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九章 门票
“气息,用气息控制用笔的节奏。这是童子功,我从小就练,如果您想控制用笔的话,可以尝试的临摹一下赵孟頫或者颜真卿的字贴,爷爷让我从小临的比较多。”
顾为经耸了耸肩,说出了他控制画笔的诀窍。
“Breathe?(呼吸)”
瓦特尔挑了挑眉毛,神色间有点困惑。
这次。
他盯着纸面上的飘逸的楷书盯了不短的时间,当他终于再一次扭头,把目光落在顾为经身上的时候。
似乎懂了。
又似乎没懂。
那神情颇像当年第一次走进仰光河边的按摩理疗馆,看一个用一套银针在患者背上扎来扎去的针灸老中医一样。
一半正在惊叹东方的巫术。
一半则想要报警了。
不过,说到底。
素描教授心中还是惊叹更多一点。
艺术家们本来就是神叨叨的一群人。
有画画前必须要练普拉提的瑜伽师父,有博格斯那般报名东夏旅游团间,沉迷禅法,从此皈依我佛的老居士,还有酒井太太这般爱好正念观想法的女艺术家。
反正说到底。
都是一种心境的锤炼和肌肉绘画稳定性的控制。
瓦特尔就把这当成了某种玄乎其玄的传统功夫,充满不明觉厉的意思,在嘴里啧啧称奇。
不看功效看疗效。
从结果来说,眼前用笔的流畅和稳定是做不了假的。
素描勾线。
瓦特尔还能偷偷拿铅笔学习模仿一番,可那朵中国画的月季花,和顾为经三个字的流畅感,在他眼前就像是魔术了。
他清楚自己就算拿过鸡距笔来照着临摹,自己都临摹不出来。
“嗯,我还觉得圆头的水彩笔,要比平头的基础画笔更加难以控制呢,没想到……你竟然还有这一手。”
瓦特尔竖了一下大拇指,又叹了口气。
在搞明白原来不是自己教法屌之后。
他心情有点说不出的复杂。
蛮像在洗衣机里翻出来一张超过兑奖日期的500万双色球彩票,最后发现,有一个数字错了,原来根本没有中奖的那种五味杂陈之感。
至少。
他自己不用为错失了刚刚脑海中所畅想的皇家美院大教授,感到多么的遗憾了。
“我每周三、周五下午都有空。”瓦特尔想了一下近期日程。
“看你吧。要是有时间的话,就可以跑到我这里来画画吧。我可以给你上上小课。水彩难点就在于,它要比油画笔法更加细腻,伱有这么好的——嗯——‘软笔功底’。我们应该用不了一个月的时间,就能把水彩领域,所有能遇到的常用绘画方式全部的过一遍。”
瓦特尔搓着手,建议道。
哪怕顾为经这手对水彩笔的控制能力,他练不出来。
但是自己教对方画水彩时,继续偷偷摸摸的琢磨琢磨他的素描线条,也还不错。
“嗯,谢谢,麻烦您了。”
顾为经想了一下。
老师主动抽时间教自己,他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自己画展上的画和侦探猫的约稿都已经步入正轨,是时候抽时间把水彩学起来,增加一项常用技法了。
他现在在德威的大班教学中,技法方面已经学不到太多东西。
免费的一对一指导,依旧是很有用的。
系统提供的大师技法,等级实在太高。
高的像是一座云遮雾绕看不到尽头的大山。
有些踏实朴素的绘画原理。
反而是瓦特尔教授这般,在旁边提点一下,他学习的更快。
系统会专门提供知识卡片做为奖励的一项,便是因为经验性的绘画技能,无法完全取代知识学习。
光是最简单的平涂法,今天顾为经就收获了良多。
应该都用不了一个月,等他把整体的水彩技法全部都系统的梳理一遍。
就到了水到渠成正式突破职业一阶的时候。
“你回去以后。尝试在已经涂好的颜色上继续用同色的灰白颜料,往桥面柱子上涂一层色,等干后,最后再一次用同色涂一些斑驳的砖石,用来强化颜色。”
“观察颜料不停的覆盖叠色所逐渐加深、变暗的色彩效果。”
“你之前提到在罩染时感觉到了困难,所谓的罩染,就是平涂法的不断叠加。”
“同一种颜料,依靠反复叠加在纸面上呈现出从轻到重,从油亮光滑到斑驳昏暗的四种色彩层次。这是油画所达不到境界。”
“掌握好了颜色,困难也就不复存在。”
瓦特尔教授即使在布置课后作业的时候,也不忘暗暗的踩一脚油画画家:“对了,还有一点也是和油画不同,你用的水彩颜料品质不能差了。你用的是学生级颜料嘛?”
“就是按照每年学期开始时,学校发给我们的耗材清单买的。”顾为经点点头。
“换了。换贵一点的。品牌无所谓,史明克、辉柏嘉、温莎牛顿、荷尔拜因的都行,但要买专业级,或者大师级以上的那种,这个钱不能省。”素描教授提醒。
“我这里还有两盒没开封的水彩,你要需要的话,可以拿回去。”
艺术生学习是蛮花钱的。
像是最常见史明客的固体水彩,学生用的普通水彩颜料,也就几美元一盒。
大师级的颜料一小盒基本上都要100多刀往上,这已经超过仰光周边普通家庭的全部月收入。
瓦特尔记得顾为经的家庭状况一般,所以好心的提醒。
“没关系,家里有,练习颜料有这么重要么?”
