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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杏子与梨     全能大画家txt下载     全能大画家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九十三章 后一份礼物

    “收到了,我爷爷脸色都涨红了。”

    顾为经在话筒里笑着说。

    “嗯呐,嗯呐,搁我我的脸色也得涨红啊。我跟了曹轩先生这么久,都没得到过这么好的东西。别说我了,这么年来,曹老给小顾您这般的晚辈写字的,我还是头一次瞧见。”

    老杨在话筒里附和。

    他用餐巾纸擦了一下嘴。

    “顾同学,不是老杨我猪鼻子插大葱,非要指点你做事。不过我还有必要和你说一声,曹老先生的这幅字,千千万万可要收好了。也别动什么拿出去卖的心思。缺钱管你杨哥开口,等闲百八十万的,我还是能拿的出来的。曹老的书法是值钱,但是嘛,这情份可比这钱本身贵重多了。”

    “既然好不容易得来了这种天底下打着灯笼都难找的机缘,咱就把它拿稳了,握好了,万万不能往外赶。”

    “我在外面打拼了这么多年,就总结出了一个千金难买的道理,人要惜福。人这辈子有几分福分不容易,能把它牢牢抓在手里更难。”

    老杨笑呵呵的说:“话不好听,道理是这个道理,伱说对吧,小顾。”

    让曹老喜爱的青年才俊不是没有过。

    可年过古稀以后,还能让老人家生出此般心思的,真就天地下独一份儿了。

    曹轩的书法不值钱。

    那是特指跟老爷子的画比的。

    举个例子。

    晚清画状元宫廷画师唐岱,他的徒弟吴仲谨,吴仲谨的徒弟,唐岱的外孙赵显庭,三代人都是宫庭画家。

    早在乾隆年间,收藏界就有个共识。

    吴仲谨的作品上有些有老师唐岱提款的,字比画金贵。

    赵显廷的作品上偶尔有吴仲谨提款,也是字比画金贵。

    坊间传说有一幅赵显廷儿时的练习之作,卷轴背面有唐岱随手写的“腊月初二”四个字,该作品几经风霜,重裱了五次,每代主人都再三叮嘱重裱时,装裱师傅务必务必要把后面那四个字留下。

    人家藏家直言,玩的就是这四个字。

    至于赵显廷的画,不过百来块袁大头的东西,无所谓了。

    虽然这师徒祖孙三代,听上去有点鲁迅《风波》里的九斤老太最爱的口头禅,“一代不如一代”的意思。

    事实大体也是这般,可是这没有太多值得嘲笑的。

    文徵明、唐寅这些名动整个东夏艺术史的大才子,又有哪个普通人听说过他们子孙、弟子的名讳?

    就算魏晋大小王,唐代大小李,这几对父子都侥幸闯出偌大艺术名声的,依旧是长辈的名声更大几分。

    整个艺术圈的规律都无非如此,师徒传承如那王侯公卿袭爵的递减。

    公降为候,候降为伯,伯降为子。

    在收藏家心中,照例分量总是多少要降一等乃至数等的,即使是堂堂“画壮元”也跳不出这个圈子里。

    未必是晚辈生在富贵声名显赫之家,就练画不努力了,也未必是虎父犬子教导无方,三代画家的画功笔墨传承间就丢了神运。

    而是一个画家的地位。

    是由机遇、运气,时代环境等等无数因素多方面一起组成的。

    作品的好坏,只占其中的部分因素,更多的则是外界机遇。

    只能说是时也运也。

    光是康熙在乾清宫里钦点了唐岱为“画之状元”这一句话,甭管这家伙是不是踩了狗屎,康熙皇帝的艺术审美眼光的高低能否足以评定天下画家的好坏。

    就这合适场合下的一句话,直接胜过了画宫处里无数如顾为经祖辈那样的小画师同僚们,一辈子的努力。

    像小荷尔拜因和老荷尔拜因这样,强爷胜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一山更比一山高的事例,则绝对属于祖坟冒青烟。

    是让老爹躺在巴伐利亚的乡间墓地里,都恨不得重新蹦起来跳三圈舞再躺回去的美事。

    就是因为这个原因,酒井胜子画的再好,也没有人敢说,几十年后她能真的代替她老爸酒井一成的地位。

    同样是因为这个原因。

    顾为经到底能走到最后,石破天惊的成为曹轩的徒弟,还是林涛当年所说的——当他的徒弟,哪怕曹老实在喜欢,有兴趣了时而亲自提点一下呢。

    听上去对学画来说没准差距不大。

    可对于画家本人的市场价格来说,差距就真太大的了,不是跌一两个等级的差距。

    无异于北大的本科,还是北大青鸟的专科,大学时去北大课堂旁听,含金量的区别。

    老杨还真担心,顾为经他们爷孙两个或是眼界太小,或是鬼迷心窍,捡了芝麻丢了西瓜,把这幅字拿到外面去卖了。

    曹老一定会很伤心的。

    连老杨都会觉得是暴殄天物。

    别说不可能。

    在货真价实,拿出去就换钱的东西面前,根本就没有不可能。

    好的坏的,高尚的,险恶的,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老杨多多少少都见过。

    有些人能拿住曹老的礼物,有些人则在手里拿不住。

    知道顾为经家里不宽裕。

    老杨才特意有此一说,既是点醒,也是好心。

    “自然的,谢谢杨哥。我爷爷把他自己拿外面去卖了,都不会舍得把这幅字拿出去卖的。”顾为经开了个小玩笑。

    “那倒不至于。”老杨也笑笑。

    “他嘴里一直嚷嚷的要把这幅字每年祭祖的时候,拿到祖宗排位前给先人们看。这幅字以后就和一套祖上传下来的老画笔一样,是我们顾家代代相传的传家宝了,压宅镇风水的重器……”

    “至于我。”顾为经在话筒里轻声说到,“我明白老人家的激励,很感激,也很愿意惜福。”

    换成以前的顾为经。

    他肯定要恭恭敬敬的在此刻的电话听筒里,表示自己能收到这封曹老的亲笔题字,有多么多么惶恐难安,多么夜不能寐。

    再说自己担心自己不配大师赠予这样的期许,一定小心小心再小心的保存,啰啰嗦嗦的患得患失一番。

    非如此。

    都不能表现出他心中对这封厚礼的重视。

    从植物园回来后。

    顾为经长大了许多,也看开了很多事情。

    他想清楚。

    曹轩题这幅字给他,他就必须担起来。

    老先生写字就不是希望他去夜不能寐的。

    自己要是焦虑不安,畏首畏尾的样子,那就太小家子气了。

    “我爷爷说曹老称赞我一枝独秀,我知道老先生不是这个意思,但——我会尽力让自己变得真的一枝独秀的。”他说道。

    “有志气,就凭顾同学你这句话,就真比我老杨强。”老杨在电话的那端真的比画了一个顾为经见不到的大拇指。

    他语气中笑意不少,话里还真没多少调侃的意味。

    设身处地的想想。

    就算以今日老杨的阅历心境,换到电话对面那个年轻人的位置上,没准都未必有勇气说出那句“尽力让自己变得真的一枝独秀”的话。

    这可不是什么闲聊时乱吹牛逼的地方。

    “大气,这小伙子有前途。”

    老杨不由得在心中对顾为经再次高看了一眼。

    曹老目前最年轻的弟子唐宁和这位十八岁的“准弟子”顾为经,老杨心中不恰当的比喻,一个宛如旧社会的大家闺秀,一个好比小家碧玉。

    曹老的师门,就是艺术界最大的一座王候宅邸。

    他们各有各的风格。

    艺术家里多了去那种从来不在乎其他人心情好坏,生来就以自我为中心的主。

    也有不少小心翼翼处理着社交关系,脸上永远挂着笑容,生怕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天天精打细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人。

    大家闺秀自然盛气凌人。

    小家碧玉从来谨小慎微。

    与生俱来的事情,谈不上优点缺点。

    至少在现在而言,老杨反而觉得和顾为经聊天听得亲切热络,更让他舒心。

    只是小家碧玉嫁入豪门往往就两种结果。

    有些人生来野心勃勃,想要凭风借力一举飞上枝头变凤凰。

    也有些人穷惯了,小心惯了,每天颤颤巍巍跟鹌鹑一样,活得还不如婢子如意。

    把野心写在脸上不可怕。

    可怕的是连野心都不敢有。

    毕竟吃了一辈子杂粮馍馍的人,忽然改吃了白米饭,自然想着闷头吃饭,主家赏什么就吃什么,日子总好过滚回去重新吃剌嗓子黑馍馍。

    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固然不是什么好词。

    但要是顾为经是那种馅饼都递过来了,连往上瞄都不敢瞄的人。

    老杨反而有些看不起他。

    曹轩的关门弟子,岂能真的是温吞的软泥人能坐的。

    有些东西你生来没有,连争一下的心思都不敢起,只期望王冠能直接砸在你头上,凭什么。

    凭你脸长的白么?

    顾为经这话说的有野心,有朝气却不傲慢,恰到好处的漂亮。

    完全超出了他的预计。

    老杨心中不由得喝了两声彩。

    此时再想起曹老爷子两天前在飞机上,对他说的那个让他几乎要惊掉下巴的决定。

    老杨在感叹老爷子以画看人看的真准的同时,也觉得这件事不是那么难以想象了。

    “顾同学。曹轩先生现在在酒店里休息,不过,他有些话让我转达给你。算是个惊喜吧,所以我本来想着明天晚上再打给你的。”老杨声音严肃了很少。

    “嗯,杨哥,我在听。”

    顾为经点点头:“这幅字还不算惊喜?”

    “算,当然算,但那不是全部,也许只能算是一小部分。相信我,论困难程度,我后面要说的事情,一星半点都不比一幅大字低。毕竟……”

    老杨停顿了片刻,缓缓说道,“……这可是欧洲美术年会。”

    电话那端开着免提,正在给猫刷毛的顾为经愣了一下就停下了手头工作。

    惹得阿旺不满的“喵”了一声。

    顾为经摸摸阿旺的脑袋,侧着脸看向电话。

    “能麻烦您解释的清楚些么,我没太懂。”

    “曹老爷子说,他知道唐宁《油画》采访镜头前说的话,让你心中有委屈,也有怨气。但是他不会在这件事情上婆婆妈妈的安慰你。画家的生涯就是这样,起起伏伏。承受得住苛责,才能承受得住赞美。想在艺术路上走的远,这是必须经历的事情,哭哭涕涕求大人抱,就不必了。他说你的《紫藤花图》已经交出了一份很好的答卷。”

    顾为经将手上的泡沫在阿旺的后背上蹭掉,拿起手机,放回耳边。

    “杨哥,我已经不在意了,就像曹老先生说的,我想事实胜于雄辩,只是唐宁女……”

    “停!”

    老杨苦笑的示意顾为经打住。

    “小顾,你愿意叫我一声杨哥,那我也掏心窝子和你说一句实诚话。”

    “我相信你说的是实话。可无论你是真的不在意,还是在心中对唐宁小姐满肚子埋怨,都正常,也都不必跟我说。她是受人尊重的大画家,你是曹老爷子喜爱前途无量的年轻人。”

    “您两位的事情,最好您两位自己解决,或者找曹老倾诉,都可以。”

    “俗话说,神仙打架小鬼遭殃,杨哥我就是一个小助理,在这边复述一下老先生的话而已。找个工作不容易,顾同学您就别难为我在夹在中间当小人了,好吧。”

    老杨可怜巴巴的说道。

    “曹老先生说,但是话又说回来,看到你的那幅《紫藤花图》是他今年目前最让他开心的事情。老爷子开心了,既然你上次的采访受了委屈,所以嘛,他说你可以在网上看一看后天的艺术年会的开幕直播。”

    顾为经有点出神。

    从老杨话里说出“欧洲美术年会”这个词的时候,他就恍惚了一下,顾为经本以为这次事情已经就差不多结束了。

    能收到曹老的一幅字,他早就该知足了。

    可老杨让自己收看开幕的直播,这个说法未免让人浮想联翩。

    年会开幕式嘛,政治性大于艺术性,宣传性大于学术性的东西。

    为什么曹轩特意要求自己收看?

    若不是老先生老小孩性子犯了,让晚辈们收看自己在年会上发言的英姿的话。

    那么,答案显而意见。

    这次曹轩先生的闭幕发言,会和自己有关。

第三百九十四章 天文开价(感谢RocketRobot的盟主)

    “Thehumanracehasonereallyeffectiveweapon,andthatislaughter.(人类最有效的武器之一,就是微笑。)”

    奥勒·冯·克鲁格风度翩翩的将盘中最后一块鸽肉百里香的饺子放入嘴中,缓缓咀嚼,“这是我当年在宾夕法尼亚大学上商业谈判课的时候,教授第一堂课时,走入教室,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的句子。听说,好像是马克吐温说的。”

    “他说笑容是让人放松戒心,棒极了的武器。”

    奥勒抿了口酒,露出了一个同样棒极了的微笑,“杨,你知道它最妙的一点在哪里么?”

    “不要钱?”

    老杨挂断了电话,大马金刀的坐在对面,随意的挠挠下巴,以杨扒皮的吝啬本色回应道。

    “答案是Free,哇,正中靶心。”

    “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去当个银行家,也会很有前途的?”奥勒语含惊叹的说道,“我很少能在一个人的脸上,看到层次感那么丰富的笑容,实话实说,伱笑的我都有点心慌。”

    “刚刚看你接电话的时候,我就在脑子里想,能让曹轩大师最信任的私人助理露出这般笑容的人。要不然他对你很重要,要不然他的地位很尊贵,杨,方便透露一下,是哪种情况么。”奥勒好奇的问道。

    “一个有趣的小伙子而已。”

    老杨含糊其词的回答道,用力扯了下嘴角,“克鲁格先生,我觉得我对你笑的也挺灿烂的。”

    他对着旁边酒桶中未开封的香槟瓶努力一呲牙,看着自己在蜂蜜色的玻璃上荡漾出的扭曲笑容,保持了几秒钟。

    老杨点点头,自我评价道:“真的很灿烂了,再笑脸都要抽筋了。”

    “叫我奥勒就好。”

    “那可不一样。杨,从我们坐在桌子两边开始,你都始终没有彻底真诚起来。”奥勒厌烦了对方这幅软磨硬泡,油盐不进的态势。

    他终于耐心耗尽。

    “要不是你刚刚说的应该是汉语,我简直忍不住要猜测,电话里那会是伊莲娜家族抛来的橄榄枝。”

    奥勒耸耸肩,他准备要换个方式,直入主题。“毕竟,现在这时间场合,都很特殊,我们双方都应该很期望能谈出一个结果的,不是么?”

    “那是1988年的唐培里侬香槟。很好的年份,很好的酒。”

    奥勒看到老杨饶有兴趣的盯着瓶身上字母发呆的表情,随口说道:“我成年礼的时候,父亲特意送了我一批。你知道么,他生活中一般可小气了,那种标准刻板观念里的传统普鲁士银行家。有次圣诞节时,只送给了我们子女每人一张50美元的苹果礼金券。而这样的酒,一瓶就要15000美元。”

    “这么贵,抢劫啊。”老杨盯着桌子上的酒瓶,用力抽抽鼻子。

    奥勒从一边的香槟桶中取出酒瓶,放在桌子上,“是很贵,它天生就是为了大场面而生的。我今天带过来,就意味着我真的很想很想能把它开掉。我一直带着满满的诚意而来,但是杨,恕我直言,我一直都没有在你们的身上,感受到足够的尊重。”

    “你这家伙,怎么血口喷人呢,不地道啊。我可接你一个电话,就急匆匆的跑来吃饭了,连酒店都没送曹老过去,够真诚了吧。”

    老杨不满的直嚷嚷,那幅委屈巴巴的小表情,好像一腔真心全部都被眼前这个金发负心汉给错付了。

    “3亿3000万美元,10%的股份。”

    奥勒脸上也没有了笑容。

    他直视着对面曹轩助理的双眼,双手撑住桌面,身体前倾,希望给予对方谈判压力。“这种条件可一点都称不上尊重和真诚。”

    “3亿3000万美元,你知道这是多少钱么?这能直接买下我们脚下的这条街。从来没有任何一位画家拿过这个数字的签字费,从石器时代到今天为止,都没有,达芬奇没有拿过,毕加索也没有拿过。这是一个太过离谱的数字。曹轩先生的胃口也太大了吧。”

    《油画》杂志明天会有大新闻要宣布。

    他们很想顺便宣布,曹轩会被杂志社列入未来的发展计划之中,至少双方已经达成了初步的合作意向。

    是的。

    不是画廊。

    而是一家杂志社,一家艺术品基金签下当世最重要的画家之一,这几乎是一个石破天惊的合作方式。

    可是。

    不够具有爆炸性的新闻,怎么能给已经起飞的《油画》杂志,下方再点一把火,吸引到全世界的媒体关注呢。

    他们本来要做的就是石破天惊级别的事情,赚到石破天惊级别的钱。

    本以为是双赢的事情。

    结果这段时间的洽谈很不顺利。

    对方那边倒是没拒绝,开口就要了几亿美元的签字费,外加杂志社10%的股分。

    虽然这么大的交易,肯定有很多合作细节都需要两边的经纪团队的协商打磨。但光是这主要两个条件,要是曹轩那里不松口的话,《油画》方面就已经觉得没什么必要深度协商下去了。

    这也是真敢开口。

    光签字费几乎就等于草间弥生职业生涯全部作品加在一起的总价格了。

    奥勒看到这个条件,简直都要气疯了。

    又进行了这么长时间的无营养谈话,奥勒觉得自己还没有把手边的芥末酱扣在这位杨助理的脸上,那是相当好的涵养。

    然而老杨脸上依然还是在笑。

    那种温暖的,灿烂的,露出牙齿菜叶的,恨不得让人一拳砸上去的笑。

    他这种面对一瓶香槟王都会表现出夸张的惊叹的人。

    换到商业谈判的时候,咀嚼着嘴里动辄几亿美元的数字,却像在面对斗地主的欢乐豆一样的轻描淡写。

    也算是一种少见的奇观了。

    “那是因为达芬奇没有活到今天,毕加索也赶上如今艺术品市场这般繁荣的好时候,不是他们不值这个钱。否则要是你今天想签下毕加索,没个十亿咱就别张嘴了好吧。3亿3000万美元而已,克鲁格先生这样的银行家,指尖里随便露点沙子啦。你们老牌私人银轻轻松松就是几百亿,上千亿美元规模的储蓄。”

    老杨用牙签剔着牙缝里的菜叶,发表点评:“洒洒水的啦。”

    “储蓄的钱是储蓄的钱,克鲁格家族的钱是克鲁格家族的钱,《油画》杂志的资金是《油画》杂志的资金,三者根本就不是一码事。”

    奥勒懒得和这家伙普及金融知识,语气烦躁。

    “就算是巴菲特在这里,相信我,3亿美元也不是随便就能从指甲缝里露出来的。Mr.曹如果胃口这么大,不如开三十亿美元好了,他甚至可以要整个地球嘛,反正都是不可能达成的谈判。”他反讽道。

    “地球你们给不了,三十亿美元曹老也拿不下。”

    “但3亿不同,我们心中都知道这是有可能的,这笔钱难道很多么?虽然圈里很少有人能拿到这样的合同,但其实赫斯特随便两场拍卖会,就已经能卖到这个数字了,那可是在20年以前。安迪·沃荷,毕加索,都是两三张画的事情。”

    “你们渴望曹老先生来给你们当救世主和摇钱树。而这笔钱,甚至只能买到《救世主》的半张脸。真的很良心了吧。”老杨依旧是那副无所谓懒洋洋的样子。

    “合作共赢而已,不选择曹轩,我们也有其他人来替代他,这是他的损失。《油画》不需要任何救世主,也没有任何人可以给《油画》来当救世主,每一个脑子正常的投资者,都知道油画的崛起是不可阻挡的。”

    奥勒语气冷淡:“相反,伊莲娜家族倒是一个缝缝补补,四处漏水的破船。Reddit甚至有投票,安娜表姐和莱昂诺尔公主,两个人到底谁更惨一点。我愿意投安娜一票,虽然血缘关系上莱昂诺尔公主也勉强算是我的远方表妹,我还是理论上西班牙排名前一百的王室继承人呢。”

    莱昂诺尔公主是西班牙下一代的女王,不过网上对她关注度比较高的原因,是比起荷兰、英国、挪威、瑞典这些亲戚们,西班牙应该算是最风雨飘摇的欧洲君主立宪制国家。

    搞不好等这位公主长大成人以后。

    忽然发现议会开始转头搞共和了,家里的王位直接没了。

    西班牙王室本身已经是客观上整个欧洲最穷权力最小的王室之一,就算是王位没了,更多也只是荣誉性质的身份相征。而且王室已经度过了12年以来,几次比较惊险的危机时刻。

    而安娜看上去,似乎丢掉家族代代相传的《油画》这顶“王冠”,丢掉她们在艺术领域一言九鼎的话语权和祖辈们所打造出来的超然地位,已然成为了定局。

    连董事会席位都在她手里,被搞丢了。

    “相信我,即便如此,我也不觉得伊莲娜家族有能力拿出同样的钱,去签曹先生。就算有这个钱,也没有这个必要。”

    “《油画》杂志能和曹轩这个IP发生化学反应,创造互利的价值。安娜表姐签下曹轩做什么呢,她总不能拉着曹先生去创立一个《国画》杂志吧。我想不出足够的利润点。”

    奥勒替老杨深入浅出的分析着现状,理清现实,希望他们能认清现在的状况。

    “说的一点没错。所以我才先来和你见面。”

    老杨一个劲儿的点头,一副“少年加油,我很看好你”的样子说道,“等会吃完饭才去和伊莲娜小姐的代表约个下午茶喝,很重视了吧。”

    “伊莲娜家族也在和曹老接触?她们见到曹老了。”奥勒愣了一下。

    “这不明摆的事情,曹老爷子这样的香饽饽,谁不想着试着谈一谈呢。放心,曹老专心准备年会上的事情,这两天累了,不想见人。你见不到,伊莲娜小姐也见不到。你是和我谈,伊莲娜小姐的艾略特秘书,也是和我谈。几方都是助理之间的谈判,很公平的。”

    “要是克鲁格先生你代表布朗爵士点个头,我当场就把伊莲娜小姐的邀请推了。诺,现在就打电话,宣布曹老已经和你们达成了合作。”

    老杨把手机放在餐桌上,豪迈的拍胸脯保证。

    奥勒有点恼火,他想嚷嚷自己是替克鲁格银行在《油画》杂志社里执行股权的董事。

    和布朗爵士是平等的合作关系,可不是对方的助理这样跑腿的下人。

    不过话题已经聊到了关键点,他也顾不上这个了。

    “两亿美元,2%的股份上下,有几个小数点的浮动可以后续商意一下。这是个真实的底价,也已经是一个史无前例的价格了。如果你觉得可以,我们立刻对接剩下来的细节,速度快的话,年会开幕以前,就能拿出第一版的草拟合作意向出来。我们后天就能向全世界公布这个消息。”

    “你看,克鲁格先生,我们又回到了话题最初的原点上。我们双方对曹轩的价值认知是不同的,所以开价根本就不在同一个基准线上。”

    老杨也缓缓收敛了脸上的笑意。

    “你说曹轩不是不可替代的,可我认为曹老爷子就是无法替代的。你们能请到谁,替代曹轩的位置呢?是去签草间弥生,还是把达米安·赫斯特重新推上去?”

    “为什么不?”

    “杨,《油画》杂志需要一个里程碑性质的大画家。他也将成为未来艺术世界的领头羊。但领头羊永远只有一个,《油画》也只需要一个,我们希望这个人选是曹轩,但不是一定非要是曹轩。”奥勒平静的说道。

    “你所要的价码,足以打动世界上任何一个活着的画家。这些画家的艺术地位,没有一个比曹轩要低,甚至更高,我相信他们的经纪团队一定都非常有兴趣和我们接触一下的。或者说,此时此刻,接触就在世界各地进行之中——”

    “呵呵,美术地位和市场价格从来都是两码事,我没有不尊重草间弥生这些大师的意思,可是他们有谁能代替曹老在东夏艺术市场的地位呢?”

