展创意。”

    崔轩祐像是想起来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一样,又开口额外补充了一句。

    卡塞尔文献展的策展人呢……这可是德国最重要的艺术节。

    它是和威尼斯双年展齐名的世界三大艺术展之一。

    能在对方面前混个印象分,还是蛮有用的。

    以崔轩祐的情况来说,应该这辈子很难和卡塞尔文献展扯上什么实质上的关系。

    这不光和地位有关,也和他的绘画风格。

    走古典主义绘画风格的传统画家本就和卡塞尔不搭。

    与其去期待在卡塞尔文献展这种先锋艺术大本营里整出名堂来,还不如去期待威尼斯双年展呢。

    但他儿子不一样。

    他儿子崔小明独一无二绘画风格,天生就意味着一旦走通,就是天生的大师。

    一旦走到高处,就是无限的可能,无可束缚的无限未来。

    不管有枣没枣打两杆子。

    当爹的给儿子铺铺路,还是很有必要的。

    “好的好的,我一定带到,要不然您亲自说,我车上有迈克尔的名片,我给您拿来。”策划闻弦歌而知雅意。

    大崔小崔,这家人已经是一个艺术名门的样子。

    他有意想和崔轩祐拉拉关系,乐得做艺术家和策展人之间的中间人,落个人情。

    “啊,这样就太好了。太谢谢了,有机会请一定要来我们家里作客。”

    崔轩祐满意的点点头,竖了一个大拇指。

    人脉,像蜘蛛网一样。

    就是这么你来我往,一来二去,编织出来的。

    聊了两句天,双方都很开心。

    策划转过身,安排采访,回自己车上拿名片去了。

    崔轩祐则等在原地。

    他抬头望了望桥上那些裹着保暖的毯子和风衣,正在准备确定拍摄结束后收场的模特,又看了几秒钟在柏林定居这些年,早已经看腻了的博物馆岛的风景,觉得有些无聊。

    就又低下头拿出了手机。

    他犹豫了片刻。

    中年艺术家还是有些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心,点击了通过。

    【你是?】

    他发送消息。

    一开始有半分钟时间,屏幕没有回复。

    正当崔轩祐摇摇脑袋,准备关掉聊天软件的时候。

    对面突然发来了一串没头没尾的文字,像是一个人的个人简介一样。

    【顾为经——今年18岁,青年艺术家,马仕画廊的预签约画家。将在今年下旬的新加坡双年展上正式出道。】

    “18岁,就签了马仕?真的假的,有点牛逼哦。”

    崔轩祐咂了一下嘴巴。

    马仕画廊和CDX画廊,算是同一等级的老牌画廊。

    前者营业额过去十年来不是很景气的样子,但论历史底蕴,怎么算都是当今画廊里的前三甲。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18岁能签了马仕,可能比不上前几年加拿大那位女画家二十来岁就能签高古轩,那么全球瞩目的轰动性。

    可如果等消息爆出来。

    也还是很能吸引媒体的注意力的。

    确实牛逼。

    不管是靠自己,还是靠人脉,无论是二者哪种情况,在艺术圈子里都是挺牛逼的一件事。

    “想想看,都没比小明差多少了!”

    崔轩祐啧啧称奇。

    长江后浪推前浪。

    现在新一代画家真他娘的一个个不走寻常路。

    他18岁的时候还是学校里无人问津的毛头小子呢。

    大型的洲际画廊对他来说,都是远在天边的传说般的单词。

    就像足球学校里的小孩子听“皇马”、“曼联”这些俱乐部的名字一个感觉。

    别说签约了。

    能进入京城当时还尚未成型的798艺术区周围那几家画廊和青训营类似的“培养关注名单”里,就能让他乐呵的找不到北。

    连他儿子如今还没签正式的画廊呢!

    当然。

    这是在待价而沽,而不是没的签。

    要是想签普通画廊,哪怕是CDX这样的大画廊,其实几年前也就已经能签了,甚至签字费目前已经开到70万欧元。

    可他们想要直接一步登天。

    青年画家的合约年限,往往都很长。

    崔轩祐对自家儿子有底气,知道崔小明的价值,他儿子值得最好的那个,配的上最牛逼的资源来运营和包装。

    要签就签高古轩。

    “崔小明+高古轩”崔轩祐相信这两个名字加在一起,在商业上,无论是亚洲市场,还是欧美市场,都有无尽的价值。

    高古轩画廊就是他儿子未来通向能在美术史上留名的超级大师的职业道路上,身后的助推火箭。

    别的终究只是浮云。

    70万欧元+奢侈品赞助合约?瞧不起谁啊,那将来只是他儿子普通的一幅画的钱罢了。

    所以。

    崔轩祐看到对方发来的信息。

    心下惊讶是惊讶,不过也仅是随口感慨一句“这小子还有点意思”。

    没有太多什么别的感觉。

    如何牛逼,也牛逼不过我儿子。

    再说。

    就算对方真是毕加索转世,顾恺之投胎,那又如何呢?

    你走你的阳关道,我家走我家的独木桥就好了。

    虽然都是艺术品。

    但兼具了东西方艺术元素优点的融合画,几乎一直以来在艺术品市场,都是一个独立的细分领域。

    和普通作品比起来,就像是汽车里跑车和硬派越野车的区别。

    双方几乎不产生多么强的竞争关系。

    这个画法难,不好入门,自然也有难的好处。

    最大的好处就是竞争小。

    对于他儿子来说,成功的道路从来都不拥挤。

    崔小明犯不着像芸芸众生那般去千军万马挤独木桥。

    画法风格就是最得天独厚的优势。

    只要打出了名气,就是垄断市场,画的就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作品。

    这行当,收藏家从来只有那几个代表性人物可以选。

    所以成名很难,但只要无可替代,就能活的非常潇洒。

    【这是顾为经准备投稿参加新加坡双年展的画作,伱应该感兴趣。】

    对方又发来了一行文字,以及一张被灰色门锁的卡通图标遮住,需要长按查开,阅后即焚的照片。

    看得崔轩祐挠了挠光头,有点摸不太着头脑。

    他为什么要感兴趣?

    自己又不是大画廊的猎手经纪人,更不是新加坡双年展的评委。

    这事儿和他八竿子都打不着啊。

    就算想搞内幕,走后门,有走不到他崔轩祐身上来。

    他心里很莫明奇妙,却还是在好齐心的驱使下,长按照片。

    “装神弄——操他妈!”

    崔轩祐嘴里嘟囔了一半,差点把手机给丢了出去。

    他发出一声铿锵有力的国骂。

    光头男人大拇指抖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死死的摁住屏幕,防止手一松,这张照片自动被聊天软件销毁。

    淦,我看到了啥?

    崔轩祐猛的眨眨眼睛,盯了手机屏幕足足几十秒钟,然后猛的抬起头。

    “HI!你,对就是你,拿照相机来,要双卡备份的备用相机,35毫米镜头就行,快,快点。”

    他朝一边桥上正端着咖啡,在便携桌旁边拿着照相机往移动硬盘里倒素材的摄影师。

    对方明显被艺术顾问忽然这一嗓子大喊,吓了一条。

    以为是拍摄时出了什么问题。

    立刻抄起旁边的尼康Z9无反相机,就快步跑了过来。

    “怎么了,崔老师?”

    “储存卡里今天的素材都有备份对吧?来,帮我拍张照,就拍屏幕,对就拍我现在手机上的这张照片。”

    崔轩祐尽可能的挪开大拇指,露出照片里空白处标注着【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No.19】的作品。

    等摄影师拍完了。

    崔轩祐这才松开大拇指,看着软件上显示照片已经被粉碎了,无法打开。

    【你是谁?他是什么情况,看上去,走的是郎世宁的路子,是谁的学生?是赵无极先生那脉的么。】

    他在手机上快速的打字。

    对方却是不答,只发来一段意味深长的文字。

    【很棒的小孩子啊,不是么?我想,他应该会是未来50年,东西合壁这条艺术道路上最瞩目的大师的,崔先生,您觉得呢?】

    【艺术家的成就,无非就是由技法和人脉资源两者决定的。技法您已经看到了。或许现在,您觉得还不够成熟,但是友情提示,您的儿子在这条路上,走了足足二十多年,而这位顾为经,只尝试着练习了两个月。】

    【至于资源。崔小明只是崔轩祐的儿子。没准您还不知道。酒井一成和他的太太两个人都非常非常的喜欢且欣赏这个年轻人,他会成为他们的女婿的。您真的觉得,真刀真枪的比人脉关系,崔小明比得上他么?】

    崔轩祐眉头皱的更加厉害了。

    对方没一句话,都敲打在了他的心坎上。

    这话说的不好听,但是事实。

    技法方面先不去论,别看他是人人称道的大画家,在这里也挺威风的,但论身价,他和酒井一成的差距,就像两个人体重的差距一样。

    对方让自己一只手,都能随便把他摁地上。

    【你是谁?你什么意思。】

    崔轩祐再次发送消息。

    【您好,抱歉无法发送该消息,因为您们不是好友。】

    系统弹出提示。

    对方已经把他删除了。

第四百八十六章 阻碍

    “崔老师?崔老师,媒体区那边准备好了。”

    五分钟后。

    策划安排好了接下来的短采访,拿着从车里找来的卡塞尔双年展策展人的名片,回到拍摄场的时候。

    他左右看看,脸上顿时浮现出了纳闷的神情。

    咦?

    他们的艺术顾问人呢?

    刚刚崔轩祐所在地方,不见了光头艺术家的身影。

    只有一位摄影师站在原地,左手拿着数据仓被打开的尼康相机,右手抓着一大把花花绿绿的欧元,满脸都是不可思议的样子。

    看上去已经在风中凌乱掉了。

    “啥情况,崔老师呢?干啥去了”

    策划诧异的问道。

    “不……不知道。”

    摄影师耸耸肩,回以相同的困惑,“我去问谁?刚刚他只让我跟您说抱歉,有急事,就走了。”

    “走了!”策划呆住了,“就这些!没其他的了?”

    “对,什么也没说,可能这就是人家艺术家的行事风格吧。人家哪会和我们解释啊。”

    忽然被放鸽子的策划,扭头看看一边的采访区等待的记者,又看看手里的名片。

    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可怜他刚刚还觉得,这位崔老师是艺术家里脑子比较正常的那一类呢。

    谁知直接被这位爷风骚的走位,闪到了腰。

    这些大画家,真是个有个的疯法,都他妈的简直神经质。

    “呃……准确的说,是跑了。”

    摄影师回忆着光头壮汉一边拿着储存卡在夕阳下奔跑,一边从外套口袋里掏车钥匙的样子。

    “跑的还蛮快的呢!大概真的是家中有啥事吧。”

    “对了另外,他临走前把钱包里的钱塞给我,然后把相机的储存卡给拿跑了……大概有五百来欧呢。”

    他盯着手中的钞票,不知道是否应该为了这笔意外之财而高兴。

    策划听的呆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这位顾问崔老师的行事风格,真真是神鬼莫测。

    他望着摄像师手里的相机,又抬头看了看远方,此刻已经连崔轩祐的背影都看不到了。

    良久。

    他才不确定的自言自语,觉得自己没准猜到了唯一靠谱的答案。

    “难道……那个啥,咱们今天拍到UFO啦?”

    柏林A116高速,从市中心通向东北市郊方向的车道上。

    GT银色的保时捷卡雷拉在即将沉入地面的夕阳照耀下,化作一抹流银般的光泽。

    后置的发动机在水平对置六缸引擎特有的声调沉稳有力的低吼声中,迸发出了将近450马力的动力。

    车上的时速表上的速度指针已经攀升到了接近190公里每小时的红标线。

    纵然德国超过百分之六十的高速公路都是不限速的,马路上这么快的车,也不算非常常见。

    只有少数那些血液躁动的年轻人,会把速度拉到这么刺激的程度。

    前方快车道上的车辆注意到在后视镜里高速逼近,造型像大青蛙一样低趴在路面上,仿佛正在贴地飞行的速度机器远远的高速逼近,它们纷纷打起了转向灯,向右侧的车道并线避让。

    几秒钟后。

    那道银色的流光快速从他们的车边划过,消失在黄昏的夜色中。

    保时捷驾驶位上坐着的不是年轻人,但他现在真的很躁动。

    崔轩祐从一辆沃尔沃S60旁边超过,见前方路况较好,就分心摁下了方向盘的通话呼叫键。

    他转动摇杆,在连接着手机蓝牙的多媒体仪表盘上选择了一個标注为【老婆】的电话号码,点击了呼叫。

    几秒钟后。

    电话被接通了。

    “你好,这里是雷奥妮,请表明你的来意。”

    话筒中传来没什么波动的女声德语,语气淡漠的像是陌生人。

    如果不是电话里没有转接器的提示音,以及崔轩祐很熟悉自己的妻子的话。

    否则一般人肯定会恍惚间怀疑电话没打通。

    对面是没有感情的语音应答信箱在念稿。

    “是我,你在家对吧?”崔轩祐说道。

    “我在家,但我也正在创作。如果不是非常必要的时情,我们有过约定,我们应该打给各自的助理,对吧。”

    女人的声音有淡淡的不耐烦。

    崔轩祐的妻子并非是家庭主妇。

    对方也是一个艺术工作者。

    艺术家群体和大多数社会群体一样,行内人交往、结婚是非常常见的事情。

    毕加索的妻子和情人里,有好几位是女性先锋艺术家或者自己美院的学生。而酒井大叔的老婆,同样也是独立设计师。

    不过。

    绝大多数夫妻档的艺术工作者,无论是家庭分工,还是夫妻地位,都是有明显的主次之分的。

    过去很多女方结婚后,都放弃了自己的事业。

    就算没有。

    也被更强势的那一方遮掩了自己的光辉。

    她们被人们所记住的样子,更多的是以达利的妻子,毕加索的情人,酒井大叔的老婆,这样附属品存在的。

    酒井太太那么强势的一个人,结婚后拒绝改姓。

    酒井一成成名前,甚至全是靠老婆投喂才活下来的,依然没有逃出这个范畴。

    在家里酒井大叔很乖,很好捏。

    而在外面场合,实际上还是以酒井大叔为主的。

    崔轩祐夫妻蛮少见的属于男女各占半边天的类型。

    无论是在家里的地位,还是在艺术界的成就或者地位,他和妻子雷奥妮都是五五开。

    他妻子是搞写实油画出身,没有签画廊,而是去了美术馆工作。

    去年已经是柏林沙尔夫-盖尔斯滕贝格美术馆的副馆长和董事了,是个非常成功的女人。

    这样职业高度,连酒井太太都要羡慕两下。

    但双方在艺术行业同样的卓有建树,并不等价于两个人感情一定美满有共同语言。

    崔轩祐和老婆的关系一直挺冷淡的。

    好吧。

    对于一对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日常一天到晚彼此说话大多通过儿子,平常连打个电话都要联系对方的助理和秘书的古怪夫妻来说。

    冷淡这个词,形容的真的相当客气了。

    从心底真实情感来表达。

    崔轩祐的觉得——这老妖婆真tmd烦,怎么他妈的不出门被车撞死啊!