顾为经礼貌的摇头,拒绝了老师的好意。
他已经过了需要在意颜料花销的时候了。
坦白说,从金钱角度。
不考虑那些欧洲校区的公子哥,就他们德威的仰光分校,应该历史上都没有比他手头更加富裕的学生了。
“重要,很重要。”
“油画颜料主要是干的快慢的差别。而水彩不同等级的颜料,配方是完全不同的。业余等级的颜料里会加填色剂和有机色素,会降低色彩的鲜明感,这在基础熟悉笔法的时候,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但真正严肃创作就不必要了。”
“更加重要的是,它在混色时,会影响创作者对颜料的掌控。”
“专业级水彩的两种颜色反复叠色可能会变成深沉的暗黄色,给人以高温的感觉,而学生级或者儿童水彩套装中,叫同样名字的两种颜料混色,就可能变成棕红色。练水彩,就不能在耗材处节省。”
瓦特尔摸了摸下巴。
“给你个忠告,颜料和画笔,对画家来说,就像曲棍球运动员和他的球棒,网球运动员和他的球拍。你要随时看好自己的东西,别给别人做文章的机会。”
“哪怕在我上学的那个年代,都不乏有人心生妒忌,偷偷在夏季艺考前,替换了同学写生盒里的固体水彩的传闻发生……”
他随意感慨了一下学生时代听过的阴暗传闻,又拉开一边工作台旁边的小抽屉,拿出了一打儿花花绿绿的订在一起纸板出来,递给顾为经。
“对了,这个也给你。”
“这是色彩明度表,每种纸板上的颜色都从浅到深,都分为了八个阶段。比如说就拿灰白色为例,8最暗,代表着深沉如墨的铁灰色,编号为阿拉伯数字1的色板最亮,几乎已经是纯白色了。”
“你刚刚调出来的涂在廊桥上的水彩颜色。明度就在刻度2左右。”
“你回去练习的时候,每种颜料都尝试着慢慢的加水,从浅到深,争取都调出界限清晰的8种明度出来,亮度和光泽都力求和这些卡片相当。”
“当你把这些卡片都记在了心里,每次提笔前,就会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要的颜料。”
瓦特尔呵呵笑了两声说道:“顾,你知道把颜料的明度把握的准了,一个最大的优点在哪里么?”
“对色彩的洞察力更加敏锐?”
顾为经思考了片刻。
“错,是容易挣钱。”
素描教授朝眼前的学生神秘兮兮的眨了眨眼睛。
“呃……您说的是单色水彩画?”顾为经大概猜到了瓦特尔老师是什么意思。
水彩画的画派分类不像油画那样复杂。
毕加索、达利这些艺术大师一生中多多少少也偶尔创作过一些水彩作品。
但整体而言,专门的水彩画家门类里,绘画风格少见有太抽象的作品。
这门技巧从诞生那刻,就无时无刻不在追求着登峰造极的写实能力。
就像印象派分为前印象派,后印象派,以及所谓的新印象派一样。
同样是写实。
不同时期最受市场投资者所追逐的写实方式,也有冷热之别。
19世纪以前最牛逼的水彩风格的代表,肯定是透纳、雷杜德,这些以受到浪漫主义影响的学院派画家为代表。
到了一战结束以后。
西方艺术市场重心由传统的欧洲大陆开始向北美变迁。
那些受到市场追捧的水彩画家,变成了以安德鲁·怀斯,法兰克·韦伯等为代表的受到哈德逊河风景画派影响的新写实主义风格画家。
他们的创作直接影响到了“照片写实主义”这种对水彩的景物还原,达到了吹毛求疵地步的水彩风格的诞生。
美国也被艺术界誉为新水彩王国。
城头变幻大王旗。
最近五十年,水彩的艺术风尚又开始有从欧美向亚洲转移的趋势。
就像现在不少先锋摄影师,放弃了先进的单反,放弃了彩色摄影,开始玩老古董级的大画幅相机、银版相机,黑白相机。
水彩的发展也有点往复古走的感觉。
在“写实”这件事已经被画家们发展到了极致以后,艺术家们开始在颜料上做文章。
他们不再追求鲜亮的画面效果,不少画廊和策展人很喜欢得到一些单色调的,雨汽朦胧的,色彩简单但个性鲜明的水彩作品。
这也属于普通小画家比较容易赚到钱,闯出名头的“成功公式”。
“这种技艺练的高处,一种颜料,在画家心中也能化成百般色彩。比如目前水彩画市场上最受追捧的几个画家。无论是画黑白风景画的13年透纳奖得主NaomiTydeman,还是受到韩国的单色画派影响的几个亚洲城市水彩画家。他们都对颜料的明度掌握的很好。”
瓦特尔点点头,有点惋惜的说道。
“若是我可以重新度过一遍自己的学生时代,比起绘画技法,我没准会更加努力的去锻炼自己的颜料色彩的把握能力,这点做出特色,可能是我当年能签到一家不错画廊的最好机会。”
“玩颜料和玩技法,从骨子里也许是一码事。但也许后者对天赋的要求太高了,而我……可能不具备这样的天赋。”
“顾,你是我所教过的最让我感到惊艳的学生。也许只有你这样的人,才是天生为绘画而生的。希望,你可以比我走的更远一些吧。”
顾为经听出了素描老师语气中那种文艺式的忧伤。
那种忧伤中,带着藏不住的遗憾。好像上学时和一个漂亮的富家千金在画室的门廊前擦肩而过,你对她微笑,她也对你微笑,可你心中清楚,自己注定与她无缘的遗憾。
顾为经顺着瓦特尔老师的目光向着墙上看去,那上面挂着三幅深色的像木画框。
倒不是金发碧眼的日耳曼妹子,瓦特尔教授心尖的遗憾和白月光啥的。
标准的风景画。
中午的时候。
他刚刚走进这间办公室里的套间时,就注意到了墙上的挂画。
如此醒目的作品,想不注意到都有些困难。
有别于外面办公室所挂的那些水彩和素描的作品,这见工作室里的所有大大小小的相框,都是关于同一个主题的水彩画。
内容就是工作台上所拜访的那张关于柏林博物馆岛的相片。
每一幅画框上都在不停的重复这个主题,最让顾为经感到奇怪的一点是,相比其他大大小小的博物馆岛风景画。
被瓦特尔教授最郑重其事的挂放在正对着工作台的墙面上的,只有三幅画。
这三幅画,细节处的颜料都像是褪色了一样,太浅了。
不,
看景物的罩染的细节,应该说这三幅画其实都没有画完。
不知因为什么原因,缺乏最后几层细节的雕刻,就被瓦特尔收进了相框里。
“冒昧的问一句,先生,这三幅作品都没有完成吧?”