    老杨直接打断了奥勒的话。

    “我们谈论的是全球第二大的艺术品交易市场,是每一年以百亿美元为单位来计算的庞大市场。”

    【感谢大佬的盟主,年末实在是太忙了。最近可能还要请假,我想想办法,尽力找时间加一更出来,再次感谢。但我具体时间真的真的无法保障,不敢在这里许诺,见谅。】

第三百九十五章 神圣公牛

    “这既然你想聊的坦诚,那么我们就彻底坦诚的说开了好了。”

    老杨打了个饱嗝。

    他以地主家狗腿子审视想要借家里大牲口去耕地的隔壁佃户的挑剔眼神,审视着面前的商务精英。

    “《油画》杂志社想要以曹老爷子为杠杆支点,撬动整个亚洲数千亿规模的资金流,却只想拿出三瓜俩枣来打发我们,是谁没有诚意了?”

    老杨冷笑了两声,把牙签用力点在桌布上,宛如武士把明晃晃的怀剑插在身前。

    “沙阿搞体育经济战略,还愿意拿三个亿欧元去签职业生涯末期的C罗呢。相比起来,我们的要价真的高么。你们要找领头羊,就不能只拿出随处可见的野草。”

    杨扒皮露出狰狞的阴森面目。

    那副阴险狡猾的语气神态,拍下来,活脱脱就是解放后黑白老电影里那种开头发表“听说你家闺女白白胖胖的,正好我抓来抵账”的恶毒台词,最后在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欢呼掌声中,在结尾被打倒踏上一万只脚的大反派的模样。

    “克鲁格先生,希腊神话中,为了得到那只最洁白无瑕的神圣公牛,克里特岛的王后是怎么做的,不用我多说吧。”他语气悠然的样子,提醒道。

    奥勒想了两秒钟,然后脸都绿了。

    老杨不愧是从各路商务酒桌打拼锻炼出来的能手,阴阳起荤段子来,完全能够无缝切换不同的文化背景。

    希腊神话传说中,克里特岛的王后爱上了公牛,为了接近它,命令最杰出的工匠代达罗斯用木头做了一个栩栩如生的母牛模型,趁着夜色运到了无人的沙滩上,王后自己钻了进去,然后……

    咳咳。

    奥勒觉得菊花一紧,差点把刚刚吃下去的饺子恶心的都吐了出来。

    “喝两口水,别噎着了。”

    老杨好心的递过水壶。

    奥勒真的有点崩溃了。

    他犹豫着要不要把水壶朝着对方直接砸过去,不过看对方的厚脸皮的腹黑程度,恐怕区区水壶,很难造成伤害。

    不值当的。

    搞不好这人真能干出在地上撒泼打滚,让他赔钱的事情来呢。

    奥勒深深的吸气,拼命安慰自己这是家族的大生意,别和对方一般见识。

    “我很讨厌伱这个笑话。但我同样也承认,你说的有道理。”

    冷静了几秒钟后。

    终究还是银行世家的血统发挥了作用。

    “好吧,既然这样……”

    “那么让我们跳过这些所有无聊的试探阶段吧。”

    奥勒真的安静了下来,他重新抬起了头,对视着对面曹轩的私人助理。

    他的脸上不见了任何笑容,却也不见任何怒容。

    商业谈判就是这样。

    漫天要价,落地还钱。

    笑也罢,怒也罢。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出来混,谁还不是个奥斯卡影帝了呢。

    奥勒其实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生气和无力,老杨表现出来的态度,原本也在他的预料范围之内。

    无所谓。

    他刚刚开出来的同样也不是真的底价。

    奥勒只是想试一试而已,他想展现出自己的业务能力,在《油画》杂志社的董事会里站稳脚跟。

    目前欧洲美术协会的代表布朗爵士和克鲁格兄弟银行的利益一致,但谁为主,谁为次,还真未必。

    反正奥勒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跑过来是来当唯布朗爵士马首是瞻的小弟和跟班的。

    安娜表姐被赶出了自己的家族产业,要是他奥勒能把《油画》整合为己用,不恰恰能说明他的能力么?

    能在其中省下一笔九位数的签约费,何乐而不为呢。

    要是没成功,也无所谓。

    就算安娜表现的对她这个表弟很不屑,可并不说明奥勒有多么不堪。

    相反,他是天生的商业动物,从小的家庭教育,让他所拥有的城府和见识绝对优于99.99%的同龄人。

    到现在为止。

    其实整场谈判,依旧没有超出他掌握的节奏。

    他从座椅边取来随身携带着的路易斯威登的棕色Dandy公文包,打开,从公文包的内层里抽出一张折叠在一起的A4复印纸。

    “我将重新发起最终报价。”

    “3亿6000万美元的签字费。对,杨,你没有听错,是3亿6000万美元,比你们所要求的还要多3000万美元。”

    奥勒饮尽了杯中的红酒。

    刚开口就显得石破天惊。

    “不过第一笔只会履行合同总金额的1/3,也就是其中1亿2000万美元,剩下的2亿4000万美元将在未来十年,分批次支付。”

    “作为交换,我们最多能给曹轩3.56%的杂志社股分。欧洲美术年会,克鲁格兄弟银行和奥地利国家出版集团,各拿出1.1%,剩下0.26%由董事会其他股东承担。至于您方所需要履行的主要义务,也写在下面了。”

    奥勒以不容拒绝的姿态,将手里的A4纸顺着桌面推了过去。

    “杨,拿稳了。”

    “加上股份,你手中的纸张的价值绝对在五亿美元以上。你知道这张纸有多重么?7.5吨,六辆mini-cooper轿车叠在一起的重量。在银行金库里,五亿美元堆在一起,就是这个重量。”

    他慢条斯理的说道。

    当这张纸从公文包里拿出来的那一刻,奥勒整个人的气势都变了。

    瞬间,主客易位。

    他已经成为了这场谈话的主导者。

    奥勒对他手中这张纸上协议的威力有清晰的认知。

    他公文包里放着这纸最终授权,就好比斗地主时手中握着大小王,打德州扑克时,手里拿着皇家同花顺。

    刨除刚刚双方都没有诚意的互相试谈。

    奥勒已经给出了美术史上,最为重量级,也是最慷慨的合约。他心中没有人能拒绝这样的钱海功势。

    在他翻开底牌的这一刻。

    就已经直接杀死了谈判游戏。

    老杨接过手中的A4纸,展开它,一行一行的认真看过去。

    “确实很慷慨。”

    他慢慢点了点头。

    老杨知道,这应该确实是《油画》所能给出的最优价码和最后底线了。

    若非现在这个微妙的时间点,和对面着急营造出一个爆炸性的新闻,天时地利凑在一起,就算是曹轩,也几乎没有可能得到这么慷慨的出价。

    奥勒慢条斯理的说道:“我来之前,得到了《油画》董事会的授权。这个授权是一次性的,我们所能开出的最优条件,这个协议只在今天晚上12:00以前有效,过期作废。”

    “看看时间。”

    奥勒看了一眼自己腕上的积家月相手表,“你们大约还有十个多小时的讨论时间。”

    “说实话,我认为你只需要给曹轩打个电话,现场就能得到答复。”

    奥勒把桌边的香槟一并推了过去,用君王般的语气说道:“喜欢的话,这瓶酒送给你,杨,我等待着你亲自打开,为我们干杯庆祝。”

    “数额没有意见,股份还得再谈谈。百分之三点几实在太少了。”老杨不好意思的挠挠下巴。“股份举牌线还5%呢,再加点呗。刚刚我那个克里特岛的王后的例子,举得多棒啊。”

    老杨觉得这家伙一点幽默感都没有。

    那可是他压箱底的酒桌荤段子之一,一般人他还舍不得轻易给对方讲呢。

    “你看,这个例子的妙处在于,只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嘛。双方才能安心嘛……”

    “够了!我已经足够容忍你的无礼了,请不要在这里继续撒泼了。”奥勒不耐烦的摆摆手。

    他是真的有些愤怒了。

    这家伙到底是不是白痴,知不知道他手里拿着的是多么大的一张意向合同,竟然还在这里像老太太去菜市场买菜一样,试图这边饶根芹菜,那边顺颗大蒜那样斤斤计较。

    疯了吧。

    “签字费我们这里可以适当的让步,但是10%的股份——”

    “Stop,现在已经结束漫天要价的阶段,你再这么说话,我只能认为你们是在故意羞辱我了。”

    奥勒用手指敲了敲桌子,抓狂的一挥手,“难道真的需要我给你解释,这是一个绝对无法达成的条件么?你们不就是想要以此为筹码,让我们在签字费上松口么,现在你们已经成功达成了目的,做人不要太贪婪,该知足了,真的。”

    开玩笑。

    克鲁格兄弟银行费了多大功夫,才搞来百分之三十多的股份,才拿到控股权,把表姐赶出了董事会。

    曹轩这老家伙开口就要三分之一。

    这怎么可能呢?

    请尊重一下银行家们好不好啊!

    他们是黑心资本家,又不是三角贸易的黑奴,忙前忙后,跑过来专门给别人打工的,扯淡的嘛不是。

    “我再重申一遍,这是董事会的最终出价。所谓最终出价,代表着这张纸上的一切都没有可以探讨商议的空间。你们只需要回答,是YES还是NO,就可以了。”

    “好吧,看来真的只能如此了。”

    老杨有些失落的摇摇头,在奥勒的强势面前,这位声名赫赫的剥皮者·杨,也只能选择退缩。

    “那么,目前我们的答复是。”

    老杨将手中的A4纸重新折好,推了回去,“很遗憾,我们拒绝这份意向合同,NO。”

    奥勒脸上胜券在握的表情凝固了。

    这一刻,银行家少爷不像是克里特岛上的王后,倒酷似是被美杜莎所凝固的石像。

    “今天你约我来吃饭,按理来说,是你付钱是吧?对了,你是这边的家生仔儿,熟悉这里的交通。艾略特秘书约我在FensterCafe的咖啡店里喝咖啡,就是据说茨威格写什么《昨日的世界》的那家,你知道那应该怎么……”

    老杨已然收拾东西,准备开溜。

    “我不懂。”

    呆滞的石像开口,奥勒盯着被老杨推回来的纸页,轻声说道。

    “啥叫不懂?你约饭你付钱,这不是天经地义的餐桌礼仪嘛?老弟,你可不能在这里吃完饭了装糊涂哦,我最多能把小费……”

    “杨,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么?你甚至都没把这份报价拿回去给你的雇主看一眼,你这是在犯罪。”奥勒根本就没有理会这家伙插科打屁的兴趣。

    “我会通知曹老先生的,但是,我现在给你的答案只能是NO,并且不出意外的话,我们在12点前改变主意的概率,其实也不大。”老杨摇摇头。

    “抱歉,那我就更不明白了,你不清楚这真的是最终报价么?没有谈判技巧,没有让步空间,这就是《油画》方面所能给出的底价。”

    奥勒盯着面前的A4纸,似是盯着21世纪十大未解之迷。

    困惑而迷茫。

    老杨这不按常理出牌的路数,真的把他给搞晕了。

    “要是你现在还想玩欲擒故纵的把戏,一来这没有用,二来这太幼稚了。”

    “百分百诚意的底价,也是无可退让的底线。任凭沧海桑田,海枯石烂,你们都不可能得到第二次这样的出价了。我想不明白你们怎么可能不答应。”

    奥勒摇着牙,试图进行最后的努力。

    “就像你说的例子,C罗加盟沙特换算每赛季也不过不到一亿欧,那年他37岁。前前后后,沙阿搞不好能吃十年这样足球流量红利,算上去这是一笔很划算的投资。恕我直言,曹轩已经快要100岁了,他真的都未必能再活十年,这都不满意,那么他到底还能想要什么东西呢?”

    “你看,克鲁格先生,终于你发现了问题的关键。曹老爷子已经快要一百岁了,先生确实未必能再活十年。”

    老杨停下脚步,叹了口气。

    “所以,一个百岁老人到底还能想要什么东西呢?多3000万还是少3000万美元,关系真的大么?他就算可着劲的花,每年换一架新的私人飞机,买一架丢一架,曹老都未必花得完他的财产。终久不过是留给晚辈的东西而已。”

    “所以,他有什么动力非要临老临老,还要掺和进《油画》和伊莲娜家族的斗争风波中呢?要不然真的是超出想象的一笔出价。能用钱砸的我们说不出NO来,算你牛逼。要不然也就算了。”

    奥勒愣了一愣。

    老杨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虽然和草间弥生的团队接触的不多,但我想情况也是大差不差。克鲁格先生,难道,你真以为,在这样敏感的时期,格洛德·里希特的团队早些时候,忽然要对外宣布,他们将缺席此次欧洲美术年会,只是因为对外宣称的身体原因么?”

第三百九十六章 世界观(加更)

    【再次感谢RockRobot的盟主。非常感谢!】

    “克鲁格先生,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不是专业的财务团队在和你谈。虽然日常的商业活动都是我负责的,但以这个合约的规模,曹轩先生连面都不露一个,随便通几次电话,我拎个包就跑过来和你吃饭了,是不是在伱心中觉得我们这里太草率了一些?”

    商场如战场。

    艺术合同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买卖。

    尤其在涉及到千万美元以上规模的大合同的时候。

    整个谈判现场应该的场面,理论上应该像是瑞士精密钟表的有数百个零件的擒纵齿轮间协同转动的复杂机芯内部。

    会计所,律所,财务专家……

    从高级代表到底层文员,两边都有庞大的团队互相咬合,僵持,再一点点的把合同给磨出来,甚至双方合同期间要不要履行某些环保公益活动,参加多少次,预选多少。

    要不要以艺术家的名义成立慈善基金。

    这些普通人想不到的小细节,都会明明白白的谈好。

    酒井一成教授的新合约早在两年前就一直在和各方初步洽谈了,谈到今年,都还没谈出个最终结论。

    当年高古轩画廊长期维持着一个140个人左右的长期团队,就单单只是为了处理和他们当家招牌达米安·赫斯特之间的各种合同关系的。

    而从《油画》杂志开始联系曹轩方面以来。

    奥勒就感觉,对面的反应淡淡的,提不起精神来的样子,有点剃头挑子一头热的感觉。

    似乎对这次合约能不能成,不算上心。

    但这是违背商业直觉的。

    《油画》还不放心,专门派人考察了曹轩的健康情况,确定不会把这老家伙签过来转头就挂了。

    不过,年初的大金塔,现在的美术年会,日常在汉堡美院的授课工作……曹轩今年出席的公众场合很多,看上去活蹦乱跳的,董事会也就放心了。

    奥勒只会安慰自己,毕竟曹轩是在这个时代绝无仅有的那种,没有经过商业画廊包装而成名的艺术家。

    准确的说。

    他这个岁数的画家,是世界上最后一批成长岁月依旧有着浓厚十九世纪,也就是莫奈、雷诺阿那个年代时代印记的画家。

    一位旧时代的遗民。

    那年代艺术领域的商业开发成熟程度,连今天的十分之一都没有。

    就算毕加索这些人,通常也就是把合同都打包委托给自己的经纪人、助理,相熟的表哥,干会计的侄子,就算了事。

    看上去曹轩的团队像是个草台班子,也可以理解。

    再加上毕竟只是谈一个初步的合作意向,因此奥勒当时没往深处想。

    现在想想……

    有些时候,想要靠着利益打动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和打动青春正茂的二十郎当岁的青年人,难度其实是不一样的。

    这是艺术行业的特殊性,宾夕法尼亚大学的商务谈判课上,永远不会教授的内容。

    青年人中年人,哪怕五六十岁的小老头。

    你都可以和对方谈未来,谈理想,谈商业规划,谈“让我们一起去改变世界”、“为梦想热血沸腾!”,在私人飞机上谈,在蓝水游艇上谈,在夜店搂着模特一起快活。

    签完合同摇晃着香槟激情互射。

    可是九十多岁的老古董呢?

    他们真的已经彻底老了,快活不动了,蹦不了迪,热血沸腾一下搞不好半条老命就直接没了。

    人在年轻的时候,很容易变成赤裸裸的逐利商业动物。

    但垂暮之年以后,思维自然而然就发生了变化,也许不是老杨在装腔作势,而是曹轩那里是真的不太在乎他们开出的条件的。

    可能对于他们口中那个“未来艺术世界的领头羊”的许诺,也没有《油画》高层所想象的那般在乎。

    “因为没有这个必要啊,克鲁格先生。你始终都没搞明白曹先生那里是怎么想的。你说10%的股份,是我们随意要价,让你们多花点签字费的么。不不不,错了。”

    老杨叹了口气:“我相信你递过来的那张A4纸上的,是《油画》方面的底价。可是其实我们在电话里谈的条件,也是我们的真实底价,没有什么水分和退让的空间。”

    “你们愿意给,很好,有钱就是牛逼,我们签,谁也不他妈真是圣人对吧。拿到这个合同,未来结果好也罢,坏也罢,我们也都没有任何可以矫情的,自己的选择,自己承受就好了。”

    “如果你们不愿意给,那也无非是保持原状不掺合而已。我真不是要在这里威胁布朗爵士,这个道理不光针对于《油画》,在伊莲娜家族那里,同样是这样的。”

    “就像你所说的,Yesorno,行或者不行,就是最简单不过的选择题。这件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因此,曹轩不认为有任何理由,花个上百万美元,请专业的团队兴师动众的谈来谈去。”

    老杨拍拍这个脸上似是被人打了一拳的年轻人的肩膀。

    “所以啊,你从一开始就抱着错误的想法来的。”

    “有没有和草间弥生、赫斯特那里对接谈判,和我们有什么关系?这并非几只绵羊争抢一块草场的囚徒博弈,从来也都不是漫天要价,落地还钱的游戏。这是我们的卖方市场。独一无二的曹轩,独一无二开价,这就像一卷珍贵的达芬奇作品。5000万美元,5亿美元还是10亿美元,都可能是它。只看卖家愿意标什么样的价格,有没有富豪感兴趣而已。”

    “就算你带着金山银山而来,达不到我们的心理价位,那么依旧是NO,也只能是NO,所以,很遗憾喽。”

    老杨打了个响指。

    走到了餐厅门口,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又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要紧的事情,小步快跑了回来。

    “对啦对啦,之前这个你说送我的。说话算话,我拿走了奥。”

    老杨用餐巾纸擦掉冰桶里酒瓶上的水汽,把那瓶1988年的唐倍里侬香槟王拎在手里,愉快的抱走了。

    差点忘了这么重要的事情。

    听说一瓶酒要顶的上一辆丰田小汽车呢。

    有凯子要装冤大头非要送给自己。

    要是忘了拿,岂不对不起他堂堂那扬扒皮的外号。

    “曹轩到底想要什么?”

    奥勒忍不住扭头,对着已经重新走出去好几米的老杨大喊。“我不信他一点都不觉得心动,就像你所说,人人都该有个价码,能搅动整个亚洲艺术市场半个世纪的人,我不信真的有可能是个淡泊名利,无欲无求的圣人!”

    “你说的对。人人都有个价码,可以让别人投其所好。比如你送我酒,我就觉得老弟你很有前途。”

    老杨停下脚步,喜滋滋的看着怀中的蜂蜜色酒瓶。

    又想起曹轩老爷子前段时间收到那幅《紫藤花图》时,喜悦而生动的面部表情。

    “曹老爷子当然也有。”

    “可惜他想要的东西,克鲁格先生你给不出来,整个《油画》杂志社也给不出来,不过,对你来说应该算是个好消息的是,整个伊莲娜家族,应该同样也给不出来。”

    “唉,即使是站在行业最顶峰的那一小撮人,也有用钱所买不到的东西。每当想到这种事情,整个人奋斗的动力就少了很多呢。”

    老杨抽了抽鼻子。

    以不符合他职业形象的深沉萧瑟语气调侃道:“有些时候,真是惆怅的让人想要出家啊。”

    “你之前问我,刚刚我正在电话里聊天的对象是谁,过两天你去看看年会上的开幕式,应该就会懂了。”

    “相信我,奥勒老弟。”

    “你们所开出来的5亿美元的合同,真未必比得上一个身在仰光的小孩子,更让曹先生感到有趣。”

    老杨一手拎着公文包,怀里抱着香槟王,伸手将头发撸成一个自认能展现出中年男人帅气和沧桑的发型。

    踩着皮鞋。

    就踏踏踏的出门找艾略特秘书喝咖啡去了。

    留下身后面部僵硬的商务精英。

    5亿美元?比不上一个小孩子来的有趣,那小孩子是曹轩私生子嘛?

    别扯了。

    奥勒不知道世界上到底有没有小孩子值5亿美元,反正他对自家老爹很有信心。

    要是哪天自己被绑架了,给克鲁格银行打电话要5亿美元的赎金……那么老克鲁格先生一定会用非常平淡且礼貌的语气,请绑匪先生们撕票的。

    他们这些能代代传承到今天的传统巨富老钱家庭,其实都挺残酷的。

    别说什么狗屁私生子了。

    就是他兄弟姐妹里,真的不成器那些想要混吃等死的,老爹在将来遗产中能给他们留50万欧元放银行里吃利息,都算是难得发发善心了。

    和洛克菲勒家族在艺术界齐名的石油大王保罗盖蒂,全美几大美术馆之一的盖蒂艺术中心创建者,曾经蝉联二十几年的世界首富。

    1950年就能拿出几千万买喜欢的艺术品的人。

    亲孙子盖蒂三世被绑架了,切了只耳朵送回来,保罗盖蒂还能以商业君王的铁公鸡风范一毛钱都不想给。

    老杨口中的事情,简直就是在挑战奥勒的世界观。

    他足足在桌子面前呆立了十分钟,才把侍者招呼过来买单。

    “算上一瓶您要的产自纳帕赤地区的鹦歌葡萄酒,账单合计3732.62欧元,您是刷卡么?”

    奥勒点点头,递过了自己的白金银行卡,然后又打开钱包在帅气的男服务生显而易见的失望目光中,从钱包里拿了一张20欧元的钞票,放在桌子上当作小费。

    见鬼。

    他看着空空当当的冰桶,用力搓了搓眼角。

    奥勒真的不敢相信。

    合同没谈成,老杨还能无耻到就那么堂而皇之的在离开的时候,真把他的生日香槟给顺走了。

    人可以不要脸都这个地步的。

    “Fuck,这些人都他妈有病吧。”

    他暗暗咒骂了一声,掏出手机,开始给布朗爵士打电话。

    顾为经用毛巾擦干阿旺的毛发,又用小风筒细心的吹了一遍之后。

    把东西收好,就准备开溜。

    “喵。”

    阿旺一屁股跳入他的怀中,舔着尾巴卖萌。

    “晚安哦。我也要去洗个澡。”

    顾为经拍拍猫眯的脑袋,若无其事的将阿旺重新摆回了垫子上,心虚的哼着小调,转身想走。

    见铲屎官在那里揣着明白装糊涂。

    阿旺也懒得费功夫在这里扮可爱营业了。她身为一个灵活的胖子,一咕噜就滚到顾为经的身前,拦住去路。

    坐在门口的木地板上不挪窝,斜着眼,用看睿智的眼神,瞥着他。

    ??

    顾为经在那里端着盆扮无辜。

    阿旺开始含着威胁的舔爪子。

    在一人一猫的短暂对视以后,试图耍赖的小顾子终于颓然的败下阵来。

    “好啦好啦好啦,答应给你火腿肠会给你的。”顾为经无奈的把脸盆放在一边,嘟嘟囔囔的打开一边的小冰箱,从里面拿出一根真空包装的肉肠出来,不满的教育道:“这对你来说是垃圾食品知不知道,又高盐,又高油的。人家家里爱美的猫猫都要主动减肥的!”

    阿旺才不理会顾为经的嘟囔呢。

    它趴在旁边,喵瞄叫着示意顾为经多切点出来。

    猫和狗不一样。

    狗已经完全被人类驯化了。

    而猫咪是纯肉食性动物,依然保持着猫科动物旺盛的捕食习性,有些好吃的猫猫,吃起东西来没一个够的。

    所以甲状腺功能正常,没有糖尿病的宠物狗,大多体型都差不多。但是喜欢囤积脂肪的猫猫们,胖起来真的能圆滚滚的。

    阿旺一点都不觉得它需要减肥。

    咱家这是富态美!