    当年两个人能够结婚,约莫确实有那么些许的激情和爱意存在的。

    那又怎样?

    不是每一对心存爱意的男女都是彼此的,也不是每一份爱意都能通向永恒。

    从统计学样本来讲。

    真正能够找到灵魂伴侣的,才是少数中的少数。

    爱情像是一罐用原始徒手土法制作密封、卫生条件都可疑的蜂蜜酒。

    将激情、荷尔蒙、刹那的心动、无脑的狂热,利益的交换,世俗的狡猾……杂七杂八的东西全部封存在一起,埋在树根之下十几年。

    重新再挖掘出来后。

    化为纯美甘甜的琥珀色酒浆的是奇迹,蒸发为一坛乏味无聊的灰色液体是生活。

    没有变为蛇虫鼠蚁的巢穴,便是幸事。

    这些年,他和雷奥妮之间的曾经没准存在过的爱情,已经蒸发了个干脆。

    德国的离婚率在欧洲算低的,可柏林这几年也超过了百分之五十,几乎身边天天都有人在离婚。

    在艺术圈,这更正常的像呼吸一样。

    毕加索爱的保质期,就宛如玫瑰的花期一样短暂。

    他从发狂的勾搭一个妹子,到把她形容为淫荡的魔鬼,算算搞不好平均只有几个月。

    能维持五年夫妻关系,在行业内就算是模范夫妻了。

    十年以上,简直像是一个奇迹。

    酒井大叔和老婆打心底里幸福的生活了这么多年,这在海外大艺术家里的稀罕程度,可完全不比酒井一成九位数的身价来的低。

    崔轩祐很多时候,都搞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些年来都没有离婚。

    雷奥妮是那种典型的喜欢啤酒、面包、高热量香肠的德国妹子。

    年轻的时候,蛮热辣的。

    年老了就所谓“保鲜期过了”变质成了日耳曼大妈。

    大腿不比他瘦。

    又胖,又不好伺候,又傲慢,是个工作狂,还性冷淡。

    以崔轩祐大艺术家的条件,要是离婚了重回黄金单身汉的生活,他简直日子能过得爽到飞起好不好。

    行内很多人不离婚,是因为抚养费和财产分割的问题。

    他们家离婚,还真谈不上谁占谁的便宜。

    可崔轩祐就是不愿意。

    他舍不得自己的儿子。

    从儿子四岁时,在画布上完成了那幅稍显青涩却气象大方,被他取名为《水边的飞天仙女》的画作之后。

    崔轩祐就知道。

    他一辈子最好的作品,永远不是CDX画廊里的那些东西,而是崔小明。

    他只是承载伟大的容器。

    他的儿子才是容器里开出的那朵惊艳时代伟大之花。

    那方小小的画布上,写满着无限的可能。

    他不愿意失去在承载、养育这朵注定会是百年一见的倾世琼苞的机会,哪怕只是存在这种可能。

    他都冒不起这种风险。

    传说东晋司马懿老谋深算了一辈子,把敌人都熬死了,却搞不定他老婆张春华,逢人就说“老太婆真该死,太烦人。”。

    偏偏张春华把司马懿治的服服贴贴,司马懿对身边人感慨到——“老物可憎,死不足惜,虑困我好儿耳!”

    老东西可恶,面目可憎,要死死去,可我就是担心老子忧虑那么牛逼的好麒麟儿不开心啊。

    因此只得忍了。

    崔轩祐每每回想他在东夏读书时,看到的这句话,都有泪流满面,引为知己之感。

    他清楚。

    实际上——自己老婆估计心底也是这么想他的。

    “找一个安静的地方,你身边没有其他人,或者用外放吧。照我说的做,相信我,如果不是真的很重要的事情,我比你还不愿意给你打电话。我在Hannah那边连合作方都没对接,就跑回来了。”

    崔轩祐握着因为高速而变得有些沉重的方向盘,超过了旁边一辆冷链货车,说道。

    “稍等。”

    电话里妻子的语气稍显的不耐,但还是传来了走动的声音。

    过一会儿,环境里的工作室贝多芬《欢乐颂》的背景声听不见了,雷奥妮的声音再次传来。

    这次是贴着话筒讲话的声音。

    “说吧,快一点。我等会儿还有个艺术展的网络会议要安排。你最好在五分钟——”

    “有人想抢小明的路。”

    崔轩祐用了最简单的句子,只花了不到两秒钟的时间,就打断了老婆的抱怨。

    听筒里安静了。

    片刻内没有人说话。

    车厢里只有保时捷的运动轮胎快速压过沥青高速路面的胎噪声。

    “谁?说清楚。”

    太太的声音依旧平静,但一下子似乎变得更冷了。

    “顾为经——我没有他的详细信息,据说马仕画廊已经和他签了预代理合同,你可以打开电脑去官网上查看一下。等会我打给马仕的朋友问问,不过这都不关键。关键是,我得知他今年马上就要参加新加坡双年展,有人把他预备参展的作品发给了我。”

    “新加坡双年展?今年的关注度很高的。”

    “是的,而且我看过了,我觉得很不差,是有不小的获奖,一炮而红的可能性的。这意味着什么我们都清楚。他现在十八岁,和小明是同代的画家,但比儿子年轻的多,据说也很有背景。”

    崔轩祐减速,拐下高速。

    “有人把他的参展作品泄给了伱?他得罪人了么?”

    妻子也是艺术圈的从业人士。

    各种阴私伎俩,也是见得多了。

    她没有纠结这个信息的来源,立刻抓住了问题的关键。

    “不过,我不关心这个。你确定画的很好?好的什么程度,你有对方画作的稿件么。”

    “等会你可以自己看看,对方说话很谨慎,发的是阅后即焚的照片,但我还是想办法拍了一张下来。作品的很有意思,嗯……更直白的说,画的非常好。好到我正在飙车赶回来的地步。”

    “明白了。”

    听筒里又传来了脚步声,看上去雷奥妮正在烦躁的踱步思考。

    崔轩祐没有催促。

    他相信要是有人打电话,告诉对方自己出轨了,正在外面鬼混。

    老婆可能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但是关系到崔小明的前途。

    这就是底线问题。

    是他的底线,也是雷奥妮的底线。

    崔轩祐相信,在这个问题上,老婆和自己的心情是完全一样的,他们两个像是一起搞研究的疯狂科学家战友,多过像一对正常的夫妻。

    在自家的科研成果即将发表,幻想着要轰动世界,拿诺贝尔奖的当口。

    结果“论文”被人抢发了。

    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加郁闷的事情了。

    他和雷奥妮都会尽一切的努力,确保这件事情不会发生。

    无论给他发消息的人是谁,对方都达成了目的。

    最璀璨的位置只有一个,那是属于他儿子的宝座。

    这件事上天生就是无法退让的。

    “新加坡双年展是吧,我想想看,能不能找找人,看看是什么情况。不过,既然你有他的画稿,你说我想办法联系记者,匿名把画稿刊出去,他还能正常的参展么?”

    妻子问道。

第四百八十七章 对策

    “你要以什么标题?怎么发呢?有报纸愿意登么。”

    崔轩祐边开车边思考,反问道。

    提前泄画。

    确实是个古往今来艺术界屡试不爽的坑人好法子。

    这就和把尚未上映的电影母带给传到网上一样阴损。

    观众不会对已经在网上了解过内容再感多大兴趣。

    又不是《蒙娜丽莎》,非要在现场看看,发朋友圈装逼。

    各地画展往往都最基础的入门要求就是——参展作品必须是艺术家为此次展览专门创作的新画作,并且此前从未在任何场合曝光过。

    不然,即便已经通过了海选,在发现此类问题后,组委会也有权利单方面直接宣布将展品撤换而下。

    但是吧,

    这么干也和电影母带提前泄露一样。

    它泄露的是那些场外粉丝们对作品本身的热情……

    所以,这种事情向来吃大不吃小。

    只有对本来就关注度极高,拥有不小外界期待,噱头十足的大型展览,泄画才能产生毁灭性的杀伤力。

    举个例子。

    顶级艺术家的新画展,就很像《复仇者联盟》这个量级的大制作。

    在欧美会尽一切方法确保电影院(展览)是观众能接触到影片的唯一渠道。

    乃至在结束上映后很长的时间,都会对要不要上流媒体,要不要放到CD录像市场选择的很谨慎。

    别说泄露母带了。

    谁敢随便提前泄露一句演员台词,面临的都是百万美元级别的索赔并被拉上全好莱坞制片商黑名单的下场。

    整个保密工作做的跟防间谍似的。

    次要的片场演员提前拿的甚至都不是完整的台本,或者半真半假的台本。

    但是。

    要是什么三四流,总票房未必能超过一万美元的那种烂片之王。

    或者什么影视大学导演系学生,三四十万美元成本的小制作处女片。

    这么干效果就不太好。

    人家没准就不太在乎保密。

    说实话。

    那种没名堂的片子。

    就算你导演自己把高清4K片源丢在YouTube上,不要钱,随便看。都不一定有网友闲的没事,愿意在这一坨破玩意上浪费生命中的一到两個小时。

    在艺术领域。

    要上画廊直接售卖的画作无所谓。

    但大艺术家重磅的参展充奖作品,以及筹备多年的个人美术展上的作品。

    往往是要严防死守的。

    尤其是那些就是最追求一瞬间的震撼感觉,看两眼,熟悉了,就不太稀奇的宏大的装饰艺术。

    筹备期间更是安保措施极为完善。

    甚至临展开幕的几周,工作人员都不让带手机的。

    比如赫斯特过去十来年的重磅大展走的大多都是这个风格。

    要是他发现自己花了几千万英镑的银子在包下一整座中世纪罗马宫殿,在里面用了几年才辛苦设计出来宏伟巨型的雕塑艺术。

    渲染了半天神秘感。

    结果还没等展览开幕呢。

    回家吃晚饭时发现自己展览的高清照片出现在《每日邮报》或者《泰晤士报》的头版上。

    他要是不放下刀叉,从墙上拿起猎枪找人拼命,都算是好涵养了。

    但崔轩祐觉得这个“顾为经”名头太弱了。

    完全是个没出道的艺术素人的样子。

    他根本没有可以消耗热情的粉丝群体的存在。

    倒也不至于完全没名堂。

    或许“马仕画廊史上最年轻的签约画家”这个说法打出去,能吸引到一定程度的圈内人士的好奇。

    可这样不够,远远的还不够。

    当然。

    普通观众不关注你泄露的作品,也不意味要是把顾为经的画,提前向外界广泛曝光对他的打击不大。

    各有各的痛点。

    如果对大艺术家来说,画展像是八大影业公司的筹备多年准备全球吸金的大制作A级片。

    那么小画家对待参展作品的寄托——

    就仿佛和刚出道的摇滚歌手希望靠一首绝佳的代表作,在公告牌音乐榜单上一鸣惊人举世皆知的那个心情差不离。

    因此,

    大艺术家们怕泄密,小画家们怕抄袭。

    抛去绘画之外的那些东西。

    决定一幅画的好坏的除了技法层面,情感层面以外,就剩下灵感层面了。

    光明总会带来阴影,每一枚硬币都会有正反双面。

    就像那些被誉为艺术家的圣殿看似严肃庄严的著名艺术展背后,古往今来,总是无法逃脱各种人脉内幕操作的阴云一般。

    抄袭问题,也永远都是美术评奖项目里的“光荣”传统项目。

    灵感是艺术家整个职业生涯里,最稀有也是最昂贵的东西。

    纵然使你家财万贯举世闻名,没有灵感的时候,也无可奈何。

    山一样堆在一起的金币,也换不到脑海中的福至心灵的神光一现。

    而“抄”或者“借鉴”别人灵感,则简单的不需要任何成本。

    只需要偷偷看一眼就好了。

    下至幼稚院里评小红花,上至学校的艺术校考,美院学生的毕业联展,乃至于巴黎沙龙,威尼斯双年展这个级别的世界顶级大展。

    都逃不出三天两头会有人跳出来举报“某某抄袭老子的灵感,不要脸,取消他的参展资格。”

    对方则对骂,“傻叉,就你那点东西,老子上个厕所哼哼的功夫,就能画出更好的,说我抄那出证据来啊!少贴老子,我要告你诬蔑,哼哼等着收律师函吧!”的撕B戏码。

    世事污浊处,一般的恶臭。

    红楼梦宁荣街庭院深深的公卿府邸里,照样该扒灰的扒灰,该叔嫂的叔嫂,该玩脔童的玩脔童。

    而在抄袭的问题上,身价百万美元上流社会艺术大师之间互相破口大骂的时候,也不比幼稚园门口因为谁家小朋友抄了别人的画,拿了奖,得到了重点小学的招生资格,而狂怒的抡着王八拳打成一团的大婶们来的更体面。

    根据不可靠的江湖传说,当年巴黎重要的沙龙或者官方画展开幕以前,要是哪家公共画室里听说毕加索要来了,就跟村子里风闻日本鬼子要来扫荡了一样,一夜之间,青年画家们全都拿着作品溜掉了。

    就是怕老毕同学跑过来搞“借鉴”。

    抄袭艺术灵感这种事情。

    作弊成本极低,收益很高,验证起来又很困难。

    尤其是新加坡双年展这种展览。

    它非常受关注,这意味着能够通过海选的参赛选手就没有差的。

    它又不是最牛逼的那几个美术大展,所以不常见真正超一线的顶级名家跑来参展。

    参展名单里,连崔轩祐这个等级成名以久的大画家都不多见。

    因此。

    主展区走古典艺术方向的作品。

    技法水平高度集中。

    顾为经用书画鉴定术浏览往届展览作品的电子画册的时候,就发现传统绘画题材的作品,技法等级基本上就职业二阶或者职业三阶的样子。

    5级和6级。

    相当于职业画家群体的橄榄型技法阶层模型里,处在技法水平从稍显粗壮的尾端,向末梢针尖大师级处快速收敛的那一小段区间里的职业画家群体。

    更高和更低都很少见。

    拼技法,拼不开明显的降维打击差距。

    最后在组委会那里决定谁能获奖,谁不能获奖的决定性的因素。

    不考虑场外人脉的情况下,那自然大概率就是比谁的灵感更妙,谁的创意更好。

    顾为经就是从这一角度出发,才“取巧”选择了如今的画法。

    防止画展抄袭,最好也是唯一的方式,就只有看好自己的画。

    不过,正常情况下来讲。

    顾为经在仰光穷乡僻壤的孤儿院里画着自己的画,又不是美院里那种所谓的“勾心姐妹,塑料兄弟寝室”里,大家都卯足的劲儿争抢一两个参展名额,从而能够保研的那种勾心斗角,睡觉时都要多长个心眼。