“对啊,是的,这是一张通往艺术家殿堂的门票啊,可惜,我花了十年时间,依旧没有能力走到那扇金光闪闪的大门前。”
做核磁,更新比较晚。
上周去预约的,如题,更新会比较晚,应该有。
第三百八十章 世纪赌约
“门票?通向更高艺术技法的门票么。”
顾为经研着墙上的三幅画框,想要从中看出什么关于绘画的更多奥秘出来。
即使它们是几幅没有被真正完成的画。
依然瞧的出。
素描老师的每一笔一画都画的很用心。
一张全神贯注拼命的想要画好的画和一幅茶余饭后的随心信手之作。
赏玩的艺术性趣味上未必能分的出高低。
但就像被家庭主妇绞尽脑汁精心剪裁,布置在水晶花瓶里的山茶插花,与林荫小路边芳草萋萋中的野玫瑰一样。
往往从画面风格上,一眼就能被熟悉对方的观察者轻易的看出分别。
墙上的三幅画,准确的说……这间工作室里的顾为经看到的每一幅挂到墙上的水彩作品,都是前者。
瓦特尔教授和他那一代很多德国的水彩画家一样,在成长阶段,都受到了照相写实主义的绘画风格的影响。
这是一条与极简风格和抽象主义艺术浪潮背道而驰的绘画路线。
笔法繁复无极限,画面精确也无极限。
他们喜欢采用极其精细的笔法创作出纤毫入微的绘画细节。
画家寄希望用手中的画笔,挑战现代玻璃镜头以及数码光学CMOS的成像极限,将一张张照片里的景象以创作者为媒介,转移到身前的画布之上。
不断的贴近照片的成像捕捉效果,不断的还原,不断的接近,最终达到来源于照片,却超越照片的精细程度和思想深度的终极表达目的。
顾为经稍稍把视线落在墙面上的那些作品片刻,就能看出,身边的瓦特尔先生是多么拼命,多么努力的向着这个目标奔跑。
对方在精心雕琢着水彩纸上的每一处细节。
佩加蒙博物馆外墙上凹凸不平的棕灰色的墙砖,博德博物馆巴洛可风格好似倒扣着的红铜巨钟一样的宏伟弧线穹顶,阳光照耀下老国画画廊前熠熠生辉的弗里德里希·威廉四世昂然马上的伟岸金属雕塑以及雕塑下方拉出的长长阴影。
连顾为经刚刚所临摹过的灰白色廊桥下方的施普雷河河面的层层涟漪,都是被极细极细的貂毛笔,一点点的勾上去的。
比旁边桌子上的照片里的河水的波浪,还要更加的清晰。
无需书画鉴定术的拆解。
顾为经就轻易的能在脑海里想象出,瓦特尔教授袖管高高挽起,露出体毛稍显浓密的苍白胳膊,极其小心的用细小的水彩笔,一点点的在画板上反复勾勒修饰,似是一位德国的钟表工匠用微小的镊子和修理一只精细且复杂的手表机芯。
或许。
素描老师画一小会儿,还会把旁边的相框里的照片取出来,放在画板面前皱着眉头反复比较。
如果瓦特尔教授所说不假,他在这幅波光粼粼的风景照片上画了十年时间。
那这幅寂寞而枯燥的场景,一定在过往三千多个日日夜夜中,在这间办公室的套间里反反复复的出现过。
日升日落。
唯有工作间的闹钟滴答作响相伴。
“惊讶吧,绝大多数的作品,画完我都销毁了,这里挂着的,只是我觉得画的最好的那一小部分。”
瓦特尔依然在盯着墙上的画框们在看。
他没有回头。
但好似已经有太多人流露出和顾为经相似的表情,他完全清楚此时此刻,顾为经心中的惊愕。
“天哪,画了十年,全是这个主题,您总共画了多少幅《博物馆岛》?先生,您……”
难道不会觉得枯燥么?