    由其是跟酒井胜子在一起的时候,那真是三天两头的被投喂。

    有些时候,顾为经真的觉得,酒井大叔能被喂的溜圆,也是有外在原因的。

    听说拉丁裔家庭的男子肥胖率高到爆炸,女人们日常的生活爱好就是在厨房里烹饪各种千层面等高热量食品。

    酒井太太看上去是个蛮严厉的女人。

    可他看过酒井小姐手机里,她妈妈在家里养的那些猫猫们,一个个都和小猪一样有些夸张了。

    但一两只猫胖一点正常,一连七八条猫全部都是体态圆润的小胖子,就不是什么偶发性事件了。

    至少说明,酒井太太喂食也是很有一手的。

第三百九十七章 千里之外

    别看如今酒井太太天天拎着酒井大叔的耳朵,发愁怎么把丈夫丢去控油减肥。

    当年低谷期。

    在日本这种食品消费蛮高的地方,能靠着在广告公司上班的那点收入精打细算,就把体脂率百分之十五左右,拥有八块腹肌的丈夫,快速催肥成功。

    金发阿姨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居功至伟。

    家学渊源。

    这绝对是家学渊源。

    “这一想,我岂不是,也是身处在相当危险的肥胖边缘之中。”

    顾为经看着自家的猫猫的屁股,略有忧虑。

    他幻想了一下。

    照这个速度发展下去。

    没准很多年以后,他终于和胜子修成正果,混的功成名就了,某个重要的美术展,西装革履的策展人向大家介绍“下面有请顾为经夫妇做一个简短的开场发言,大家鼓掌欢迎。”

    于是现场掌声雷动。

    穿着长裙的酒井小姐一脸幸福的抱着小胖子阿旺,挽着大胖子自己。

    像是牵着一大一小两个圆嘟嘟的肉球从后台滚了出来,就好比今天酒井大叔和酒井太太站在一起模样的翻版。

    那场面……

    还别说。

    莫名的有些温馨呢。

    可顾为经还是打了个寒颤,觉得最好还是不要滚着走路的好。

    “自律,要自律啊,要把曹老的生活教诲时刻记在心中,否则,搞不好将来要是像是阿旺一样胖起来,那就没有公众形象可言了。”

    顾为经将手里的肉片丢给阿旺,在轻声的告诫自己。

    阿旺喵了一声。

    神气十足的朝小顾子翻了个白眼,那活灵活现的表情,分明好像是在说跟阿旺一样又咋了,人家可是只超帅气的猫猫呢。

    阿旺又在碗边卖了会儿萌,确定自己眼睛眨的再可爱,顾为经也不准备再给它搀杯牛奶,把它夜宵火腿片拌一拌之后。

    就失望的转转小脑袋,把头埋在碗里,小口小口的吃了起来。

    “小吃货。”

    顾为经撸了两下阿旺的还带着轻微湿意的毛发,吐嘈了一句。

    自己真是从吴爷爷那里抱了条与众不同的宠物回来。

    大多数宠物猫只能听懂主人话语里那些让它们感兴趣的单词。

    比如猫眯的名字,“开饭了”、“上床”这些简单的指令。

    即使布偶猫这类公认比较笨,少部分连埋屎这些最简单的操作,都永远也学不会的人工育种培育出来的温顺小傻猫。

    听的多了,也能听懂。

    在它们的世界观中。

    这些单词大概就和巴普洛夫和狗里面所敲的铃铛一样,只要听到类似的音节,一会儿就有两脚兽端东西出来吃。

    条件反射。

    狸花猫的驯化程度较低,是所有宠物猫品种中最闹腾的,也是最聪明的。

    阿旺更是其中比较聪明的一条。

    顾为经就发现,阿旺是真能搞懂并理解人们的一些话的含义的。

    最少在食物领域。

    所有自己见过的猫之中,她能算得上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美食专家。

    顾为经就很确定。

    对方能准确分辨出从火腿到牛肉,以及她的那堆拥有六种不同口味的宝贝罐头之间配方名称的差别,甚至能听懂几个本地常见的牛奶品牌名称的单词。

    而且还是汉语,英语都能听懂的双语猫。

    顾为经正在那里操心研究,自家阿旺是不是把所有智商,都全点在吃东西上了的时候。

    他注意到自己的手机屏幕上震动了一下。

    【树懒先生向您发来了两条新消息。】——他看到了信息栏上的消息提醒。

    “侦探猫女士,您休息了么?”

    这条消息是不久前就已经发来了。

    那时候顾为经一边给阿旺洗澡,一边给老杨通电话,所以他忽略了这条聊天提醒。

    树懒先生似乎也有点犹豫。

    隔了十几分钟,刚刚又给自己发了第二条信息。

    “能和我打个电话么?当然,如果您方便的话。”树懒先生问道。

    顾为经止住了准备去浴室洗澡的打算,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日历。

    奇怪。

    树懒先生的日常生活非常的规律。

    这不是通常情况下树懒先生联系自己的时间,今天也不是每周他们通电话的日子。

    自己这位神秘且神通广大的经纪人。

    忽然,

    表现的有些反常。

    7600公里以外,欧亚大陆的另一端。

    郁郁匆匆的的山谷丛林之间,不断有男仆女仆们的身影从布满整齐细密的窗棱的窗户中,一闪而过。

    伊莲娜庄园里,正是一片分外忙碌的景象。

    “下午三点,预约好的诺丁汉医生会来登门,替庄园里的动物们检查身体。谁有看到奥古斯特上一次的体检报告了?”

    “先生,两百零三号房间的玻璃,今早有佣人检查出现了裂缝,看上去像是被鸟撞了,已经联系工人更换了。”

    “昨天晚上下了雨,保险公司的人想要登门检查艺术品陈列室的湿度条件,我已经告诉他们,这没有必要。所有的藏品都被保护的很好,庄园里拥有世界上最专业的恒温恒湿系统,就算没有,伊莲娜庄园从几百年前就开始打理收藏油画作品了,那时候连保险业都还不存在呢,不需要他们教我们做事。但是他们坚持要求派专人上门,表示这是合同的一部分……”

    “……”

    这类占地上万英亩,包括了平原,森林,湖泊和部分山脉的大型庄园。

    每一座都像是一座小型的国度。

    设计的时候,甚至连应付蒙古骑兵进攻的防线布置,都考虑到了,在主体建筑群中,还有一个独立的军营以及配套马厩的设置。

    当然。

    几个世纪的风风雨雨,不断有建筑和陈设被废弃,也有新的房舍被修建。

    军营的一小部分被改建成了储藏室,剩下的早就被拆除了,倒是马厩完整的保留了下来,前代主人在此养了几只漂亮的小马。

    不是那种比赛用的阿拉伯名马,而是温顺的腓特烈斯堡马。

    安娜的姨妈很喜欢骑马,骑术很好。

    但是安娜本人因为腿脚不方便的缘故,来这些地方的次数比较少,有些时候,管家会骑着马巡视一下整个庄园的领土的方方面面。

    伊莲娜家族不是排场很大,出行前呼后拥的非洲军阀。

    庄园的人员构成不算冗杂。

    但这么大的私人领地范围,人员再怎么精简,也日常需要维持着包括维护人员、司机、男女仆人,厨师,搬运工,安保团队和一名古董钟表匠在内的126人的庞大团队。

    时时刻刻,都有大量的事物出现。

    有草坪需要修建,下周到访的客人需要安排,损害的设施需要修缮处理。

    这也是为什么。

    管家从来都是《简·爱》、《唐顿庄园》或者《蝙蝠侠》这些文艺作品中不可缺少的灵魂人物。

    因为缺少了他们宛如是指挥军队作战一样,梳理着庄园里所发生的方方面面。

    那么这些杂七杂八的生活琐事,会像海浪般瞬间将主人家淹没,而让他们疲于奔命,无法享受生活。

    “维修的账单发给我看一眼,问问园丁有没有在花园里捡到鸟类动物的尸体,或者受伤的麻雀。203号客房是北侧二层那间包豪斯风格装修的吧,我记得距离地面并不高,再去清点一下确认没有财产损失。对了,小姐觉得奥古斯特最近有点没精神,想知道要不要给它额外补钙还是多晒晒太阳就行了,这件事记得通知一下诺丁汉医生。”

    “剩下的……”

    管家坐在桌边,井井有条的安排好了即将上门的兽医,批示了客房窗户的更换事宜,正在皱着眉头听女仆长汇报保险公司的事宜。

    庄园里拥有着伊莲娜家族过去一两个世纪所积存下来的数以千计的精品艺术品收藏。

    每季度光是相关的保费,就是几百万欧元的开支账单。

    最近和伊莲娜家族合作的保险商,有点跳,总是想找到一些提高保费的理由出来,让管家有点头疼的厉害。

    “也许,应该找个时间和小姐提一下,是否应该换一家保险公司合作?法国的AXA安盛保险一直很想和伊莲娜家族达成合作的来着,表示他们能给到保价0.03%的……”

    他正准备在记事本上写个条子的时候。

    叮叮。

    手机上有新邮件的提示。

    管家扫了一眼手机屏幕上的消息,脸色明显的变了一下。

    他伸出了手,阻止了因被质疑了养护艺术品的专业性,而正在喋喋不休表示气恼的女仆阿姨。

    “你过一个小时,再来找我谈这件事。我有事情要找小姐。”

    他直接站起身,快步向主人的卧室走去。

    他懒得管想在那里跳脚多要几十万欧的保险公司了,这个消息,管家觉得自己有必要赶快通知安娜。

    伊莲娜小姐的卧室里,并非只有她一个人。

    顾为经正在威逼利诱着洗涮阿旺的时候,恰巧,安娜也抽出午饭后的闲暇时间,刚刚给她的狗狗洗完了澡。

    奥古斯特洗澡可比阿旺乖多了,阵势也气派的多。

    这年头配备有私人医生的富豪不稀罕。

    见过有私人医生的狗么,奥古斯特就有。不仅有兽医专人负责它的身体检查,连洗澡都是有佣人帮助的。

    它正雍容的趴在地上,由两个穿着黑白色衬裙的老女佣替它烘干净毛发。

    最后甩甩尾巴,懒洋洋的把将狗头伸在主人的身边,主动把自己的大耳朵凑到安娜的手上,让她捏着玩。

    “冬宫办公室打来电话。一号的专机将会在明天下午4:30准时降落在格利兹机场。”

    在得到安娜的许可后。

    管家刚刚走进卧室,立刻就急匆匆的说道。

    奥地利有冬夏两宫。

    夏宫就是“美泉宫事务所”的那个美泉宫,哈布斯堡家族的皇宫,在二战后修复成为了旅游景点以及维也纳爱乐团的演出地。

    冬宫则指的是霍夫堡皇宫。

    也是哈布斯堡王朝旧时代的冬日行宫,同样有部分被改造成为了博物馆,但是更多的区域则不对外开放。

    因为它成为了这个国家的行政中枢以及总统官邸的所在。

    “我在听。”

    安娜听到总统官邸的消息,神色依然是淡淡的。

    她从仆妇手中的托盘里取来那颗被和狗狗一起清洗干净,定期灭菌处理的网球,放在手心让奥古斯特咬着玩。

    随口说道。

    “冬宫哪里,大概回绝了我们的建议吧。”

    管家点点头。

    “我们一直想邀请车队来庄园过夜,只是官邸方面表示,感谢伊莲娜小姐您的好意。但是特勤局考虑到伊莲娜庄园离年会举办地新艺术中心的车程较远。同时,庄园的占地面积太大,环境条件复杂,安保警卫工作不好处理,也不想打扰到您的日常生活,所以婉拒了我们的建议。”

    “他们将落宿本地的雪绒花酒店。”

    “不方便警卫安保?历史上曾有超过二十位欧洲君主、王储,外交大使,来到过这里座客,除了有一位巴伐利亚的王子骑马摔断了腿以外,好像印象里没有什么发生过更严重的事情了。只要总统阁下不想要亲近动物的话,我觉得安全问题不应该是什么阻碍。”

    安娜挑了挑眉头,语气揶揄。

    一部锁屏的手机放在一边的桌子上。

    她说话间随便望了一眼桌子,见到屏幕依然是暗着的,稍显失望的摇摇头。

    管家注意到了这个面部表情的变化。

    小姐曾让他再拿了一部私人电话过来,管家知道伊莲娜小姐有两部手机,至于那部专门的电话是干什么用的。

    小姐没说。

    他也很礼貌的没有多问。

    “我收到的邮件里,就是这么说的。”管家想了想,此时额外补充道。“至少名义上是这个原因。可能是……”

    “没关系,我不是在责问您。只是随口说一句而已。”

    年轻女人并不对这个结果感到意外。

    她依旧专心的逗弄着她的狗狗,午后的太阳穿过窗户照在脸上,把她整个人逼人美丽映照的像是一团光。

    “上一个踏入这个庄园的政治家,是带着盖世太保查抄这里的是特务头子希姆莱,再往前则是末代皇帝卡尔一世,那已经是1919年亡国前夕的事情了,我的曾曾祖父想劝说他放弃皇位,他则想说服我们和他一起流亡瑞士谋求复辟。冬宫官邸那里,觉得有政治风险,情理之中。”

第三百九十八章 安娜

    看上去,霍夫堡这样的答复,似乎在安娜原本的预料之内。

    历史遗留原因的缘故。

    她们家在奥地利的政治生态的地位很微妙。

    老贵族的旧日欧社交圈,有人觉得她是平民主义的叛徒,就是因为她们这种人的存在,才导致了旧欧洲政治秩序的崩塌。

    但现代国家政府,也对她们保持着不近不远的游离态度。

    要是在德国。

    哪怕是在砍了国王脑袋的法国,有政治家宣称自己是保王党都不奇怪。

    当然到底保哪个王。

    拿破仑·波拿巴还是路易王室,波旁王朝还是奥尔良王朝,大家保王党彼此小圈子之间还互相掐了上百年了,经常有小酒管里的保王党聚会,聊着聊着,互相就打起来了。

    有没有民众真的信放一边。

    反正年年组织起来散个步,卖个纪念品周边,筹集筹集活动资金啥的,还挺闹腾的,经常能混个媒体新闻。

    奥地利的情况特殊。

    它地处欧洲心脏,地方不大,却属于那种四战之地。

    从第一共和国的年代,就是最警惕的对待旧贵族参与政治活动的欧洲国家。

    还有一个外在客观原因,奥匈帝国的王储真的巨能活。

    正经一战时期的王储,硬生生的生挺到了几年前才挂。

    想想看,

    他小时候被卡尔一世带着见过安娜的曾曾祖父,到安娜出生的时候,竟然还拄了根拐杖,亲自去产房祝贺了。

    确实是挺会养生的。

    跑在电视节目上宣传保健理念一定会很让人信服。

    可惜。

    这位王储并不致力于推销保健品这么有钱途的工作,反而一直想着搞什么建立“多瑙河联邦”的庞大复辟帝国。

    所以奥地利对这事还真挺复杂的。

    说敏感吧。

    这也都一百年过去了,即使近年来保守主义横行,但要说重建奥匈帝国啥的,明显也太不靠谱了,人人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说不敏感吧。

    当年做为少数被返还了财产和土地,并被允许继续生活在新政府土地上的大贵族代表,伊莲娜家族是被要求签过法律协议。

    他们将放弃在奥地利范围内的一切特权和筹备的政治运动,放弃爵位和贵族中间名,并且在世的所有家族成员承诺终身不参与竞选奥地利共和国总统的席位。

    伊莲娜家族的主人也不是代代都爱艺术不爱江山。

    安娜的父亲在罗马死于飞机空难之前,就是一个政治活动家。

    不过他是欧洲议会的议员。

    却很难参与到本地的政治生态之中,就是这个原因。

    霍夫堡那里的幕僚团队,肯定会觉得,在这个时间点,在新闻媒体眼中和伊莲娜家族走的太近,会冒不少的政治风险。

    “不过我们依旧有好消息,《油画》杂志那边签下了很多知名画家,并和四家洲际画廊达成了深度合作的意向。”

    “但他们依旧缺少一个足够响当当的名字,一个标志性的符号。听说,高古轩方面不愿意放走刚刚达成二度合作不久的赫斯特。和曹轩方面的谈判,同样进行的不太顺利。他们正在紧急寻找替代者。”

    “另外,总统虽不会拜访伊莲娜庄园,但也不愿意表现的过于冷淡。距离雪绒花酒店四分钟的车程外有一家牛排馆,他们晚上5:45,会在那里吃饭。并邀请小姐您一起共进晚餐,我们大概得到了一个小时十五分钟的私人会面时间。”

    “官邸那边特别表示,阁下很喜欢狗,如果您愿意带着奥古斯特一起去吃饭,他会非常开心的。当然,这只是私人请求。”

    管家低头查看记事本。

    确定自己没有遗漏什么重要事项。

    “我已经把它所接种的疫苗清单和日期,一同都提交给对方了。”他随口补充道。

    安娜低头,挠着史宾格犬的耳朵。

    “你想去见见总统嘛?一个小时十五分钟,就趴在餐馆的桌边,会有些闷的吧。”她凝视着自家狗狗棕色的眼睛。

    奥古斯特用鼻子蹭蹭安娜素白的手,优雅的一趴,眼眸微垂。

    它像是宫庭绘画中陪侍君王身边的爱犬,毛发油亮如最好的锦缎,体态似是用工笔一点点勾勒上去般的雍容宁静。

    又似是正在小憩的君王本人,一动不动,却又威仪具足。

    带着一种森森然的高傲。

    嘿,白金汉宫里那只著名的女王柯基,都没自家这狗狗来的神气!

    管家内心悄悄的给自家这只拿古董碗吃饭的大狗狗的气质点了个赞。

    什么是天生贵气,这就是天生贵气嘛。

    史宾格犬固然是很好的猎犬品种。

    但它是姨妈留给安娜从小带在身边的陪伴犬,而不是专业用来打猎的工作犬。

    奥古斯特这种高高在上的气度,完全是生活中自然而然的养成的,甚至没有经过训犬师的特殊教导。

    这不比那些整天琢磨买只云豹,整只老虎带在身边吓人的土大户们,来的有派头?

    谁身边带只老虎,都会天然觉得可怕,但能把家中的宠物狗都喂得像是位典雅的君王的,那才是真真正正的本事。

    难怪能被特别点名去面见领导人。

    “好吧,看上去你答应了。”

    安娜拍拍史宾格犬白棕相间的脑门,转头望向管家:“回复给那位阁下,我会带着奥古斯特一起,参加晚宴的。”

    随着主人指尖点在它脑门上的瞬间。

    雕塑一样宁静的狗狗,一下子就再次活了过来,粉色的舌头讨好的在安娜的手心上舔着,喉咙里发出呼噜噜的声音。

    雍容的君王又在主人面前,变成了拥有两只喜庆大耳朵,一脸讨好模样的土狗。

    “那是一个七八十岁的小老头,应该挺无聊的。事先说好,是你自己要去的,所以伱觉得他讨厌也不许咬人,否则一些人会紧张的心脏停跳的。应付起安保,也是麻烦事。被新闻记者拍到了,搞不好我放狗咬人的消息,明天就能登上报纸头条。”

    “女伯爵意图放猛兽行刺政府要员,复辟战争重燃战火?狂犬病疫苗效果存疑。”

    管家想了想,用冷幽默的语气接口道:“有点《纽约时报》的意思,我会打电话,嘱咐记者把奥古斯特在照片里拍的威猛一些的。”

    安娜思考了几秒钟。

    握住奥古斯特的爪子。

    她低头补充道:“这样吧,要是实在觉得他摸的你烦,你可以呲牙吓唬他,可以吧。”

    奥古斯特一咧嘴,露出森寒的雪白牙齿,凶横的汪汪叫了两声。

    不知道吓唬总统的效果怎么样。

    反正吓哭街上手贱的小孩子,问题是不太大的。

    “既然官邸把晚餐的时间空了出来,代表我们有七十五分钟的私人会晤时间,可以劝说总统考虑重新审核国家出版集团出售股份的行为。”

    “这次晚餐的邀请名单只有您一个人。所以艾略特小姐不能随行。她已经替您草拟了一份‘餐间谈话大纲’,放在书房桌面的红色文件夹里。”

    管家想了想,微笑的说道:“我个人建议,您可以把奥古斯特当作大杀器,要是总统油盐不进,软硬不吃,您再把奥古斯特放出来吓呼他。”

    “很好的提议。”

    安娜也被逗的笑了一下。

    “对了,还有一件正事。明天天气预报没有雨,但晚间气温会比较凉,气温14~18度之间。因为并非正式的晚宴,所以我让女仆准备了三套衣服。”

    “经典的羊绒套裙,搭配您姨妈留下的祖母绿短项链,会比较严肃。如果想要时尚一点的话,复古金属风的那条蓝色Dior,看上去也不错,可以搭配一些小点的珍珠耳环,更符合您的年龄。”

    虽然管家一年四季,都穿着差不多的衣服,但他受过专业的服装搭配训练。

    “最后我等会儿让人送来了Zara和Mango目前在售的全套服装,考虑到布朗爵士即将在年会上的发言稿,我觉得……”

    他停顿了片刻:“您或许不想搭配任何首饰,会希望穿着更加平易近人,公众形象贴近普通人的生活一些。”

    “谢谢。”

    “为您服务是我的工作。”

    安娜望着窗户外的湖光山色出神,没有说话。

    这位年轻的小姐应该正在思考着要不要冒险尝试一些新的穿着风格,穿着打扮总是漂亮姑娘们心头的头等大事。

    管家觉得。

    伊莲娜小姐完全不必为了这种事情担心。

    有些美丽的东西,在他的心中是春雨冬雪,风雨不易的。

    比如阿尔卑斯山上白色雪线,仲夏夜划过天际的彗星。

    以及庄园里的安娜。

    她是那种无论穿什么衣服,都不会让人觉得不协调的人。

    羊绒衫也好,迪奥的长裙也好,平民些的服装品牌也罢。

    纵使她有天穿着中世纪修道院里的隐世老嬷嬷的黑色罩袍,坐在轮椅上从巴黎的第五大道前行过。

    也会被路人怀疑,那是否是什么最新的复古穿搭风尚。

    因为什么样的服饰在这样完美无瑕的佳人身上,都会变的苍白失色,成为她的陪衬。

    她的姿容漂亮的能让人心生畏惧,带着宗教般的肃穆。

    有些时候让人感慨幸好她的腿脚不便。

    否则的话,她会在下一秒钟,悬浮的向着云端飞去,似是美神阿佛洛狄忒踩着浪花,迎着阳光,飞向奥林匹斯圣山。

    你不会在乎玫瑰身边的草叶,也不会在乎安娜到底穿着什么样的衣服。

    他觉得。

    既然布朗爵士攻击安娜是个无脑富二代花瓶。

    那倒不如穿个Zara这样的连锁服装品牌,等狗仔扒一扒穿搭理念的时候,赚一点平民化的形象分。

    如今不少王室成员,都是这么搞的,效果真的蛮好的。

    但管家没有开口。

    因为他又觉得,安娜并不是在为要穿什么衣服,漂不漂亮而操心,她只是单纯的有点出神而已。

    管家甚至有一种感觉。

    从他进门开始,面前的女孩也许并没有完全将他们正在交谈的事物放在心上。

    她在想一些别的事情。

    为了更重要的事情而出神。

    很难相信,到底什么样的事情,才能够比和一个国家的一号人物会面而更加重要呢?

    那可是总统先生啊!