    没有人知道他是谁。

    没有粉丝关注他。

    就算泄画泄了出去,人家也不知道他要参加今年的新加坡美术展,根本没啥竞争关系。

    泄画的风险几乎低到完全不需要担心。

    即使如此,出身大艺术家家庭的酒井小姐也对此有一份天然的习惯性谨慎。

    只是一张未完成的底图,发INS的时候,也是很讲究的要用手掌挡着大半的。

    可能顾为经和酒井小姐也不会能猜到。

    此刻几千公里之外的公路上,正有一堆在艺术领域卓有声望的夫妻档大咖正在窃窃私语的考虑着怎么替自己儿子,除掉这个职业道路上的竞争对手。

    “雷奥妮,这种绘画风格的门槛就摆在那里,泄露出去或许能激发一些参赛人的创意,但抄……不是那么好抄的。‘顾为经’这个名字现在根本没有曝光量,万一反倒给他提前就拉升了关注度,也是一桩麻烦事,那就弄巧成卓了。好坏就在哪里,不是我们雇人骂他就有用的。”

    崔轩祐理智的分析着老婆提议的利弊。

    “这么做,最大的作用,顶多就是让他换一张新画稿罢了,或许打乱了他的参展步骤,但未必会形成决定性的阻碍。这家伙也蛮有人脉的。”

    “骂他?为什么骂他。”

    妻子在电话里以她一惯冷冰冰的口气回道。

    “我们肯定不骂他。恰恰相反,我们找人吹他,吹的就像他已经内定了新加坡双年展的奖项,写得露骨一点,就像画廊本来要在画展期间发出的软文提前被工作失误错发了一样。或者……更干脆一点好了,我可以联系狗仔曝光,就直接说这个顾为经已经被暗箱操作,内定了今年的新加坡画展的奖项。”

    “展览方面总是要顾虑舆论影响的。但凡今年组委会不像被丑闻的阴影所笼罩,这家伙大概率就要和奖项说拜拜了。”

    崔轩祐轻轻咂巴了一下嘴巴。

    以前听老婆说话,怎么听怎么讨厌。

    那种冷漠的语气,崔光头觉得仿佛就像是一条冷冰冰的毒蛇在吐信。

    现在。

    他不得不为了自己的妻子鼓掌。

    老毒蛇也是有毒蛇的好处的,至少咬起人来,真的够狠。

    他喜欢这个点子。

    狠点才好。

    崔轩祐甚至都不觉得这是诬蔑。

    信息里这位顾为经这么有人脉,和酒井一成走的那么近,要是对方真的在本次双年展那边有内定。

    呵。

    他可半分不觉得多惊讶。

    不过,想到此节。

    认真的思索了片刻以后,崔轩祐又微微皱了下眉头:“会不会太过分了点?”

    “开玩笑,你在乎这个?”

    电话里的女人声音终于有了波动,却是明显的讥笑的语气。

    “崔轩祐,我们结婚了这么多年,第一次发现你竟然是一个这么胸怀博大的人,或者竟然这么有幽默感。无论是二者哪一点,我都简直要高看伱一眼了。”

    “别在那阴阳怪气的说屁话。我和你一样在乎我们的儿子。你根本没理解我的意思。这么狠的手段,反弹的也厉害。”

    崔轩祐把老婆顶了回去。

    才拧着眉头说道:“我刚刚说他很有人脉,你可能没搞清楚这话的具体含义。准确的说法,他超有关系的。消息上说,他不仅是马仕画廊的签约画家,还可能成为酒井一成的女婿。”

    “虽然他还默默无闻,却可不是那种任人揉捏的小人物。这么过分的屎盆子,不是想扣就能扣的上的,严格意义上说,技法方面对方还有青涩之处。但论人脉和艺术届的资源朋友。我们两个人加起来,可能仍然都是弱势方。我们未必玩的过对方。”

    “酒井一成?呃……我对他的女儿有点印象,你不是说他们只有十八岁么?相信我,从我们这么多年的婚姻总结出来的经验来说,爱情是非常不靠谱的。十八岁的男女能走到结婚的概率多大?有没有百分之一,最后不成仇人,就不错了。”

    雷奥妮的语气嘲讽,也不知道嘲讽的是谁。

    妻子的声音顿了顿。

    却又主动开口说道,“不过,你的顾虑有道理,他要真的有这层关系在,确实要额外考虑一下了。虽然很多艺术节,双年展开幕之前。圈子里都各种消息乱飞,但没有可靠信源的话,就算有媒体朋友,大报也未必会接,小报未必能对这种人产生决定性的作用。”

    “此外,我们不能做的太露骨,圈子里的消息总归是有据可查的。万一对方真成为了酒井一成的女婿,我们整掉了一个没有出名的竞争对手,却又让小明刚刚踏足艺术职场,就和行业里最顶级的大画家成了仇人,得不偿失。”

第四百八十八章 内斗

    人脉是一种能量,也是一种特权。

    它的好处在于即使你不依靠特权走捷径,那些走捷径的旁人,想要靠着特权把你拉下马的时候,总要多几分顾虑。

    崔轩祐和他的妻子不会在意,一个无依无靠没名堂的年轻人的内心感受。

    他们把对方这个阻碍,在儿子职业道路上吹走,就仿佛吹走一粒风中的尘埃。

    艺术市场的起起落落,本来就是弱肉强食的金钱游戏。

    阻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是时候提前让天真的小孩子,感受一下成年人社会的险恶了。

    但如果“顾为经”这个毫无分量的名字后面,忽然出现了酒井大叔重达230斤“很有份量”的身影。

    那么游戏规则瞬间就不一样了。

    不提他们两个把腮帮子吹破了,能不能吹的动酒井大叔那一坨肉肉。

    就算能干。

    风险也是呈指数级增加。

    既然你觉得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天经地意,想奉行社会达尔文不讲规矩的那一套玩法。

    就得考虑到这么玩的代价。

    要不然你有信心搞的天衣无缝,没人知道是你们干的,能把这事藏一辈子,那自然最好。

    否则。

    你能够搅黄了顾为经的美术展。

    但凡被捉住了一点点的马脚手尾。

    人家酒井一成也可以一個大屁股坐过来,把你们一家的职业生命全压个半死。

    酒井大叔圆溜溜的肥肉,酒井太太能随便揉,随便捏,不代表他崔轩祐也摸的得。

    在高端圈子有人脉,最大的优势就在于对方胖胖的身体坐在那里。

    哪怕酒井一成根本不知道,没准也永远不会知道此刻崔轩祐和老婆交谈的内容。

    但他们想给顾为经使小绊子的时候,就顿时变得畏首畏尾,担忧良多。

    “马仕画廊这几年臃肿的厉害,手底下有好几百号签约画家,它们没准不会太在意一个新出道的画家的前途,也不会倾斜太多资源在这种事情上。但酒井一成只有一个女儿,他一定会较真在意自家女婿的前途的。”

    崔轩祐沉吟了片刻:“告诉我信息的那个人,神神秘秘,藏头露尾的,大概率也是有这方面的隐忧。咱们肯定要给小明铺路,不能让别人来抢他的东西,却也要小心被人给当枪使,自己掉进套子里。”

    “人家能联系到我的个人社交号,想来联系点报刊,狗仔也都不是难事。你能做的,人家也都能做,伱说,他们为什么要联系我们?”

    电话里传来片刻的沉默。

    “因为他知道我们没有退路,也没有办法妥协。”雷奥妮幽幽的说道,声音冷的像是寒冰。

    “我们家小明和这个人的生涯路线太像了,这不是谁多赚几万欧元的事情,是零和博弈。”

    “对。”

    崔轩祐重重的点点他的那颗大光头,表示赞同。

    “人家就是吃定了咱家小明和这个顾为经在职业未来上要在同一个碗里刨饭。蛋糕不小,可谁多分一口,另一个人就少分一口。所以咱们肯定没法当个事不关己的好好先生。”

    “对方明显想害顾为经,又不敢或不愿亲自动手,没准就在那里等待着把我们丢出去吸引火力呢。”

    “雷奥妮。”

    “这事儿,咱们得谨慎谨慎再谨慎,干的聪明一点。别给人卖了还在那里帮他们数钱呢。”

    能做到这个身价的大画家。

    有些人狂,有些人疯,有些人不修边幅,也有人恃才傲物。

    唯独没有谁是真的傻子。

    “好的,我和儿子先商量一下怎么处理,你快点回来,我们先让小明看看画再说,也许,他觉得对方不会成为自己的阻碍呢。”

    雷奥妮在话筒里嘟囔了一声。

    虽说丈夫在心底把那个顾为经描绘的天花乱坠来势汹汹。

    女人在心底,其实对自家儿子还是更有信心的。

    二十年的苦工,来来回回能够凑足好几个一万小时定律。

    它足以将溪边随便一块粗砾的鹅卵石,打磨抛光的宛如倾世名玉一样映照着漫天星光。

    更何况。

    她的儿子本就是倾世的名玉。

    最优秀的艺术坯子,最合适的教育环境,最得天独厚的成长氛围。

    崔小明已经在东西合璧、海纳百川的艺术风格上走了那么远。

    这位顾为经就算同样是打娘胎里就开始琢磨画画的,也不是那么容易能够赶的上的。

    “对了,你大概知道是谁给你发来信息么?这消息的内容可靠么。”

    挂断电话之前。

    妻子又不太放心的提了一句。

    “是那种匿名消息,对方发的都是阅后即焚的内容,说了两句就删了好友……我肯定不可能知道具体是谁给我发的消息,而且追查这个也未必有更多意义。”

    “看上去这聊天风格,大概率是哪个替雇主干活的私人助理或者经纪人做脏事时,最喜欢的手段。在行内混的久了,闻闻味道,我就知道背后指使的是一定是神通广大的行内人,这种人是不会亲自联系我的。”

    “退一万步,真出事曝光了,就把助理丢出去顶岗嘛,惯用手段了。”女人在电话那端接口。

    “从另一面来说,这消息可靠应该是可靠,人家也不至于和我们开这么大的玩笑。”

    “我快到家了,回去再说吧。”

    崔轩祐按断了卡雷拉方向盘上的通话键。

    他又沉默的开了十来分钟的车,最后拐进了柏林郊外一处不算繁华,却宽阔、宁静、景色秀美的度假街区里。

    他在一栋私人宅院前停下了车。

    熄火,拔钥匙。

    明明是火急火燎的冲开车回来。

    此刻崔轩祐全又没有着急的冲进家门。

    他是个外粗内细的人。

    挂掉妻子的电话后。

    崔轩祐一直在心中思考着这位联系他的神秘人士的身份。

    天几乎已经完全黑了。

    崔轩祐一个人静静的坐在保时捷包裹性极好的运动座椅上,手指一下下的敲打着掌中方向盘中间的缝线。

    嗒,嗒,嗒……

    大概过了两三分钟的样子。

    崔轩祐忽然嗤笑了一声。

    “呵,原来顶级的大师们也都是普通人,真是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啊。”

    他摇晃着脑袋。

    有些感慨,也有些唏嘘。

    大画家的助理、经纪人,做这种事时,都是非常谨慎的。

    崔轩祐相信。

    就算追查追查WhatsApp绑定的电话号码,很可能也就是那种只用一次,用过即丢的临时号码。

    然而他也不是福尔摩斯或者警方的侦探。

    他不需要完整的逻辑链条。

    崔轩祐只需要随便猜猜就好了。

    其实答案并不难猜。

    不是么?

    老婆说的没错,圈子就那么大,任何事情都会留下相应的痕迹的。

    别瞧不起人,大家都是聪明人。

    他多多少少能猜到那几个名字。

    正常来讲。

    会在对方参展前,把这种消息泄露给自己的,无非就那几个大来源。

    要不然是马仕画廊那边,要不然是酒井一成那边。

    马仕画廊内部牵扯到画廊运营资源分配的竞争。

    酒井一成的画室里,其实也是如此。

    顾为经和他儿子崔小明是零和博弈。

    这些私人小圈子里,多多少少也是差不离的情况。

    资源就那么多。

    年轻人想要出头,就要抢,就要争。

    画不过你,能把你整下去,我的资源也自然就多了一份,行业内的红眼病大多都是这么来的。

    这两个方向,哪个是泄露消息的来源,都合理。

    考虑到对方在和酒井一成的女儿谈恋爱,没准这里面还有些罗曼蒂克的狗血故事。

    弄出这种事情来,就更合理了。

    给自己发消息的人,提到了顾为经是马仕画廊的预签约画家,又提到了他可能成为酒井一成的女婿。

    没准就是想让他这么想。

    但崔轩祐偏偏就不这么认为。

    并非光头艺术家天生的反骨,而是……崔轩祐从在手机上看到那张照片的瞬间,就若有若无的觉得有些熟悉感。

    他又是开车,又是匆忙打电话的。

    一时间没想起到底是为什么觉得熟悉。

    现在。

    和老婆打电话的时候,他终于理清了思路。

    妈的,这个世界真的好小。

    他忽然发现,自己竟然认识这幅画,他知道这个顾为经是谁了!

    崔轩祐拿出手机,打开了他的工作邮箱,向前翻了翻。

    果然。

    收件箱列表里静静的躺着,一封一两个月前,发信人被他特别标注过的邮件。

    这是曹轩大师的私人助理,人送外号“杨扒皮”的杨德康发来的Email。

    当时曹轩想请他指点一个小孩子画融合画,却被自己给用漂亮话顶了回去。

    之后就再也没有联系。

    刚刚崔轩祐还摇头,觉得莫非今年是他48岁本命年。

    没穿红裤衩搞的留年不利。

    东西合壁——多么有难度,多么难玩的好,难玩的出名堂的高端画法啊。

    他家儿子在这行练了二十多年,年轻一代里都没有对手,怎么才转过年来三天两头就冒出来个小子,想要和他们家小明抢饭碗吃。

    整的好像这画法不值钱了似的。

    最过分的是……一个个都他奶奶的来头这么大。

    一个能让曹轩亲自给他打电话来求教,另一个是酒井一成的女婿。

    老这么干,这谁顶的住啊。

    艺术行业这么大,你们这些生下来就站在行业顶端的“大师二代、三代们”行行好,卷别的风格好不好。

    哪怕去玩模特,玩跑车去啊。

    是妹子赛车不有趣么!

