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一章 青涩
胜子站在原地,望着逐渐远去的蔻蔻良久。
直到那一道粉色的背影消失在擦黑的天幕里,就像一道亮色的颜料缓慢溶解在逐渐混沌的洗笔筒中。
她这才转过身来。
“晚上和我讲讲你和这个姐姐的故事吧?”
她忽然向着顾为经请求道。
“有什么故事?”
顾为经警觉的在心中敲着小算盘,努力分析着这是“钓鱼执法”的可能性。
可惜。
这种事情没法现场打电话给树懒军师求助一下。
“那么努力说出我喜欢你的女孩子,总有些故事可以说的吧?搞不好能编一部能在NTV上播出的校园恋爱剧呢。她是真情女主,我是千金女二横插一脚的坏女人什么的。标准日剧么。”
酒井小姐歪歪脑袋,凝视着顾为经半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逗你玩的啊,我只是想听听关于蔻蔻的事情。那么有趣的妹子,值得花上一个夜晚去倾听。不过现在嘛……我打球打的累了不想动,而且刚刚有点磨。”
她侧坐到球场一侧的长椅上,把小腿蜷曲搭在一边,掏出一包湿巾。
看着顾为经刚刚放在那里的鞋袜,又朝男友眨眨眼睛。
有点害羞,有点忐忑,水灵水灵的妩媚天成。
顾为经不明所以的站在原地。
等了两秒钟,
胜子发现这家伙真的没意识到自己的意思,三分哀怨,七分好笑,还带着些许脸红的小声说道。
“嗯?你帮我看一下脚……穿一下袜子和鞋吧。”
远处一直冷眼旁观这一幕的酒井太太,微微勾起嘴角,轻轻的笑笑。
初夏,树荫,网球场。
第一缕月色和最后一缕阳光在他们的头顶上交融,像是青涩的男孩和女孩紧张着尝试着拥抱。
球场里的照明刚刚亮起。
不亮不暗。
不知名的小飞虫在射灯在晚雾中拉出的光柱中盘桓。
纵使是朝生暮死的飞虫,此刻也忙着成双成对的旋转起舞。
这真是一个适合谈恋爱的好时节。
不是么?
酒井太太望着女儿红着脸,低着头,小心翼翼的把脚伸给对方,顾为经则以捧着一枚定时炸弹般的姿态,大气也不敢喘的把它捧在膝盖上,节奏慢的像是两只害羞的树懒。
不由得哑然失笑。
太蠢萌蠢萌了,两个人都是。
胜子还有很多事情要学。
“很多年前,我人生中第一次去电影院看电影,说是电影院,其实是那种老式的放香江流传来***、B级血浆片不太正经的放映厅。”
一个声音从球场不远处的围栏边,没有被光线照到树林阴影处响起。
他说英语的声音也像头顶的老槐树的枝叶,嗓子有一点的沙,却带着十足的儒雅气息。
“放映厅不太正经,电影却十足的正经。”
“弗朗西斯·科波拉的《教父》,经典中的经典。”
“要是科波拉先生知道,他的教父会因为有一瞬间的***镜头,在我们这种地方被小放映厅的老板冠以***的噱头来招揽生意,他一定会觉得无言以对的。”
酒井太太转过头望着声音的方向。
而那个男人则笑笑,继续轻声说道。
“这幅电影从头到尾被影评人一帧一帧的解读了一千遍,我爱他每一个镜头。只有一个地方我不太喜欢。有位意大利姑娘只出场了五分钟,一个走路时刻意没站稳摔跤了主角迈克的怀里,然后就征服了对方,赢得了他的女友凯莉这么多年都没得到的婚姻。”
“我看的时候就在想,什么?就这?实在太老套了吧,迈克是什么人啊,中途岛海战归来的战争英雄,又狠又硬的纽约教父,男人的偶像……他难道会被这种小姑娘家的伎俩就搞定了?”
中年人从树林的阴影中走了进来。
他穿着在这个天气里看上去有点厚重的衣服,带着一顶浅灰色的报童帽,似乎刚刚这在这边散步。
酒井太太很不爽有人突然开腔,更不爽自家闺女约会的时候有人偷看,也没有兴趣和没来由的人讨论什么***放映厅的轻浮宣传策略。
按她往日的性格。
她就算不出声呵斥,把口水吐在对方的脸上。
也会用她那杀伤力十足的眼神狠狠的刮对方几眼。
然后走进网球场里,在另外一端把那对注意力全都放在彼此身上的女儿和顾为经叫走,头也不回的走掉。
可连酒井太太都觉得奇怪,她现在竟然没有一点这么做的冲动。
或许是因为对方的文气而谦和的气质起了作用。
或许是因为经常出席各种上流宴会的酒井太太,眯眼认出了对方身上那套深蓝色光华内蕴的短大衣是用世家宝LapisLazuli系列面料织成的。
世家宝有男人的金袍之称。
每个顶级裁缝们心中的圣品。
LapisLazuli系列面料不是用工业颜料染出来的,而是用的是东夏古代称之为璆琳、金精、青黛之称的青金石宝石颜料。
最好的帝王青大概100元的价格……每克。
老杨借花献佛,送给顾为经的那套大师级画具套装,就附带一小包青金石29.66克的上等颜料。
而每染一匹布都需要数十倍于此的消耗。
世家宝伦敦总部对外宣称这种色调“好似能将全宇宙的光泽能量都内蕴其中,衬托男人的内涵”。
忽略广告宣传语和宇宙的关联是否扯淡不谈。
对颜料色泽很敏感的酒井太太几乎轻易就看出了对方的贵气。
她不会认错。
这种衣服一件就是十万起……英镑。
订一衣橱的衣服轻轻松松就一架Hondajet烧出去了,连酒井太太的收入水平,偶尔想剁手定个一两件穿,都会咬牙肉痛半天。
非贵气十足的豪商巨贾,绝对穿不起这种行头。
但艺术家社会地位高。
酒井太太甩过脸色的有钱人多了去了,真的让这位傲娇老阿姨保持安静的……或许只是因为对方的言语中毫无轻浮的感觉,反而带着一种安宁的力量。
好像一个人见了大多世间烟雨。
于是。
他说什么。
都自然带着一种厚重的气质。
“后来,我才知道,是我的心太老了。灵魂比身体更早的遍布了疲惫皱纹,所以才没有学会感受到那种青涩的动人感。”
男人站在酒井太太身边,望着网球场另一端射灯下的青年男女。
“有些时候,最生涩的举动,最能扣人心弦,就像我小时候隔壁船家总是冷着脸的那个麻花辫女孩的笑脸。”
中年人长久的直视着,然后轻轻叹气,“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像今天一样,这么被人这么打动过了。”
“真好啊,不是么。就像电影里那个青涩的摔倒一样。”
“虽然我没看过《教父》……不过说的很好。”酒井太太端详了网球场内几秒钟,也跟着点了点头。
“抱歉,还没有自我介绍过,陈生林,本地做点小生意。”
中年人咳嗽了两声,歉意的笑笑。
从怀里掏出了一张名片,递给了一边的酒井太太。
“大企业家嘛,我知道的,您要还算是小生意,那连丰田章男先生也就只是个小作坊主了。”
看到名片上的名字。
金发阿姨忍不住轻轻嘘了一声。
即使对本地商业生态陌不关心的她,也很难对这个名字感到陌生。
无论是安缦酒店每天早餐时,必会附赠的一张《缅甸镜报》,还是各种大街小巷上贴的政治广告。
这个名字的出现次数和频率,都并不比仰光的市长本人来的低。
甚至媒体会冠以“隐形市长”之名,在这位商业大鳄之间。
报道的最多的就是两件事。
一者,是他和丰田章男的团队达成了协议,将推动丰田的合资工厂落地仰光本地的工业园。
预计项目几方总投资将会超过200亿美元,是近几年来东南亚最大的跨国引资之一。
二者。
他今年将会竞选仰光的议员。
对方的有钱程度,在大田艺廊的那些客户里,都能算是最头部的一批。
面对这个量级的工业家,酒井太太再如何习惯了目中无人,也很礼貌的露出了一个笑脸,她主动伸出手。
“呃,您好,不好意思,我现在没带名片。我叫……”
“独立设计师阿德丽安娜·克鲁兹女士。”
陈生林笑了一下,他握住金发阿姨的手,目光炯炯有神的看着对方,“酒井一成的妻子嘛。2015年的时候,我去日本出差。TGC东京时装周,岛田顺子品牌专柜,您可能不记得了,我们其实见过面的。”
“大概小十年前的事情吧。您的衣服作品让人印象深刻。而您这些年看上去依旧光彩照人,真是一点也没变。”
酒井太太微微惊愕。
她不奇怪对方能认识自己是谁,惊讶的是对方竟然叫的是独立设计师克鲁兹女士,而非酒井太太。
酒井太太跑来仰光,是不放心女儿,来照顾胜子的。
但她不是什么的家庭主妇,她是有自己个人的事业和工作的。
相反。
以前酒井大叔在艺术界摸爬滚打,拿着最底层的新人合约处处碰壁,缩在画室里当个忧郁的美男子的时代,对方反而更像是家庭主夫。
是金发阿姨在外面广告公司里兼职当文员打工,努力的挣钱投喂对方。
酒井一成功成名就,实现财富自由以后。
酒井太太早就从广告公司里辞了职,从事自己喜欢的工作,偶尔也画画画,不过她的主要爱好是当个服装设计师。
曾经和岛田顺子,LilyBron这种日本本土的高端品牌,都有过几次合作。
失败肯定是不算失败。
肯定也不像范多恩,可可·香奈儿,或者岛田顺子那样成功……这是很显而易见的逻辑推理,否则时装秀上那就是“酒井太太”展柜了。
不过,老实讲,以酒井太太这么要强的性格,叫“阿德丽安娜·克鲁兹服装展柜”的可能性更大些。
在异国他乡。
能遇见把她当做独立服装设计师,而不是日本社会常见的某某太太,被丈夫大画家名头遮盖的附属物。
简直让这个傲娇老阿姨超开心的!
“陈先生,我知道你这是在说场面上漂亮话,可我依然很高兴能听到有人这么说。”酒井太太笑容慈祥的丝毫不见她踩人时的模样。
“怎么会是奉承话呢,女士,您这是在歧视我们这些搞实业的男人的品味。我没有您的丈夫的才华,但我必须要说,你设计那条点缀着雪松木条纹的裙子很好看,我给我太太买了不少。”
看着陈生林那双透着认真与真诚的眼神。
不得不承认。
有些人天生就具有强烈的人格亲和力。
“谢谢,请务必给我留下她的
酒井太太终于忍不住,叉着手笑了出来。
对方的谈吐品味,确实让她感到惊刹。
她还刻板以为,这种偏远地方的土老板,全是那种大金链子大金表外加大金牙再在胳膊上挂两个串翡翠珠子的野性流审美呢。
没想到竟然有她的追随者!
“您这么远跑来,来找我是有什么事情么,哦,你是我的粉丝么……”
知名的时装设计师也和大画家、明星一样,走到哪里都能遇到蹲守的粉丝。
这个场合不像是谈官方合作的地方。
酒井太太看了眼时间,她不好在没有丈夫在场的情况下,这么晚了和陌生男人吃饭。
但是。
对方要是想要个签名啥的,她一定不会拒绝。
金发阿姨小小的期待着。
回头就让酒井大叔瞧瞧,呵,谁说我没有超棒的粉丝呢!
“啊?”
这次倒是陈生林惊愕了片刻,中年人哑然失笑,“克鲁兹夫人,您搞错了,虽然有点尴尬,我不是为您而来的。”
他指了指网球场。
“我其实是为他而来的。”
陈生林笑了笑,“我本来想今天和他吃个饭的。”
“认真的说的话,我倒算他半个粉丝呢,想买画,不卖给我的那种。”陈生林半真半假的开了个玩笑。
“不说的顾为经?”酒井太太挑了挑眉毛。
她听的震惊了。
反映了片刻,才意识到对方在说什么。
“是啊,就是他。”
第四百五十二章 月下美人
酒井太太不能不惊讶。
艺术品市场和画廊原本就是为了陈生林这样的大藏家服务的。
他们的喜好甚至能一定程度上决定不少艺术家的身价高低。
很多文玩手串,名贵的木料,初版的漫画,绝版的球星卡……就是一两个富豪推动炒起来的。
大多数可能还不如陈生林有钱。
绘画的资金盘口更大。
风向可能不太容易受一两个有钱人的喜欢而改变。
但要是她丈夫多上几个陈生林这个量级的粉丝,愿意稳定的购买消费的话,作品均价往上涨個十万二十万美元和玩一样。
不用多。
一两个就行。
这个级别的收藏家很难有什么一定买不到的艺术作品。
只要他要的别是图坦卡蒙的黄金面具,断臂的维纳斯,《富春山居图》,这种象征意味太浓的作品。
唐寅、八大山人、张大千,黄宾虹、莫奈、梵高、毕加索……基本上想买都能买的到,只是是否觉得值得罢了。
竟然会是顾为经的“粉丝”?
看这语气,竟然还是被拒绝了的那种。
就相当离谱了。
酒井太太只觉得顾为经不咸不淡的一个人,却身上始终笼罩着一层神秘的面纱。
明明只是个小孩子而已,三天两头能和她都觉得惊讶的大人物扯上关系。
应该只是……巧合吧?
金发阿姨自尊心有点受伤了。
“看来我找过来时间不是很巧。”陈生林握手后重新将报童帽戴在了头上,抿着嘴笑。
他今天本来是想来谈谈顾为经的那个慈善基金会项目的事情。
按道理。
人家陈老板日理万机。
这种事情有的是手下去帮忙跑腿。
但是嘛,趁个几百万几千万的小老板讲究排场,有钱到了他这个地步,反而讲究一个随心所欲。
人世间一切能用金钱享受到的事情,他都信手可得。
反而就会开始追求一下纯粹的个人爱好,和让他们觉得有意思的人与事情。
陈老板闲来无事,想起顾为经觉得有趣,就自己溜达了过来。
没想到人到中年,竟然又被往嘴里灌了一大把的狗粮。
“我把他叫过来吧。”
酒井太太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建议道。
她能感受到,陈生林说的是真话,虽不晓得小顾是怎么八仙过海,能和这种大富豪扯上关系。
但酒井太太不想让顾为经错失了这种进一步深化维系人脉的好机会。
他们每一个都是事业的珍贵助力。
连她丈夫要是和陈生林这种级别商人的饭局应酬,啃多少串鸡肉串,酒井太太都会捏着头皮忍了。
“不,千万别,我这边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打扰了这样的一幕,倒是我的不对。”陈生林又望了网球场的男女一眼。
有些许淡淡鱼尾纹的中年人脸上闪过年轻人般的光芒。
“这才是这个年纪的孩子应该关心的大事啊。”
陈生林感慨的叹息。
“酒井太太,你眼中,那应该是个很优秀的小伙子吧?”
“当然了。顾为经是我见过最好的新生代画家。”
酒井太太连一丝犹豫都没有,理所应当的点点头。
那是自家女儿的男友。
关起门来在家里,酒井太太也许对拱她家白菜的土猪没啥好脸色,但在外面的大收藏家面前。
金发阿姨从来相当靠的住的。
“您在关注他么?这是个正确的决定。他会成为大师的,他有这份潜力的。给他时间,顾为经绝对能干出一番事业来,我向您保证这一点。”
她坚定的说道。
“是啊,我也觉得他有趣,你女儿找了个不错的男孩子。就把金子一样珍贵的时间留给他们两个吧。向您致意,克鲁兹女士,再见。”
陈生林看上去真的不愿意打扰里面的场景。
他朝酒井太太挥了挥帽子,然后就背过手来,沿着来时的小路走掉了。
德威的仰光校区修建的时候,邀请了一位很有名气的法裔美国建筑设计师,主导校园的整体规划。
建筑师先生家住纽约,却极不喜欢美式社区庭院那种粗犷野蛮的大面积的空间铺陈,偏爱规则严谨理性,布局上突出精致细节的欧式设计理念。
颇有古典时代建筑师的遗风。
九十年代,他有一次学术会议间参观了苏州的园林,深深迷恋于这种微缩自然山水,营造禅意静思,一步一步景的设计哲学,经过了多年的考察学习后,终于彻悟了折叠空间的“魔法”。
网球场和小操场旁的像是迷宫一般的树林植被。
便是建筑师先生的得意之作。
他所见过东方的庭园里,池塘小潭是园林里所有人从任何角度都可见的“公共空间”。
而假山树木,花藤柳枝,则是三五好友茶会饮宴,借着美景谈诗作赋,女眷们对月叹息的私密空间。
建筑师仿照园林人移,景移,潭不移的范式。
一改观众们看脱口秀演出式的排排坐,呐喊着,流着汗看网球比赛的形式。
将网球场化作东方禅意庭院里的“池塘”。
以跑道做长廊。
小道交错。
花坛,灌木,长椅,路灯和不同高度的树木,用天然的高低落差,将偌大空地切割成了数十个彼此相连的私密空间,当作无形的观众席。
而网球场则是聚光灯下的公共空间。
他将这称之为“东方式隽永的贵气设计”,然后潇洒离去,据说是跑去给某个日本富豪设计温泉会馆去了。
也不知道德威的风纪老师常年累月在各种小道上穿梭,吊着一双三角眼,汗流加倍巡视有没有打野战的野鸳鸯的时候,泡在温泉里吃水煮蛋的建筑师先生有没有感受到,老师心中对他隽永贵气大作的无能狂怒。
今天或许是黄历上写着“宜偷窥”的奇怪日子。
网球场外的鸳鸯不多,观众却着实不老少。
不仅有跑来的酒井母女,散步溜达过来的陈生林老板,当酒井太太一脸姨母笑的望着场内的时候。
她的对侧比这里稍高些的长椅边,还有位像是雕塑般站着的女生,同样无声的望着场内的一切。
莫娜靠着长椅边的一只桦树,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
浅墨色的天,淡淡的月光照在她的脸上,眼神中有说不出的感觉。
不像是伤心,也不像是生气,或者嫉妒。
就是那种难以被言辞所表达的情感,在其中缓慢的飘动。
浮起来。
沉下去。
又浮起来。
无言而微微酸涩,恰似冰酒里漂流的薄荷叶。
她其实来的比酒井太太还早,从顾为经还在和蔻蔻一起跑步的时候,她就已经到了。
注视了场内发生的全程。
莫娜看到了酒井小姐的那个拥抱,听见了蔻蔻大声喊的“顾为经,我喜欢你。”
她始终就是站在这里。
没有出去。
玄妙的是,莫娜和顾为经两个人都是偏向安静的人,记忆里他们相处的片段却充斥着世俗烟火的喧闹。
叽叽喳喳的校园,议论纷纷的学习小组,人流如梭的滨海游乐园,运行起来会因缺乏足够润滑的金属吱扭声摩天轮……这一切就像一首喧嚣尘世所混合编撰成的实验派交响乐。
她与顾为经就像里面唯一的两只互相缠绕的干净的低音提琴。
莫娜望着网球场里,正在生涩的肢体接触的男女,回忆又如流水,一节节的顺着脚边的石板阶梯蔓延而下。
顾为经会是她的PLANB。
她一直是这么觉得的。
小时候,莫娜觉得她最好的可能性应该是能在欧洲大学里遇到一个更优质的男生。
他可以有才。
真正的才华横溢的那种。
不是顾为经那种刻苦努力,拼命的才能考入名校里的小镇绘画家。
而在欧洲名校里,照样喝喝咖啡,旅旅游,就能脱颖而出,被一些大小画廊的猎手经纪人注意到他的潜力,真正有希望成为一名“艺术家”的那种。
他也可以是很有家世。
长辈们不必要在仰光河畔的旅游区里开一家小画廊。
莫娜少女的幻想中,最好对方老爸是那种华尔街上那些秘密金钱神殿里小祭祀,或者某个宁静小城市里的议员,街区医院的副院长,律所的合伙人。
真正的小资产阶级家庭。
舍得每年夏天坐个小贵的头等舱飞去巴厘岛度过5天、6天的短假期的那种,不是每天去星巴克给INS打卡的那种。
更高就不必了,莫娜清楚,再往上她把握不住。
她喜欢不喜欢对方不重要,对方长的英俊与否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对方得真的爱她,那才是她生命中能够遇到的最好的礼物。
可莫娜大概也真的想过……要不然就跟顾为经过一生,也蛮好的。
至少。
记忆里,在旋转的摩天轮上,她挽着对方的胳膊,轻声说:“我们十年后,再来这里,拍一张同样的照片,下一次你再请客。”的那一瞬间,莫娜真的是这样想的。
人面不知去,时光如水流。
才短短两年过后,这样的理想型真的出现在了她的生命中,比她预计中最好的情况还要好的多,黑色幽默的是,对方是女孩子,酒井胜子。
她是顾为经的礼物。
莫娜有什么资格下去大吵大闹呢?
