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五章 安娜VS曹轩
“Hello,Hello。伊莲娜小姐,可算是面对面见到您的真人啦!不得不说,每一次见面都带给我完全不一样的感受。就像此刻的莫扎特音乐一样。”
老杨颠颠的跑过来,努力收紧小肚腩。
打过发蜡的头发在萨尔茨堡的夜风中孤高而倔强的耸立着,连挡风外套都特地换成了非常有硬汉范儿的剃刀党式样的油蜡硬皮夹克。
当然。
有硬汉范儿的是猎装夹克,肯定不是老杨。
可安娜就是有这样的魔力,让环绕她四周的一切事物,都反射着光芒。
无论是雕塑一样的帅哥,风姿绰约的美女……还是吉娃娃一样的助理杨老师,都自觉或者不自觉想要努力的让自己看上去挺拔一些。
老杨可是为了这个采访,晚饭后,在镜子边凹了好几分钟造型呢!
万一人家伊莲娜小姐看俊男靓女看的腻了,猛然瞧见自己这种“吉娃娃款”型男,觉得顺眼,多看他两眼。
自己不就赚到了嘛!
“人们说,每一次随着年龄的成长和沉淀,都能听到更好的莫扎特。我每一次都觉得,已经幸运的看到了这辈子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士。可下一次见面,我都又发现,自己还是太年轻了。”
老杨笑呵呵的说出自己酝酿了好久的开场白。
“谢谢。”
安娜坐回轮椅上,转过头来。
“呃……呃,不客气的,呃,不是不是……”
老杨嘴皮子结巴了一下,两只手在打了厚厚一层蜡的油光大衣上尴尬的连拍了好几下。
他本来还绞尽脑汁编了两个赞美对方的小段子,还准备背两句雪莱的诗啥的。
可老杨嘴突然就不听话的打嗑巴了。
天可怜见。
他堂堂杨德康是多么油腻的飞起一个人啊,却在安娜转过头来,和那双栗色的,水波一样的敏慧眼神对视的短暂一瞬间……他竟然脸红了。
“你们都留在外面,就阿德拉尔先生带我进去好了。”
安娜不理会忽然间从中年大叔暂时退化回了纯情少男的老杨同学,摆了摆手,“我们进去吧。”
水晶吊灯将光线投向会客厅中,壁炉带着温暖的热意,钢琴声从窗户外打开的缝隙中溢入屋内,掉在桃木地板上叮当作响。
“《唐璜的回忆》。”
安娜没有将轮椅停在老杨为她准备的茶几对面和曹老面对面对话的位置。
她选择了一个更加放松和居家的方式。
由管家搀扶着坐在了和曹轩呈90度夹角的另一侧沙发上。
阿德拉尔管家从轮椅下方取出一根拼接手杖递给她,然后就带着轮椅一起退了出去。
室内只剩下了安娜一個外人。
仿佛她是来登门的聊天的客人,而不是带着媒体任务来采访的主持人。
坐下后,她用指尖整理了一下耳边的头发。
目光环视着会客厅里陈设。
安娜在壁炉边的展示架上的画作上方停留了十几秒钟,然后侧过身来望着曹轩。
壁炉的火光把她的侧脸照的像是半透明的凝脂。
“您说什么?”
老杨正在旁边从醒酒器里给两只高脚杯倒红酒,一边偷偷欣赏漂亮小姐姐,一边奇怪着为什么那么大的车队,最终却只有安娜一个人进到了屋内。
听到这句话。
他愣了一下。
“这个。”
安娜微笑着歪了一下头,指了一下自己的耳朵。
“伊莲娜小姐说的是窗外钢琴的音乐,李斯特的《唐璜的回忆》。”曹轩接口,解释了一句。
“哦,竟然是李斯特的么?”
老杨露出了土包子般的惊讶。
他还以为,这条街道曾是莫扎特的故居,按照旅游景点的路数,播放的音乐都应该是出自莫扎特之手呢。
“也能算半个莫扎特吧。”
安娜看出了老杨脸上的讶异,替他缓解了尴尬。“《唐璜的回忆》是李斯特根据莫扎特的旧有作品曲调和音乐元素改编的,算是二创和致敬?”
“我看到资料,听说曹轩先生对东方的戏剧研究的很深,是资深的京剧‘PIAOYOU(票友)’,这个词用汉语应该是这么说吧,曹先生,您对古典音乐也有了解么?”
安娜目光落在曹轩身上,好奇的问道。
“不敢说多了解。随心所欲,胡听一气罢了,顶多勉强算是能听出哪个曲目是哪个,仅此而已。”
曹轩淡淡的说道。
“很多时候,艺术不就是随心所欲的么?不过,您或许不知道,外面这首曲子,倒是意外的很合适我们今天采访的主题呢。”
安娜语气意味悠长。
“这首钢琴曲的曲风细腻而多情,据说1833年,在肖邦位于巴黎的旧居所举办的沙龙里,李斯特就是用他所带来的这首精致优美的钢琴曲,征服了沙龙的主人玛丽·达古伯爵夫人,并因此名噪欧洲的。”
“算是个好兆头,对吧?”
“是的呢,是的呢。这音乐吉利,今天我们的采访节目,一定也会广受关注的。您一定要把这个故事加进采访的正篇里。”
老杨将两只红酒杯放在茶几上,终于忍不住,问出了他心中的困惑。
“那……咱啥时候,开始正式录制节目?时间不早了呐。”
“实际上,从我进门那刻,采访就已经开始了。”
安娜扬了一下桌子的手机,示意语音备忘录正在工作。“聊天,这就是我们今天《油画》的工作方式。”
老杨吃惊的张大了嘴巴,然后又牢牢的闭上了嘴巴。
要是知道采访已经开始。
他就不在那里乱接话了。
能采访到曹轩本人的,都是极有影响力的大型媒体。
老杨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草率”的采访流程。
“曹轩先生。很抱歉把采访时间定的这么晚,下午采访晚了高古轩,我就连夜赶了过来。希望您不要以为在《油画》心中,您的重要性不如高古轩。您是艺术家,我觉得夜晚更是艺术家们灵感勃发,愿意吐露真心的时刻,对吧?我们可以好好聊聊。”
“令人印象深刻的开场。我经历过无数次的采访,这种形式的,倒还真是头一次。”
曹轩举起酒杯,饶有兴趣的看着安娜。
“那就祝我们聊的愉快,成为好朋友,这样就可以让伊莲娜小姐嘴下留情,多多替我美言几句,并让我听上去像样些哦?”
“我读过您以前的一些艺术评论,老实说,真是锋利的毫不留情,让人冷汗直冒。”
老太爷开了个玩笑。
也不算是玩笑。
安娜很有礼貌,但她从来并非温柔的芭比娃娃性格的女孩。
她身上同时兼具仪态万芳的千金佳人,和毒舌乃至“刻薄”的艺术评论家两种矛盾的特质。
生活中,保持礼貌是她的教养。
但早在她过去刚刚入职《油画》,纵使还只是文字编辑的时代,她下笔的评论文章也一直都挺狠辣的。
只从她在海伯利安视频里,把插画家范多恩喷的狗血淋头就能看出。
曹轩说她能把被评论者怼的冷汗直冒,非是虚言。
这种风格,也是双刃剑。
很多艺术家就不喜欢接受这样风格的主持人的采访,甚至干脆会拒绝采访。
杂志社内,属于布朗理事长那一派的人,都在等着看好戏。
看她继续得罪人呢。
“我必须把这当成赞美。好脾气的媒体人不是真正的媒体人,既然《油画》是一家艺术评论杂志,所以冒犯人,本就是我的工作的一部分。”
安娜泰然自若的端起红酒杯。
却并不和曹轩碰杯。
“曹大师,比如在我看来,您这个祝酒词说的就不好。我对您的艺术成就报以敬意。可如果只是因为我们坐在一起喝一杯,就在采访中对您的任何形象加以修饰的话,这对我,对您,都是一种羞辱。”
“另外。曹先生,我不知道在你的语境中,听上去‘像样些’是什么样的标准。所以我无法保证最后播出的播客节目中,您听起来是否会像样些。”
安娜的语气顿了顿,“我可以保证的是,如果您想在节目中听到通篇歌颂您的丰功伟绩,您的风流韵事,您的财富,您的慈祥可爱。那么我保证——这不是这样的一档节目。”
“这些每个艺术生天天都在谈论的事情,这种好莱坞明星式的故事。不是《油画》杂志想要带给大家听到的,至少,不会是我想带给大家听到的。要是您期望中的采访,是这个模样,那么现在,就可以结束了。”
曹轩沉吟了几秒钟。
他审视着坐在自己身侧的年轻女人。
任何一个画家,在看到伊莲娜小姐的时候,都会感受到“美”这种抽象概念在她身上是在鲜活的流淌着。
连曹轩这样的百岁老人,曾经第一次见到对方的时候,都不禁驻足久久的没挪开视线。
但今天。
这位伊莲娜小姐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另外一面职业面貌。
曹轩头一次这么认真的,从头到脚的,一寸寸的打量着对方,那是一种好像能穿透内心的压迫感的视线。
从小到大。
他的弟子们往往总是会在这种目光面前退缩,连年纪最大的林涛,都会被盯着不自在,像犯错的小姑娘一样“羞怯”的低下头去。
安娜却是连眼睫毛都没眨一下。
同样用平静的目光,回视着曹轩,大大方方的任由对方打量。
半晌。
曹轩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抛出了一个问题。
“那么伊莲娜小姐,您到底想要听到什么样的内容呢?”
“与其说我想听到什么样的具体内容,不如,我想听到什么样的情感。您是过去一个世纪成就最高的艺术家之一,您应该能理解我在说什么。我想听到你的欲望,你的嫉妒,你的钦佩,你的哀伤,我想听到你寻梦时所流下的眼泪,人生中求而不得的颓唐,以及即使站到山峰的最高处,依然宛如是天上的星星一样可望而不可及的梦想。”
“艺术从业者的人生,不都是由这些情感编织而成的么?曹轩先生,难道我要在这里听你人生是多么的成功么?”
“不,这些内容太多了。”
安娜平静的说,“我需要的是不一样的,更加能打动我,也更加能打动听众的东西。无意冒犯,我不想审问您,但我想听伱主动把这些故事,讲述给我听。那才是您内心深处的故事,也是最精彩的故事。”
太大胆了。
太霸气了。
也太凌厉了。
老杨从来没有见过有人敢以这样的态度,对曹轩说话。
那可是曹轩先生啊!
他听得心脏扑嗵、扑嗵直跳。
安娜确实没有像一个典狱长审问囚犯一样要求别人作答……她是像一个女皇陛下一样,命令对方作答。
强烈的伊莲娜小姐的风格填充着这间不小的会客室。
凛然的气场扑面而来。
老杨觉得,旁边的要是他,他已经跪了。
这种气场下,要是敢摇头,好像就会被女皇陛下踩在脸上摩擦……嗯,这么一想,老杨甚至还有点心动。
但曹轩不是老杨。
曹轩只是静静的,用那种明亮的近乎于反老还童的童真目光端详着安娜在看。
有点探究。
有点好奇。
也有点戏谑。
“听上去确实是一档经典节目的样子。”老人点点头,“伊莲娜小姐——”
“安娜。曹轩先生,您不必喊我伊莲娜小姐,叫我安娜就好了。”
“那么安娜,我只有一个小小问题,凭什么我要把这些事情告诉你呢?《油画》杂志甚至连一分钱通告费都没有出。你要开一张支票给我么?友情提示,你虽然相当富有,可要打动我,未必是个小数目的。”
曹轩似乎有意要考校安娜。
是啊?
这些东西都很动人,但他凭什么讲给对方听呢。
曹轩要想接采访,即使是一些重量级的大媒体,也能拿到几万欧元起的通告费,愿不愿意答应,还全看曹轩的心情。
但是《油画》——身位艺术业No.1的地位。
惯例它是不给任何被采访对象一欧分的。
无论你是毕加索、安迪·沃荷,还是曹轩。
对绝大多数从业者来说,能被《油画》采访都是天大的荣誉。
但是曹轩本人似乎并不这么看。
第四百六十六章 你的名字
“不,比那更好,也远比那来的珍贵。你会获得一档能让观众从头到脚重新认识你的节目。一个会遗憾的人,一个有欲望的人,远比坐在金光闪闪排行榜圣座上的名字来的亲切。不是每一个艺术家都有这样的机会的。他们只有走近你,才能爱上你。”
“同时,你会收获我的尊敬。”
安娜平静的说道。
她直视着曹轩的眼睛。
“我不会写一张支票,但我会用真诚的微笑奖励你,前提条件是你表现的足够好的话。”
伊莲娜小姐露出很轻柔的一笑。
齿尖微露。
蜻蜓点水。
转瞬即消逝。
安娜本人在日常生活中很冷,她极少笑。
更极少露出这样的笑容。
封建社会就是封建社会。
就性别关系而言。
没有“文明”的封建社会,和“粗鲁”的封建社会的区分。
无论东西方。
封建都是建立在压迫之上的。
所谓开明的欧洲上流社会对女性仪态的束缚,未必就比东方万恶的旧社会少到了哪里去。
就像鲸骨束腰对女孩身体的伤害,未必就小于去用布条缠小脚一样。
很多物理上的束缚已经消失了。
尚未消亡的残影则依然留到了今天。
尤其是天主教世家的女孩。
在任何时候,包括打喷嚏的时候,露出牙齿都被认为是“仪态失控”、“粗鲁”、“轻浮”、“没文化”且因“具有性引诱”倾向而显得放荡的。
原则上你最好永远都不要笑,就好了。
安娜教给侦探猫,看上去装作有贵族气质的精髓就是永远在脸上“保持着倦怠”,那种对一切都显得不感兴趣的扑克脸。
真正的淑女更是要和丰富的面部表情绝缘。
北美好莱坞女影星在综艺节目上那种前仰后合式的哈哈大笑则是绝对不允许出现的。
这么干,就差在脸上贴上“老娘是毛绒绒的大猩猩”了。
即使是在油画作品中,也是如此。
老欧洲式理学家们长久以来都有一种非常奇怪、难以理解的脑回路。
他们完全能接受作品上的女模特一丝不挂。
公爵先生能在客厅里最显眼的位置上摆上阿波罗与宁芙神女纠缠的春闺图,并和来家里作客的国王津津乐道,探究一晚上。
认为这是“艺术的”。
但笑容不行,露牙齿的画更不行,那就太出格,太“放荡”了。
借用地位近似于法国版《女德》,由教会1705年所出版的《妇女教徒礼仪标准范式》里的一句名言:“自然赋予女性嘴唇的全部原因就是要她们优雅的把牙齿盖住,她们要是露出牙齿,那么要嘴唇干嘛呢?”
克鲁格先生送给安娜的生日礼物的创作者,勒布伦夫人就因为史无前例的让的有身份女性露出牙齿的微笑,而引起了席卷整个巴黎艺术评论界的超级震荡。
美术史上把它称之为“微笑革命”。
而在18世纪晚期以前,所能找到所有的贵族油画肖像画,是所有的,全部都是一水儿的扑克脸,没有例外。
从礼仪上来讲,伊莲娜小姐干了一件失态的事情。
从视觉上来讲,她笑起来的时候,春暖花开,像是被壁炉烤化的冰晶,璀璨流华。
老杨觉得简直太棒了!
“再来一下。”
老杨在心中说道。
他的头伸的跟幼儿园的小朋友望着教师阿姨手里拿着奖励给最听话的孩子的红苹果似的。
这确实是一個比支票更加珍贵的礼物。
漂亮到价值千金的微笑。
就算是这个微笑和一百万欧元的支票摆在一起,他也会……嗯,他应该会选支票。
嘿,杨哥咱主打就是个毫不做作的俗人。
但要是和一万欧元的支票,摆在一起,老杨还是愿意很认真犹豫一下的。
在片羽吉光般的笑容从她脸上消失的那一瞬间,老杨竟然感受到了一种焦渴感。
为了能够继续看到这样的笑容。
老杨能把以前在幼儿园里尿床的往事,都说出来。
曹轩仿佛也完全没想到能听到这个答案。
老先生眼神亮晶晶的看着安娜,一脸诚恳的感慨道:“多么强硬的开场白啊,也是相当自信的开场白。”
“安娜小姐,和我以前听到传闻中的伱不太一样,这么强的采访侵略性。似乎你根本没有留给我这样的可怜的老家伙拒绝的余地啊?”
他笑呵呵的说道。
“如果您觉得被冒犯到了,我向您道歉,并可以取消这次访谈转身离开。在工作之外,也许我和您能以另外的方式成为朋友。但对不起,那不是这里。工作中,这就是我的职业态度。”
安娜直视着老人的眼睛,举起酒杯。
她身体前倾。
“您虽然年纪大了,但把您当成需要怜悯老人才是最大的不尊敬。您是曹轩,伟大的曹轩,辉煌的曹轩。我不是连夜跑了200公里,专门过来怜悯您的。我是来全力以赴的让你掏出最不为人知的故事的。”
安娜用拇指和食指捏住水晶杯的底座,胳膊前伸,在半空中停住。
“要是您能接受这一点,那么我们就一捧酒杯。向您在讲述这些故事中,所将会流下的眼泪致敬!”
“冒犯,不,当然不。”
曹轩沉吟了片刻。
“只是伊莲娜小姐,不知道这么说是否合适,可我不得不说,你比我想象中的样子,要更加……”
“讨厌?”
“不,更加可爱。”
“曹轩先生,你也是。”
安娜眨眨眼睛。
或许因为这个回答实在太可爱了,曹老终于忍不住了。
一晚上和唐宁所交谈的阴沉心情一扫而空。
老先生忽然哈哈大笑。
笑得放肆而童真。
“为了您将会露出的微笑而致敬,我是一个艺术家,还有比真正美的事情,更好的奖励么。”
曹轩很注重养生的一个人。
他告诉顾为经不要沾酒、色、财、气,在任何酒宴上,都早已经没有能让他不得不喝酒的人了。
手中拿着的高脚杯,往往更只是摆个造型,抿两下而已。
但这一次。
他却碰杯,愉快的一饮而尽。
“那我们开始吧。安娜小姐,请问我应该怎样开始呢?你想我最先聊聊什么。要自我介绍一下?”
“任何事情都可以,只要是足够触动您,让您曾经辗转难眠的事情都可以,自我介绍就不必了。付费收听这期节目的人,不会不知道曹轩是谁的。如果您需要我提供一个引子。那么就从一周前年会开幕式上您精彩的演讲开始吧。”
安娜说:“战胜艺术家诅咒的年轻人?我对这个话题蛮感兴趣的,我相信成千上万收看了开幕式的朋友们,也和我同样对这个话题感兴趣。您是怎么从一幅画上看出那么多东西的?您也曾觉得自己被相似的诅咒缠身么?”
安娜想起了年会开幕前夜,她和侦探猫聊天的内容。
两种完全不同的绘画不同。
两种来自天南地北,八杆子都打不到的人生感悟。
但其中关于自我的那一部分,它和曹老演讲里一部分,听上去有一定的相似感。
“成功或者失败,他都是他自己。这算是属于优秀画家共通的勇气宣言么?我对这部分的内容,非常感兴趣。”
“这样啊,这可是一个有点长的故事了。”
曹轩思索了片刻,将手中的空酒杯放到一边的茶几上,轻轻说道:“安娜小姐,你进门最开始,就给我讲了一个关于音乐的故事。那么我也给你讲一个关于‘东方歌剧’京剧的故事做为开场吧。”
“这是贯穿了我整个艺术生涯的故事,那是1935年的事情沪上陈记大剧院里所发生的。想来,也是快一百年前的事情了——”
安娜坐直了身体。
钢琴声和壁炉里所发出的柴火的哔啵声中,老人的声音沙哑而悠长。
历史扑面而来。
噗。
最后一小块被烟气所包裹的木柴在火焰中翻滚,挣扎了一会儿后,消耗完了所有的热意。
壁炉里的明火暗淡了下去,逐渐熄灭,只有下层炭化的木料还在呈现出缓慢燃烧的闷红色。
山毛榉烧起来味道很清淡,缺点是远不如橡木耐烧。
加一次木料,通常在家用壁炉里只能燃烧80到100分钟。
距离采访开始,已经过去了超过一个半小时。
这远超预计中的60分钟的访谈时间。
老杨有点担心,这样下去曹老的精神头是否还够。
但无论是伊莲娜小姐,还是曹轩老人,双方都没有到时间完成了采访任务就停止交谈的意思。
两个人真的仿佛忘却了采访,完全像是一对投机的老少望年交一样,就着窗外的月色聊着天。
“——最后说到奖项。国际上的大奖,该拿的,我也已经拿了全了。不过我只拿了两次威尼斯双年展的银狮奖,没有拿过金狮奖。”
曹轩的声音闷闷的。
他和安娜聊了很多很多事情,聊了自己的人生中的失败,聊了自己的老师,聊了他和毕加索当年几次交谈的内容。
这些都是此前从来都没有被任何媒体报道过的内容。
谈及自己的老师的往事的时候。
老人又一次忍不住红了眼圈,但提及到被很多媒体盘点时,认为是曹轩生涯中最大的不圆满。
曹轩反而平静了下来。
声音中透露着一股释然。
“你要问我算遗憾么……大概也算吧。终究不是十全十美的艺术生涯啊。不过东方人崇尚有缺,很多时候,我其实都不是同时代里最璀璨的那个名字。我是有幸见证过齐白石、徐悲鸿那一代大师的人,论艺术造诣,我不敢说就超过了前人,超过了我的老师,我只是比很多人都活的长。”
安娜说,如果谈的足够精彩。
她会奖励给对方微笑。
毋庸置疑,这是一场极其精彩的采访。
如果坐在外面劳斯莱斯副驾驶的位置上,已经等待的不耐烦的副手大婶在旁边听到了两个人聊天的内容。
估计她会惊喜的捂住胸口笑的昏过去的。
那个原本四平八稳公式化的访谈,那个每一个问题答案不知道都被对方的助理和经纪人推敲复核过多少遍的采访,那个布朗爵士戏谑的等待着安娜无处下手的采访。
竟然能聊出这么多重磅的内幕消息。
这期节目,会像海边的飓风一样,席卷整个英文世界的艺术媒体的。
她甚至会提出建议,取消这次播客节目。
不是给安娜使绊子,也无关《油画》内部的高层斗争。
单纯只是因为,这期节目的信息含量实在太密了。
放到音频播客这种杂志社内的二级项目里,实在是不够划算。
5欧元就想买这些劲爆内容?