顾为经不由得出声感慨,同时也很是疑惑。
艺术史上不乏有一些特定的画家,喜欢把某个特定主题反反复复的画来画去。
他们把这种行为可能当成检验自己绘画技巧进步的锚定物,也可能单纯就是很偏爱某个风景,或者干脆是因为这种画的销量比较好,被画具商和客户订购的比较多。
代表性的就是达利手头缺钱花的时候,就习惯给世界名著画素描插画,用来挣快钱。
光相同的“堂吉诃德挑战风车”的插画稿,达利侯爵就画了192幅。然后发现,这玩意卖的实在好,恰饭恰的香,就和印刷厂一合计,制板印了3万多幅复制品出来,改卖签名版画。
梵·高的向日葵也画了11幅。
世界著名绘画大师中,最著名的坚持不懈钻研某一单一绘画主题的艺术家。
应该还是当属莫奈。
他职业生涯的最后三分之一,从1899年到去世的1926年中,已经卖画卖成百万富翁的莫奈买了个大宅子,在家里修建的一座日式花园中。
几乎整天整天都把自己关在宅子里,从头到晚的就琢磨池子里漂荡着的植物。
也就是那著名的“睡莲”。
莫奈大约完成了小300幅有关睡莲的油画,平均每一个多月就要完成一幅睡莲出来。算是艺术界的对某个景物喜爱到了极致的典范。
北宋时写《爱莲说》的周敦颐同学,要是知道晚他八百年,有个法国小朋友喜欢莲花喜欢到了如此痴狂的地步。
约莫一定会相见恨晚的引为知己。
虽说莫奈画了300幅睡莲画了27年听上去很夸张,但其实每一幅名为《睡莲》的图画,都是不一样的。
每一张都是一幅全新的作品,全新的尝试。
他的睡莲画,还可以从大方向上分为《睡莲》系列、《柳下的睡莲》系列、《日本桥》系列,零零总总一大串的不同色调,不同风格绘画诠释的作品集。
《油画》杂志上世纪出版的莫奈诞辰百年特刊上,封面语开篇就评论道——【这位印象派大师并非在单一的植物上倾尽了三十年的时光,他不是在把握某种草木的生长枯荣,而是尝试把握整个春天。事实证明,他做到了,这是他献给世间的春之交响曲。莫奈把诺曼底庄园(注)的春暖花开,永恒的留在了人间。】
(注:莫奈的东方花园的名字。)
画家仅仅是在同一个名字下,进行肆意的创作。
那么就算画了二十七年,想要画腻也并不容易。
然而瓦特尔教授办公室里挂着的每一幅画,都完全是同一个模子,同一个绘画思路里创作出来的。
这位老师是货真价实的一幅画重复画了无数遍。
卖画?
除非这位德威教授还偷偷摸摸在网上兼职卖十几美元一张的廉价水彩装饰画,还得是那种销量不错的小店。
否则真不是顾为经有了系统,就瞧不起这位教了他不少年的老师。
恕他直言。
就算以目前“侦探猫”的招牌IP,这么海量的单一作品创作量,放到画廊上去卖,哪怕是绘画技法比瓦特尔高上一两个段位。
搞不好好不容易打上去的身价,照样都要崩盘。
再说。
要是单纯的想要卖画赚钱,在没有知名度的情况下,照相现实主义的绘画性价比真的很低。
瓦特尔这个名字,除了德威学校就没几个人认识了。
一幅照片一样精致的水彩画顶多比普通的水彩风景画,单价多卖个20%~30%,每张能卖出个200欧元,都真的谢天谢地了。
而画法所耗费精力、心血程度,则要多出一倍都不止。
没必要。
练画?
为了参加新加坡双年展,顾为经的《仰光下的好运孤儿院》也已经画了十来张,他不觉得什么。
这点练习量到不了觉得乏味的阀致。
再加上画技的迅速提高,也冲淡了重复的机械性练习的枯燥程度,还有酒井胜子这么可爱的软妹子陪伴在画室里。
至少现在,他还能感受到练习的乐趣。
可要是把十几幅变成一百幅,两百幅,几百幅呢?
要是把时间单位拉长到十年呢?
要是绘画技法迟迟像瓦特尔教授一样,卡在职业一阶的瓶颈无法提高呢?
顾为经自认是一个对艺术创作态度很端正认真的人。
可想想这种事情,他也会觉得……自己大概从看到博物馆岛照片的那一刻,就已经想要吐了。
系统情绪表评价中,呕心沥血需要的不仅仅是认真和努力,还有画家本人和作品灵魂和绘画合一的深刻感悟和足够动人的艺术深度。
单纯的认真,最高评价也仅仅只能触及到“朴实之作”的等级。
可顾为经不得不承认,
他的这位高中老师对待这幅风景画的态度,也达到了生活意义上的“呕心沥血”了。
瓦特尔教授,这位喜欢喝啤酒看足球的中年老师,看上去脑子很正常,并不是梵·高那类充满了艺术家气质的偏执狂疯子。
那么……
到底是什么,支撑着身边的老师,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在这方小小的照片上,倾注着他所有的心血?
这张普普通通的照片,又有什么魔力,像磁石一样,吸引着他不愿意放手?
“一千张?”
“什么?”