那样就太过分了,过分到珊德努小姐都会觉得自己恶心,让人厌恶。
她距离网球场有点远,听不见他们情侣间的轻声细语,可光看这种朦胧而美好的青涩氛围,莫娜就知道自己没有任何资格去破坏这一切。
光看那次拥抱,那个吻。
莫娜就相信他们之间是有“真爱”存在的。
甚至连那边的克鲁兹教授都对此乐见其成的样子。
别自讨没趣了。
她不爽。
她又算老几呢?
珊德努小姐甚至很聪明的想到了酒井太太提高班那个多出的名额的由来。
她们一起长大。
她足够了解顾为经的做事方式,不少时候,他们两个人之间还是蛮有默契的。
“这样么?莫娜,你真是可笑,不是么。”
莫娜脸色苍白,用冰冷刻薄的语言喃喃自语,挖苦着自己。
她回忆着自己在提高班上的一幕幕,小心翼翼的讨好着酒井母女的样子,每多想一秒,脸色就所白一分。
但可笑又能怎么办?
换成蔻蔻,对方一定会把泡泡糖吐在克鲁兹教授的墨镜上,扬长而去。
什么狗屁提高班嘛!
这么窝囊可笑换来的橄榄枝,她才不会要呢,再牛逼也不会看一眼,让她觉得像是只小乌龟。
简直一秒钟都忍不了!
但是莫娜知道,她明天一定会继续装成无事发生的样子,准时出现在酒井太太的课堂之上,继续当她的乖乖学生。
蔻蔻有任性的资格。
她没有。
她本来就是只小乌龟,龟兔赛跑的那种乌龟。
这是她改变生活的往上爬的藤蔓,唯一的藤蔓,用形单影只的代价换来的藤蔓,莫娜就算是咬碎了牙,也会坚持的爬上去的。
“我就是这样市侩的女孩子啊,很讨厌的,对吧。”
莫娜不知道是对远方顾为经轻声说,还是在嘲笑自己。
酒井胜子的拥抱和亲吻,她做不出来。
蔻蔻那声在树林里声声回荡的“顾为经,我喜欢你!”的大胆宣言,她也做不出来。
蔻蔻和酒井小姐都是酷酷的,热烈的,那么感性的女孩子,所以只靠一场网球赛,两个人之间就能赢来了相互和解。
莫娜不是。
她和她们都不一样。
她们永远都不会成为朋友。
莫娜纠结踌躇了这么久,才积攒到了勇敢的站出去的勇气,却已经没有了站出去的理由。
“祝你快乐,顾为经。就当把以前没说的话,今天说给你了。”
“我喜欢伱。”
她的声音消散在了林间的风中。
那天晚上。
莫娜在树下站了很久。
“之前告诉想要告诉你的好消息,我们的论文,编辑部已经正式通知过稿……今年七月份的上半年刊……嗯,到时候会是封面文章。”
球场里,酒井胜子小脸红的如同滴血。
的时候,形容少女的羞赧和紧张,经常会读到类似“她像受惊的小鹿一样,从脸一只红到了脚跟”的说法。
此时此刻。
灯下看美人,顾为经才发现这话所言非虚。
第四百五十三章 礼物
有段时间,偶然看了电视上的鉴宝节目后,顾为经小时候经常会翻厢倒柜的找找家里祖上留下来的各种各样的奇怪老玩意。
很可惜。
那三口换了顾童祥心心念念、扼腕叹息他老顾家在京城百顺胡同里的大院子,让他当不成“咱百京爷儿”的小叶樟箱子里。
没有被顾为经翻出啥老祖宗体恤晚辈,偷偷摸摸藏在夹层里的王羲之笔墨,吴道子真迹啥的。
也没有什么半部16字风水秘卷。
倒是有各种破烂兮兮清代民间手抄书。
是老玩意,但不值钱。
讲道理,这书在当年应该也蛮值钱的,可惜如今这种品相垃圾的民间破书,恨不得论斤卖。
和一页宋版一两金的收藏品不是一个概念。
而且康熙到嘉庆之间,因为造纸工艺的变动,导致有些特定时期的经年旧书的纸张酸化的厉害,恨不得一碰就掉渣。
好在。
毕竟是换了套四合院的东西,这些老檀木保存起纸张来术业有专攻,两百年的时间,照样不蛀不腐。
卖不出三瓜两枣,留下来当个念想,还能勉强翻一翻。
这对充满好奇心的小孩子来说,它更像是藏着无尽可供探险的宝藏的密库。
顾为经记得他儿时很多个暑假周末,都是抱着那堆看的半懂不懂的破书度过的,很多内容他都已经回忆不清了,里面好像有《陶庵梦忆》、几卷残破的《搜神记》,《西游释厄传》。
《朱子本义》、《性理大全》这种正经的科考教材约莫应该也是有的。
不过顾为经自然没兴趣看。
他儿时的兴趣就以那些乱七八糟的泛黄纸页为根基,疯长一气,在明末残破的山河间说书演戏、斗鸡养鸟、放灯迎神,与树下野狐和取经路上的妖魔鬼怪为伴。
顾为经现在都惊奇,那么小的自己竟然读的进现古人诘屈聱牙的演义传奇。
那是小孩子特有的执着和耐心。
顾为经虽生在仰光,但他在上课时,连林涛教授都高看几眼的古文阅读能力,多半恰恰源于此。
他记得里面有一本被绸缎包裹的叫做《香莲品藻》的奇书。
将女孩子的脚分为三贵、五式、九品。
和学欣赏书画艺术品一样。
竟然也有逸、神、妙、能的区分,还附带有香莲三影、玉足九观,赏莲十八法,品莲三十六式等等的技法实操教学指南。
妈的。
狗屁奇书。
现在想来,那应该是老顾家私下来藏下来的“淫”书来着。
顾为经小时候,哪里懂这些有的没的,见上面讲的深奥,画的有趣,还和其他书保存的都不一样。
以为是某种武学心法呢,他就闲来无事经常会读来看看。
他的古文研究生涯终结于有次爷爷从门口经过。
顾老爷子一直对顾为经翻老书的行为听之任之,觉得他天然有文气,看老书增长增长见识。
乐见其成。
不比看个武侠好多了?
直到有天,顾童祥顶着個那时还没秃的这么厉害的脑袋,嘬着一支紫砂茶壶,从顾为经的房间前溜达的路过,就听见房间里传来孙子气沉丹田,以读诸子百家般的庄严姿态,颂念朗读道,“官人,奴家好小脚儿,你休要笑话!”
顾老头噗嗤两道龙井水柱就从鼻孔里喷了出来。
老爷子一口气没倒出来,差点活活呛死。
那天晚上,他们家所有的旧书就被重新锁了起来,顾童祥给他手里改塞了本《射雕英雄传》看。
再长大后一些。
知道三寸金莲和缠足的往事。
顾为经就觉得古人对于脚掌的品评,永远逃不出欣赏者对被欣赏者,或者说……支配者对被支配者,权力者对他们的附庸的掌控,摧毁,虐待。
缠足把这件事占全了。
就酷似王尔德那句经典谶言——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与性有关。唯有性本身除外,它只与权利相关。
从此很长一段时间,顾为经都很讨厌脚掌审美。
甚至他因此对芭蕾都带上了偏见,无法体会到其中所谓的优雅和贵气,无论是男演员,还是女演员。
事实上早期的很多西方漂亮芭蕾舞演员。
也经常是以贵族们的消遣品或者沙俄领主们圈养在庄园里的女奴的身份出现在历史上的。
直到后来,有一次蔻蔻聊天,听了顾为经的观点。
就认真的翘起脚,秀给他看说,八九十年代后,随着运动科学的完善,顶级的舞者和畸形的脚掌已经不再直接画上等号了。
她们练舞时是一定要戴足尖套的,而且按照国例管理,十岁以前,真正专业的舞蹈老师和国际表演节目,都会绝对杜绝有小孩子做立足尖的动作出现的。
“啰啰啰,说什么蠢话,顾同学,睁大的眼睛好好看着,难道我姐姐我的脚的样子不美么?”
那副气鼓鼓的样子,彰显了这并非是个疑问句。
好像顾为经胆肥的敢摇头,蔻蔻就会抬腿一脚踩在他脸上。
他也没有任何摇头的理由。
因为那天全班的男孩子们都忍不住把眼神偷偷扫向蔻蔻白丝袜下绷的笔直的脚尖。
顾为经从那时开始,就对芭蕾转变了观念。
而今天,顾为经觉得,是时候也对老祖宗转变转变观念,道个歉的时候了。
浅粉色的皮肤从裙摆下方的小腿一直蔓延到胜子的圆乎乎的脚趾头,连每一根小巧可爱的指甲盖上,都染成了浅玫瑰的颜色。
有一点点被湿巾简单擦不掉的轻灰。
尺璧粟瑕,寸珠尘颣,然希世宝也。
事情得辩证的来看不是?
缠足当然是要被踏上一万只脚的陋习。
不过妹子的脚掌确实也是绚烂炫目的艺术品。
这不是艺术品,什么是?
他依稀记得,那本《香莲品藻》上好像写过,最漂亮的脚丫应该要秾纤得中,修短合度,还要什么如红日近山,如西子捧心,颦笑天然,又如《霓裳》颤颤一曲云云。
方才是不可无一,不能有二的珍品。
顾为经一直不晓得,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本来想着是些老淫棍们的杜撰。
他现在忽然就懂了。
酒井小姐的脚心发烫,脚掌本来是最远离心脏的血管末,可不知道是运动带来的血流高速运动,也许是单纯的就是紧张。
她的足尖皮肤下像是混入些许玫瑰色的火焰。
顾为经的手指也在发烫。
他的手指隔着湿巾每接触一下胜子的脚上的灰尘,酒井小姐的足弓就颤动一下,趾尖飞快的蜷缩,又舒长,仿佛是钢琴后方共鸣箱里被拨动的琴弦。
顾为经不得不把脑海中的记忆从让人流鼻血的《香莲品藻》艰难的抽出,改为了默想《西游释厄传》。
努力回想着大师兄猴哥打女妖怪的英姿,才制止了自己胸中心猿意马的速度。
“《亚洲艺术》上说,大概最近会最后联系一下我们做一次后期校对。”
“嗯嗯。”
“版权转让协议联系的是通迅地址,我已经带我们两个签了。”
“嗯嗯。”
“Offprint(预印本和单行本)方面,杂志社会不提供给我们论文的独立单行本,这是他们的惯例。需要的话,杂志社将额外收费。”
有名期刊都蛮黑的。
黑白照片,彩色照片,各种各样的预印本单行本,作者本人想要往往都要加钱。
创收方式五花八门。
对很多专业学者来说,都是一笔较大的费用。
经常只要保存PDF版本的文章就行,额外付费项目一个都不要。
但人家酒井太太根本就不吃一套。
胜子轻声说道,“我妈妈想印个1000份,在家里摆着,隔三差五给所有七大姑八大姨都寄一个炫耀。我觉得她有点太离谱了。人家期刊的编辑说从来没有这样的先例,最多只能印250本……”
“嗯嗯。”
顾为经继续嗯嗯,不清楚有没有听见胜子在说些什么。
往日里,他还是很关心他们的宝贝论文的发表事宜的,只是今天,情况有点特殊,他全部注意力都在控制着让自己当个正人君子上面去了。
实在无心他顾。
见顾为经这幅样子,酒井胜子反而没有开始时,那样紧张了。
她把低下的头抬起来,歪头看着男友,眨眨眼睛。
“我们要一直在一起。”
“嗯嗯。”
“画画时不能乱舔笔。”
“嗯嗯。”
“以后要听我的话。”
“嗯嗯,嗯?”
正在脑海中努力敲白骨精的顾为经忽然意识到话题似乎跑偏了。
他抬起头看过去。
胜子也正侧着头,凝视着他,头发垂在脸侧。
一副温婉动人的样子。
“嗯。”
顾为经笑着点点头。
噗……酒井胜子也嫣然露齿一笑,柔滑的笑意,像是头顶刚刚初升的明月,流遍他们二人的全身。
两个人张开怀抱,又抱在了一起。
“哦——”
趴在网球场的围栏上,伸着脖子望着这边一幕的酒井太太露出姨母般的笑容。
她突然认为自己没什么能教导女儿了。
青涩,
即是至美。
金发阿姨望着这一幕,她觉得陈生林说的很对,没有任何人应该打扰眼前的这幕,也没有任何人比彼此对眼前的男女来说更加重要了。
“我在车上等你,记得晚上我们一起吃个饭哦!”
酒井太太给女儿敲了一条短信,她就站起身,也朝着四周树林里随便挑一条小路,走掉了。
“.Bayernforevernumberone……”
走调的哼哼歌声在教授教学楼里回荡,让楼道里的夜间感应灯随着拜仁球迷应援歌曲《南部之星》的曲调,节次鳞比的亮起。
同一片天空,同一个天空,同一个时间。
要是蔻蔻小姐所唱的《Memory》给人以宁静安详的力量,像是回荡的清冷的漂亮女幽灵。
那么瓦特尔老师在无人的走廊里,兴冲冲所嘟囔的拜仁战歌。
就像是午夜壮汉的嚎哭,足以把幽灵都吓跑。
素描老师毫无魔音贯耳的自觉,正一边愉快的哼着歌,一边在兜里挑办公室的钥匙。
传说中德国男人只对两种噪声感兴趣,足球场上的呐喊和机械轰鸣之声。
随着舒马赫、SEB、罗斯伯格三代德国传奇世界冠军的相继退役,瓦特尔教授渐渐的对F1失去了兴趣,只保留着对拜仁的死忠。
他今天提高班本来是准备回家的。
转念一想。
瓦特尔老师今天从早到晚,上了一整天的课。而德甲收关阶段上拜仁对沃尔夫堡的关键比赛,马上就要开始了。
他不喜欢回到家的路上,看到手机体育媒体把比赛的结果写到新闻标题上。
那就失去了看球的乐趣。
“真正的粉丝,是几乎不会错过任何一场主队比赛的。”瓦特尔在心中对自己说道。
所以。
他犹豫了几秒钟,又溜溜达达的饶了一个圈,从提高班的课堂转悠了回了办公室,准备躲个清静,用办公室里的电视就着啤酒,看个比赛。
然后再回家。
“冲冲冲。”
瓦特尔推开办公室的大门,打开电视接入天空体育的直播间。
又开开心心的从旁边的小冰箱里取出了一罐啤酒,因为这几天有学生会每天下午来工作间画画的缘故。
瓦特尔还特意往冰箱里放了几罐果汁。
不过,
看上去,对方很客气的没有拿。
“客气啥啊!你喝我画室里的果汁,我嫖你的画……公平交易嘛!”瓦特尔厚颜无耻的说道。
咦?
素描老师发现。
套间工作室的关着的门上,贴着一只便签。
他走过去瞄了一眼。
【瓦特尔教授:】
【很抱歉这段时间麻烦您的悉心教导,我感觉到自己的提高很高,我订购的水彩画板下周就到家了,所以就不来每天打扰您了,万分感谢。】
【办公室的备用钥匙,我放在了工作间的笔筒里。祝您万事胜意。】
【您的学生,顾为经。】
“麻烦,不麻烦的嘛!跑来画画挺好的。”
素描老师舔舔嘴唇,意识到每天嫖一张画的举动不可持续了,他第一反应甚至是有些失落。
瓦特尔教授不是想收集这些画怎么着,但……
这就是所有老师都逃不开的收集癖嘛!
你看到那么工整,那么干爽,细腻的作品就摆在你面前,就好像老师在判卷的时候,看到了一张没有任何涂改的满分语文考卷,连字写的都跟庞中华的字帖似的。
有几个老师能够拒绝把这张考卷收藏下来,炫耀给后人看呢?
尤其是那每一张画之间,肉眼可见的进步,更是让瓦特尔内心中充满了无比的成就感,虽说,他知道这未必有多大程度,是自己教导的功劳就是了。
便签下方,还额外有一行注释。
【.工作台上那张正在晾干的作品,是我送给您的礼物,怎么处理都可以,希望您能喜欢。也希望您能成功追逐到自己的梦想。】
【或许这张画能帮到忙,祝您一切好运。】
更新在明天,求个票票。
今天晚上应该真没时间写了。
大家早点休息。
虽然请假还要求票,有点厚脸皮。
但月末嘛,看在胜子和蔻蔻那么萌的份上,读者老爷给个票票嘛!
喵喵喵!
第四百五十四章 梦
“呦,这口气还挺大的。”
瓦特尔老师勾起了嘴角,俏俏吹了个口哨。
他心下觉得很有些好玩。
顾为经的水平他知道。
技法提高的快是实话,画的好也是实话,但是嘛如何也得讲个基本逻辑。
咱也是见过世面的人物,不是?
真正特别豪气的礼物,瓦特尔也不是没见过。
德威规定,老师不可以任何形式接受超过20美元的礼物。
瓦特尔教授接到的最重的学生礼物,是以前一个小胖子老爹送的儿子考上康纳尔大学给的感谢礼。
两瓶酒外加一只冰蓝色的佛陀吊坠。
酒苦兮兮的不好喝。
而外国人玩祖母绿,不太玩翡翠。
瓦特尔当时以为那个吊坠只是普通的小玩意。
他还是多长了個心眼,去找学校里外聘的教珠宝鉴赏的老师估了个价。
当得知这玩意是什么冰种的,竟然要个好几千美刀。
瓦特尔度过了天人交战的一个晚上,终于师道尊严占据了上风,还是老老实实的找校长走学校官方渠道,把这件礼物给退了。
后来他才知道。
那看上去普普通通蔫头蔫脑的小胖子老爹竟然是位翡翠大矿主。
两瓶不到三美元的本地油榈酒,搭配能买一卡车油榈酒的礼品,放在同一个不起眼的袋子里一起送。
端是土豪的不拘小节。
但送他……“实现梦想”的机会的……认真的说,瓦特尔教授生平还真第一次见到这种自信满满的学生。
“有自信哦。”
瓦特尔甚至完全能猜到,对方画的是什么东西。
他的梦想嘛。
要不然对方纸上画了六百万英镑给他。
要不然。
自然无非便是那张“博物馆岛”的写实风景画了,那是他苦苦追寻十年而不得的梦中女神。
要是顾为经真的画了一张写着“6millon”的支票给他。
瓦特尔还蛮佩服这小子的幽默感的。
要是后者嘛。
老实说,这事儿本身就太有幽默感了。
顾为经画的再厉害,仍然在和瓦特尔自己水平的伯仲之间,乃至稍微低一线的水平。
写实画法和写意画法不同。
后者无论是野兽派还是立体主义,都是极讲究灵感、情绪的画法。
不是说技法不重要。
技法永远都是一切绘画流派的地基。
没有地基,就没有高楼。马蒂斯、毕加索,这些抽象画家,都是线条功力非常好的。
大量玩绘画概念的名家,本身都是写实的大师。
但至少玩抽象,玩“神髓”的画派领域,是有三年不鸣一鸣惊人,枯坐五年、一朝得道的事情发生的。
原本平平无奇的画家。
或者忽然开悟了,猛的拍出一张很牛逼的作品,或者你塞的钱实在太多,媒体吹的你很牛逼。
这个逻辑是对的。
但媒体要是吹某个没名堂的写实画家出去采风了一趟,抬头看了一晚上月光,就吃了灵丹,写实技法大进,脱胎换骨云云。
忽悠忽悠外行人问题不大。
但内行人会笑你傻逼……至少是太不专业了,夸人都不讲基本法。
瓦特尔主功的写实风格,是一步一个脚印的“内家拳”,没什么花里哨的,就是练。
技法最不会骗人,也不会不劳而获。
每一步都有迹可循。
写意画家的提高是一朝悟道。
写实画家的提高是打怪升级,包括职业生涯的走向也是如此。
纯粹走“概念美术”的艺术家,成败都快。
合适的炒作击鼓传花下,可能作品成交记录从几万刀卖到上百万美元,没准只要短短一两年时间。
但泡沫破碎,从聚光灯下的宠儿,变为无人问津的才尽江郎,也只需要短短一两年的时间。
无论是画家还是艺术品投资人,大家玩的全都是一个坐过山车的心跳。
而走写实风格的艺术家,则是慢慢的踏实往上爬。
技法提高和职业生涯的轨迹往往都是连续。
从无人问津,到略有薄名,再到崭露头角,到功成名就,最后成为天王巨星……都是按照这个轨迹一步步的往上爬。
有舍有得。
走的慢,也会在起起伏伏间站的更稳。
纵使提香、透纳、门采尔包括毕加索,他们都是年少就成名,赞誉满城的神童天才。
但研究这些人的履历,就能发现他们年轻时的路照样走的都很踏实。
和普通画家没什么两样。
对艺术感冒萌生兴趣、学习、被本地的富商或者神父看重资助、学习,送入美院或者大师的画室、学习、参加画展、学习、成为红衣主教或者王室最爱的画家……无非就是一个西方旧时代大艺术家最正常的登天之旅。
包括作品间所表现的技法的提高,也是慢慢的有迹可循的。
只是天才们的慢,对普通画家来说快的像是一道闪电。
很多职业画家一辈子都难以逾越的门槛和瓶颈,对他们来说,只是几个月,乃至一两周就跳过去了。
无论是技法上的,还是职业道路上的,都是如此。
但再快也得有个过程不是?