哼。
要是拆分成文字稿,足够发三、四期正刊专栏了,还得是至少。
别的不说。
仅是曹轩心中,至今仍然没有找到最符合期待的理想接班人,而非唐宁已经内定接班这条消息。
就值得《油画》一个封面头版。
然而安娜失言了。
从曹老开始讲述过往以来,伊莲娜小姐再没有露出一次微笑。
她无法在这样一个肃穆宁重的氛围里微笑,也无法对着一个刚刚流过泪的老人微笑。
安娜也没有像很多主持人一样,或真心,或假意的,为了节目效果跟着对方一起哭。
她只是静静的坐近了一些。
慢慢伸出一只手,握住曹轩的手,或者说,被老人那枯木一样的双手握住。
伊莲娜小姐最棒的一点,不是她天使一样明艳无瑕的外貌。
而是那么冷的一个女孩,只要她愿意,她就能释放出天使一样温热的暖意。
它比燃烧的壁炉更加富有热量。
她就那样认真的坐在旁边,宁静的看,宁静的聆听,却能抚平一个人心底海浪一样的哀伤。
就是因为这样的暖意存在。
纵使心中的遗憾,对很多艺术大师来说都是最惨痛,最不愿面对的“逆鳞”话题。
安娜却没有让对方感到冒犯。
反而又一种好似实质一样的友谊感,在空气中流动。
“您真的是一个很谦逊的人。”
“我至今仍然认为,我没有获得金狮奖,不是因为我画的不够好,而是组委会的审美鉴赏理念的问题。这句话听上去,大概就没有那么谦逊了吧?”
“可我要指出,东夏的艺术哲学并非得奖桎梏。张艺谋和李安,他们却都拿过金狮奖,不是么?”
“安娜小姐,赏析静止的艺术画作,比赏析故事性的电影,更需要美学积淀和酝酿。”曹老摇摇头。
“我不否认。”
安娜点了一下头。
质疑威尼斯组委会的公正性,对世界上99.99%的画家们来说,都是自寻死路或者贻笑大方的事情。
可无论是《油画》,还是曹轩。
他们都不在这个99.99%的范畴之内,安娜不在乎这话听起来会不会得罪评委。
达米安·赫斯特还天天狂喷他获不了奖,是威尼斯双年展的失误与巨大的损失呢。
这话听上去可过分多了。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您在年会和我们的采访中,都反复提到过的那个很有趣的年轻人,可以给我一个他的名字么?”
安娜期待的问道。
第四百六十七章 顾为经
曹轩想了想。
“这个答案会在油画节目里播出么?”他把玩着手中的空杯子。
“为什么不。那幅画,那个故事,您说了这么多关于对他的期待。”
安娜端着酒杯,微微摇晃着杯底最后一点残酒:“我想所有的观众都等待着这个名字,不是么?”
“那么很抱歉,我不能在这里告诉你。”
曹轩谈起往事,语气中略带一些慨叹:“我最近正在审视自己人生中的很多决策。人老了就会不停回忆起生命中的遗憾,就像我们今天所谈论了一整晚的内容那样。”
“现在看来,以前我有些想法是错误的。如果有的选,过早的把一个年轻人推到聚光灯下,对职业生涯来说未必是一件好事。”
“东夏人讲究厚积薄发,年轻时的沉淀,就是土壤下的根。职业生涯的风光、荣誉、地位,所有能被人看到的一切部分都是向上勃发的树干,但画家的创作生命力却是像着地下无人问津处生长的根茎。你的根扎的有多深,耐得住多少寂寞。往往会决定你能长的有多高。”
“根不够粗壮的画家,看上去很光鲜,但终究会差上一点什么。”
“年少成名,过早推到曝光灯下的艺术家。您指的是唐宁女士么?我们都知道,她二十岁拿到了魔都双年展的金奖,从此名扬天下。”
安娜就很敏锐的捕捉到了曹轩话语中的唏嘘。
“如果我没理解的错的话,这是很严重的指责了。您之前反复曾提到,心中最大的担忧和彷徨是,还没有看到一個能完全继承自己书画衣钵的传人。”
“这和外界长期以来,都认为以唐女士为代表的二代弟子们,将会在您宣布封笔后,填补市场上您如今的位置,可不太一样。”
“我不得不询问一个问题。是什么让您转变了这个想法?创作风格的问题,还是别的些什么?你们之间发生矛盾了么?和您口中提到那个年轻人有没有关系?”
几秒钟的沉默。
旁边的老杨紧张的都快要窒息的打摆子了。
只要一句话。
此刻。
曹轩但凡说一句表达对唐宁失望的发言。
都不用把唐宁驱逐出继承他的衣钵的名单上。
只需要他表现出明显对于唐宁作品的不满和指责。
就能瞬间把对方的身价打个七折。
这还是挺乐观情况。
万一真引起艺术投资者对唐宁身价前景丧失信心下大幅度看衰,引起抛售的狂潮。
那不开玩笑。
引起市场恐慌的话。
真来个抹零减半,都可以是转瞬间的事情。
保罗·盖蒂,洛克菲勒家族,伊莲娜家族,拉斯维加斯赌王,中东王子……这些资产在几十亿美元以上的超级阔佬们,买买画,还真有可能是全凭个人主观爱好,提升提升艺术品位或者公众形象啥的。
人家可能也根本就没想卖过。
但除了这种前0.00001%的收藏家。
剩下的99.99999%的主力买家。
下至美院门前小胡同里大学生拿个大喇叭,叭叭叭喊“350有没有人要?300块啦,300块啦,机会难得,先到先得。”的荷兰式拍卖(注)现场。
(注:减价拍卖,一般是用来低价处理没人要的小家电,鲜花的廉价地摊拍卖会。)
上至在嘉士德,苏富比的贵宾厅里,谈笑风声间掏出一亿美元买莫奈、梵高、毕加索的人。
他们是在为自己的艺术爱好,美学信仰花钱么?
不。
诚实一点。
大家心中都是在为了那个能“钱生钱的美好前景”而大手笔的砸钱。
艺术品投资是投资。
而天下所有投资的原动力,都是对财产增值的渴望。
艺术品不怕卖的贵,只怕让投资者看不到前景。
绘画市场很特殊,从来都不是金子值金子的钱,石头值石头的钱。
而是。
金子可以值钻石的价格,石头连狗屎的钱都不值。
只要能找到“对”的艺术家,即使你需要花一亿美元买下对方的画,都可以是一桩天底下打着灯笼难寻的好买卖。
但要是“不对”的艺术家,花一美元买画,对收藏家来说,都是很垃圾的投资。
留着钱咱去超市买卫生纸去,回家擦屁股,岂不是更舒服?
而唐宁如今创记录的身价,其间有多少是因为唐宁自己,又有多少是因为“曹轩接班人”这份公众的期待。
人人心里都有杆秤。
你能因此而叱吒风云,就会因此而被打落尘埃。
唐宁在香江能拍出2.6亿港币的天文数字,是因为投资者们有信心,一旦她在市场生态位上成功取代了曹轩的位置。
2.6亿港币就能马上变成5亿,10亿,15亿。
所以才会受到投资者狂热追捧,被媒体所铺天盖地的包围,和刘天王在维多利亚港共进晚餐。
风光无限。
若是年初刚花了两个亿买的画,还没在保险柜里捂热乎呢,转眼就变值2000万了。
你看大收藏家们还跟你笑呵呵不,早就在心里干伱的祖宗十八代了。
什么鬼的杀猪盘?
夸张点说,恨你恨的不买杀手来哐哐给你两枪就不错了。
不光是身价的问题,你的很多上流人脉也会在这种连琐反应间崩断,这才是真正致命的。
越是没有前景,越是没有朋友,市场信心越低,就又反过来越是没有前景。
这便是画家职业生涯里最为可怕的“死亡螺旋”。
市场是很残酷的,资本世界里只有成功者口袋里金钱的叮当作响,从没有对失败者的怜悯可言。
伊莲娜小姐望着曹轩的脸,那双亮晶晶的漂亮眼眸在此刻好像能通灵。
她所蕴含的含义分明仿佛是在说——
【不要骗人,老先生,否则,我会知道的。】
老杨艰难的耸动了一下喉结,咽了一口唾沫。
“唐宁拂袖离去的时候不知道今天晚上的采访存在,即使知道,也定然不曾预料到,今晚聊天的主题会如此的深入。否则,即使是用棍子赶她,她也绝对不会离开这间屋子半步,绝不。”
私人助理脑海中在这一刻,竟然闪过了此般念头。
关于曹老继承人和师徒关系的话题,在访谈的过程中,旁敲侧击了几次都浅尝辄止。
老杨还天真的以为,安娜放过了这个话题。
谁知。
她把最重磅的问题放到了最后。
在采访的最末尾,才图穷匕见,露出了凌厉而不容回绝的一击。
曹老盯着安娜的眼神看了一小会儿,忽然侧开了视线,无奈的笑了笑。
“很大胆的想象力。但不好意思,安娜小姐,这次您猜错了。我说的可不是唐宁,我说的其实是我自己啊。”
“您自己?”
老太爷将杯子放在桌子上,点点头。
“我成名成的实在太早了,一辈子没吃过寂寞的苦头。小宁20岁出名,毕加索十七岁时拿了马拉加得巡回展的金奖,这就已经早的离谱了。我却从十岁不到的时候,就被老师收为弟子,被所有人当成东夏艺术的未来之星。在小宁拿金奖的年纪,我已经是被《大公报》称为南方画派的集大成者了,想想看,还有比这更‘过分’的事情么?”
“听上去肯定挺傲慢的。但老实说,我确实一辈子都没吃过成不了名的孤独。很多画家渴望了一辈子的东西,我太年轻就全得到了。所以我觉得我缺乏梵高那种充满生命力的偏执,回想我这一生,艺术成就没能更上一层楼,大概就有不少这方面的缘故吧。”
“至于小宁,我们能有什么矛盾?”
曹轩靠回了椅子上,笑着说道。
“从任何方面,任何角度来说,她都是最像我的一个。我说我没有找到心中所最希望的传承者,完全不是因为唐宁画的不够好。只是……我更希望,她能多一些沉淀与酝酿。”
“用比较时髦的说法来说,我的接班人应该是‘曹轩PLUS’而不应该是‘曹轩No.2’,要步步登高,才能艺术长青。”
老杨重重的呼出了一口气。
安娜偏过头,目不转睛的盯着曹轩的脸看。
没准,她相信老人的说法。
也没准,她看出了些其他别的什么。
但是半晌后。
她还是收回了视线,抿了一下嘴角,“有趣的说法……谢谢您,曹轩先生,今天的采访真的收获满满。”
安娜一击之后,收剑回鞘。
她今晚挖掘出了无数个问题,只是在这个最关键的问题上,她没有选择步步紧逼。
或许这便是她最聪明的地方。
安娜关上了手机录音机,却没有立刻显露出想要离开的意思。
女人拄着手杖站起身。
走到客厅的一角,她的视线略过墙上挂着的那些装饰性的仿制临摹油画,在一幅立轴的东方绘画前停住,慢慢的端详着。
“有趣。两年前,我曾经来过这里,印象中那时候这里挂着的,还是克里姆特的《Idylle》,这幅画应该不是房间本来的装饰吧?”
曹轩也跟着站起身。
他同样柱着拐杖来到了伊莲娜小姐的身边。
“我很少看到《油画》杂志上,您发表东方艺术领域的专栏文章。对中国画感到有所隔阂么?”
他问道。
“算不上隔阂吧,但就像您所说的那样。欣赏凝固的画作和欣赏电影所需要的文化积淀是不同的。我不对我不够熟悉的事物妄加轻浮的评论。”
“栏目组内,有比我更加专业的同事,负责中国画版块的内容。”安娜回答。
“可你今天依然过来采访我了?”
“所以,我们谈论的是您的情感,您的人生,而非您的艺术造诣本身不是么?我对中国画技法接触的不多,但我觉得情感方面,人类总是共通的。”
伊莲娜小姐回答时,没有转身。
她的眼神一直盯着墙上的花卉绘图来看。
“有道理。”
曹轩微微颔首,“那么这幅画呢?你从这幅画上看到了什么?我注意到采访的过程中,安娜小姐,您可又好几次都盯着这幅画稿在看。这幅画你觉得有什么不同么?”
“嗯……不好说的清楚,但我觉得这幅画很有趣。”
“哦,如何有趣了?”
老太爷玩味的挑了挑眉头,不依不饶的追问道。
“柴可夫斯基?”
“怎么说。”曹轩皱起了眉头。
“柴可夫斯基和草间弥生一样,天生就患有一定的神经官能障碍,他时常表现的非常敏感,并有一定抑郁症的倾向。更重要的是,他在莫斯科过着富足而又优渥的生活,但这并不是靠着他杰出的演出技巧获得的,而是一位他的欣赏者,富有的寡妇女继承人梅克夫人每年都会给他6000卢布的赞助,这相当于一百个农奴的收入总和。这种吃软饭式的不平衡感,加剧了柴可夫斯基的内心中的彷徨和敏感。他曾怀疑自己,是不是个优秀的音乐家。”
“嗯,这幅画的创作者,没准很需要听听这些事情。”
连曹轩都忍不住抽了一下嘴角。
“这种欣赏画的角度是我没想到的,我大概知道您想说什么了,请继续。”他摊了一下手掌。
“但没有人能够否认,柴可夫斯基是俄国历史上所诞生过的最伟大的艺术家,也是整个古典音乐历史上,难以逾越的宏伟巅峰。很多时候,他的作品中都有一种静美的主旋律,这是他所独有的特质。”
“精巧的布局,繁复的层次。”
“他的音乐如花儿般缓缓绽放,波动转为流畅,再由流畅转为沉着,从不段干预,打乱秩序的狂野,造动,最后收为一体,变为哀伤的天鹅之死,哈姆雷特孤独的复仇。用极为私密的情感做为收束,而回归主题。”
安娜的眼神凝望着宣纸上缤纷的花叶,何花叶中央的那株巨大的紫色花树。
“在这幅画上,给我了相似的观感。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奇怪美术体验,所以我想到了柴可夫斯基的音乐。”
“我不得不说,能说出这种赏析评语的人,说自己对于东方艺术不够了解,未免太过谦逊了。”曹轩轻轻鼓起了掌。
伊莲娜小姐的目光扫过【顾为经】的名字落款。
“曹轩先生,如果我没料错,这幅画的作者,就是您口中的那位年轻人吧?”
第四百六十八章 传人
“安娜小姐,这是你在采访中做出的推论,还是私人询问?”
曹轩依旧没有马上回答安娜的提问,而是又挑了挑眉头,反问道。
“您应该知道,我完全可以不征求您的任何同意,直接把这个论断加进采访之中,就像很多媒体人都会做的一样。我对我的访谈的一切内容都有决定能力。”
伊莲娜小姐平静的说道。
“这是我的权力。”
她非常具有威严的沉默了片刻,然后忽得,再度露出了冰河乍破般的嫣然一笑。
“不过好吧,曹轩先生,现在是私人谈话时间,我向您保证。”
老太爷看上去非常喜欢这个回答。
他咧开嘴巴笑了一下。
“他叫顾为经,是一个很有趣的孩子,而且没错,他就是我在年会提到的那个小朋友。要是将来见过他的面,或许你会喜欢他的。”
“顾为经?”
安娜重复了几遍。
她盯着纸面的落款看了片刻。
其实在曹轩说出这個名字以前,伊莲娜小姐并不知道这幅画的主人是谁。
安娜会说德语、英语、法语、西班牙语、俄语和拉丁语。
匈牙利语也会听一些。
在几百年前尚且在政治上抱有野心的年代,她的祖先就曾以能生漂亮女儿和熟悉多元文化,在欧洲帷幔之下复杂的宫闱斗争中长袖擅舞的交际手段而闻名。
好吧。
某种意义上,这两者是一件事。
生一堆以艳光四射、明丽动人而远近闻名的漂亮女儿,然后再在狂蜂浪蝶的追求者中挑选出最优质的那部分,把她们嫁掉联姻。
嫁给波旁王朝君主的堂哥,嫁给神圣罗马帝国选帝侯,或者嫁给某个刚刚在三十年战争中,在火枪步兵团里崭露头角的上校伯爵阁下……靠着各种听来的阴私秘闻,和贵妇圈里狂吹的枕头风,戳破你对手的狡猾阴谋,再用自己所编织的狡猾阴谋把对方埋掉。
很常见的手段了。
大家都喜欢这么干。
伊莲娜小姐去世的父亲,在她出生的时候,曾经就对自己的女儿将来某一天能成为奥地利驻欧大国的大使,内阁的外交高官啥的寄以厚望。
在他这位欧洲议员的基础上。
踏上家族全面重返政治舞台中央的第二春。
要是那架塞斯纳172没有在阿尔卑斯的皑皑白雪间化作尘烟,姨妈这位监护人更希望尊重小姑娘的个人兴趣爱好的话。
伊莲娜小姐的人生应该会有一种截然不同的打开方式。
那搞不好,她现在不是举着酒杯和曹轩聊天。
而是正以三等秘书或者二等秘书的身份,在奥地利驻圣彼得堡总领馆举办的宴会上,举着酒杯和某位妇女国际俱乐部的成员言笑的晏晏的交谈呢。
即使走上了与父亲规划不同的人生道路。
安娜从小到大,依然接触到了非常多的不同文化环境。
奥地利是个民族非常杂糅的国家,曾统计过有些地区人均都会3.4门语言。
至于俄语以及拉丁语,这是为了阅读原始文献的缘故。
与欧式审美分庭抗礼的以列宾美院为首的俄式审美文献资料,自然以俄语为主,少部分是法语。
而西欧文艺复兴年代及以前的专业书籍,则多为拉丁语,少为希腊语和法语。
做一个能掌握一手资料的人,是成为顶端专业学者的基本要求。
可惜,汉语完全属于另外一个独立的语言系统。
学习难度很大。
不是随便接触一下,换个口音,或者词源做个变体就能学会的。
伊莲娜小姐清楚中国画的创作者会在卷末留下印章和落款。
但诚实的说。
没有人是无所不知的。
安娜对汉字的了解并没有到足以支撑她辨认毛笔字以及印章上的篆书的能力。
这也是安娜会提到,自身并非是东方艺术领域的专家的缘故。
“怎么?”
曹轩望着伊莲娜小姐。
他察觉出对方念这句话的语气有些不同寻常。
“没事,只是……没什么。他年纪不大对么,有得过什么重要的绘画类奖项么?或者您曾经在采访里提过他的名字,推荐过他?”
安娜轻声开口。
她隐约觉得这个名字听上去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感。
好像曾经在哪里见过那样。
伊莲娜小姐却一时间,完全无法把这个名字和脑海中的艺术名人对照起来。
奇怪?
她来之前特意看了那么多与曹轩生平有关的推荐资料,若是其中提到过“顾为经”,她不应该想不起来才对。
“不,当然没有,完全是纯艺术素人。”曹轩摇摇头,“当他做好走入聚光灯下准备的那刻,他会自己走上舞台的。”
“嗯,这样啊。”
安娜决定将这个问题,姑且暂时先放在脑后。
“那他是您所选择的接班人么?”
安娜探究的询问道。
“如果是的话,请务必悄悄告诉我一声,我或许开始考虑买点他的画了。天底下能有这么划算的买卖,可不算多啊,也许将来就买不起了呢?”
伊莲娜小姐说了个玩笑。
“做为一个这个月刚刚捐掉137件毕加索作品和一张达芬奇手稿的慷慨大收藏家,您的话可听上去太没说服力了。”
曹轩也跟着开玩笑。
指出了安娜凡尔赛的行为。
“对于您来说,难道不是单纯只会为了艺术的美付款么?”
“您把我想象的太高尚了,曹先生。”安娜平静的回答,“谁有能会拒绝白捡的钱呢?再说,这花瓣开的很漂亮。”
曹轩哑然失笑。
老人又凝望了墙上的画作一小会儿,缓缓的摇头。
“不。”
“他不是?”
“是我也不知道,东方艺术的传承是一个很重的责任。”
“巨大的名望,巨大的财富,巨大的荣誉。想来总是意味着巨大的压力。”安娜点点头。
“我可以把我的财产,眉头都不眨一下的托付给小宁,托付给林涛,或者将来托付给顾为经。”
“人死如灯灭。我没有孩子,东方艺术就是骨血。中国画既是我的子女,同时,它也是我的父母。将你的父母和子女托付给他人,总是会谨慎一些的。你说他会不会成为我的继承者,下一位中国画的领军人?抱歉,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或许是,或许不是,或许是唐宁,或许是周茗,是刘子明,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人。因为这个决定权并不在我的手中,而在他们自己。”
曹轩将拐杖头轻轻杵在了地上。
“我只能告诉你的是,至少他此刻,他非常的棒,比我预想的还要好。”
“收到这幅作品的时候,我给他写了一幅字——”曹轩沙哑的将《世说新语》里的话,翻译成为了英语,讲给伊莲娜小姐,“夜光之珠,不必出于孟津之河。盈握之璧,不必采于昆仑之山。”
“您把它比作闪烁着莹光的珍珠,和绝美的玉佩么?很有诗意啊。”
安娜点点头。
“只有真正璀璨的珍珠和倾世的玉壁,才能让东方的艺术之美闪烁整个世界,这是我对的肯定和期待。”曹轩认真的说道。
伊莲娜小姐踌躇了一下。
最终,
她还是开口说出了心里话。
“如果您觉得冒犯,我很抱歉。”
“我想说,您是不是对于所谓‘画派传承’这件事,过于固执了一些呢?我们生活在一个非常多元的艺术时代。现在不再是您出生的那些年了,如今的艺术界已经不再习惯用明显的画派,流派,来区分框定限定某个具体的画家了,不是么?甚至连审美风尚,都慢慢的从创作内容到创作行式上转变。”
安娜才不是老杨这种只会对曹老表现的唯唯诺诺,对方说什么就是什么的马屁精。
她非常有主见。
纵使觉得这个话题可能会得罪对方。
但安娜还是明确指出了她刚刚便一直存在于心中的不同意见。
“我不评价这种转变对行业而言,是进步还是退步。但这就是整个艺术届的行业现象。一个传人,一种画派,这种形式会不会显得太旧思想了。就算国画没有您心目中的继承人,又怎么样呢?世界上有两百多个国家,更有成百上千艺术行式,其中绝大多数,全都没有真正的‘传人’或者‘领军者’这个概念。像波普艺术这类,从宏观上来看,反而才是少数。这才是整个全球艺术的真实面貌。”
“当然,我尊重您的成就,更尊重您的坚持,不是有意——”
“没有关系,不要担心我的自尊心如此脆弱。请继续,您说的很好,我在听。”曹轩摆摆手,示意她可以大胆的继续说下去。
“那,要是您不介意的话,请让我拿尼日利亚艺术举例好了,尼日利亚是非洲的文明古国,至少有12个世纪的历史,可我脑海里想象不到非常著名的尼日利亚艺术传人,或者尼日利亚艺术集大成者。”
“但这并不意味着西非艺术已经消失无踪了。”
伊莲娜小姐体态优雅的伸出了胳膊。
“比如说,评论界就能在毕加索的绘画作品风格中,看到了大量的西非元素,虽说很多人非常尖锐的认为这是剽窃和偷盗,但毋庸质疑,尼日利亚的传统涂鸦,完全以另外一种形式,借壳投胎,焕发出崭新的生命力。”
“如果以千年作为尺度来看。很可能所有现在的艺术风格都会在漫长的时间线里消亡,它们破碎,它们死去,又在AI,数码绘画,立体主题,宇宙空间中重组,最后变成谁也认不出的样子,没准这才是整个艺术世界的归属。不是么?既然如此,那么有没有合适继承人,真的有那么重要么?”