“我没有准确数过,但我想,这幅水彩画我大概肯定画了有一千张了。”瓦特尔伸出一根手指。
“没准有一千五百张,更多也有可能。”
顾为经轻轻吸了一口气。
相同尺寸的水彩画起来时间要比油画短的多,很多精品画廊的签约画家,一年只往市场上放几张水彩出来,那是特地为了控制供需关系。
不管是一千张还是一千五百张。
练习了十年时间,有个个数量都很正常。
不过要是代入到瓦特尔老师的日常生活中,还是显得很可怕。
也显得很残酷。
十年时间足以在平常事情上,带来天翻地覆的变化。
所谓的一万小时成为大师的定律。
十年时间,规划一下,可以凑出好几个一万小时出来。
十年时间去练跑马拉松,普通人也能跑到3小时以内。
可十年时间去练习艺术。
旁边的德国大叔依旧还死死的卡在职业一阶的瓶颈上,不能寸进。
换句话说。
瓦特尔的素描、水彩,他爷爷顾童祥的中国画,都练习了数万个小时,但Lv.4和Lv.5的边界,不是马拉松跑进3小时,而是跑进2小时30分以内。
到了这个水平,练习的边际效应已经很明显的,不再是在画室和跑步机上一味的堆时间就能迈过的。
必须在足够的感悟和机缘中孕育。
“顾,其实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枯燥。我上学时,学校里会拼魔方的男孩子很酷。”
“而画照相写实主义的作品这就和拼魔方一样。”
“拼完三阶、还有四阶,熟悉了四阶还有五阶。花两千美元买一只全画幅相机,轻轻按下下快门,你就能够得到一张拥有两、三千万像素颗粒密度的数码照片。而一幅22X30英寸的基础画稿,总共画上一千笔就不错了。万分之一的差距,想要实现相同,乃至更好的视觉效果。这是一个很有乐趣的事情。”
“不断的琢磨怎么在画纸所能容纳的笔触极限下,拼出最好,最写实的画面效果。这就像拼一只永无止境的精巧魔法。好吧……咱们坦白的来说,说到底,它还是挺枯燥的。”
瓦特尔教授坦率的笑了一下。
“呃……如果只是技艺的话,我可能也不会在同样的一幅画上消耗十年之久的光阴了,早就放下这种执念,每天上上班,闲暇时抱着冰镇啤酒和球赛消遣。毕竟,我也没有多么崇高的艺术追求。”
“在德威偏远国家的分校当教师,加上补助津贴。收入不比一些大学美院的副教授低。这些年我也攒下来了一笔不多不少的小钱。”
“三年前,我认真考虑过到辞职,到曼谷的海边买做小房子,那里气候温暖,是个很繁华的大都市,消费却比较低,人人都说是个性价比很高的养老去处。我挺喜欢阳光、海风和冲浪的。闲瑕时,在海边支个画板画画充当画家。我一辈子都没有当过真正的画家,年老了在沙滩旁装出艺术家样子总归是不难的。没准……还会有泳装姑娘邀请我给她画一幅画什么的。法国导演拍的文艺电影里总是会有这般的经典镜头。”
素描老师抿起嘴角,畅想了一下美好的退休生活。
“当绘画真的从工作变成了消遣,我放过了艺术,艺术也放过了我。那时,大概率反而能找到小时候的那种纯粹的绘画快乐。”
“但我做不到。”
“我说的金光闪闪的门票不是艺术性的修辞。而是现实意义上的‘金光闪闪’,你有听说过KIH的米勒会长和老伊莲娜先生之间的世纪赌约嘛?”
第三百八十一章 写实之道
“KIH……呃,是汉堡艺术家联合会?”
顾为经是稍稍在脑海中思忖了片刻。
才成功把瓦特尔口中的字母KIH会长,和汉堡美协的缩写——“KunstvereininHamburg”对应上。
各个国家的美术协会,根据不同的地域和历史传统,名称多数时候都是长长的绕口令式的一大串,而且正式名称历史上往往变来变去。
比如RSA皇家艺术协会早期的官方名称就是艺术、制造和商业鼓励协会,因此在大家言语交谈间,常常会直接使用首字母缩写来统一简称。
汉堡美协被人们所提起的次数和机会要比皇家艺协少上不少。
所以顾为经需要思考了几秒钟后,才反应过来那代表着什么。
但。
也只是短短的几秒钟。
“这是整个德国最厉害的艺术家协会了吧?”
德国是传统的欧洲美术强国之一。
按理来说,两德合并后,影响力最大的艺术组织应该是世界五大顶尖艺术展之一的科隆美术展的主办方BVDG(德意志联邦画廊和艺术商人联合会)。
但听这名字也知道。
这其实是一个艺术商人和德国文化委员会的联合机构,还会负责部分非法艺术品伪造、走私、洗钱的司法调查事务。
与画家们的直接关联不大。
其次,就是各个城市的独立美协。
“曹轩老爷子好像就是这个协会的会员呢。”
他记得,曹轩先生去汉堡美院担任系主任的时候,就入乡随俗的在本地美协挂了一个名字。
到现在好像都是它的艺术顾问。
即使曹老爷子没有在其中任职,顾为经对KIH这个名字也不会感到多么陌生。
每一个德威上过西方艺术史的学生,都很难陌生起来,它是德意志乃至全欧洲所有同类机构中规模最大,影响力最深远的顶级美协之一。
汉堡在整个欧洲艺术史上都留下过浓墨重彩的一笔。
大多数欧洲国家的艺术心脏都是他们的首都。
阿姆斯特丹之于荷兰,伦敦之于英国,维也纳之于奥地利。
搞地域歧视最拿手的是法国人。
平等、包容虽然是革命老区法兰西的文化传统,但他们也许不太歧视外国人,自身却很喜欢自己斗自己。
直到二十世纪以前,巴黎艺术家看外省艺术家,准确的说,所有的巴黎人看外省人的眼神都像看石器时代的猩猩差不多。
司汤达、大仲马、莫泊桑……那一代巴黎人的餐后文学读物里,但凡出现个有钱没文化的土鳖,通常都要言语挖苦好几页,再三强调,这老兄一定是外地暴发户土财主来巴黎开眼界见世面来了,可千万不是“姆们土生土长的老巴黎伐!”