“哼,我画了十年,你刷一下就跳过去了,咋可能呢。你这是坐的火箭起飞?”瓦特尔咂吧了一口啤酒,点评道:“还是年轻啊,这心飞的比技法飞的还快。”
瓦特尔咧嘴笑笑。
【……球来的基米希脚下,这位拜仁队长选择将球做给前场的托马斯·穆勒,25号德国国脚持球向着前场内突破,他能成功么……球被解围出了底线。】
打开电视的时候,比赛已经开场了二十分钟了。
“唔!”
瓦特尔端着啤酒,望着狼堡化解了拜仁慕尼黑一次精妙的进攻,有些遗憾的舔舔嘴唇。
又把眼角的余光不由自主的望向工作间大门上所贴着的便签。
他本来想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安安静静的看个球先。
可是嘛。
此刻瓦特尔倒真的被顾为经勾搭起了好奇心。
他主要是想要看看,这位画技进步速度让他每天像是吃了酸葡萄一样的学生,难得的说大话,吹牛皮破产的样子。
“年轻人啊,被夸两句,就是会浮躁了一点。”
瓦特尔肯定不会为此感到生气。
小孩子心意是好的。
他下定了决心,无论顾为经画的好坏,下次在学校里见面的时候,都要专门的去认真夸夸他。
违心的说两句自己从对方的作品中学到了很多,画的太好了。
自负对艺术家们来说,是一项美德。
至少自负、自恋的艺术家们,大都个性顽强。
很多时候坚持一个画家在艺术道路上执着的走下去的,就是那种最初无理由的相信自己,无理由的认为“老子是最棒的”的偏执和信心。
哪个画家小时候。
不相信自己会成为是下一个达芬奇,下一个毕加索呢?
只是他们的心气会在成长中不断的消磨,在从小学课外班,到中学艺术班,再到大学美院,在越来越多的绘画好苗子中,逐渐的变得泯然众人,乃至怀疑人生。
瓦特尔非常善良的希望顾为经胸中的心气,能够多保持一段时间。
想来。
等再过十年、二十年,若是再提起这段往事,那么双方都会觉得很有趣吧?
电视屏幕上裁判和球员因为身体接触争执成一团,双方球员开始推推搡搡的。
“去看两眼画好了,回来还赶的上发角球呢。”
素描老师在心中对自己说道。
他把啤酒瓶放在一边的柜子上,晃晃脑袋,将门口的那张便签随意的收在口袋里,推开工作间的大门,走了进去。
“当初我也是个这样信心满满的小孩子呢!”
瓦特尔想起年少时,大家坐着校车,书包里放着三明治、牛奶和西红柿,在春游时由老师领着去参观博物馆岛的年代。
往事历历在目。
那时,他也曾天真而无畏着指着博物馆岛上宛如童话之境的宏伟建筑,叉着腰说出“有一天,我的作品也会摆进那里去的!”
不是么?
可惜,没有他这样的优秀好老师,在旁边安慰他,鼓励他了。
啪嗒。
瓦特尔教授一边发出一声失落而又混杂着骄傲的叹息,摸到了工作间墙上的电源开关,打开灯,探着脑袋往着桌子的台子上看去。
“唉……咦,噫!”
那声深沉而又厚重的叹息陡然变了个奇怪的声调。
仿佛小提琴手的琴弓从G弦拖拽至了最细的E弦。
颤巍巍的,带着对世界的怀疑。
瓦特尔凝视着桌子上的那副他熟悉到骨子里的作品。
熟悉的构图,熟悉的取景,熟悉的线条节构……唯一不熟悉的,就是对这份作品上的纤豪毕现的建筑那份陌生的亲切感。
好似昨日重现。
阳光穿透柏林特有的云雾,从高空中滑落,在水波间折射。
柏林新博物馆的红砖斑驳的矗立,以斑驳的肃穆对峙着天空上的斑驳的云海。它是威廉一世到威廉二世时期修建的建筑,至今距今不过150年。
这在老欧洲不算是什么非常有年头的建筑。
可它伫立在柏林的市中心,见证过茨威格文明之火照亮过整个世界的年代,也见证了欧洲的街灯在战争中一盏盏熄灭,并整整一代人不再见到重新亮起的混乱与疯狂。
英雄与罪犯、革命家与野心家,皇帝与士兵,艺术家与诗人。
俾斯麦、小毛奇、罗莎卢森堡、爱因斯坦、门采尔,维特根斯坦……无数被世人所熟知的名字,都曾从那巨大的圆形门廊下走过。
两次毁于战火,又两次重建。
所以它又已经足够老了。
瓦特尔无声的凝望着水彩纸表面,那恰到好处凝固着世事尘烟的色彩,每一丝砖上的青烟,每一丝风化,每一丝的尘土和灰迹,都被渲染的恰到好处。
玻璃镶嵌着日心,像是流通的水银色焰。
而旁边正在流动的施普雷河,则普上了一曾浅蓝色的宁静的罩色,在安静的像一块巨大的缎子。
那是一幅画。
但素描老师完全能想到那些相同的色彩,那些相同的阳光,相同的灰尘,从画纸上抖落,落在一代又一代人的衣领帽尖时的样子。
也能想象到。
落到他身上时的样子。
瓦特尔教授宛如穿越了长长的时光隧道,几十年的时间逆流。
画面再次勾起了他心底深处的回忆,他仿佛变成了穿着校服短裤的男孩子,从校车上下来,人生中第一次望向博物馆岛的模样。
耳边有稚气未脱的宣言。
鼻端漂浮着新鲜西红柿的味道。
远方传来遥远的一声钟响。
“妈的。”
瓦特尔盯着桌子上的画作沉默了半分钟,轻轻一声咒骂,“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老子就知道街边小店里卖的喜力啤酒不靠谱。”
“Shit!这假酒害人,里面是加了药的!”
“肯定是泰国流传来的叶子酒!”
东南亚生活,一大要点就在于不靠谱的东西绝对别喝。
尤其是隔壁泰国如今变成了叶子合法化的国家。
经常会有各种乱七八糟添加了叶子成份的饮料,啤酒,鸡尾酒乃至假酒。光明正大在各种各样餐厅,旅游小店里流传。
游客一不小心,没注意到上面的标识,就容易中招。
瓦特尔觉得自己一定是为了占几美元的便宜不小心擦雷中招了,把自己脑袋嗑嗨搅乱了。
不是他的脑袋乱掉了。
就是这个世界乱掉了。
否则……怎么可能他能在自己的桌子上,看到这样一幅画呢!
啪嗒。
瓦特尔哐的一下,把工作间的灯光关掉,瞪大了眼睛盯着墙上看。
良久。
他发现自己心跳跳的很快。
废话。
看到这样一张作品摆在工作台上,他这位美术老师心跳跳的不快,那才离谱呢。
然而。
瓦特尔发现,自己似乎并没有看到奇奇怪怪荧光小小人在跳舞,或者把工作间的窗户当成球门,大力抽射的冲动。
嗯?
似乎自己的脑子没问题。
那么,答案只剩下了一个——这个世界似乎出问题了。
瓦特尔教授心,跳的更快了。
他深深的吸气,缓缓的按住墙上的开关,轻轻的打开。
德国人的动作是那么慢,好像是害怕稍微动作一鲁莽,就将脑海里这个不切实际的梦给惊醒了。
第四百五十五章 赠人玫瑰
啪嗒!
电灯温暖的光线,再一次铺满整间工作室之中。
瓦特尔用力的睁了睁眼睛。
那张画,依旧安安静静的躺在工作台的表面,宛如是等待吻醒的睡美人。
瓦特尔眼睛瞪的比牛铃还大。
弯下腰。
他以王子亲吻公主的姿势俯身下去,鼻尖离画纸表面只有一拳,寸寸的扫过这幅画的表面。
这笔触,这晕染。
这种灿烂的阳光怎么和河面清冷又朦胧的氛围毫无阻尼的融为一体的呢?
对方是怎么在自己色调的大光影的基础上,用这么简单、克制且干净的色彩,把整幅画的细节拉满的呢?
这种绚烂朦胧的边缘线是怎么在没有用留白液的情况下画出来的呢?
他怔怔的看着。
脑子里一个又一个念头冒了出来。
他心里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欣赏作品之上,下意识的伸出手,想要抚摸触碰这幅画。
瓦特尔老师马上反应过来,这可能是一张刚刚画好的作品之后。
他又后悔的恨不得把他的手给跺掉。
“乱动什么呀,万一摁了个手印子怎么办!”
好在。
水彩不是油画,顾为经在画面上浅浅的最后一层薄罩染,这么短的时间已经干的七七八八了。
指尖触碰,反而有一种美妙的踏实感。
啪!
瓦特尔牵扯着他的心,悬浮不断升高的热气球被一指头戳破,落回了人间。
心落回了地上,梦却没有摔破。
那幅从他梦境中无限延伸出来的画,就那么安安静静的躺在桌上,触手可及。
素描老师怔怔的看着这幅作品。
若非他清楚的知道。
这段时间,除了他自己,只有顾为经进入过这间工作间,再没有第三个人。
而作品上的大体的光影线条,他画了几千上万次。
烧成灰他也认识。
瓦特尔一定会认为,这是达到了一张大师手笔的水彩作品。
是当世最顶尖的那几位水彩宗师出手画出的佳作,无意间被人流落到了他的桌上。
不不不。
这幅画本就应该是大师级的作品,现在也是。
是不是大师手笔和创作者是谁无关,和是透纳画的还是一個18岁的高中生画的,没有关系。
凭这种氛围感的刻画和渲染。
就算是一条大金毛叼着火腿肠用爪子胡乱按出来的,那也是能让瓦特尔给直接跪了的狗狗大师。
尤其是这幅画是以瓦特尔自己作品为底子,加工造成的,他受的的冲击更深。
他整个人都已经懵了。
“Ohhhh,这画能画成这样?”
“Ohhhh,这画还能这么画?”
“Ohhhh,这画到底是怎么画的?”
如同魔法一样的点石成金,让瓦特尔几十年的学画外加教学生涯积累出来的对艺术世界的认识,受到了摧枯拉朽般的摧毁。
他收回刚刚关于送礼的话,他……确实没见过世面。
那些颜料和色彩明明就在眼前。
明明不复杂。
瓦特尔甚至立刻就能挑出差不多的颜色出来,但清楚的知道,他就算照着画一百次,也没有人家那份妙到毫巅的手笔。
失之毫厘,谬之千里。
因为“差不多”是远远不够的。
真实的世界和绘画的作品,写实画到底有没有真实感,所差之的那看似仅有一线。
实则高的如云山雾绕,远的如海角天涯。
现在这幅如云山雾绕,如海角天涯的作品就摆在瓦特尔教授的眼前。
他反而一辈子从没像此刻一样如此清醒的明白。
他曾经以为可以靠努力去突破的瓶颈,可以像乌鸦喝水一样,用日积月累的苦功夫,磨出一张完美的如同照片的作品来。
太傻了。
这样的作品,他照着看都看不明白,又谈何能画出来呢?
“我好蠢,真的。”
素描老师舔舔嘴巴,又摇摇脑袋,活像是一只毛发蓬松的大金毛。
他初始还想着研究这幅画的技法的门道,看了一会儿,开始想着顾为经到底凭啥能画出这样的作品来,人真的可以天才到这种地步,他再画一张,还能画出一样的么?
到现在,瓦特尔已经不想这些了。
这样一幅画面前。
他思考这些都没有意义了。
只剩下了每个艺术从业者对纯粹的美,对纯粹高山仰止般的技法的敬畏。
他知道这张水彩纸上那最后一层罩染和丰富的小细节,牛到天际,而他肯定画不出来,这两件事就足够了。
就算今天。
顾为经说是圣诞老人偷偷从窗户中爬进来,替他把这幅画画了,瓦特尔都信。
把这样的作品拍在他脸上,说什么人家都是对的。
这就是他梦中的那张画啊。
瓦特尔把工作台的旋转角度跳到最立,向后拉远一边的椅子,直到椅背靠在墙上,从柜子顶取来未喝完的啤酒。
“原来我梦中的作品是长这样子的,顾,你用你的才华摧毁了我的艺术家之梦,却又把这个梦完整的送给了我。”
瓦特尔用德语含糊的骂了句脏话。
又笑了笑。
“真是十年一梦啊。”
那天晚上,瓦特尔教授一晚上都没有回家。
那天晚上,拜仁慕尼黑3:1大胜沃尔夫堡,中场格雷兹卡和穆勒妙传连线,打出惊天世界波。
隔壁电视机传来了解说员嘶吼般的“GOAL(进球)”的欢呼解说。
瓦特尔却一眼也没有去看。
他就那么坐在椅子上,看一会儿画,抿一口啤酒,然后再看一会儿画。
像是看着世界上最精彩的球赛。
哭哭笑笑,直到天明。
【尊敬的汉堡美术协会LaraSchfer理事——】
【多年未见,您还好么?我希望您一切都好,我给您写信是因为曾经的一桩旧事,我当年曾经拜会过汉堡美术协的老会长,见面期间,我们曾经谈论过关于照相写实主义画作作品的事情……】
第二天,天色蒙蒙亮的时候。
一夜未睡,头发有些凌乱的瓦特尔老师坐在书桌边,用钢笔在纸面上写着。
他原本想要直接发一封邮件的,打开电脑后,又觉得这么重要的事情,用电子传输没有足够的仪式感。
艺术家群体中全电子作画的不少,极其讨厌一切电子产品的复古人士也不少。
瓦特尔两者都不是。
但面对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他还是从抽屉里找到了几张德威发给他们的文稿纸,信封和胶水,用笔在纸上写道。
【……我想,现在是创作出让人满意的作品的时候了。但是,关于这幅画——】
瓦特尔轻轻提起笔。
他盯着面前的稿纸,犹豫了有小半分钟的时间,还是落笔写道。
【——这幅画并非完全由我一个人创作出来的,我很想独占这幅画的署名,但我是个老师,职业的道德感让我决定选择诚实……】
他从兜里取出便签,望着上面的留言,笑笑。
顾为经很大方的说,这幅画是对方送给自己的礼物,做为指点他上小课的报酬,可以任由他处置。
这话已经说的很明显了。
瓦特尔不是圣人,他也确实心动过。
有那么几分钟,瓦特尔甚至认认真真的考虑过,让狗屁的汉堡美术协会见鬼去吧。
这种画面效果的底子,挂个名头去参加画展,才是个人利益最大化的选择。
别的不说。
只要评委还有些良心,入围个双年展的海选,终究是不难的。
一位艺术从业者,只要有过一个规模比较不错双年展参展经历,职业生涯就可以正式扬帆起航了。
签一家普通的城市画廊问题不大。
欧洲美术年会上那些参会嘉宾,是行业的天花板,每一个人都是传奇。
类比到足球中相当于拜仁一线队的当家球星。
但在生活中可望而不可及,对普通人来说是这样,对艺术从业者来说,也是这样。
而这种参加过一两次双年展的画家们,相当于在丙级联赛里打拼的小球员。
他们才是整个艺术家行业里的中间力量。
顾为经他们家书画店里,最昂贵的几张镇店级的作品,也就是这个量级的画家的作品。
甚至能进入到一些顶级画廊的观注视野之中。
而要是能获一些重要奖项的话,便是可以直接起飞,身价成倍成倍的往上翻。
这对瓦特尔来说。
已经是梦想照进现实了。
但他还是放弃了这个诱人的念头。
不说照相写实主义的非人物作品能够参展方向很窄,开个人画展没问题。
但想投稿的话,不知道要蹲多久,才能蹲到一个主题方向都合适的双年展。
更不说画展这种事情,也不是画的好,就一定能获奖的。
最重要的是。
天下哪有靠一张画,吃一辈子的画家呢?
不是他的水平。
终究是糊弄不住人的。
于其做个未必一鸣惊人,却一定会江郎才尽的作弊者,瓦特尔选择做一个诚实的人。
顾为经听到瓦特尔讲述过他的梦想。
他却猜岔了一件事。
素描老师不再是年轻人。
对方已经到了开始每天只敢喝一瓶冰啤酒,计划着去曼谷海滩边买套海景房躺平退休的日子的老大叔年纪了。
他想加入汉堡美术协会,这已经成为了瓦特尔心中的执念。
初心没有变。
但他寻找的不再是成功或者赚钱,胸膛中所翻涌的有关雄心壮志的那一部分早就在日复一日的平凡生活中平静了下来。
他渴望的只是为十年的坚持寻找一个答案。
当那张画摆在桌案的时候,瓦特尔就已经获得了这个答案。
顾为经很懂事。
素描老师觉得自己不能不懂事,占人家小孩子这个便宜。
上课只是一个老师该做的职责,而这张画所蕴含的东西,已经远远超出了这些。
瓦特尔很想成名,很想加入汉堡美协。
年轻二十岁,他都已经准备找到合适的机会投稿了。
但他现在更想别人在酒会上朝他举杯说“瓦特尔,你画了一幅这么棒的作品!”的时候,能够坦率的谈起这桩美谈,夸耀自己的慧眼识珠,发现了一个多么好的画家苗子。
而不是悄悄低下头,用抿酒来掩饰心中的尴尬。
下定了决心。
瓦特尔教授的落笔速度就很快了,钢笔沙沙的摩擦声在纸面上滑过。
【……事情就是这样的,我很难像您准确描述,我推开画室的大门,发现我的工作台上躺着一张什么样的杰出作品的时候,我心中的激动,那是梦想照进现实时的感觉。当您看了我在信封中所附送的照片的时候,您应该就会明白我在说什么……】
【如果您觉得这种形式的作品,其中的原创性和独立性,无法达到加入KIH的门槛,我非常能够理解。】
瓦特尔在给汉堡美协的一位叫作劳拉的理事写信。
在德国,汉堡要比柏林这种国际化大都市乡土情节重不少,人情往来也多。
瓦特尔他毕竟是汉堡本地的地头蛇,还是认识些人的。
当年他申请加入本地美协的三位会员推荐人之一,就包括这位劳拉女士,他们两个也是老交情了,还是一所高中出来的呢。
对方算是他的学姐!
他读书那会儿,这位劳拉女士人不漂亮,却画的就极有灵气,老爸还是个心理医生,属于被羡慕的别人家孩子那种。
只是每个人的命运都不同。
上大学时,瓦特尔去了国外,对方上了汉堡美院。
十年前,他还是候补会员的时候,她就已经是KIH的正式会员了。
几次协会画展,内部推荐签约画廊,学术交流,个人画展……
人和人的差距,就是在这样的场合里被拉开的。
十年后。
瓦特尔依旧是候补会员,劳拉女士就已经是协会的理事了,这些年联系也少了很多。
他自己在私立学校当老师,收入其实不低,过的多么寒酸称不上。
但是嘛。
对于艺术家的职业生涯来说,则已然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了。
这次瓦特尔重新给对方写了封信。
【但是,我在信中和你提到那个顾为经,他一定是一个值得关注的年轻人。不仅仅是水彩,素描也画的很好(随信会附赠了一张他的素描小样),似乎对东方艺术领域,也有在同龄人中,相当出彩的成绩,曾经和曹轩先生有过交集和共同创作的经历。】
【我得知他非常希望能够就读您的母校汉堡美术学院。不知道您的老师是否对他感兴趣……】
第四百五十六章 逼宫
仰光日出的朦胧阳光下,瓦特尔老师在桌子上的信纸间奋笔疾书的时候。
晨昏线的另一侧。
奥地利老城深深的夜色里。
另一个被胶水封的整整齐齐,上面写着“小宁启”的灰色信封,也被人推到了咖啡桌之上。
老杨把目光不自然的撇向远方的葱郁掩映的山林与城市的天际线。
欧洲美术年会仍然在继续。
曹轩老爷子还要下周出席几个大师云集的学术讨论会,为几个美术馆的新馆或者特别展开幕,剪个彩什么的。
他们留在了奥地利。
但是没有继续留在格利兹的酒店,而是受到克里姆特的侄孙女邀请,住到了克里姆特在萨尔兹堡的旧居之中。
当欧洲上空厚厚的阴云,巴尔干半岛上的火药味都在旧日帝国分崩离析间逐渐远去。
脚下的土地在政治舞台上扮演的角色越发退居三线以后。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只剩下了画家流溢的色彩,音乐家们掌心飘荡的音符,以及女孩子们跳华尔兹时旋转的裙摆做为国际名片的奥地利。
确实是個舒服的养老之地。
清亮的夜风,从老杨面前吹拂而过,将额前发际线上最后两缕坚守着中年男人最后尊严的头发吹的微微翘起。
据说这里不仅是克里姆特在死于西班牙流感前,度过人生中最后阶段的地方。
远方街角处那座白色外墙的九号楼,在18世纪曾经还被一位叫做列奥波尔得的本地知名音乐家所有。
列奥波尔德是著名的音乐理论家。
当然。
世人口中比列奥波尔德在这里写过乐理著作更加被称道传颂的,可能是他的儿子也是在那栋楼里出生的。
听上去很普通的事情。
不过他的儿子的名字有点不普通——沃尔夫冈·莫扎特。
随着风。
如丝如缕的缠绵钢琴声,从夜色中飘荡而过。
远方草坪上的自动钢琴在无人弹奏下运行。
似是一代代从这个街区走过,进行圣地巡礼的艺术生们虔诚的灵魂留下的回音,又像是艺术大师们无形的幽魂波动着琴键。
由这么多知名的艺术大师名人胜迹伺候一片小小的街区。
这福分一定小不了。
连老杨这种人生理想是躺在白色的沙滩上给金发大洋马小姐姐涂防晒油,涂累了就躺平让金发大洋马小姐姐给他涂防晒油的俗人。
坐在椅子上,端着咖啡的时候,眉眼处看上去都多了忧郁的艺术家气息。
竟然似乎开始凝神欣赏起了古典乐来。
不过,老杨自己清楚,
他对莫扎特的了解仅限于“一闪一闪亮晶晶”的程度。
到现在为止,他都没听明白耳边那架钢琴,到底弹的是什么唠子的曲子。
他只突然是很羡慕那些流淌的音符。
恨不能自己就可以变身为远方钢琴敲出的旋律,这样……就可以毫无重量,毫不起眼的消失在深沉的夜色中。
老杨真的很忧郁。
原因嘛……
“杨德康,别在这里装雕塑。我不和你计较,但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一个冰冷冷的声音从对面传来。
“起开,你准备在我面前当一晚上门神么?”唐宁眉眼含霜。
美术年会的开幕式以后。
唐宁气的要疯了。
她感受到了来自老师的背叛,被曹轩在台上狠狠的往她的心坎上插了一刀又一刀。
那天晚上,她人生第一次和老师吵了一大架。
从聪明利己的角度出发,唐宁理智上明白,自己绝不应该对曹轩乱发脾气。
天底下哪里有太子爷敢跟和皇帝老子乱嚷嚷的道理呢?