    要不要一个个都这么有志向有追求啊。

    崔轩祐现在才意识到,不是这个行业变挤了,三天两头就有新人想往你冒,而是这些新人——他们根本就是一个人嘛。

    崔轩祐打开了邮件的附件,凝视了几秒钟。

    “脱胎换骨,改头换面。”

    他忍不住吸了口气,语气复杂的评价道。

    这幅画两个月前老杨发到自己邮箱里的时候,崔轩祐嘴上舔的漂亮,内心则根本没重视。

    蛮有想法的小孩子。

    但除了想法算是亮点,也就一无所有的。

    画法的完成度,低的甚至都称不上是一种画法。

    只能算是一种随手涂鸦,鸡头豹尾一般四不像的绘画创意而已。

    崔轩祐私下里认为,至少未来几年以内,对方都难以得窥门径。

    而那时自家崔小明早就真正成名。

    近似的画法风格。

    快人一步,则一步快,步步快。

    所以,崔轩祐心下提起了警惕,是因为他对曹轩身后所蕴含的能量起码的尊重和敬意,不代表他真的觉得这家伙会成为儿子的对手。

    甚至他连对方的名字都没问。

    可现在。

    崔轩祐回忆着,他在聊天软件上所看到的照片。

    画法、色调、线条、结构、比例关系、画面的丰富程度,乃至最底层的景物构图,都发生了地覆天翻一样的变化。

    全部成熟的不要不要的。

    还是聊天消息里,对方说,顾为经练到这一步,只用了两个月提醒了崔轩祐。

    否则。

    他还真未必能反应过来,这和两个月以前发到他邮箱里的作品,竟然竟然真的是同一幅画。

    “两个月多啊。小明画了这么多年,个人绘画风格的成熟程度,也没有比这好上太多。”

    崔轩祐嘴里低声咒骂了一句。

    “真是一点道理都不带讲的。这我和谁说理去啊,Fuck。”

    唯一能值得心里安慰的是,这个顾为经明显走的是模仿郎世宁新体画的路线,算是取巧,而非像吴冠中、赵无极,或者印象派的代表画家一样,从无到有的独创一种属于自己的新画法。

    可区区不到百天的时间,能画成这样完成度。

    进步幅度也太可怕了。

    好消息是,崔轩祐心里清楚,明显被这进步速度吓到骂娘的不止他一个人。

    看到这幅画,想起不久前欧洲美术年会开幕式上曹轩对一个晚辈的称赞和鼓励,又想到了他今天忽然接到的这幅明显是从离顾为经很近的关系网里发过来的照片。

    崔轩祐好像摸到了一条风起云涌的艺术大潮波涛下的脉络。

    联起来一想。

    这事儿,可太有意思了。

    任你是当今南方画派的掌门人如何,任你是艺术家富豪榜上排名前三甲的超级画家又如何。

    论成就,论身价,十个崔轩祐捆一块也不够人家看的。

    可你不照样不能顺心如意么。

    不照样,晚辈们在哪里自己斗自己,掐成一团么。

    毕加索,猫王,达利,包括印象派,拉菲尔前派那些功成名就的大师们,在文艺圈聚光灯下混的人,谁又能逃的出去呢?

第四百八十九章 问道与播客上线

    崔轩祐从来没有想到,自己这一生,能够和曹轩产生什么深层次的直接联系。

    哪怕同一个绘画体系,又都暂时定居在德国。

    应该天然就拉近了关系。

    从他的家驱车去曹老任教的汉堡美院,开的足够快的话,甚至连两个小时的时间都用不了。

    可他实际上见过曹轩的次数,依旧寥寥无几。

    地位依然差的太远。

    就像德甲二流保级队的替补板凳球员和马拉多纳、罗纳尔多这些历史级别的超级巨星之间的差距。

    他们可能都曾在同一片绿茵场上踢过球。

    但根本不是一码事。

    他很清楚,在Hannah这样的厂商眼中,他似乎是个人模狗样的大艺术家。

    不好意思。

    但在人家曹轩老爷子面前,他就是个小孩子。

    或者……

    干脆点。

    就是個屁。

    别说曹轩本人了。

    光林涛、周茗、刘子明、唐宁这四位二代弟子的名字,以前都是需要他捧着、舔着,望尘莫及的顶级大师。

    然而,他今天忽然发现。

    顶级大师又怎么样?

    崔轩祐心中有五、六分的把握,今天给自己发消息的神秘人背后,就站着这几个名字之中的一个。

    原来他们照样蝇蝇苟苟,顶峰上的大一物,同样不过是左冷禅、岳不群。

    害起晚辈来,机关算尽,一点也不比他这种并非名门出身的二线画家,来的光明坦荡。

    嗔痴贪妄。

    怨憎会,求不得。

    众生苦多,谁又能真的超脱于外呢?

    崔轩祐摇摇头,推开车门,唏嘘感慨之间,心中像是有一层神光破了。

    他这一代画家,都是听着曹轩点点滴滴的神话传说长大的。

    打拼路上见多了人心诡域的计量,见多了成名所需要付出的代价。

    心间早就称不上多么干净清白,对世事抱有多么纯真的期待了。

    可“曹轩”这个名字,总归是个少见的例外。

    它像是一片净土。

    崔轩祐也同样多多少少以为,能成为曹轩门人的,是会有些不同的。

    人家是正经的千年画宗,每一位门人在这个金元艺术的时代,拜入师承的那一刻,都注定了前途无限。

    起点就可能超过了自己打拼一生的终点。

    他还天真的以为,都已经注定站在顶点了,这样数钱数到手抽筋的大师们,是不会害人的,没准……能活的更光风霁月点呢。

    “那几位大师和老子这样的,骨子里有什么差别?唉,这世道,曹轩这种牛逼一生的人物,也是无力的时候……看来,还是像我这样,传人传给儿子的最聪明。”

    崔轩祐重重的把门关上。

    一刹那。

    崔轩祐就觉得,曹轩这个名字,背后所代表的意义,也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高不可攀了。

    固然它仍然很高,很璀璨。

    可仿佛偶像光环所附带的云海消散,那已经变成了他能够抬头望的到的东西了。

    他大概知道了这幅画是谁发的。

    是她?

    好事。

    大大的好事。

    他们都是CDX画廊的签约画家,能有那位重量级的画家站在他的身后。

    一对冲,连酒井一成看上去,也就失去了原本想象的那般威势惊人。

    虽然双方都明摆着,未来很多年,都不可能会承认这次Whatsapp上的交谈存在。

    然而等她真接了曹轩的班。

    多多少少。

    也能因此累积一份香火情。

    他没有跟这种大师一起同过窗的天大福分,但一起做过坏事,照样也是铁打的交情。

    搞不好对方愿意收崔小明当学生,也难说呢。

    一来二去……

    崔轩祐心思一活泛,忽然觉得自家的儿子的前途获然开朗,这事儿……大有文章可以做啊。

    真没准过半个世纪以后。

    如今的小明,就是他日的画宗继承人了。

    未来的事情,谁又能说的准呢?

    不过在这之前,顾为经……只好拜托他屁股挪一挪窝了。

    “年轻人,不好意思,我们无怨无仇,可你偏偏来挡了别人的道,那我就只好请你滚远点了。”

    崔轩祐冷笑一声。

    固然畅想中的发展很美,但意识到这家伙同时被曹轩和酒井一成看重,中年人也顿时感受到了成倍的压力。

    他狠狠攥了一下拳头。

    拿着手中相机储存卡,快步朝前方的宅子里跑了过去。

    “小明,小明,出事了,快快快,老爸有很重要的事情和你商量。”