安娜声音悠悠的说道。
“很重要,因为国画就是国画,它永远不会消亡,也永远不会破碎。”曹老斩钉截铁的断言。
“为什么?”
安娜以雄辩家的姿态反问道,“您凭什么肯定,严格意义上传统的尼日利亚绘画,不就已经消失不见了?这两者的命运何以不同。难道因为这种绘画形式,要比尼日利亚的绘画更加重要么?”
“是的,更加重要。”
“哦。曹先生,很遗憾的像您指出,你的说法和我太爷爷的想法有着惊人的相似性。他认为自己是天选的子民,把非洲画家当成粗野的猴子。后来人们把这种想法称之为‘欧洲中心论’,并被历史证明是错误的。通常评价里,我太爷爷都是一个受人尊重的人。但每个人都有缺点。”
女人摊开了手。
“我并不替他讳言,思想里的欧洲优越论倾向,就是其中之一。‘非洲大陆年代久远,许多子民的血脉如真理般庄严而纯粹。上万年前,马赛人的祖先就或许生活在伊甸园附近,而那些近世纪才发际的种族,只懂以武器和自负武装自己,他们又何能与马赛人的纯洁血统傲慢的相提并论’——曹先生,这是我高中时摘录下来写在日记上评价我太爷爷的话。”
“后来,我把它又写在了,纪念他逝世100周年的《油画》专题纪念刊上。”
安娜侧过头,盯着曹轩的双眼,不容他对此有丝毫躲闪。
这个问题太尖锐了。
伊莲娜小姐说,要是因为私人关系的改变,就在艺术评论上改变自己的倾向,替一个人美言,对她来说,不吝于是一种羞辱。
安娜是这么说的,安娜也是这么做的。
自家太爷爷,伊莲娜小姐写起文章来都犀利的照怼不误,其他人和能例外呢?
老杨都听傻了。
他这下是真的要摸速效救心丸出来了。
不是给曹老吃,而是给他自己吃。
曹老看上去还风清云淡的样子,但他老杨的小心脏真的要顶不住了抽过去了。
姐姐。
不,
您是姑奶奶。
您是老祖宗好不好!
这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咱要不要这么狠啊!刚刚在年会上喷完布朗爵士是“NAZI”,反过来这话里就在指责曹轩也有中心主义的思想。
这是大炸弹一个接着一个上。
可怜他老杨还天真的以为,今天晚上最大的炸弹在唐宁那里,结果这TMD奔着曹轩就去了。
房间里的气氛凝重的几乎窒息。
忽得。
曹老大笑了起来。
“你完全搞错了我的意思,伊莲娜小姐,不过不得不说,您真是一个很有个人风格的人,太可爱了。我喜欢伱,真的,就凭刚刚那些话,你收获了我的尊重。您是一个优秀的评论家。”
第四百六十九章 安娜的国画老师
“那您是否能收获我的尊敬,这就要取决于您的回答了。”
安娜微微歪了一下头,盯着曹轩。
她没有因曹轩的称赞而回以微笑。
“曹先生,这是一个相当严肃的话题——”
“不,您还是没懂我刚刚在说什么,伊莲娜小姐。”
曹轩飞快的挥了一手,(至少对于一个快要百岁的老人来说,他挥手的速度简直快极了),用一个很有力量感的姿势,打断了安娜。
“我并非要在这里和您争论哪种创作方式更加优越、更加先进、或者更加‘文明高贵’,也不是像您的太爷爷那样,要论证油画才是上帝所天选的艺术行式。”
“不不不,虽然听上去差不多,但我们从始至终,所讨论的都不是一码事。”
“我说的是,中国画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绘画门类。”
安娜认真的听着。
就着头顶的吊灯的光线,她玩味着老人的脸上的神情,想要审视出对方是否在和自己玩某种文字游戏。
要是想着要回避问题,这位大师可能打错了算盘。
她完全不是一个好打发敷衍的姑娘。
“有什么差别?”
“我年轻时留学过法国,和我那一代受到世界思潮剧烈冲击的学生们一样,我接触过很多很多新鲜的绘画思想,素描、水彩、油画,焦点透视、光学原理、立体主义……它们全都很有趣,有些对东夏画家来说,是过去几千年里从来没有接触过,至少是从来没有成为绘画主流的创作哲学。而更有些像是立体主义,抽象派这类美术思潮,则对整個世界来说,在当年都是个相当新颖的新鲜先锋的玩意。”
“这些东西都很漂亮,都很博大,值得一个人一生的投入。”
“我在这些缤纷的色彩中穿行了十余年,仿佛一个陌生人观察着巨大的万花筒。它洋溢着惊人的魅力,也洋溢着惊人的诱惑。”
曹轩的目光毫无回避的直视着安娜的双眸。
他的眼神不像伊莲娜小姐那样带着强大、威仪十足的女王气势,而是带着一种慈祥笑意和怀念。
不知道很多很多年前。
在西岱岛亨利四世的塑像边,老人年轻时是否也曾见过如此般风采倾世的姑娘。
“您知道么。那是一个巨变的年代,无论是世界,还是美术,都是。”
“当年的巴黎是世界艺术的熔炉,它吞噬挤压着全世界不同的画派元素,把它们啮合成全新的美学理念。”
“它将浮世绘与荷式透视法融合,将东方艺术的大面积平涂法带入印象派的创作之中。将西非的艺术美学和亚平宁半岛的风结合在一起,吹遍整个塞纳河金黄色的河畔。”
老人略微沙沙声音在会客厅的墙面碰撞,拐杖驻在地上,仿佛震落旧日的欧陆的沉烟。
“我当然知道那个年代是什么样子,我可是亲身参加过战后巴黎秋季沙龙的人,那时,它的地位丝毫不逊色于如今的三大美术展。对艺术来说,那真是一个短暂又漫长的年代。”曹老的语气中,有一丝孩子气的顽皮和炫耀,“我的有些同伴,不满足于远远的旁观,他们亲身走入了其中,成为了这些无时无刻都在不断变换组合的色彩的一部分。”
“不少人都走的很深,也做的很好,功成名就。”
他说:“我则没有,我在漫长的旁观后折身而反。继续拿起了手中的毛笔,度过了往后余生。不是那些东西不好,也不是那些东西不美。都很棒,也都很美,然而那并非我想走的道路。”
“因为您觉得中国画更好?”安娜询问。
“是的,即使面对全世界的采访镜头,在任何一个场合,我都会不加思索的这么回答。我觉得中国画更好,我觉得中国画也更重要。”
曹轩的语气掷地有声:“不是因为它更优越,而是因为它和我血液与身体息息相连。世界上其他无尽漂亮的美学行式,是反射着日光的万花镜……而国画,它对我来说是夜晚滋长的青苔,是树梢上泛黄的落叶,是月色边的潮水,是我所呼吸的空气,也是日光本身。”
“人可以离开万花筒生活,却不能片刻脱离太阳和空气。我握住毛笔时不到十岁,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充满好奇,孜孜不倦的在东夏艺术的长河中遨游。快要整整一个世纪过去了,如今我不到一百岁,依然像是一个小孩子一样,充满好奇,孜孜不倦的在东夏艺术的长河中遨游。”
“它是一个甜美的无法醒来的梦。笼罩了我的一生。”
老人愉快的笑笑。
“我刚刚和您说过了,不是么?中国画是我的父母,也是我的孩子。一个人怎么不对他的父母具有最深沉的敬爱,又对他的孩子充满感情呢?艺术家和评论家是不一样的,学者可以博览百家,仔细的细细比较每一种画法的优劣和得失。可画家必须无比热爱,他正在创作的东西。”
“那是你的唯一。”
“我认为中国画是世界上最重要的艺术门类,莫奈说法国是全世界所有艺术的温床,达利说,对于画家,只有一件事情是真正幸运的,那就是他出生时是个西班牙人。这并不意味着,若是在某个一个特定的时空中,我们见面时会打起来。这只是我们内心深处最热烈的情感的反射而已。我们都同样的虔诚。”
曹轩摊开手掌。
“睿智的安娜小姐。要是因为一个老人在你面前不加掩饰的表达出了对他手中画笔的喜爱和虔诚,你就指责他有殖民主义倾向,这未免实在太缺乏怜悯心了,不是么?”
伊莲娜小姐这次沉默了。
“请容我稍显骄傲的向您指出一件事,中国画可能是世界上生命力最为顽强的绘画流派与创作行式,如果你不把壁画归为画派的话……那么就没有之一了。”
“您说以千年单位为尺度,任何一种绘画形式都会破碎再重组。从杨·凡·艾克在1435年从蛋彩画的基础上改进发明油画,到今天大约六百年。但从顾恺之到今天,已经有整整一千六百年的历史了。顾恺之并非国画的发明者,在战国时期,就已经出现了美术技法非常成熟且具有体系化的人物帛画,国画的历史可以轻而易举的前推到两千年以上。”
“这期间,中国画的技法形式和色彩科学,当然是一个不断完善丰富的艺术系统,不可能是一成不变的,文人画的书法架构,健陀罗艺术,中亚艺术,波斯美学……它像大海一样吸收着世界各地的文化符合。但它的内核,它的哲学是一脉相承,绵延不绝的。它的文化内涵,从未消亡。纵使是以一千年这样漫长的时间尺度出法,依然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曹轩用手指指向伊莲娜小姐身前的卷轴。
“国人画国画,或者说,所有受到东方艺术精髓晕染的人们在画国画,站在这样的书画卷轴面前。他们看到都不是单纯的技法与知识,或者任何一种教课书上的美术理论,他们脑海里第一瞬间出现的,都不是这些。”
“那应该是什么,请您教我。”
安娜将一缕头发拢到耳后,平静的说道。
“在这之前,关于国画拥有更持久生命力的这个问题上,我想,我说服您了,对么?安娜小姐。”
曹轩没有立刻回答对方的问题。
他挑了挑眉毛,饶有兴趣的问道。
“我还需要再想想,不过,暂时听上去,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理论。”伊莲娜认真的想了片刻,“艺术绵延不觉得的生命力到底源于何方,这真是一个重要的问题。”
“如果曹先生能告诉我答案,我非常的感激。你觉得,因为所谓的‘写意’是艺术的大势所趋么?”
“很难直接回答,这不是推荐一两本教科书,或者让在图书馆里查一两篇文献资料,就能论证好的事情。我们可以在这里论证三天三页,水墨疏写实,重精身的绘画风格如何和现代艺术的理念哲学相近。为什么整个当代美术哲学都在往凝练‘思想’的道路上发展……这些学理化的解释可能安娜小姐,你比我要更加专业,也无需我来指点。”
“所以,我在这里更愿意给您一种更加感性的回答。”
“它是河。”
曹轩说。
“我们站在国画作品之前,体会的不是技法,而是一种带着脉搏与温度的历史经历。”
老人神秘的笑了笑,“它的神意与精神,同样不是美术馆下方展栏牌上的赏析,而是一种在血液里流动的哲学审美,一种带着亲切感的心跳。国画是一叶扁舟,能顺流而下,通向子孙未来,也能逆流而上,让我们接入恢弘的美术长河,穿过数以千年的春秋风雨,直抵历史的源头。”
“所以,今天的我们,站在秦汉的雕塑,魏晋的绢本之前,依然会有和古人相似的感动。我们惊叹的吸气,深深的吐气,就像千年前的古人所做的那样。在这一呼一吸之间,只要东夏的文化哲学不会消亡,国画就永远不会灭亡。”
伊莲娜小姐静静的听着。
她想象着曹轩是怎么看待眼前的这幅画的。
它带着历史的温度和未来的气息。
现在,过去,和将来。
一种时间的沧桑感在一幅书画上浓缩为一体,宛如是一只精美的尺子,丈量出了美术史的岁月变迁。
昔年。
1870年,考古学家施里曼抱着特洛伊遗址上所挖掘出的陶罐,跪在地上抱着《荷马史诗》痛哭流涕的那一刻,是不是也是感受到了相似的东西(注),被历史的回响所击中?
亦或有所不同?
(注,施里曼在土耳其,挖出来的那个到底是不是特洛伊古城遗址,是一桩考古学著名公案,存疑。)
文化差异和环境隔阂是客观存在的。
同样是【呕心沥血】级别的作品。
认真来说。
纵使这幅画是当面欣赏,而《小王子》是看扫描照片。
令伊莲娜小姐内心的动容程度,还是《小王子》的封面画要更胜一畴。
但听着耳边曹轩的话语。
安娜想象的那样带着沧沧历史的美的凝视,开始深深的为此沉醉。
“说得真好。这才是美术史的温度啊,我想您说服了我。”
她点点头。
“当什么时候,安娜,你能在看一幅国画时,能真的体会到我所说的东西,那么你就真的是一位非常杰出的汉学家了。不过,这是一条漫长的道路,需要的是非常长久的体会积累。”
“体会?”
“我更愿意把美术哲学的酝酿称之为一种生命体会,而非单纯的知识阅读,伱是拥抱它,而非学习它。当然,想要获得这种体会,长久的学习和大量的赏析接触,肯定是必不可少的事情。”
曹轩点点头又摇摇头:“学习一种新的绘画哲学,需要十几年乃至更多的时光才行。当然,油画本身也有它厚重的美术哲学在其内。除了我自己和小宁,我的其他几个弟子都有油画创作。您之前所说的绘画元素彼此杂糅的风尚,也是另外一种理解艺术的大潮流。如果您喜欢那种风格,这位顾小朋友还真的正在创作一幅类似的作品。”
“没准您会喜欢的?”
即使曹轩嘴上说的让顾为经自己闯荡,在新加坡双年展上不会提供任何帮助。
但在面对安娜这样的顶级富豪收藏家的时候。
老爷子还是十分口嫌体正直的俏俏推了一把,准备把顾小子的作品拉出来,溜溜亮亮相。
要是伊莲娜小姐愿意在他屁股上盖个戳,想不获奖都难。
“我要它。”
安娜忽然说道。
“那幅融合风格的画么,可能有点困难,因为他是准备投给……”曹轩惊喜。
“不,我指的就是这幅。您说哲学体会是一个漫长的赏析和接触的经历,那么就从这幅画开始好了。”
伊莲娜小姐轻轻迈前了一步,鼻尖离画纸很近。
“我想,它应该会是一个很不错的老师的。”
咦???
刚刚重新把心落回肚子里的老杨,猛得又瞪起了眼睛,双眼要喷出愤懑的火焰出来。
你这小姐姐好生没有道理!
聊艺术就聊艺术好了嘛,咋能突然跑来抢他老杨的东西呢!
这实在太过分啦!
第四百七十章 价值投资
“有一说一,收藏家管我预定或者索要作品的事情,我这辈子经历过说不清具体有多少次。”
曹轩忍不住神色古怪的叹了口气。
“可当着我的面,却提出索要别人的作品的事情,真的是屈指可数的经历,虽然我很欣赏这位顾小子,但心情未免还是有点复杂。”
“就是,就是。我们东方人讲究入山拜佛,得拜真佛。曹老爷子就在旁边,伊莲娜女士,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您可千万别错过了哦!”
老杨忽然溜溜哒哒的挤了过来,一个劲儿的点头,很上赶着建议道。
好马配好鞍,什么级别收藏家收藏什么画。
曹轩可就在旁边呢!
曹老爷子已经宣布封笔,不再对外出售任何的作品,但是面对这位举世闻名的大收藏家族继承人。
听这语气苗头,破个例没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再说。
就算是现成的作品可也还有不少的呢。
论意韵神形,那幅画不比眼前个小孩子的《紫藤花图》强了多了去。
我尊敬的安娜·伊莲娜女士,请您脑子清醒一点好不好!
千万不能干捡了芝麻,丢了西瓜的事情。
诺诺诺,侧过脸去看,对,旁边那个枯瘦老人的作品,那才是你这个地位的人应该去索要的。
加油,大胆的去开口。
这位顾为经小朋友的画,就让给咱杨老哥来好了!
安娜不知道老杨正在心中大声的为她鼓掌加油,非常不解风情的微微摇头。
“可是你们同样也讲究,看画要讲究一个眼缘不是么?”
“曹轩先生要是为我破例,这人情未免太大了。我怕控制不住被收买,在评论文章里将来为您说好话。这幅画刚刚好,我喜欢它的花瓣,仿佛是逐级跃动的音阶。”
曹轩点点头。
“严格意义上,我人生中的第一幅画,是卖给了当时《申报》的一位采访我老师的主笔记者。在街头碰上,用两串糖葫芦加一幅糖画就给换走了。后来我还想找找那幅画。不为别的,就想再见见那位先生,真是慧眼识珠不是?”老人笑道,“可惜,已经在战争年代遗失了。”
“要是顾为经知道,他人生中出道的第一幅画就被安娜小姐您所看中,这个可能高到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这算是您刚刚口中所说的对他的价值投资?”
“不,这算是您所说的单纯为画作的美而喜欢,与对谁的价值投资和是否升值无关。”
“这样的一幅画,无论他是否恰好是曹老您所看重的年轻人画的。我都会喜欢的。”
安娜想了想。
“既然他尚且没有正式出道,我给多给少都不合适,就不给钱了。”
“白送给你?堂堂伊莲娜小姐,竟然这么霸道?”
曹老忍俊不禁的说。
“可怜那位小朋友要知道这件事,估计还期待您这位大富豪,签一张非常‘大气"的支票呢。以他的家境条件,您从手指缝里露下一粒沙子,就够他乐上一年的了。”
钱嘛。
真的无所谓了。
就像安娜说的那样,给多给少都不合适。
在画廊买画,无论多贵,都是你情我愿,各取所需的交易。
但现在给多了,顾为经则尚未出道,就欠了人家一个大人情。
没准对绝大多数艺术从业者来说,能和伊莲娜家族搭上线,欠这位小姐姐的人情,都是做梦都能笑醒的事情。
莫扎特、柴可夫斯基、提香、李斯特、卢梭、巴尔扎克……这一大票艺术家,文学家。
他们的人生路线清一色都是傍上慷慨的富婆,寡妇,公主。
从而成功出道,走上人生巅峰。
这是欧式艺术家的标准模版。
别酸,能吃上软饭是人家的响当当的真本事。
富婆就在那里,你要嫉妒你也去吃一个好了。
然而,做人情讲究雪中送炭而非锦上添花。
现在对方明显已经被曹老所看重,一条金光璀璨的青云大道就踏在脚下,人家未必就愿意再欠个大笔钞票堆来的人情。
无论曹轩为他设定的职业道路是什么样的。
伊莲娜小姐再在此刻当面掏出钱包,哐哐拿钞票砸人,就有些摘桃子之嫌了。
给的少了,那还不如直接不给。
其实别的不说。
能被伊莲娜小姐抱走收藏,这件事就是一个非常有意义的事情,一个极高的生涯,一种被认可的荣誉。
这玩意就与唐宁一起办展一样,将来都是新人的身价倍增器。
天底下有的是画廊愿意倒贴钱,想要把自己签下的画家作品摆进伊连娜家族的收藏室里,以此给脸上贴金。
人家还不要呢!
话虽如此,曹轩就是忍不住想要逗一逗这个气势凌人,却又分外可爱的女孩。
它是垂暮老人所独有的乐趣。
旁人很难通过外表判断曹轩的年纪。
他老的鹤发松姿,老的仙气飘飘,老的返璞归真。人们总是能从曹轩的眼神中看出童真般的孩子气来,仿佛一棵重新在春天萌发嫩芽的老松。
旁人也很难通过气质判断安娜的年纪。
她像一抹璀璨的春光一样,吸收掩映着四周的一切色彩,堪破一切虚妄。
鲜丽,明幻,却又宁静而肃穆。
有些时候,被这束光直射炙烤的人们会控制不住的低下头去,像是在春光下消融后退的残雪。他们消受不了这样的美,也承受不住这种从百年历史云烟中走出的威仪。
也有些偶尔,这束光会稍微减弱了下去,于是,春雨,春花,春熙、春趣……这些温温热热的比喻就浮现在了她的身上。
那种二十女孩的青春感,就会从光影间跃了出来。
他们两个人站在一起的时候,就像一束春光打在了一颗老松之上,总是会产生出奇妙的化学反应。
连曹老那颗布满皱纹的心,都变得喜欢开玩笑了起来。
“是的,我不给钱。您代这位年轻人送给我好了。”
“哦?”
安娜小姐在脸上露出一丝促狭的俏皮微笑,“老先生,我知道刚刚的访谈中,有些问题您没对我说实话,鉴于此……”
她歪了一下脑袋,“适当的主动贿赂我一下,想来,也是蛮有必要的事情呢。您说呢!”
“真是个精妙的回答。”
曹轩抚掌而笑。
渐渐地。
微笑变成了大笑。
不仅安娜日常很少笑,其实曹轩日常也是很有威严感,让晚辈害怕的人。
老杨发现,在短短的这百来分钟里。
扣除中间伤感的那段回忆,曹老露出大笑的次数也比往常一两个星期,来得还要多。
“伊莲娜小姐,您从来都不给我拒绝你的机会。”他大笑的说道。
“那我当您是同意了?”安娜眨了下眼睛。
“我本来想过,把《紫藤花图》带过来,把它送给一个人,可她既然没有足够的静气收下这幅画,确实,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处理它了。我的房子里已经挂满了画,这样的作品,放在箱子里终究是可惜了,既然……”
“老爷子!”
等等,您别冲动!
老杨的喉咙忍不住咕噜了一下。
他嫉妒的快要爆炸了。
要是伊莲娜小姐真哐哐哐,签个五十万欧啥的支票,把这幅画买走。
老杨也就认了。
就像古代大官家里的大管事,好不容易抠抠缩缩,一年到头攒了几百两银子,准备去青楼楚馆里潇洒一下,去和眼巴巴望了一年的清倌人私下里喝个小酒啥的。
若是正好碰上公卿子弟,抬手就是一大把银票,在你眼前把意中人当面点走了。
那也就是这样了。
除了泪眼婆娑的深情对望,还能做什么呢。
谁让人家投了个好胎不是?
可既然是白嫖,凭啥她伊莲娜小姐能嫖得,他杨老哥就嫖不得?
心里太不平衡了。
曹老转过头,奇怪的望了他一眼。
老杨心里一滞,讪讪地笑道,“您要不然让伊莲娜小姐去看看其他几个弟子的画,看看再说。万一他们……”
“用不着。眼缘难得。再说,他们都是签了画廊的人,收藏家想买,直接买就好,有什么必要送来送去的。”
曹轩一挥手,不去理会老杨,示意伊莲娜小姐。
“您拿走吧。体会东方美学从这幅画开始,也算是物尽其用。”
安娜觉得曹轩私人助理看她的眼神有点奇怪。
好在,伊莲娜小姐早已习惯了走到哪里,就被人们盯到哪里的感觉,并未在意。
她向曹老道了谢。
拄着手杖走到会客厅旁边,推开了房门,和等在那里的管家说了两句话。
阿德拉尔管家走进屋中,从老杨手中拿过卷好的卷轴。
他第一时间竟然没有从对方手里把卷轴抽走,有些不解。
“先生,这?”