刘子明师兄那么潇洒风流,玩世不恭的人,在他的船王老爹面前,照样低眉顺眼乖的要命。
当富家公子也得有富家公子的基本修养。
明白自己的权力来源哪里很重要。
可唐宁还是觉得那么的愤懑,忍不住发了性子。
因为在她的心中,她和曹老从来都不是单纯的赤裸裸权力继承关系。
不是这样的。
曹轩,对唐宁来说……那可是父亲一样的人物啊!
师兄妹几个人中,她入门的时间最晚。
唐宁却自认她和曹老爷子的关系最亲,也是这个世界上最懂曹老的人。
她对老杨说,她不断的迈向成功,成交价格节节攀高,不仅是在为自己前行,也是为整个画中国画的弟弟妹妹们撞开行业顶层无形的天花板。
这话固然是漂亮场面话,也未尝就没有几分真心实意在其中。
唐宁从来就没有掩饰过她对金钱、对成功的渴望。
这行业里视金钱如粪土的人不多,伪君子凹人设装的视金钱如粪土的家伙多了去了。
在老师面前还藏着掖着。
没意思。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一旦某个大画家的成交价格突破某个纪录,收藏家们见识过这个数字之后。
画家本人可以遇到冷遇,可以从高台上跌入低谷,但这个成交数字会永远的铭刻在美术史的里程碑上。
这个画法的潜力和能量已经被证明了。
第二个,第三个后来者踏着前人的基础,再次在艺术市场上站到同样的位置,就会容易的多。
分离主义、印象派,象征主义,波普艺术,包括如今的数字艺术品等等。
从古至今,任何一个画法成为艺术领域里的显学。
最需要的便是一个或者一群勇敢的“破壁人”的出现。
你足够的璀璨亮眼,便能够为所有同行者,所有后辈们照亮出前方的道路。
如今谁在欧洲学府里堂而皇之的说,亚洲人脑子不行,天生就学不好数学的。
这已经不是什么种族歧视的问题了。
大家扫着数学系恨不得一大半的东方面孔,会觉得你脑子倒确实不行,疯掉了,应该被送去精神病院。
但倒退一二百年。
黄祸论盛行的时候,这可是被冠以所谓“科学”之名的社会公论。
《了不起盖茨比》主人公的耶鲁校友姐夫,就是典型的天天痴迷于阅读报纸上种族优越论,大谈论证欧洲人脑容量最大,是天生最聪明适合统治世界的种族的形象。
他也是当时社会的真实写照。
这样的社会风气,就是被一代代早期留洋学子先辈,用悬梁刺股的决心,用一个个第一名的考试成绩,一个又一个一等学位一巴掌接着一巴掌扇在那些自诩高人一等的本地学生脸上。
硬生生扇掉的。
数学是如此。
艺术也是如此。
哪怕对曹老来说,多卖个多少钱,少卖个多少钱,可能已经无所谓了。
但证明在世中国画画家的作品也能和最顶尖的油画画家一样,站在千万美元的量级上。
且在世界舞台上站的稳当。
这很重要。
唐宁知道老师的心愿,她愿意接过这份责任。
而且,她还希望能够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位能登顶艺术家富豪榜前三的女性画家,第一位顶级大画家兼顶级画廊主。
从小的说,她是在挣钱。
从大的方面说,她是火炬。
这钱挣的不逊于霍元甲在擂台上打败的那些英国大力士的意义。
这钱挣的功德无量。
唐宁从来都没有在曹轩面前,掩饰过她渴望成功和物质财富的野心,也从来没有一刻认为过,曹老会因此而对她不满。
可是……
就在她认为自己即将迎来职业生涯最璀璨,最华丽的转身的节点上,却被父亲般的人物,亲手扯了下来。
天底下还有比被父亲背叛的女儿更糟心的事情么?
唐宁感觉实在是太糟糕了。
因此,她也恰如一位愤怒的女儿一样,向父亲发了脾气。
唐宁不知道曹老被谁灌了什么样的迷魂药。
此刻她心中的老师就仿佛那些沉迷于保健品被人骗的七荤八素却还疏远儿女,对她正确的建议充耳不闻的固执东夏愚夫愚妇老头子一样。
完全无法理喻。
只是让曹老执迷不悟的不是保健品公司忽悠的什么能包治百病、长生不老的仙丹妙药,而是一个所谓的“绘画天才”。
一个人太盼望某些事情,反而就会因此被遮蔽了眼睛,只相信他们想相信的事情。
患病的老人,太过希望健康,所以才会被拙劣的骗术骗的倾家荡产。
曹轩年级大了,太过希望能够将整个东方艺术再往推一把,所以才偶尔看到一个小孩子绘画的闪光点,就误把反光的玻璃片当成了夜明珠般稀世奇珍。
人老了,其实挺可怜的。
这是人性。
和身份无关。
唐宁不恨曹老,但她极恨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那个欺骗曹老感情,叫做顾为经的年轻人。
出现在一个他根本配不上的位置上,受到不属于他应有的关注。
这就是他天大的错。
更让她生气的牙痒痒的是,曹老一句话就把她几年的画作全捐了。她明天就要反回伦敦,赶紧重新安排画展,该撤展的作品撤展作品,重新策划审定美术展的规模,以匆忙止损。
她今天晚上跑过来,准备无论如何都要劝说老爷子脑子清醒一点。
谁知又被老杨像门神一样挡了回去。
曹老这次似乎根本不想见她的面,连电话都懒得接,只写了一封信让老杨交给她。
唐宁怎么能就这样离开?
“唐老师啊,曹老爷子休息了呀。要不然您再和老先生约个时间。”
老杨被夹在中间。
心里想死,脸上不敢表现出来,笑呵呵的说道。
“宅子里现在还亮着灯,既使老师睡了,他今天也应该起来。见不到老师的面,我今天是不会走的。”
唐宁根本不吃这一套。
“我们谈论不仅是我们师门的事情,也是东夏艺术的将来,事关老师一辈子的梦想,你挡我,这责任你担的起么?”唐宁厉声说到。
“太严重了,太严重了,哪有这回事嘛。”
老杨在那里继续擦着汗,扮雕像。“老爷子只是睡了,要不然您要说什么,交给我,等儿明早,我去给曹老稍句话。”
“今天老师不见我,明天我就把师兄,师姐们都请过来。老爷子难道还能都不见么。”
逼宫!
唐宁几乎是在摆明了自己完全不可通融的态度。
顾为经的事情,唐宁可能是利益受损最大的一方,老杨不知道其他那几位心中怎么想。
林涛看上去挺喜欢顾为经的。
会不会林涛自知接班无望,想要另辟蹊径,也蛮值得玩味的。
剩下的两位虽没有表态。
老杨自己代入一下,也觉得就算他们本就不是关门弟子,但是嘛,呵呵,那个功成名就的一流大师,会突然乐意多了一个毛头小子和他们一个辈份。
分润打在自己身上的聚光灯呢?
这几位谁都不是省油的灯,要是他们联合起来对在顾为经的事情上达成一致,就算曹老爷子再喜欢那小子,恐怕也是很难做的。
“不至于,不至于……”老杨干笑着出声。
“当然至于,‘他代表了我们这个行业的未来’,我印象里,即使是对我们几个,即使是我在魔都双年展上获奖的时候,老师也未曾说过这么重的话,呵,这真的太离谱了。”
唐宁嗤笑了一下。
她的眼神里却毫无笑意,满是严肃。
“老爷子应该明白,以他的身份说出这种话来,稍有不慎就会被记者们误读的满城风雨。一个十八岁的小孩子,代表着行业的未来?如果我的老师稍微冷静,他就知道自己做了一多么糟糕的决定。”
“疾在腠理的时候,我们这些晚辈不帮老爷子把事情收拾好,难道真等让那天曹老真的一拍脑袋,收了一个年纪能当他重孙子的小骗子入门,搞出这种大笑话出来时候,才出来擦屁股么!”
老杨连干笑也都不敢干笑了。
但他也真的不敢让开。
似乎就真的准备杵在这里,当一晚上的门神。
老杨只期望曹老就是为了躲清静才来的萨尔茨堡,记者应该还没有关注到这一点,今天晚上,大街上不要有偷拍的狗仔。
否则这乐子就真的大了。
“如果我当时意识到老师糊涂的这么严重,就算是游,我也要游到仰光去,让老师不要搞这个荒唐的赌约。”
唐宁盯着老杨背后的屋子冷冰冰说道。
“老师这是日暮途远,在倒行逆施。”
“说的好!想什么就敢说什么,这才是从小在我眼前长大的小宁。”
一个有些嘶哑但依然中气十足的声音,从门后响起。
第四百五十七章 坦白
喀的一声。
门的锁舌发出转动的声音。
一个穿着黑色围裙的老嬷嬷推开了房门,她闪过身,让出了其后拄着拐杖的老年人。
曹轩站在晚风中,不知道刚刚听了多久。
老杨急忙想跑过去搀扶老爷子,却被唐宁嫌弃的一把扯开了。
“走开,那是我老师,哪有你扶的份。”
唐宁小跑过去,伸手想要挽住老师的胳膊。
“老师您别出来,小心受了风,我们进屋里说。”
老爷子却像是赌气的小孩子一样,侧了个下身子,躲开了唐宁伸过来的手。
“日暮途远?”
曹轩眼神炯炯的盯着院子里的弟子。
轻轻哼了一声。
他看上去有点生气,皱着眉头道,“既然你心里都觉得我已活不长了,那么一个趁着最后一缕夕阳,想要匆匆赶路的老头子,被晚风吹一吹,恐怕也不打紧吧?”
老杨心中一紧。
人年纪大了,最忌讳听一些时日无多之类的话。
他平常说话时就很注意,连一些和“死”发音相近的谐音和数字。
能不说都不说。
听到自己最喜欢的弟子说出这么刻薄的话,曹轩心中……大概会真的很伤心的吧。
“呃,话赶话凑上去啦。是我不好,唐小姐不是这个意思,老爷子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老杨相当有眼力见儿的打圆场,准备活跃一下氛围。
“安静。”
曹老同样嫌弃的看了老杨一眼,“我在问自己的弟子问题,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儿。”
老杨很委屈。
老杨不说话了。
“从情感角度,我希望老爷子长长久久,一百岁不够,要活两百岁,要永远活在这個世上,当我的老师。”
唐宁也不回避。
她抬着头,认真的直视着曹轩犀利明亮的眼神,“当从一个好学生的角度来说,刚刚那就是我的心里话。也就是我心中您正在做的事情。”
“我的老师,什么时候成为了一个只能听不切实际的漂亮话的人了呢?”
“要是您糊糊涂涂,浑浑噩噩的活下去。就算真的活了两百岁,那么我心中曾经那个年轻时那么伟大,睿智,能够用同样明察秋毫的眼神,勇敢的审视自己和整个世界的老师,一定会觉得自己其实已经死了。”
“那么听你的话。不收顾为经,把你彻彻底底推上去,就是不糊糊涂涂,浑浑噩噩了?”
曹老沉默了几秒钟,玩味的问道。
“为什么不呢?即使其他师兄师姐在这里,我也会这么说的。”
唐宁说得非常坦然。
“若是您真的喜欢他,就让林师兄教他好了。甚至只要您想,我愿意亲自教他,让他成为我正式的学生,我的开山弟子。”
“哦?这和小宁你在《油画》采访上的口吻,可不大一样啊。”
曹轩抬了抬眼皮。
“印象里,你不是一直懒的教学生,觉得都是笨人,看不上眼么?怎么突然改变了想法。”
“不,我现在依然看不上他。但是,既然老师您觉得他有亮眼之处。单纯是为了您,我也愿意拉他一把。能让老师开心,我这个做弟子的是否看得上他,并不重要。我会好好教他的。”
唐宁说道。
老杨在胸中默默的吹了声口哨。
瞧瞧。
能以四十岁的年纪,成为受全世界关注的一流画家,处事方式自会有他人所不能及的所在。
明明是上门兴师问罪来的,这话说的多漂亮啊!
既表达了自己强硬的观点,又留下回旋的余地,还拍了拍老师的马屁。
这才是大高手!
很多人都认为唐宁是个高傲不好接触咄咄逼人的人,事实可能也是如此,但是人家的情商其实高着呢。
她出道的起点实在太高,享有的资源实在太多,根本无需把情商用在闲杂人等上而已。
连老杨都觉得,这个建议真的非常好。
曹轩方面,以及几个弟子方面,都能接受。
哪怕对于顾为经来说,可能也是三赢的结局……
这个结果他没有理由不满意。
让你跟唐宁学,可不是什么羞辱。
如果他不知道自己曾有机会和画宗“皇帝”的宝座,那么近的擦肩而过的话。
能被唐宁收做开山弟子,也已经是全天下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大机缘了。
说真的。
别看老杨的年纪比唐宁还要大几岁。
换他在央美上学的那会儿,要是有这种大馅饼摆在他面前,他绝对是当场跪给伱看的。
讲道理,别当初。
就算今天,唐宁敢收,他老杨也敢立刻就跪。
哼。
谁让咱就是这么洒脱不做作的男儿呐。
“话说的好听,那我动了收他做关门弟子的念头,小宁你反而又不开心了?”曹老爷子咧开嘴巴,笑了一下,继续追问道。
“这不一样,关门弟子意义重大,让我来当就够了。一个十八岁的小孩子,他不配。我愿意收顾为经当学生,是因为您喜欢他,我这是让您开心。”
“我不允许您收顾为经当学生,是书画传承太过重要,我不能让您一时糊涂,所托非人,这也是让您开心。阻止您做不明知的决定,才是真的为您好。”
唐宁语气温柔了下来。
“老师,这是我的建议,也是最正确的建议。关于接班人的问题上,您已经拖的太久了,与其让其他媒体们猜来猜去,对这件事失去了耐心。或者……对不起,这话不好听,但我必须说。因为其他师兄们不敢说,这话除了我能说,世界上没有其他人能说了。”
唐宁眼神中充满了担忧。
“您没有孩子,我们几个弟子就是您的孩子。古人说七十不留夜,八十不留饭,九十不留坐。我希望您能寿比南山,然而,这个年纪的老人,会出意外的可能性实在太多了。我知道您并不避讳谈论死亡。万一呢?万一您没有留下什么话,就走了呢。难道您希望看到,我们像毕加索的后人们一样,吵来吵去,闹成一团,好让外人看笑话么。”
“您的财产,您留下的作品。捐纪念馆也好,成立慈善基金会也罢,还是说留给师兄们。我都没意见。我也都不要。”
唐宁真的很大气。
作为在世最成功的几位顶流艺术家之一,东夏艺术家胡润富豪榜上的排名一骑绝尘。
曹轩不说像安迪·沃荷这种作品价值一个航母编队。
无论如何。
三个亿美元以上的资产,曹轩肯定是不止的,还不包括那些遗留下来,在他死后价格应该还会再涨的画作。
而且曹轩还没孩子。
林涛当初,听到那个赌约时,反应那么大。
就是因为他们这些做弟子的比外人更了解内幕。
顾为经自己可能都不清楚。
这个头万一真磕下去,考虑到关门弟子的重要性。
运气好的话。
别的不说,直接磕了一两个亿美元回来,不是没这种可能性。
多少成名已久的大画家,一辈子都赚不到这么多钱呢。
整个人类历史上,拿着放大镜随便去找,能找到这么值钱的响头的,真的不多。
而唐宁随手就把这些东西,全部都让给了其他弟子。
但唐宁也真的很小气。
她只要最值钱的东西,且绝不后退,绝不让步,绝不放手。
“我才不在乎这些。我只想要您在画坛上的位置。”
“我从二十岁在魔都双年展上那天,就相信我是寄托您书画血脉最合适的人选,这一点,我一步都不会让。”
唐宁毫不虚伪的直率说道。
“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我从来不像师兄们那样,小时候即使明知道会被拐杖敲,也要把心里话对您大声的说出来。这不是您以前,最喜欢我的点的么?”
曹轩静静的听着。
老先生似乎也想到了,当年教那个小丫头做画时的往事。
煦暖的阳光下的书房里,允吸着糖葫芦的麻花辫小姑娘垫着脚尖看着他画画的样子,在老先生的回忆里,历历在目。
曹轩那时头发开始微微变白,觉得自己很老了。
现在想来,却发现竟然已经是快三十年前的往事了。
“是啊。”
曹轩轻轻叹了口气,回忆着当年的事情,老先生的眉眼也变得温柔了起来。
“你永远是胆子最大的一个,也是最不怕我的那个。我当时总是就在想,这么有个性的女娃子,画起画来,定然也很不拘一格。”
他这次伸出手,让唐宁挽住。
“事实证明,您想的一点也不差。”唐宁微笑着伸手拉住老师的胳膊。
“说的好啊。人啊,听多了面带笑容的奉承话,再听别人说两句心里话,就像喝多了软软绵绵,对身体却无益的甜粥,偶尔嚼一嚼清炒苦心菜,别有一番风味。这些话,憋在心里很久了吧。林涛,子明他们几个,可能也是这么想的,却没有人敢当面和我说。”
曹老摇摇头。
“日暮途远,倒行逆施,这话确实想来也只有你敢这么和我说。这确实是我很喜欢小宁的点。走,我们进屋说吧。”
老杨盯着这对奇怪的大师师徒。
这一刻,
他终于相信,曹老开门时那句“说的好”,确实不是阴阳怪气的在说反话了。
老杨望着像是父女一样手挽着手的那人。
“曹轩老先生,这是同意唐女士的建议了么?”
他心里不由得微动,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曹轩暂居的房间因为是国宝画家克里姆特旧居的缘故,虽然它并没有像茨威格常去的咖啡店,或者街角莫扎特故居一样,被改建为旅游景点。
但大画家的后人还是很用心的尽可能保留旧日的陈设。
白色的雕花壁炉,棕色的原木画框,天花板上垂落而下的园形水晶吊顶,以及一支仿东方式的立耳瓷瓶。
画框里的画当然是仿制品。
克里姆特的后人不可能让价值几百万美元的油画,几十年来仍由壁炉的烟熏火烤,但能看出他们很努力的让这栋方间里的时间凝固在十九世纪七十年代的中叶。
没有电视,没有汽车。
却是整个哈布斯堡王朝最为辉煌的年代。
唐宁能想象着,克里姆特正在这间房间里沉默的作画,旁边的沙发上坐着他的模特,一位带着当时最为时髦的白色太阳帽的年轻女郎。
克里姆特笔刷落下,女郎肉色的肌肤在他面前的亚麻画布,闪烁着维也纳分离派画法特有的妖异而瑰丽的光。
从克里姆特,到曹轩,再到她。
跨越世纪的艺术时光,在小小的房间里,凝固为了一体。
仿佛半小时前克里姆特吃晚饭间,刚刚推门而出,下一瞬,她与老师便一起推门走了进来。
唐宁看见茶几上拜访着红酒、两只高脚杯、还有切成片的阿根廷香肠以及蓝莓小蛋糕。
这明显不是给老杨准备的。
“原来老师说不见我,嘴硬心软,其实还一直都在等我。老师毕竟是最宠我的。”
看到这里,唐宁也就更加大胆了。
反正今天话已经说到这里,就彻底说开好了。
“老师,您几个月确实做了很多错事。年会上的事情我就不提了,那个赌约我也当您是一时兴起。听说顾为经还上赶着送了幅画来讨好您?”
唐宁抿着嘴唇,数落到。
“而您竟然收了?”