    奥地利的行政规划里,最有权势的政治家,政府的首脑应该是总理。

    但总统仍然是法律上的国家元首和行政中枢的象征。

    若是对方愿意在此时,站到他们的一方,乃至授意法院重新审核仍然在进行中的收购提案。

    所能带来的帮助,不言而喻。

    就在这时。

    桌子上的那部电话亮了,简短的两次震动,安娜拿起手机,扫了一眼屏幕,眼瞳眨了两下。

    管家不好形容那一瞬间安娜的神情。

    说是开心并不准确。

    开心这个形容过于轻浮,小姐的神色有点期待,有点忐忑,有点轻松。

    她似乎一直都在等待的屏幕上的消息。

    在看到它的时候。

    一种管家只在安娜的姨妈依然在世的那些日子里,偶尔能从她的脸上所看到的珍贵神情在小姐的脸上浮现。

    仿佛是一盏被逐次点燃的水晶宫灯,浅淡的笑意从她的脸上漫卷而出。

    在宫殿般的庄园里的伊莲娜小姐,永远是伊莲娜家族这个奥地利的大地主,享誉世界的收藏巨擘,艺术家们的伯乐,璀璨辉煌而日益人丁稀落的家族史上最年轻的族长。

    也是在世唯一的,最后的家族成员。

    安娜几乎可以和这个古老家族在世的所有印记画上等号。

    她还活着,这个家族就还是依然鲜活的。

    而要是她现在突然故去。

    伊莲娜就会像是曾经的美帝奇、波吉亚、已经那些在漫长而动荡十九世纪中,被雨打风吹去的所有名字一样,成为历史上一页泛黄的符号。

    她就是整个伊莲娜家族。

    所以小姐在外人面前,永远是那么冷冷的,不悲不喜,不生气不发怒,也不会像坐在电视机前看脱口秀的同龄姑娘一样哈哈大笑。

    她整个人都笼罩着一种淡淡的沧桑感。

    她曾告诉过侦探猫,优雅即是冷淡和倦怠的结合体。

    明明是大学刚刚毕业的年纪,却表现的像是一幅逐渐褪色的油画。

    即使管家刚刚讲了一个放奥古斯特咬人的笑话。

    他知道,自家小姐也不一定是真的开心。

    更多的只是一种受过训练展现出来的“必要幽默感”。

    而现在拿起电话那刻。

    她似乎又变成了一个正常的刚满二十二岁年轻女孩。

    脸上的那是独属于安娜的生动表情。

第三百九十九章 调情

    “您先出去吧。”

    安娜拿起手机,轻轻朝管家点下了头,“我晚上再给你答复。”

    “你们也一起离开吧,把手中的毯子留下,最近奥古斯特午睡的时候,喜欢盖点东西。”

    管家微微躬身。

    带着两位佣人从书房走了出去。

    转身推门前的一刹那,他眼角的余光扫过了安娜手机屏幕上闪过的联系人姓名。

    优秀的管家是不应该窥伺主家不愿意分享的隐私的。

    这间书房里,或许谈论过土地部的改组,隔壁普鲁士威廉二世和俾斯麦政策貌合神离的矛盾,以及总参谋部的将军们为了应付俄国人的秘密扩军计划。

    乱打听不该他知道的事情,搞不好是要命的。

    不过。

    毕竟也不从前的年景了。

    他不是有意,可管家实在忍不住好奇。

    走出房间行到四下无人处,管家将被他瞧见的单词埋藏在心底最深处,再盖上两铲子土,确保永远不会再翻出来以前。

    他还是疑惑的喃喃重复了一遍那个手机上的名字:“凯特小姐?她是谁?”

    “你好?”

    顾为经清了清嗓子。

    从耳反里听到自己经过声卡变声处理的声线有点奇怪,像是胸腔里藏了另外一个女人或者腹语者一样。

    但顾为经已经用了很多次,所以他很好的适应了这种违和感。

    他更好奇。

    树懒先生忽然联系自己的原因。

    “稿件我还在画,稍稍有几个场景,需要再斟酌一下。章节主角的女王感,我认为自己塑造的不满意。但进展的速度在预期之中,是出版社那里……”

    “不是出版社的事情,单纯的想要找个人聊聊天,有打扰到您么?”

    安娜盯着窗户忙碌的人群。

    为了迎接可能到访的总统车队,从仆人到厨师,庄园从上个星期开始,就已经从上到下的演练了很多遍。

    此时尽管行程已然被取消了,可是这种忙碌感依然正在延续。

    安娜知道不光是她身前的庄园。

    整个城市乃至整个国家都在向一座开动的巨大行政机器开始运转。

    现代的奥地利是很小的国家。

    即将所举办的欧洲美术年会,基本上就是未来几个月内,最重要的大型对外活动了。

    此时此刻。

    全国上下无数个部门,数以万记的公务员和后勤职员,仿佛筑巢的工蚁一样,为了年会而熬药忙碌。

    那架喷涂着红白二色涂装,尾翼上绘制着黑色独头雄鹰国徽标志的福克-100型老式喷气式总统专机,应该开始提前一天,进行执飞短途任务前的例行机械检修。

    特勤局的安保,则已经协带着爆炸物气味分析仪和排爆犬,忙碌的在那家牛排馆里排除可能存在的危险因素。

    在更远些的地方。

    欧洲、北美、亚洲。

    高古轩画廊的拉里·高古轩,贝浩登画廊的曼纽·贝浩登,东京画廊的田畑幸人,马仕画廊的马仕三世……所有大画廊主和他们的代表,都将在两天内抵达格利兹或者已经抵达了这里。

    一架架国际航班和私人飞机将像是迁徙的燕子一样,从世界各地飞来这里。

    格利兹国际机场是奥地利最大的国际机场,拥有三条起降大型喷气式飞机的主跑道。

    即使如此。

    接近饱和的航班量,依然会让指挥塔台繁忙嘈杂的像是证券交易所的大厅。

    会有买不到机票的国际游客,艺术爱好者。

    以及因为公务机起降数量实在太多,而没有配套的机位停放的大收藏家和大艺术家们,不得不选择改坐慢悠悠的乡间火车来到格利兹市。

    二十公里外。

    市中心的咖啡店里,她的秘书正在和曹轩的助理进行私人接洽。

    布朗爵士也正在西装革履的坐在他的那间理事长办公室的真皮座椅上,《最后的晚餐》的大画框前方,一个又一个忙碌着接打着电话,下颌上银色的小山羊胡可能会因此沾上桌边的茶水。

    这仅仅是所有明面上正在发生的事情。

    安娜知道。

    还有另外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

    花旗银行的艺术品投资部、洛克菲勒家族基金会、阿布扎比国家主权基金,法国公众养老基金……金光闪闪的玻璃大楼中,伦敦的金融街上,华尔街的投资人办公室里,无数或明或暗的视线都在投向开幕式的会场。

    德勤前年的报告显示,从1995年到2021年的二十年中。

    全球当代艺术品价格年化增长率达13.8%,远高于同期标普500指数、环球股票、黄金、北美房产的10.2%、5.7%、6.2%、4.2%。

    高端艺术品投资至今仍然是高净值人群财富继承和避税操作的最优选择之一。

    而过去二十年,艺术品市场上所有的内幕消息引起的涟漪,加起来都没有即将成立的《油画》基金会的影响力大。

    全球的热钱都在紧紧的盯着布朗爵士即将在开幕式上放出来的大消息。

    安娜坐在家中的书房中,都能在耳边想象出那一笔笔上亿美元的资金,从一个账户流淌到另外一个账户,最后像是奔腾的河水一般形成大潮的水波之声。

    嗅到那些职业投资人办公室里,燃烧的烟草和雪茄的味道。

    要是把此时此刻。

    所有正在开会研究“布朗爵士的大消息”的金融家们嘴边的释放有害气体的烟草全都集中在一起,那一定会形成一垛足够照亮城市夜空的熊熊火炬。

    或躁动,或不安。

    紧张和兴奋的气氛都在飞速蔓延。

    “真是燃烧的世界啊。”安娜心声感慨。

    比金钱流淌的更快的只有流言蜚语。

    当Reddit和推特上连各种各样普通散户网友,都开始在拍着胸脯,神秘兮兮的谈艺术品市场即将发生的变动的时候。

    无数的传言像蛛丝那样编织成了巨大的蛛网。

    布朗爵士和伊莲娜小姐,就像爬在蛛网中心的两只大蜘蛛。

    不,布朗爵士是大蜘蛛,她只是一只被蛛线粘住,看着螯牙口器即将插进身体,而无可奈何的小蜻蜓或者蝴蝶而已。

    “陪我说说话吧,猫女士。我想听伱说话。”

    安娜对着手边的话筒请求道。

    她很少用这样柔弱的语气和人说话,即使是以年轻女人的身份面对克鲁格银行的步步紧逼的时候,也没有。

    可她真的有些疲惫,也有些厌倦。

    理智上说。

    她觉得自己应该有比和人聊天,以及盯着窗户外的蓝色天空发呆出神,更重要的事要做。

    类似给秘书发个短信,问问和曹轩谈判的进展,或者潜心研究一下怎么在一个小时的晚餐时间内说服总统这样的大事。

    现在这个时间点。

    一寸光阴一寸金来形容,毫不为过。

    一盎司黄金也才两千美元,她在窗前举着话筒,浪费掉的每一分钟,都是多少金钱所无法弥补的。

    蛛网缠身的蝴蝶,也会尝试着扑腾两下呢。

    可安娜就是提不起精神来。

    很奇怪。

    她对这些事情的兴趣还不如给奥古斯特洗澡的兴趣大,她现在只想放下伪装,找一个人随意的,不加掩饰的聊聊。

    她考虑过给自己大学室友奥萝拉打个电话,可是犹豫着,犹豫着,还是鬼使神差的拿起了和侦探猫联系的手机。

    安娜只认识了对方几个月。

    可她发觉,对方已经成为了她心中,更让自己感受到亲近的人选。

    经纪人树懒先生和她所选择的画家。

    未曾谋面。

    却又是最纯粹的关系。

    “呃……”

    让自己说话?

    电话那端的顾为经有些迟疑,他从来都没听到过树懒先生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话,也没有听过这样古怪的要求。

    他心中自己的经纪人可是能轻易为他搞定Scholastic这样出版业头部的百亿美元规模上市公司的人,谈到一些行业趣闻和艺术的秘辛,更像是一部行走的百科全书一样,无所不晓。

    树懒先生在他的心中简直可是无所不能的叮当猫。

    突然之间。

    他的叮当猫的语气中突然透露出了疲惫和困扰,这让顾为经手足无措了起来。

    “如果不方便,就算了。我只是有点烦躁而已。很抱歉,这种负面情绪打扰到了您。下周三,我们继续研究《燃烧的世界》的稿件的事情,上次咱们说到那里……”安娜听出了顾为经语气里的踌躇。

    立刻飞速改口。

    无论外表有多么强大,安娜内心仍然是个细腻敏感的人。

    敏感的人永远害怕受伤。

    她们隔着重重窗户,在内心的城堡中,把鼻尖顶在冰冷的玻璃表面,警惕着观察着世界。

    偶尔,偶尔。

    她会小心翼翼的打开心房的一角,尝试把自己说给亲近的人听。

    但一旦被拒绝或者察觉到对方的不耐烦。

    她会立刻像是发现危险的小乌龟一样,快速而乖巧的将自己缩回“伊莲娜家主”的强大冷漠的壳子里,不给别人伤害她的机会。

    安娜有点后悔,自己冒冒失失的就拨通了这个电话。

    她不愿意在侦探猫那里听见拒绝或者敷衍的答复,所以就主动想要结束这次无厘头的谈话。

    “不不不,我很乐意听,也很乐意说,只是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侦探猫的声音快速的从听筒里传来,“您是……”

    顾为经那边想了想。

    想到了可能的答案。

    “您是失恋了么?我只是害怕对这种事情没有什么好的建议,我也不是很懂感情的事情。”

    大概只有失恋。

    才能让树懒先生这么强大的人,在内心觉得此般疲惫。

    他不知道树懒先生的具体年纪,他心目中对方应该是那种三十七、八岁的酷大叔。最开始接触的时候,顾为经认为这样温文尔雅的气质尤其是略带沧桑感的声音,树懒先生应该是那种五十岁左右的富裕绅士。

    聊的多了。

    纵使顾为经没有询问年龄,他也隐约觉得从聊天的内容,谈吐的语气来看,对方还蛮有年轻感的。

    以至于有某几个瞬间。

    若非这个词放到树懒先生的身上,会显得怪怪的。

    他甚至感觉对方有点“反差萌”。

    会有那种妙龄女孩的感觉,从一个大叔的声音里冒出来。

    像是深灰色的铁树开出了一朵娇艳的鲜花。

    “失恋?”

    安娜玩味了片刻。

    “也可以这说吧。”她点点头,竟然承认了。

    “格雷厄姆·格林说,恋爱的双方情侣,在经过短促而甜蜜的热恋期后,要不然成为灵魂伴侣,走向虔诚的神圣化。要不然,互相认清彼此在琐碎生活中的丑恶嘴脸,在鸡毛蒜皮的争论中,走向庸俗化,没有第三种可能性。”

    她想起董事会里的那些曾经小时候很熟悉,甚至很亲近的伯伯阿姨们。

    哪怕是布朗爵士。

    他和姨妈就算有些观念的分歧,在十几年的合作中,也是一对不错的搭档,诚实的说,《油画》杂志千禧年以后的蓬勃发展,是有人家布朗爵士的很大的一份功劳的。

    曾经。

    对方也是伊莲娜庄园里的常客,还带着还是小女孩的她,一起在庄园后方的湖面上玩过帆船。

    时过境迁。

    当大家踏上了不同的道路,每个人都在渐行渐远,确实是一种恋情的终结。

    “若是你口中的伴侣,是指的某种抽象的美好幻想的破灭。那么,失恋是个很好的说法,你说的也不算错。”她笑笑。

    “没懂。”

    顾为经很诚实的表示,自己没听明白。

    “没事,说说你吧。”

    安娜好奇的问道,“猫女士,我不想表现的失礼。但你的资料上说,你今年36岁了,不应该对于感情问题毫不了解吧?就算没有结婚,您总该谈过几次恋爱吧。”

    “谈过的,谈过的!”

    顾为经意识的自己字里行间不经意所流露出的形象和他网络上的人设不符,赶紧手忙脚乱的找补到:“谈过恋爱的,也有过心动的人。我情感经历很丰富的!”

    “真的么?”

    原本因为《油画》的事,心中充满淡淡的哀愁的安娜,现在实在忍不住,被对方这种青涩的模样给逗笑了。

    青涩到让人想咬一口。

    只有非常稚嫩的感情初哥,才会在面对这种问题的时候,着急忙慌的这么回答。

    “您实在太可爱了。”

    安娜咬着嘴唇说道。

    话出口,她意识到自己也有点失言了。

    对方表现的不像是个如狼似虎的中年大姐,自己今天表现的也不像是一个稳重的艺术博主。

    闺蜜聊八卦无所谓。

    用中年男人的声线这么给一个妹子说话。

    有点轻佻。

    也有点……嗯,调情的味道。

第四百章 安娜的择偶标准

    “不是不是不是,只是我自己有时候也很犹豫,感情问题我说不准的,就那么懵懵懂懂顺其自然的状态。我现在还在头疼,怎么给一个异性朋友选择生日礼物呢。连个礼物都是如此。所以我才说,遇上失恋的问题,自己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好在。

    侦探猫那边听上去比她还慌。

    整个人陷入在被人质疑情感史的懵乱中,快速的解释着,根本没有在意安娜她话语的异常。

    “选择礼物困难症么?”

    “对方暗示手机坏了,想要个新款的iPhone14,包包啥的也行,只是犹豫过生日送这种东西,是否合适……”

    顾为经想起蔻蔻的事情。

    “呃,事先声明,我不是说男人不能管女孩子要生日礼物。要个苹果手机我理解,可要个包包,是不是太缺乏男子汉气概了一些?”

    安娜兴致勃勃的问道。

    她用食指下意识的缠绕着奥古斯特耳朵上丰满顺滑的批毛,指尖微微挠着。

    史宾格犬困惑的把脑袋顶在主人的小腿上蹭蹭,棕色的大眼睛里,流露出一抹对她反常的表现极为人性化的好奇。

    汪汪?

    奥古斯特从宠物店里的小土狗,被安娜像是抱个小毛线球一样抱在怀里抱走的那天算起。

    它从来都没有在小主人的身上察觉到这样的情绪。

    当然。

    这种人类身上的感觉,它是丝毫不陌生的。

    安娜带它去参加的各种社交聚会。

    包括前段时间庄园草坪上所举办的生日宴会,连绵的紫色帷帐下,觥筹交错言笑晏晏间。

    除了那些散发着谷物味道的杜松子酒,牛排在高温下微微焦化,所带来的美拉德反应的油脂香气以外。

    聚会上人们的身上最多的,就带着女主人现在给奥古斯特的感觉。

    当然,那要更浓的多。

    在它比人类灵敏百万倍的鼻子构建出的世界里。

    奥古斯特每次迈步跑进这样的场合,就像是跑进一层淡淡的奇怪雾气之中。

    可惜。

    史宾格犬的智商能仅相当于6~8岁的小孩子。

    如果再高一点,能成功步入青春期的小孩子们就会知道“八卦”是何物。

    它就会明白,自己那是闯入到了一片何等汹涌流淌的“八卦之海”之中!

    没有错。

    安娜现在就是很八卦。

    女孩子嘛。

    有事没事喜欢八一下,又不是蔻蔻的专利。

    这是性别天赋。

    任你是不列颠女王的宫廷晚宴,还是乡间牧羊女的山野篝火之旁,只要有让自己感兴趣的八卦传闻,大家都是爱听的。

    可能你觉得有些上层贵妇,冷若冰封,高不可攀。

    别误会。

    那是因为人家对你不感兴趣,不是人家对八卦不感兴趣。

    尤其是娱乐匮乏的十九世纪。

    所谓男性贵族的三大普遍消遣,去打猎,看戏剧,睡漂亮的芭蕾舞女和身材婀娜的咖啡店女仆。

    相对的贵族夫人们的三大爱好,办文艺沙龙,看戏剧,背着丈夫和英俊的军官小哥、工业家的小儿子或者艺术家以及浪漫诗人偷情。

    三者全都是大批量流水线式产生八卦和交换八卦的绝妙机会。

    类似《红与黑》的主人公于莲,或者和华伦夫人爱恨纠缠了一辈子的卢梭。

    全都是走夫人路线,混到上流社会,靠裙带关系实现阶级跃升的典型。

    而小姐和闺蜜们在餐桌上。

    她们就纯纯指着没有老处女般阴森恐怖的教养嬷嬷相伴的短暂空隙,靠聊些艳情八卦活着呢。

    安娜原本的人生应该也是今天在维也纳跳个舞,明天飞去巴黎参加个酒会,下周再冲去伦敦见证一下哈里王子大婚啥的。

    标准的名媛生活。

    但是长辈们的过早离世。

    让她整个纯真的少女时期都在学习如何继承家族产业中度过,错失了极多的社交机会。

    另一方面。

    身为庞大家产的唯一继承人,财富即是馈赠,也是枷锁。

    于情于理,

    安娜都不得不用警惕带有戒心的目光,盯着身边任何一个尝试接近自己的男生。

    想要说爱她的人千千万万,并不在乎金钱多寡。

    其中能有真心几许。

    谁又能猜的透呢?

    当她以树懒先生的身份和侦探猫聊天的时候,放下的不仅仅是伊莲娜小姐的伪装。

    连压抑了很多年无处施展的少女八卦之火,再一次的被点燃了。

    虽然安娜自己的情感经历也跟白纸一样。

    唯一走的离家里较近异性,姨妈的教子奥勒,前不久才亲自被她驱逐去了庄园。

    但丝毫不妨碍。

    安娜自认自己可是位情感“理论派大师”呢!

    所谓理论派大师。

    特指的就是那种人们生活中时常能碰到的,自己亲自上阵实操,搞不好羞涩的一塌糊涂,从脖子红到耳根,白给的让人难以直视。

    可一旦指点起朋友来就变身无敌超人,永远分析的头头是道,井井有条,理论看上去天衣无缝的纸上谈兵专家。

    伊莲娜小姐还不是一般的理论派大师。

    爱——爱自己,爱伴侣,爱众生,几乎是艺术领域,最核心也是最永恒的那个命题。

    安娜从小接触过无数个有关这个内容的课程。

    “伱觉得他有恋母情节么,那种想要睡你,或者你想要睡他的小奶狗。在哪里遇上的,方便讲讲,我可以帮你分析一下。”

    她忍不住好为人师,想要给害羞的侦探猫好好的补上一堂安娜的青春小课堂。

    “咳咳。您是我的代理画家么,我害怕你上当受骗。”安娜清清嗓子,为自己找了个堂而皇之的八卦理由。

    “女孩子,对方是姑娘了。”侦探猫在电话里匆忙说。

    “姑娘?咱们聊的不是情感话题么,哦,难道您是拉拉……”

    “不,不是这样的。”侦探猫的语气陡然拔高。

    “没关系,大胆的说出来,我支持您的。”

    安娜在话筒里笑。

    转念一想,她的语气又有些困惑,“咦,您刚刚不是说,是异性朋友吗,到底是男是女?还是对方有心理性别认同的偏差——”

    “男的!”

    “嗯?”

    话筒里沉默了几秒钟。

    “异性朋友是男的,他是我的朋友,最近正在考虑怎么给一个姑娘送礼物。这是……我朋友的事情,让我来参谋。我开头就说,怎么给一个异性朋友选择生日礼物。你可能有点误会我的意思。”

    顾为经举着电话,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我指的不是我要给女孩子选礼物,是人家让我帮着提建议的。”

    老天。

    一个慌言总需要更多的慌言来圆,他又不是什么受过特殊培训的间谍,只是随便想找理由解释一下自己并不是很精通失恋问题。

    谁知道。

    今天的树懒先生这么闲。

    竟然对待这种小事情抓着不放,好悬都快要编不下去了。

    要是一开始说实话还好。

    装了这么久,突然被揭穿那就太尴尬了,被当成女装变态了怎么办!

    危险!

    极度危险!

    顾为经决定,以后不要轻易聊聊涉及到自己日常生活中的话题,这太容易掉马甲了。

    “懂了,男生不知道怎么给女生挑礼物,感情中的常见疑难杂症。嗯,这种事情,要具体事件,具体分析了。那对男生女生年纪多大?要是你愿意和我说的更清楚一点的话,我可能能给你一个好的点子。”

    准备找机会结束这个话题的顾为经,听到树懒先生这么说,他又迟疑了。

    他确实不知道怎么处理类似的事情。

    顾为经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去参加她的生日宴会,还是干脆冷处理。

    他不敢接受蔻蔻的好。

    推出去,怕她伤心。

    再靠近下去,又觉得会对不起酒井胜子。

    反正好不容易提起了这种事,为什么不借这个机会,问问神奇的树懒先生呢?

    人家是过来人,肯定比自己更懂女孩的心思。

    “年纪都不大,是我的……呃,好吧,刚刚说是我朋友,实际上是我的远方侄子的事情。”

    顾为经鬼使神差的又偷偷扯了一个谎。“女孩今年刚满十八岁,我侄子也是这个岁数。”

    “您懂的,小孩子们总是会为这种问题烦恼的。”他特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老气横秋。

    “校园恋爱啊。如果不是那种非常好的家境的话——”

    安娜想了想曾经要靠着卖十美元插画在网上谋生的侦探猫姐姐,觉得对方的侄子,应该家庭条件也不像多么好的样子。

    “开口就要苹果手机和包包,会不会有点拜金。您的侄子在学校里很爱炫耀么,女朋友会管他要这个,还是他觉得您有钱了,就想让你给他买?”

    安娜的语气变的有些严肃了。

    穷在闹市无人闻,富在深山有远亲。

    球员,艺术家,歌手明星这些行业,突然出名后都有两大来自亲戚的巨坑。

    一个是觉得“外人不放心”请亲戚朋友而非专业人士去当经纪人,给他们处理合同。

    另一个就是扑上来吸血借钱了。

    基本上这两种事情,只要发生了,最后的结果通常都不太好。

    东西内外,都是如此,而且不管怎么处理,都会让人觉得不舒服。

    无数大师功成名后,过得都不快乐,就是因为家里的那一堆的破事。

    一个手机无所谓。

    但连带着的猜想,让伊莲娜小姐有点不放心,也有点生气。

    有人欺负她的侦探猫么?