    沉沉的夜幕下。

    只有一层的大厅窗户里,有昏黄的光线亮着。

    它不是德国传统富人喜欢的那种家具沉重、雕花繁复,宛若琥珀色宫殿那样巴洛克风格的宅院。

    也不是现代化大都会里走宜家路线的极简装修风格。

    隐隐约约的辉光中,这栋房屋有一种让人出神的特质,像是不同的气质在设计中彼此交融。

    整个房屋被装饰成了一间现代风格的禅意厅院,布满了中性色调的陈设和木料装饰。

    以院落中央的黄色木板小路为主轴。

    左右两端配以黑、白二色的鹅卵石点缀作为过度。

    崔轩祐的鞋底在小路上嗒、嗒、嗒的走过。

    就像在日升日落、光明和阴影之间穿行。

    影子的灰色在黑白二色的分割线间融为一体,尽管在美术创作所涉及到的风格中,大黑与大白的交融过度很难处理出活力。

    但这栋房屋的设计便做到了这一点。

    仿佛一尾阴、阳二色的太极鱼。

    在黑与白的分界线中央,门厅正对面影壁似的挂画架的补光灯下。

    安置着两幅陈列画的展示框。

    崔轩祐夫妻两个,都是很成功的艺术家。

    但展示框里的画作,却并非他或者妻子任何一个人的创作。

    那是一张奥地利分离派创始人古斯塔夫·克里姆特标志性的金粉色的油画作品。

    曹轩暂居的那套克里姆特旧宅里,画家后人所挂满铺陈满墙的克里姆特的作品,全都是仿制品。

    但崔轩祐家里这唯一的一张画作,却是正经的真迹。

    《Philosophia》——这幅被克里姆特冠以拉定语“哲学”之名的作品,创作于1899年的维也纳。

    十九世纪的最后一年,也是克里姆特生涯高峰期的开启元年。

    雷奥妮是克里姆特的疯狂崇拜者,认为他的创作完成彻底的颠覆十九世纪欧洲的审美标准。

    更是和印象派一同,重新定义了美学本身。

    却要比印象派更加大胆,更狂野,也走的更远。

    哪怕这幅《哲学》在克里姆特的作品中算不上是精品,二战后期盟军轰炸时,还被战火有所波及,有过修复的痕迹。

    二十年多前崔小明出生一周年的纪念日,在妻子的强烈坚持下,买下这幅画的时候,艺术市场也还远远没有像今日一般火热疯狂。

    却也花光了家里当时全部能拿出来积蓄。

    耗费总共用了61万欧元,才在一位私人收藏家那里买下了这幅作品。

    纯从投资回报率的角度。

    同样的钱当年没准能搞到莫奈的作品,没准如今赚的更多。

    可这仍然算的上是一笔很划算的投资。

    如今光这幅画的价值已经翻了好几倍,几乎占到了他们家庭总财产的40%。

    这幅画几乎和脚下这套700多平的宽阔的大院子总价相当。

    崔轩祐都偷偷想好了。

    万一哪天他们真离婚了,这幅克里姆特归雷奥妮,这套大院子归他。都不用请什么专业的审计精算师,家庭主要财产就被分割的七七八八。

    左侧的玻璃框下是浓烈的金粉色。

    右侧的画框则是赤裸的红与黑,鲜血般刺目的红,深沉无光的黑。

    《斩鬼》——这幅画粗看,不过是刚刚学画的小孩子的信手涂鸦一般的东西。

    线条,结构皆不出彩。

    甚至可以说是粗糙,不比普通艺术附中美术班的小孩子,要优秀几分。

    可只要稍稍停步。

    你就能发现。

    在平平无奇的表面背后,它拥有一种与众不同的狂乱的魔力。

    在玻璃框面前驻足久了,你会觉得精神都好像要被眼前的红黑两色吸进去一样。

    钟馗捉鬼,天师斩妖。

    这两种都是东夏传统民俗中,最被人们所津津乐道的故事。

    上至宫廷画师的手笔,下至古时候家家户户过年,几文钱买的年画,门神,都有很多是以此为题材创作的。

    但这类故事的画法,往往有一个共通点,都是仙气飘飘,或者酷烈威严的。

    仙法、神通。

    云雾缭绕,道法通玄。

    抖然拔剑,转瞬生死。

    就像老式黑白电影里,西部牛仔在正午的阳光下,决斗的镜头。

    嘭的一声,光华大放。

    再回头。

    道人已经还剑入鞘,飘然远去,而恶蛟,恶鬼,早以倒地伏诛。

    在东方的传统文化中,真正的得道高人,就是这样轻描淡写的,转瞬之间遍已神游千里,斩杀了恶鬼。

    然后笑吟吟的拱手向天庭复命。

    打的乒乓五六、呼呼哈嘿的,那是街头耍把戏卖艺的,说明你没有真本事。

    是真神仙就得有高手范儿,就得飘着走。

    妖鬼和真仙并不在一个力量维度。

    管你魑魅魍魉,神通广大。

    照样翻不出如来佛祖的手心。

    但这幅画框里的作品,提供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叙事角度。

    红袍的道人并不仙骨飘然。

    黑色长角的厉鬼同样也不干瘪阴森。

    没有道法。

    没有云雾。

    两个人都是高大壮硕的汉子,身体缠绕在一起,互相角力。

    受限于青涩的画技,道人和厉鬼的身材比例都不够协调,发力的曲线也远远谈不上流畅。

    如果这是美院招生,考察画技笔法架构的摸底测试,这就是一幅不合格的画作。

    可若是从天马行空的艺术品赏析角度出法。

    画家的整体感觉,已经非常有那个味道了。

    那种把宽大的衣袍撑的像紧身衣般膨胀贲起的肌肉,仿佛是蕴藏着神鬼般可怖的力量。

    两个人互相的角力,互相的搏杀。

    时局牵于一发。

    谁也不知道下一刻,谁会生,谁会死。

    这不是东方画家喜欢的构图角度,而会让人联想到荷马《伊利亚特》里,那场战神阿喀琉斯和特洛伊王子赫克托耳绕特洛伊城三周的史诗战斗。

    又仿佛是古罗马角斗场中,两位势均力敌的勇士,赤裸着涂满光滑橄榄油的肌肉,在众人的欢呼中摔跤角斗。

    甚至画作已经无关生死。

    双方缠绕在一起的躯体,初时让人感受到力量。

    再细看……又似乎又有肉欲纠缠在其中。

    似是撕杀。

    又似是热烈的拥抱。

    这种裸男打架式的绘画美学,带着明显的新艺术浪潮描绘希腊神话时的影子,又比新艺术浪潮的画家们,多了几分深藏的内敛。

    太奇怪了。

    也……

    太神奇了。

    拉里·高古轩曾说,他只会签独树一帜,无可替代,无法复制,能够引领下个时代风潮的画家,而非昂贵的庸人。

    能不能引领下个时代风潮,不好说。

    但这幅画的风格——它一定是真正独树一帜的。

    很难想象。

    在画下这幅作品的时候,他的作者崔小明只有几岁大。

    被崔轩祐命名为《水边的飞天仙女》的崔小明启蒙画作,实际上,只是几团交融的油彩,是他这个父亲取名的时候,多赋予了几分抽象的想象和浪漫的寄托。

    而这张短短一年之后,脱胎于一本儿童民俗插画的《斩鬼》,已经不需要他崔轩祐在名字上做表面文章了。

    任何人都能看出。

    这个孩子已经走上了条有别于前人的辉煌艺术之路。

    他儿子画下这幅画的时候,一定不懂什么是东方美学,什么是希腊传说,什么是内敛的精神,什么又是新艺术浪潮。

    只有婴儿般的混沌,婴儿般的聪慧,婴儿般的无知,婴儿般的无拘无束。

    才能仅仅凭着心中感觉。

    将身边所有生活接触的这一切,在内心的熔炉中凝为一坛。

    它是老天爷,玉皇大帝、缪斯女神,赐给他儿子的礼物,也是凭灵性作画的艺术家的至高奥义——

    无知,又无所不知。

    《斩鬼》,他的儿子崔小明的艺术处女作。

    画于1999年,苏杭。

    距离左边的那副克里姆特的大师真迹,不多不少,刚好一个世纪的时间。

    像是一场跨越了百年的前后问道。

    崔轩祐和雷奥妮两位艺术家的重要人士,选则了这两幅作品,高悬于入户的门厅。

    将斩鬼大大方方和价值几百万欧元的天价名作摆在一起。

    任何人都能一瞬间明白,这蕴含了他们对自己儿子多么大的骄傲,和多么大的期待。

    克里姆特代表了过去。

    她的儿子代表了未来。

    一个是奥地利分离派的艺术元年,一个将是他儿子崔小明的艺术元年。

    一个变革了西方艺术。

    一个……

    将会变革东方艺术。

    【——做为本期《BeyongthePaper》的结尾,我想,或许这首钢琴曲,能一定程度上的传达些,我目睹那幅画时的感受——】

    室内没有开灯。

    只在木制的地板上,摆放着一支老式的青铜镌花烛台。

    长长的蜡烛已经燃烧了大半,在下方积攒出了一小滩半凝固的蜡油,如说的钢琴声从扩音器里跳跃而下。

    曲谱中每有一个琴键的重音,像是纷飞的花瓣一样,叮叮铛铛的落在地板上弹跳。

    蜡烛上细长的火焰就会轻轻跟着声波跃动一下。

    明灭的火光中,映照出一个年轻人有些阴柔的面孔,他有着浓重如黑夜一样的墨色的发际和瞳孔,却有着日耳曼人常见的高额头和下巴中央上的一道美人沟。

    同样是父母来自不同的人种。

    崔小明和酒井胜子给人的外貌感觉,就明显不一样。

    酒井胜子的瞳色,不同于日本大众女孩平庸身材,略宽的盆骨和丰润的身材,让旁人望两眼,无论是亚裔还是拉丁裔,只要是懂行的,都知道她是一个混血女孩。

    但崔小明的感觉……

    是令一种不同风格的混搭。

    他的气质有点像曾经登上东夏春晚,演唱《冬天里的一把火》的著名歌手帅哥费翔,东夏人一看就觉得这是个外国人,外国人一看,就觉得这是个东夏人。

    崔小明身边摆放着一支传统的德国式玻璃杯,但杯中不是已经快要成为德国国粹的黑小麦啤酒,而是一杯纯净的矿泉水。

    水杯里加了冰,杯子的外壁上凝着一层水雾。

    有和杯中冰块一样晶莹的小液滴正从表面一点点的滑落,在跳跃烛光的映照下,反射着闪亮的光斑。

    烛光,冰雾,不算非常英俊但足够引人瞩目的年轻人。

    整个画面的构图,带着一种莫名的禅意。

    崔小明拿起了手边最后一摞用彩色仿象牙的赛璐珞制成的多米诺骨牌。

    这是他从小就很喜欢做的修心游戏。

    练舞厅一样宽阔的画室内,不开灯,只点一盏蜡烛。

    用成百上千张多米诺骨牌拼成复杂的图形。

    崔小明可以就这么一句话不说,慢慢的摆上几个小时的时间。

    多米诺骨牌最有趣的一点,就是它带有时空上的强烈的格律规整。

    如果像是小孩子玩闹那样,从头到尾一条长龙,那么只要稍微控制好骨牌的间隔,任何人都可以很轻易的摆出来。

    可一但想要摆放出复杂的图形。

    那么对心神的负担就会成倍成倍的增加,每一块骨牌将怎样倾斜推倒下一块骨牌,轨迹怎么分叉,怎么交汇,怎么控制重心……

    脑海中像是一场盛大的交响曲的预言,细心编织出骨牌叮当倒塌的旋律。

    不歪一分,不偏一刻。

    在崔小明摆放出第一块骨牌的那一刻,三个小时后,他摆放最后一块骨牌的位置就已经注定了。

    它将是第一块摆放的骨牌,也会是最后一块倒塌的骨牌。

    完美的循环。

    没有比这更需要逻辑和宏观视野的艺术了,将未来骨牌所会发生的一切不和谐变量,在开始时就考虑的无所遗露,并不容易。

    就像将东西方艺术碰撞之间,会产生不和谐的所有元素,在落下第一笔的时候,就考虑的无所遗漏,同样也是非常有挑战的一件事。

    崔小明从小到大,都对此应付的乐此不疲。

    他甚至特别增加了难度。

    只会原地点一盏很微弱的烛光,这意味着他必须尽量用脑袋和灵感完成所有的结构设计,而非眼睛。

    并且,必须在烛火彻底熄灭前,完成这一切。

    同时。

    那些微微透明的彩色骨牌反射着光,像是被拉长的笔触,又仿佛绚丽的彩霞。

    时间、逻辑、构图、静意……这一切都在这个小小的游戏中,结合到了一起。

    崔小明跪坐在地上,手中把玩着最后几张骨牌,却不立刻放下。

    他听到了门外的急促脚步声。

    把一根手指放在嘴边。

    就在崔轩祐急匆匆推门而入的瞬间,崔小明也早有所料般的同时开口。

    “嘘,安静,请静下来,我的父亲。静心平气,方可观得万千世界,佛经里不是这么说的么?你的心太燥了。”

    “深呼吸。”

    崔轩祐张开口,想要赶紧把关于顾为经的事情,告诉儿子。

    可看到像老僧禅定一般,安宁平静的儿子,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把到嘴边的话又给咽了回去。

    他老老实实的深深的吸气。

    崔小明这才重新俯下身,将手中最后几枚红色的骨牌,按照设定好的顺序放好。

    几乎就在他放下骨牌的一瞬间。

    扬声器里《花之园舞曲》的最后一个音符演奏结束。

    旁边烛台上的蜡烛,也都只剩下了不足小拇指指尖那样的长度,闪闪烁烁间,似乎随时都有可能熄灭。

    啪!

    身材有点走形的德国女人打开了补光灯的开光,明亮的光线照亮了整间画室。

    崔轩祐的妻子雷奥妮。

    在他进门之前,对方已经等在哪里了。

    崔小明依然跪坐在哪里,他不看身前庞大的近乎宏伟的骨牌阵列,而是转头看向父亲。

    他的声音依然不急不缓。

    “大体的状况和伱们准备做的事情,妈妈刚刚已简略的告诉过我了,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么?父亲。”

    “哦,画稿在这里,清晰度一般,将就的看一看。然后还有,我想起来了点重要的事,咱们家里私下来说,可能是曹轩的……”

    崔轩祐进门前,已经拿来了平板电脑和储存卡读卡器。

    崔小明接过了平板电脑。

    一张一张的把父亲拍下来的照片看了过去。

    崔轩祐说完了事情完整的经过,见儿子盯着屏幕上的画稿,久久的不开口。

    于是好奇的问道。

    “你觉得怎么样?”

    “郎世宁。”崔小明依然没有抬头。

    “对,就是郎世宁没错。但我觉得比不上你,这可是次大机会,我们得抓住,他惹了不该惹的人,有那位站在我们身后,我可不看好这个顾为经。我们得把他整下去。”

    崔小明这次抬了头。

    看了看父亲,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平板,沉默了几秒钟,用汉语说出了他的评价。

    “算老几啊。”

    崔轩祐笑了。

    自家儿子很多时候沉稳的像是个老头子,看来,心中还是有傲气的嘛!

    有傲气好啊。

    小明有足够的实力来支撑起他的傲气,真正顶尖的大画家,哪个没有傲气呢!

    “对,咱家小明二十多年的苦功,岂是这种人投机取巧,走走捷径就能敢的上的?心比天高的小赤佬罢了,我儿子——”

    “爸爸,你理解错了我的意思。”

    崔小明摇了摇头,脸色更奇怪了。

    “说来也巧,你进门之前,我正在听《油画》这一期刚刚上线的官方播客节目。很有趣,你和我妈妈也应该听听。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播客里,曹老口中的年轻人,应该和你嘴里口中的顾为经是同一个人。”

    “呃……什么意思?”

    崔轩祐没懂。

    崔小明摇了摇头,轻笑了一下,望着自己的父亲。

    “我的意思是,曹轩很欣赏他,酒井一成很喜欢他,连那位安娜·伊莲娜小姐都对他赞赏有佳。这些人都觉得他未来可成大气,你告诉我你不看好他,父亲,你算老几啊?”

第四百九十章 对手

    崔轩祐一时间都听蒙了。

    啥?

    倒是旁边的雷奥妮,见状,对丈夫发出了一声毫不掩饰的短促有力冷笑。

    “可是,小明,那个,这可是唐……”

    崔轩祐被怼得张口结舌,嘴皮子磕磕巴巴,试图把这件事的利害关系解释的更加清晰一点。

    “不,这不关我们的事。父亲,我懂你想说什么,你的意思表示的很明白了,但曹轩的门人弟子们爱怎么斗,怎么斗,斗的你死我活。谁胜谁负,我们都不要去掺合。”

    “干啥上来,就往不死不休的地步玩。何必呢。”

    崔小明打断父亲时的语气和母亲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古井无波。

    声色却比雷奥妮的冷漠听上去多了几分理性的感觉。

    “淹死的都是会游泳的,你明明自己都知道,这里面的水很深。为什么发现这里面有利可途,就要闷头上赶着往里冲呢。凭一条觉得若有若无可能能攀上的结缘人脉?还是凭河对面的果子太艳,太诱人?让你像是被毒蛇的巧言所引诱,迷昏了心智?”

    崔轩祐被儿子训的一愣一愣的。

    都不知道该怎样的开口了。

    他当然知道,这里面的风险很大。

    顾为经身后所凝聚的资源不可小觑。

    如果有的选。

    崔轩祐tmd脑子抽了,才会想要在这种大画家的女婿,曹轩青眼有加的年轻人身上做文章。

    要是他不来挡儿子的路。

    崔轩祐不说趴下给对方当马骑。

    可就算心中再厌恶对方,也顶多顶多敬而远之,绕着点走路。

    面子值几个钱。

    到他这个年纪了,尤其是眼瞅着儿子那么有出息。

    他太明白多交朋友,少竖仇人的重要性了。

    可现在——曹老的师门斗争,未来艺术资源的切割,以及两個像是影子一般的同代年轻画家的互相竞争……这里面的利益干系牵扯的实在太多。

    又实在太大。

    不是他鬼迷心窍。

    而是他思前想后,觉得无路可退。

    不来抢咱儿子的路,您就是爷。

    可既然大家走的都是同一条羊肠小路,就比谁跑的快,谁先到终点。

    那不好意思了。

    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您再是爷,敢挡在我们家儿子未来前途的必经之路上,我也只能想想折,偷准时机飞踹一脚。

    把你从山崖边整下去。

    最好给你的职业生命弄的死得透透的,永世不得翻身。

    他晚上睡觉时,才能睡的安稳踏实。

    艺术之道,得要争。

    要大争。

    狠狠的争。

    从古之今,真正的黄金王冠,都是要靠拼命抢的。

    这就和中世纪大主教的新完工的奢华教堂画穹顶画的活计一样。

    佛罗伦塞城里全都是画宗教画的艺术家,恨不得几十上百个。

    可主笔的机会,就那么一个。

    考虑到那些重要的顶级宗教建筑的规模,以及当时的工程施工效率,一栋大教堂轻易就要修几代人的时间。

    所以是几十年,一百年,乃至几百年,才会有那么一个机会。

    你得到了,伱就是米卡朗基罗,你就是拉菲尔,你就是乔托、马塞乔。

    你就是和教堂里的白净的大理石拱门,和雕花的雪花石膏,和几十英尺高的青铜装潢,一同屹立千年不倒的美术大师。

    你没得到。

    很有可能,你就因此淹没在了滚滚红尘之中,艺术生命和个人生命一同朽烂,几十年后,就再也没有人会记得你了。

    崔轩祐很委屈。

    他觉得儿子根本没有理解自己的一番苦心。

    难道他就天生想当坏人?

    既然注定是要做那“宿命之争”的同路人,对方来头越大,看好对方的人越多,岂不是越麻烦。

    时机转瞬即逝。

    捶人得趁早,否则就养虎为患了。

    不趁现在,这个顾为经还没有正式出道,趁着他们家资源上还有先手优势的时候,摸上去对着他的后腰拿着匕首一阵乱戳。

    全力以赴的乱拳捶死。

    难道非得等人家功成名就,身价百万的时候,神功大成了,再去动手?

    那不纯傻逼么。

    那时候,和凭他们夫妻两个,可真就未必戳的动了。

    “小明。”

    崔轩祐的嘴唇嗫嚅了一下,“可……你们不做敌人,难道能做朋友么?”

    崔小明并不答话。

    他只是身体重心后移,右脚盘于左腿之上,左脚盘于右腿之上,柔软的像是没有骨骼,呈佛教或者瑜伽里“结珈趺座”金刚禅定的姿势。

    他用食指和拇指夹出了水杯里的半化不化的细小冰块,轻轻将其拿起,冰晶快速被体温融化。

    “朋友?”

    他揣摩着这个词,盯着手里化为一滩水迹的冰块。

    男人唇角修剪的很精致的髭须处显露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容。

    “不,我们估计是不会成为朋友的,但我们也不是敌人……我们是对手。”

    崔小明手指轻抬,将融化的冰水抛洒向老爸的额头。

    他明明还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大孩子。

    这个动作,却有着得道高僧般的禅意。

    仿佛是观音大士抛洒扬柳汁,点化众生。

    “父亲,你还记得,我小的时候,春节我们在苏州公园里看过的耍猴戏么?”

    “呃?你说啥?”

    这话题跳跃的太快。

    崔轩祐明显没那灵光跟的上自家儿子的思维节奏,一脸迷茫的摸着自己大光头上的冰水。

    酷似不开窍被耍的团团转的大马猴。

    “耍猴的手艺人会拿些瓜果零嘴训练捉到的猕猴,又是立正、跳舞、拉车、爬竿、翻跟头、舞枪弄棒、跳火圈、走平衡木……整个一套流程下来,猴子忙的大汗淋漓,甚至被火圈燎了毛。或许它最终能得到主人给的奖励,但那只不过是些三瓜俩枣罢了。”

    “真正最大的收益打赏,已经被旁边笑眯眯的手艺人拿走了。”

    崔小明笑笑。

    “父亲,你太焦躁了。突然冒出来的竞争对手,这事儿让你完全乱了阵脚,就像看见几粒核桃就急于跳进去钻火圈的猴子。我想,或许些许凉水能让你的脑袋清醒一点。”

    “等您真正让心平静下来,仔细审视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你就会发现,偷偷用见不得光的狠手害顾为经……这事儿吧,就和钻火圈的猴子一样。”

    年轻人的语气有些揶揄。

    也有些嘲讽。

    “我们冒最大的风险,能收获的——却只有三瓜俩枣般的收益。”

    “唐宁,呵,想把我当棋子,她也配。”

    崔小明冷笑。

    “她确实很厉害,听说自己还想要搞画廊什么的。可我又不缺画廊签,不是每一条船都适合上的。”

    “我们和顾为经之间的竞争,争的不过是一些细分领域的艺术市场的关注度,她想要可是整个画宗的继承权,乃至也许代表了将来东方艺术家富豪榜排名第一的位置。”

    “和她贪的东西相比,我们这可怜巴巴的一点份额,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想吃最大的果子,坐稳曹老的传人的位置。那就她自然应该自己亲自去整顾为经好了。老爸,你好好想想,让自己平静下来。这里面逻辑一点也不复杂——唐宁要的比我们想要的更多,成功了得到的利益更大,那她自然比我们更着急。凭什么脏活我们来干?”