“您可是亲自定下来的三不买,五不收的规矩。”
“原则之所以能成为美谈,就在于它是不能被轻易逾越的。连一个小孩子的画都收。要是这种事情传出去,那些您曾经拒绝赠画的名家会怎么想?那些达官贵人们会怎么想?刘师哥的父亲会怎么想?您这是在打他们的脸。”
“实在是太糊涂了!”
她忍不住埋怨。
“小宁?”
曹老坐在沙发上,轻声开口,打断了对方。
“嗯,老师,您请讲。”
“小宁,你说的不错,都有道理。今天晚上你已经说了这么多,那么要不然也听听我的道理,怎么样。”
曹老缓声问道。
“你说的都很好,也都很对。当我觉得只有一件事,你可能没想好。”
“什么事情。”唐宁眉头皱起。
曹老爷子侧过脸,看着自己的女徒弟,笑呵呵的轻声问道。
“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你教不了顾为经怎么办?他画的比你好怎么办呢?”
忽然之间。
石破天惊。
第四百五十八章 心画心声总失真
室内寂静无声。
只有老嬷嬷轻手轻脚的撕开一包沃尔玛的塑料包装的山毛榉小块木料,用火钳一块块的丢入燃烧的炉子里。
她是看守这座老宅的佣人。
老杨很喜欢她烤培根和烘焙小蛋糕的手艺,嬷嬷总是会加不少油和糖,不健康但好吃,美中不足是对方只会说带着一口浓重匈牙利口音的德语。
英语都讲的不太流利,更别说汉语了。
沟通起来不太方便。
现在想来,老杨认为这真的是一个非常幸运的事情。
对方肯定听不懂唐宁和曹轩这对师徒交谈的内容。
这样至少,他不用担心下周早晨在《月亮报》的新闻上读到“震惊!师徒关系破裂,盘点艺术豪门的几度风雨”这样八卦人们喜闻乐见的轰动标题了。
就算如此。
出于职业敏感性,老杨依然以防万一,想走过去让老嬷嬷暂时离开一下。
他还没动。
老嬷嬷已经加完了木柴,又将窗户开了一条小缝,就没有朝任何人打招呼,自己静静离开了客厅。
望着对方似乎对整个客厅里像是冰冻住一样的气氛,安之若素的态度。
老杨忽然又觉得。
或许这种传奇绘家家族里雇用的老佣人,早就对类似的事情见怪不怪了。
对方一个字都没有听懂,却又什么都听懂了。
“豪门家族,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啊。”
老杨揣着手,看着壁炉火光掩映下,脸色晦暗难明的唐宁,很好奇此刻对方心情到底是什么样的。
壁炉的火光掩映下,唐宁的脸色晦暗难明,带着难以理解的错愕以及茫然。
她愣了足足半分钟才意识到。
老师并非开玩笑。
从唐宁来到奥地利开始,所有的事情的发展都让她变得搞不懂这个世界了。
日幕途远,倒行逆施也好,脑子糊涂,做错了事情也罢。
都是唐宁在怨愤急切之下的“劝谏”之言。
她更多的是想要向老师表达自己这位学生在此事上不容退让的态度。
但现在。
唐宁开始真的担心,曹老是不是思维认知出了问题,已经分不清好坏对错了。
要不然,老爷子怎么能说出这么离谱的话呢。
她可是唐宁啊。
二十岁就拿下国际双年展的金奖,二十六岁在黄埔江边开展,报纸上说她“触目见琳琅珠玉”,前辈画家称她“笔墨整丽,法度井然。”已有大家气象。三十二岁参加威尼斯双年展,差一点就成为了继侯孝贤、张艺谋,蔡国强以后,下一位手捧金狮奖奖杯的东夏艺术家。
虽与金狮、银狮双奖遗憾的都失之交臂,但她同年便和老师一起登上《油画》杂志的年度封面,连市场遇冷的达米安·赫斯特,都被她挤到了二刊。
到今年。
她的身价早已超越千万美元。
从古至今在人类绘画史上留下名字的女性艺术家,不说前三,前五。前二十,唐宁自信自己终究是不难排进去的。
这才是她在老师面前,敢于大胆直言,自己便是对方最合适的接班人人选,不会再有其他人的底气所在。
顾为经才多大?
唐宁当然是相信天才的力量的,她自己就是万里挑一的天才,就因为如此,她知道再好的天分也需要时间和阅历来酝酿。
尤其是中国画。
往往越老越妖。
固然有王希孟这种及关冠之年便誉满京华的古之奇人,但如张大千、齐白石、徐悲鸿、黄宾虹,赵无极包括她的老师在内,谁又不是到了三、四十岁的壮年,乃至花甲老年,才完成了返璞归真,功至入道的壮举呢?
“老师,您真的……唉,我希望这是玩笑。”唐宁神色复杂。
“若我真是这么想的呢。”
曹轩似乎没有读出唐宁语气里的那分惋惜,继续笑呵呵的反问道。
“如果这不是玩笑的话,那您真的老了,老到不适合作画的年纪了,判断力下降的太厉害了,我很伤心。”
唐宁站起身,走过去抚摸着曹轩老人的头顶苍然白发,轻声说道:“老师,这学期结束,您就把汉堡的教职辞去了吧,搬到伦敦去和我去住。这几年,我想多陪陪你。”
“倒还算是有孝心。”
曹老点点头。
“莫奈,包括黄宾虹先生,晚年眼疾,极难视物,却仍笔法瑰丽,艰难的在画卷上探索前行。你老师我比不上这些前辈的毅力和魄力,但自认年纪大了,眼神却还没花。”老太爷又摇摇头,“还没有需要到让你们这几個徒弟照顾的安享晚年的时候,再等等吧。”
曹老侧过头,望着唐宁。
唐宁费解的盯着他。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见你么?你的心,不够静。”曹轩伸出手指,在面前的茶几上敲了两下。
“心不静,就算见了面,我的话你大概也听不进去。不如写封信,让你沉下心来,一个字,一个字的读,可能效果更好。”
“其实我一直都在等伱问关于顾为经的事情。”
唐宁紧锁眉头。
“你知道我为什么对你感到失望么?”
曹老神色安详的看着女人。
唐宁心没来由的一沉。
她没听明白老师的意思。
但她宁愿老师像对待其他师兄师姐那样,生气的拿调色板去扔她,拿拐杖敲她,也不愿意老爷子就这么安安静静,平平淡淡的娓娓道来。
大悲无泪,大悟无言,大笑无声。
老人这幅平静的样子。
唐宁忽然觉得,这次她可能真的让老师失望的紧了。
“你小时候,你们几个师兄妹每周末都会在我书房里开一个小小的研讨会。我会谈古文,谈各位文人书画诗词的得失,畅所欲言,无所讳言。”
“老师说其中有大风骨,亦有大风流。”
唐宁点点头。
“我还记得,你拜入师门的第一个周末,那周我正好谈到《世说新语·容止》关于名士的一篇,期间讲到金代的大文学家元好问,评点东晋潘岳的文章的时候,留下了一个古往今来都非常有名的论断——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高情千古闲居赋,争信安仁拜路尘。”
潘岳,字安仁,也就是掷果盈车,貌比潘安的主人公“潘安”。
他是东晋时代以才情出名的名士,东夏历史上最出名的风姿卓世的美男子,但是元好问对他的评价并不高。
“我说,这句诗的意思是,是以画看人一点也不准确,的文章也不能代表一个人的真实的性情品格。像潘安这种能写出《闲居赋》这么淡泊明志作品的人,竟然为了求官,能对着高官驶过的马车飞溅出的尘土,行大礼叩拜,做出这么寡廉鲜耻的事情。”
曹轩手指交叉,靠在沙发上,声音微微沙哑。
“我当时本意是想以此告诉你们,艺术家的个人品德评价,应该要和艺术造诣的高低分开,不可以人废画,也不可以一味的以画见人。这都是常见做艺术评点时会遇到的问题,比如明清两代学者就非常固执的宣称,李清照能写出这么高洁诗词的妇人,所以一定不可能能干出和丈夫和离这么不守妇德的行为。这些让后人读来啼笑皆非的笑话,就都是这么出来的。”
“子明,小茗他们几个都点头应是,只有你,你不停的摇头。”
曹轩微笑:“我当时很奇怪,我问你为什么摇头。你当时所的回答每一个字,我如今想起来,都历历在目。”
唐宁也跟着笑了。
“我说,元好问在胡说八道,他肯定根本没好好读过《闲居赋》,只随意凑了个押韵的典故。”
她回忆着自己当时倔强的样子,神情满是感慨。
“《闲局赋》从头到尾,每一句话都似是在大叫,我做不了官了,我做不了官了,我做不了官了,啊啊啊,我做不了官啦!能这么嚷嚷来,嚷嚷去做不了官了的人,内心深处一定还是有对仕途的不甘心的,这一点潘岳和李白到有些相似。真正不想做官的人,写出来的诗,应该是陶渊明那么清淡宁静的路数。以画见人,以词见人,从来不差。”
“小宁,你不知道,那一天我是多么的惊喜。就是这股劲儿,就是这股说元好问胡说八道的敏锐和勇气。”
曹老深深的吸气。
“那一天,你瞪着一双眼睛,大声说‘以画见人,以词见人,从来不差’的那一刻。我真的觉得,我找到了最合适的接班人。我想把我所拥有的一切都留给你。”
“老师,我……”
唐宁有些动容。
“你们几个人中,你的道路是走的最顺的。周茗三十岁时,才允许她签了自己第一家画廊,林涛签高古轩的机会,都被我生生压掉了。我觉得书画憎命达这句话,未必对,但年轻的时候,压一压,吃吃苦头,对职业生涯其实是有好处的。唯有小宁,我从来都没有过阻止你去拥有你想要的东西。你性格活泼,喜欢风光,所以你二十岁得了金奖,我甚至直接从英国定了辆跑车送给你。”
“当时不少人都觉得我太宠你了。只有我觉得不是的,有些风光享乐,就是应该年轻时体会的。走马斗车,何不是传统名士风流的一环呢?我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曾坐着犹太大班的敞篷劳斯莱斯,在黄埔江边驶过的。我相信你不会被这种感觉冲昏头脑,因为你是一个很‘真’的人,像是一柄宝剑,永远不会被这些闲杂的俗事所束缚,追求艺术的本心不会变,红尘事只会把你打磨的更锋利,这就足够了。”
曹轩深深的吸气,又深深的吐气。
“小宁,你从小就不让人后。我想多收一个徒弟。你有所不满,在我的意料之中。包括你采访上的事情,我也能忍,因为我在等你问一个问题,我曾以为你一定会问的。”
“可惜,我一直在给你时间,我也一直在想让你静静,但直到你今天走进这间屋子,我在沙发上坐下的时候,依然没有听到你问我——”
“顾为经画的怎样?他绘画的技法有什么样的闪光点,为什么让我念念不忘。我说他的作品里有静气,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曹轩侧头,凝望着自己的弟子。
“十来岁时的你,对我大声说,以画见人,以词见人,从来不差。”
“四十岁时的你,合不合规矩,合不合情理,让外人怎么看,让媒体怎么看,人情往来,利益得失,你该讲的都讲了,该发牢骚的也都发了,小宁,你唯独没有问过我,也是我最期待和你分享的,有关顾为经作品的事。你甚至都没有想要看看顾为经送给我的画。”
“当画家的,可以爱钱,可以想要成功,这些都不错。但这终究都不是我们当初踏上这条道路时,孜孜以求的目标。”
“我想知道,曾经我期待的那个小宁,那个足以寄托大任,期待着她在艺术道路上步步登高的小宁,到哪里去了呢?”
唐宁张开嘴,愣愣的看着自己的老师。
她想要说话,想要为自己辩解。
可她却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老师平静的话语,像是一条条凌厉的鞭子,抽打在她的身上。
唐宁曾经以为自己长大了,恍惚之间,她又变成了那个在画室里,听着老师教诲的小姑娘。
诚实的说,唐宁觉得自己有点冤枉。
她是见过顾为经的作品的,林涛曾经把那个年轻人筹备参加新加坡双年展的画作,分享到了微信群里。
水平嘛。
不好不坏,比之很多人都强,比她肯定是差远了……指的是十八岁的她。
拿现在的唐宁和顾为经比,不是欺负顾为经,而是太过于羞辱唐宁了。
唐宁当时就很不以为然。
这水平唬唬老杨问题不大,可以曹老收的几位的角度来看,这水平可能也就与当年没有名师的林涛同龄时差不多。
对于他们来说,真的连称的上天才,都有些勉强。
这个水平画家的作品,难道还有什么看的必要么。
“把他的《紫藤花图》拿过来。”
曹轩轻拍了一下巴掌,对老杨吩咐道。
第四百五十九章 不俗气
壁炉的火光映照着师徒两个神态各异的脸。
曹轩眉眼低垂,像是睡着了。
唐宁则紧盯着墙上垂落而下立轴长卷,随着天地杆的滑开,漫天的紫色花海从画心漫卷而出,夹杂着窗边吹过的湿润冷风与山毛榉的木味被壁炉逼出,发出的哔波声与热意。
会客厅中便仿佛春夏之交,下了一场清淡的花雨。
花雨落入唐宁的心中,却砸起和那些飘荡的细软花叶截然不相符的惊涛骇浪。
她先是走近了几步,然后又慢慢后退,满脸的匪夷所思,手指掐了又松,松了又掐。
半晌后。
曹老依旧坐在沙发上,微微闭着眼睛,并没有转头看自己女弟子瞬息万变的精彩表情,只是轻声问道。
“你看如何?”
唐宁几次深呼吸之后,初看这幅“非常”之画时的惊诧慢慢的散去,这位曾在采访中对着顾为经扬言,自己的画的层次对方再过二十年也未必能赶的上的国画大师,用一种近乎没有感情起伏声调轻声说道。
“枝叶构图不够自然,画枝如画竹,当实按而虚起,不可托泥带水。笔尖辗转无序,浓淡不宜,下品而已。叶子也画的不好,每片叶子落笔时,应当做到一笔叶如片羽,二笔叶如燕尾,三笔叶如金鱼翻身,四笔叶如惊鸿落雁。”
“他这画的像是一团杂草,脉络斑驳。”
唐宁把目光又落到那些花叶之上。
“这花勉强算是及格,但颜色调的不是很准,应该在朱砂的基调上辅以偏红或偏黄的深颜色,显示出虚实效果和主次分别。他的用笔顺峰算是中庸,换到行笔逆峰的时候,毛刺太多,控笔能力不够强,立刻难以入目……”
她语气不疾不徐,将这幅《紫藤花图》上的问题一处又一处的点出。
老杨竖着耳朵仔细听着,心思古怪。
好好的一幅画,在唐宁女士的眼中,竟然就这么错漏百出,无法入眼?
连老杨都觉得,她是在有意刁难贬低顾为经。
曹轩也不生气,晒然一笑。
“嗯,所以呢?”
这次唐宁又沉默了很久,叹了一口气。
她说了一句和刚刚的评价截然不同的盖棺定论:“当真不俗气。”
“画的出来么?”
“三个月吧,给我三个月的时间。”
唐宁深深的看了那幅在墙上悬挂着的卷轴一会儿,“我应该能画出更好的。远比这还要好。”
可惜除了客厅里的三人外,世间再无一人能听见唐宁的这句话。
否则。
光这简简单单的一问一答的轰动性新闻价值,就值得艺术媒体的八卦小报为此蹲守到地老天荒,并登上绝大多数艺术杂志的头条。
文人们间的事情,最可遇不可求的,也是最被所有年轻画家日夜盼望的,不就是让大师或者贵人说一句“我不如你”么?
光这一句话。
就价值千金,物理意义上的价值千金。
往近了说。
齐白石在西方艺术市场上的卓越地位,毕加索那句著名的“亚洲画家为什么要来拜访我呢?去看看齐白石吧,他的东西是我所画不出来的。”世纪硬广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
往远了说。
书中四贤里的大小王,王羲之、王献之父子,在魏晋南北朝期间长达几个世纪的数百年时间里,其实都是儿子王献之比父亲王羲之的艺术评价更高一点的。
直到唐代有位书法爱好者,见到王羲之的墨宝惊为天人,觉得自己的字在其面前自惭形秽,根本抬不起头来。
这哥们便在家门口支了一個铺子,收集天下王羲之的真迹。
从此王羲之的名气彻底超过了王献之,奠定了千古第一书圣的名号。
这位书法爱好者,世称唐太宗。
便是李二李世民同学。
“花三个月时间,能画出一幅更好的画”听上去硬气,可换个表达方法,意思就是在说,现在她拿起笔,没有把握就能画出一幅同样的作品。
以唐宁的性格和地位,说出这样的话,其实已经堪称认输了。
足以让老杨这种熟人惊掉下巴。
老杨盯着那幅墙上顾为经的《紫藤花图》,叽哩咕噜的转着眼睛,心思活跃了起来。
他以前只知道这幅画好,很好。
废话。
能让曹老那么满意的评价出“讲究”两个字的作品,不够好才怪了哩!
可到底有多好,老杨心中还是没有一个准确的参照物的。
是他老杨画不出来的那种好,还是唐宁都画不出来的那种好,其间意义可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
连唐宁都说,揣摩三个月才能画出来的画,完全颠覆了他的认知。
这何止是牛啊。
简直牛出了天外!牛的价值千金。
不。
笑话。
千金才几个钱,近几年金价大涨,黄金千两,也就人民币两百来万出头的样子。
这差不多是老杨一年的基础薪水。
一幅国画两百万。
也是在整个东夏湖润艺术家百富榜里,都能排进前十五名的顶级名家价格。
这个数字对一个十八岁的年轻人来说,肯定是太夸张的离谱。
连唐宁也是在职业道路上攀了二十年,才让身价达到了这个区间。
但如果现在有机会的话,就这幅《紫藤花图》,让老杨掏两百万买,他真能用这个看似极其离谱的价格抱回家。
光凭曹老的这个态度,和唐宁这句话。
老杨固然超级抠门,但他非常愿意赌一把,赌这幅画再过二十年,绝对不止两百万。
艺术行业混的人,谁不津津乐道三万美元买安迪·沃荷,五万法郎买毕加索,手里拿个三十年,然后卖一个亿出去的那些传奇故事呢?
这一刻。
老杨没来由的有一种感召,或许这样的机会,就摆在他的身前。
似乎嫌老杨心中的震惊还不够。
“三个月?”曹老拄着拐着拐杖,从沙发上站起身来,端详了一会儿卷轴上的《紫藤花图》,又看向了唐宁。
“小宁,问问自己,三个月够么?”
唐宁眉头锁起,犹豫了几秒钟,“五个月,至多半年。”
“半年就一定可以?”
曹老意味深长的问道,“如果我说,半年画不出来,下一次你的个人展,就和顾为经一起办,你愿意应么?”
唐宁这次不说话了。
层次不同。
唐宁很不愿意这么说,但这幅画里,顾为经和她的那些绘画作品,在观众眼中展现出了截然不同的赏析层次。
各有长短。
技法层面,顾为经依旧不值一提。
不客气的说。
唐宁可以一只手阅读着《VOGUE》杂志,一边看着电视上的脱口秀,随便用左手都能画出比这强的多的东西。
曹老说顾为经的大字行笔,要体没体,要骨没骨,是墨猪一头。
实际上他画国画时的行笔,在唐宁这样站在高峰上的大师面前,又何尝好到了哪里去呢?
唐宁不喜欢顾为经。
然而她对《紫藤花图》的笔墨评点,可真不是有意挑刺。
好吧,就算是有意挑刺,也算不上鸡蛋里挑骨头。
唐宁的每一句评价都一针见血。
如果顾为经在这里,要是他有能听的进逆耳忠言的气度,便一定能受益良多,会有醍醐灌顶之感。
但是这整幅画那些不值一提的笔墨技法凝聚在一起,形成的独特的氛围感,这份神意精髓……唐宁自忖,她就算全身心的投入,看个三天三夜,也很难画的出来。
它的神意,已经登堂入室。
这也是唐宁越看越觉得心惊,越看越觉得难以置信的症结所在。
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唐宁发现整幅画都隐隐有一种自成一体的宁静气度,那是她追求多年而不可得的感觉,让她忍不住心生妒忌。
她在心中偷偷拿她曾经的那幅《百花图》和眼前的顾为经的《紫藤花图》做比较。
唐宁一直认为。
无论对方怎么画,怎么临摹,和她的作品一比,都会是李鬼遇上了李逵,差距大到自会让那小子感受到绝望和自我怀疑。
在画作氛围感的刻画上,事情却完全反了过来。
氛围是情感的酝酿,神意是心血的集合。
按道理说。
最是做不得假。
人笔一体,心画如一,要的是情绪的调度和的作品琴瑟合鸣。
该激荡时激荡,该寂寞时寂寞。
唐宁不做假,但以她的天资,却能找到一些取巧的小窍门。
她自认《百花图》最妙的所在,就在兰花、梅花、辛夷花、桃花、梨花、玉兰花、绣球、菊花、荷花、紫藤、水仙、牡丹、灵芝、月季等数十种花卉同开一树。
数十种不同技法,数十种不同风情。
她没见过人间百味,却能借势而行。
古代狂士作画,且画且歌。
她则手捧诗书,且读且画。
该凄清高冷,寂寞寥落时,唐宁落笔手边放一本顾城的《南明史》。花意豪放激昂,肆意昂扬的时候,她则默背“千金散去还复来”的《将进酒》,落水晴花,一笔而成。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别的画家在苦痛和自我折磨间挣扎,她则像是一个观众,穿行在重重众生的海市蜃楼般的幻影之间。
李太白在月亮上长袖起舞,她就拿一只小杯,对月取水中三分残影,倒入画中。
采一二花瓣,两三丽珠,就以足够精彩。
虽说不是自己的东西。
可落笔时嚎啕而泣,哭的不能自及,固然是动情到了深处,但在鼻尖抹一点芥末,微微“调”出三分余韵滋味,何尝又不是退而求其次的聪明人的做法呢?