    她这里多不容易的,才给这位羞涩的大师铺好了路,他们竟敢朝自己的梵高乱伸爪子。

    也就是当初说好了是匿名合同,不通过合同调查双方的身份的。

    她很有契约精神,否则,她现在就要给美泉宫事务所打电话。

    让那些安娜脑海中扑上来的七大姑,八大姨们通通给她滚蛋。

    “要是您有家庭财产方面的顾虑,无论是什么,你都可以打电话给和你签合同的财务专员,相信我,他们处理这些事情很专业。”安娜冷声说道。

    “倒不是了,家境不是问题,我侄子攒了……攒了不少零用钱,算算也够买个苹果手机。至于那个姑娘,家庭条件更是非常的好,是本地显赫官员的千金。至少一个手机根本不会被放在心上。”

    “这件事情,最大的问题在于,他们双方不是恋人关系,我的侄子已经有女朋友了。”

    “有女朋友?还整天琢磨着怎么给其他姑娘送礼示好。猫女士,您的侄子还挺渣的。”安娜用开玩笑式的语气调侃道,“那是个浪荡公子,唐璜式的人物吧,莫里哀的那种,估计他很受女孩子欢迎。”

    唐簧有两个经典形象,拜伦的唐璜是个挣扎在情网无法逃脱的牺牲者。

    莫里哀版本就惨了。

    他戏剧里的唐璜是西方最经典走肾不走心的风流好色之徒,却对女孩子有着致命般的吸引力。

    行走的荷尔蒙以及超级渣男的代言人。

    大致相当于位于西门庆和浪子燕青之间,取个中间点。

    就是欧美老百姓眼中的唐璜了。

    “不,不,不,就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才会显得这么纠结。”顾为经连声的苦笑,“而且,在我眼里,他身上一点也看不出能英俊到让女孩子一见钟情的影子。他可不配被比作唐璜般的帅哥。”

    “谁说受女孩子欢迎,就要长的很帅了。”

    安娜笑吟吟的反问道。

    “难道不是么?”

    “不,猫女士,帅是帅,有魅力是有魅力。英俊是魅力的一环,却不是全部,甚至连最重要的一环都称不上。这是非常非常重要的差别。”

    安娜决定有必要替侦探猫提升一下鉴赏男人的品味,避免这位对待感情如同青苹果一样稚嫩天真的猫姐姐。

    将来识人不明,落入一无事处的小白脸的魔爪之中。

    光看脸可不行。

    失败的婚姻和吸血的亲戚一样,都是对艺术家人生的重大陷阱。也有可能是他们拿着手枪对着自己脑袋开火的首要原因。

    没听说亲戚借钱把拿个公众人物借破产的。

    而在西方,离个三四次婚,再有个孩子,想不破产都难。

    给抚养费的可不止是前夫,要是女方的家庭条件更好,男方是没有工作的家庭主夫,照样是要按个人收入百分比给钱的。

    “唐璜之所以成为唐璜,是因为他的魅惑而非他的英俊。一个丑八怪在合适的条件下,也值得让最漂亮的女人心生爱意。我相信《泰坦尼克号》里,露丝爱上杰克,不是因为杰克的扮演者是莱昂纳多。同样,我也相信《巴黎圣母院》里,卡西莫多抱着艾丝美拉达化为飞灰的时候,若是那个吉普赛女郎泉下有知,也会爱上卡西莫多,即便只有短短的一瞬间的略微心动。”

    安娜悄悄给侦探猫灌输她的择偶理论。

    “我心中所谓男性魅力三要素。惊艳,善良,心有灵犀。这是你找到一个让人值得去爱,能和他幸福度过一生的金标准。三者满足之一的,就算达到了有魅力的及格线。”

    嚯!

    顾为经举着电话,听的都惊了!

    树懒先生何止是过来人啊,他简直是经验丰富的情感专家啊。

    这都已经开发出了一整套完善的ISO评价体系出来了,听着搞不好能写篇论文出来。

    “惊艳能带来好奇,好奇是爱情的起点和最初的火花。惊艳指的是茫茫人海中有那个异性让你觉得与众不同,完全打破了你的预期。可以像是划破夜空的闪电,也可能只是枫叶遇上了秋天的那种淡淡的诗意与浪漫。”

    “通常最容易吸引人眼球的是英俊的外表,但也可以是某种恰到好处的共同语言,某个格外勇敢的举动,某个雨天的撑伞,某个交错的眼神,反正,只要能让你心中微微一动就好了。”

    “考虑到你可能会和他共度一生,所以他让你觉得有兴趣探究,有神秘感和期待感。而不是一想到就作呕。这一点很重要。”

    “能画一幅好看的画算么?”

    顾为经至今觉得,当初酒井小姐能对他产生好感,是像天上大馅饼猛得砸在他脑袋上的好事。

    酒井阿姨把自己叫到办公室里专门谈话的时候,惊愕多于惊喜。

    他爷爷顾童祥到现在,都觉得这事情不现实到有些梦幻。

    现在想想。

    从大金塔时的绘画比赛,到他截胡了酒井大叔在地摊上看到的作品,再到阅览室里的一次次讨论。

    结合树懒先生此刻的魅力理论。

    颇有些拨得云开,见月明的感觉。

    “当然算了,我们从事艺术领域的工作者,才华横溢难道不是比皮囊好看,更稀少,更加让人动容么?”

    安娜笑笑。

    “不过,一幅画想要画的让人超出预期的惊艳,可能并不比长的让人惊艳,要容易多少。”

    至少。

    那个画家想要让安娜都感到惊艳,那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画的好不难。

    大师天底下也有的是。

    难的是打破预期。

    伊莲娜小姐这么多年来,也只有在海伯利安先生的拍摄项目中,看到那幅十美元的素描作品,让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超出预期极限的冲击。

    那一瞬间。

    让安娜有了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她的梵高之感。

    那幅《小王子》的封面画,也算一幅。

    遗憾的是。

    侦探猫只有一个,所以这样的事情,是完全无法复制的。

    安娜知道,她这一生应该再也找不到这样的情况了,不过能遇上一个能画出她的心声的人。

    即使不能成为她生命中注定的另一半。

    她也已经很满足了。

第四百零一章 幸福

    “说真的,那种古板的银行家在我心中从来都不是建议女性们所选择的理想伴侣人选,因为他们身上没有找到能让心动的点。就算相伴很多年也无法滋生出惊艳的感觉,也就没有了任何可以让爱情萌生的火花。”

    “女性对他们的能产生的好奇,还没有对公园里拉小提琴的胖大爷产生的探究欲大。有些人天生只对金钱和数字有兴趣,那么就抱着金币过一生好了。”

    安娜生活中很冷淡。

    可她讽刺起人来,还真的是挺毒舌的。

    也不知道。

    可怜的奥勒先生,要是在此刻在卧室里听到表姐和别人谈论的话,会是感觉恍然大悟,知道问题出在了何处。

    还是会觉得心口被插了一刀。

    安娜淡淡的说道:“当然,无需讳言,也有很多人觉得金钱本身就已经足够让人惊艳了。”

    “这也难说有错,不用指责浅薄或者拜金。美丽的外表和富裕的财富,都是稀缺资源,也都会让人在社会地位上天然占有优势。人各有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就好。选择了金钱就不要为了错过爱情而埋怨。”

    安娜轻轻又补充了一句。

    只是这些她不在乎。

    她当然有资格这么酷的说话。

    一般人说什么不在乎有没有钱,长的俊美与否,要不然纯粹是不谙世事的天真,要不然纯粹是炫耀性的装逼。

    无论男女,漂亮的外表当然是社会上打拼的天生加分项。

    金钱更是一个人安身立命的本钱和通向美好生活的筹码。

    贫贱夫妻百日哀,没有人能喝着西北风谈爱情。

    伊莲娜小姐却能把这事说的自然而然,风情云淡,且底气十足。

    就个人享乐而言。

    只要不赌。

    财富到了一定程度以后,边际效应就很明显了。

    安娜也不需要富豪榜上的排名彰显社会地位的高低。

    从她生下来那一刻,钱就只是账户里跳动的数字而已,九个零或者十个零,很难带来幸福感上的直观变化。

    至于漂亮的帅哥,则是因为麻木了。

    电影业里那些俊美如天使的国际影星们,伴侣的另一方相貌平平的比例,要远比帅哥布拉德·皮特和美国甜心安妮斯顿这样曾经的经典金童玉女组合,要高的多。

    日本的国民媳妇广末凉子连续几任丈夫都是有点“千奇百怪”的大叔。

    苏菲玛索则找了个平庸的小导演,对方还婚内出轨了。

    好莱坞某知名八卦小报,曾经采访一位影星的时候。

    对方就提到,最开始来到洛杉矶,年少成名,就像是走入了迷幻而堕落的天国。

    酒精和性。

    每天晚上开不完的派对,随便走进酒吧,走进导演、制片人,哪个哪个影星响着音乐的豪宅,私人俱乐部……敲敲门,直接走进去,永远都有欢呼和尖叫等着他。

    你甚至根本都不记得每天起来自己身边的人的姓名是谁,当然,对方看上去也不太在乎。

    影星告诉自己。

    “欢迎来到好莱坞。”

    一开始他玩的很快乐,周而复始的七八十次之后。

    空虚就像连续宿醉后的头痛,附骨之蛆般的找上了他。

    他每天都觉得莫名很抑郁,只有晚上那片刻的纵情享乐才是生活的唯一重心。

    床伴是巴西名模,还是片场的青涩的牙套场记小妹,并无高下之分,重点只是大脑那片刻放空的欢愉。

    只有那一刻,他才觉得自己真的活着。

    欢愉过后,便是加倍的空虚。

    沉浸皮囊的享乐就像是赌徒在拉斯维加斯贵宾厅里的一掷千金。

    筹码不是金钱而是他的喜怒哀乐,他知道自己终将一无所有,却仅仅想要享受将筹码在香槟碰撞间推出去的那一刻的爽感。

    而空虚就像漂泊在无尽汪洋上的干渴旅人。

    你知道身下的海水是致命的,喉咙的火烧感却折磨着你。

    越渴越饮。

    越饮越渴。

    那位影星后来被折磨的想要自杀,不得不求助于心理医生的疏导。

    后来有一天,他在停车场里遇见了一位前辈,这位前辈曾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以影、剧、歌三栖风靡整个美国和阿尔帕西诺演过对手戏。

    是一代家庭主妇的春梦情人。

    如今虽然早已比不过黄金年代时的风光,却依然有自己一批忠实粉丝。

    能拿到二线中下的片酬。

    他很想知道对方到底是怎么在这个行业里坚持了半辈子的,所以就冒冒失失的推开了他的宾利轿车车门跑了过去。

    前辈听过他的讲述,微微一笑。

    笑的谈不上沧桑或者同情,是那种已经有一百个人在不同的场合,问过他相同的蠢问题的笑容。

    前辈什么也没说,只是拍拍影星的肩膀。

    “欢迎来到好莱坞。”

    采访的最后,影星对着记者说。

    伱知道这个行业里为什么忽然宣布出柜的同志或者蕾丝的比例那么高么?

    不全是为了追求政治正确或者制造媒体话题。

    因为漂亮的男人、漂亮的女人,遍地都是,生理需求实在是太容易得到满足了。初始时你觉得乱花渐欲迷人眼,但你能想到的一切玩法全都玩了一百遍以后,就算是狂躁的种牛也会变得厌烦和疲惫。

    通常来说。

    要不然选择一些玩的更加放纵堕落的玩法,很多人因此药物成瘾。

    要不然,他们便会开始追求更加纯粹的灵魂伴侣,只寻找灵魂层次的脑电波重合,和性与性别都无关。

    安娜的生活环境虽然比好莱坞要更加严肃也更加冷淡。

    但她从小到大,生活圈里任何一个自认英俊的男孩子,几乎都尝试过隔空释放一下男性魅力。

    有鱼没鱼甩两竿子。

    万一真钓上了,岂不是赚大了。

    伊莲娜家族以后跟自己的姓,昔年哈布斯堡皇帝都没搞定的伟业,被他谈个恋爱就搞定了。

    不得活活美死。

    冰山美人又怎样。

    哪个帅哥都不曾相信,自己的微笑拥有阿里巴巴般的神奇魔法,能仿佛喊出“芝麻开门”打开黄金宝库的咒语一样,让学校里的女伯爵为他打开心房。

    从这一点来说。

    他们想要泡到安娜的心态,和德威学校里想要泡到学生会主席珊德努小姐的男孩子们,完全称得上是一丘之貉。

    只是后者的范围,是整个全欧洲英俊的风流的贵公子和大家族的继承人们。

    尽管。

    到安娜二十二岁为止,任何一个想要做出此尝试的勇士都失败了。

    但后遗症就是,当她的大学舍友奥萝拉满脸星星眼的在她耳边小声尖叫,一位维也纳美术学院里女孩们口口相传的澳大利亚帅哥留学生,还在英联邦运动会上拿过板球铜牌的健美男神,正在端着玫瑰花向她们走来。

    奥萝拉知道对方大概率不是来送自己花的,依然幸福的摇摇欲坠,快要晕倒的时候。

    安娜依然能冷静的继续在校园咖啡馆里完成一篇有关“蛋彩画到油画演变”的课堂小论文,并头也不抬的和满脸哀怨的闺蜜小声吐槽。

    “诺,又一只求偶的猩猩,来这里展示红屁股来了。这个礼拜的第三只。”

    任谁从尚未成年开始。

    每场宴会,每次聚餐,每堂课,乃至每次走在路上,都会有前仆后继的男人们来要她电话号,或者干脆只是想要找她合影就心满意足以后。

    再英俊酥到掉渣的帅哥,放到她面前,也只是小时候长辈留下的一整套1837年的锡制兵人玩偶那样的换装手办那样的东西。

    或者——

    在她身前扭哒扭哒的红屁股猩猩。

    “善良也很重要。我的姨……长辈告诉我。选择伴侣一定要选择一个高贵的人。没有人喜欢自己的枕边人是个心狠手辣,无恶不作的人。也没有一个嫁给心住着恶魔的人,能获得幸福。无知少女喜欢坏小子,是喜欢的是他们的神秘和特立独行,不是喜欢他们敢在大街上对着警察开枪。这也是感情中的重大欺骗性陷阱。”

    “善良的人让人值的去爱,而爱上一个善良的人,无论结果是否顺利,往往都不会是最坏的那种。”

    安娜想起姨妈在病床上对她说的话。

    她知道。

    那时候,姨妈已经清楚自己的时日无多,来不及看着自家的小女孩长大,恋爱,嫁人。

    所以她一定要把某些至关重要的人生道理,讲给安娜听。

    惊艳、善良、心有灵犀。

    这不是安娜自己看书总结出来的道理,而是当初姨妈让她记住的感情标准。

    “话又说回来,猫女士,您是不是疑惑,什么是善良?这个标准是不是太宽泛了一点。”

    “嗯。”

    “有些人在生意场上不择手段唯利是图,却对自己的家人很好很好,是个好的丈夫,好的父亲。历史书上腓特烈大帝是普鲁士历史上最英明的主君,生活中却冷漠无情,他的儿子连听到父亲的声音,都会身体颤抖不止。到底哪种人才是善良的呢?在小丑女眼里,可能小丑要比蝙蝠侠更是个英雄。”安娜想起自己问姨妈的话。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非要说的话,你想起他的脸,会不由自主微笑,觉得温暖的人,对你来说,就算是善良的。”

    “那么什么是心有灵犀呢?等一下啊,我记一下。”

    电话那一头。

    顾为经已经咬着铅笔,掏出本子来奋笔疾书了。

    【……让胜子想到自己的脸,会不由自主的微笑……】

    他掏着铅笔,龙飞凤舞的在记事本上写着,顺便在善良的那一栏上打个星号。

    没想到自己在孤儿院里陪小朋友,这种无心插柳,在女朋友心中,还是这般的加分项!

    想想看。

    大金塔上的相遇算是惊艳,孤儿院里的善举算是善良,那么理论上他们在画室里的一起画画,阅览室里的讨论,那些一幕幕的场景中,心有灵犀不好说,怎么有好几次应该能算是很有默契了。

    这不全对上了么!

    握草,666!!!

    树懒先生好牛逼。

    顾为经以前觉得,他是那种感情中懵懵懂懂的,有馅饼掉过来,就张着嘴迷迷糊糊的乱咬一气的恋爱初哥。

    现在。

    忽然有理论严谨的美食家主厨,为他细细分解,这菜品到底是如何烹饪,如何调味,到底是为什么好吃的了。

    顾为经越是一边听,一边对照,一边倒抽冷气。

    对树懒先生佩服的五体投地。

    真大师也!

    不愧是无所不能的小叮当,不仅在艺术合同上纵横捭阖,连解读起感情问题来,也一针见血的一塌糊涂。

    太厉害。

    顾为经决定了,以后这位经纪人就是自己遇上恋爱问题的,狗头,呃,树懒头军师了。

    “怎么做才能让感情的双方,让伴侣觉得心有灵犀呢?”

    顾为经在电话里期待的提问。

    像是等待大师答疑解惑的鲁钝小沙弥。

    “不,心有灵犀就是心有灵犀。”

    军师叹了口气,这样回答他这位小沙弥。“一个人可以努力让他自己变得惊艳。可以时常展现爱心,让自己变得受人欢迎。”

    “唯有心有灵犀。这是最简单也是最难的事情。变得让爱人觉得心有灵犀,这个说法并不成立。”

    “每个人都像是宇宙中的一台跳频收音机,波段无时无刻都在飞速的变化,无法捕捉。时间的某一瞬,人生的某一刻,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的电波对上了。无需说话,就有千言万语在他们之前流淌。”

    “每个人都不可能把自己频道记下来贴在脑门上,甚至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自身的电波到底是什么。所以你也不能把自己主动调到某一频道上。可能越努力,错的越远。”

    “世界上有个人能和你以拥有相同的心跳,相同的呼吸。这是生命中最浪漫的事情。无法求,也无法努力。每个人都只能为这样的瞬间默默向上帝祈祷,初此之外,别无它法。心有灵犀是终极的默契。”

    七年前。

    十四岁的安娜座在病床前,询问姨妈。

    要是某天,她遇上到了让她觉得心有灵犀男生,倒底会是什么样的感受。

    “其实我也没有这样的幸运。所以我也不知道。”

    骨瘦如柴的姨妈拉起她的手,笑着道:“但我向你保障,那一天,我的安娜,你就不会问这样的蠢问题了,你不会彷徨,不会迷惑,你甚至不会想起我这个姨妈。你只会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会抓住他,不让他溜走。”

    “因为抓住了他,你也就抓住了自己的幸福。”

第四百零二章 蔻蔻的礼物

    安娜拿起桌子上放着的小梳子。

    温柔的为奥古斯特梳着胸腹部乳白色的绒毛,这一刻在诉说浪漫的时候,她身上给人的气质是温温热热的。

    似是热泉流于冰石之上。

    眼瞳中极少有流露出少女春心懵懂的样子,暖意盎然,湿汽氤氲。

    她说的那可是“爱”呀。

    每个强大的女王都有过少女的一面,而少女的情怀总是诗,每一个少女都曾经懵懂的憧憬过自己的丈夫。

    李治同学在皇家禁苑感业寺里乱溜达,遇上还是自家老爹妃子的武媚的时候,他看见的一定是个温温热热的生动女子。

    300年前。

    叶卡捷琳娜二世的马车穿过奥地利的重重河谷,向着远东冰天雪地中的未知命运进发的时候,也同样一定默默祈祷过,那个未曾谋面的丈夫是个闪闪发光的英雄。

    安娜当然也不曾例外,她现在依然都还是个少女。

    只是她想要的更多,更浪漫,也更求不得。

    有整个动物园扭哒着腰肢的红屁股猩猩让安娜选择。

    有奥勒这样的银行家,有板球明星,她却不希望嫁给猩猩,只希望能遇上自己等待的那个她想要说“我爱你”的恋人。

    这是伊莲娜小姐人生中第一次把她的心声说给外人听。

    以树懒先生的身份讲给侦探猫听。

    要是她真的是听筒里的那个中年的树懒先生的话。

    安娜可能会忍不住,尝试的追求一下对面这个羞涩的女画家,也可能根本就不会说出今天的话。

    没有可能的情况下,人们会变得更加大胆和洒脱。

    她们一生都不会有机会在现实中相见。

    所以她的话就像是一束发射向宇宙中没有回音的电波,或者小王子坐在沙丘之上,凝视星空,寻找着属于他的玫瑰的目光。

    深情,

    又遥远到隔着整个星空。

    至少此刻的安娜心中,她是这么想着。

    “希望你能好运的找到这样的人。”

    安娜像是在对着电话听筒的那端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她摸摸奥古斯特的狗头。

    奥古斯特傻乎乎的伸出粉白色的舌头舔她的手掌心。

    电话里短暂的沉寂了几秒钟。

    “对了,咱们回归最开始的那个问题,一个男生如何给女生准备生日礼物。大体上也可以遵循惊艳、善良、心有灵犀这三个原则。”

    安娜觉得她们聊的有点远了,主动重新提起了侦探猫的问题。

    “所以送她觉得惊艳的礼物,送她觉得男生阳光而温暖的礼物,送她觉得两个人心有灵犀的礼物,这就是女孩子们所最期待的东西。”

    安娜大师提供远程技术指导。

    “可是,你说伱的侄子已经有女朋友了,还不是个花花公子,却又为讨别的女孩子欢心而痛苦,实话实说,这关系听起来有点复杂,我没太搞懂他是怎么想的。现在的高中生玩的这花?”

    伊莲娜小姐抿了下嘴角。

    “不是的。那个女孩子对他相当好,帮了他很多的忙。又担心他有心理压力,所以主动要求送个贵重些的礼物当好处费。男生知道对方根本不在乎这些东西,他觉得内疚,又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顾为经解释了一下自己复杂的心理活动。

    “懂了,那姑娘喜欢你侄子。”

    “应该。”

    顾为经只是青涩又不是智商有问题。

    蔻蔻就差把好感写在脸上了。

    “很好,问题的关键很直接了。你侄子对她有好感么?”

    顾为经沉默了两秒钟。

    “我不清楚,他有女朋友了。”

    “有没有女朋友和喜不喜欢是两码事,一者是客观,一者是主观。喜欢不喜欢一个人,是不受控制的。你可以问问自己的侄子。”安娜提醒道。

    顾为经明白,树懒先生说的没错。

    其实在沉默的瞬间。

    自己就已经得到了答案。

    他本人以为自己可以斩钉截铁的说没好感的,他当然只对也只应该对酒井小姐一个人有好感,话到嘴边,却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来。

    当一个问题只有Yes或No两种答案。

    你发现自己说不出来No的时候。

    结论是什么——

    昭然若揭。

    “树懒先生,我大概知道我侄子是怎么想的。你可能不明白。那是一个非常非常可爱的姑娘,就像是明媚的阳光一样。谁会不喜欢阳光呢?我侄子喜欢她,我喜欢她,她所上的艺术学校,身边的环绕每一个人都喜欢她。她是那种从你身边走过,就会让你不自觉的露出微笑的人。”

    顾为经想象着蔻蔻小姐的样子。

    嘴角不由自主的轻轻上翘。

    他对着电话听筒诉说道:“如果您见过她的话,就会明白,单纯想要讨厌这样的人,是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但他同样也很喜欢且珍视自己的女朋友。女孩不是自助餐,能让你一边吃着西冷牛肉汉堡,一边再点一份芝士焗龙虾尾什么的。”

    吃完夜宵。

    正百无聊赖的趴在垫子上,咬挠着怀里的鱼形解闷逗猫棒打发时间,准备一会儿继续睡觉觉的阿旺。

    听到顾为经的话,动了动耳朵,忽然滚了起来。

    她丢掉手里的逗猫棒,窜到了顾为经的书桌边,对着小顾子挥了挥爪子,左顾右盼。

    咦?

    喵喵?

    何处有小牛肉?哪里有芝士焗龙虾尾?

    找阿旺啊。

    阿旺她全都能吃掉的。

    阿旺两只琥珀色的瞳孔里精光四射,喵喵叫着上蹿下跳。

    顾为经无语且尴尬的看着自家的吃货猫。

    他伸手轻轻把它推开,摇摇头:“他知道自己没有这份胃口,也知道,这不仅会撑坏自己,也是对两个极好极好的女孩子的伤害。”

    废物。

    连吃饭都吃不了,还能干什么?

    阿旺都看不起你。

    猫猫轻蔑的瞅了瞅自己无能的铲屎官,无聊的舔舔毛,失望的溜达回去打盹了。

    “很成熟的想法,懂得节制和自律是不容易的,你侄子虽然只有十八岁,但已经比很多人都要聪明了。尤其是在艺术相关领域,这是很好的美德,让他继续保持。猫女士,你知道酒井一成么?”

    “呃呃,啊?”