唯有德国是个例外,它没有很明显的艺术中心。
搞摇滚音乐可以去柏林。论绘画艺术,汉堡和慕尼黑一南一北,都很牛逼,论艺术氛围可能后者更好,但因为它曾经恰巧是某位元首的重要艺术宣传大本营,所以有历史包袱。
汉堡则胜在历史悠久。
很巧合的是,和俄罗斯老乡类似,汉堡的现代艺术文化,同样起源于1812年拿破仑的溃败的那一年。
好吧,其实也不是巧合了。
200年前哥萨克骑兵挥舞着战刀在雪原上中纵马狂奔嗷嗷砍人的时候,汉堡的大贵族们正是在撒丫子狂奔,嗷嗷被砍的那一方。
没错,他们全是法军的同盟,
一鲸落,万物生。
随着反法联军攻入德国,汉堡成为了维也纳会议所规定的三十九个自治邦国之一。
书本上,唯物史观告诉我们。
随着老派的封建皇家和贵族统治被一扫而空,来自市民生活的艺术创造便会蓬勃发展。汉堡很快就有了最早的艺术家协会。当柏林美协诞生时,汉堡美协已然在风霜雨雪中发展成熟。
至今,仍然和维也纳一样,是欧洲中心的重要艺术城市。
汉堡艺术协会的领导层可是个艺术圈子中很有影响力的重要大人物。
判断一个外国美协的含金量如何。
最简单的方式,看看官方网站上,他们的会员清单里有没有足够分量的艺术大师,就能简单的判断一二。
美协的成色太水。
就算哪个大画家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都不会乐得在会员里挂名字,嫌弃拉低了他的格调。
容易影响个人品牌价值。
相反。
要是某个艺协影响力很大,能够给画家的职业生涯带来足够大的裨益的话,那么人人都想削尖的脑袋在里面挂个名字,以成为它的会士或者院士为荣。
法兰西艺术院、皇家艺术协会都是此类。
都是美协。
仰光书画协会草台班子的气息明显。
别说官网了,连个维基词条都没有,乍看上去像是什么忽悠人的野鸡协会,就只能请到顾为经爷爷顾同祥这种货色的画家,当协会顾问。
年初时的大金塔项目,大师云集。
来到来了,却没听说有谁乐得跑他们书画协会里,兼职一个外籍会员的。吴老头还琢磨着能不能去搞个仪式,主动扮发几个荣誉成员,提高协会含金量啥的。
哪怕混几张握手合影回来,挂在店铺墙上呢?
让顾客认为不明觉历,也是很好的嘛。
结果被仰光旅游局那边认为搞不好人家会直接拒绝,有失国体,直接就给想要作妖的吴老头一巴掌打了回去。
而汉堡美协。
则直接就能请到曹轩这种在拍卖画作品单价超过千万美元的超级画家,聘请成为正式的协会顾问。
成员的影响力大,协会能发挥的影响力,也就顺理成章的水涨船高。
和隔壁吴爷爷这种整天偷拿公家橘子吃,报销私家车油卡,每年混混公款旅游就心满意足的仰光美协的常任理事不是一个概念。
这些欧洲知名美协都是很有权力的。
传统上。
从建立开始的协会理事结构中往往包括了市政官、市长本人提供权力庇护。
本地的巨富商业大鳄,老派收藏家担任赞助人。
由最为德高望重声名显赫的艺术家或者策展人,大美术馆馆长担任会长,共同决定协会的发展方向。
形成了权力-艺术-财富的稳固三角支撑。
也许不如每一代皇家艺术协会的领袖和庇护人都是不列颠的国王或者女王。
但他们手中都握着真正意义上的财富,以及真正意义上让人成名的权力。
这些美协不单单是一个美协,他们有自己历史悠久的美术展,有自己的基金会,有定期的大型协会艺术展以及为协会的优秀成员举办单独的个展的权力。
个展!
对世界上99.99%的艺术从业者来说,都是一个逼格拉满,注定高大上到他们无法触碰的词汇。
那种野鸡展不算。
正经的个展需要一个庞大的团队和资金,专门为画家本人服务,每一次个展都是履历的镀金和提高。
马仕画廊在和顾为经所签定的一纸合约中,让胜子的妈妈都觉得眼热的终极奖励,就是在阿布扎比开一次个人展览。
而汉堡美协就是拥有这样的财力和影响力,给他们的优秀成员开设个展。
此外。
它们还和欧洲各个重要美术馆,乃至影响力和知名度都能与威尼斯双年展齐名的卡塞尔文献展有着良好长期的合作关系。
也就是它名义上一个非盈利性的艺术组织,而且没有强力性的合同可以把他们的成员都拧成一股绳,为己所用。
否则。
马仕画廊,里森、高古轩这些画廊巨头,在这些美协面前,都只算的上后生晚辈的小画廊而已。
“德奥是近亲。”
“二战后,《油画》杂志的第三任理事长,曾和当时汉堡的美术协会打了一个赌,准确的说,那是一个极为慷慨的许诺,为了提振当时艺术家的精神的许诺。你也知道嘛,战后的那片土地,很需要那样的东西。”
慕尼黑是战争期间,德军做文化艺术宣传的艺术大本营。
做为著名落榜美术生,小胡子一生都熊熊燃烧着对艺术的“别样热情”。
某位元首自然也不会放过另外一个艺术重镇汉堡,只是比几乎洗不去罪恶底色的慕尼黑稍微好一点而已。
目前的官方宣传口径里,KIH在战时无奈不得不落入德军政权的控制。
迫害了大量当时的艺术名家。
这已经是非常好听的说法了。
不好听的说。
当时KIH的领导层,一直和小胡子保持着密切联系,是戈培尔很重要的艺术帮手,他们掠夺收集各国“堕落艺术品”的数量超过数十万幅。
经过七十多年的层层追讨。
直到几年以前,税务部门对老会长儿子在慕尼黑的某间私人公寓进行突击检查的时候,依旧又查抄出来了1400幅在战争中被掠夺走的名画。
“挨打要立正,战后的德国本土艺术背负了很大的包袱。KIH的新任会长米勒女士,邀请在二战时被监视居住,并庇护被迫害的艺术家中发挥了重要贡献的《油画》理事长,来到汉堡做演讲。”
“众所周知,小胡子越是讨厌,越是迫害的对手,战后的名声也就越好。”
“那位理事长三次被投入监狱,两度被考虑以政治犯的身份处决,甚至他在瑞士流亡的家人,都一度上了盖世太保的暗杀清单。这样的人,活到了战后,你能想象会受到怎么欢迎么?”