能让观众在欣赏画作时鼻尖一酸,无论是嗅到了苦痛,还是嗅到了“芥末”。
都已经胜过了平白没有滋味的大多数人了。
不是么?
魔都双年展历史上最年轻的金奖获得者,便已经证明了这一切。
但是这一份退而求其次的《百花图》,撞上了顾为经破而后立的《紫藤花图》。
就像“芥末”流下的眼泪遇上了真情而发的泪水。
瞬息之间。
花意的李鬼,李逵。
原形毕露。
唐宁明白,在这一株紫藤花树面前,自己《百花图》上的设计精巧的琳琅花卉,全都变成了塑料纸卷成的假绢花。
现在不是顾为经自我怀疑,换成唐宁对着这幅画,开始怀疑人生了。
若非技法实在拙劣,她甚至觉得这会是曹老先生本人的手笔。
唐宁比顾为经有利的点在于,从小到大的赞美让她的内心更加强大,而且,她的地位早以无需像世界上的任何人证明自己可以成为大画家了。
所以。
唐宁不会自我怀疑绘画水平。
她只是发自内心的不解,一个十八岁年纪的小孩子,凭什么有积淀能画出这样的画呢?
乃至于这份技法,也让唐宁心中微微惊惧。
初入职业二阶等级的技法水平,自是不值得唐宁正眼瞧一下。
一百个这种水平的画家加起来,都不值。
然而这幅画是什么时候画的?
距离她在师门群里,看到林师兄分享的他的作品才过去了多久?
这个提高速度,就让唐宁不得不感到悚然了。
说是一天一个样子,一点也不夸张。
人们说唐宁是百年一遇的大才,可自己当年最多也不过就是如此了。
这完全不符合一个穷乡僻壤的年轻人应该有的进步速度。
现在粗砾不堪。
可以这种幅度发展下去,再过几年,大师的雏形也就出来了。
技法能提高的很快。
而一个画家对于作品的情感投入,就她而言,她绝对不可能涨的这么快。
这种心绪的打磨,对职业道路顺的一路火花带闪电的唐宁来说,才是真正的瓶颈。
这幅画的氛围感。
二十岁画《百花图》时的她,画不出来。
如今身价千万美元的她,照样未必能画出来。
从来都不是顶级大画家对人生的感悟,一定就要比三十岁的中年危机社畜,更加深刻的。
必须得看人生的境遇。
三个月只是唐宁好听一点的说法,情感领悟不够就是不够。
也没有一个准确提高的方法。
她可能明天就看破了《紫藤花图》的真意,画出这样的画。
也可能一年、两年、五年都画不出来。
第四百六十章 传承
唐宁这种大师,稍加打磨用技法简单粗暴的以势压人,让的画面看上去比《紫藤花图》的整体感觉要好,肯定是不难的。
但这种方式。
既骗不了自己,也骗不了老师。
没有意义。
“我最近在忙碌画展的事情,很多事情都催的很急,老师您在年会开幕上随便动动嘴皮子,我的经纪人就已经要疯了。我不是一个人,有一整个团队要靠着我吃饭的。”
唐宁淡淡的回绝了老师的提议。
“算了吧,老师,我不是玩这种小孩子打赌过家家游戏的年纪了。”
气氛略微有些僵硬。
曹轩手指在拐杖上摩挲,指腹在木料上起伏的纹路上滑过,良久,只听他用低沉沉的声音轻声叹道。
“静心凝气,不疾而徐,最是难得。”
老杨不知道曹老太爷评价的是这幅《紫藤花图》,还是说给女弟子听的,或许两者都是。
反正。
唐宁没有接话。
“刚刚听见的东西,记下来了么。”
曹轩忽然转过头,说这句话却是看着角落的方向。
“在听的在听的,什么事?”
一直在阴影那里扮【你们看不见我,看不见我】、【两位爷爷姑奶奶,你们吵着,小的就是木头人哈】的雕塑的老杨,抖了抖脑袋,从角落里探出了头。
“我说小宁刚刚对这幅画技法细节处的批评,你能记住么。”
曹轩问道。
“嗯,从枝叶构图不够自然,花卉的调色问题,到行笔用笔的那部分,应该都记的不差。”老杨点点头。
能当曹老生活助理,还兼了一大部分经纪人职责的老杨,自然不是靠拍马屁混到了今天。
他旁的不敢吹,记性那是杠杠的好。
外人看老杨如今俗气的飞起,是个酒桌上一把一把的讲荤段子,笑起来满脸是褶,跟条掉毛吉娃娃似的油腻丑大叔。
很难想象。
此君当年。
为了追妹子。
老杨也曾是翻了两天书恶补,就能在央美隔壁的南湖公园里,手捧玫瑰衣袖飘飘,用英文背诵《叶芝全集》腔调十足的……笑起来满脸是褶,跟条还没掉毛吉娃娃似的文艺丑青年。
丑怎么了?
丑吃别人家大米了?
老杨别的优点没有,从来就很有自知之明。
长成他这个样子,年轻时不多用好记性,多多背背诗。年纪大了不努力在业务上狠下功夫,多多挣挣钱。
他拿什么去追妹子呢,泡沙滩上晒太阳的小姐姐呢!
艺术经纪人,私人助理这行业里,俊男美女海了去了。
可偏偏是他老杨能以这幅尊容,以并不算大的年纪,在打工皇帝的位置上屹立不倒,何尝不是他杰出业务能力的证明?
“都是些货真价实的好道理啊。黄金有价,学问无价。”
曹轩微笑的摇摇头。
“倒退個两三百年,在那些门户私传,千金难买真经的年代里。光这几句话,就值得很多求学无门的画家行大礼,以拜见尊长的规格参见了。”
他思索了片刻。
“我本来抽时间,还想给顾小子的这幅画写个小品,赏析一下,现在看来没这个必要了。该指出的问题,小宁都已经说过了。你把这些话都给顾为经原封不动的发过去,说是小宁指点他的。顺便附上说,小宁在他的画前看了很久,说他的画很不俗气,她觉得很有些意思,值得揣摩几个月。”
曹轩拍了拍女学生的后背,似是做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小宁,那小子可欠你个人情了。”
唐宁抬头,张开嘴,看向老师想要阻止。
她才不在乎顾为经的狗屁人情不人情的。
顾为经在她心中,就是跪着来她师门要饭来的。
家财万贯的人会在乎乞丐的人情么?
再说,这是人情的事情么!
唐宁不想让她刚刚有服软意味的话语,落到除了屋里三人外,任何一个外人耳中。
其实老杨也根本没资格听这些话的。
艺术家们到了一定地位,在市场上挣的就是一口所向无敌的心气。
画的好,画的坏是一个概念。
自认不如是另外一个概念。
“我画的画很不俗气,唐宁觉得很有些意思,值得她自己揣摩几个月。”——曹老让老杨转达的话里,照顾了唐宁的面子,说的很委婉了,也没提那句“他画比你好怎么办?”。
但光这一句话。
顾为经捏在手里,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对外丢出来。
不说是踩着她的脸上位。
拽着她的衣袖拉自己职业生涯一大把,终归是不难的。
唐宁是什么地位。
顾为经是什么地位。
唐宁才不要对方的人情呢,她只希望对方别来“贴”自己,就阿弥陀佛。
换一个其他场合,唐宁绝对不可能说出今天这番,让别人有做文章可乘之机的对答评语的。
单纯是出于对老师的尊重,才让她选择了诚实回话。
此刻曹轩竟然直接让老杨把这件事转达给顾为经,这让唐宁又有了一种被老师背叛的怨愤感。
只是她抬头。
便迎上了曹轩那双眼眸极黑,眼白极白,仿佛能照透人心深处的审视眼神。
她终究什么话也没能说出口。
“呃,嗯。”
老杨见状,立刻点点头。
他是眼睫毛都是空心的聪明人,顷刻间就想明白了个中关节。
曹老不发话,他肯定不会把唐宁看画时的表现拿出去给顾为经乱嚼舌头。
不过。
这既然是曹轩当面发的话,那么唐宁有不满,也是曹老的事情,打工人老杨照做就是了。
“我等会儿再和唐老师最后核对一下——”老杨开口。
“用不着。你找老师吧,这是老师的意思,不是我的意思。”
唐宁扭过了头,终究还是把心中的不开心借着老杨,发泄了出来。
“生气了?喝点水消消火气?觉得我做的过分?”
曹老手指交叉,搭在拐棍之上,宛如是位慈祥的老父亲试图安慰赌气的女儿。
“老师您做的决定,我不好说什么。只是您做决定从来不考虑我的意见,何必又反来询问我的心情呢?您说我是个真性情的人,所以我不愿欺骗您。”
唐宁咬着牙说道。
“你的心情。”
曹老悠悠的说道:“小宁,伱委托老杨亲口跟我说,你的前行是为了为身后一同画中国画的后来者开路,我希望你拉顾为经一把时,你就不高兴了。你在我在年会讲话时,递给我的便签上写到,自己开画展是要沉淀艺术之美,将家国乡愁,时代洪流,将所有当代东方画家看待世界的角度都融进小小的一根画笔之中。”
“可当我宣布你将一半的展位,无偿的赠送给那些没有机会参加画展的东方画家们的时候,你便歇斯底里的的跑来和我吵架。”
“这样不太对吧。”
曹轩望着身前的那幅画。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很多人心中画画都是谋生的手段,他们把艺术市场当成你争我夺的猎场,手中的画笔仿佛变成了刀剑。”
“能够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的只有那么几人,胡润百富榜只有一百个位置。一百人,从入围的年收入一百万到榜首的一年十个亿,步步登天。我不把你砍下来,你就把我踢下去。”
“这么想,并没有错,谁不眼热更高的位置呢?不能你老师我在榜首的位置上做了多年不挪窝,就骂底下鼓足了劲儿,想把我这个站着茅坑不拉屎的老东西掀下去的人没格调。这就实在太过分了。”
曹轩洒然的笑笑。
他是国画当之无愧的第一人,几乎见证了整个现代艺术发展变迁的活化石。
他出生的年代,莫奈、列宾这些人都仍活在世上,他老去的时候,人工智能已经开始以前所未有的变革,冲击着整个艺术行业。
很少有人,一个名字就代表了一个时代。
曹轩就是其中之一。
老太爷从及冠之年,到白发苍苍,都是非常讲体面的人,文质彬彬,温文尔雅,大概只有这般在静室面对亲近的弟子的时候,才会说出一些这种乡野俚语。
不显得的粗俗。
只显得亲切而真诚。
“道理从来不能这么讲。”
曹轩语气深邃,似是一架老的掉色的胡琴,“只是有一样,如果你只是一个画家,你可以这么想。如果你想要接我这个位置,你就不能这么想。传承,什么是传承,是一个拍卖额榜首的交替么,不是这样的。”
“南方画宗本来就是士大夫文人画的宗派,我们每一代人,你,我,我的老师,我的师公,我的师祖……从古至今,我们一直享有着极高的名望,无尽的社会资源,这公平么?”
“不,并不公平。”
老人叹息,自问自答。
“别说什么我们画画画的好,就应该如此的屁话。”
“画的好而不得志的人多了去了,唐伯虎在青楼楚馆,郁郁不得志,十年一觉扬州梦的时候。我们在紫禁城的层层宫阙里和帝王引宴论道。徐渭咆哮绝望的用尖椎刺破肾囊的时候,我们在江南名士公卿的宅邸里品评历代画家的得失。当山河破碎的时候,我们依然能找一方静室,继续在一方安静的小天地里,在笔墨色彩间遨游。”
“就算画的好好了,可难道就因为画的好,有些名气,饿死的就应该是流民百姓,而不是我们么?”
“说句惭愧的实话,就算你的老师我,这辈子其实就没真正意义上的苦过。在战争年代是过过几年苦日子,但讲道理,和那些死在抗日战场上的将士们,和那些1942年饥荒中卖儿卖女的平民百姓比比,我吃的苦又算什么呢?”
“就因为我被认为是南方画宗下一代的大材,所以,所有人都在爱护我。所以,从来都是我欠我手中画笔的,而不是反过来。所以,我必须学会博爱,爱所有画家,爱所有后辈,爱世上每一个愿意学习东方艺术的晚辈,无论南北地域,无论国籍人种。”
“因为那些前辈们就是这样对我的。这是我的责任,也是我无法逃避的义务。”曹老声音嘶哑,有不灭的火在其间燃烧。
“什么是传承?曰爱,曰仁,这才是传承啊。”
曹轩的枯木般手指在拐杖上方紧紧交握在一起,仿佛这位信佛的老人在向着虚空中神明祈祷,又像是他必须从大地汲取足够的力量,才能把肩头所负担的重担说出来。
“当我回忆老师在床榻边拉起我的手的那一刻,我总能感到那一刻我不再是一个孩子,一个未及冠的年轻人,而是所有画家的父亲和母亲。我必须以最无私,最澄彻的关怀,对所有人都展开怀抱。他们从不是你的敌人,而是你的孩子。”
“小宁,等你什么时候有了这种感觉,再来说接我的班的话。我会很高兴的。”
唐宁默默的听着老师的话。
以父母般的博爱和宽仁,对待每一个人。
她脑海里想象的那样的感觉。
好像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宏观视角在老师的头顶展开。
世界仿佛是一条璀璨的银河。
每一个拿着毛笔的画家都是其中一枚闪烁的星辰,而她的老师,则是这条银河本身。
气势雄浑。
古仁人的圣人之心,大概就是这样纳宇宙于胸间的感觉吧。
“这幅《紫藤花图》你拿回去,就着那封我写给你的书信,好好的看看吧。”曹轩的声音中透露出疲惫,“那幅《百花图》就送给顾为经,那是你人生中第一幅得大奖的作品,你们两个,互换一件画作,也算蛮有意义的事情,小宁,你说呢?”
老杨忍不住遗憾的撇嘴。
唉,看来这里没有他捧回去的事情了。
他看出了曹老这个当“家长”的确实不好做,老太爷一直试图缓和唐宁和顾为经之间的关系。
联合开画展那个半真半假的玩笑话,是第一次。
要是唐宁愿意答应下来,对顾为经来说便是比天大的情面,一次联合画展唐宁就能亲手将对方抬进艺术家百富榜。
《油画》那档子事,自然不值一提。
把《紫藤花图》的评价带给对方,顺便欠个人情,是第二次。
可惜唐宁也没接。
现在换画,则是第三次了。
第四百六十一章 拜访
唐宁在壁炉边,无声的看了墙上的画很久。
“我们的道路不同。风格也不同。收下无益,还是算了吧。”
终于。
她还做出了自己最后的回答。
“我的画是我的,他的画是他的。”
“那个啥,唐老师不要,我要,我要的!”老杨差点就把这句心里嚷嚷了出来,不过他看到师徒二人脸上的神情。
又什么都没敢说。
曹轩曾希望自己的这位弟子职业生涯像是一柄出鞘的利剑般无可阻挡。
而此刻灯光下,唐宁脸上的神情在老杨眼中,也真的像是一柄寒光闪烁的剑一般。
锋利而寒冷。
带着对自己所做出的决定从不后悔的决绝。
事不过三。
曹轩没有再说什么。
老人家像是真的累了,头一点点的低下去,微微闭上了眼眸。
“看了这幅画,老师的意思我明白了,我明天便回伦敦。”
唐宁冷漠的说道。
“小宁,我收到画之后,写了幅字送给了他。”老太爷声音中藏着的那杆老胡琴绷紧的弦无力松了下去。
有些嘶哑含糊。
“你知道我写了什么么?”
“想来自然是夸奖他的好话。”
唐宁冷冷的说道,“有了更受宠的小孩子,我这个不讨您喜欢的女弟子就不必知道了。就像这封信,这封信是老师口述你代笔的么?”
她盯着老杨,扫了一眼茶几上那封曹轩开始时,就想交给她的信。
“不,曹老先生亲自写的,在书房里,写了一晚上呢。”
老杨急忙说道。
“那无非就是那些东西。想来,看不看都一样。我就不给自己找骂了。”唐宁微笑。
笑容的有些刻薄。
如果是让老杨经手的。
那内容自然就会委婉一些,可能还会有些关于她《山野之望》画展的补救错失,公务上的人情往来。
比如曹老用他的人脉,联系几位东夏知名的绘画名家参加到她的伦敦画展里,把许诺出去的二分之一展台“废物利用”一下。
赚不了什么钱,至少能增加一些知名度和影响力。
可如果是曹老自己写的信。
那就自然更加私人,更加不留情面的教训之语,也就是纯粹的批评了。
所以她才说“不给自己找骂了”。
唐宁真的很了解自己的老师。
她拎起一边的爱马仕提包,转过身,向着门口的方向走去。
“小宁,何必到了如此地步呢?”
曹轩没有挽留,只是对着墙壁,幽幽的问道。
唐宁顿住脚步。
“老师,你有胸怀天下的圣人之心。你在讲台上讲爱,和我说慈爱与宽仁。你对顾为经当然有爱,不惜在全天下人面前,夸他代表了下一代的未来,也不惜把我的面子丢给他,让他去踩,还写一幅字给他。可是……您给我的爱,又在哪里?”
她的声音冷的像冰。
“您其实一直都很清楚,我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不是么?”
女人的语气哀伤。
老师谈了那么久的顾为经。
可今年本该是她艺术生涯腾飞的起点啊!
她孕育了十年,准备了十年,才得到了这个化茧成蝶,鲤鱼跃龙门的机会。
唐宁无比需要名气,也无比需要金钱。
曹轩难道不知道这点么?
他明明动动手指,就能推自己一把。
偏偏就在这个时间点,老师竟然动了再收一個弟子的念头,要剥夺了她头上关门弟子的光环,又三言两语间,就把能带给她大量资金来源的个人大展砍了一半展位,和全部的金钱收益出去。
她连拒绝的空间都没有。
“亲爱的老师,我需要的难道是一封讲大道理的信么?”
唐宁嘲讽的笑笑。
她要回去了。
她现在至少有大几百万欧元的资金缺口。
与其听老师训斥。
不如在【CDX&唐宁画廊】因为筹集不到资金而搞出尚未开业就宣布破产的世纪大笑话以前,多给富豪朋友们打几个电话,搞不好还能拉到几百万英镑的投资呢。
她推开大门。
身影消失在了奥地利深深的夜色之中。
老杨看了眼表,从衣架上拿了外套,也跟了出去。
空荡荡的壁炉边,只剩下了杵着拐杖的老人。
曹轩似乎没有察觉到女学生的离去,只是静静的凝视着眼前的紫藤花。
半晌。
老人轻声对自己说道。
“日暮途远,日暮途远……”
他闭上了眼睛,仿佛是一株因年迈而慢慢枯萎的老树。
唐宁在房屋灰色的门阶下站定,深深的呼吸着晚间寒冷的空气。
在苍白的月光下,萨尔兹堡古老的街区和起伏掩映的浅黄砖楼,配合钢琴流水般的琴音,显得有些凄凉。
她看了眼打车软件上的行程,从口袋里拿出口红,微微补了个妆。
“唐老师慢走,晚上注意安全哈。”
UBER出租车在她身前停下,老杨非常狗腿的替她拉开了车门。
唐宁没有立刻上车。
她静立了片刻,还是忍不住扭头看了老杨一眼。
“那个……老师写给顾为经的字,内容是什么?”
老杨迟疑了一下,有些讪讪的说道,“我记不太清了,好像是……”
“说实话。”
“夜光之珠,不必出于孟津之河。盈握之璧,不必采于昆仑之山。千岩竞艳,万壑争流,却要一枝独秀。”
啪嗒。
手里的口红因为过于用力,口红帽从指尖弹开。
金属帽在门口的台阶上跳了几下,消失在了草坪之中。
唐宁看也看没看一眼。
千岩竞艳,万壑争流,却要一枝独秀——这是形容顾恺之之话,他……某种意义上,便是东夏画宗第一代的掌门人。
从内心最深处,唐宁所心心念念这么多年的,不就是老师能对她说出这句评语么?
稍稍去掉其间“却要”两个字,便可以说是唐宁的梦想了。
现在,
这句话被说了出来,对象却不是她。
天底下,还有比这更让人颓丧的事情么?
有一瞬间,她的眼神脆弱的像是一个彷徨无措,被大人松开手的孩子,只是这种柔弱的感觉一闪而逝,变成了充满嫉妒的火光。
呸!