“没事,你……你拿走吧,常保养着点,国画的湿度环境和油画不一样。”
老杨松开了手,像牛头人一样无限哀怨的看着那幅《紫藤花图》的卷轴,被管家收进了劳斯莱斯的后背厢里。
他好像看到那艘载满金发碧眼,腰细腿长,身穿比基尼的小姐姐的帆船游艇,松开了缆绳,在波光粼粼的地中海上飘荡着,飘荡着,逐渐离他远去。
杨老师心那个痛啊!
他应该等唐宁一走,就向曹老提出要求的,他真傻,真的,他哪知道高高在上的伊莲娜小姐也会跑来抢她的画呢!
安娜没有离开或者坐到轮椅上。
她柱着手杖站在门边,望着曹轩:“1833年肖邦故居所举办的社交沙龙里,玛丽·达古伯爵夫人听到了前所未见的对莫扎特音乐的细腻演绎。李斯特那首充满绚丽技巧,跳跃而诙谐颤音的《唐璜的回忆》,好像带她穿梭时空,进入到了一个前所未见的音乐时空,这是熟悉庄严肃穆宗教式古典音乐的伯爵夫人从未遇到过的。他用作品赢得了对方的喜爱,据传——”
“做为回报和感谢,玛丽·达古伯爵夫人摘下了身上的胸花,抛给演奏完正在致礼的钢琴家。那是他们二人故事的。”
伊莲娜小姐半倚着门框,遗憾的说道。
“可惜,我今天没有带胸花。但我们家是传统天主教徒。”
她伸出手,从脖子上取下一条纤细的链子。
双手平伸,膝盖微弯,头颅低垂的耶稣被从领口覆盖的皑皑如白雪的肌肤间出现。
那是一个拉丁十字架。
古董十字架一直是欧洲老式珠宝匠手里最高技艺的象征。
这一只更是堪称其中的珍品。
它是一眼看上去就华贵的近乎于奢侈的配饰。
通体是黄金制成的,围绕着十字架的四周,细细镶嵌着一整圈的红宝石,祖母绿,下方则悬吊着一颗珍珠。
走的是那种老式的古朴风格造型。
“它曾经属于我奶奶的堂姐,传闻是文艺复兴时期一位叫做朱利奥的大主教的私人所有物,后来经过二次修复和镶嵌。固然我一直觉得,这种金色的链子和我的肤色不太搭。然而,单纯做为一个礼物,应该还蛮有纪念意义的。”
安娜接过管家递来的丝绸小袋子。
将这支十字架放入其中。
“那么……就把这个送给这副画的创作者好了,叫顾为经对吧?或许我和他有缘,我总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
安娜伸手递给曹轩。
“哦,真贵重,这和您所说的不掏一分钱,可不是一个概念啊。”曹轩有点诧异。
他没有让老杨接手,亲自接过那个丝绸的小袋子,放入口袋里。
这支十字架放到典当行里,至少价值二万欧元。
但它做为礼物意义。
不是区区二万欧元所能衡量的了的。
“我会替您转交给他的。”
“不这不是买画的钱,我曾经在一次网络聊天中,用金钱羞辱冒犯了一位非常优秀的画家,并一直深感后悔。这只是做为他当我国画启蒙老师的谢意。”
伊莲娜小姐风清云淡的笑了笑。“它有珍珠,也有玉石。就像您所形容的那样,夜光之珠,盈握之璧。虽然珍珠不会夜间发光,玉石也只有一点,但挺应景的。”
“曹轩先生,身为您所看重的年轻人,哪会缺一张支票呢?这才是我对他的价值投资。”
安娜露出敏慧的笑容。
第四百七十一章 花之园舞曲
伊连娜小姐沿着克里姆特旧宅阶梯边的陂道,扶着手杖小步踱下。
管家已经为她拉开了幻影宽大的像是老式马车一般的方正后车门。
安娜没有坐进车里,她把目光望向远方草坪中央上那架立式的自动钢琴,轻声对阿德拉尔先生说了些什么。
管家连续摇摇头。
他快速扫视了一群四周沉浸在夜色中的连排的房屋。
这里的居民密度很低,只有很少的几盏窗户亮着灯,一片宁静平和。
可管家似乎依然对草坪这样宽敞没有遮挡的露天环境,有些职业式的警惕。
安娜依旧坚定的站在原地。
阿德拉尔终于退缩了。
他低下头,对连接着耳机挂在胸口的对讲手台快速吩咐了几句,然后他小步跑到那台自动钢琴旁边,推开钢琴琴厢上的木头档板。
自动钢琴是李斯特时代发明的产物,用一长卷打孔的纸带控制吹气阀来演奏乐曲。
整个运转流程,有点近似于五十年代的码农鼻祖们所使用的老式纸带编程的IB计算机。
每当纸卷在转动经过自奏钢琴时,钢琴内部会有一股气流,吹向纸卷的孔洞,从而再带动琴键底部的由数百圈铜线缠成的电磁线圈,做为动力推动钢琴的榔头,敲击琴弦,来发出乐声。
在19世初,这是相当有机械朋克感的黑科技。
一架自动钢琴的造价和一整套教堂里的宏大管风琴的造价相当,能买一座带花园的宽敞宅子。
不过。
阿德拉尔管家很快认出了草坪上的自动钢琴,并非真的是那种内部结构极为复杂,巨型八音盒般的古董货。
而是一台现代斯坦威170钢琴与中控演奏芯片组合的改装货。
那些纸带和弦盒都只是提供复古味道的装饰品。
管家用手在纸卷弦盒的后方的屏幕面板上拨动了几下。
几秒钟后。
钢琴曲声就戛然而止。
他拉开旁边的琴凳,安娜已经走了过来,扶着手杖在椅子上坐下,调整了一下坐姿,将右脚脚尖搭在金属延音踏板上。
她的脚不方便。
所以她学习钢琴时,和其他人的习惯相反。
只用右脚控制延音踏板,剩下的弱音踏板和中间倍弱音踏板都交给健康的左腿。
她将琴盖抬起,露出黑白两色的键盘。
伊莲娜小姐将手机的录音机重新打开,放在旁边。
“我在访谈结束后,在曹轩先生位于萨尔茨堡的寓所中,见到了老先生提到那幅赠送给他,让他感受到感慨良多的作品。”
“曹大师在欧洲美术年会上,称赞这幅作品情感层层叠叠,花上开花,放逸自然。我也认为,无可置疑,这是一幅非常有感染力的作品。”
安娜轻声说道:“很抱歉,出于对创作者本人的保护以让他不受打扰。我暂时不能在这里透露给你们关于这幅画更多的信息,或者把画作的照片放在《BeyondthePaper》的页面之中。但我想,或许这次播客节目节尾的片尾曲能一定程度上的传达些,我目睹这幅画的感受。”
伊莲娜小姐将双手搭在琴键之上。
谱架上没有五线谱。
但片刻之后,一连串快板节排所组成的柴可夫斯基的音乐,就从安娜的指尖流淌了出来。
乐曲响彻莫扎特的故居边。
不是迷幻悲伤的黑桃皇后,也不是旋律优美的童话天鹅湖。
女人弹奏了一曲风格相对轻灵跳跃的《花之园舞曲》。
它是著名芭蕾舞剧《胡桃夹子》的选段。
她纤长的手指在钢琴上舞蹈。
糖果仙子的俏皮可爱与仙女们轻盈婀娜的舞姿,也从跳跃的琴键间流溢入城市的夜色中。
它本是旋律繁复华丽的舞曲。
搭配有圆号、竖琴和单簧管等诸多乐器做为伴奏组成乐章,此刻单独由钢琴演绎起来,在节奏中多了一丝宁静和空灵。
乐曲声被夜风散入空中。
似乎它从未减弱消散,而是被气流托聚着溢入萨尔茨堡起伏错落的街巷之中,仿佛被微风漫卷的紫色花海翩然远去。
……
曹老已经进屋休息了。
只有老杨依旧葛优瘫般的倒在沙发上,宛如一只被抢了心爱狗粮的油汪汪的老吉娃娃般喘着气,哀怨愤懑的和自己赌着气,烦躁的睡不着觉。
老子辣么大一张画!辣么大一只游艇!
说被抱走,就被抱走啦!
被截胡的杨老哥自觉错过了一个亿,不开心的根本静不下来。
他忧怨的掏出手机,准备在TIKTOK上刷两个大洋马小姐姐的视频,来拂平自己受伤的心。
缥缈的音乐声穿过窗户敞开的缝隙,传了过来。
老杨的手指颤动了一下。
他定定的呆了几秒钟。
然后从沙发上坐起身,走到了窗边,将厚重的玻璃窗全部向外推开,让自己暴露在奥地利晚间稍显寒冷的风中。
弹钢琴的女孩侧身在远方的夜色下的路灯中若隐若现。
风微微吹起她的裙摆,仿佛摄影师逆光所拍摄到的一张艺术剪影。
老杨忽然记起,自己好像听过这首旋律。
很多很多年前,他还在央美上课的时候,和北舞有舞台设计方面的合作项目。
他和宿舍里摄影专业兄弟经常坐300路公交车到万寿路,拿着学生证溜达到舞蹈学院的校园里看腰细腿长妹子。
美其名曰采风。
有一个秋天。
他们踩着像地毯一样咔嚓咔嚓作响的法国梧桐厚厚的落叶,趴在一楼临窗的舞蹈教室窗口,偷看里面的排练。
小泽征尔指挥的波士顿交响乐团版的《胡桃夹子》的旋律从教室里隐隐传来。
穿着彩色芭蕾舞裙的妹子和戴着圆顶军官礼帽的男孩子交错起落,他们的倒影在棕色木头地板上被拉的很长。
那时他什么都没有。
没有年薪几百万的工作,没有一张张鞍前马后谄媚的叫他“杨老师、杨老师”的笑脸。
在京城那座巨大的摩天都市,渺小的像是一粒无人问津尘埃。
可那时候他们真快乐啊。
从来没有想要拥有地中海海岸边的大别墅和大游艇,连用学生卡坐公交车都只要一块两毛五分钱。
所担心的只有末班车的时间和期末设计作业,更年期女魔头副教授会不会高抬贵手放他一马。
他们静静的趴在窗户边,传递抽着同一枝香烟,就着晚秋头顶的枯枝上,不知名飞鸟唧唧喳喳的叫声,仿佛能这么一直看到地老天荒。
回忆像是从很远的地方,看一段被拉长的断断续续的泛黄胶片电影。
老杨的眼神中的烦躁慢慢的安静了下来。
他把窗户开到最大。
从油蜡夹克的内兜里,取出了一盒红盒的万宝路,抽出一根叼在嘴里,用打火机点燃。
这一盒烟比他们当年精打细算抽的红塔山贵五倍。
老杨还是有点怀念起那种7块5的老香烟辛辣十足的味道了。
中年男人吐了一口烟气。
“真是好漂亮啊。”
他看着那个灯光下被拉长的影子,指尖夹着明暗不定的香烟,聆听着耳边钢琴曲的旋律,笑笑说道。
车队飞快的从高速路上驶过。
安娜·伊莲娜身为媒体推测估算,在奥地利富豪榜上仅次于红牛集团创始人马特希茨、游戏巨头约翰·格拉夫和中欧最大的房地产商雷诺·本科之后,高居排行榜名第4的富豪。(在捐掉家族中绝大多数艺术藏品后,伊莲娜小姐在这份榜单上被调整到了第9位,仍然以一个身位领先于身价10.3亿美元,发明格洛克手枪的军火商加斯顿·格洛克),她在奥地利本土拥有大量地产。
其间就包括了位于萨尔茨堡乡下的一座19世纪的林间别墅。
不过那间度假别墅的面积并不大,此外很多设施已经老旧了,不足以住下整整一个大车队的随员。
所以安娜决定连夜折返格利兹。
劳斯莱斯装备的Lexin音响里,正在播放着刚刚安娜所弹奏的《花之园舞曲》的尾声。
高解析力的26扬声器的立体声场系统,连录制进去的轻微风声和麦克风细小的白噪音都被还原的清清楚楚。
好在。
若是用听播客,而非在音乐厅欣赏交响乐的眼光来看。
这些许的混合音效反而能增加音频节目的故事性和临场感,效果并不坏。
副驾驶上的项链大妈,此刻脸上不见了在车上坐了好几个小时,结果连艺术家本人的面都没有见到的不满和困倦。
她正一脸狂热的在手边平板电脑上的工作表格上写写画画。
“太棒了,这期节目太‘爆"了。完美,真的很精彩……我们上架几个星期就能卖出10万份出去的……”
她们的立场不同。
但想来起码在这一刻,安娜这期采访节目的质量,还是完全征服了这位中年大婶身为媒体人的职业素养,赢得了她的尊重。
安娜把头靠在后排柔软的靠枕上,忙碌了一整天,上午采访完了高古轩,晚上又和曹轩聊了这么长时间的天。
中间还夹杂着来来回回跑了几百公里的路。
她也稍显倦色。
伊莲娜小姐掏出手机,准备看看侦探猫和艾略特秘书有没有给她发什么消息,然后趁着返程的路途,稍微睡一小会儿。
【您的好友,T"unghsiang·Ku(顾童祥)昨天更新了一条新的动态!】
关心的两个人都没有给她发消息,倒是社交软件上有一条这样的信息提醒。
安娜打开聊天软件。
“Ku?GU?还挺像的。”
伊莲娜小姐记起了这是她所加的那位马仕画廊新签约的老年画家好友。
她一度猜测对方会不会和侦探猫有关。
后来发现,
对方就是一个年迈的中国画画家,和画画刀画的侦探猫八竿子也打不找。
安娜以前还失望了一好阵。
这里还有一个语言习惯的小问题。
汉字写起来都一样。
但顾老爷子生活在海外地区,他在社交软件所常使用的姓名拼写习惯,还是晚清时期常用的威妥玛-翟理思式拼音。
也就是所谓的清华英文叫作Tsinghua,北大叫做Peking的威氏拼音。
所以他的名字拼起来,是稍显复古的T"unghsiang·Ku,而不是GuTongxiang,再加上身为一名开书画铺的小老板,顾老爷子向别人介绍自己的时候,都是要照顾外国客户的语言习惯,把姓和名倒过来。
曹轩则完全不一样。
他的名字就是他的名字,曹轩就是曹轩,而不是轩曹。
杰出的画家自然有资格让别人记住他的名字。
从没有听说过毕加索觉得自己的名字太长不好记,把它给改了的。
曹老爷子从来不照顾任何人的语言习惯,不熟悉东方式的姓名方式,那你们就学好了。
所以无论是曹轩,唐宁,还是他在向安娜介绍顾为经的时候。
都是应该怎么念,就怎么念。
因此安娜一直隐隐约约的觉得,曹大师口中的“顾为经”这个名字,她似乎就是有些熟悉感,但怎么都没想起来自己在哪里见过。
甚至她都没反应过来。
这个“顾为经”和那个hatsapp上的好友顾童祥,他们两个其实是姓一个姓。
伊莲娜小姐轻轻念了两句。
这个老爷子倒是经常在那里更新社交动态。
安娜也不以为意。
每时每刻,都有各种各样的艺术家希望引起她的注意。
说句夸张一点的比喻。
安娜以前在学校门口喝杯咖啡的功夫,恨不得都能碰上蹲点的行为艺术家,像马戏团里的棕熊一样,一边踩着独轮车在门口跳火圈。
头上还得顶个酒杯,这才值得她多看两眼。
真是多么稀奇古怪的方式都有。
连裸奔的,伊莲娜小姐都见过三四次,全都喜提局子一日游。
这也是安娜很少使用推特,INS这样的公众社交账号的缘故。
顾童祥那自以为新鲜的微商小伎俩,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早就不新鲜了。
面对老顾同学的搔首弄姿,渴望被伊莲娜小姐的黄金鱼钩钓中的行为。
安娜都懒得看破。
她手指点在消息提醒上,准备滑走删除。
不过莫名奇妙,安娜又犹豫了一下,或许那丝隐隐约约的熟悉感,提醒了她。
鬼使神差的。
她手指颤动了一下,点进了这条动态之中。
【健康是最佳的礼物,知足是最大的财富,善良是最好的品德,关心是最真挚的问候,牵挂是最无私的思念,祝福是最美好的话语!晚安,所有人!(今天的牡丹开的格外娇艳呢!)】
一点进去。
顾童祥的英文版老年人土味微信语录立刻扑面而来。
顾老爷子坐在书桌前,手里拿着一幅装裱好的牡丹图,身前的桌子上趴着一只肥肥圆圆的姜黄色条纹的大猫,正百无聊赖的舔着爪子。
而在他的身后的墙壁上。
镜头居中的背景位置上,挂着一幅墨迹酣畅淋漓的大字做为背景。
顾童祥的那张菊花似的老脸,正对着镜头,他的笑容显得格外灿烂。
第四百七十二章 大侦探安娜
伊莲娜小姐打量了手机屏幕几眼。
特意放大看了看这位老年画家手里的《牡丹图》。
平平无奇的作品。
老实说,中国画主要的受众人群集中在亚洲市场。
在欧美的爱好者中则呈现出两个极端。
汉学界,或者欧洲的精英群体中,诸如宋元之交,明清之交的遗民画,其实是出乎意料的都有各自的狂热死忠拥趸。
顾童祥所最为崇拜的画家郑思肖的作品,一度是画界显学。
他在欧洲研究东方艺术的领域里,受讨论程度曾经未必就逊色于东夏。
南宋那种山河破碎,繁华不再的哀意。
或者晚明《桃花扇》为代表的“大势已不可为,诸君且看春光”的带着自我毁灭倾向的抑郁伤逝美学。
和眼睁睁的看着“冒着天真傻气”的“土包子”美国人占领西方世界的话语权,只好退回自家小楼,在夜半追忆普罗斯特似水年华,追忆堂哥堂姐们开个会,写几封信就能决定欧洲局势风云的战前流金年代的传统旧贵族家庭心中的哀愁。
跨越时空,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化学反应。
过去半个世纪,在画廊里都出奇的很受欢迎。
但不喜欢的人是真不喜欢,甚至觉得完全没有办法理解。
和很多东夏人认为什么抽象主义,达达主义,波普艺术全都Td是洗钱一样。
安娜就曾经在学术讨论会上,听到过一位北美画家信誓旦旦的宣称,东夏艺术市场上那些炒到上千万美元的黑白画,完全是无法理喻的,绝对是资本操盘的洗钱行为。
伊莲娜小姐实际上两样都不是。
她真的对中国画的美术哲学接触的相对较少,主要的个人志趣都停留在油画与水彩的领域。
中国画既没有对她展现出一种与众不同的特别吸引力。
她也不至于无知者无畏的说出一些傲慢发言。
就像安娜对曹轩所说的那样。
保持敬畏,也保持距离。
顾童祥走的郎世宁风格的西法重彩式的绘画创作类型。
对比传统国画,伊莲娜小姐以前反而更能Get到它的美,它的艺术风格和美术哲学。
包容并蓄,各取精萃,不断改造的绘画脉络,也很符合安娜心中对艺术世界未来发展的想象。
就像印象派。
就像毕加索。
因此,她第一次在电脑上看到马仕画廊为新签约的顾童祥宣发推出的网拍的瞬间,就立刻决定让艾略特秘书花5000欧元,买下这幅画作。
纵使对方不是侦探猫。
这样的绘画风格也值得鼓励。
然而,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
在刚刚和曹轩本人进行了上百分钟的深度探讨,并且亲眼零距离的看过如柴可夫斯基的圆舞曲一样繁美又宁静的《紫藤花图》以后。
再看这位顾童祥的作品。
就像一位浓妆艳抹,试图抓住青春最后一缕尾巴的四十岁大婶,一头撞上了一位静美优雅,天生丽质的美人坯子。
除了绘画风格刚开始带来视觉冲击,眼前一亮以外。
几乎全方位的等而下之。
细看之下,顿时觉得索然无味了起来。
“也对,一位仰光的老画家能签到马仕画廊也勉强算是鲤鱼跃龙门,是蛮不容易的一件事。可从任何角度来看,都无法和曹轩先生所那么看重寄予厚望的年轻人相比较,比不过是正常的。”
安娜心里笑自己的神经太敏感。
她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必要特别点开这条动态看。
然而心里这么想着,伊莲娜小姐却始终没有关闭屏幕。
反而纤细的眉毛微皱。
好怪啊。
明明左看右看,那幅《牡丹图》都是一张再中庸不过的作品。
不过,她就是感觉很怪。
仿佛有什么完全不应该出现,和四周环境反差极大,格格不入的元素出现在了这张照片里。
以至于就像是吴道子的八十七神仙图里。
有一位古色古香的神仙长着哆啦a梦的脑袋。
固然它隐于长卷之中,色调风格和四周的绢本保持一致,你第一眼看上去甚至完全没有意识到哪里不对。
可潜意识就是在告诉你,有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混在了照片里。
伊莲娜小姐端详了顾童祥的牡丹良久,都没有看出所以然来。
她取消缩小,将照片恢复到原始尺寸,保存在相册里,准备以后再研究。
猛然间。
安娜的睫毛眨了一下。
她仿佛难以置信的重新放大照片,不是放大画家手里的《牡丹图》,而是身后的背景。
得到曹老写给孙子的题字以后。
顾童祥虽然一度美得跟范进中举似的,脸差点笑得抽筋。
但他还没有丧失理智,终究没敢把“曹老说我孙子一枝独秀!”的说辞,拿着大喇叭放在书画铺前叭叭的喊,弄得满天下人都知道。
万一招摇的曹老不高兴。
岂不是耽误自家宝贝孙子的前途了么!
顾老爷子把那幅字挂在了自己书房里,还特地做了个玻璃罩子把它保护在里头,很风骚的以此做背景发动态。
心态酷似一位羞羞答答半掩门的风尘……老头。
对面的姐姐看过来,看过来嘛!
你就看嘛!
看懂了,我就让你嘿嘿嘿。
你自己看懂的,可不是我主动要炫孙子的哦!