“能猜到一些。”顾为经点点头。
“传记记者说他是艺术界的丘吉尔。老先生曾是维也纳美术学院的校董,而小胡子则连踏进校院的资格都没有,而对方偏偏一辈子都喜欢把艺术挂在嘴边。”
顾为经想起了曾在网络论坛看过的段子。
“有人说只要他还活着,那小胡子在大谈德国艺术和日耳曼人的民族性的关联,装文化人的时候,每当想起那张脸,他就会想起自己其实只是个连大学都没上过的落榜美术生。他在欧洲战场上挥斥方遒的时候,那颗自卑的艺术之心,依旧会让阿道夫感到刺痛。”
“或许他可以让整个欧洲都一同俯首低头,把不乖乖为他听话的艺术家们全部都丢进集中营,以及盖世太保的特别监狱,但同样整个欧洲都知道,他1907和1908两年,都被一所学校无情的拒绝了,认为他不够资格在其中读书。那是阿道夫同学永远也无法改变的过去和遗憾。”
“或许吧,想想理事长所做的事情,比起艺术圈的丘吉尔。我倒觉得更像艺术领域的辛德勒。当然《辛德勒的名单》要再过半个世纪才能上映。在1946年的春天和秋天,老理事长的知名度远远要比辛德勒本人要高,也要风光的多。”
瓦特尔笑笑。
“听我的爷爷说。上世纪四五十年代,那位老先生的名声几乎到达了艺术界古往今来的顶点。尤其在德国,因为不光彩的历史,每个艺术协会都想邀请他来做演讲——‘好像从圣人’那里够买用来赎罪的东西。”
素描老师用双手比划了一个清点赎罪券的姿势。
“这并非夸张的比喻,要是他是一位神父或者主教,他死后教廷搞不好真的会讨论给他封个圣啥的。理世长在来汉堡做宣讲的时候,在研讨会上和米勒会长发生了一些意见分歧。”
“理事长认为——古典艺术不死。印象派只是对古典主义美学的另外一种传承和诠释。画家仍然要回归笔墨技法之上。”
“而KIH的米勒会长则是另一派经典艺术理论的拥护者。她认为自从照相机诞生以来,技法的精进和发展……不能说没用,但已经不像以前那样重要了。超出常规的创作形式,才是未来艺术的发展发向,比如当时已经是首屈一指的绘画名家毕加索,就是一个很有力的证据。”
“两个人争论不休,最后打了一个赌。赌到底会不会有下一位写实艺术的水彩名家出现。”
“米勒会长拿出了一张水彩画《柏林王宫》出来,门采尔的画作精品。”
“德国收藏界有一句老话。每一个有实力的男人,都应该收藏一张门采尔的作品放在客厅。”
“《柏林王宫》是米勒会长私人最重要的个人珍藏,写实艺术的代表之作。当时大概价值400万帝国马克,一辆劳斯莱斯的价格。”
第三百八十二章 月亮与六百万英镑
“谁成为战后下一位写实派的水彩名家,谁就能获得了这张画的所有权?听上去是个蛮有趣的约定。价值不菲。”
顾为经评价道。
出于避税、资产保值等原因。
在艺术品收藏,典当行交易之间私下里搞实物交换,或者以实物当作礼品赠送。
这么干在美国的有些州会犯法,但在欧洲大陆或者收藏家群体私下操作中,并非罕见。
门采尔和郎世宁类似,都属于绝大多数藏品都被国家主权画廊收藏,传承有序的艺术家。
博物馆岛上的那间老国家画廊主要藏品就是门采尔的画作,也被人称为“门采尔的博物馆”。
这种宫廷画家流落在外的藏品数量很少,每一张都价格不菲。
若真的和他的猜想一样。
这确实是个非常慷慨的艺术赞助。
画家们会为了画展疯狂,肯定是因为参加画展能带来非常丰富的物质收获。
但这种收获主要来源于身价的提升和画展本身所带的卖画交易属性,并非画展的奖金有这样的吸引力。
大部分发展给予获奖者的奖金,并没有多少。
5万美元就已经很高了。
尤其是某些历史悠久的展览和艺术沙龙,奖金很多很多年才会调整一次。
一九零几年设立的时候,组委会给予优胜者的奖金最顶格也就设在2500美元左右的档次。
当年这钱省着点花,真能买艘帆船游艇环游世界了。
到现在,连个好一点的苹果笔记本,都买不起。
过去大半个世纪,艺术品升值的速度,要比货币通货膨胀贬值的速度快的多。
顾为经不知道那张《柏林王宫》的尺寸大小如何。
想来四十年代能值一辆劳斯莱斯的话,如今如何保守估计,两辆新款劳斯莱斯,也是应该有的。
如今身价最高的水彩大师,就算透纳、威尼斯水彩节,明细水彩奖,巴塞罗那水彩奖这些大奖全部都拿遍了,他也绝对不敢说,自己的一幅水彩画能比门彩尔的还要值钱。
这在美术界,属于最丰厚的奖励之一了。
只是……
顾为经有点好奇。
赌注数额如此巨大的赌约并非儿戏。
那么两位艺术大佬是怎么他们口中的写实风格的水彩名家呢?
什么才算“写实”,什么才算“名家”?
纵使战后的艺术格局正如那位米勒会长所说的那样,越来越偏向写虚,越来越注重创作形式而非绘画技法。
但水彩毕竟是个热度非常高的主流画法。
专长写实的知名画家,随随便便报出十个、八个的名字出来,依旧没有任何难度。
顾为经目前还从未听说过,某家艺术媒体报道过,这个大馅饼砸到了哪位水彩画家幸运儿的脑袋上。
他甚至是今天,才第一次听说过这个赌约。
奇怪?