    年轻人指尖轻弹手边的啤酒杯。

    杯子发出“叮!”的一声脆响,仿佛寺庙里的遥远钟音。

    “如莲华不着水,如日月不住空。这滩泥浆,我们这些小人物,还是不沾为妙。”

    “就像耍猴,这种艺术大宗师的师门内斗,是多么精彩的戏码啊?咱们围在旁边,安心鼓掌加油,嗑着瓜子,看看热闹,顶多再打赏几个铜板就好了。亲自凑过去,当成被耍的猴子,大可不必,大可不必。”

    “让亲爱的唐宁大师,自己慢慢玩去吧。咱们才是看耍猴的,她要能把这位顾为经小朋友整下去,我们什么都不干,安心喝茶,嗑瓜子,照样可以坐待其成。”

    “可是,万一她要是没干成呢?”

    崔轩祐忍不住问道。

    崔小明保持着金刚坐的姿势。

    闻言扭头。

    他微微歪了一下脑袋,用“我在看傻瓜”的眼神,看着自己的父亲。

    忍不住吐槽道。

    “人家唐宁都惹不起的人,你想跑过去下黑手,老爸,还是开始时的那句话,照照镜子,你算老几啊?除了惹出一地鸡毛,还能有任何别的结果么?背景这么硬,手腕这么牛逼轰轰的人。咱不转头就跑,都算好的了。”

    “哦。”

    崔轩祐想了想,竟然发现,自己找不到任何反驳的理由,于是老老实实的乖巧的哦了一声。

    好有道理。

    儿子说得对啊!

    虽说当爹的在亲儿子面前,被教训的跟孙子似的,似乎非常丢面子。

    但这事,一回生二回熟。

    面子被丢在地上,踩来踩去的久了,也就不觉得尴尬了。

    自从自家小明成年以后,类似的情况就在家里发生的愈发频繁。

    崔大艺术家都习惯了。

    面子算什么!

    能被自家这么牛气的儿子教育,那是他教导有方,是他这个当爹的福分。

    没出息的虎父犬子,才在老爸面前唯唯诺诺呢。

    他们家是“犬父虎子”,走的就是一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路数。

    这便是家门真正兴旺的样子。

    嘿!

    外人谁在那里阴阳怪气,那是他们家里晚辈不成气,在那里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罢了。

    能被儿子教训,他骄傲,他自豪。

    崔轩祐挠了挠头,那几滴洒在他脑门上的冰水,凉丝丝的,宛如一直透到心里去,浇灭了从接到手机上的消息的时刻,便在心中熊熊燃烧的烦躁感。

    没错。

    这事儿吧,天踏下来有个高的顶着呢。

    理应是唐宁顶在他的前面,而非他顶在唐宁前面。

    想明白此节。

    崔轩祐立刻就不太慌了。

    “是啊,让他们互相掐去吧……一个十八岁的小朋友对唐宁,呵,谁输谁赢,这不明摆着么。大卫对战歌利亚,我们在这里慌什么,太傻了。唉,我本来还觉得,能靠这件事情,和东夏画宗未来的接班人,交个朋友,存分香火情么。”

    “我同意大卫对战歌利亚的那部分。”

    崔小明摇摇了头,“可我不觉得,唐宁一定能赢的很轻松,是个无名小卒又怎么样?你凭什么轻视他。”

    “还是那句话,画国画顶流的曹轩,画油画的顶流酒井一成,艺术评论届如今最风光的人物伊莲娜小姐,这三个人都看好他,就算你觉得他画的是一坨狗屎,这也是因为你没那悟性闻出狗屎里的禅机来。”

    “更何况,人家画的根本就不是狗屎,这画……”

    崔小明看着平板上的照片,沉默了几秒钟。

    无声的摇了摇头。

    “明,你比他画的更好,也会比他更成功。”一直在旁边没有出声的雷奥妮,此刻突然开口。

    女人声音坚定,没有一丝游移。

    “感谢老妈,感谢您的信心和你从小到大所奉行的鼓励教育。”崔小明挑了挑眉头,“遗憾的是,我对我自己没有您这样的信心。”

    “不说别的,就说这进步速度,如果真的是两个月时间,从无到有,熟悉一种新画法,就进步到了如此地步的话。”

    “我很清楚,我也没这个本事。”

    “既然如此,你凭什么那么笃定的相信,这场较量,胜的一定是唐宁,输的一定是这个顾为经呢?”

    “只是因为唐宁如今的名字更大,已经是全世界最成功的女画家之一,而这位顾为经,还默默无闻么?我非常喜欢刚刚那个关于大卫与歌利亚的比喻。可……请不要忘了,《圣经》故事里,这场凡人和巨人之间的不平等战争,最后活着走下战场的,可并非是巨人歌利亚啊。”

    “之所以我不同意妈妈刚刚所说的私下里去联系记者,除了因为不想被当猴耍以外,是因为我觉得搞小聪明,无论是你们,亦或者唐宁本人,在这种人身上是没有用的。艺术家一生就两条通向成功的登天之路,要不然有人脉,要不然有本事。”

    “而他要人脉有人脉,要本事有本事。”

第八百九十一章 参赛

    “这种人你可以小小抽冷子绊他一跤,却不能指望他永远跌在那里起不来。我们可以搅黄一次新加坡双年展,却不能搅黄他每一次的展览。”

    “他是大概率注定能走到高处的。参加不了新加坡双年展,还有纽约双年展、伦敦双年展、悉尼双年展、洛杉矶双年展……你们难道准备他参加一次画展,就找人写一次举报信么?一二再,再二三,这种假消息多玩两次,就没杀伤力了。顾为经这样的人,天时、地利、人和都占全了。他要成不了气候,我都觉得这世道,太黑了。”

    崔小明耸耸肩。

    “而见不得光的手段,终究只能用上不得台面的人身上。你可以阴谋算尽,可真正的大师,自会用画笔,真刀真枪的荡平一切的质疑。”

    雷奥妮叹了口气。

    “依旧是可惜了,他要是再晚十年出来,小明早就已经成名,你们不是同代画家。在很长时间内,都未必需要真刀真枪的竞争市场。卡拉瓦桥与巴格利奥式的交锋的结果,从来都是两败俱伤。”

    她咬了咬牙,还是觉得不甘心。

    有身份的画家都精着呢。

    或者宁愿是以组委会协调“借展”的身分打个擦边球,都不参与到主展台的评奖竞选之中。

    却根本无法阻止。

    崔轩祐看着儿子,出神的听着。

    连想用画笔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表示不是他的艺术水平有问题。

    更是为了到底谁才能坐上巴洛克主义绘画开创者的第一把交椅,干了小半辈子。

    如今国际游客走进意大利国立古代艺术美术馆,在主展厅宏伟的粉漆门廊里,左侧悬挂着卡拉瓦乔的《AmorVincitOmni》,右侧则悬挂着巴格利奥的《SacredLoveandProfaneLove》。

    都不会去参加。

    不同圈子的不会跟你一起玩。

    想法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二三十岁就已经是罗马头面掌权家族的座上宾,能和红衣主教共用哈德良宫里的同一个房间。

    能和卡拉瓦乔比邻而居,面对面的用游人的目光比较高低。

    如果没有和高更的愤怒争吵决裂,也许梵高就不会扣下那发射向自己的子弹,痛苦的挣扎了两天后才最终死去。

    而卡拉瓦乔和巴格利奥,两个绘画风格高度相近,都最爱使用“明暗对比法”的艺术家。

    大概巴格利奥终于会觉得如意了吧。

    这样的无力感,让雷奥妮的感觉实在是太糟糕了。

    甚至连崔小明,他这些年都没有下定决心,参加过任何一个大型双年展。

    而艺术社会在残酷之余,还多了些俗世智慧的狡诈和油滑。

    要不然就别轻易参赛。

    他终于懂了崔小明到底在想什么。

    但卡拉瓦乔艺术道路走的极顺,是那种才华横溢的风流公子的类型。

    等巴格利奥绘画风格成熟的时候,卡拉瓦乔已经是整個罗马最著名的几位的大师了。

    雷奥妮这里还只是在琢磨着给八卦小报,放假消息。

    就差在脸上写着“求求伱了,也画幅画来骂我吧!让我们比比谁画的更好吧”。

    崔小明的盯着眼前的屏幕。

    面对这事,卡拉瓦乔处理得很微妙。

    更多的组合,则会让后世学者们读起那段历史的时候,发出了既生瑜,何生亮的感慨。

    卡拉瓦乔画什么,巴格利奥就画什么。

    那参展的主力就不是顾为经,酒井胜子这个量级的小画家了。

    大师的生命的轨迹彼此交缠,风格相似。

    从社会舆论上来说,巴格利奥占下风,成就也几乎没有被太多后世人记住。

    足球场上曾经灵动的绿荫精灵罗纳尔多,也有身材走形,发福到200斤踢不动球的那一天。

    那张被照相机匆忙拍下的《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映照在他的瞳孔上,色彩是那么的瑰丽。

    他还可以以组委会对“概念艺术”有偏见,不给他颁奖是威尼斯的损失,来在媒体放放狠话,找找场子。

    “不公平,画法那么多,为什么非要来抢你的东西呢。”

    体育竞技是最残酷的。

    也就是当年授予的最佳参展艺术家和艺术终身成就两项奖项的获奖者,都和赫斯特走不同艺术方向的。

    “我们当然不能给他参展添麻烦,谁不让这个顾为经参展,谁就是我们的敌人。”

    但卡拉瓦乔当时也不太好受,结结实实的因为“抄袭诽谤案”蹲了两周的号子。

    自家儿子可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呢。

    而是从卡拉瓦乔成名的那一刻,对方就已经不会给他赢的机会了。

    和超级牛人错生在一个时代,是很残酷的。

    为而两位画家驻足。

    卡拉瓦乔和巴格利奥年纪差的不算大,能算是同代画家。

    “我们就像是同一个象限里,两条增长斜率不同的函数曲线。他的增速比我快,但我的起步比他早。或许再过三五年,我们的技法就会相交,他就能把我耍在身后。但偏偏是现在,让我看到了这张作品。”

    请到酒井一成,唐宁,草间弥生这个量级的顶流画家的作品。

    都很容易。

    如果没有毕加索,贾科梅蒂也许能成为战后抽象艺术最重要的艺术家。

    直到卡拉瓦乔去世,他都没有得到过任何一个,能和对方真正在同一个平台上较量的机会。

    很难说谁是真正的获利者。

    否则。

    如果狮城方面,办的不是增加行业新血液,以艺术竞赛为主的新加坡双年展。

    体育竞技也是最公平的,比赛那么多,只要你够强,那一切都可用最朴实无华的成绩说话。

    雷奥妮吃惊,还有点不服气。

    要不然有信心能赢。

    他骂巴格利奥骂起来从不嘴软,各种约画的邀请……不好意思,人家从来理都不理。

    人家几百年的两位大师,就因为绘画风格相似这种事,已经撸袖子干上法庭掐架去了。

    像赫斯特同学这种筹备了很多年,钱烧了一堆,媒体广告打的震天响,身为当时的“身价世界第一”的大艺术家,高调参加威尼斯双年展。

    互相谩骂,互相讥讽,各自的追随者之间唇枪舌战,觉得对方是抄袭的小偷。

    女人眼睁睁的看着,未来本属于崔小明的市场份额,将会在未来被突然冒出来的外人切割一大块下去。

    老实说。

    甚至非最顶级的大展。

    但双年展……只要有输赢比较在里面,大画家们往往一个个就会谨慎谨慎再谨慎。

    巴格利奥那里敲锣打鼓,嚷嚷了一辈子,官司打的飞起热闹,可他真的想要打官司,把卡拉瓦乔抓进去么?

    不,

    是除了打官司,他什么都做不了。

    “这是挑战,也是机遇……妈妈,我想,历史之所以没有像记住卡拉瓦乔一样记住巴格利奥,有大半的原因,是因为他等待了一生,都没有等待到能真正和卡拉瓦乔真刀真枪对话的机会。卡拉瓦乔宁愿和他打官司,也不愿意给那么一丝丝,让巴格利奥翻身骑在他身上的可能。”

    无名小子把旧时代的统治者摔在地上按挺了,就也能一夜之间,便登基成为新王。

    今年新加坡双年展的关注度已经很高了。

    雷奥妮挑了一下眉头。

    卡拉瓦乔画《神圣之爱》,巴格利奥就画《神圣之爱与粗鄙之爱》。

    “你的意思?”

    为了纪念这段往事。

    多多少少有几分是为了防着阴沟里翻船,被别人踩着上位的可能性的。

    因此。

    “现在,这样的机会就摆在我们的面前啊。妈妈,你觉得不幸,而我则觉得,自己是多么的幸运。”

    实际情况通常则是——不好意思,人家根本不和你玩。

    他们有的人之间有珍贵诚挚的友谊存在。

    “我只需要在彼此的出道战上,正大光明的,赢他一次就好了。爸爸,你说的有一点没错,欺负这种天才,就得趁早。他未来或许有能力赢我无数次,但我不会再给他翻盘证明自己的机会,这将是我们两个首次出道,参加同一个艺术双年展,是这辈子里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他的资源比我好。年纪比我轻,人脉比我广,技法进步速度比我快,将来艺术成就不如我……才让人奇怪吧?”