唐宁咬着牙,坐进了车的后座,重重的拉上了后车门。
“这么骄傲的人,今天真的是受伤的紧了啊!”
老杨注视着Uber远去的车灯,嘴里嘟囔了一句。
人和人的悲喜并不相同。
唐宁可能很丧气,但老杨心情一点也不沮丧,反而他忍不住兴奋的在肚子里敲敲打打小算盘。
《紫藤花图》唐宁看不上,自己看的上啊。
唐宁拂袖离去。
咱老杨的机会不就来了么!
老杨工作中是个很有分寸感的人。
要不然以做为曹老的贴身助理,实际上他只要开个口,纵使是胡润百富榜排名前二十的画家。
凭人情往来。
白送他杨老师幅画终究是不难的。
但他知道,那用的是曹老的情面,所以他非常聪明的从来都没有占过这种狐假虎威的便宜。
情面用了就没了。
得学会“余着”。
小便宜不占,要占就得憋住,占个大的。
当艺术界上最大的一尊菩萨的座前童子,烧其他庙里的香,岂不是成了舍近求远的傻瓜。
老杨本来卯足了劲,准备在曹轩身边老老实实干满十年,就直接开口求幅老爷子的墨宝。
曹老是个重感情的人,大概率是不会拒绝的。
运气好一点。
赏他一幅尺寸大一点的画,他十年的工资就直接出来了。
现在嘛,老杨觉得他可以现在稍稍小小的开次口。
这幅《紫藤花图》既有潜力,又不值钱,唐宁还不要,刚刚分寸合适。
不至于要的太大而消磨了香火,又能寄予充分的升值期待。
找个合适机会开口,应该不难。
“小顾啊,加油,曹老的画是咱老杨的海边大别墅,别墅旁附带的和妹子出海的小游艇,你杨哥就靠你了!”
老杨笑眯眯的畅想,觉得自己真是个计划通!
……
Uber出租车开出了街区,加速驶上了公路。
“千岩竞艳,万壑争流,一枝独秀……千岩竞艳,万壑争流……千岩……”
唐宁默默的坐在后排上,脑海中像是有冷漠的声音仿佛回荡,重复着老师写给顾为经的评语。
那个声音每读一遍,心中燃烧的妒火就旺盛一分。
烧得她在座位上翻来覆去,不见大艺术家的气度,如坐针毡。
直到对向车道有明亮的车灯,刺痛了她的眼睛。
“喔!”
夜间开出租原本有点犯困的司机,忍不住吹了声响亮的口哨。
奥地利多山,老城区历史悠久而道路狭窄。
所以虽然隔壁德国就以生产大马力行政级轿车而闻名,但这里路上普遍以各种高尔夫,甲壳虫,奔驰A-Class,还有日系小巧袖珍的小车为主。
马路上甚至不乏一些磕磕撞撞,看上去饱经风霜的90年代产的老车。
夜晚道路上更是汽车很少。
偶尔才有一两辆闪烁着昏黄卤素大灯的车辆,从远方的山路间行驶而过,似是在黑夜中飘飘乎乎的孔明灯。
忽然之间。
前方的道路被一连串的灯光点亮,仿佛沿着公路滚来的潮水,整条道路被灿烂如银的光线照的熠熠生辉。
那是一辆车高接近两米的奔驰G级越野车的几何多光束激光大灯的效果。
它是很多德、奥军警特勤部门的战术用车,大灯能照亮接近一千米的路面,设计师甚至需要用电脑程序自动关闭了汇车时部分照向对面车道的灯珠,用以防止灼伤对向车道司机的眼睛。
照亮路面的越野车竟然只是车队的头车。
连着三辆奔驰G63,中间夹着一辆造型优美的劳斯莱斯,然后后部还跟着一辆收尾的奔驰GLS。
这一串昂贵的公路机器从对向车道威风凛凛的交错而过。
红色的尾灯美的宛如霓虹色的霞光。
唐宁扭过头去,目光追逐着那些像来时方向消失的车队,久久没有回头。
“太威风了,真有钱,对吧,女士?这五辆车加起来,100万欧元都打不住。”
开Uber的小伙子从后视镜里看见了唐宁的举动,耸了耸肩膀表示理解。
唐宁转回了脑袋,没有搭理司机。
坐在那里凝神思考。
她不是看车去了,她的关注点没有放在这个车队价值多少钱上,而是车牌号上。
在车辆交错的时候,唐宁注意到了中间那辆劳斯莱斯的车牌不是数字。
是自定义的特殊车牌。
【G·lgemlde(油画)】
显然。
全奥地利只有一处地方,会使用这样的牌照。
“油画的车?车上的乘客是布朗爵士,还是那位伊莲娜小姐?大概率是后者吧。”
唐宁心里盘算。
自己竟然能在路上碰上那位刚刚捐了五十亿美元的搅动美术风云的人物。
等等。
这肯定不是巧合,没有这么巧的事情。
唐宁想起了她在老师住处客厅里的茶几上,看到了嬷嬷正在准备的点心和红酒。
她忽然意识到,那可能不是给自己准备的。
今天晚上,伊莲娜小姐将要去拜访曹老,刚刚老杨出来,也是准备专门在门口等待迎接这位贵宾光临的。
“倒是我自做多情了。”
唐宁愤愤的撇撇嘴。
她胸中有点后悔,早知道,她不应该那么气冲冲的从曹轩那里离开的。
伊莲娜小姐可是现在新闻领域的当红炸子鸡,说她这两个月是整个艺术届的“一姐”可能都不为过。
唐宁也算个头面人物。
可和伊莲娜小姐一比,那就是小燕子和皇后娘娘的地位差别了。
连布朗爵士都心急火燎的像请姑奶奶一样的,把刚刚赶走的安娜,又重新给请了回去,担任油画的栏目经理。
现在正是自己最需要人脉的时候。
而这段时间能见到安娜面的,都得是高古轩这个级数的人物。
她也只在格利兹的一场酒会远远的互相举杯打了声招呼。
想私人会面?
抱歉,您算老几,人家猫王布尔都在那里眼巴巴的等着想请安娜做他的私人模特呢。
亲,慢慢预约排队哦。
唐宁没预料到,这么好的一个拓展人脉的机会,就在自己眼前溜走了。
她犹豫着,要不要让出租车司机掉头回去。
想想刚刚她和曹老的对话,始终张不开这个嘴。
第四百六十二章 画纸之上
人言覆水难收。
唐宁看着流溢的车灯在萨尔茨堡的古楼街巷间逐渐远去,她终是没有开口,让司机掉头回去。
她十二岁时看过老师办展,闪光灯透过汹涌的人海扑面而来。
每个人都在喊着老师的名字,仿佛世界都在围绕着你旋转。
那一刻,唐宁见识到了一位顶级大艺术家能活的何等风光。
那样的场面,瞬间在她年少的心中种下了一颗不断萌发的梦想之核。
如今,
她早就熟悉了荣耀和报道结伴而来,聚光灯为她闪烁的风光日子。
唐宁以为那棵心中的枣核已经长成了大树。
甚至偶尔有那么片刻,唐宁都觉得曹轩的地位,不说是她伸伸手踮着脚尖就能够到的,至少已经不再高不可攀,隐约能望到背影。
也许光凭自己的努力。
再过少则十年,多则二十年,可能照样也能走到今天曹轩的位置上。
可在这一刻。
当来自《油画》的车队从她身后疾驰远去的时候。
唐宁无比清醒的明白,三十年过去了,她在老师面前,依然只是一棵巨大红杉底下的小灌木。
艺术领域是赢家通吃的地方。
身价千万也好。
世界排名前五十,前三十也罢。
但真正牵动世界风云的,决定时代风潮的,只会是那寥寥几个,最为重要大人物的名字。
布朗爵士是,高古轩是,安娜·伊莲娜小姐是,她的老师曹轩当然也是。
但唐宁并不是。
所以她只能像蒲公英一样,随着风云飘荡。
因为她依旧不够重要。
能够坐在餐桌前,决定今天晚上上什么菜的,只有那几个席位。
在这些人面前,身价是排三十还是排三百,都没有本质区别,都只是菜单上的名字,而非享受饕餮盛宴的玩家,她最多只是“摆盘”上多洒了一点闪光灯渡上的金箔罢了。
今天。
深刻的地位鸿沟又一次清晰的展现在她的身前。
而唐宁则又一次变成了那个抬头羡慕的仰望老师背影的小女孩。
“这個位置,一定是我的,别人抢不走。”
等她传承了曹老的位置,这就都将是她的东西。
见识过了老师的无尽风光,唐宁怎么可能把这个位置让人。
又怎么允许别人朝她的锦绣艺术江山伸出狗爪子来呢?
“千岩竞艳,万壑争流。”
唐宁一个字一个字念着,像是要把这句话嚼碎,吞进肚子里去。
“小子,你不会懂的。这句话说的好,就好在一个竞字,也在一个争字。想跟我争?”她掏出手机,犹豫了一下,开始编辑短信。
【有幅希望能参加新加坡画展的作品,我觉得,你可能有兴趣可以“关注”一下?应该会——】
“想得奖,等下辈子吧。”
唐宁看着手机屏幕上发送出去的文字,抿嘴冷笑。
“我们预留了六十分钟的录制时间,重点内容的Shownote列表清单已经传给您了,伊莲娜总编辑……买手部门的同事希望您能多为曹轩未来规划那一部分多留出一点时间……我们为您标准了采访重点,媒体注意到,曹轩今年早些时候,去仰光参加了一个壁画项目,他会选择像马蒂斯一样,把晚年的时间留给教堂或者寺庙的壁画创作么?还有……”
中年大妈模样的人,正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拿着钢笔,一样样的检查着工作清单。
从安娜回归杂志社以后。
她和布朗爵士两个人之间,双方似乎都保留着一种礼貌且非常微妙的克制。
布朗爵士安安心心的当他的理事长。
安娜安安心心当她的新任的栏目经理。
在布朗爵士郑重的在媒体面前发表关于缪斯计划产生的不实误解的更正声名,并亲自在酒会上向伊莲娜小姐表达歉意以后。
似乎事情已经翻篇了。
这只是表面上的样子。
好像有一根细竹丝,悬挂着两端的砝码,维持着脆弱的平衡。
各种人心诡域,笑里藏刀,是无数趴在丝线上的微小蚜虫,啮咬着本就极细的纤维。
所有人都知道竹丝一定会在某一个时间点崩断,新的一轮内部宫斗大潮风雨欲来。
但是在那一刻真的到来以前。
大家依然在这种奇怪的氛围内,相安无事。
新闻报道往往遵循一个原则。
离权力的洪流更近的领域,容易出名,比如时政类的调查记者,离金钱的洪流更近的领域,容易挣钱。
艺术类刊物两者都沾一点,更偏向后者。
很多人对在艺术杂志或者时尚杂志的编辑日常工作有误解。
认为她们日常的工作就是坐着头等舱跑全球的各大秀场,各大画展。
穿着晚礼服在水晶吊灯下参加酒会,晚宴。
邀请当红明星和一些品牌搭红线,做市场营销,私下里再和詹姆斯、汉密尔顿这样的体育巨星,或者某个欧洲伯爵一起骑马,打个球啥的。
简直纸醉金迷的不要不要的,想想都爽的飞起。
事实上……
好像确实是这样的。
无论是当评论家,还是当艺术家,美术相关行业都是个马太效应非常明显的地方。
行业内小编辑,小记者的生活其实也挺卷的。
除了偶尔有免费的奢侈品穿,薪水要比平均水平略高一点,和普通的新闻领域上班族没有什么两样。
大概和金融报刊的人均收入差不多的样子。
但能成为《VOGUE》、《油画》这类领军级杂志的栏目主编。
如果你不想当下一个老佛爷、可可·香奈儿。
工作时间真的完全可以在“吃喝玩乐”中度过。
一年365天,恨不得能参加三百场上流酒会,并将上千张INS上的女孩子们梦寐以求的请柬和邀请函丢进垃圾桶。
但如果你不愿意只当一个逍遥快活的过渡人物,想要完美行使你手中的权柄,创造出属于你自己的“执政”风格。
那工作也立刻变得超忙了。
《油画》杂志社的视觉艺术栏目,是杂志社最重要的部门,也是最庞大的一个部门。
它旗下负责着知名艺术家专访、艺术趋势总结、大型画展追踪、与各个画廊的艺术总监谈论行业风潮,文字栏目,音频与视频栏目。
还有和时尚潮玩跨界领域的项目等等等等。
欧洲美术年会举办期间,相应配套的活动很多。
奥地利本地的各大美术馆,要开设专题美术特别展。
《油画》杂志也会有一个关于本次年会上,那些最受外界关注的参会人物的特别专访。
这个项目是布朗爵士几个月以前就定下的基调。
年会开着开着,他自己就变成了最受关注的新闻人物,还是大反派,肯定是爵士始料未及的事情。
但安娜接手之后。
觉得这个项目安排没什么问题,也就继续对照预约好的日程表,今天跑来采访曹轩先生。
顺便录制一下播客。
这播客指的不是《树懒先生的艺术沙龙》,而是名为《BeyondthePaper(画纸之上)》。
它是杂志社的官方播客栏目。
每周一更。
在苹果播客上有近300万的订阅数量,Spotify、GooglePodcast、Castbox这些第三方的订阅平台上,加起来应该也有差不多的数目。
光是每月一期的付费专题,每年就能带来上千万欧元的订阅收入。
在艺术这种小众领域,能有几百万的粉丝数,一点都不比海伯里安先生油管上过亿的粉丝来的简单。
它毫无疑问是世界上最权威,受众最广泛的艺术音频节目。
必须要承认。
无论从任何角度,任何媒体形式来看,《油画》杂志社都是行业内独一无二,近乎“垄断”性质的巨无霸媒体。
这便是布朗爵士认为就算明知不好做,安娜也一定会答应重新回来当栏目经理的原因。
信誉和权威都需要时光的不断验证,才能有足够的说服力。
这可是几代人的积淀。
伊莲娜小姐纵使再受关注,形象再好,重新另起炉灶从头来过带来的回报,也远远无法比拟万一真能把杂志社抓回手心里的巨大收益。
“曹轩。”
有人念着这个名字。
黑夜中一片静谧,劳斯莱斯以极好的隔音性能而闻名,它虽然装备着性能强大的V12的十二缸大排量自然吸气引擎,却和躁动咆哮的超跑不是一个路数。
厂商宣称。
即使在以100英里每小时的时速前进的时候,他们的贵宾乘客依然能听见克里夫兰管弦乐团所演奏的《小交响乐》里最细微的每一个音符。
就像听见波西米亚平原上宁静的风,从耳边掠过。
阅读灯上年轻女人的侧脸,也莹润的像是宁静的玉石,仿佛触手微凉。
她闭上眼睛。
安娜把采访安排在脑海里一项一项的过了一遍,脑海里回忆着她所整理资料的时候,阅读过的关于曹轩的生平。
从出生到成长。
京城,魔都,巴黎留学,再回国……她和曹轩以前的交集并不算很多,最密切的反而是本次年会开幕式上的那几节短暂的楼梯。
但伊莲娜小姐对于曹轩的人生过往,可以算是耳熟能详。
为了准备这次采访。
她在车上还特地倍速的精看了两部关于曹轩的纪录片,一部央妈的本土视角,一部法国TF1电视台的海外视角。
以《油画》的体量,可能代表油画官方采访到一些顶级的绘画大师不算难。
但采访的出彩,依旧是非常有技术难度的事情。
历史上不是没有出过差子。
05年采访亨特·布尔的那期,读者的评价就是不知所云,历史上还有同行媒体采访毕加索,结果被人家给告了,都是被后人所反复提起鞭尸的大乐子。
未必是采访的人不够专业。
而是艺术大师们一个个普遍性格千奇百怪的,超难伺候。
还好。
安娜印象里,这位东方大师蛮温和慈祥的,应该不算多么难接触。
但就算如此。
想访谈节目不至于沦为平庸,也很难。
因为这种顶尖大师,人家出名的时候,她的父亲都还没有出生呢。
在聚光灯下生活了半辈子。
相关采访连篇累牍。
能报道的,早就被前人报道了百遍、千遍,恨不得连喜欢用哪根手指挖鼻孔,都被狗仔抓拍过了。
不能报道的。
人家又凭什么愿意开口向你倾诉呢?
就凭伱是《油画》?
不,这不够,远远不够。
同质化的内容太多,所以即使是《油画》,想要在短短一个小时的访谈时间内,挖掘出不一样的内容,也很难。
安娜知道。
布朗爵士正在他的理事长办公室里,用戏谑的眼神无声的凝望着她。
手上这封详细的提问清单,安娜看过。
有问题肯定不会有问题。
就算布朗爵士要给她埋地雷,这种搞采访事故的小手段,也太低级了。
恰恰相反。
按照这份提纲的内容采访,肯定是不会出问题的,四平八稳,不好不坏,完全符合《油画》这种大型媒体的气度,也是布朗爵士这些年做媒体的基调。
但她相信。
布朗爵士一定会在心中笑笑。
“瞧,小安娜,我都说了,艺术评论领域我是专业人士。就算你当上了栏目经理,又能有什么改变么?照样是我的提线木偶,人肉麦克风不是么?”
布朗爵士是个非常非常知错能改的人。
他认真总结了董事会直播和年会开幕式的两次经验,意识到,自己整出这么大篓子的原因在于——
台上演讲,论煽动力,他完全不是安娜的对手。
和伊莲娜小姐一比,他太稚嫩了。
怎么和民众打交道,怎么搞演讲,人家伊莲娜家族在这行里干了好几百年。
要不是皇帝没了。
安娜的出身放在英国,就是一个非常标准的上议院贵族院的世袭议员。
布朗爵士认为,他得尊重专家。
玩不过就是玩不过。
可反过来,论如何“正确”的去和艺术家们打交道,不好意思,布朗爵士要不是专家,就没人敢自称专家了。
伊莲娜小姐今年才二十岁出头。
布朗爵士在《油画》杂志社的视觉栏目当掌舵人的时间,就超过了安娜的年纪。
他得把安娜拉到专业领域里,再用自己最擅长的东西,打败对方。
第四百六十三章 挑战
“前方我们要进入四周环境比较复杂的市区了,车队会尽可能的提速,大约六分钟后,我们会抵达目的地。”
正在开车的司机按住耳间连接着车队电台的蓝牙耳机。
他听了片刻,然后侧头说道。
“小姐。如果可以的话,请您也把车窗边的遮阳帘都拉上,可以么?”