他高估了安娜的书法赏析水平。
对外国人来说,绘画要比电影抽象一个大台阶,书法又要比绘画抽象一更大的台阶。
安娜第一眼没有认出来,那副苍劲有力的大字上写得什么,但她看懂了……最后画纸上的那枚印章。
她不认识顾为经的印章,也不认识那枚在曹轩的绘画作品中都稀罕的凤毛麟角的【静和斋秘笈】的收藏章。
但最后那枚篆体的【曹轩】的大印,伊莲娜小姐却不可能不认识。
今天她才看了好几小时的关于曹轩的记录片。
那方私章,则是曹老作品里最标志性的私人标志,就像达利特殊的花体签名一样瞩目。
【艾略特,麻烦请帮我查一下,这张照片背后的那幅大字上面写的什么,我非常着急要。】
安娜选中保存在相册里的照片,发送给自己的秘书小姐。
然后她似乎终于关联起了脑海中的记忆。
开始向上翻找着聊天记录。
终于。
一条信息映入眼帘,那是曾经顾童祥推销他孙子的聊天消息。
【他今年可能就要在画展上出道,不知道您这样的收藏家是否会愿意去关注他的作品。若是您能给他些指点,我会非常的感激。】
【他叫顾为经,今年十八岁。】
安娜轻轻吐气。
看了这条消息良久,重新把屏幕切回顾童祥刚刚分享的照片。
“是你么?”她望着那幅字。
屏幕上。
顾童祥的嘴角高高勾起,像是得意怒放的菊花。
顾童祥的嘴角微微抽搐,像是枯萎皱褶的老菊。
翌日午时。
仰光顾氏书画铺的二层书房内。
“重画,这都一上午了!咱认真点好吧。”
勾线笔***回洗笔筒里,重重晃动的水波,仿佛显示出主人对难以雕琢的朽木的不满。
趴在旁边茶几上晒太阳的阿旺打了个滚,让自己晒的更圆乎一些。
听到一边的响动。
它懒洋洋的用那双琥珀色的瞳孔扫向了顾老爷子,百无聊赖的“喵”了一小声,用做轻蔑的附和。
那神情仿佛在说——
呵,老头,画成这样子,咱阿旺都瞧不上你。
顺便伸出圆脑袋在茶几的边角处留下了一两个小小的齿痕。
狸花猫是一种性格野野的猫主子,有猫中哈士奇之称。
经常习惯在各种各样的纸箱、沙发腿、电视柜底座这样的地方磨牙磨爪子,发泄旺盛的精力。
阿旺上周刚刚被酒井胜子捉去修了遍爪子,日常吃的猫条和猫眯罐头里添加了骨粉和小块的冻干生肉,便能起到磨牙的效果。
按理说不需要额外的磨牙。
可它就是莫名的很中意顾老爷子书桌里那只喝茶的小茶几。
大概这只原木茶几啃上去,能够给猫猫提供在河边大树上扑麻雀的快感。
顾老爷子听着身后传来阿旺拿他最喜欢的茶几,苦练捕食技巧的吭嗤吭嗤的细碎声音,脸上露出心痛的神色。
“专心!”
顾为经紧锁眉头,用手指敲了敲桌子,对自家爷爷心猿意马的模样提出批评。
“人家阿旺啃个破木头桩子,都认真的咬了一上午,您画画怎么能没个静气呢?”
“破木头桩子?开玩笑吧!这是我找老广客户特别定做的原木工艺茶墩,可用了一幅15尺半的仿宋的《翠竹草丛图卷》的摹本换的呢!它能换二十只阿旺这种田园土猫了,好不好。”
顾童祥觉得自己的茶艺品味受到了侮辱,顿时愤然嚷嚷了起来。
谁知。
顾为经看上去比顾老爷子还不满意。
他还指望靠教老爷子画画,完成系统的指导画任务呢,结果这么长时间了,进度平平。
“单线平涂,勾线平涂,这是最简单最基础的内容了,你画了一上午,就这个效果?”他用手指指着桌面上铺着的宣纸,“我要的立体感在那里?平涂颜料没有色彩上明暗变化,所以就讲究一个单纯明快,富有装饰性,要用笔触架构,墨色分层和枝叶间的对比,画出景物的立体感。”
“笔尖要能够软下去,柔下去,灵活下去。”
“这种死硬死硬的涂色,和打印机喷出来的颜色有什么不同?您签了大画廊,以艺术家自居,还这么要求自己么。”
仿佛是一喷冷水浇头。
面对顾为经条理清晰的批评,顾童祥又不得不蔫搭了下来。
他不得不承认,孙子指责的很有道理。
顾童祥这个年纪的老年人,比现在互联网年代出生的年轻一代,要远远更加清楚知识的金贵和来之不易。
在心底深处,也对待学习这件事情,更加认真。
在他那个年代,拥有知识就是拥有特权,而学习的机会,无论学习什么,都是要用拼了命的付出,才能努力换来的。
知识改变命运——这是无数代人用眼泪和鲜血所总结出来的大实话。
最是童叟无欺。
越是世界上穷乡僻壤的地方,想要改变命运,就越是只有两条路,要不然拿知识去拼,要不然拿命去拼。
缅甸虽然号称是十二年义务教育,但事实是直到2020年代,也有大约百分之十左右的人从来没有机会走进一天校门。
而全民三分之一的总人口在初中以前就辍学了。
顾为经这种,在国际学校里算是个最为底层的小透明,跟酒井胜子的家庭条件比起来,更是连屁都算不上。
酒井小姐以前一年花在机票上的钱,可能就是他们家近十年的收入总和。
但是他和堂姐能走进德威的课堂,还计划的去送去国外读书。
就意味着他们家的家庭条件,放眼整个国家,甚至都不能自谦的称之为中产。
是真正经八百的富家少爷。
而支持起来这一切的基石,无论是从小学国画,学素描,研究古董油画,六十多岁仍在研究学习做微商的顾老爷子,还是苗昂温那个看泰国电视剧学习给外国客户提供贵宾服务,搞差异化竞争的老爹。
在整个混乱年代历史潮流中,他们的一生其实都是知识改变命运的代表。
渺小又并不渺小。
顾童祥一辈子对待学习的机会都是很虔诚的,贫困年代能坐在学校里一天,没准就意味着家里人晚上要少吃一顿饭。
画画手艺是家传的,可除了长辈,想要获得任何其他的信息来源,都难如登天。
想要请教些新潮的美术理论,或者找个好的西洋画老师提点一下。
可能就需要提着家里人过节都舍不得吃点心,走上好几个小时的路,到人家画家里又是端茶倒水,又是扫地帮忙的……人家还未必愿意真心教你。
曾经的仰光能又多大的艺术市场?
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道理,谁心里不跟明镜一样的。
所以,顾童祥从小一直就告诉顾为经,学真本事的时候,不要有自尊心,也不要在乎别人话说的难听。
愿意扇你两巴掌,骂你两句,那是恩情,咱得记着念着。
道理胸中清楚。
但今天被孙子批头盖脸的教育了一早晨,从来以方正威严的大家长自居的顾童祥脸上还是有点崩不住了。
“心根本静不下来!”
顾为经扫了一眼阿旺屁股下面的木头茶几,又看了看顾童祥在衣架旁边挂着的单反相机。
用他爷爷以前最惯用的说教口吻指责道。
“玩物丧志!今天不画好这边的填色处理,咱们就不结束。”
“这已经画的好了好吧!大道理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谁不会说啊,卖包子的孙大婶儿约我去公园打鸟,我都没去。”
顾老爷子终于被孙子叠满了怒槽。
恼羞成怒的准备要撂挑子。
“跟你忙叨叨画了一上午,老子不练了,你要能画的更好你画!”
第四百七十三章 爷孙
不对。
这个周末的打开方式很不对。
往日里,这个时间点。
顾老头正应该在仰光市中心玛哈班都拉的公园广场,缩在亭亭如盖四季常青的绿荫下,悠闲的透过相机的取景器偷窥着天上的小麻雀。
绘画之余,顾童祥人生有三大爱好,开车,下棋,拍照。
年轻时他摆弄研究过一阵儿胶片照相机。
觉得“啪哒”按下一张快门,就直接完成了一幅作品的创作,比画画可简单快捷省事多了。
反正光顾书画店的客人也都以购买风景画为主。
买了两本摄影杂志,算算投入产出比,敲敲小算盘。
顾童祥自觉这个生意完全有的做。
一度在院子里搭了洗照片的暗房,在店里摆了整整一面墙的摄影作品专区,美滋滋的幻想着自己成为马格南摄影师(注,世界上最有影响力的摄影经纪公司,相当于摄影界的高古轩,旗下大师的摄影题材以第三世界国家为主)的那一天。
人家大师一幅《阿富汗少女》的照片名扬天下,自己咋就不能有样学样整一个《仰光河老头》出来呢!
然后骨感现实就一个大嘴巴子,接着一个大嘴巴子狂抽顾童祥的老脸。
很快,
顾童祥就残酷的意识到摄影也是个博大精深的专项领域。
不是随便拍拍就可以。
更重要的一点,他们家这种小书画铺和大型的高端综合艺术画廊,外表似乎都是“艺术产业”,内核根本不是一个东西。
会跑他店里来的客户,可能愿意买幅中国画、油画图个新鲜。
但通常绝对不会舍得花个十美元抱张照片回去。
要留下个风光照片纪念,人家花50美分去杂货铺里买张明信片就得了。
卖出去的作品还没胶片耗材贵。
根本没有这客户土壤。
遂作罢。
在成为伟大的风光摄影大师的梦想,被河堤边卖明信片的小摊贩厚颜无耻的搞价格战践踏破灭又小二十年后。
白发渐生的顾老头又一次重新拿起了相机,这次倒没了挣钱的心思。
单纯是加入了退休老法师的大军。
市立公园是属于老年人的奇乐无穷的米奇魔法妙妙屋。
跳广场舞的大妈,唱戏的大爷,打麻将的老头,搞摄影的老法师,集舞蹈、音乐,智力对抗和艺术创作为一体。
某种意义上雅典学院也不过如此嘛!
尤其摄影老法师是个奇怪的群体,上至扛着迫击炮式的长焦镜头,端着昂贵的能换辆小轿车的徕卡、哈苏的富老头,下至顾童祥这样地摊上花200刀收了个二手老旧佳能5d2就准备出击的性价比选手,大家都摩肩接踵的缩在同一片树荫下,端着镜头偷窥同一只小麻雀。
没有攀比,只有低声热络的讨论光圈、曝光的声音。
在咔咔咔咔的连成一片的快门声响中,有一种跨越阶级的兄弟情谊在其间萌发。
近来春风得意马蹄急的顾老头,可是市立公园的明星人物。
毕竟是职业搞色彩出身的,以前顾老头厚着脸皮自称艺术家还有点脸红,现在签了马仕画廊,谁敢说他不是艺术家,他和谁急。
顾童祥就差整件印着“我,艺术家,牛逼”的马甲穿身上晃悠去了。
还有五十多岁的“青春”大姐,主动充当模特,请他拍照,请教他构图和调色。连那两个以前让顾童祥心生妒嫉的搞婚纱摄影出身的老头,都没他风光。
每周摄影微信群的集体活动,都会有大婶们等在公园里。
顾童祥开着他那辆洗的油光水滑的雷克萨斯一停,肩膀上搭一条纯白色的毛巾,伴随着《上海滩》“浪奔、浪流……”的强劲乐曲声走下车,听着围上来的“莺莺燕燕”们,“顾老师,这个ISO怎么调”,“顾老师,快门速度……”的叫着。
顾童祥爽得连额头上秃掉的毛,都要重新钻出来了。
但今天。
顾童祥正抓着相机,擦完米诺地尔生发素,准备出门潇洒呢,就被孙子顾为经给逮住了。
孙子拿着毛笔和颜料,抱着宣纸,叫住他。
表示希望能和爷爷一起画一会儿画。
顾童祥虽然很想去拍鸟。
可心底里还是觉得,比起卖包子的孙大婶儿,还是自家孙子更宝贝一些。
再说。
转念一想,最近春节后,也已经很有一段日子,没有认认真真的抽出一整段时间,指点指点自家为经画画了。
固然顾为经最近又是琢磨壁画颜料,被曹老赏识。又是研究新体画,研究出了门道,还要参加画展,签画廊。
整个人都呈现出一副让顾童祥无比欣慰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将要一飞冲天的态势。
可想必绘画不能光讲究灵气。
还是要有一些经验阅历上的沉淀,需要他这个当家长的来把关把关。
顾童祥都已经设计好了,等孙子请教完自己问题,他就微微抿一口顾为经崇拜的递上的茶水,侧头45度仰望着天空,深沉的教育道:“当画家重要的是踏实,不光要能仰望星空,也要能脚踏实地,虽然你最进步很明显,但你爷爷终归是你爷爷,还有的是东西让你学的。”
然后……
顾童祥就很悲剧的被孙子劈头盖脸的教育了一早晨。
见鬼!
顾童祥理想中的那个爷孙合睦,其乐融融的绘画之旅哪里去了呐?
曾经那个会用嗷嗷待哺,充满求知欲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孙子,到哪里去了呐?
最重要的是——爷们我到底为什么脑抽了,要推掉和孙大姐在广场的雕塑下漫步探究摄影的机会,被自己孙子狂训啊!
这才几个月的时间。
这个世界忽然就陌生的顾老头不认识了。
老爷子有好几次用言语暗示孙子“爷爷不想画了,爷爷要出去玩”,结果分别被对方以——
“摄影,玩什么摄影!本职工作做好了么!”
“什么时间该干什么事情,画画好了,我不拦着你,画不好,就练!”
“你着急,我还着急呢,酒井小姐下午还约我出去呢!不比您着急!”
等诸多理由,给无情的镇压了回去。
顾老爷子又一次面对他吭哧吭哧,认认真真所画好的《茶花云鸟图》,被顾为经恨铁不成钢的指出了超过十五条错误之后。
顾老头是真的有点挺不住了。
这实在太没面子了。
让他老脸往哪里搁啊!
知道的这是他顾童祥的精心之作,不知道的,听上去还以为是阿旺拿屁股乱涂的呢!
你爷爷我可是马仕画廊的签约画家,好不好!
“越是基础的地方,越不好画好不好。还打印机,有这么说自家爷爷的么!”顾童祥一脸便秘的神色,摆出封建大家长的谱来。
“呵,就算是打印机,也是养你长大的打印机。再说,知易形难的道理懂不懂。我又不是林涛,你也不是林教授,倒是画一个富有装饰感的样子出来啊!少用这种老气横秋的样子说话了。”
顾童祥心中很清楚,他有点无理取闹。
顾为经所指出的错误都没有问题。
称得上鞭辟入里,每一句话都是一巴掌一箍血,是难得的金玉良言。
今天早晨这几个小时的时间里,顾童祥不止一次的在心里感慨——呵,咱孙子跟林涛教授上了一两个月的网课,这艺术理论的积淀可是蹭蹭蹭的往上涨。
这骂的真高屋建瓴,说得他娘的毒辣啊!
真劲道~
顾童祥甚至心中都被骂出了点抖式的感慨。
换成其他任何一个人,顾老爷子都不会是这个态度。
要是现在桌子面前的是林涛这个辈份的人物。
老爷子听得如痴如醉不说。
说不得还得一脸恭敬的端茶递水过去,“老师您辛苦,要是骂我把喉咙伤了,多不值得的不是。来喝口水润润喉咙,然后咱再多骂两小时的!”
可对面的是自己亲孙子……在这种情况下,顾童祥难免要双标一下的?
他也不是真的要责怪自己孙子。
这是顾老头狡诈的以进为退的策略。
“你看,为经啊。能看出问题,这一点是好的,爷爷要表扬你,眼光有长进。”顾童祥换了幅语气,意味深长的说道,“但是爷爷呢,也必须要批评你一点。给别人当老师前,要想想自己能不能做到,爷爷我从小就教过你这个道理,也从来都是这么要求自己的。”
老顾同志昂了昂脖子,准备开溜。
“一来呢,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二来呢,拿自己做不到的标准,要求别人,也缺乏足够的说服力。”
越是简单的画法越难,这句话是有道理的。
用非常激烈的色彩碰撞,非常大块混沌凌乱的线条涂鸦,一瞬间抓住观众的眼球,并不难。
但这种视觉风格,吸引美术观众眼光有多容易。
他们丧失兴趣的速度也就有多快。
范多恩的插画就走的是这样的创作格调,才会被安娜批评为“疯子苍白的呐喊。”
而用最温和的笔触,最清雅的配色,最自然舒展的线条,能牢牢的抓住观众的视线,并让他们感受到悠长的韵味。
反而要困难的多。
就像过去考究顶级中餐大厨水平的菜肴,从来都不是糖心鲍鱼,而是看上去平平淡淡的“开水白菜”,谁能做出清鲜淡雅,香味浓醇口感,将鸡味的鲜甜和鸭汤的浓稠在白菜这种朴实无华的介质上,巧妙的传达出来。
勾线平涂,就是国画里这道顶级考校火候的这道“开水白菜”。
它几乎是最简单的画法,先用线条勾勒出轮廓,然后再用颜料刷刷刷的涂满就好了,本质上和幼儿院的小朋友玩的蜡笔填色游戏,没有任何的不同。
是每个刚开始接触国画的艺术生,最常用的画法。
它却也是最高级的画法。
即使是曹老在大金塔项目上亲笔完成的《礼佛护法图》,再妙到毫巅的褶皱渲染,神乎其神的画龙点睛那些精巧叹绝的复杂笔法之外。
更大面积的涂色仍然逃不出“勾线平涂”这四个字。
哪怕是席卷欧洲的印象派,它所别具一格,打破窠臼的色彩呈现力,尽管诚实的说,更多受的是日本画和浮士绘的影响,但其实骨子里,还是“勾线平涂”。
它是剑法里的劈刺,笔画里的横竖,最简单,最易学,也最是直指本源。
油画的色彩立体感和光影变化,可以每一笔上色的时候,都在调色盘上混色,表现出立体空间的阴影改变。
水彩则也可以通过罩染,多层上色表现出阳光的折射。
但传统国画只有一层颜料。
平涂法每一个色块内,也不会重新调色。
想要达到顾为经口中的“富有装饰性与明快的对比”那就只能靠着画家的功力硬撑了。
在顾为经上个月教他画新体画的诀窍的时候。
顾童祥就隐隐的察觉到了,无论是国画技法,还是油画技法。
他都已经不在自己之下。
可学的明白郎世宁技法的思路,看的明白他的问题错误,靠的是慧根、灵气和艺术理论的沉淀。
提起笔,能把“勾线平涂”画出另外一种新层次来。
则是另外一种概念。
其他的事情都好说,这种基础功力上取不得巧的文章,顾童祥依旧不看好。
童叟无欺的讲,顾为经爸爸还在娘胎里的时候,自己就已经在街上卖画了,练了大半辈子,不还是这个样子么。
“打铁还需自身硬。不是把林涛教授教你的理论,搬过来套过去就可以说的。孙儿,教你个乖,要是这种情况放在别人身上,你就很容易下不来台。但咱毕竟是爷俩,爷爷我是个大度的人,才不会和你计较。”
顾童祥笑呵呵的说道。
“你画不出来,我也画不出来,可咱们爷俩呢,一起共同进步。等你什么时候有了林教授那个水平,再来教你爷爷,我保证一个屁都不带放的。相反,要是爷爷我琢磨出了门道。那没什么说得,自然也会对你倾囊相授,人啊要多看,多学。”
顾老爷子站起身,准备解救他心爱的茶墩,然后再拿着相机出门。
没准孙大婶他们的活动还没结束呢。
“不如为经你今天就在呆在这里研究着,你爷爷我呢,先去——”
“站住。”
第四百七十四章 笔墨矛戈
顾为经冷笑。
他根本不吃这一套。
他特意打开任务面板看了一眼。
【当前任务内容:学习、提高、传承,是艺术之火源源不绝的根源,也是一个人胸怀宽广,海纳百川的过程。赠人玫瑰,手有余香。指点他人也是自我最有效的总结和学习。请您为其他创作者完成六幅指导画,至少包含五幅“提色”级别的作品,以及一幅“点睛”级别的作品。】
自从从瓦特尔老师的办公室出来后,顾为经一直都在思考一个重要的问题——怎么才算是达到了为一个画家“画龙点睛”的指导效果。
系统任务面板上介绍的很玄乎。
暗示要两个人心心相印,对作品脉络把握的丝丝入扣,才能以此为根基,为画面点睛、用笔生神。
既然如此。
顾为经琢磨来、琢磨去,认为以自己目前的水平光是在绘画完成的末尾,哐哐哐简单粗暴的加上两笔。
定然是行不通的。
最好他要全方位的介入到对方的创作过程中。
首先无比熟稔的了解这幅画的每一個创作过程,把绘画者的心意把握了个十成十。
先把这幅画,乃至对方画家这个人完全的吃透,才好谈接下来去“一笔生花”。
而把握画家的心意?
顾为经自然而然就把目标盯在了家里老爷子的身上。
天底下很难找得出来,哪位是比顾童祥还要更加合适的人选了。
之所以不是胜子。
是因为画指导画,站在高处教导别人这种事情,和自己关在屋子里闷头画画不一样。
需要因人而异。
除非是开着门采尔技能那种维度碾压式的一力降十会,以势压人。
无论画面上有什么弯弯绕绕,都直接一板砖拍过去平推。
否则并非是经验面板数值上,你比对方高一些,就能言之凿凿在那里指手画脚。
指导一个人,必须要基于他自身绘画理论,美学沉淀,并结合艺术潮流和对方的美术风格。
才能做出最适合对方的提高建议。
他可能现在纯论下笔熟练度,油画的技法经验方面,要比酒井胜子强上半筹。
但是人家胜子小姐从小接受的就是最顶尖的艺术教育。
酒井小姐看过的画展,恨不得比顾为经画过的画都多。
酒井胜子知识体系结构的底子是非常扎实的,看看她最近为参加新加坡双年展决定的选题就知道了。
《为猫读诗的女孩》,这个绘画创意非常的有灵气、更是非常的有禅意。
跳出笔墨之外。
论选题的清新脱俗,论画面的构图巧意,论取景角度处理的情趣哲思,实际上都要顾为经摆个画架在孤儿院的院子里愣画,强上很多。
事实上。
说得不好听一点。
顾为经如今的创作过程,仍然是缺乏那些属于他自己的,值得评论家推敲,经受的住时间考验的艺术理念的。
这是每个能在美术史上,留下自己名字的艺术大师,区别于芸芸众生,区别于技法优秀的“粉刷匠”最本源的东西。
也是替雇主所服务的,插画师常常被认为不够严肃的缘由。
没有仿佛黑暗中的烛光一样,照亮社会的独特思想。
艺术家又何以能被尊敬的称之为“大师”,并被时代所铭记呢?