    媒体都替他尴尬。

    话语中丝毫不见预见和自己抢蛋糕的同类的怨愤,反而有一丝由衷的欣然,从他的眼神中显露了出来。

    瓷器不去跟没名堂的石头碰。

    甚至不惜给雇主画画时,把油画作品里魔鬼绘上了卡拉瓦乔的五官相貌。

    够挑衅了吧。

    只有没有打出身价的小画家们,才盼望着靠着在双年展里杀出一条尸山血海的血路来。

    不过,这已经是他死后四百年的事情了。

    你什么身份,我什么身份。

    “否则,从此以后,我怎么做卡纳瓦乔,他怎么做巴格利奥呢。”

    “一次,只要赢一次就够了。”

    “不,妈妈,我和你看待这件事的观点完全不同。既然他能站到极高处,在聚光灯下功成名就很有可能是注定的事情,你再恨的咬牙切齿,也不改变结果。不妨看看,我们能从这件事上获得什么。”

    真正的成名以久的大画家,举办个展,参加艺博会啥的……都很热情,只要有场合,有机会,有资源,刷刷曝光,多多益善。

    “你……你要参加这次新加坡双年展么,可你不是已经下定决心,参加明年本土的柏林双年展了么,我们都已经为你联系了策展人,搞到了特邀画家的名额……现在距离狮城双年展的开幕,已经不到一百天的时间了。”

    小画家单纯的幻想着,在某某画展上……把成名以久的大师干下去,从此聚世瞩目,一步登天。

    赢了你是应该的,输了老子就直接血亏,直接成了他人登天的跳板。

    乔尔乔内与提香,毕加索与贾科梅蒂,梵高与高更,还有女人口中的卡拉瓦乔与巴格利奥……

    他不是输了。

    “如果上帝希望我成为能踩踏在巨人肩膀上的人。那么为什么要担心脚下的巨人会是多么的高大呢?我只担心,他不够高。他越是高大魁梧,我就站的越高,他高出天外,那么,我也将高出天外。”

    而是改办以卖画宣传为主的新加坡艺博会。

    谁都以为获奖是手拿把抓。

    东京奥运会上跑个9秒8就能直接夺冠了,而这成绩放在百米五虎巅峰对决的年代,连领奖台都上不去。

    崔小明无声的笑笑,眼神深邃而锐利。

    巴格利奥绞尽脑汁的尝试了所有能做到的办法,向卡拉瓦乔“叫嚣”着下达战书。

    身价不受影响是不可能的。

    “你只看了他的一张画,竟然对他评价这么高?”

    “不,我改主意了,在看到这幅画的那一刻,柏林双年展就已经不值一提了。十个柏林双年展,也比不上这个的重要性。我的一生大概都不会再拥有,能打败可能是将来五十年里画坛最重要的代表性画家,打败下一个曹轩的机会了。我觉得,他的本来成就应该比我大的多。”

    为此。

    崔小明的嘴角微微勾起,“以我的能力,我的资源。我原本对自己的期望,只是能成为独竖一帜的风格画家。而现在,这个顾为经出现了……老天,好事,简直太棒了。我不怕他未来很强,越强越好,来头越大越好,能走的越高越好。”

    不产生直接竞争关系。

    他凝望着手中的作品。

    比赛成绩就是一切,每一位冠军都会老去。

    够过分了吧。

    中年光头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

    甚至同样的媒体热度。

    大师们人生悲喜爱恨,像是两团捆绑在一起麻线团一样,绕得乱七八糟。

    下一个曹轩。

    她知道崔小明对顾为经的评价不低,没想到竟然这么高。

    结果金狮奖被别人抱走了,毛都没有给他留一个。

    崔小明抬抬头,带着一种复杂的眼神抚摸着手中的画作。

    真就变成给他人织嫁衣的绿帽老哥了。

    每年都会有成百上千的游人,从无声诉说着这对恩怨宿敌故事的作品前走。

    美术历史上诞生了一对又一对的艺术双子星般的人物。

    “巴格利奥越厉害,岂不是说明了那个出道就用相同的风格击败他的卡纳瓦乔更加杰出么?从此以后,只要他有参加的画展,我就自动避开。”

    崔小明伸出一根手指,“比分永远的定格在1:0。赢他一次,我就在这事上,吃他五十年。吸一辈子血。占一辈子的便宜。”

第四百九十二章 必胜的命运

    崔轩祐听的心潮起伏。

    男人想象着,从崔小明的嘴里所勾勒出的未来。

    为此激动的手脚发颤,不能自己。

    是啊——对方是曹轩选中的人怎么样,是酒井一成的女婿怎么样,未来注定前途无量又怎么样。

    他的成就越有含金量。

    自己的儿子也就越有含金量。

    人一辈子只需要在最关键的那个场合,牛逼一次就行了。

    刘邦输了一辈子,只牛逼了一次,就做了天下的王。

    垓下的土丘,就是老天为他成就一生功业的极致,所选定的舞台。

    而他的儿子,也可以做顾为经笼罩在职业道路头顶的那片阴影,仅需要在下半年的画展彼此的出道之战上,把对方按在地上,就足够了。

    新加坡双年展,便是儿子和对手之间上演楚汉之争的舞台。

    不同的是。

    这将是两个人之间的第一战,也是最后一战。

    初战便是决战。

    崔轩祐真的觉得自己老了。

    接到这张照片。

    他不过是希望着,能替自家儿子在职业道路上,把一个未来可能分润他市场资源的竞争大敌踹下山崖。

    而自家儿子,则已经开始雄心勃勃的考虑,踩在对方的肩头一步升到天上去了。

    格局输了个彻底。

    是的,这是天赐良缘。

    不是老天送来的对手,而是老天送来的青云直上的台阶。

    他们所需要做的——赢下这场比赛,彻底踏稳这级阶梯。

    然后等待着脚下的阶梯自动升高。

    轻松的就像是坐电梯。

    “你会赢的,儿子。参加新加坡双年有一点好处,比起柏林双年展,它和你的绘画气质更搭,天生来得相得益彰。”

    “至少在这一点上,这個顾为经显得很聪明。”

    雷奥妮双手交握。

    “你甚至不必获得什么最重要的金奖,只需要发挥出自己的风格和优势,把顾为经从今年的最佳新人奖,或者最佳创意奖上挤下来就行了。”

    “就算只有一百天的准备时间又怎么样?哪怕什么都不准备,直接从你的画室挑两幅画,依旧足以胜任。”

    女人的语气自信满满。

    距离画展开幕,剩下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了。

    从坏的角度想,他们没有充足的准备时间。

    从好的方面来说,同样意味着对方那里绘画稿件都已经定型了。

    短短两个月的时间里,她不相信顾为经还会有任何一个脱胎换骨的改变。

    他们手里拿着的,就几乎等同于最后参加新加坡双年展的定稿……

    那么。

    从最开始,这就是一场单向透明的不公平较量。

    上来就赢了一半。

    如今的画展,讲究的就是一个百家荟萃,各个画法雨露均沾,都要照顾的到。

    如果不是类似“印象派主题双年展”这些细分领域的单项画展的话。

    面对狼多肉少的局面。

    碰上相似的主题,类似的风格。

    组委会往往只会给最好的那个评奖,几乎很难出现两张高度同质化的作品,都获奖的可能。

    所以同行撞画才是真正的冤家路窄。

    崔小明能不能在今年的新加坡双年展上获金奖、银奖。

    雷奥妮没有十足十的把握。

    可是要挤掉原本可能属于顾为经的那个“获奖名额”——这事儿,她可太有把握了。

    他完全不需要画赢所有人,只需要画的比这张《阳光下的好运孤儿园》更好,就足以一锤定音了。

    对于画家来说提前得到了对手的参赛作品,就仿佛登上考场前,已经知道了对方要写什么答案。

    照抄答案肯定不行。

    无脑1:1,抄幅一样的内容,那不是耍小聪明,那是纯纯的大傻逼。

    这种画展都是要提交详细的创作背景材料的。

    但抄画从来都是抄灵感。

    最牛逼的抄画,是和对方画面具体内容上处处不同,却能用相似的神意和内核碾压你。

    这是毕加索一生最传奇的“借鉴”方式,也是他的名言——“优秀的画家模仿,伟大的画家偷窃”的精髓。

    就算没有毕加索的本事。

    他们能以对方的作品为基础,在自身所提交的“答案”上做出针对性的文章和改进的地方。

    也非常的多。

    以雷奥妮的眼光,和与丈夫合力从儿时便教导崔小明所累积的经验。

    这幅画转拍的照片清晰度不算太高。

    但大致上的门道,她也能看了个七七八八。

    这幅画是顾为经摸索到了新体画门道开始后,林涛教授一次分享到了师门群里,给曹老看的阶段性汇报展示成果。

    那时。

    顾为经的油画、国画、素描三项技法还没有全部突破到职业二阶。

    雷奥妮觉得,这幅画最大的亮点在构图灵感。

    以及用国画为体,油画为肉的创意风格。

    技法肯定,也是少见的优秀和成熟。

    但是——这个优秀是对于18岁的年纪来说的,不是对于新加坡双年展来说的。

    放眼整个参展画家的群体。

    这技法水平未必就有多么出彩了。

    至少还比不上她家儿子崔小明二十年多年练习的绘画功底。

    灵感可以轻易的借鉴,技法自家儿子更占优。

    唯一短期内学不来的,就是顾为经以郎世宁为主体的绘画路线。

    双方都是东西合璧,都是融合国画和油画的绘画元素。

    目标相同,

    选择入手的道路则不同。

    顾为经的绘画风格在于国画、油画一骨一肉。

    两种元素都保持原本的特色,彼此以一定的层次分割,上下相互交叠。

    类似做意大利千层面。

    而崔小明的绘画风更加近似于吴冠中。

    他走的是完全打破传统东、西方画法定式,像把玉米面和荞麦面和小麦面混合,直接硬揉成杂粮高筋面饺子皮一样。

    不以绘画地域为单位局限自己。

    不区分油画、国画画法。

    而是改以点、线与面,以及黑、白、灰和红、黄、绿等最基础的绘画元素为单位,全部尝试将它们无所拘束的在混为独属于自己的“融合画”画风。

    两种画法内核上有共通的所在。

    能彼此借鉴,又不完全一样。

    就算是以崔小明的能力,短时间内,想改走顾为经的融合路线,也不是那么轻松就能办到的。

    可话又说出来。

    凭什么要改啊?

    强行往对方靠,那才是东施效颦。

    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唯一无法模仿的绘画风格,反而才是雷奥妮有信心,这场较量崔小明必胜的杀手锏。

    论风格的成熟度,色彩的表现力。

    论不同绘画元素在一张画纸上共处调和时,针对那种来自不同地域文化碰撞,所形成的无法避免的割裂感的消融处理。

    郎世宁画了一辈子研究出来的新体画路线,要比崔小明自己目前的风格,做的更好,走的更远,表现力更强。

    然而。

    在组委会眼中,决定一幅作品是否能够获奖,最关键的元素是画作是否成熟,表现力是否出彩么?

    不。

    不是的。

    画的“好”,画的“漂亮”当然非常非常的重要。

    却不是最重要的。

    任何一个画展。

    只要是正经的组委会,那么在考量评价、评价作品时。

    有一个标准定然天生是最高的优先级。

    它高于看着漂亮,高于画法是否成熟,甚至也高于画家的技法本身——那就是原创性。

    原创性是任何艺术设计相关行业的天。

    一个艺术家一生中所能成就的最牛逼的伟业就是开宗立派,建立自己的艺术风格流派。

    对美术史发展的角度来说。

    第一个毕加索千金不换,第二个毕加索一文不值。

    而参加普通的画展,画面本身内容具有原创性是必须的。

    行业内,固然抄画抄的飞起。

    大家都说,天下艺术一大抄,看你会抄不会抄。

    但前提条件是你抄袭别赤裸裸的临摹着画。

    就算临摹着画,至少也别被人家找到证据抓住。

    借鉴一点画面元素无所谓。

    真要画展上出现了画面内容复制粘贴般的两张画。

    那就是你死我活的下场。

    伱证明不了自己是原创的那个,就会留下巨大的不光彩污点。

    参展时提交的创作日程和作品说明材料就是干这事用的。

    而画面内容是否具有原创性的基础门槛之上——绘画风格是否具有原创性,这个要求就实在太高了。

    画展方面不可能要求每一个参展画家,都是开创美术先河的超级大宗师,都是毕加索、莫奈、修拉。

    纵然是最顶级的威尼斯双年展。

    组委会会希望参展作品在风格上有让人瞩目的闪光点,却也不可能会奢望艺术家全都自己开创一种艺术风格出来。

    那就没几个人能参展了。

    顾为经这个年纪,参加画展,根本都不会考虑技法原创性相关的内容。

    哪怕是严苛曹轩。

    看到这幅《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的时候,老太爷笑骂的一句“偷奸耍滑,没有心意”批评,也只是一句不当真的玩笑话。

    曹老嘴边说说就算了事,内心里还是更多的赞扬顾为经“研究郎世宁,研究出了门道来了,不容易”。

    可就是这个不能当真的玩笑,没有人会苛责的小小“缺陷”,正常参加一千次画展,也不会有评委真觉得有什么问题的所在。

    偏偏一旦撞上崔小明。

    就会变成阿咯硫斯之踵的致命缺陷,甚至完全无法补救。

    当然,崔小明如今也离真正意义上的开宗立派差了十万八千里,可是至少已经尝试着迈出了自己的脚步。

    有没有这一两下向前迈步的苗头,他就是本质的区别。

    别说自家儿子的画技功底更扎实。

    退一万步。

    就算技法方面崔小明占劣势,那又怎么样。

    崔小明的融合风格再不成熟,那也是崔小明自己的东西。

    顾为经的画面风格再规整,再精细,那也是人家朗世宁的东西。

    郎世宁第二碰上崔小明第一。

    一个技法上有个人的想法。

    一个没有。

    除非画面的表现力能拉开非常大肉眼可见的段位差距,不然的话,组委会基于对创新血液的发扬,评价两幅画高低的时候。

    理所应当天经地义的就该投下偏向崔小明的一票。

    高仿品遇上原创品,就得老老实实的让位。

    否则。

    雷奥妮一定会掀翻桌子,大骂特骂,在媒体面前撒泼打滚的指控,这其中有黑幕存在。

    既使以女人的淡漠性格,想到这里,她都有点想笑了。

    这条泄画消息真的帮了大忙了。

    明明对方的作品内容是原创的,而自家儿子却可以以此为参考,做出针对性的回应,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偏偏根本不可能被抓到抄袭的尾巴。

    而在作品风格上,对方却反而会因为“原创性”成为压挎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世界真是黑色幽默。

    于是雷奥妮真的忽然笑了起来,笑的捂住了嘴。

    一条简简单单的短信,竟然就能造成这么天翻地覆般的效果。

    “你有一万个赢下来理由,而他连一个赢的可能性都想不到。如果说这不是上帝的旨意,我都不信。”

    没准这个顾为经是天纵奇才。

    没准对方的绘画技法有超过自己儿子的那一天。

    没准未来的某一天,他能在郎世宁的基础上,画出自己的想法来。

    没准这一天会来的很快,十年,乃至五年。

    但那不是几个月后的新加坡双年展。

    他不会有再赢回来的机会。

    这就足够了。

    对方的资源会成为崔小明的资源,对方的高度也会成为崔小明脚下的高度。

    赢你一次,我就可以就缠在你身上一生。

    “别大意。他很厉害的,妈妈,这段时间,我想住到教堂里去。你是柏林古代美术保护协会的会员,你能安排我住进柏林大教堂里去么?”