    话筒里传来几个意味不明的连续语气词。

    “一个亚洲蛮有名的大胖子画家,画新古典主义风格作品的,他的妻子是西班牙人,很漂亮,丈夫却像是圆滚滚的相扑运动员。”

    在素食主义风潮横行的大艺术家群体中,类似维尔莱茵那种瘦的有轻微骷髅像的人不少。

    能胖成酒井大叔这样的,则是独一份儿的。

    即使伊莲娜小姐。

    提起酒井大叔的时候,脑袋里冒出的第一个关键词,也是圆。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听说他和老婆从学生时代认识的,一直相伴的走到今天。我前年曾在一次美术展结束的私人聚会上见过这对夫妻,我觉得他们两个脸上笑容,不像很多媒体口中的模范夫妻那种,是演出来的。他们笑的比四周所有人都幸福。”

    “在高端艺术领域,能拥有从一而终的伴侣和幸福的家庭,是比作品卖到一千万美元,还要让人觉得了不起的事情,在场的很多人其实都很羡慕他们。”

    “有些时候,为了一棵树,放弃一整片森林,看上去很愚蠢。但一棵春夏秋冬永远只为你绽放的花树,也是那些花丛浪子永远无法触及的风采。你可以查查他们夫妻的采访,每当面对感情抉择和诱惑的时候,看看这一对脸上的笑容,总能让人清楚自己最想要什么。”

    安娜想起,堂而皇之的带着欧洲艳星来自家里做客向她求婚的奥勒。还有天天勾搭未成年女学生上床的毕加索。

    想要满足享乐对她的生活环境来说,是非常容易的事情。

    奥勒从小到大的床伴。

    光是伊莲娜小姐见过人的,一个连有点夸张,一个排总是有的。

    就因为纵欲容易,才显得自律的人弥足珍贵。

    短暂的快感和长期的幸福。

    人永远只能选择一个。

    安娜对猫女士侄子的聪明,表达了相当的赞赏。

    “他应该是喜欢那个姑娘的。却不敢喜欢的太多,他想让对方开心,却又怕双方的喜欢不受控制的发展到了爱的程度,让两个人都受伤。没我想象的复杂,心思敏感,受人欢迎的小男生常见的问题。”

    分析专家安娜·伊莲娜给出了自己的病情诊断。

    “你侄子的核心诉求,应该是想要将双方的关系,维持到一个安全的范围内。见面相视一笑的普通朋友,双方谁也不受伤,就最好了,对吧。”

    “对的对的。树懒先生,您分析的实在是太准确了,他就是这么想的。”

    顾为经像是小鸡啄米一样的疯狂点头。

    觉得自己像是一枚被层层拨开的洋葱,内心中每一层起伏的纹理,都被树懒先生解读的丝丝入扣。

    和蔻蔻变成相视一笑的普通朋友,或者互不受伤的普通人。

    虽然从男人的虚荣心的角度来说,难免有些让他失落,然而这是顾为经能够想到的最好的结果。

    “我,我的侄子应该怎么做呢?”

    顾为经心中的期待感,像是一只被吹气的膨胀的气球,迫不及待的对着他的树懒头军师问道。

    “很简单。”

    “嗯。”

    “他做不到。”安娜干净利落的说道。

    啪!

    顾为经听到自己胸中的气球破碎的声音,嘴巴微张,面容呆滞。

    什么叫做不到。

    刚刚树懒先生分析的不是很头头是道嘛!又是“青春期男生的常见问题”,又是心理侧写解读的,听的顾为经心潮澎湃。

    结果。

    最后冒出一句做不到是什么鬼。

    聊天不应该是这么发展的好吧!

    这就好比一个人感冒了去看医生,医生一脸轻松哼着小曲的读着他的检查资料,一会儿说“常见毛病啦,好多人都会得的。”,一会儿表示“病情很简单,我见的多了”。

    正当患者觉得吃两片药,明天早晨就好了,背着书包去上学的时候。

    医生把报告一推,来个“告辞,治不了,等死吧”的扁鹊三连。

    患者肯定都傻掉了。

    顾为经现在就觉得,他已经傻掉了。

    “您不是说这种情况很简单么?”他呆呆的问道。

    “情况简单是情况简单,容易解决是容易解决,两码事。”树懒先生理所当然的说道:“感情扭成了一团乱麻,哪有那么容易去抽丝剥茧。”

    “尽善尽美是不可能的,但通常来说,这类情感问题都有两种很简单的处理方法,安全的方法,以及让对方开心方法。看他想要什么了。”

    “安全的方法是什么?”

    “安全的方法就是送最恰当的礼物。她暗示你买个IPHONE14就算偿还了对方的帮助和付出。这就最好办了,要是金钱上不算负担的话,那就买个苹果手机就好了。既然是善解人意的姑娘,人家大概率至少表面上,会表现的很开心的。”

    “双方都不尴尬。”

    树懒先生淡淡的说。

    “要是还觉得不放心,就把这事儿让你侄子和他女朋友原原本本的说一下。女朋友答应送这样的礼物,就去买,最安全了,傻子都能读懂其中的距离感。”

    “会不会不答应呢?”

    “我怎么知道您侄子的女友是怎么想的。这是很有可能的事情,感情中的人总是自私的人,你是女人,你上学的时候肯定不喜欢自己男朋友给别的女孩精心准备礼物吧。”树懒先生语气笃定。

    “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不送了呗。女朋友说什么是什么。既然有了恋人,并认为对方是最重要的,那么何必去再关注其他女孩是开心还是快乐呢。你喜欢我,愿意为我付出,与我何干。我可以有权利不在乎。”

    树懒先生的声音睿智到让人觉得残酷。

    “可这也太可恶,太无情了,太渣了吧。”顾为经受不了这个答案。

    蔻蔻不止一次,暗示过自己过生日的事情。

    顾为经想象着,蔻蔻小姐哼着歌,踮着脚,鼓着腮帮子,期待着他的礼物的样子,最后迎来的只是冰冷无情的回应。

    他都替蔻蔻觉得可怜和不值当。

    自己绝对值得拖出去,安排一个狗头铡伺候。

    “不,你可以评价无情,却不能评价他渣。”

    “拉拉扯扯,纠缠不清才是真渣。想要斩断一段你侄子觉得危险的感情,当然要用最冰冷的刀斩开。相信我,让姑娘立刻难受的离开,要比让两个人互相深陷下去,对女孩好的多。真正的渣男,只想着占有,他们是没有分割的勇气的。”

    “而你侄子能在心中分得清楚亲疏远近,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谁,要比婆婆妈妈的人,更有前途,也更有勇气。”

    顾为经再一次的沉默了。

第四百零三章 技术支持

    他知道树懒先生所说的应该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可顾为经还是忍不住问道。

    “那么要是想让她开心呢?”

    “理论上也同样很简单。”

    “送她心中更加重要的礼物,比普通IPhone14更好的礼物,更浪漫的礼物。”树懒先生平静的说道,“我想你应该知道我的意思。”

    “嗯?更好的礼物。”

    顾为经沉吟了片刻:“买一部512G的iPhone14Promax呢?”

    噗嗤。

    安娜手一抖,差点把奥古斯特腹部一小撮微微卷曲的绒毛给梳下来。

    惹的狗狗瞪大了眼睛,嗓子里发出一阵委屈巴巴的呜咽。

    她无语的看着电话。

    真的真的。

    想让伊莲娜小姐失态是很困难的事情。

    伊莲娜家族的继承人,从在婴儿房里玩芭比娃娃的年代里,就有嬷嬷教她如何控制自己的仪态,笑的时候不能露牙出声,生气的时候要如何面无表情而不怒自威。

    老欧洲人是瞧不起卡戴珊家族那样土包子式的美国豪放女的。

    她们也可以玩花,但重要的是优雅。

    优雅代表着对自己身体的绝对掌控,在大多数时候,都可以和冷若冰霜或者扑克脸一定程度上画上等号,情绪永远在自己的掌控范围内。

    连打喷嚏的时候,都要舌尖轻抵上腭,将整个面部肌肉的起伏控制在一个最小的范围内。

    更不能为了拍个短视频当网红就在那里大呼小叫,扭腰摇屁股的。

    但现在这位侦探猫姐姐用她对于恋爱理解的白痴程度。

    差点成功让安娜破了防。

    如果每个人对感情的体悟都像是画家在作画。

    普通三十多岁的成熟女性,经过一次次分分合合的恋爱,处理感情的能力约莫是没有上过艺术学校,但靠用笔经验和大量社会实践在旅游景点前,也能画出一幅像模像样素描肖像的小商贩。

    或者像那些靠浏览抖音小红书学画的文艺中产艺术爱好者。专业理论上比较业余,但实操方面,该从社会这所大学上学到的,也都学到了。

    安娜自认,她自己就如透纳这种经过系统教育的学院派大师一样知识丰富。

    她原本想着。

    侦探猫女士画起画来这么深刻。

    对待感情再青涩,好歹也应该是上完义务教育阶段的美术课水平。

    什么嘛?

    这哪里是中学毕业的水平。

    这连有些天赋的小学生都不如,这分明还停留在幼稚园里用蜡笔歪歪扭扭的画棒棒糖的阶段啊!

    对面的到底是是不是如狼似虎年纪的小姐姐啊。

    以女性对待感情与生俱来的细腻天赋和敏感。

    自己费了半天劲,给猫姐姐上了这么长时间的“安娜情感小课堂”,她怎么能回答出这种令人无语的答案呢。

    浪漫。

    她懂什么叫浪漫么。

    这样天真的白痴走在大街上,真的不怕被渣男随便给拐了卖掉么!

    她是从那个隐世修道院里蹦出来的么!

    不说像自己姨妈一样成熟了,表弟奥勒十二岁时,这种单纯傻气的姑娘,他就能同时骗三个了。

    安娜忧心忡忡的想着,觉得给她自己的签约画家上感情选修课的任务,还是非常任重道远。

    女孩歉意的揉揉委屈的直用狗头蹭她的史宾格犬的耳朵。

    然后十分没好气的气恼说道:“不是不是不是,不是iPhone14Promax,不是IPAD,不是MacBook,忘记这些电子产品吧。不关512G还是1TB的事。这错的实在太离谱了,您难道根本没有在听我之前告诉你了什么么?”

    “浪漫,浪漫的关键是心有灵犀,让她开心的关键还是心有灵犀。”

    “更重要的礼物,不是更贵重的礼物。这两件事连一星半点的关联都没有。那姑娘的家庭条件既然都不在意苹果手机,难道买高配低配会有什么区别么!”

    导师安娜的语气无奈,“我指的是那种让她觉得两个人的心意连在一起的礼物。觉得什么也不说,却已经胜过千言万语的礼物,觉得有满足感的礼物。”

    “心有灵犀,心有灵犀,心有灵犀。”

    她一连把这个单词着重语气的重复了三遍。

    “它可以是一幅雷·诺阿的画,一缕阳光,一束烟火,一抹雨后的彩虹。可能价值亿万欧元,也可能一分钱都不必花。”

    “钱从来都不重要,关键只是心有灵犀。单纯的恋爱关系中,只从爱情来讲,在特定的环境下,你即使买下整个苹果公司送给伴侣,可能都比不上一只画着笑脸的红苹果,让对方更感动,让她更浪漫,更开心。”

    “哦,喔喔喔哦。”

    顾为经举着话筒,像是做不出来题,交出不合格数学考卷的小学生听班主任批评一样,虚心听着树懒先生的讲解。

    觉得自己的恋爱经验条正在蹭蹭的往上涨。

    学到了呢!

    “那什么样的礼物才算心有灵犀呢?哪个姑娘喜欢跳舞。送她一双舞鞋呢?不过她还喜欢唱歌,打过排球,练过击剑。兴趣爱好很广泛。”

    顾为经觉得自己似乎表现的对这件事过于关注了。

    赶紧解释了一句。

    “我侄子已经为这事缠了我好久了,犹豫不定,他对待这种事情就是让人感觉冒傻气,他不懂女孩子的心思的,我得帮他一把。”

    猫姐姐。

    侄子傻气。

    您这个当姑姑的也看上去好不到哪里去。

    伱们家的情感白痴搞不好是遗传的呐。

    安娜在电话扮演树懒先生的角色的时候,整个人真的很松弛放松,翻了个生动的白眼,在心里默默吐槽道。

    “我不知道。”

    她摇摇头:“我也不可能知道,猫女士你同样不可能知道。这是你侄子和那个女生两个人之间的事情。心有灵犀是一个人给自己设了密码,让她喜欢的人去猜。我只能给他理论,却不能替他解锁。又不是我在和那姑娘谈恋爱。”

    “外人能给他一把割断情线的快刀,却不能给他解锁对方心灵的号码。那就成巫术了。”

    “这就是为什么,再专业的情感大师,婚姻问题咨询专家,他们能够解决夫妻双方很多情感矛盾,提供有丰富大数据支撑感情建议,却永远也无法替一个人寻找他的灵魂伴侣。花多少钱,一千万、一个亿、十个亿,都做不到。钱能买到最好皮囊,却买不到真正的浪漫,也买不来最微小的幸福。”

    “而让人发自肺腑的开心,本来就比让人离开,要困难且费心的多的多的多。”

    好复杂啊。

    顾为经听着话筒里树懒先生的声音,有些敬畏。

    原来想斩断感情容易。

    想让一个人发自内心的开心,是这么困难的事情。

    世界上有数百万种可以被选择成为生日礼物的商品,偏偏只有极少数能贴着“心有灵犀”的标签。

    想要挑的对。

    不亚于传说中奥德修斯张开神弓,一箭穿过12道斧柄上的交错圆环正中百米外靶心的英姿,或者在撒哈拉沙漠中寻找一粒金沙的难度。

    “我能确定排除的是,可以让您的侄子别往苹果手机上猜了,这是个唯一确定错误的答案。”

    树懒先生的语气半是挖苦,半是认真。

    顾为经嘴角抽了一下。

    安娜不全是在开玩笑性质的揶揄。

    鉴于这对姑侄两人,很可能是同一个模子里出来冒傻气,伊莲娜小姐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再多指点两句的。

    “即便我不是……女人,也不认识那个姑娘。但我或许对富裕家庭出来的女孩子是什么样的有一定发言权,能大致猜到一些她们的心思。”

    安娜缓缓的说道。

    “相信我。她会各种暗示你给她买各种各样的礼物,裙子,首饰,化妆品,或者这次的苹果手机。这些往往都是不会错的礼物,但不是最好的。女孩子们不会把内心最想要的说出来,尤其在你侄子的这种情况下。他们双方都在控制着分寸,所以她应该更不会说。”

    伊莲娜小姐想象着。

    在遥远的阿尔及利亚校园里发生的青涩校园恋爱。

    一位女孩站在无法跨越的山崖一岸,眺望着远方那一对言笑晏晏的情侣。

    仿佛是隔着淡淡的雾气。

    她只能笑着跟对方说,我喜欢你,但我不想给你添麻烦。

    你送我个新款手机吧,虽然我并不需要,但送个手机就算两清了的场景。

    莫名的觉得有些让她同情和怜悯。

    也让她有点来气。

    安娜骨子里是个强势的人,她有点受不了这种可怜巴巴的女孩。

    “她会把最想要的礼物藏在心里,让对方去猜,慢慢的期待着。如果她足够喜欢你侄子的话,应该会给过对方一些暗示,肯定不会是送我什么样礼物的暗示,而是那种淡淡的,随口闲聊的,像云雾一样转瞬即逝的提示。”

    “你有喜欢的人了,所以我不能讲真心话给你。只能用最平平常常的语气,把内心的期盼当玩笑一样随口讲给你,既希望你听的懂,又怕说的露骨。大致就应该是这种心理了,我猜的。猜对猜错都有可能,领会一下意思就好。男孩喜欢女孩,女孩喜欢男孩,都不外如是。猫女士,你可以注意一下四周那些和你开玩笑的人,或许其中就有暗恋你的人呢。”她好心的提醒。

    顾为经微微恍惚。

    他思索着蔻蔻。

    那是个像猫一样在学校里溜达过来,蹿过去的女孩儿。

    蔻蔻小姐很喜欢笑。

    她几乎无时无刻,脸上都挂着笑容。和同学开玩笑,和老师恶作剧,调戏拉拉队里的妹子。

    她对自己开过的玩笑,讲过的冷笑话,到底有多少个。

    顾为经根本就记不清了。

    难道某一个言笑晏晏的笑脸背后,隐藏着的却是一颗无比期待的少女心?

    到底是什么呢。

    他又认真的思考了一会儿。

    顾为经在认为蔻蔻想要的应该不是一支训练用的冷钢花剑,或者一本戈登·拉姆齐出品的《家庭烘焙、烹饪料理百科》以后,就先决定,暂时将这个复杂的问题放在一边。

    反正顾为经觉得。

    目前来看。

    树懒先生初时的第一个建议才是更明智的选择。

    他不应该再这么黏乎下去了。

    一个苹果手机而已,酒井胜子这样温婉的女孩子,99%是不会介意买个送给帮了自己这么多的蔻蔻的。

    双方都有个台阶下。

    “咦,那要是想明白了让那姑娘开心的礼物,再让侄子把这事说给他女朋友听,征得同意,岂不是既不冷酷,保持了足够的安全距离感,还让三人都开心。”

    顾为经觉得自己似乎发现了广阔新大陆。

    “大错特错。典型的情感白痴型错误。要么要好感,要么要安全。你不能又要好感,又要安全。就像你刚刚说的,一个人不能既点一份小牛肉汉堡,又要一份龙虾尾。”

    安娜抽抽鼻子。

    她以老师驳斥幼稚园里刚刚学会一个苹果加一个苹果等于两个苹果,下一秒就兴致勃勃的和同学们宣布,自己证明了1+1=2的哥德巴赫猜想的小朋友的姿态。

    冷酷无情的戳碎了顾为经的幻想。

    “且不说心有灵犀的礼物,不是一个手机而已,再温婉富有的女孩,可能会不再乎自己男友给别的姑娘送一个IPHONE,甚至价值上更贵的礼物,没准也能皱着眉头原谅了。但要是明显情意绵绵的礼物,那是绝对无法容忍的。这不是金钱或者宽容的问题,这是态度上的原则性问题。”

    “她一定会想撕烂小三的头发或者给男友脸上来一巴掌的。除非她根本就不爱对方。”

    顾为经心中一凉。

    “其次,喜欢是爱的安全表达形式。女孩可以远远注视着一个她喜欢的人而不靠近。但是当好感被累计到了真爱的地步,就变的危险且完全无法预测了。”

    “喜欢要比爱安全得多,它不需要哪个人为它牺牲。而对一个你爱之极深的东西你是无法控制它的。你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轻率地冲上一座断桥,一条废弃的车道,即使对着万丈深渊跳下,一头冲进未来六七十年战栗且惊恐的一生。也完全在所不惜。”

    安娜冷静的说道。

    “所以您应该明白了,为什么没有既保持安全,又能让人开心,增进好感的选择。这就仿佛减肥奶油蛋糕,或者善良的变态杀手一样,完全是个伪命题。”

    顾为经彻底蔫了。

第四百零四章 抱抱

    顾为经静静的坐在桌边。

    举着电话。

    眼神向四周环顾,他不知道自己的目光应该放在何处,似只是迷茫中下意识的内心反应。

    最后他的目光重新落在了阿旺身上。

    吃完夜宵的阿旺已经重新开睡了,她正在以一个极其嚣张的姿势,四仰八叉的躺在她的垫子上,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小呼噜。

    瞬间,他有点羡慕阿旺。

    一个人一生中大概只能拥有有限的几次幸运,打出这么无忧无虑,绝对纯净而又绝对快乐的小呼噜。

    阿旺却能永远如此的洒脱而自由,无拘无束。

    从皇家植物园回来以后。

    顾为经以为自己内心已经足够平稳和镇定,无论做出什么生活上的抉择都不会瞻前顾后,彻夜难眠。

    现在他发现自己错了。

    酒井小姐教会了自己很多人生的道理,她却永远也无法像树懒先生一样,教会自己处理像是一团乱麻的感情问题。

    医者不自医。

    她和自己本身就都是这个线束上首尾相连的一环。

    树懒先生说,处理感情需要像是快刀斩线,明白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

    顾为经却觉得,这像是拿着钳子,去掐嘀嘀乱叫的定时炸弹倒计时上的保险丝,无论他把手放在红线,蓝线哪根线上,都觉得彷徨难安。

    “对了。”

    安娜悠闲的从一边桌子上精致的点心塔上,拿起彩色的圆饼马卡龙轻轻咬了一口。然后又拾了一小块骨头型的狗狗饼干,摊在手心里,喂给奥古斯特吃。

    开心!

    她的唇角微微勾起。

    在人们心烦意乱的时候,单纯的找人说说话,也会感到放松轻快许多。

    伊莲娜小姐更是久违尝到了和“闺蜜”聊八卦的乐趣。

    神清气爽!

    安娜不知道侦探猫口中“我有一个侄子”系列的故事主角正是他自己,正在那里纠结呢。

    她自觉帮助猫女士长了见识,弥补了情感缺陷,心中好为人师的冲动得到了满足,还顺便聊了个八卦,一鱼多吃。

    除了奥古斯特的胸脯上掉了一小撮毛以外。

    完美。

    安娜只觉得身心舒畅,一脸的满足。

    她轻轻抿了口水,想了想。

    “嗯……我也想起了有关……一个圈子里朋友的事情。想要寻求一下你的建议。”

    安娜忽然慢慢开口说道。

    她脸上愉快的笑意略微收敛了一些。

    “猫女士,您能告诉我,你有过彷徨不安,患得患失,无论做出怎样的人生选择,都害怕自己做错了的时候么?”

    顾为经愣了一下。

    当然有了,先生!

    他现在此时此刻,就正在彷徨难安,患得患失,无论做出怎么样的人生选择,都害怕自己做错了的呢。

    莫非,树懒会读心术不成?

    “你能画的这么好,可从拿起画笔的第一天,就相信自己一定会成功么?即使日复一日的在网上卖着十美元一张的插画?伱会不会担心,自己的未来?在成功前觉得前方曲折而迷惘。”

    树懒先生接着在耳机里说道。

    “哦,问这个呀。”

    顾为经出了一口气,原来树懒先生已经没再和他讨论两性情感话题了。

    这他就完全不怕了。

    从那艘湖心飘荡的小渔船上进修回来以后,对这个问题,他超级有发言权的。

    “一个朋友?您圈子里的朋友也会遇上这种问题么。”

    顾为经以为这属于他这样的底层土老帽曾经才会有的面对成功时的踌躇和困扰。

    树懒先生言谈举止就仿佛金玉堆里滚出来的样子。

    对方那些对于老派旧精英阶层生活方式的见解解读,可不像是从书上读出来的,再说Scholastic集团这么牛逼的庞然大物,人家随随便便都帮自己搞定了。

    各种活动能见到的都是酒井一成这样的大艺术家。

    就算大概率比不上酒井一成这种艺术圈顶流,应该勉勉强强也能大致算同一阶层里的人物。

    还有那个美泉宫事务所……

    顾为经对树懒先生的财富,已经有一个大概的判断。

    他心中。

    对方是可以住在带小花园的两层洋楼里,甚至能每周都去的起高级餐厅用餐,想切几片黑松露,就让服务员给他切几片黑松露吃的上议院绅士画像。

    顾为经有一个非常大胆的猜测。

    这位神神秘秘的树懒先生,搞不好本身就是Scholastic集团的高级管理层。

    按这家龙头出版社的资产规模,高级管理层肯定是年薪能有上百万英镑的那种金领。

    对方是用了职务之便,才为自己搞来了合同。

    这才有意遮掩身份,不方便让自己知道。

    理解。

    他以前就听说过类似的操作。

    “每个人都会遇上这样的问题,这和社会阶层无关,只是表现形式不同罢了。”他问的奇怪,可树懒先生还是听懂了他的意思。

    “那个朋友。她遇上……嗯,简单的来说,您可以理解为某些财产继承上的困扰。是关于很大很大的财产的处理,大到连她都会觉得踌躇无措的财富。”

    安娜看着窗户上自己的倒影。

    似是和镜子里的自己对视。

    “所以,她现在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想要勇敢起来,又怕稍有不慎,长辈们的心血和期待就付之东流。她知道自自己必须要做些什么,又担心做出了无法挽回的错误抉择。”

    “豪门恩怨?”

    顾为经倒抽了一口冷气。

    没想到今天晚上,树懒先生找到自己还有这么重要的事情。

    莫非就是传说中的豪门恩怨?

    要是蔻蔻那样的小八婆听到这种言情里的经典恩怨桥段,恐怕现在已经兴奋到要跳起来了吧!

    “很大的一笔钱,得有好几百万美元吧?”