他的那幅《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技法上最大的亮点来源于郎世宁,构图上的最大亮点,圣母像的逆光处理,来自于陈生林陈老板。
画面上最独特的手指涂抹法的纹理新意,还是人家胜子小姐给画上去的。
主打的就是一个优秀的缝合怪。
艺术创作上搞缝合倒从来都不丢人。
毕加索最牛逼的一点,就在于,老毕一生都像是一块永远无法被塞满的海绵一样,疯狂吸收着不同的艺术潮流,吸收着他周围画家的思想创意。
并以他自己的艺术哲学为骨架,在完美的缝合熔炼为一体,并绽放出比原主更璀璨十倍、百倍的风采光芒。
毕加索的职业生涯,就是一个艺术界的“弗兰肯斯坦”的一生。
不过纵使是毕加索,他被评论界最看重最珍视的一点,也是他独特的“理念哲学”骨架,而非爱他的人形容是“别具一格的改造淬炼”,恨他的人批评说是从小画家那里“抄袭剥削”来的血肉元素。
当然。
理念、哲学、思想……这些超级牛逼轰轰的词汇,都是到了大师,乃至大师之上的地位,想要考虑青史留名,开宗立派的大佬们,才需要考虑的东西。
至少到了唐宁那步身价,媒体评论文章才会以这些要求来审核评判他们的作品表达出来内容。
顾为经如今这个水平,乃至到“普通的年入百万”知名画家的层次,也只要画的好,画的漂亮,技法优秀就已经完全够够的了。
只是顾为经心里很清楚。
在技法以外。
关于考校艺术哲学、绘画灵气,通向一代宗师的“画家之道”上,酒井小姐比自己还是要走的更远。
这不是自卑。
而是事实。
他为酒井胜子的灵秀而骄傲,也为未来路途上的挑战而兴奋。
顾为经不再是那个敏感而脆弱的孩子,真正的登山家,不会因为山的高耸苍茫而恐惧不前。
只是顾为经以5级的油画水平,真没那个资格装大尾巴狼,在胜子的作品前谈什么将绘画脉络收归己手,妙笔生花。
他的理论体系还是太“糙”了。
反而自家爷爷是现成的送到手边,让他敲着小教鞭,啪啪啪调教的人选。
论对对方作画风格的熟悉程度,从小顾童祥就是他的艺术启蒙老师。
他和爷爷的国画、油画的行笔落笔习惯,完全是从同一路数里出来的。
顾童祥这种二把刀式的职业画家,水平不高不低。
不管是绘画技法,美术理念,创作哲学。
以顾为经经过这段时间提高打磨后的眼光,直接教起来都不费力。
完全不需要像他给瓦特尔老师画水彩那样,还要消耗珍贵的“真实的世界”技能的每天只有一千秒的珍贵使用时间。
猜测自家爷爷的绘画思路,那些心意的琐碎细节,也要远远比猜测瓦特尔老师来得省时省力。
所谓同一个“师父”教出来徒弟。
赢你一招半式,就是胜你全部。
现在顾为经全方位的进阶到了职业二阶,正好可以把顾童祥完美的捏在手掌心,任意摆弄出十八般不同的姿势出来。
纵使是不牵扯到任务面板的任何内容。
顾童祥在Lv.4职业画家的瓶颈处蹉跎了大半生。
老爷子一辈子都感慨未逢明师。
若是自己突破了瓶颈后,把自己新获得的心得感悟言传身教给爷爷。
让爷爷临老临老,技法老树开花,反而更上一层楼,也不是很值得的么!
更妙的是。
顾童祥每天都和他生活在一起。
顾为经什么时候兴致来了想敲打两下,就能什么时候敲打两下。
他可以早晨起来吃完早饭后,捉住顾老头练练平涂。
可以下午去和酒井小姐去采风前,把顾童祥拎过去临摹两幅郎世宁的花鸟,锻炼一下新体画的感觉。
晚上和女朋友卿卿我我的约会回家后,再把和吴大爷下象棋的爷爷按过来开个油画小灶。
这不是24小时,无死角的提高么!
这种时间上的便利性是教胜子画画都不具备的。
发现这一点时,顾为经心中都隐约已经听到任务完成的提示音,仿佛看到自己得到人生中第二项传奇级技能,在画展上纵横捭阖时的样子了。
顾为经刚开始时,教老爷子画画,语气还没有这么暴躁。
可期待感被拉的这么高。
兴冲冲的在这里教了一上午,在宣纸上端详了半天,笔墨间写出的绘画风情半分没见倒,净看出些老爷子想出去和婶子们树荫花下潇洒快意去了。
一想到周末自己可是耗费的和酒井小姐树荫花下,潇洒快意的时间,跑过来教顾童祥画画。
顾为经就仿佛推了酒局,辅导不开窍的娃子做功课的中年家长。
心里那个气不打一处来。
这老爷子,不认真啊!这样的进度可完成不了任务。
“啪!”
他一手指点在桌面上的宣纸纸面之上,冷笑的说道。
“我确实不是林涛教授,但处理好平涂的色彩线条,也不需要林教授的水平。看好了……我只给您演示一遍,请好好学。”
顾童祥本来还想嘴两句。
可他又忽然住嘴了。
老爷子眨眨眼睛。
从今天早晨,坐在书桌边开始,顾童祥就觉得世界的展开方式不对。
他之前仅仅以为,是被孙子管教,倒反天罡的不适感。
现在,他才终于惊讶的发现,似乎孙子和他原本印象里的样子变得有些不同了。
记忆里,为经他很少会这么给人以锋锐的感觉。
他的眼神朝气而自信,语调平静又有力量。
以前顾童祥觉得自己孙子是一个比较“闷”的人。
说好听点。
叫做内敛温润,说不好听了,最开始接触下来,很多学校里的同学都会觉得他有点“蔫蔫的”,不够开朗阳光。
顾童祥有点恍惚。
此刻身边顾为经给他的感觉,举手投足间都有一种特殊的气质。
或者更准确的说是气场。
那种让人眼前一亮的自信气质,每一个字都沉稳有力,让人不得不心生信服,就好像……
多年前,他陪孙子孙女在中午吃饭的时候,电视上所播放的一步主角但凡一手拿菜刀,就浑身气焰缭绕,烈火熊熊,蔬菜瓜果凌空飞起的一部叫《中华小当家》的动画片。
好吧。
抛出烈火熊熊的滤镜,和瓜果漫天乱飞,让牛爵爷的棺材板的压不住了的那部分。
如今手拿画笔的顾为经,整个人在顾童祥心中的感觉,真的都变得截然不同。
对方的眼神像是仰光河面所反射的晨光一样明亮,从神态到手中从洗笔筒中所提起的毛笔,都坚定沉毅。
仿佛即将在宣纸上创作的一笔一画,都曾经千百次在胸中打过腹稿一样。
不见片刻的迟疑。
他在旁边叽里呱啦指手画脚的时候,说得再对,顾童祥也把他看做是小时候那个自己说什么,就是什么的小孙子。
而当顾为经手中拿起毛笔。
倾刻之间,他好像就变成了绘画世界的国王。
人人都说。
每一个画家都是自己艺术人生的国王,但其实只有少之又少的人,才能在自己身上培养出这股自信。
顾童祥这辈子可能都是个在书画一途上没啥建树的半吊子艺术家。
可顾童祥也是个在混乱的泥潭里摸爬滚打了一辈子的商人。
他自忖看人的功力,要比画画的功力更为深厚。
在以前那种动荡的社会环境里搞艺术的人,就像笼中的金丝雀,生死命运三分由己,七分看天。
指着老天脸色吃饭的人,总是像匠人多过像画家,不是本分的匠人不好。
可说一千,到一万。
终归少了几分,唯我独尊,笔开天地,大家气势。
既使是官方画协里那几个会长级的大人物,顾童祥偶尔开研讨会时见过,其实身上也少能展现出足够强大、雄浑画师之笔墨,如武人之矛戈的凛凛然气场。
顾童祥三十年前倒腾旧油画的年代,曾经有个年轻人连着一个星期跑来店里看画,顾童祥忍不住走过去问对方是不是要买画。
这是殖民时代驻缅英国高级文官家里作品,此般精品整个仰光都不找,他要喜欢,价钱好商量。
那年轻人有些不好意思,笑笑摇头,说是靠临摹些假画卖给外国人做生意的,过来只是想琢磨琢磨这里的笔触。
他开不起书画店,这真画的价钱,也实在不是他所能承担的。
顾童祥惊讶于对方的坦诚,只是笑笑,倒也没有赶人。
三十年旧事如水。
他现在已经记不清对方的脸了,只依稀记得对方有一双亮的吓人的眼睛,像是火把般明亮锋锐。
似乎什么样的风雨,如何的贫穷,都不能将起浇灭。
再后来。
顾为经出生的前后,
有个叫“豪哥”的人开始在这座城市地下世界里名声大躁,隐隐有成为仰光教父的态式。
据说他非常擅于营造神秘,从来记者拍到过他的照片。
没准试图这么做的人都死了。
连警察的档案里,都只用外号来代替。
顾童祥偶尔想来,总是回忆着,曾经那个和他擦肩而过的有着和四周环境格格不入眼神的年轻人,猜测着自己是否曾于这样的大人物,有过一面之缘。
现在。
他竟然在孙子的身上看到了相似的影子。
若是说有什么不同。
那就是那个人的眼神是燥的,而顾为经的神情是静的。
一如夜晚火把。
一如河面水波。
第四百七十五章 手有余香
“林涛教授讲平涂的时候,说很重要的一点叫做,要有灵淑之气。光是简简单单的平涂,他便让我搜了邹一桂、赵松雪、钱舜举、恽寿平等多位绘画名家的手笔,观摩不同的大家风格,对绘画造诣的理解,就会有所提升。”
顾为经拿着笔。
用笔锋蘸了些许墨,在顾童祥宣纸上所画出的茶树间,新发出了一枝。
“勾线平涂,虽然是最平实、朴素的画法。可平实不意味着呆板,死硬,更不能意味着没有变化。林涛教授让我去读《天雨流芳》这本艺术理论书籍。爷爷你一辈子接触到的正规艺术训练比较少。那本书虽然在林涛老师的眼里,不过是用来发蒙,培养兴趣爱好的业余书籍。”
“但整体筋骨很全面,还记载了些有趣的小故事和名家思想。我觉得好在以您的水平,读来正有意思。”
什么叫好在以他的水平,读起来正有意思!
顾童祥眉角抽动了一下。
这分明是在嘲讽你爷爷我没文化对吧!
别以为我听不出来这小子的意思。
这好比小学英文班主任摸底每个小朋友的学习水平,最后走到你父母面前,怜悯的叹了口气,表示唉,以你家孩子的水平,正常讲课肯定是听不懂了,不如先从“A、B、C、D儿歌唱起吧,好在唱起来应该不难。”
少瞧不起人了。
你爷爷我的国画水平也是童子功好不好!你爷爷我也是上过学的好不好,在附近算是高知了,真以为咱是文盲?
再说了,他可能前沿的美术风潮,确实接触的较少。
勾线平涂画了一辈子了,这种基础的知识理论,又怎么可能有所欠缺呢。
顾童祥再度受到暴击,心情很悲愤。
可没等他强撑着嘴硬回嘴,视线却就被孙子的笔墨给吸引住了。
树枝蜿蜒伸出。
说话间。
笔尖在雪白的宣纸上游走几折,仿佛将数个春天的生发魔法,在短短几息之间,就在他的指尖表达了出来。
顾为经重新洗过了笔,再度沾了墨。
这一次,他仅用笔尖蜻蜓点水般在砚台里,点了一下,只吸附了极少的淡墨。
开始沿着树叶的枝干,开始修饰。
他在树枝间勾勾点点。
于是。
那株刚刚生发出来的细枝就在眨眼间,又开始老去。
不是用更粗大的枝干来书写时间,而是时间来书写枝干。
皱纹、风华、扭曲的枝节在顾为经的依次出现。
它的主体脉络明明还是刚刚新发的小枝,却不再只能看到春天的光彩与明媚。
夏天的酷热,秋天的萧瑟,冬天的雪。
一个又一个生命轮回的痕迹,在一节小枝上都被表达了出来,最后又回到了茶花绽放的春天。
形成了一個整体的连续时间过度。
而眼前一切,都是用毛笔和一小碟墨画出来的,甚至都还没有填色。
顾童祥眼角又不抽了。
他盯着顾为经的笔尖一阵猛看,奇怪,技法明明是最基础的技法。
线条也不是很羚羊挂角,玄之又玄的大写意线条。
顾为经毕竟只比他爷爷高了一个大段位。
勾线法也很基础。
还远没有到画上去,顾童祥根本看不明白的地步。
恰恰相反。
顾童祥被刚刚顾为经的气势震了一下,现在的心也静了下去。
他暂时把公园里等他拍照的婶子们放在一边,也不想着去营救阿旺坐在屁股下面的茶蹲了。
认认真真的端详起顾为经的作品。
文人论画如武林人士过招。
练铁砂掌的被练如来神掌拍死,可能你根本体会不到什么感悟,只觉得很厉害,淦,什么玩意啊,唰的一下,就把你秒了。
拍人的和被拍的,都觉得没劲。
尤其东方美学、哲学向来比较抽象。
历史上著名的竹林七贤里的阮籍的族弟阮裕是很有名的美学理论家,就超瞧不起淝水之战的统帅谢安。迷弟谢安年少时曾经眼巴巴的跑出阮裕那里求大佬指点,请教艺术。阮裕随便和他聊了两句,就让仆人把他请出去了,很牛气的教训道“非但能言人者不可得,正索解人亦不可得”。
意思是说,唉,这小子没文化,我不奢求伱能和我讨论艺术,但你连听懂我的话的能力都没有,和你有什么可聊的,明珠暗投罢了。
谢安已经属于整个东晋一朝里超能装逼,超有名士范的了,却在阮裕那里丢了个史诗级大脸,后者堪称逼王之王。
反而是两个人一脉相呈,偏偏高你一线。
你困守瓶颈多年,这一线就好似天堑,极难打破。
这么拳来脚往间才更觉得高深莫测,恐怖如斯。
顾童祥现在就是这样的感受。
顾为经每一个线条,每一个转折,每一个顺手逆手的笔尖变化,顾童祥都看得明明白白的,好像立刻就学会了。
可组合起来。
咦?
我看到了甚么?学到了甚么?这种灵动感是怎么用最简单的线条勾勒出来呢?
咦?
你这厮好生无礼,怎么能在麻瓜面前使用魔法呢!
“麻瓜·顾老头”重新把屁股彻底往椅背上坐稳当了,并往前挪了挪,好奇心折磨的他心里痒痒的。
他好歹拿了一辈子画笔。
现在。
学本事的诱惑,战胜了在婶子们那里捍卫“顾老师”名号的虚荣感的诱惑。
也战胜了顾童祥心中最后一丝想要孙子面前,维持住长辈“高贵冷艳”形象的自尊心。
“哈,这线勾的倒有点意思。这全都是那本,那本叫啥来着?”
“《天雨流芳》。”
“对叫《天雨流芳》的书上教的?”
顾童祥心中惊叹。
啥书呀,这么牛逼,翻两页就跟吃了仙丹一样。
就这……还只是林涛先生口中的启蒙读物。
不愧是能成为曹老弟子的人物,这眼光,可真真的算是高出天外去了。
“肯定不只是读书了,应该说是知识储备和我自己绘画心得的感悟结合吧。读书只能起到一个辅助的作用。”
顾为经知道老爷子可能误会了,笑笑说道。
“林涛教授说,画家感受到瓶颈,并想要突破瓶颈,最好的办法就是要两条腿走路。要从【务实】和【务虚】两条道一起下手,务实是‘术’,便是磨炼自己用笔技巧,务虚是‘道’,要打开格局,开括整个人的知识结构和美学修养,便是读书。”
“就拿这勾线来说好了。”
“书上说,勾线最重要的是能做到有‘灵淑之气’,而如何做到有灵淑之气呢,作者便引用了清代沈宗骞在《芥舟学画编》里的观点——学者当先求之笔墨之道,而渲染点缀之事后焉。最初而最要者,不在陈规,在乎以笔勾取其形,能使曲折周到,轻重合宜,无纤毫之失,则形得而神亦在个中矣。”
“哦,这样啊,说的真好。”
顾童祥想了想,一脸严肃的点了点头。
没懂。
好吧,咱确实没文化。
东西方传统的艺术理论著作,后人读起来都有各自的难点。外国的书籍难点集中在语言上,几百年前最严肃正统的经卷全是用拉丁文写的,连小黄文恨不得都是希腊语版的。这是中世纪上流学者所能接受的最通俗的语言。
连法语都不行。
英语文献著作的地位讲道理还不如阿拉伯语文献。
世人印象里,那个时代的代表性英语写作大家,诸如莎士比亚这些人的高大形象,其实都经历了一个在十七、十八世纪的再发现过程,他们从不是很多人想象的那种德高望重的搞严肃文艺创作的老先生。
文学系的一句暴论,在莎士比亚所生活的时代和他死后的二百年间时光里,他的个人形象其实很近似于文艺复兴时代的郭德纲,而非大文豪。
而那些古代一手文献著作,今日西方搞美术史研究的学者读起来都超级费力,英文版则通常不太可靠。
而东方文献的优势是,华夏文脉一脉相承,绵延未绝。
不用专业的古语言学者。
经过完整的义务教育,且受文言文训练比较好的普通高中生,别说几百年了,读2000年前汉晋两代的原始文章,都没有太大的困难。
但缺点则是,理解起来比较有难度。
尤其是美术范畴,非常考校慧根和悟性,已经进入到了玄学领域。
封建时代。
有几个平头老百姓能够识字呢?
谈论书法、绘画这些艺术问题,更是最顶级文人公卿才拥有的特权。
这些学术著作是大师写的,也是写给后世的大师看的。
它们不仅仅是美术著作,哲学著作,也很像一种文人间跨越时代的文字问答游戏。
甚至有意写的很虚,很玄。
字里行间间充斥着各种玄妙的“秘语”和层层丝纱遮面的朦胧感。
这是存心设置的门槛。
看的懂的,你才算是吾辈中人。
看不懂的?
俗物一个,和虫豸野兽何异。古时大师们才不管你的死活呢,人家还觉得你辱没了他的书。
顾童祥能听懂,这话大概是在说,学习绘画的人,最重要的不在于晕染等高深技艺,而在于基础的笔墨线条,而笔墨线条重要的不在于规矩,而在于以形得神。
至于更关键的。
怎么把这个看上去和废话一样的道理,和顾为经落笔时的笔墨结合起来看。
顾童祥就真的不懂了。
曲折周到,轻重合宜,无纤毫之失。
简简单单十来个字,摆在顾童祥面前,却像是一道解不开的迷题。
如何定曲折,如何定轻重,如何才能无失。
他隐隐约约察觉到其中蕴含着大道理,大学问。
他却只能在知识的大门前望洋兴叹,把老腿都要跳折了也跳不过其中的门槛。
或许曾经那个以那个拿着一等画师腰牌,享七品食禄的太太爷爷,在这里能对这只言片语,琢磨出一些门道出来。
可顾童祥终究对国画艺术哲学沁润的不够深。
他现在心情,颇有一种最爱看的港派武侠里,梅超风偷了老师家里的《九阴真经》,从桃花岛上溜出来,结果发现秘籍上的每一个字她都认识,然而这种遍布玄门术语的内家经典,组合起来就一个字都看不懂的古怪心情了。
啥叫“五心向天”,啥叫“气结丹顶”啊。
突出的就是一个没文化的美。
“讲讲,给多爷爷说说哈。检验一下你读出来的内容,和爷爷的心得一样不一样。”
顾童祥又往前凑了两下,脸快要伸进画纸里面去了。
坏消息是他没听懂。
好消息是,自家孙子似乎非常懂,用不着像梅超风一样捉个郭靖过来解经了。
“什么叫做打破陈规,无纤毫之失呢。我觉得重要的在两点。第一点在于不可庸腐纤巧。不庸腐,可几近于古;不纤巧,可近于雅。做好了这两点,所画出来的枝叶花草自然宁实有力,近乎古雅。比如您有没有发现一个问题,您作品中的所有平涂勾线,几乎都用的是双勾的技法?”
国画的勾线技法里分为单勾和双勾。
顾名思意。
单勾便是用毛笔墨线,一笔画出枝叶,竹节的形状。
而双勾,则是用线条从两侧勾画出景物的轮廓,再从中间填色。
“双勾技法常用于工笔,单勾技法常用于粗笔(即写意),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应该根据每幅画间做不同的处理,不能过于陈腐守旧。”
“您看,您这幅画所画的茶花云鸟里,双勾和单勾的技法,被区分的很清楚。枝叶被分割成了一块一块的。”
“这才规矩!人家觉得你有章法。”顾童祥抿了口茶。
“这是卖画的规矩,不是创作的规矩。创作的唯一规矩,就是自然。国画是散点透视,不是没有透视。”
顾为经细心的指着他画出的枝干,解释道。
“枝干从树枝中伸出的时候,是最粗大的,所有用的是双勾,中间填色去。玥往外,越往远,越细,从远方看就像是被压缩成了一条细线,所以我这里就只保留了一条墨线,而这里,到了有树节的地方——”
顾为经讲着讲着。
忽然听到了了系统面板传来的提示音。
【中国画技法+131!】
【中国画技法+29!】
【中国画技法+34!】
第四百七十六章 喵!
顾为经愣了一下。
他略微有点惊讶。
他只想教教自家爷爷怎么进步,这系统反馈回来的经验值,给的竟然还蛮不少的呢!
一、两百点绘画经验值的收获,听上去不多。
可换算一下,价值上千美元。
都赶的上他认认真真的画几幅国画,或者听林涛教授讲一节微信网课的收获了。
后者若非是曹老的这层关系。
正常来说。
一小时一两千美元的课时费,应该是买不到的到了林涛这种量级的画家的1V1大师体验课的。
原来不仅仅听大师讲课,会获得绘画经验值的奖励。
给人讲课,也能有经验值入账?
系统任务介绍了,画指导画的过程也是梳理知识体系过程的说明,倒非虚言。
顾为经盯着纸面上的画稿,仔细想想,发现调教顾老爷子的过程,确实为他提供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思考艺术的视角。
他往日里落笔画画的过程,常常是信马由缰,任由创作的欲望和指尖磨练出来的肌肉记忆,主导着画面细节的塑造。
而画那幅《博物馆》岛的过程,则像是和历史里的艺术家们形成了独特的灵魂纽带。
他暂时借得了伟大大师的伟大,领略了杰出画家的杰出,
似是一条银河倒挂入心。
因此信手所致,心念所动,皆是星光。
根本无需任何的思考揣摩。
起笔,落笔,最优秀的色彩表达,最娴熟的笔触技法,就自然而然的出现在了面前的纸面之上。
轻松的像是旁边的阿旺在老爷子的茶墩上,咬下一块木屑。
他绘画的过程,无论开不开技能,都仿佛是被胸中的一缕玄妙的“意”主导着作画。
这种过程当然有一种“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的风流雅质。
却也因此少了一些把整幅画稿拆分成成千上万道独立的笔墨墨点,细细打磨、推敲得来的踏实感。
仔细想来。
顾为经这段时间的绘画技法提高的太快,太猛。
除了他在皇家植物园的湖畔画紫藤花的时候,钻牛角尖似的想要抓住花瓣笔画间的精髓,又很快被心乱如麻的状态击倒。
其实他整个绘画技法提高的过程,都挺的意识流的。
仿佛被系统这位“老僧”灌顶传功。
会画了就是会画了。
却少了足够的思考和审视,这还是他第一次从完整的从知识理论角度出发,将作品的一笔一画。
为什么这么撇?为什么这么提?