    崔小明没有笑。

    “做礼拜祈祷么?需要我……”

    雷奥妮说是上帝的旨意,只是随口一说,听到儿子的要求,反而愣了一下。

    “不,采风。”

    “他的作品背景选在教堂,我的作品选题便也是教堂。风格越近似,我们就越不可能同时获奖。”

    “爸爸妈妈,我有预感,这是我人生中最关键的一场竞赛。所以我认真请求你们帮我。我们不要去影响顾为经备展,他的资源很强。我们两个人之间艺术之争的事情,就用艺术家们的方式解决,才不留后患,让他身后的那些人,说不了闲话。”

    “不害他。”

    “但除此以外,你们要帮我,去求,去请,去托人,去给我联系媒体。为了这次新加坡双年展,尽你所能做的一切努力,倾尽我们家所能拥有的一切资源。把我彻底推上奖台。这种投资回报率,一生未必会遇见第二次。我们当然要赌上兜里的最后一块铜板。”

    “你说没错,为了能赢,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也会祈祷的,不管是向上帝还是佛祖。”

    “成功就是多米诺骨牌,我只需要做好推动第一块胜利的玉板,剩下的,亲爱的顾为经在连锁反应下,会帮我完成一切,无论他情愿不情愿,都是注定。”

    崔小明指尖推在面前的骨牌之下。

    铛!

    铛、铛、铛……

    随着第一块骨牌倒下,在行云流水的叮当声中,倒下的骨牌像是狂乱的野火一样蔓延到了面前的所有牌堆。

    直到十几米外最后一块玉牌不堪重负的倒下。

    五光十彩的玉牌倾斜着混为一滩。

    “看啊,这就是命运的魔力。”

第四百九十三章 撤离日

    画笔从亚麻布面上擦过,轻柔的好似飞鸟掠过湖面。

    先是天空中翻滚的雷云,然后是绘彩玻璃上拉长的霞光,厚实的颜料一层层的被笔尖抹入布面纤维的缝隙中。

    于是。

    漫天的大雨,也就从年轻人身前的画布里洇湿了出来,在窗外连绵夜色连绵雷声里,和连绵的雨点融为一体。

    轰隆。

    远方的天空先是被闪电照亮,几乎是转瞬之间,巨大的雷声便接踵而至,像是鞭子抽开空气,发出霹雳的暴响。

    大地都好似震颤了一下。

    未锁紧的老式折叠窗仿佛也被这声鞭子抽中,猛的被风推开了。

    冷风卷着夏日的雨水,从敞开的窗户间灌入,窗帘被卷了起来,房间内所有被有被固定住的纸张,速写本,被风吹的扑簌簌的乱响。

    顾为经放下画笔。

    他快速迎着风跑到窗户面前,将窗户重新拉紧,将风雨阻隔在屋外,并把锁栓推紧。

    顾为经看着窗外在雨水冲洗中,涟漪如潮的仰光河,微微摇了摇头。

    这天气难顶!

    五月份刚刚算是进入热带的雨季时间。

    缅甸的地理位置特殊。

    北方的高耸巍峨的喜马拉雅山脉会一定程度上阻挡试图从北向南,翻越东南亚印度次大陆的冷空气。

    减少了冷暖气流的交汇。

    热归热。

    往年仰光是很少下这么激烈的暴雨的。

    至少在持续四、五个月的雨季进入后半段以前,极为少见。

    前段时间。

    他还觉得能在好运孤儿院,碰上的那场和卡洛尔前辈环境近似的大雨,是难得的幸运,特别打电话约胜子小姐出来采风,并表示这种时机可能是她呆在缅甸的这段时间里,唯一的一次。

    没想到,转过月来,就打了脸。

    这星期前两天浓雾阵阵,今天天就像是漏了。

    这气候真反常的紧。

    “喵!喵喵!”

    阿旺蹶着胖胖的屁股,跳上了窗台,一瞥窗外的暴雨,用梅花小爪子轻轻拍打了两下玻璃,确定厚实安全以后。

    狸花猫就不屑的拱起了背,琥珀色的瞳仁转啊转,对着窗外的电闪雷鸣,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猫眯专属示威声。

    它霸气的挥了挥爪子。

    仿佛在说,别怕,小顾子,有猫猫罩你。

    你可以说咱阿旺胖。

    但不能说咱阿旺不帅。

    除了洗澡比较费劲以外,阿旺真的是顾为经有史以来,见过的最傻大胆的猫。

    从智商很低的蛇类,到猫狗狮子老虎大象,再到人类这样的灵长目。

    地球上的生物都会天然的对雷声产生一定程度上的应激反应。

    有学者研究认为,为了躲避雷声可能伴随的洪水或雷击山火等危险,巨响会激发生物体内的肾上腺皮质分泌激素,从而触发“战斗or逃跑”本能,让动物变的更加敏感。

    这是漫长的物种演化的结果,刻在古老的基因里的东西。

    大量猫类天生就非常惧怕打雷。

    越是纯种,胆子越小。

    酒井小姐告诉过他,她妈妈在日本的家里养的那七、八只猫,全部一听到雷声,就惊恐的缩在角落蜷缩起来,瑟瑟发抖。

    还有一只有血统证书的英国短尾猫被雷声诱发了心脏病,让妈妈难受了好久。

    很长一段时间。

    她们家的猫都要送到宠物医院里去做专门的脱敏训练。

    阿旺要知道还有这种事,一定会轻蔑的舔舔爪子,表示这都是什么娇生惯养的废柴怂猫。

    给本大王丢人。

    明显在雷声之下。

    她的“战斗-逃跑”本能的指针,倾向了战斗的那一侧。

    或者说。

    大多数情况下,顾为经就没见过阿旺怂过,面对茉莉时除外。

    他以前看《动物本色》纪录片的时候,曾见到过在摄制组的隐蔽镜头下所捕捉到的,非洲狮被领地里穿过的火车雷鸣一样的汽笛声所惊扰,于是觉得领地威严受到了冒犯,对狂龙一样的火车做出进攻姿态的样子。

    导演大受震撼,想到了塞万提斯,那个向着幻想中的邪恶风车发起进攻的骑士,无限感慨的为那头无畏的狮子取名为“堂吉诃德狮”。

    在大雨天,向着天穹喵喵叫的宠物猫,顾为经还真是第一次见到。

    “呵,我家阿旺,傻大胆的程度,也足够冠以堂吉诃猫的诨号。对吧?”

    顾为经朝阿旺扬了扬下巴。

    阿旺听不懂。

    她更才不会理会的铲屎官的感慨,亦或者是揶揄,正执着的在窗前,以闪电为背景摆着POSE,喵喵叫着。

    从她的肢体姿态来看。

    顾为经随便猜猜,估计她骂的挺脏。

    他又深深的看了一眼窗外暴雨如注的清晨,确定老天爷大概率不会和一只猫一般见识,她POSE摆的这么拽的要命,应该……可能……估计约莫不至于被雷劈以后。

    就重新走回了画室的中央。

    快速检查了一下从保险箱里取出来,贴墙摆放着的《雷雨天的老教堂》原作,没有被刚刚洞开的窗户染上了水汽。

    这才放下心来。

    顾为经一张一张的捡拾着被风吹乱在地上的纸页。

    都是他这几天,随手放在画室桌子上的东西。

    有几张,是用来揣摩各种素描线条,涂的仿佛是珠网的铅笔稿。

    更多的则是报纸。

    各种各样的报纸。

    有《缅甸镜报》这样的全国性报纸,有国家的官媒,有仰光的城市报纸,还有一些私人报社的时评周刊。

    他一张一张的把这些报纸拿起。

    和每天都要读报纸的爷爷习惯不同,顾为经这样的Z世代年轻人,平常是没有看报的习惯的。

    他之所以这两天几乎买了能见到每一种时政报刊。

    就是为了想要了解陈老板口中“豪哥那里的小波折”和蔻蔻家里的情况。

    这种牵扯到仰光市里高层的政治斗争。

    传统的老派纸制媒体或许各有各的天然喉舌立场,但终归要比互联网上的听风就是雨,来得要更加靠谱一些。

    随着他的动作。

    纸页唰唰的响。

    每一张上的相关专栏,都正在诉说着豪哥的可怖可畏和蔻蔻老爸的破鼓万人锤。

    蔻蔻老爸的失势,是随便读两页报纸,就显而易见的事情。

    几乎主流报纸都关注到了仰光警队高层班子的权利变动,和警督名单的更换。

    不知道算不算是好消息。

    除了开始的《镜报》以外,没有其他可靠报刊信源,显示仰光警队内出现了严重的贪腐案。

    当然……这个消息也可能被压下去了。

    但是。

    顾为经读到了已经有消息灵动调查记者得到了消息,交警队多了一名叫丹敏明的雇员,和原高级警督同名同姓,质询市里这两个人是同名同姓,还是同一個人。

    顾为经希望是同一个人。

    至少,

    那他可以不必担心,蔻蔻老爹身陷牢狱,乃至被秘密处决了这种更糟的可能性。

    他甚至给杜琴恩,那位陈生林的大秘书打电话,想要拜托人家查查这件事。

    对方没什么犹豫就答应了,也没有问他为什么要关心一位警督,只说这事儿暂时还没定论,让他再等等。

    而豪哥的可怕就表现的更隐秘了。

    这些本地报纸,顾为经越读越是觉得寒气刺骨的原因,不在于报纸上的豪哥有多么的气焰滔天,凶名赫赫。

    而是恰恰相反。

    关于豪哥的内容……

    他读了每一家报纸,每一篇相关的报道,上面都一个单词都没有。

    是零,是空白,是一片虚无。

    这位黑道教父就像潜藏在这座城市里的一个巨大的黑洞。

    吞噬着一切光,一切善,乃至会吞噬掉信息本身。

    最可怕的恶人不是阿尔·卡彭这种敢让手下拿着十几把汤普逊冲锋枪,把对手帮派大佬乘坐的豪华凯迪拉克扫成马蜂窝,光天化日之下和芝加哥警局的探员当街火并,让FBI内部把他列为头号公敌,组建了一个百人的调查小组就为抓他,生命赫赫足以让小儿止啼。故事被改编成了无数本畅销和好莱坞电影的超级巨枭。

    黑社会之所以是黑社会。

    便是因为,最可怕的恶人能巧妙的把自己庞大充满肥油的身体,隐藏在城市的巨大的暗面侧影之中。

    不见阳光下的一点踪迹。

    豪哥他出现在每个家庭的餐桌上茶余饭后,压低声音的窃窃私语里。出现在光头登门后,他爷爷顾童祥紧张的神情里。

    出现在书画公盘的那些小商人听说顾为经搭上豪哥的线,羡慕的请他发达了,带他们一起发财的奉承声中。

    出现在陈生林的电话……

    甚至出现在,光头在咖啡店里送给他的那部手机的私人通讯录号码里。

    对顾为经来说。

    豪哥是那么货真价实威胁到他生活的黑道教父,是那么活生生的存在,是他只要播打电话。

    没准只要十几秒后,就能在听筒听见说“HELLO,这里是豪哥,承接杀人放火,洗钱销赃一条龙服务,欢迎惠顾哦!良心定价,为顾客服务,无恶不做就是我们的宗旨,杀两个送一个,杀的多,送的多”的那个对象。

    而在电视,报纸,新闻上……却丝毫不见任何关于豪哥的影子。

    没有照片,没有报道,无论是好的坏的,什么都没有。

    似乎这个人的存在,只是一场都市人们的集体精神幻觉。

    神秘的像是个无形幽灵。

    也可怖的像是个索命恶鬼。

    蔻蔻老爹那么高级的警官说被豪哥搞定,就被搞定了。

    如果不是陈生林的提醒,以及他提前知道蔻蔻的父亲正在调查豪哥。可能连顾为经都不会意识到这两件事有什么相关性。

    那个尚未开始,就折戟沉沙的专项打击行动,报纸上连个影子都没有见到,宛如它从未出现过一样。

    这就好像是一片祥和的桃花源里,你正跟隔壁渔船上的邻家小花吹牛聊天呢,唰的一下,一只青面獠牙的伥鬼就从水面里跳出来,把她拖走了。

    你惊恐的大喊大叫,有鬼,有鬼!

    结果,其他人该打渔打渔,该晒网晒网,你哭着说小花被鬼吃了。隔壁卖面条的大爷怜悯的拍拍你的肩膀,说你伤心过度,出现幻觉了。

    小花是自己失足跌死的。

    然后大家继续祥和的生活。

    目睹了这一切的你还能祥和的了么?

    这不是桃花源,这tmd是鬼村啊!

    或许缅甸从过去几百年以来,都从未有过桃花源般的平和宁静,但是顾为经此刻,却是真有一种生活在鬼村的可怖感。

    豪哥就在他身边吃了一位高级警督。

    大家却见不到对方。

    顾为经重重的叹了口气。

    恶鬼食人,天地当哭。

    要是按照古代历史书里的天人感应学说,此时此刻,这场电闪雷鸣的大雨,倒是来得应景。

    他掏出手机。

    选择头像是番剧《孤独摇滚》里元气满满的金毛少女主角的好友“蔻蔻”,点开聊天框。

    【给我打个电话。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助的,请务必开口。】

    以前蔻蔻很喜欢找他来聊天。

    还让顾为经困扰不知道应该怎么保持适当的距离。

    顾为经这几天给蔻蔻发送了好几条消息。

    却石沉大海。

    对方发给自己的最后一条消息,仍然是那个一脸蠢萌,微笑着看自己的小奶猫。

    顾为经很清楚。

    蔻蔻一定现在无法这么灿烂的笑出来了。

    他长叹一声,翻开墙上的一本日历,在六月末的一个日子圈了一个红圈。

    倒计时52天。

    这是德威这学期正常结业的日子。

    他要和爷爷认真的谈谈,等高中一上完,他就要立刻润了,最好一家人一起润。

    顾为经现在账户里还有十万美元,他暂时不准备把这些钱再投入慈善事业。

    他现在不缺自由经验值。

    这笔钱,拿在手里安心,方便应急。

    而到六月末,Scholastic集团第二季度的分成也就到手了。

    虽然顾氏书画铺是祖上传下来的产业。

    但只要有钱,在哪里开画廊,不是开画廊啊?他们家祖上也不是在缅甸开画廊的。

    盛世古董,乱世黄金。

    艺术同理,搞画画,只要别非和自己较劲,心气别太高,志向太大,非要搞什么用血与火的历练成就伟大。

    还是当个俗人,在安稳的地方当画家比较好。

    再说。

    真手头紧,顾为经也不是多抹不开面子的大男子主义者,他可以找胜子借嘛!

    不开玩笑的说。

    光酒井小姐的零花钱,就足够养活他们一家的了。

请假一天。

    如题。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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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能大画家介绍:
“他是有史以来身价最高的插画家,也是让孩子们爱上艺术的理由!”——纽约时报。
“东西合璧,博彩众家之长,他是汉堡美术学院两个世纪历史中最光辉的毕业生。”——MartinKöttering校长。
“我们在这里见证过无数艺术家的一夜成名……今晚,这些伟大的名字中将要再度添上一位新人。”——威尼斯国际美术双年展。
经营着一家传统书画店的顾为经,最近似乎遇到了点小麻烦……
直到他发现,自己莫名奇妙的多了一个美术经验系统,于是一切似乎又都有了新的转机。
门采尔、王维、提香、毕加索……
我手拿着画笔,
大师在我身后,未来在我眼前。全能大画家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全能大画家,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全能大画家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