    安娜沉思了一下。

    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钱。

    她的绝大多数资产都是以股票、债权和不动产的形式存在的,不真的出售的话,都难以给予准确的估价。

    还有庞大的艺术品收藏。

    伊莲娜家族过去三百年的藏品数量之和,完全不亚于很多知名的美术馆。

    格利兹市被誉为奥地利的艺术馆之都,而她脚下的伊莲娜庄园在绝对数目上不敢说第一,但论藏品丰富程度和风格流派最博杂的集中地,那是独一份的。

    有些藏品都买了上百年了。

    市场价值也一变再变。

    比如当年她曾曾祖父买一幅马蒂斯的画,可能只用花几十银克郎,现在价值几何,则根本难以估算。

    要是用最简单粗略的方式,用保险公司的保费通常大约是藏品总价值的0.1%来计算的话。

    那么……

    伊莲娜记得自己以前好像看过管家提交给她的类似报表。

    大约有23亿欧元?

    “是啊,很多,她的亲人刚刚去世,大概牵扯到了继承一笔1200万美元左右的家族信托基金吧。”安娜不想要吓到对方,于是随便编了一个数字。

    顾为经无言的听着电话。

    1200万美元?

    这就是树懒先生所生活的世界么,安娜特意往小了说了,可还是有点震惊到了顾为经了。

    这对酒井太太他们可能都是一笔超级巨款了。

    《小王子》或许总共能给自己带来百万美元左右的收入不假,但是这个畅销数字和特殊的分成比例,都是天底下百年难遇的狗屎运的典型。

    一份高薪插画合同几万美元,才是行业内大合同的常态。

    同样的大狗屎,他需要连续踩上十二个,才能相当于这个遥不可及的数字。

    而要是普通人。

    他们家的顾氏书画铺想要挣到这个营业额,得一直从万历皇帝在位的年代,经营到今天。

    “实际上钱并不是关键。关键是有些家族生意场上的前辈,把我那位朋友当成了一个无知且单纯的女继承人,想要把她从家族产业里赶走。我那位朋友在外面一直表现的非常冷静从容。但当我和她的眼神相互对视的时候——”

    安娜咬着嘴唇。

    看着玻璃上的自己,栗色的眸子看上去是那么的柔软。

    “我知道她是怕的。”

    安娜轻轻开口。

    变音器一刻不停的工作,静静的房间里,她的声音在耳返里回荡过来,仿佛是有一个飘渺的幽灵在她身边回荡,用一种戏剧舞台上的旁白似的冷漠的旁观者身份。

    讲述着属于她的故事。

    “她怕自己守不住这份家业,她更害怕,万一那位在行业内德高望重的前辈说的是对的怎么办?会不会真的把家族产业交出去,才是最正确的选择。如果……如果她真的只是一个无知单纯而幼稚的女继承人怎么办?将祖先留下的家产挥霍一空,让他们的期待像夏日的荧火一样,消散在夜空之中。”

    “谁又能猜的透。自己所坚持的,一定是正确的呢?错误的抉择一旦做了,就无法回头了。”

    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支冰冷的手术刀一样拆分着她的内心。

    浑身赤裸躺在解刨台上的是她。

    握着刀。

    把自己切割的鲜血淋漓的还是她自己。

    这是一种无比复杂的感受,既无比痛苦,又带着一种冰冷的释然感。

    这些话,这些恐惧,这些担忧,这所有的一切……从姨妈离世的那刻开始,已经堆积在伊莲娜心头太久太久了。

    她永远不能表现出恐惧和踌躇。

    那是不应该属于伊莲娜家族继承人的软弱情绪。

    她的祖先在反法同盟,在三十年战争的枪林弹雨中,顶着老禁卫军海浪般的咆哮冲锋和亚音速链弹在耳边的呼啸。

    用男人的鲜血和女人的眼泪堆积出了伊莲娜这个名字。

    高昂的心永远比伯爵的爵位更加重要。

    她姓伊莲娜,

    所以她即使不是女伯爵,她也不能是一个哭哭唧唧的女孩子。

    可她真的很怕很怕。

    从小缺乏父母照顾的孩子,永远是缺乏安全感的。姨妈是很好的人,却要求她手中应该拿着上膛的猎枪而非擦泪手帕。

    安娜的内心其实是和顾为经一样细腻而又敏感的人。

    唯一不同的是。

    顾为经可以躺在酒井胜子的膝盖上,歇斯底里的像是个十足的LOSER一样痛苦的发泄,而安娜是女王,女王生来就失去了这样的资格。

    她想要倾诉,在姨妈死后,举目茫茫,竟然连一个合适的倾诉长辈对象都找不到。

    管家?

    管家很忠诚,可对方能为她服务,却不能成为自己的依靠,她才是这所庄园的主人。

    安娜要是表现出了害怕,那么整个伊莲娜庄园都会动荡难安。

    奥萝拉?

    那是个表面上大大咧咧的爽快女孩子,但内心很聪慧。

    双方都知道好朋友的界限在哪里。

    对方不可能也不会敢在涉及到伊莲娜家族主要财产的时候,给她提什么建议,那是一个商业帝国般天文资产,聊的深了,双方都觉得拘束且尴尬。

    无比讽刺的是。

    安娜从小到大,所能回忆起的做接近父亲角色的人,来家里做客,带她一起划船,风趣的给她讲艺术史上的种种故事的那个人,竟然是布朗爵士。

    直到遇上了侦探猫。

    她才遇上了一个能够开口的人。

    可开口的怎么样了?

    一个对待简单的情感问题,都那么羞涩稚嫩的人,难道面对人生抉择的时候,就会陡然成熟起来吗。

    安娜完全不觉得对方能理解自己。

    那只是一个梵高一样的天才而已,如梵高一般才华横溢,也如梵高一样羞涩且不通世事。

    安娜并没有抱任何期望。

    她只觉得,说出来自己的心情就会好受许多,等挂掉电话,忘掉此刻的软弱,她依然是那个强大且从容的伊莲娜小姐。

    安娜用力的咬着嘴唇,对着话筒的未知远方倾诉,像是对一个深沉的树洞。

    “你大概会觉得很可笑对吧,很多人这件事都是这么想的,明明生下来就拥有绝大多数人一生也无法触及的条件和资源,她却在那里纠结彷徨,我知道很多四周的朋友都觉得她特别矫情做作——”安娜笑着说道。

    敏感的人会把自己的真实情感藏在深处,用开玩笑的方式说给别人听。

    害怕受伤,又希望别人听的懂。

    安娜刚刚还在同情别的小姑娘,此时却又做着完全相同的事情。

    “不——树懒先生。”

    侦探猫竟然打断了她的话。

    “这一点也不可笑,她好可怜啊。”

    “我真想要抱抱她。”话筒里的那个人轻声的说道。

    安娜的肩膀猛颤了一下。

    她如遭雷击。

第四百零五章 年会开幕

    安娜想到过很多可能。

    好的,坏的。

    她做好了承受嘲笑的心理防御,也期盼着能获得宽慰和鼓励。

    什么样的结果。

    她都能够从容接受。

    唯独这句话,不在她心中所列出的可能的长长回复清单上。

    这是不在餐馆菜单上的一道妈妈做的核桃蛋挞,一件永远不会出现在拍卖名册上的稀世珍宝。

    所以安娜瞬间哭了。

    很多年了。

    时光如水,世人如海。

    她一个人坐在高高的宝座上,孤独的望着茫茫潮水从她身边流过,像是坐在老式电影院里看黑白默片在滚动播放。

    每个人都是不生动的,都是苍白没有颜色的,似是舞台上扮演特定角色的木偶。

    包括她自己。

    骄傲尊贵的伊莲娜小姐,高雅漂亮的伊莲娜小姐,强大从容的伊莲娜小姐……她和老谋深算的布朗爵士,浮华的浪子奥勒表弟,忠心耿耿的管家先生……这些所有的角色一样,都在那道黑白色的屏幕的那一面。

    而捧着小王子,抱着洋娃娃多愁善感的小女孩,她是不属于那个世界的东西。

    那个世界里。

    没有人把她当成一个需要怜惜的人,她也不能是一个需要怜惜的人。

    所以她就只能把自己关在影院的角落,关在心灵的最深处,在沙沙的放映机胶片转动的声音中,柔弱看着屏幕上发生的喜怒哀乐。

    这个影院里,曾经也是有其他人的。

    她身边曾经坐着自己的父母,只是父母很小就不在了。

    也坐着自己的姨妈。

    在姨妈也在几年前离世以后,就只有一个小姑娘和三具墓园里的十字架一起坐在屏幕前,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

    如果还有其他什么东西,也勉强能算是鲜活的话,那可能就只有奥古斯特了。

    奥古斯特换算成人类的寿命已经快要五十岁了。

    是一条十足的老狗。

    安娜天天把奥古斯特带在身边,给它洗澡,给它刷毛,给它配备专门的宠物医生。

    她好害怕,好害怕,好害怕奥古斯特有一天也离她而去。

    那么这个世界,就真的只剩下她一个人穿行于黑白无声的冷清空间之中,连个让她喂爆米花的同伴都没有了。

    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

    荧幕上都有一张张灿烂又带着情欲的笑脸,对着那位带着纱冠的伊莲娜小姐说想要爱她,想要得到她,想要吻她的手。

    当她都以为同样的剧情,会永远无休止的重复下去的时候。

    直到有一天。

    忽然有人没有去望着高高在上的伊莲娜家主。

    而是她扭过头,视线透过电影的幕布,轻声说道:“可怜,想去抱抱你。”

    刹那间。

    她成功穿越了幕布的屏障,走入影院的屏障,把那个小姑娘揽入怀中。

    这是黑白世界中两个彩色的人影的相遇。

    机缘巧合又命中注定,贯穿了伊莲娜心中两个维度的热烈拥抱。

    所以,住在伊莲娜小姐心中的那个小女孩,毫不顾忌的扑了过去,投入到了这个跨越时空的怀抱中。

    放声大哭。

    拿着电话的安娜却是在笑。

    她用手背轻掩着嘴,抿着嘴唇笑,笑的洒脱而姿意,笑得微微弯下了腰。

    一滴泪水,滚过脸颊。

    从她光洁的下巴上滴落在地毯上,仿佛早春的第一抹融化的泉水,流过奥地利群山上的皑皑白雪。

    奥古斯特嗅嗅地毯上的泪水。

    它把前爪搭在安娜的椅子上,伸出了大狗头,有些慌乱的汪汪小声叫着,用舌头一下一下的舔舐着主人的额头。

    “我没事。”

    安娜拍了拍奥古斯特的鼻子,轻轻摇头,示意自己并没有什么事情,单纯的只是很开心。

    “嗯?”

    她不想让侦探猫从自己的语气中听到异常。

    所以只对着电话发出了一声略带娇憨的鼻音,让对方接着说下去。

    “她很可怜的,您说的没错,她心中肯定很害怕,很恐惧,既怕什么都不做,又怕做错了,彷徨无依。我懂这种感觉,我也有过相同的感受。”

    顾为经语气带着同情。

    他听到树懒先生话语里的那位年轻的继承人,好像看到了几星期前,在湖畔哭泣的自己。

    “树懒先生,您知道么?”

    “有位朋友跟我说,无论世事几变,都要认真的去当个画家。功成名就了,你是个认真的画家。失败无人问津,你也是一个认真的画家。做好自己的事情,找好自己的心锚。潮起潮落,怡然不动。”

    “而无论结果怎么样,她都会陪在我身边,这是我所听过的最动人的表达。”

    顾为经省去了瑜伽和禅修的那一部分。

    尽可能把胜子小姐所表达的意思,表述给树懒先生听。

    “心锚?”

    安娜擦了擦脸,轻声在心里复述这个说法。

    “树懒先生,您刚刚还说,我侄子最需要明白的不是做出选择,而是知道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

    “我想,对您那位朋友来说,应该也是完完全全一样的情况,不是吗?”

    作为刚刚经历过类似情况的敏感型人格拥有者,顾为经开始讲起这件事时,就变得滔滔不绝。

    “她要明白她想要什么,做她自己,成功了她是她自己。失败了,她还是她自己。”

    “无论选择正确与否,她至少都在朝自己想要的东西前进。所以不后悔,也不不害怕,那就是她的心锚……”

    他连续说了几分钟。

    稍稍些口气,喝了口水。

    “道理是这个道理。空口白牙说起来可能有些苍白无力,但是只要愿意仔细这么想想,我每次觉得彷徨的时候,就会觉得好受很多的。”

    顾为经笃定的点头。

    “你问我是不是画十美元插画的时候,就坚信自己一定能出头?当然不。没有人拿起画笔的那一刻就能预见到成功。至少那不是我,我肯定没有这么强大而坚定的内心的。”他笑笑,“但我想,我可以在拿起画笔的那一刻,就决定去做我自己。为我所爱的人而画。那样就不怕了。”

    安娜一直没有说话。

    她坐在轮椅上,神色温柔的静静的聆听。

    成年人的世界里,没有人能够三言两语,就说服他人改变命运的重大抉择。

    讲台上夸夸其谈的宣传成功学的骗子讲师们不行,新西兰那位时薪一千美元的心理专家金博士不行。

    顾为经……

    实际上他也没有这个本事。

    可是安娜也从来不需要被别人说服才能够做出决定。

    真正的决定,她早已在心中做出了。

    她需要只是一点迈步勇气,一束阳光,一点启示。

    她需要的只是一次共同的呼吸和一个温暖的拥抱。

    只需要等待那个能带给她强大安慰和心理依靠,把她拥入怀中的人。

    如果安娜的姨妈还活着,当然那是更加适合张开怀抱的人选。

    顾为经这样有点敏感脆弱的人,本来是没本事给出这样强大的信念和支持的。

    但是那次神奇的情侣旅行之后,他就有了这个资格。

    比安娜认识的任何大人物都有资格。

    其实信念和支持也不是来自顾为经,甚至不是酒井小姐,追本溯源来说,应该是酒井太太。

    那位抛下奔驰小车,抛下优渥生活,义无反顾的跟着丈夫来到亚洲打拼。

    眉头都不皱一下的奔向未知的命运。

    做出决定后,即使从楼下跳下去也从来不会后悔的拉丁姑娘。

    可以说她刻薄,可以说她毒舌,可以说她是个难以相处的“老仙女”。

    但酒井太太真的是一个心理超级强大且超级坚定的人。

    她是能毫不在意的扔掉一切,一手把酒井大叔从底层“调教拉扯”大,喂向顶峰的成功女强人。

    万里挑一。

    即使伊莲娜那位睿智而博学的姨妈,都不会有这种宝贵而坎坷的人生阅历,因为对方和安娜一样,同样一辈子都是一位金玉堆里的千金贵女。

    二十年前。

    金发阿姨狠狠扇在酒井大叔脸上的一剂清脆耳光,在光阴的长河中酝酿回荡,化做了植物园里的深情长吻,又化做了虚拟电波里跨越时空的拥抱,抱在了安娜小姐的心间。

    至今,

    仍回声不绝。

    “我不知道这些话会不会有用,但我能想到的,就这么多,我也不敢在人家那么大的家产继承上乱发表意见……”

    因代入感而充满同情的猫女士,在声情并茂的发表完个人见解之后,又变得羞涩了起来。

    毕竟是1200万美元的事情呢。

    “有用的。勇敢做自己,充满哲理的建议。谢谢,我会把你的话转达给对方的。”

    安娜温温柔柔的打断了侦探猫。

    一定很有用的。

    我向你保证。

    有没有哪个刹那,你会觉得在被某个人抱入怀中,你就会有无尽的勇气去对抗整个世界?

    安娜就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想要问问猫女士,无论结果怎么样,都会陪在自己身边么?

    只是她张了好几次嘴。

    都不知道应该以什么样的立场去说出这个有些暧昧的话语,最后只能遗憾的互道再见,挂断了电话。

    安娜把手机放回一边。

    推开卧室的窗户,拿起桌边插在一只毕加索1965年制作的一只陶艺罐子里的月季插花,一瓣瓣的从窗户上抛下,看着它随风自由的消散在庄园的田野之中。

    “我后天要做一件大事。”

    女孩扭过头,望着身边趴着的奥古斯特,无声的笑笑,“为了做我自己,也为了侦探猫。”

    安娜收拾好了情绪,按了下桌边的询唤铃。

    等衣着笔挺的管家敲门而入后,她吩咐道:“给瓦利塔先生打个电话,告诉他,我需要取消明天上午的拜访预约,向他表示我的歉意。”

    “好的,我会给瓦利塔陛下的办公室打电话的,考虑到日落时分就要准备和总统共进晚餐,再加上来往的车程,明天的行程确实太赶了些。”管家躬身领命。

    他们口中的瓦利塔陛下,不是欧洲哪国的君主,而是梅尔克修道院的院长。

    这种地区大主教正式称乎是能够被称为陛下的。

    隔壁德意志历史上的选帝候制度里,就有两位投票的诸侯是特定教区每一代的大主教。

    大主教也是如今奥地利国土上唯一一位能在公众场合被称呼为陛下而不犯法的人。

    当然。

    即使贵族制不复存在,但在梅尔克修道院中或者和英联邦国家的世家们书信往来的时候,为表示尊敬,安娜自己也经常会被遵照古礼,加上殿下的头衔。

    安娜摇摇头。

    不是时间的问题。

    伊莲娜家族的传统,做出重大决定时,要前去梅尔克修道院面对雅典娜驾驭狮子战车的穹顶下,慎重思考做出决定。

    这大概是某种心理暗示般的习惯。

    她取消去梅尔克修道院的打算,则不是因为来往的旅途疲惫,时间紧凑。

    而是安娜已然不需要战车上的雅典娜女神给她启示和勇气了,她有了自己的灵魂依靠。

    侦探猫姐姐。

    就像那句脍炙人口的名言一伴。

    为你,

    千千万万遍。

    她等待管家离开了书房,这才又拿出手机,从联系人清单上找到了一个名字,点击呼叫。

    只是几秒钟的等待。

    电话立刻就被接通了。

    “伊莲娜小姐,中午好!”电话里传来一个恭敬且客气的声音。

    “《经济学评论家》的荣恩·威廉记者么,我在年会上有一个重大消息想要宣布,你或许希望提前写个新闻稿出来——”

    四十个小时后。

    周日清晨。

    古老的城堡和钟楼沐浴在刚刚升起的朝阳之中,而与之形成强烈反差的是市中心那个怪异的建筑。

    表面呈现出某种特定曲率弧线的巨大蔚蓝色新艺术中心,给人一种不真实的科幻感。

    当地人亲切称它之为“友善的外星人”或者“异性虫”。

    对这个时代而言。

    它太新,而这座城市建筑太老。

    所以它本身就像是一座占地面积1.688万平方米的宏伟造型艺术,仿佛一艘巨大的宇宙飞船,停泊在了四周中世纪层层叠叠的红砖小楼之间。

    两种错位的时空相互碰撞,带着奇怪的太空歌剧的感觉。

    此时游客们已经在艺术馆门前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连绵不断的出租车和uber经过下客点,刹车又加速,尾灯连成一条连绵的霓虹灯带。

    几乎一夜未睡的威廉,刚刚在车上小咪了一会儿。

    当他推开车门,伸了个懒腰下车的时候,看到的正是这样一片车水马龙的喧闹景象。

    明天会请假一天。

第四百零六章 天王巨星

    威廉整理了一下衣领,抬起手腕上的电子表,看了眼时间。

    距离正式开始,还有26分钟。

    没有迟到。

    他将《经纪学评论家》的媒体证别在领口,把身上的录音笔开机,拎起背包,穿过汹涌的人流,向着新艺术中心的入口走了过去。

    媒体和参展的来宾无需排队入场,都有专门的贵宾通道。

    威廉将背包递给了带黑色大盖帽的警察,举起双手,让金属探测仪和坐在一边排爆犬嗅嗅他的身上有无携带危险物品。

    中欧、东欧。

    这两年不算安定,因为最高级领导人出席的缘故,这次年会一切都是最高级,安检程序也很严格。

    只是威廉下意识觉得。

    那只深色背心上印着Polizi(德语:警察)的排爆犬似乎不知道为什么看上去有点蔫蔫的。

    排爆犬也是一只史宾格犬。

    她早些时候,刚刚见到了一只极为气派的同类雍容华贵从隔壁走过去。

    那皮毛,那打扮,那个神气劲儿,出行前赴后拥还有专人抱着,顾盼间甚至高冷的对她呲了下牙。

    这只训练了五年时间,才成为犬界强者,累死累活成功吃上公家饭的史宾格姑娘,好似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又像是女打工人看到邪魅狂捐的总裁对她轻蔑一笑,顿时备受打击。

    生出同狗不同命的感慨。

    有的狗生来是牛马,有的狗出生在罗马,有没有啊!

    太损害打工积极性了。

    狗狗有气无力的摸鱼工作,被训导员督促了好几句。

    威廉却不在乎。

    他饶有兴致的混在等在排队过关的记者同行之中,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各处八卦,这种重大的年会场合,记者们永远是消息最灵通的群体。

    “嚯,你知道刚刚有人看到谁了么,说是十分钟前刚从旁边进去。”

    有人在小声的议论。

    “谁,赫斯特?他不是还没来呢么。《艺术新知》那伙计已经蹲了他的团队三个小时了,从天还没亮就守在美术馆旁边,目前还没蹲到呢。”

    “蹲什么?想蹭采访,没机会的。这种场合人家不可能给你做专访的,等散会的时候,倒是能在采访区堵住问一两个问题,前提运气够好的话。”

    有相熟的人对这种不专业的菜鸟行径表示鄙视。

    “人家又不是想要混采访。单纯以粉丝的身份和偶像合个影,混个脸熟可以吧。多露露脸,以后搞不好就能说上两句话。再说,混个赫斯特的签名,没准也能卖个两三百块的呢。”

    “在冷风中熬半宿,就混个酒店的房钱,太卷了吧,不值当的,这又不是拍女明星私会情人的大独家,老板给他多少奖金这么拼啊。这样下去,以后大家就在那里比谁能熬,能蹲人,就都别睡觉了。”

    有记者谴责这种恶性竞争,哄抬从业难度的内卷行为。

    “也可以不混个房钱,要是赫斯特心情好,你能舔到他给伱画幅30秒的简笔画,直接就可以不用工作了。人家也许觉得自己很能舔呢。赫斯特不曾经在纽约有过先例,给出租车司机用通讯录便签花了幅速写,当做车费么。”旁人语气向往。

    “想peach呢。那要不是做秀炒作,我把舌头割下来。赫斯特的速写直接能就地在马路边换辆车了。那次只是在个展前,高古轩配套的宣发工作而已。哪个艺术家有病作秀作到我们这些当记者身上的啊……”

    “唉,兄弟,你还没说,刚刚进去的那是谁呢?”

    威廉从警察手中拿回自己的包,听到大家的话题越聊越歪,忍不住凑过去拍拍最开始开口的那个媒体哥们的肩膀。

    “诺,你应该认识。”

    媒体哥拍拍脑袋,打开工作群里的发来的照片,他团队中的摄影师已经安检完成,进入会场了,会分享一些精彩的照片出来。

    他快速滑过一大堆的漂亮小姐姐照片。

    最后指尖在一张会场前部的广角镜头视角上停下。

    “注意看,认识那个人么?第一排中间偏左的那位。”

    “嘶!”

    “我去……

    “不是吧,是他么?我没看到嘉宾名单里有他啊。”

    “确实没有,你看他原本坐的位置,是比利时最大的艺术商CBX画廊的创始人的。连座位前的标牌都没改。”

    “竟然什么妖怪都冒出来了。我去年还听八卦小报传,这家伙在尼泊尔攀登雪山时遇上山难挂掉了呢。”

    “《油画》的大新闻,是关于他的么?”