完整的给别人讲述出来的过程。
他不仅是在讲给顾童祥听,也是在讲给曾经的自己听。
赠人玫瑰。
手有余香。
“喔喔喔!然后呐——”
顾童祥在那里听的入迷。
老爷子一向觉得,自己和真正好的画家主要的差距在风骨,在笔势,在朴拙大气的精神。
都集中在这些比较玄学的地方。
至少也在浓淡干湿焦,渲皴擦染点这些技法微妙的火候把控,和线条的塑形上。
简简单单的勾线方法——说白了,它只是一汪小小的瓷瓶。
就那寸许的东西肚量。
他没有天生灵秀之辈,学习如同长鲸吸水的气势。可使用苦功夫,每天往里面滴一滴墨水,连续滴了五、六十年,也早该滴满了。
玩了大半辈子毛笔的人,谁又比谁能差的了哪里去呢!
可孙子口中“不庸腐,不纤巧”的古雅之论,和单双勾的随心变换,仿若当头棒喝。
有新世界的大门被向自己展开了一条缝。
高手眼中。
小小的墨线,原也有百样文章。
恍惚之间,那只心中早已滴满的小瓷瓶,就变成了观音姐姐手里的能装潭水的三万斤玉净瓶,让顾童祥觉得高深莫测了起来。
顾童祥正处在发现别有天地的爽,和大量的信息冲击,差点把老爷子的CPU给淦烧了迷糊之间徘徊,努力伸着膊子往门缝里看呢。
忽然发现孙子有点走神,不说话了。
刚刚推开一线的大门“喀”的一声卡在那里,不再打开了。
这让才努力探了个头的顾老爷子怎么能满意。
“快点,快点继续说,拿什么桥啊,和你爷爷我还藏着掖着!”
顾老头很不开心。
话说出口,顾童祥又觉得这话说得太急切了,在孙子面前有失身份。
“咳,我好帮你把把关,看看你的想法有没有道理。”他清了清嗓子,重重咳嗽了两声。
“这不是我的想法。很多前人就已经总结出来了。林涛教授讲,国画画好花鸟植备,都跳不过繁简二字,花草树叶该繁时要繁,即使繁至数十枝,上百叶,每一丝叶廓都要勾的纤毫毕现、生机盎然,不能乱,不能出现混杂不清的纠缠。该简时也要简,寥寥几笔,三五只枝叶,一墨勾成,风韵飘然……”
顾为经懒得戳破老爷子那点小心思。
一边画,一边将自己的绘画笔法,尽可能拆分成顾童祥的水平能理解的内容,分解给对方听。
顾为经越讲,心下越是诧异。
不是为了面板上叮咚不绝的经验值增加的提示而诧异,而是为了他竟然能说出这些话而吃惊。
别看现在他在那里滔滔不绝的样子。
就算是顾为经自己。
在今天坐在这里,逼着自己把绘画原理讲给爷爷之前,他其实也没有把脑海中这些说法和的线条,紧密的联系在一起。
书,林涛教授让他读的,他认真读了。
课,林涛教授讲的,顾为经也都认认真真的听了。
但过了一遍,顾为经也就浮光掠影的感受了一下,不说左耳朵进,右耳多出,顶多顶多也就吸收了一两成。
此刻。
顾为经才觉得自己过去可能唐突了,没有意识到林涛的牛逼。
林涛和周茗两个人,在曹老的弟子中,都属于受到关注程度比较低的两位。
甚至可以称得上是颇受媒体冷落。
这话听上去,足以让世界上绝大多数的艺术生悲愤的想要吐血。
两个人可都是胡润艺术家富豪榜,榜上有名的大人物。
单幅作品的价格成就纪录,也都超过了一百万元。
牛逼的不能再牛逼了。
只是这事儿得看以什么标准来看。
舒马赫的儿子、塞纳的侄子在F1里拿不出远超旁人的表现,就会被媒体骂成狗屎。
没人管能坐进方程式的座舱里的每一个人都是超级高手,是这个星球上最优秀的20位车手之一。
谁让你姓舒马赫,这个成绩就是不合格。
因为林涛他是曹老的最年长的弟子。
所以他哪怕到了这个身价,在评论家眼中也属于理所当然,甚至没有达到应有预期的标准,让人有些失望。
文章提到他,也往往以频频叹息当年没能签到高古轩。错失了一种人生另一番天地的展开可能而展开的。
唐宁那样的才是符合社会期待的。
在年初的壁画项目里,林涛看上去受人追捧的程度和酒井大叔差不多,那主要是因为他是曹老的弟子。
在牛逼老爹面前,谁不得夸两句儿子呢?
这话用来形容一位头发都白了六十七岁的“儿子”有点奇怪,但话糙理不糙。
纯论身价和受关注程度论资排辈的话。
严格意义上说,只有人家香江大拍后的唐宁,和酒井一成才是同一水平线上的,都是整个世界范围内,无论人种,无论国家,数以千万的行业从业者中,都能排近前五十的水平。
林涛还是要差上一筹的。
若是论他的油画的作品的话,可能最多只能卖到酒井一成五分之一,乃至七分之一的价格。
最后的政府旅游部门在大金塔边修的纪念碑上,酒井大叔的名字,也要排在林涛的前面。
连顾为经自己,在意识到了曹轩老先生竟然有可能动了招自己为弟子的念头之后,人非圣贤,他肯定是对林涛教授非常非常尊敬的,只是心中难免把对方当成了自己通向更高艺术殿堂的一块阶梯。
没有意识到,能让这个水平的大师每周单独抽出时间来,给他上一对一的课程,到底是多么难得的机缘。
林涛说,艺术家改变风格、跨越瓶颈,只能依靠自己的感悟和思考。
外力是帮不了他的。
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所在的只有提点,点化,能不能开窍,全看个人的领悟。
然则实际上林涛教授讲起课来高屋建瓴,气势磅礴,格局极大。
该教的道理,更高等级的笔墨技巧,人家全都和自己说过了,只是那时的顾为经的水平还看不透,想不明白,和顾童祥一样空对宝山而不识。
四级的水平听老师讲课,是一番感受。
等Lv.5时,再度反过来思考那些话,更是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感受。
林涛所讲授的那些,就是南方画宗一代代传承千年最精髓,也是最正统的心得体会和美术哲学。
古时候,想听到这些学问,没个王羲之的那种顶级家世,难如登天。
随着顾为经技法等级的提高,那些古代艺术典籍里,最精髓,最晦涩的神意,在开始一点点的对他张开怀抱。
对方仿佛在他心底埋下了一粒种子,一把钥匙。
随着他技法的提高,也自然生发长大,每每品味,都有新的一层天地。
这就是大师亲自启蒙受课的好处,立足点实在太高了,高的足让让很多人用一生来体悟、成长。
总会思有所得。
就像郭靖一生中接触过无数高深莫测的武学经典,然而一生中真正让他命运转折的武功,没准不是降龙十八掌这样的绝世武学,而是在大漠中全真道长马钰教他的那部内功呼吸法。
这是他这辈子接触到的第一部正大平和的玄门正宗心法,让他从此区别了半吊子师傅江南七怪的那些杂耍班子似的二流武功,见识到了真的大天地。
也成为了他后来能读懂《九阴真经》,修练那些真正高深武功的基础。
“透视,透视,透视。”
顾为经回忆着那些课上学着的知识,想象着要是林涛在这里,应该会怎么来指点顾童祥。
“您一定要记住,在任何绘画作品中,透视都很重要,只有透视关系,才能刻画出空间的立体感。国画的透视系统和油画不一样,整个塑形偏向平面扁平化的风格,可国画绝对不是没有透视……
“现代教科书上,把东方绘画的透视系统称之为散点透视系统。但,林涛教授教我时,则喜欢用更加古老的《绘画六经》上的高远、深远、平远、迷远、阔远、幽远,以大观小、以近观远、以体观面、以时观空十个词,来截图整个画作的构图关系……”
“看这里……”
静室书房里。
顾为经开始一边画,一边讲三分钟以后,顾童祥就听傻了,老爷子不再嘴犟,不再讲什么爷爷、孙子的区别。
在里面低眉顺眼,在那里点头的附和着。
后来里“哦哦啊啊”的语气词都没有了,就在那里老脸上的皱纹蜷起,认认真真的凝神思考。
顾为经觉得好像进入了一种奇妙的状态。
过去两三个月,十几节课的授课内容、读过的书和系统提供的知识卡片的内容,都在他讲课的过程中,慢慢的反刍而过。
很多以前没想通的关键难点,思维转过,顿时消散无形。
那些费解的理论和落于的内容,非常完美圆润的被牵线结合在一起。
就仿佛中学数学老师,经常喜欢说的那句口头禅——会了不算真的会,能讲出来,你才算是真的会了。
【中国画技法+71!】
【中国画技法+63!】
【中国画技法+121!】
【……】
那些被嚼碎的知识在他身体里融会贯通,在系统叮咚,叮咚的提示音里,变为顾为经中国画道路的骨架和基石。
转瞬之间。
在他突破Lv.5职业二阶以后,第二波技法提高的大潮忽然而来。
系统面板上的中国画技法一栏,开始以一种不算快,但稳定持久的态式,像着经验条的末端填满而去。
转瞬之间。
原本六千多出头的经验值就来到达了七千,并向着八千的数值飙升。
正在那里闲的无聊,没准正在思考着是溜出去欺负蝴蝶,还是继续趴在这里,等中午准时干饭的阿旺。
似乎也感觉到了铲屎官小顾子现在的样子有点奇怪。
它也不祸害老顾子的茶墩了,懒洋洋的抬起圆脑袋,有点迷糊的“喵”了一声。
第四百七十七章 任务之道
笔落好似成仙骨,骨里无仙空等闲。
东夏千年的历史中,文人雅士每每谈及艺术,总是会反复的强调,诗文也好,书画也罢,在骨不在皮,在雅不在格。
最优秀的艺术一定是从骨子里浸润出来的艺术。
最杰出的大师,一定是有风骨,有风格的大师。
人无骨,则无以立。
画无骨,则无以神。
这种骨不仅仅是讲究正大平和,技法的稳健通达。
同样也是一种艺术家作画时自身的气度,一种由言谈举止所透露出的骨子里的法度随心。
所以才从古至今,东方的文人的士大夫圈子里都说,观人如观画,观画如观人。
顾童祥其实错了。
如果是那些大金塔项目里的名家们,此刻也身在书房之中。
他们大概不会觉得顾为经此刻身上的气场和谈吐,像那个三十年前他们未曾谋面的年轻顾客。
而是会立刻不无赞叹(嫉妒)的认为。
顾为经拿着毛笔的眉眼,能够隐约看出些他们所能接触到的最顶端的大师们的影子。
比如说林涛,比如说酒井一成。
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艺术改变人的精神面貌。
诚实的讲。
气自华不华这事儿吧——真不好说。
实践证明。
也有不小的概率,会把画家向着非主流的风格改造。
高更、梵高、蒙克、徐渭、唐寅、石鲁、沙耆等等,切只耳朵,剁个手指头,捅个蛋蛋,给自己来一枪……
东西方顶级知名画家至少有五分之一,回忆录、个人传记中,同时代和他们有过接触的友人谈及这些人,都简直觉得这些家伙脑子像是有病。
或者干脆是脑子物理意义上的真有病。
很多人就是搞画画,画着画着,从神经衰弱、疑病症、变成转变性歇斯底里,接下来是精神分裂症。
完美的完成了如何成为疯人院资深会员的一条龙闭环人生。
但无论好坏。
艺术改变气质是真实发生的。
近距离接触,画界大咖们几乎每个人身上都有一股特殊“劲儿”,一种“风格”。
赫斯特这种走大皮衣金属链子“朋克”风格,或者亨特·布尔这种走“流浪汉Style”的在整个高端艺术领域依然是少数。
大多数顶级画家正常社交生活中也是西装革履的正常打扮。
然而,他们身上就是有一种凛然不同的气势格调。
同样的西装,有些人穿上去像是地铁上发小卡片搞地推的,有些人穿上去,你就觉得是个大佬。
这肯定和200块的西装还是20万的西装有关系,却也不完全有关系。
大艺术家在拿起笔时,更是顿时有一种威严感油然而生。
之所以不像曹老。
是因为曹轩七十岁以后,身上的烟火气已经褪去了大半。
返璞归真,心神朗彻。
反而嬉笑怒骂都随心所欲。
曹老拿笔时,也没有了那种高高在上的威严距离感。
远远一瞥他画画时的模样,第一反应可能就像是看到老年大学里的普通老人练习画画。
擦身而过后越想,越品,才越是意识到这里头的味道十足,神意具备。
而林涛、酒井大叔这个地步。
很厉害。
又还没能把个人的气质内敛含蓄起来,反而更贴合普通人印象里大艺术家的样子。
懂行的人都不用看画。
他们一拿笔,就觉得有气势,有风格也有威严。
这种威严是对画技的自信,也是日积月累下,艺术道路对本人的浸染和反补。
酒井大叔虽然胖,虽然在家里像是个面团一样的被金发阿姨搓扁捏圆,拍来拍去,弹啊弹滚啊滚的不敢还嘴。
但他在进入工作状态的时候。
人家超超超有风格的,也超有气场的!
是个威严的胖子。
《朝日新闻》在报道的新古典主义画展时候,曾用“两百斤的身体里潜藏着足以填塞满整个琵琶湖的庞大气场的超级大魔王”来形容过酒井一成。
据说。
在幕后筹备的过程中,只要酒井大叔一开口,不管策展人,还是其他画家有什么不同意见,都会被他的气势所震慑,老老实实按照他的思路执行。
也是个相当说一不二的霸道角色。
顾为经现在在调教指点顾童祥的时候。
他在旁证博引,锤炼自身知识脉络之间,身上就隐隐约约,有这样的气势风格的影子雏形正在形成。
这份大师气度,多少如顾童祥这般的艺术从业者,吭吭嗤嗤,艰辛打磨一生,也只学得了皮毛。
强行模仿,逃不出“东施效颦”四个字的范畴。
而拜得名师,心境突破打磨之下。
养出这根“仙骨”出来,也只是理所当然,顺理成章的过程。
人的长大的过程,从来不是连续的,而是因为某个契机,而一瞬间的长大。
就仿佛那艘飘荡的小渔船上的心境成长一样。
顾为经自己可能都没有意识到。
他在走进书房教爷爷画画之前,还像是个青涩的正在上学的高中生。
而此刻他在宣纸上笔走龙蛇,白发老头在旁边虚心求教的样子。
依稀间,
已经是真正的名家坯子了。
“这是您画面上最后一处修改的地方。”
毛笔调和着用藤黄和花青汁混合好的叶绿色,从落于枝蔓间的鸟儿头顶间掠过。
仅仅一片落叶。
画面氛围由静转动。
这片叶子会落在白鸟的身上么?亦或会被风吹走。
那只鸟呢?
它会不会因此展翅而飞?
一切似乎在下一秒即将发生,又被永恒的凝固在了画家落于笔端的这一刻,从此沧海桑田,亘古不移。
“您看,这样稍微加上几笔,画面的整体氛围是不是就好的多?表现的效果也因此而富有装饰感。”
顾为经将毛笔重新放回洗笔筒上。
顾童祥看得高潮迭起,拿起旁边的茶壶,嘴对嘴的撮了一口。
咱孙子不仅讲得得劲,画的也真带劲!
即使顾童祥再愚钝。
那些顾为经画画间讲的道理,他或许还没能完全理解的了,在脑中没考虑清楚。
不过。
经过顾为经改造后,这幅画和此前的样子之间,气氛塑造感觉的截然不同。
顾童祥还是很清晰的就看明白了。
那是云泥之别。
还能说什么?咱孙子牛逼呗!
“咱老顾家的遗传基因真棒,不愧是我孙子。”顾童祥瞅瞅这幅画,又瞅瞅被他挂在玻璃保护框里面的曹老的题字。
美滋滋的想。
顾童祥看孙子在他面前装了这么久的逼,他的手也有点痒了。
“看上去不难,爷爷我也动手试试哈。”
顾老头凑过去,在桌案旁边,又铺开了新的宣纸,小心翼翼的勾线,有样学样的画了起来。
他这次没有选择再画一整幅《茶花云鸟图》,而是就用毛笔构了一两只树叶的枝干,慢慢的揣摩品味。
树枝结构不复杂。
他画的很慢,往往犹豫了很久,才能下笔。
学画最容易出现脑子会了,手不会的情况。
因此便是最简单的画法,看别人画的容易,自己上手,才知道其中的压力。
画了半晌。
顾童祥才终于在宣纸上勾完了一棵树苗的线条,嘴里“啧”了一声。
白花花的纸面上,就一棵没有叶子的枯树,看上去蛮萧索的。
顾为经却是眼前微微亮了一下。
有点那个意思了。
他特意用书画鉴定术瞅了一眼,系统面板上显示顾童祥现在的笔墨水平是【Lv.4职业一阶(45615000)】
顾为经以前用书画鉴定术看过爷爷的作品。
技法水平数值上最高的其实是上世纪末,到顾为经长大七八岁这个十来年期间创作的作品。
约莫稳定在4700~4800这个区间幅度徘徊。
算是4级圆满,卡在突破职业二阶的瓶颈的样子。
只是画家的技法水平,成功迈过槛了。
那肯定别有一番天地。
迈不过去,也不是像打网络游戏一样能够卡在原地不动的。
移情它处,心境不再,不再画画了,疏于练习,或者干脆只是因为身体肌能的自然衰老。
都会使一个人画出来的作品技法,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曹轩非常注重养生,所以职业寿命能够绵延到将近一百岁,还能继续百尺竿头,步步登高。
顾童祥这样的老烟枪,
到了五十岁以后,无论是气息,还是手部对画笔细腻的控制力,事实上都开始缓慢的在走下坡路。
过去这些年的作品展现出的技法水平,尤其是那些尺寸比较大,细节变化较为复杂的作品。
实际上在书画简单术中,通常只能拿到【40005000】、【41005000】的综合评分。
固然这变化在画纸上,所反应出的那些细腻精巧的细节间的落差。
以顾氏书画铺日常目标客户群体层次,以及那些图新鲜的老外的艺术鉴赏水平,未必能分辨的出来。
可是系统不会骗人。
它依旧真实且残酷的反应到了鉴定术的面板之上。
几百点经验值的差别,对画面未必有什么本质的变化,但这种趋势,对任何还有对自身追求的高龄艺术家来说,也是挺可怕的一件事情。
雷诺阿晚年就是因为关节炎的折磨,整个创作风格出了大的改变。
此时顾童祥的下笔水平重新回到了四千五。
诚然。
没准是因为爷爷今天的下笔状态格外的好的缘故。
但顾为经更愿意认为。
这不是落笔状态的问题,而是整个人绘画思考格局的提高,反应到笔头上而带来的正反馈。
学海无涯。
艺术理论,艺术修养的沉淀,是不会随着年龄的增长和肌肉的衰落,骨骼的老化而倒退的。
顾童祥老爷子未尝不能通过另外一种道路,重新开始对艺术之山的攀登。
顾为经笑了笑。
在落笔结束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听到了系统传来了与此前经验值增加不同的提示音。
打开虚拟面板看了一眼。
果然就见到,海纳百川第三步的职业任务进度里,提色指导画那一栏获得了+1的提醒,变为了——【提色(25);点睛(01)】。
现在想来。
系统任务里画指导画的提色、点睛,不光是为的作品提上一抹亮色。
何尝不是对被指导者艺术生涯的二次改造,画龙点睛呢?
顾为经记得。
任务里特别提到,一幅画龙点睛的作品,对于指导者和被指导者双方,都是一种深层次的提高,对两人都大有裨益。
估计自己什么时候小教鞭敲敲敲,一去,把老爷子敲开窍了。
敲到他也成功突破职业二阶的水准。
就是他完成这项任务的时候了。
想到此节。
刚刚还为老爷子的进步而高兴的顾为经,又不满的摇了摇头。
这个学习进度不够快啊!
他在瓦特尔老师那里,噌噌噌,才用了十分钟就搞定了《博物馆岛》的罩染。
结果。
自己在这里教了爷爷一上午,才完成了一幅提色水平的作品。
纵使自己隐约想到了这个任务的完成方法。
可老爷子这爆率不行啊!
呵,
得上强度。
“咱画的好吧?这小枝儿扭的,漂亮!”顾童祥还在那里赏析着他新画的小树呢。
摸出手机来,准备发个朋友圈乐呵一下。
顾为经冷眼旁观自家爷爷美滋滋的样子。
“是还行,有进步,既然这样,从今天开始,咱们就要练起来。我每天上学去,您就开始临摹书画。等等啊……”
顾为经从一边的书架上扫了扫,抽出了一本落灰的大部头《芥子园画谱》。
嘭!的一声,拍在桌子上。
“您就从头开始临画谱,跳过比较复杂的人物屋宇谱,只临树谱、山石谱、梅兰竹菊谱和花卉草虫翎毛谱只四册,总归是367页,大约一百幅图册的样子。一天临三幅好了,咱们争取这个月搞定。每天回来我要检查评定,不合格的要重新临。”
“对了,我等会儿从屋里把《天雨流芳》给您拿了,那本书倒不厚,每天茶余饭后读一章就行,但要写读书笔记和心得总结,同样,要是有什么不清楚的问题,也是,我放学回来单独讲——”
顾童祥脸上的笑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磨殆进。
像是夏季暴雨后的菊花。
面容苍白。
摇摇欲坠。
第四百七十八章 到账
翌日中午。
顾为经从德威体育馆的洗浴间上走出来,擦了擦汗水。
他按动气膜场馆的控压大门,走入雾森森的校园里,向着学校的食堂走去。
天气很热,天上的太阳却并不明亮。
昏黄的有些发红,烟尘尘,昏蒙蒙的挂在天空。
仿佛炉子里缺氧燃烧的炭火。
仰光是个好山好水好贫穷的地方,除了热,自然环境其实还好,但这段时间空气却有点闷闷的、沙沙的。
呼吸起来像是吸入了微微呛人的炊灰。
也不知道是风向的原因,将四周几十公里外那些翡翠矿区,采石场里轰轰作响的尘土吹进了城市之中。
还是陈生林的缘故。
对。
上个月陈老板在莱雅达区的那些制造业产业工厂的二期项目,已经投入生产运营了。
多家主要报纸上都刊登了长篇累牍的报道,并在头版头条引用着陈生林在采访里在竞选广告里“未来五年内,提供1.5万个就业岗位”的宣言。
连市政府和军方的代表都前去参与剪彩了。
噼里啪啦的连绵鞭炮声,远远的在好运孤儿院里,都清晰可闻,吵得酒井小姐画画时,都不得不带上了耳塞。
在配套钢铁厂巨大冷却塔和高耸细长的烟囱里,也开始蓬蓬的冒出直上云霄的蒸汽与脱硫烟雾以后。
胜子又皱着眉头戴上了口罩。
还给孤儿院的小孩子们每人发了一个。
与不太开心的酒井胜子不同。
孤儿院里的小孩子们,却对此很是兴奋,经常兴致勃勃的在院子里,盯着那些好像近在咫尺,伸手就能摸到烟雾,唧唧喳喳的讨论個不停。
“这种重工业尾气里是含汞的,还有大量硫化物,对小孩子们的呼吸道伤害不小,而且这座漂亮的英式教堂,很快也会变得灰扑扑的了。酸雨也会杀死这里的爬山虎和植物。”
酒井胜子捉住茉利,揽入怀里,用一个大口罩把黑乎乎的小丫头的鼻子盖住的时候,对顾为经抱怨道。
“他们不应该把重工厂,规划到离市中心这么近的地方的。”
顾为经耸了耸了肩膀,用开玩笑似的语气回应道:“这就更英式了,不是么?”