“我确定自己十分安全。我亲爱的管家先生,你真的太紧张了,不要这样。”
伊莲娜小姐被打断了沉思,对司机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
“深呼吸,放轻松,阿德拉尔先生。你不能把我当成脱离了豪华轿车,就没法生活的人。”
即使以油画历任总编辑的出行排场标准来看,安娜这套车队的配置规模也实在有点太夸张了。
她并不喜欢这样。
安娜是个很宁静的人,当然,她也并不做作。
安娜能很好的适应这样前仆后佣的日子,这是她从小到大的环境。
已经成为了她生活熟悉的一部分。
但是每天上班都整的跟皇后娘娘起驾一样,让安娜觉得在很多同事眼中,她像是位娇气的豌豆公主。
对她融入杂志社的职场环境并不好。
再说。
她是采访别人去的。
优秀的采访者应该是像水流一样,无形的引导着话题前进的人。
而不是非常强势的要求对方回答的角色。
那就变成了审问。
拥有卓越成就的艺术家们大多也都心高气傲。
你轰隆隆的五、六辆大车组成的车队烟尘滚滚的开过去,像什么样子?特地炫富来的么。
别人还以为你故意要以势压人的呢。
第一印象就很容易产生强烈的隔阂感。
就更难在短时间内拉近关系了。
但是管家极为少见的,以非常强硬的态度,坚持了自己的观点,回绝了安娜轻车简从的出行安排。
不行。
至少这段时间不行。
在安娜在年会的开幕致辞上,把奥地利政府花了七十年的时间,试图淡化的屎帽子又端端正正,结结实实重新按回他们的脑袋上以后。
意料之内且毫无惊喜的。
她收到了来自民族主义者的谩骂,以及死亡警告。
当然,绝大多数就是在极右翼网络论坛上的键盘侠口花花而已。
不过伊莲娜庄园上星期收到了一封袋子里装着被手枪打死的死老鼠,并有附带着从报纸上剪下的字母组成的粘贴信——【小婊子,你会付出代价的!!!】的邮政包裹以后。
考虑到奥地利同时兼具全欧洲犯罪率最低的国家,以及可能也是全欧洲历史上重要时政人物被刺杀最多的国家两项记录。
拥有但不限于皇后走在街上被锉刀捅死,太子被手枪打死,财政大臣,铁路要员上班路上被机关枪扫射,侥幸逃得一命,第二天被炸弹炸死……等一系列的悠久的奇怪历史传统。
再加上近两年日韩臭名昭著的几个右翼论坛,包括北美Reddit,真的出现了好几起预告谋杀案。
弄得整个庄园上下都很紧张。
不仅安娜出行的坐车,从车顶旅行箱电动收放轮椅更加方便的奔驰GLS,变成了姨妈以前那辆经过防弹改装的老款劳斯莱斯幻影。
连她在《油画》杂志社办公室临街那侧的窗户,都变成了加厚的防弹玻璃。
车队前方开道的几辆G63里,便是管家建议聘请临时加强的安保团队。
“相信我,阿德拉尔,这仅仅只是某个看侦探看入迷的神经质家伙的无聊恶作剧而已。”
安娜倾斜而坐,将脚踝搭在一起。
伸手整理了一下裙子的蕾丝花边。
“我们可以打個赌,我猜等警察推开他的家门的时候,就会发现,那可能是一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孩子。”
她头也不抬的说道。
“不必在意。”
“不能掉以轻心,不管他是谁。至今那个寄邮件的疯子,警方还没有抓到。”管家冷冰冰的说道。
“这里是萨尔茨堡,又不是巴格达,不会有人在莫扎特故居的楼顶举着火箭筒对着我的。”
“意外之所以是意外,就是因为它永远是人们意料之外到来的厄运,不是么?”管家阿德拉尔抬头望了后视镜一眼,“我想,无论是伊丽莎白皇后,还是斐迪南大公,都是您这样认为的。”
“我对你把我比作斐迪南大公这一点,持保留意见。”安娜笑,“众所周知,他长期以来,都不是个太招人喜欢的角色……”
“那就说先生好了。我想,先生和太太要是知道那架塞斯纳172(注)会坠毁,一定不会想要自驾它穿过阿尔卑斯山脉。灾难的发生,和是否招人喜欢,受人敬爱,从来都没有关系。那可是一个万里无云,气象条件非常好的早晨。”
(注:小型螺旋桨运动飞机型号,拥有极好的气动安全性和极低的操作难度。一般以自驾体验飞行为主,发生事故的概率很小。)
车厢里安静了片刻。
安娜整理裙摆的手顿了一下。
“对不起,我说了不合时宜的话,我对此非常抱歉。但要是我可以做决定的话,我甚至建议您这段时间居家办公。”阿德拉尔先生用干巴巴的语气说道。
“无需道歉,你说的对。永远没必要为正确的话道歉。”
安娜松开了裙子,将线条柔美的漂亮小腿隐于裙摆之下。
她摇了摇头。
“你说服了我。我尊重您的意见,但我不希望在采访的时候,还有一堆保镖先生们警惕的围在身边,这太冒犯人了。另外,办公室里装防弹玻璃就够了,请不要在杂志社楼下装什么安检闸机。”
“现在听说背地里有同事叫我‘水晶小姐’,我就姑且把它当成赞美好了,但我不希望再过一段时间,这个称呼变为‘豌豆公主’。”
“我不是奥地利总统,也不是要保姆跟着的小女孩。我不能生活在防弹盾牌组成的泡泡里。如果我不能自如的走近同事们的身边,拥抱他们,那么他们也不会拥抱我。那就永远不会是属于我的杂志社。”
管家张开嘴,似乎还想要继续劝说些什么。
这一次。
伊莲娜小姐表现的十分坚定。
“在杂志社内,我没有任何可能的危险。被咖啡烫到手的概率都要远大于被人袭击。相信我,不愿意听实话的疯子只是极少数,舆论是站在我这里的。这一点上,布朗爵士甚至比我还要紧张,他好不容易才把舆论压下去了一点,恨不得每天睡前祈祷我健健康康的。老实讲,以现在的媒体环境,要是现在我挨了一枪,不,只要在杂志社里蹭破一点点皮。”
安娜俏皮的笑了一下。
“那布朗爵士就只有被喷的抱着他的宏图壮志,找个没有人的山间别墅隐居的份了。”
阿德拉尔先生犹豫了几秒钟。
“这是我的底线,我尊重您的工作,并在心中报以感激,但我也必须有自己工作的空间。”
安娜认真的说道。
“好吧,您是Boss,以后您的安保团队会在杂志社对面的咖啡馆里待命。”
“您的手包里有紧急呼叫器,有任何情况下,您感受到不安,是任何,就按一下按钮。”
管家耸了一下肩膀。
他似乎依觉得,把雇主的安危寄托在布朗爵士的职业生涯上,不太放心。
但在伊莲娜小姐坚定的目光中,他还是不得不退后了一步。
安娜笑了一下。
掏出了自己的手机。
她想和曹轩助理最后再核对一下即将开始的采访安排,却发现她在Whatsapp上的关联账户上出现了好几个新消息的提醒。
是侦探猫发来的。
【《炽热的世界》的全部稿件,都已经画完了,我用了一个比较大胆的创意——所有的主角我都没有画脸。】
安娜挑了挑眉头。
从对方的经纪人的专业角度来说,这听上去可完全不是一个多么好的点子。
《炽热的世界》是专门冲奖的作品,这类作品出版社都没报什么销量希望。
也不需要画家在那里搞些标新立意的创新。
以稳为主。
标新立异和哗众取宠往往只有一步之遥。
上限不用高,下限不能低。
把侦探猫绘画技法的优点全都发挥出来,对于想要获得符合大众审美的插画奖项的她们而言,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创意了。
道理是这个道理。
但伊莲娜小姐依旧什么也没说。
帮助对方取得奖项只是锦上添花,不是她成为侦探猫经纪人的目的。
她不愿意为了教给对方所谓“正确”的行业道理,而束缚对方的创作灵感。
只希望能把对方的灵感,投送给正确的行业位置上。
这才是安娜的工作。
她静静的读下去后面的信息。
【树懒先生,告诉您,我找到了一个和我心中女皇陛下气质很搭的模特样板。只要看着她,即使只看着背影,都美的好像在发光,好像将每一个观众的心都一起拐走。】
【见到那一幕的人,谁又不会相信,在这样的光芒下,无论是巨人,战争,还是远方的威胁,都将在这样的光芒下,烟消云散,灰飞烟灭呢?】
【树懒先生,您应该知道我说的是谁。】
伊莲娜小姐肩膀微微一动。
是谁?
谁把她家的猫太太的心拐走了呢?
安娜长长的睫毛微眨,心跳忽的快了几拍。
她快速在手机上缓存了侦探猫发来的图片。
等待加载完成后。
点击打开。
深色的海雾带着呼啸的风,铺满了安娜掌中的手机屏幕,当然,还有那个在海风间手拿提灯,衣袖飘飘的人影。
翠绿色的外袍。
深色的裙摆。
那是安娜在正式场合最常穿的衣服,就宛如她现在身上的衣着。
屏幕里的人儿和屏幕外的人儿,完全一模一样的装扮。
好像自己凝视着自己。
安娜沉静的看着画作上的背影很久,然后把手机捧近心口,睫毛垂落,抿着嘴笑。
布朗爵士觉得她是提线木偶。
管家先生担忧她,像是担忧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猫女士却觉得。
她是一个威仪十足的女皇,即使是一个背影,就已然光芒万丈。
真好。
安娜觉得她好开心。
是否能够光芒万丈,伊莲娜小姐不清楚,但她知道猫姐姐有一点表现的很对。
她是安娜·伊莲娜。
她从来不畏惧任何的挑战。
“我不要采访提纲。”
安娜忽然睁开眼睛,把放在腿上的文件夹推到一边,轻声说道。
“您说什么?是哪一个问题您觉得不满意么?”
秘书位上坐着的大妈,紧锁着眉头,转了一下手里的签字笔。
“这种事情,您需要早点和我说的。我们马上就要到了,现在才修改提纲,时间可能有点不太够了。”
今天艾略特没有跟来。
艾略特是伊莲娜家族雇用的私人助理,和杂志社没有任何关系。
秘书小姐是学金融出身,也不专业对口。
开董事会,安娜会带着她。
想投资什么艺术品,买买画,都会放心的交给艾略特去做。
但是她日常的职场生活,没有特殊吩咐的话,艾略特会留在庄园里处理她财务上的很多事情。
在升职成为栏目经理之后。
这位有着高高的颧骨,喜欢在黑毛衣外带一串硕大的珍珠项链,走在街上让人一看就相信奥地利治安环境很好的大妈,便是杂志社官方按管理为安娜配的副手。
她是从买手部门掉来的广告营销部的部门副主管,在《油画》杂志社里已经工作了超过十五年了。
高情商的说法,这位大妈经验丰富,能让伊莲娜小姐快速的熟悉部门,并为她提出妥帖的建议。
低情商点的说法——
她是布朗爵士的人。
“不,我的意思是,不要提纲,不要提词卡,我不要拿着设计好的问题走近屋内,去录制一档设计好的节目。我要……”
安娜远眺着活化石一样的带着文艺复兴印记的老城。
车窗外,被灯光照亮的黄白色的屋舍沿着道路两边,向着远方铺展而开。在慢节奏的中欧小城,深沉的夜色里,路上不见任何一个行人。
只有遥远的城市中心,沃尔夫·迪特里希大主教在十六世纪,为他的情人和15个孩子,所建造的米拉贝尔宫殿花园高耸尖塔上的灯火依稀可见。
第四百六十四章 安娜时代
整个城市都宁静的仿佛睡照了,好像烛光映照出来的一个古老的梦。
伊莲娜小姐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一切。
她拉着遮阳帘的一角。
这辆千禧年时代的老款幻影轿车,不是现在从流水线上走下新款车辆常见的那种,要从车门下方手动扯上去的塑料遮阳帘。
而是后期改装的,沿滑轨电动推拉雪妮绒的小窗帘。
安娜听从了管家的建议,拉上了窗帘,只透过绒布的一角缝隙,默默的看着窗外的城市,幻想着几百年前的人们,从移动的马车的车帘看见窗外的萨尔茨堡,是否也望见的是相同的景象。
幸运或者说不幸。
巴洛克风格的老城,音乐厅,教堂,宫殿,有轨电车,蜿蜒曲折的街道。
与维也纳或者格利兹这些中欧的中大型都市不一样。
霓虹时代的摩登生活方式终究追上并淹没掉这座山间小城,萨尔茨堡宛如永远凝固在了帝国轰然崩溃裂解的那个子夜。
它的城市结构依然停留在了漫长的十九世纪。
而它的城市气质与地标建筑,甚至带着后文艺复兴时代的影子。
她所看到的城市和1923年乃至1823年的人们看到的老城区的街巷,甚至没有本质的不同。
“画纸之外,艺术家的面貌,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呢?或许带着咖啡豆和酒精的味道吧。”
安娜想象着这个城市最繁华的年代。
那個奥地利分离派画家伴随着钢琴师的指尖弹奏的属于莫扎特的音符,在咖啡馆壁炉边的小桌子边,谈论中诗歌与绘画,互相雄辩争吵的年代。
欧洲旧日的咖啡馆。
就像中世界吟游诗人聚集的旅店,或者西部大开发时代的酒馆,是链接着人与人社会关系的重要节点。
茨威格在《昨日的世界》中,专门有一节就是关于咖啡馆的。
他在奥地利的咖啡馆里,度过了自己最辉煌的写作年代,并结识了无数旅居这里的大作家与艺术家。
大文豪颇有浪漫色彩的称之那里为“只要花上一杯咖啡的钱,就能遇见各路奇人异士的俱乐部。”
画家,作家,音乐家和哲学家。
工人,商人与政府官员。
还有贵族绅士和革命党。
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小团体在咖啡店里讨论八卦、玩牌,阅读免费的报纸和书籍,就着一杯泛着白色泡沫的浓缩醒神饮料或者啤酒,写信和读信,高谈阔论整个欧洲最新的风尚。
茨威格说他只要付几杯咖啡的钱,就能在短短的一个下午的时间里,和任何人成为朋友。
他见过人们为喜欢肖邦而一起举杯,又为了剧院的女高音是否成为谁谁谁的情妇的八卦消息,而吵的面红耳赤。
晚上他就带着一箩筐听来的五花八门的消息和趣闻和回家,并把它们整理成了让整个欧洲人报纸上津津乐道的故事。
“——我要把播客做的,像茨威格一样……那种《人类群星闪耀时》的感觉,应该很有趣。”
长长的沉吟过后。
安娜好像下定了决心。
放下窗帘,对着前排的副手说道。
“给我和曹轩一个安静的空间,你们都不要跟着进去好了,灯光和拍摄团队都去掉。”
“呃,什么意思?”
中年大妈满脸愕然。
这话说的过于跳跃,她没听懂。
“而且没有专业的器材,您拿什么去录制节目呢?”她非常不解的问道。
“有的。”
安娜从口袋里取出了她的手机,打开录音软件,轻轻摇晃了一下,“这就是我的专业器材,我想,有这个就足够了。”
“NO,NO,NO……太荒谬了,这根本达不到我们所要求的收音标准,您不能想一出是一出。我拒绝你的要求。”
中年大妈皱着眉头。
她明显看上去有些恼火。
“伊莲娜总编,你以为这是什么?两个人随便在唠家常么?这是我们《BeyondthePaper》每月一更的付费专题节目,单集售价可是5欧元!你这样的人或许对金钱没有概念,但我可以告诉你,对播客节目来说,这完全不是一笔小的费用,相反,它极其的昂贵。几乎和艺人一张付费数字专辑的售价差不多了。”
“每一个愿意花这笔钱购买我们节目的人,都是非常硬核的艺术听众,对节目的质量吹毛求疵。他们无法忍受自己花钱购买了一堆垃圾回来,我也无法忍受我们在生产垃圾。这是职业道德问题!”
小的自媒体搞播客创作的时候,漫无目的的瞎聊,很正常。
苹果播客上超过百分之九十九,都是这样的节目。
但行业龙头老大有龙头老大的体面。
做为一档年音频平台流水上千万欧元《油画》旗下的官方音频节目来说,这项工作就变得严肃的多。
贵有贵的道理。
它们卖的是“艺术品”般的价格,也需要保障“艺术品”般的质量。
声音采集、插入BGM、合适的背景环境音……如果嘉宾不会说英语的话,还要请专业符合嘉宾声音形象的配音演员后期混音。
甚至即使这是一档音频媒体,后面的GLS和吉普车的空位上,也额外携带了一个摄影团队。
这是因为每期节目播出的时候,都会再专门制作一个图文版节目,赠送给节目的付费听众。
以便他们将来想要快速回顾任何一部分的内容,并方便耳朵有问题的听障人士收听。
伊莲娜小姐刚刚接手了第一项采访任务,三言两语就把以前的录音模式,全都砍掉了。
大妈觉得她太过轻浮而生气。
便也是很容易理解的事情。
“我赞同你的说法,我们卖的是非常贵的价钱,所以我们必须让自己变得与众不同。这是节目的媒体责任。我也知道我们节目的目标群体是什么样的人。”
“你说的没错,他们都是非常‘硬核’的艺术听众。”
安娜手掌互握,搭在左侧的膝盖上,声音坚定。
“我看过董事会的财报,上面显示,上一年播客的总订阅人数增加了5.1%,但付费节目的听众数量环比降低了12.1%,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了我们的核心听众数量在降低。”
她说道:“为什么会这样?很简单,因为如今播客不再是五年前,17、18年那样的随便做做就能赚个一两百万欧元的蓝海市场。”
“今天这个市场高度成熟。光是艺术栏目分类,就有几千档相似的节目。而随便打开其中任何一档节目,搜索CAOXUAN这个名字,你就能找到一个主持人事无巨细的花上一两个小时时间聊聊曹轩,从头到尾读一遍他的艺术家生涯的事迹。”
“告诉伱个秘密,太太。”
伊莲娜小姐透过后视镜,望着副手的眼睛,顿了顿说道:“它们大多数都不要钱,一分钱都不要,全是免费节目。”
“我们的核心竞争力是什么?更好的音频效果?节目背景里的雨声,翻页声的白躁音?开场和节尾时的古典音乐?”
“不,当然不是,喜欢听音乐的不如去歌剧院里听《欢乐颂》好了。我们卖一张数字专辑的价格,不代表我们要去打公告牌榜单。这些东西永远都只能是锦上添花。”
“我们是媒体,媒体的核心竞争力永远、永远、永远都只能是内容。是那些与众不同的内容和敏锐的新闻洞察力,才造就了我们今天的一切。”
安娜指尖轻轻敲打着手背。
“《油画》让其他人无可比拟的优势在于,我们能有机会和艺术家本人面对面的对谈。可如果照本宣科的公式化采访。让他百遍千遍的背诵那些画廊经纪人和助理为他写好的漂亮履历,那么即使讲述这个故事的是艺术家本人,听到硬核观众的耳中,也只会让他们感到疲惫和失望。”
“他们需要的是故事,真正硬核的故事,不是器材,更不是ASMR的耳道按摩。”
“高度同质化正在让我们的核心听众流失。”
“独树一帜的死去,好过千篇一律的活下去,这是我的职业信条。”
“如果你想要一个看上去外表漂亮的节目,我听你的。如果你想要的是一个足够打动人心的节目,那么你听我的。可以么?”
从语法上来说,这是一个疑问句。
但伊莲娜小姐的语气,仿佛是女王殿下命令着她的臣子,根本不容有任何拒绝的空间。
“可是……可是,没有必要不让摄制组进场,这也太,太不符合……”
戴珍珠项链的臣子大婶似乎还想挣扎着抵抗一下。
布朗爵士把她特地被从买手部门调到艺术栏目,可不是为了让安娜轻易获得栏目的主导权的。
“因为我需要无感的空间。小时候新闻女王奥莉娅娜·法拉奇曾采访过我的姨妈,聊天时她告诉过我,做访谈最重要的秘诀就是要忘记你正在做访谈。因为所有的顶级名人,天生就非常的警惕。”
“他们对媒体抱有戒心。”
“如果说撬开名人的嘴巴是一件困难的事情,那在一部能够记录每一次停顿,每一次呼吸,每一个大舌音和小舌音的机器前,让他们开口说实话,就更是难上加难。所以即使都知道这是一档节目,但若是在聊天期间,让他们忘掉这是采访,这件事就成功了一半。”
安娜光彩照人的笑了一下。
“我不是魔法师,我不可能在一大堆长枪短炮,摄影补光灯前办到这一点。如果只是一部IPHONE手机,我就可以让对方感觉更加私密和从容。所以你说的没错,这就是一场唠家常。如果不是今天实在太晚了。我想,我应该会找去在咖啡店里,请曹轩喝一杯咖啡的。”
“另外,相信我,我了解播客节目的制作。不说这些东西后期处理一下就好,观众内心需要的也不是多少种叮叮当当的声音特效,高保真的收音设备。他们只需要声音听起来干净,舒服,不费力就好。如今的手机收音麦做到这一点,不难。”
大婶显得非常为难,磕磕绊绊的说道:“这个,我……我,需要打电话……和上司汇报一下。”
“我就是您的上司,我对这个项目负责。如果您认同这一点,我们就继续采访,如果您不认同这一点,就现在打电话让布朗爵士炒掉我。”
安娜平静的说道。
“好吧,您是总编,您说的算,好的坏的,都是您负责。”
婶子终于颓然的低下了头。
车队挂入分支街道,依次慢慢停下。
安娜看着前挡风玻璃外,映入眼帘的克里姆特故居,抿嘴无声的笑了一下。
有些时候。
为了掌握秩序,第一步需要做的是打破秩序。
安娜其实一直都知道,她真正的优势在哪里——
那种在诙谐、幽默、妙语连珠的聊天式交谈中,又不失捕捉引导话题的敏感性。
两百年五十年前,蓬巴杜夫人就是这样组织艺术家和诗人们开沙龙,并牢牢的俘获他们的心的。
安娜熟悉这种方式。
她同样是早在大学期间,就独自制作并运营播客的人。
《树懒先生的艺术沙龙》的体量、资源和曝光度远远无法和《油画》的官方音频媒体比较。
但她的十几万粉丝都是她一个一个征服,用她的节目风格征服、抓进她怀里的“小篮子”里的。
让她感觉格格不入的,只是《油画》杂志社像精密的钟表一样公式化的运行模式。
安娜一直踌躇着,是否现在应该别表现的太过强势。
稳一段时间,等她熟悉了整个庞大的视觉栏目方方面面,度过这个平稳过渡期再说。
但此时。
她决定这个钟表丢在地上,任零件四碎。
安娜要用她的个人风格,用她的个人魅力,穿针引线,推动指针从“莱文森·布朗时代”转入“安娜·伊莲娜时代”。
她可是猫姐姐的女王陛下呢,她怎么可以踌躇不前呢?
【我不清楚具体的情况,但我猜,只是猜测,等作品上市,您的那位模特女士,应该超喜欢这幅画的。】
安娜低头给侦探猫回复了一条短信。
然后长按选中,将对方的发来的作品图片设定成了手机屏保。
汽车停稳。
立刻有人下车,从后车上取来了她的轮椅,管家拉开车门,搀扶着安娜下车。
伊连娜小姐下车。
她没有立刻坐在轮椅上,而是转身望了一眼草坪上正笑的像包子,努力将额前的两撮毛撸成潇洒些的样子,大概率是曹轩私人助理的中年大叔。
安娜视线稍做停留,然后移动到敞开的大门前,正拄着拐杖像她微微点头的老人。
“曹轩大师。”
安娜礼貌的回以微笑,心中想到:猫姐姐,看我怎么把他内心最深处的秘密,在一个小时内,都给挖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