    威廉微微皱眉,盯着手机屏幕上照片最左侧的那个人影。

    在所有参会嘉宾一水儿的西装革履的精英范,头发被固定的到苍蝇落上去都会劈叉的主会场里。

    想不注意到对方都很难。

    因为对方瞩目的就像万花丛中的一点绿,或者油光水花的头型上……突然落下的一只劈叉的苍蝇。

    乱糟糟的络腮胡子,邋遢打卷的灰白色头发。

    身高一米八左右,体重200磅以上。

    不胖。

    非常壮实,极度的壮实。

    外表有点老,可手臂隆起的壮实肌肉依然把那身灰扑扑的风衣衬托着好像是紧紧绷在他的身体。

    即使镜头里只有一个沧桑的侧脸。

    可他的神情看上去多少有点神经质,眼神有一种过分的警觉感。

    脖子上甚至还挂着一个电子烟的喷嘴。

    威廉是财经线的记者。

    刚刚被主编调过来转过来做跟踪报道,对艺术领域的名人了解肯定不如只在专项领域做艺术新闻的同行。

    他抓紧恶补过一些相关知识和会出席本次年会的嘉宾情况。

    此时还是难以像其他人一般,一眼就认出对方的身份。

    但怎么说呢?

    屏幕上的这个人的形象,依然给威廉带来了非常强烈的熟悉感。

    一方面说明。

    这个人或许曾经非常非常有名,他在一些场合里见过对方的照片。

    另一方面。

    这家伙的形象……实在是太富有纽约街头、公园长椅上晚上常见的那种流浪汉街友的生活气息了。

    脏风衣,络腮胡,打卷的长发。

    流浪汉落魄艺术家标准三件套。

    能忽悠几个游客画画,就骗几个钱。

    忽悠不来。

    搭配上压低帽檐的棒球帽和便于逃跑的耐克运动鞋,以及一把美利坚街头火拼祖传可靠又耐用的M1911手枪,等夜黑风高之时,随时都可以找一家无人值守的自动售货机或者24小时营业的炸鸡店,化身绿林好汉,来一场酣畅淋漓的零元购,去解决温保问题。

    标准的所谓俚语中的Whitetrash(白人废柴)是也。

    可是?

    什么样的流浪汉白人废柴能不请自来,并且毫无阻碍的就大剌剌地坐在会场的第一排?

    似乎在场的所有人,包括主办方在内,没有谁觉得这一幕有什么违合的地方。

    仿佛他天经地意的就应该出现在那里。

    连被他占了自己座位的CBX画廊的老板,都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满,直接坐在旁边,正在和这个让人一时间分辨不清具体年纪的灰尘仆仆流浪汉笑容满面的谈论着什么。

    老天。

    威廉恶补的知识里。

    这位身价超过五亿美元的画廊主,传闻中有严重的洁癖和强迫症,曾经可是被人拍到过和别人握手后,就转身就在角落嫌弃的反复擦手的新闻照片的。

    好在没等心里痒的似是有猫在挠的他,绞尽脑汁的搞清楚这位和其他人画风都不搭的艺术家到底是谁。

    他就听见有人语气带着敬畏的说出了答案。

    “那是亨特·布尔,2005年威尼斯双年展终身成就奖得主,注意不是金奖,而是终身成就奖,史上最年轻的一位。”

    “天哪,是他,我知道他。他少年时代,曾经在毕加索的画室里工作过,后来又转行去搞波普艺术,美国的三大波普教父安迪·沃荷、罗伊·利希滕斯坦,排名第三的就是他了。”

    “当年,听说他突然对日进斗金的艺术创作生涯丧失了兴趣,想要追求人与神灵更高的灵魂统一,扔掉了他即将结婚模特女友和位于长岛的超级豪宅,头也不回去罗马尼亚的隐世修道院里出家去了……”

    “我知道的可靠报道是寻访吸血鬼。”

    “我采访过的他前女友的表哥,内幕情报是他在研究和外星人的第三类接触。”

    威廉摇摇头。

    当布尔这个名字出现的时候,他就已经意识到这个流浪汉一样打扮的家伙到底是谁了。

    亨特·布尔,外号“猫王”布尔。

    他出身富庶,年少时曾被父母送去毕加索的画室当过学徒,本来这也顶多能只算是履历上的一项闪光点而已。

    毕加索被称为现代艺术的开创者。

    他的弟子和学生并不少,指点过的,受他影响的人更是多了去了,颇有些混的不如意的,只能以“毕加索学徒”的名号,讨一分中层艺术家的普通营生。

    而据说布尔在画室里也不是什么努力勤奋的学生。

    话又说回来。

    毕加索当年天赋异禀,不到15岁就被誉为西班牙的艺术神童,特许进入大师云集的皇家费南多美术学院学习。

    但老毕同志从小到大,都不是什么乖巧可爱的好好学生。

    上世纪70年代。

    垂暮之年的毕加索或许在布尔身上,看到了当年他和同学一起逃课去四只猫咖啡馆喝咖啡的日子。

    晚年的他去那间画室的日子相当稀少,但似乎毕加索对还是小孩子的布尔表现出了青眼有加的感觉。

    纵观大师的整个人生,毕加索从来不曾是那种喜欢提携后辈的好好先生。

    他却在布尔身上展现出了相当大程度的耐心和关注。

    可能是小报的附会编造,也没准真的确有其事。

    据传。

    毕加索曾经摸着布尔的脑袋,对旁观者说道——“知道嘛,他会成为艺术家里的埃尔维斯·普雷斯利(注)的,他会是下一位活着看见自己作品摆进卢浮宫里的人。”

    (注:摇滚明星,猫王)。

    这句话像是冥冥中缪斯女神,透过如风中残烛般的年迈艺术宗师的嘴,做出的来自天国的谶语。

    纠缠了这个孩子往后五十年的半生。

    他先是搞立体主义和抽象艺术,几年后,正当大家以为他会按部就班的向着超现实主义绘画风格前进的时候,他转去从事新达达主义,当时还有学者把新达达主义称之为“堕落风格”。

    很快,一个更广为流传的名字取代了它们——波普艺术。

    整个二十世纪西方有两种革命性的画法可以和黄金挂钩。

    立体主义。

    波普艺术。

    种族问题,平权运动……无需讳言,当代欧美的艺术领域是有一些特别的“画法风口”存在。

    在这些方面踩中风口的画家会更加容易获奖和受到关注。

    这很正常,艺术本就是有反应社会热点问题的功能。

    但如果一个人能连续踩中两个过去整整一百年来最大的艺术风口,那么,他几乎注定会成为美术史上最瞩目的天王巨星。

    整个二十世纪的最后两个十年,全都是亨特·布尔的身价疯狂上升期。

    在毕加索做出预言的三十年后。

    2005年。

    波普艺术的早期代表作品,以电影照片为原型丝网印刷作品《猫王三重影》在纽约苏富比拍卖出了8000万美元的天价,刷新了同类画作的新记录。

    同年,亨特·布尔个人作品单价突破1730万美元。

    人类历史上所有在世画家中,名列第二,当时只离赫斯特1850万美元的记录仅仅差了120万美元。

    但是他成功在赫斯特渴望多年而颗粒无收威尼斯双年展上的斩获了终身成就奖,那一年,他才42岁。

    正好是人类历史唱片销量排名第二的摇滚巨星,猫王去世的年纪。

    似乎是某种宿命的诡异轮回。

    历史上,猫王长期受到情绪问题的困扰,疯疯癫癫,精神状态不太稳定。猫王的经纪人回忆中说,对方曾经在一次圣诞节送给了所有的好友一辆当时最新款的梅赛德斯轿车以及……一把恐吓性质的装满子弹上了膛的左轮手枪。

    这位小时候就被毕加索预言,职业生涯将会像是猫王一样闪耀的艺术家,也有相同的心理问题。

    好吧。

    心理问题不能准确的概括亨特·布尔的情况。

    艺术家们群体中出些精神病疯子和呓语的神棍,实在太正常不过了。

    然而像这位布尔先生这么才华横溢而又这么特立独行的人物。

    百年难遇。

    比他疯的没有他这么成功,和他差不多成功的又远没又他们疯。

    大艺术家们多多少少都有些小怪癖,草间弥生,爱德华·蒙克,梵高,这些人甚至都真的确诊了精神问题,住过精神病院。

    但他已经脱离了怪癖的范围。

    直接把“发疯”这件事,升华到了抽象的地步。

    他喜欢极限运动,曾经设想要不带降落伞,不带保护措施和教练,孤身从一万米的高空跳下最终落在一张被支架撑住的橄榄球场大小的缓冲巨网之中。也曾打扮成一个流浪汉,在街角漫无目地的游荡,一位好心的先生大概是出于人道主义请他吃了一只热狗,他则随手写了一张巨额支票做为回报。

    基本可以确定这并非什么营销戏码。

    因为没有任何摄像头,或者狗仔记者报道过这件事,连那位热心先生本人也以为是一场幽默玩笑,得亏他把这张支票扔到了橱柜放杂物的鞋盒中,而没有扔掉。

    直到三年后,浏览《纽约时报》的采访时,发现头条上专访艺术家的照片有点面熟。

    才跑到银行里尝试的兑换了一下。

    发现这张支票是真的。

    虽然早已过了180天的个人支票时限,但按照美国法律,在联系并征得布尔的委托律师同意后,依然成功兑换了这张价值100万美元的天价支票。

    新闻被曝光出来的那个夏天。

    整个美国东海岸的人都经常乐于闲的没事,请街边游荡的流浪汉们吃热狗,期待对方是一位隐藏的超级富豪。

    布尔的疯狂也成了他迷人特质的一部分,在全球各地吸引到了大量的粉丝和追随者。

    社会学家他当成了某种社会性事件进行研究,认为这是他受到追捧的现象,是高压力、快节奏都市生活下的群体性呓语。

    他恰恰完全满足了人们对于“艺术家”这一角色的所有刻板印象和想象期待。

    而媒体印象里,布尔职业生涯的高点和终结都发生2005年的同一年。

    他没有像赫斯特那样遭受市场的冷遇和泡沫破裂,也没有搞出性丑闻啥的被Metoo掉,但布尔的职业生涯突兀的停止,是那种“物理”性质的。

    正当大家快要对这位艺术家的怪诞举止逐渐接受,并感到习以为常的时候。

    他玩了一个史无前例的大狠活出来。

    正站在荣耀的巅峰的大画家,他……直接把自己给疯没了。

    有一天,正在筹备婚礼的亨特·布尔从长岛的家中开车去曼哈顿超市买单身排队时会用到的抽拉礼花。

    他出门前和管家说大约一个小时时间会来,并拒绝保镖的陪同。

    然后。

    他就消失了。

    人们在麦迪逊大道的停车场上找到了那天他开出去的那辆法拉利F430轿车,并在车窗的挡风玻璃上找到了布尔用女士口红,写给巴西女友的留言——

    【珍,我想了很久,婚姻让我感到恐惧,就像自由的鸟落入了尘网之中。我想要花几个月去思考,想想一些事情,一些关于我们这个世界,更加深刻的事情。】

第四百零七章 大新闻

    初始的时候。

    亲友、经纪人和画廊方面都很紧张。

    大家以为,是有劫匪盯上了布尔,把他给绑架了。

    纽约警方如临大敌的抽掉了大量人手,派出了经验最丰富的警探走访目击证人,挨个察看四周公交系统以及营业店铺的监控摄像头。

    连FBI都介入了调查这起可能的大案之中。

    失踪的黄金72小时过去了,96小时过去了,5天过去了……经过了一周紧锣密鼓的调查,他们遗憾的告知家属,未发觉任何犯罪行为可能实施的痕迹。

    不等愤怒的家属和心脏骤停的画廊方用唾沫淹没无能的警方,威胁要在媒体里怒斥“这像是做掉JFK一样的阴谋”的时候,一通遥远的中欧不知名小旅馆里打来的国际长途,让大家都哑了火。

    长途电话里。

    布尔细心解释了为什么抛下女友——“无聊结婚会让我的创作力枯竭。而且,实际上,我心里一直觉得你的臀线隆的太高了。”

    温言安抚了想要劝说他冷静,在事情彻底闹大前回来的画廊老板——“他妈的滚蛋。我马上会在个人网页官方宣布和你们终止合作。我已经给你们赚到了足够足够多的钱,想以违约起诉我,随便。”

    最后耐心讲解了自己对未来的人生规划——“伱们别想找到老子,永远。”

    挂掉电话的5分31秒以后。

    他的主页上更新了一则个人视频。

    早在扎克伯格还在哈佛宿舍里当黑客攻击学校档案网络的年代,为了抢占和公众的宣传阵地,顶级画廊就已经为他们重要的大画家们,建立了个人网页与博客主页。

    大概是由手持DVD拍摄的视频里。

    亨特·布尔全身披着那种类似中世纪苦行隐士,或者美国南北战争时期3K党举着火把集会时那种宽大的粗布罩袍,神神叨叨的大谈特谈,他要去追求灵魂的高度升华和统一云云。

    那也是迄今为止,他最后一个面向公众媒体的镜头。

    自由的小鸟从此飞向中欧的山野之间。

    一开始。

    还有人分析布尔是不是偷偷嗑大麻,把脑袋嗑海了,等药劲下来清醒过来,就该回来了。

    谁知。

    一飞,就是整整十七年。

    威廉记者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这家伙是何方神圣。

    因为他恶补的只是过去几年仍然在媒体镜头前被反复曝光的重要艺术家的面孔。

    竞争激烈,各种新消息一天到晚的轰炸文艺领域。

    通常消失了三年,不少新接触这个领域的年轻人,就已经不知道你是谁了。

    消失了十七年,就跟古人差不多了。

    然而威廉依然能反应出这个名字。

    因为“亨特·布尔”这个名字,就像是会场里那位正在受到全场瞩目的艺术家的缩影,带着相同的特质。

    并非废话。

    明明算算年纪,对方二十年前曾经是史上最年轻的威尼斯终身成就奖得主,如今也是六十上下的小老头了。

    爱因斯坦这个年纪在媒体前的形象已经是公众所熟知的那位白发苍然,皱纹深刻的思想者。

    而这位艺术家。

    威廉看到他的瞬间,依然会觉得,对方会在昏暗无月的深沉夜晚,冲进街角的一家7-11便利店里,从裤裆里顺理成章的摸出一把手枪,抬枪就射。

    这不是贬义。

    肯定也算不得称赞。

    算是某种客观形容,亨特·布尔身上似乎永远带着野性的能量。

    那种17岁的少年人才拥有的能量,灰尘和汗水混合在一起能让四周的空气都变得噪动和闷热的蓬勃能量。

    这种能量不随着年华老去而消散。

    所以他永远青春。

    其实毕加索大师也是这样的人。

    对方62岁时还能勾搭艺术学院里最漂亮的青春女学生上床,过两年还无怨无悔为他生孩子,真的真的不全凭他的名气和财富。

    甚至不是才华。

    固然,他有点胖,一点也不帅,甚至长的可以说有点凶,渣的举世难寻。

    但是但是但是。

    重要事情说三遍。

    他从来一点都不老,他对女人从不温柔,但时光对他格外的温柔。

    那些年轻的情人们在回忆录中甚至意识不到,对方的年纪可以当她爸爸的爸爸,交往时他能像最青春正茂的小伙子一样,发掘出她们身上所有的美好和活力。

    油管上有毕加索六、七十岁时在画室里赤膊作画的黑白视频。

    即使被拍摄时,毕加索年纪很大了,可当人们看到对方胳膊舒展的用炭棒拉出优美的弧线,汗津津的水渍从他油亮的胸肌和肚子上流下的时候。

    纵使老毕的身材和健美两个字半毛钱的关系都扯不上,依然能莫名感受到,仿佛正午日头下在水田里流畅插秧的光膀子农人。

    有一种磅礴的美感,从他的身上蓬勃而出。

    健壮的生命力像是蝴蝶,举手投足间,从他那具应该已经苍老的身体里翩翩飞出。

    那一瞬间。

    似乎就觉得这胖兮兮的老家伙能同时和三个以上的比他年轻的多情人保持亲密关系,让她们迷得给自己生孩子,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

    亨特·布尔传奇生涯的开端,和毕加索传奇人生的末尾,只有很短时间的短暂重合。

    他实际上并没有继承毕加索的绘画衣钵,严格意义上,他主动叛离了毕加索的绘画风格,但是他几近完全继承了对方这种旺盛而燥热的生命力。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有些人的天性就带着对于动荡的向往,血管中的热意折磨的他们坐立不安。

    他们对自由的渴望胜过了一切。

    他们渴望着徒手攀岩时摔死,高山滑雪时撞死,从同温层中以自由落体的形式冲下,在以312.16km/h的速度亲吻地面的时候砸成肉饼。

    渴望着带着荆棘的皮带抽过脊背时,留下的痛苦和疤痕。

    唯独觉得。

    安安稳稳的躺在家中,结婚,老去,最后在那张Kingsize的昂贵棕榈床垫上安详的去世,是一种无法被忍受的巨大罪孽。

    亨特·布尔。

    无可争议。

    他就是这样的人,重量级画家。

    “他竟然来了,‘猫王’布尔重新在媒体镜头前出现,这本身就是一个值得上头版头条的艺术新闻啊。”

    有人喃喃自语了一声。

    于是。

    锡人模型上紧了发条。

    裁判打响了发令枪。

    这句话像是脑海中有一个无形的开关被拨动了。

    一瞬间的寂静后,入口处围拢在一起的记者们提着手提包,一个个头也不抬的向着新艺术中心里的主会场快步走去。

    大家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甚至有人开始跑了起来,边跑,边拿出手机给编辑部的同事打电话。

    毫无疑问。

    布尔突兀的重新出现,肯定值得一个头版的特别报道。

    而且。

    稍微动脑子想一想,原本不在参会名单上的亨特·布尔怎么会突然像是从石头里蹦出来一样,出现在这次欧洲美术年会的现场呢?

    所有记者脑海里立刻就想到了传说中《油画》理事长布朗爵士,即将要在年会现场所宣布的大新闻。

    甚至还有些消息更灵通的媒体人,知道《油画》正在和草间弥生、曹轩这些大艺术家们的经纪团队私下里接触。

    稍稍做个小学生水平的逻辑推理。

    他们心中立刻就得出了一个让自己呼吸都短暂暂停的大消息。

    很可能。

    《油画》已经和亨特·布尔方面达成了什么私下里的协议。

    他便是布朗爵士所准备的那枚重磅炸弹。

    这些年来,布尔的身影完全消失在了公众视野之中。

    但他的作品价格仍然在不断的升值攀高。

    他的名字在特定的粉丝群体内经久不衰的传播,从未沉寄,已然像是化为了一个蕴含着迷人含义的社会符号。

    他的那个告别VLOG,成了互联网圣地巡礼的网络地标,累计播放量超过五亿次。

    粉丝把他的消失本身,称为一战后人类史上最伟大的行为艺术。

    极限运动员把布尔的画作元素印在自己的头盔上,埃米纳姆将他写入自己白金唱片的说唱歌词,泡泡玛特想出周边潮玩,大画家KAWS称他为自己成长阶段的精神教父……

    无数他的忠实拥趸,都想以自己的方式向他致敬。

    也有很多人想要联系他,乃至宣称见过他。

    尼泊尔混迹在夏尔巴人登山向导中的一个模糊的背影,罗马尼亚修道院里的壮汉神父,墨西哥原始丛林间玛雅金字塔前短暂停留的登山客的长焦照片。

    死于登山事故,或者类似信了邪教,被人在哥伦比亚血祀掉的奇怪传闻年年都有。

    真真假假。

    众说纷云。

    有新闻期刊开出二十万美元的长期悬赏,只为能得到他的准确线索。

    被科技媒体报道过的花费上亿美元,购买SpaceX未来的船票,预计将携带毕加索画作和几位艺术家一起,进行绕月飞行的日本巨富前沢友作。

    多次在各种场合公开喊话,想要有这份荣幸能够邀请到亨特·布尔与自己同行奔月。

    但都如石沉大海般。

    再无回音。

    这只飞翔了十七年的自由珍贵飞鸟,再度出现在阳光下的镜头中。

    光这一点。

    就是如巨石砸入湖面一样石破天惊的消息。

    若是这只飞鸟,再度露面的第一个举动,就是停留在《油画》杂志社的梧桐枝上。

    那么……

    这将不是巨石砸入水面。

    而是整座喜马拉雅山崩塌砸进湖中。

    因为心里有准备和预期,即使《油画》杂志社今天官宣签下赫斯特或者曹轩,都不会产生这样火星撞地球一般的新闻效果。

    史无前例的大手笔!

    也不知道《油画》方面是怎么做到的,记者们只知道,这艘即将驶向财富顶点的巨舰已经没有什么能够挡在它的身前了。

    任你是什么历史悠久的伊莲娜家族也好,人脉广博的画廊主联合会也罢。

    每一个想阻挡在这艘巨舰前的土鸡瓦狗,都将会像万吨巨轮辗过海浪一般,被无情的碾成泡沫。

    这就是风潮,这就是大势。

    而大势即是人心所向,不以任何一两个旧时代的顽固份子的个人喜好而转移。

    布尔和《油画》的强强联合的消息,将会这个春天,下个春天,从今往后十个春天,无数个春天里,成为艺术领域最轰动的财富神话。

    打破赫斯特生涯顶点时的单场2.007亿美元的拍卖记录,以及画作摆放进卢浮宫里珍藏,似乎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即使知道。

    此时此刻无数新闻同行都在疯狂的爆料着这个消息,无数家媒体编辑部里,都有人在电脑面前敲新闻稿敲到冒烟。

    大家仍然在如丧尸出动一样,飞奔的冲向媒体的新闻工作区域。

    只为早一秒能排到一张亨特·布尔的现场照片,早一秒把现场消息发出来。

    “哼哼。”

    最早将这个消息分享出来的人没有跑,他供职的单位是整个新艺术中心会场里,反应速度最快的几家新闻媒体之一。

    他在把这件事八卦给其他人之前。

    自家的关于猫王“布尔”出现在年会现场的媒体快讯,就已经发表出去了。

    他犹如提前交完考卷的学霸,看着其他正在铃声响起前奋笔疾书赶答案的普通学生似的,朝着奔跑的同行们哼哼的得意笑了两下。

    就在这时。

    他发现旁边还有一个人,也正提着手提包,也若有所思的看着狂奔的人群。

    “你好。天气不错。”

    “嗯,你也好。是不错。”

    仅剩下的两名记者对视一眼,互相说了一句没有营养的问候。

    “这两天新闻真多是吧,唉,要是能搞到某个大独家出来,那可真是发达了。只要提前一个星期,能搞到布尔的新闻,编辑部给的奖励就赶上年终奖了。咦,《经济学评论家》,兄弟在大报纸工作哈。连你们这些搞经济新闻的,也闻着味道赶过来了。我同事刚刚还看到了卫报和哈佛商业评论的媒体车呢……”

    他试探了两句。

    他想要知道,真是因为这些每天盯着股市和期货的数字看的媒体同行们天生有一颗处变不惊的大心脏。

    还是是由于旁边这家伙是个不熟悉业务的菜鸟,有些迟钝,完全没有意识到会场里出现了亨特·布尔,到底意味着什么。

    “谁说不是呢?”威廉也跟着笑笑。

    “这次年会很受关注的,重要的新闻消息此起彼伏啊,安娜·伊莲娜要和布朗理事长在这种暗潮汹涌的情况下做联合宣传,史上第一位来自亚洲的艺术大师做闭幕演说,大新闻真多。”

    “是啊是啊。”

    旁边的记者兄弟默默接口,心中却松了一口气。

    白痴。

    原来是菜鸟。

    他还没有意识到亨特·布尔出现,就已经是本次年会最重要的新闻了。

    对方已经为《油画》的内幕争斗填上了最后的判决书。

    其他任何消息。

    什么总统还是曹轩的发言,在这一点之前,都根本不值一提。

    这位记者没有注意道。

    那位来自《经济学评论家》的威廉脸上的笑容是如此的意味深长……就是那种踏入考场前,已经从出卷老师那里提前拿到本次考试最后一道答题答案的作弊生的笑容。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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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能大画家介绍:
“他是有史以来身价最高的插画家,也是让孩子们爱上艺术的理由!”——纽约时报。
“东西合璧,博彩众家之长,他是汉堡美术学院两个世纪历史中最光辉的毕业生。”——MartinKöttering校长。
“我们在这里见证过无数艺术家的一夜成名……今晚,这些伟大的名字中将要再度添上一位新人。”——威尼斯国际美术双年展。
经营着一家传统书画店的顾为经,最近似乎遇到了点小麻烦……
直到他发现,自己莫名奇妙的多了一个美术经验系统,于是一切似乎又都有了新的转机。
门采尔、王维、提香、毕加索……
我手拿着画笔,
大师在我身后,未来在我眼前。全能大画家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全能大画家,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全能大画家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