见酒井胜子少见的用不赞同的目光,睁着丁香色的眸子盯着自己。
他只好讪讪的补充道:“嗯,我们可以给室内装上空气净化器?”
酒井小姐是个很善良,很温柔的妹子。
顾为经不太忍心指出,胜子难免还是有一些骄小姐不接地气的圣母心的。
在现代发达的国际化大都市,在市区里搞重工业项目,肯定是会面临一系列的环评问题和舆论压力。
搞不好旁边社区的业委会和地产商,恨的牙痒痒的问候你祖宗十八代。
但脚下这片土地不一样。
在人均月收入不到100美元的地方,无论是政府还是个人眼中,吃饱饭都是要比可能存在的水体污染,土壤流失等影响更加紧迫的多急待解决的问题。
环境污染可能在三十年后杀死你,没有大饼吃,今天晚上你就会饿的睡不着觉。
这些轰隆作响的工业设施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至少,能让脚下的城市慢慢的摆脱了一些前现代社会的影子。
就像听听鞭炮声,或许有点吵闹,但在大多数人心中,总是要比听听枪炮声好的多。
如果酒井胜子多读读缅甸本地的报纸的话,她就会发现,陈老板的形象可不是什么以黑心企业家的身份出现的,他简直快要成为“城市英雄”了,更是难得的和军方政方都能保持着良好的私人关系的企业家。
如果报纸能够体现真实的支持率的话。
别说是竞选市议员了,顾为经觉得,要是陈先生真心想要从政的话,当上市长的那一天,都指日可待。
至少莱雅达区的本地居民脸上的表情,丝毫看不出酒井小姐那种对他们身体健康的忧虑神色。
有些明显还没有成年的男孩子,都在讨论着有没有机会,去新开设的工厂里打工。
能够得到的薪水,至少是在家里打打零工的三倍以上。
烟囱、污染、童工……这真的很英式,不是么?
英伦风可不光是上议院的绅士们坐在绿皮辩论椅上,穿着皇式制服、天鹅绒马裤和白色丝袜的宫廷侍卫在一边大喊“肃静”,国家的进步建立在底层人民的血肉之上,这才是真正维多利亚时代的“英伦风”。
顾为经觉得自己开了一个绝妙的玩笑。
可惜,
胜子小姐没有Get到他的笑点。
顾为经一边想,一边走着,系统面板上忽然传来了一条提示。
【您已经获得自由经验值+12,216.63】
顾为经站定脚步,打开面板,切到经验值兑换的栏目看了一眼。
【经验值兑换面板——】
【以纯粹慈善为目的花费金钱进行的社会公益活动将以(十美元兑换一积分的汇率进行自动转化。】
【当前自由经验余额:12,653.52】
“一万两千六百点?”
顾为经深深的吸了口气,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就在这时。
顾为经的电话声也响了。
“喂,您好?”顾为经问道。
“您好,请问是顾为经先生么,您好,我是杜琴恩。打扰到您上学了么。”
电话听筒里传来一个文质彬彬的礼貌声音,顾为经立刻认出了这个声音是陈老板的私人秘书。
之前的那封装在相框里的便签,就是这位秘书先生寄给他的。
陈生林的秘书不是很多市井人士想象的大老板的私人秘书是那种前凸后翘,狐狸精式的officelady。
也不是顾为经想象的这种级别大富豪的秘书注定的地位不低,官气不小。
杜大秘是个很有亲和力,也很有礼貌的中年人。
听声音。
年纪似乎并不比陈老板本人小。
“没有,您客气。”
顾为经客套了一声,看见系统面板上经验值到账的提示,他已经猜到了对方打来电话的原因,“是那个义诊项目的事情,对么?”
他还以为,工厂要办,议员要竞选。
陈生林如今正是风光无限,日理万机的时候。
应该根本没时间来搭理自己。
没想到,陈老板也是个妙人。
他还挺有闲情雅致的,酒井阿姨告诉他,上周五,人家就亲自溜达到了德威去转悠了一圈。
结果发现自己正在和酒井小姐谈恋爱。
人家不愿意当电灯炮,就又潇洒的溜达了回去,这周转过头来,又让自己的秘书打了电话。
“对,仰光莱雅达区这周将和仰光总医院以及中缅友好医院的儿科开展为期一周的【健康千万家·儿童遗传病免费诊疗项目】。我替孩子们感谢您的热心与帮助。”
杜大秘说道:“预计项目总开销两亿六千万缅币,其中人工成本的开销一亿缅币,各种医疗器械和耗材的开销一亿四千万,杂项开销二千万缅币。老板让我将整体的善款开销和顾先生您先口头汇报一下,详细的具体善款开支报表,我会转交给您的助理对接——”
顾为经又看了一眼,系统面板上自由经验值的余额。
觉得自己实在没啥必要去看详细的报表了。
2亿6000万缅币,按照目前的官方汇率计算的话,大约12万八九千美元的样子,而系统面板上以10:1的比率,转换为的自由经验值就有足足1万两千点。
大概有五、六千美元的损耗。
当初捐给那个【克莱尔洁净用水资金】,贪了他几百美刀,让顾为经气的差点没吃下饭去。
而这次义诊项目,如果只有五、六千美元的中间折损,顾为经简直喜出望外。
这种几亿缅币的大型项目,和你在街边花一美元买个面包,投喂给茉莉吃。
花的钱全都没有中间商赚差价的被小姑娘吃进肚子里不是一个概念。
已经是大型的专业的慈善运营项目范畴了。
考虑到各种人员协调,物流运输。
这高达95%以上的转化率,简直高效到让他不敢想象。
那些发达国家专业化的国际慈善基金会,还有每年百分之十三额度的管理费呢。
说句不好听的。
能“战胜”缅甸在世界欠发达国家地区的排名的,只有联合国公布的世界贪腐问题严重程度的排行榜。
仰光、曼德勒这些地方,已经是全国最发达、最文明的地方了。
事实上。
社会基层仍然是个各种吃拿卡要问题非常严重的人情社会,该扑上来咬你的,不会因为你是想要做好事,就少吃一口。
顾为经第一次搞这种大型项目,也没经验。
他都给自己做好了心理预期。
转化率能突破50%,他就可以默念阿弥陀佛,去大金塔里上两柱香的了。
戴森小哥为顾为经在UBS瑞银的个人离岸账户上。
目前大约有二十五万美元左右的出版社打来的稿费和销售分成。
顺便一提,理论上UBS、汇丰、渣打这些银行的私行账户,虽然往往一美元的管理费都不收。
但开户门槛起步都要一百万到两百万美元的资产不等。
一些财富计划里享受高权益的紫钻,金钻账户起步开户就要一千万美元。
和私募基金一样,他们都只为高净值客户提供服务。
顾为经这样的“穷人”是没有资格开户的。
不过。
树懒先生介绍的美泉宫事务所似乎在金融领域神通广大,没什么问题,就帮他搞定了这一切。
在仰光比美泉宫事务所更加神通广大,则是陈生林,陈老板。
似乎一切城市里的潜规则,那些阴阴暗暗人心鬼域,对他来说,都如同无物,如同阳光所照,魑魅魍魉,小鬼森森,皆消弥于无形。
像这样的义诊项目,美泉宫事务所肯定也能帮他搞,不过多多少少也逃不出钱、权开道的路数。
想要拿到1万点切切实实的自由经验值的回报。
恐怕得把账户里的钱都花光,才差不多。
而和陈生林的个人的慈善基金会合作,他只用了不到一半的钱,就达到了相同的效果。
这真的是本地的超级地头蛇,才有的能量。
当然。
也从侧面说明了陈老板真是个正直的人。
“谢谢您,真的太感谢了。请您替我向陈先生转达谢意,我真的都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了……”
明知道,陈生林这种大富豪,人家一天挣的估计就不止20万美元。
肯定是没兴趣贪他的那三瓜两枣。
望见从来没有见过的超大笔经验值落袋为安的时候,顾为经还是有些抑制不住的欢喜。
“是我谢谢您对仰光慈善商会的支持才对,再说,老板他一直很欣赏您。对了,老板还交代有另外一件事情——”
这次。
杜大秘在话筒里的语气稍微停顿了一下。
“先生想要问您,听说豪哥找过你,现在和豪哥那里,还有联系么?”
豪哥?
听到这个名字,顾为经愣了一下,语气也变得严肃了起来。
“没有,他最近没有再过我,但是,呃……有什么事情么。”
“这样最好。”
杜琴恩在电话里的声音听上去松了一口气,“倒也不算是什么大事吧,只是听到了点风声……可能最近市里会有点……动荡。当然,顾先生,这话是咱们私下里说的,您懂吧。”
“明白。除非是说梦话,否则,我保证不会多嘴,在外面乱说一个字。”
“唉,倒也不至于这么严重。不算什么大事,只是最近豪哥像一口风暴眼,事情很乱。先生很欣赏您,担心您被卷了进去,所以嘱咐我提醒你一声,尽量保持距离。”
杜秘书笑笑:“过几个星期,应该就好了。伱确定豪哥没有打扰您?”
“没有。”
“很好,您平常生活中也多留的心,以我个人的印象来说,如果豪哥真的想要什么东西,他从来都是不达目的,不会罢休的那类人。”
“我明白了。”
顾为经有点紧张,认认真真的回答:“我一定多加小心。”
“当然了,也不用自己吓唬自己,搞的整天紧张兮兮的。只要你别去主动招惹豪哥,认认真真的画您的画,搞您的艺术。先生说,保证你没有事情。老板从来都是一个说话算话的人,如果只是您自己的事情的话,老板开口,既使在豪哥那里,也会给面子的。陈老板真的很欣赏您。”
“祝您生活愉快。”
杜大秘挂断了电话。
第四百七十九章 破境之道
顾为经挂掉了电话,找了道路旁的一个长椅坐下。
听杜秘书的意思,仰光河波光粼粼的平缓河面下,正有暗流汹涌。
话又说回来。
仰光河的河底,又有哪一天不在暗流汹涌,泥沙卷积着失败者的枯骨呢?
各路军阀,政要,企业家,坤沙,豪哥这些黑道大亨。
大家你方唱罢我登场,过去一两代人,整个国家就是一个巨大互相倾轧的斗兽场。
习惯了。
酒井胜子教给了顾为经一件非常有智慧的道理——他们只是画家,画家只做好画家应该做的事情就好了。
豪哥只要不来找他的麻烦,管风暴眼边狂风如何呼啸,他都只需要处理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画好他的画就行。
再说。
现在他或许玩不过豪哥,想润,还是随时的事情。
那些高层的世事烟雨,是陈老板这样想要改变这座城市的大人物,才需要考虑的事情。
即使电话的后半端内容稍显糟心,整体上依然没有影响顾为经的目光放在自由经验值上的余额时,那种秋收般美好的心情。
超过一万点,5位数可供分配的经验值。
嘿,
就没打过这么富裕的仗!
升级!
随着给老爷子讲课时的收获,顾为经如今的数据面板已经变成了——
【素描技法:lv.5职业二阶(3710/10000)】
【中国画技法:lv.5职业二阶(8120/10000)】
【油画技法:lv.5职业二阶(4679/10000)】
【水彩画技法:lv.4职业一阶(1276/5000)】
【版画技法:lv.3半专业(159/1000)】
在职业二阶的进度条中,中国画技法一项,已经鹤立鸡群的领先排名第二的油画技法将近一倍。
超过了8000点。
顾为经大手一挥,就从刚刚获得的经验值里分配了两千点,加到了中国画技法的栏目上。
【您是否确定,将2000点自由经验值转化为中国画技法经验?】
“确定。”
【叮!中国画经验值+1879!】
【提示,您当前栏目经验值已经达到职业二阶“9999/10000”,恭喜您,您已经激活LV.6阶段破境任务。】
顾为经眼前的系统虚拟面板上,弹出了一个此前前所未见的新面板。
【破境任务——】
【中国画,先观前辈遗迹,及诸法家所临摹,研求探索,寻源溯流。后由迷而悟,因触得开,借笔墨以抒写性情。以此师人,检验得失,方之伪学之是非,终可通达于心。】
【任务内容:请您检验自身所学,辅导一名中国画技法低于Lv.5职业二阶的画家,使其开悟,达到该水平。】
【备注1:Lv.6职业三阶是通向大师之路的最后一块拼图,也是踏上开宗立派画坛伟业的第一级踏板。之后每一次升级,跨越瓶颈,都是登上一层崭新的天地。为了保证您能完美的驾驭手中技法,而非被技法所驾驭。技法到达5级以上后,每一级圆满,需完成特定的破境任务,方可升级,注您好运。】
【备注2:也可不通过系统破境任务,自行感悟心得,突破瓶颈。】
【备注3:若您自行悟通瓶颈关隘,系统将会为您提供相当于下一阶段(Lv.6职业三阶)总经验值20%的自由经验值,以作奖励。】
“破境任务?”
顾为经认认真真的看着系统面板上的提示。
人掌控笔,还是笔掌控人。
取决于你对这种画法有没有深层次的领悟。
对画家的创作过程来说,也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绘画感受。
系统加点所得来的技法增进的太猛。
举個例子。
就像是美漫里一个人靠着打基因药剂,从一个体弱的小个子直接一夜之间,给你扎成了超级战士。
容易控制不住,被力量引导着走。
有足够的心性,你能驾驭它,你就是史蒂夫·罗杰斯,TheCaptainAmerica。
没有足够的心性,你就是祖国人。
善恶好坏,皆由一心。
当然了,一个艺术家就算被所谓“力量”迁着走,也肯定不至于在帝国大厦上搞月牙天冲去。
被的技法迁着走的感觉,就宛如最开始所获得的【门采尔的基础绘画心得】使用状态。
所有稿件的情感,几乎全部都被锁定在了【朴实之作】的层次。
上不去,也下不来。
你只是系统的仆人。
升级后的【真实的世界】技能倒是没有了创作情感上的桎梏。
但顾为经又从仆人变成了伟大灵魂的载体,被强烈的属于门采尔的绘画风格充斥并主载着的一切。
在水彩领域高出天外,所向无敌的是人家门采尔。
他只是用水杯借得天上的月光的客人。
明亮的月亮,而非顾为经自己。
顾为经可以一定程度上掌控这种绘画风格,却无法改变这种风格,也没有办法把他变成自己的艺术风格。
这种感觉在技法等级低的时候,还不明显。
越往等级高,的文章越是细腻、越是精巧,没有足够的锤炼,被画笔无形拽着走的感觉,就越为明显。
顾为经之前就因为这个原因,才犹犹豫豫的没敢加点,不愿意直接分配经验值把中国画从Lv.4直接堆到Lv.5。
反而在那里磨炼紫藤花的画法。
现在才发现,他多虑了。
并非系统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而是估摸在系统判断标准里,3级4级的技法水平实在简单的上不来台面,不会出现掌控不了的问题。
所以就根本不在乎这些有的没的。
到了Lv.6——这个在面板上被形容为通向大师之境的最后一块拼图的位阶,系统终于觉得值得认真打磨对待了。
因此要完成特定的破境任务,才能够继续升级。
像皇家植物园里的明悟那样,不通过它提供的破境跳板,宛如普通的画家一样,纯粹的野生开悟升级。
看上去系统也是非常鼓励的。
按任务面板上的描述,那会直接额外奖励下一阶段五分之一的自由经验值,至少也是大几千点的样子。
不过,那种心境明悟状态可遇而不可求。
就随缘了。
“职业三阶……是踏上开宗立派画坛伟业的第一级踏板。”
顾为经羡慕的望着虚拟面板上的这句介绍,虽然不无怀疑是系统那里给推磨小毛驴拴萝卜,画大饼。
他的心还是狠狠的动了一下。
那可是开宗立派啊……每一个画家的终极梦想,作品价格通向一亿美元大关的不二法门。
结成金丹客,方为我辈人。到达了职业三阶的水准,似乎在系统眼里,才算终归有那么些资格,能触摸触摸开宗立派的这条大道了。
想来也对。
东西合璧,琢磨出新体画的郎世宁郎侍郎的国画水平,在系统面板上恰好也停留在职业画家·三阶这个阶段。
“嗯,对于突破瓶颈的任务来说,这个破境要求倒还蛮简单的,系统这次给的任务不算难。”
顾为经点了点头。
也不知道是不是系统的有意为之。
这个任务正好和他现在每天指导自家老爷子画画的行为路数暗暗相合。
运气比较好的情况下。
这个中国画破境任务和海纳百川第三步的职业任务,可以搂草打兔子,一起做掉。
“只是现在看来,教老爷子画画的优先级应该再往前提高一点了。”
顾为经琢磨着。
这小教鞭还得更加抓紧用力,狠狠的敲啊!
……
“阿嚏!”
“依稀往梦似曾见,心内波澜现,抛开世事断仇怨,相伴到天……阿嚏……逐草四方沙漠苍茫,阿嚏!阿嚏!”
十几公里外。
顾氏书画铺的院子里。
正在一边刷抖音小视频,一边跟着伴奏,扶着老腰在树下摇摆的顾老头狠狠的打了几个喷嚏。
“春天这又是猫毛,又是花粉的,鼻子受不了,乏了。”
顾童祥抽出一节卫生纸,用力的抹了抹鼻头,丢到一边的桌子上,抬眼看着旁边的宣纸和画册。
眉头就像是苦瓜一样皱了起来。
画一张国画的时间可长可短。
短的话几分钟盏茶的功夫就能搞定,长的话,可能得三四天、一两周。《清明上河图》这种量级的鸿篇巨制,就算是画个几个月几年的时间,也是常有的事情。
孙子让他临摹的东西自然不会这样夸张。
那不是训练顾老头,那是累傻小子呢。
《芥子园画谱》里选取的都是名家经典手笔,但卷面内容本身不算复杂,可纵然如此。树谱、山石谱、梅兰竹菊谱里各取一张。
用心临,好好临。
一笔一画,全神贯注的画下来的话,也是全身肌肉僵硬,腰背酸痛,三四个小时一上午的时间就都过去了。
顾老头当初凭借着想在孙子面前不蒸馒头争口气,要面子的心情,撇着嘴把这事儿应了下来。
真画了两张画后。
他有点怂了。
一想这样暗无天日的日子还要度过整整一个月,顾童祥忽然觉得……其实,大爷我的面子也没那么重要哈。
人老了,闲了。
顾童祥发现,再让他像小时候那样单纯,每天几十张的高强度练习,搞苦功夫。
委实有点顶不住。
他顾童祥也不是啥平心静气,修心有成的大师。
脑海里一会儿是卖包子的孙大婶儿,一会儿是下象棋的吴老头的,噪的慌。
想溜达去玩,又不好意思在孙子面子丢脸。
画着画着,就摸出了手机,以舒缓筋骨的名义,刷起了老年人小视频。
“哈,要不然……等中午打个盹,下午起来溜个弯儿,再画嘛。反正这是个长期工作,不着急的哈。”
顾童祥忍不住想要偷懒。
就在这时。
“唧唧!喵唔!”
正巧一道浆黄色的身影,从树梢低处呼啦的一下,跳了下来。彭!在地上发出了胖子落地的稍显沉重的声音。
吓!
正背着手准备溜达走了的顾童祥被惊了一跳。
才发现是孙子养的那只肥猫。
猫眯爪子下压着一只棕红的鸟,看上去刚刚正在那里欺负小动物呢。
阿旺环视四周,脸上写满了“鼓掌!欢呼!你们见过这么厉害的猫猫嘛!被惊呆了吧,老子真帅!”的表情。
它瞅了顾老头两眼。
仰光河恶霸确定老顾子毫无有幸得窥本猫猫英姿,应该双手奉上猫粮罐头进贡叩恩的自觉,不屑的摇摇脑袋,轻蔑的“喵”了一声。
不懂事。
它一巴掌彻底拍晕爪下疑似是“缅甸山雀”的保护动物,叼在嘴里,扭搭扭搭的着肥嘟嘟屁股,拽拽的溜出去玩了。
顾童祥都看呆住了。
太从来没见过如此灵活的“胖子”。
这么肥这么圆的猫,至少也得十三、四斤的重量,竟然能完成凌空扑鸟这样的高难度动作?
顾老头没看懂,不能理解。
但他大受震撼。
他想起了自家书房里那只饱受摧残的茶墩。
“难道……每天苦练本领,真的这么有用?”
顾童祥停住了脚步,把眼神落在了一边院子里露天书案上的宣纸间,他嘬着牙花,脸现挣扎的神色。
终究。
还是被震撼教育到了,又犹豫着拿起了画笔。
顾为经走近校园食堂的时候,还在思索着自家爷爷的培养计划。
他拿起托盘。
随便打了一杯牛奶,一杯橙汁,一点意面,就坐在角落里,自己一个人吃了起来。
“嗯,先看看这两天的练习进度怎么样再说,也不知道这个月能不能进阶。”
顾为经随口抿了下牛奶,皱了下眉。
有点冷。
德威的收费很高,校园条件也真的很好。
做为自付提供完整的英式贵族教育的私立学校,德威的几个校内食堂,也像很多欧洲历史悠久的私立公学一样,提供的是随意无限取用的英式自助餐。
公允的说,
至少在德威的英式餐饮没有传闻中的那样黑暗料理,种类挺丰富的,味道也不奇怪。特定的节日还有火鸡,派,Taco卷饼这样的特殊餐点提供。
只是很多菜非常奇怪的都做成了冷食。
包括校园食堂里的饮料,从橙汁到咖啡,从饮料机里打出来一水儿都是冰镇的,甚至偶尔连一些做法奇怪的炒米饭,不锈钢盘子都是泡在冰水里的。
非常不符合亚洲人的餐饮习惯。
顾为经在德威从小到大上了这么多年学,都没习惯喝2℃、3℃的冰牛奶。
他被冰森森的口感打断了思绪,突然意识到今天食堂里冷的不止杯子里的牛奶,还有空气里的氛围。
“喂,听说了么,她家里要倒霉了。”
“据说是贪污,没看上去,她今天都没来上去,以前她是从来不会缺席拉拉队的排练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