如此大的奖励,被媒体的聚光灯整天照着关注,才应该符合常理。
“如果这个赌约只有这样的一半,那么它一定是当今最受关注的艺术奖项之一。顾,只有很少的汉堡本地艺术家才听说过这个赌注的原因。不是因为这个赌注不够大,而是它实在是太大了,大的有点过了头。”
“大过了头?”
顾为经的眉毛眨了一下。
他很难想象。
到底什么样的赌注,才会让《油画》杂志社和KIH的管理层如今都会感到头痛,《柏林王宫》大概率没这样的资格。
门采尔的作品当然是极好的艺术收藏。
可不谈技法谈价值。
门采尔的受关注程度顶多和雷阿诺相差仿佛,比莫奈、透纳还差之一筹,更比不上达芬奇或者梵高。
一张风景画而已,又不是《蒙娜丽莎》。
放在拍卖会上应该也就大几十万美元就到顶了。
对普通人来说是巨款,可不管伊莲娜家族这样的老钱豪族,还是KIH这种顶尖的美协。
谁又会真的放在心上呢?
直觉告诉他。
那一定是某种昂贵到离谱的东西。
“别着急,听我把话说,都说了这是伊莱娜家族和KIH打的一个赌,既然是打赌,自然不可能只有一方出价。你还没听那位老理事长的许诺呢。”
“赌注出价的另外一方,则拿出了更加珍贵的筹码。与它相比,一张德国国宝画家的作品,亦只是小巫见大巫而已。”
瓦特尔特意顿了顿,在旁边的年轻人的眼神中,瞧到了预料之中的难以抑制的好奇之情。
被学生的绘画能力震了一下午的素描老师,胸膛中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
这才清了清嗓子,咳嗽了两声,缓缓的说道。
“战后,那位理事长正在拉拢奥地利国家出版集团,各个头面的艺术机构的代表,加入《油画》杂志的管理层。期望能一手将他爷爷所创立的家族杂志,变为一家权威、多元,能成为艺术评论领域的《圣经》一样的权威指南。”
“而他则是这架艺术航母的掌舵人。”
“说白了,前些年拉里·高古轩这些艺术教父们心心念念想去做成的事情。对方半个世纪以前,就已经构建出了雏形。”
“作为那张《柏林王宫》的交换,理事长则拿了两千股杂志社的股份出来。”
“按当时盟军占领期间的贬值汇率计算,每股在此前的交易中估价2100帝国马克左右。股份只占杂志社不多的一部分比例,加起来差不多恰巧与一张门采尔水彩精品相当。”
“双方互相交换。”
“理事长得到了一张心心念念的精品名画。汉堡美术协会则靠着手中持有的股票,成为德国艺术界的代表,进入到了《油画》杂志的董事会和管理层之中。”
“既洗脱了第三帝国的底色,放下了历史包袱。两个组织又可以联合在一起,互相扩大影响力,算是双赢。这是赌约的前半部分。而后半部分,则是两位前辈对于德国画家们的激励了——”
瓦特尔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说出了这个来自七十年前的天价赌约。
“若是在合同履行开始计算的一个世纪以内,原话是来自KIH的会员中,‘有谁能以在花生壳上雕刻出月亮上的环形山般的精妙写实’的水彩笔法,在一年中连续获得汉堡美协周年展、科隆美术展,和同样以摆脱二战德国文化印记为目标,当时还在筹备之中的“卡塞尔文献展’三项展览的最高奖项。’”
“那么,他将自动从伊莲娜家族手中获得《柏林王宫》的所有权。而KIH一方,将支付一笔相当于手中被赠予的《油画》杂志股份等值的金钱,作为该艺术家的创作资金。并且无论股份在当时价值几何,《油画》杂志是否依旧存在。该创作资金都不得低于400万帝国马克或者其等额的英镑。”
1946年的两千股《油画》杂志社的原始股份?
当顾为经意识到。
当年的理事长把何等贵重的东西用来打赌的时候,他忍不住微微战栗。
或许……
在七十年前,《油画》杂志社的股份还不算什么。
两千股也就和一张门采尔的风景水彩差不多,在世人眼中,是很正常的等价交换。
打赌嘛!
你们家出一个橘子,我们家出一个苹果啥的。
虽说《油画》杂志社在二战前已经是老牌的文艺期刊,但那时依旧是依附于伊莲娜家族而存在。
而且在因为战争原因,在二战期间还停刊了一段时间,远远没有今天这般声名显赫。拥有在艺术领域独一无二无可取代的地位。
建立赌约的时候。
那位理事长明显担心杂志社在未来变动中,估价贬值的太厉害,或者干脆《油画》直接因为运营不善而倒闭掉了。
后世人倒顾为经显然不必担心《油画》杂志运营不善的问题。
他虽然很讨厌这家杂志。
但……他同样也知道,这可能是如今商业价值最高的纸制媒体之一。
持有门采尔的画作会让投资者觉得还不错,至少能跑赢了通胀,没让家族的财产缩水的话。
那持有《油画》杂志的原始股票,升值速度简直让人爽到想要起飞。
在老理事长手里,杂志社只是祖上传到他手中一项用来赏玩消遣的媒体。
政治意义远大于金钱意义,在他的财产组成中,只占很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两千股股份换给KIH,还换回了一幅《柏林王宫》呢。
很划算了。
卖给奥地利国家出版集团和欧洲美术协会的大半股份,总共也只卖了象征性的一先令而已。
没有人能想到。
七十年的时光过去了,伊莲娜家族果园里随手摘下的果子,变成了缪斯女神的金苹果。
就算安娜小姐本人考虑挂牌出售她位于南美和澳洲的主要地产,穷尽所有能调集到的流动资金储备,都没法把杂志社三分之一的股份重新从董事会那里买回来。
战后400万德国马克,也就大概两万英镑的样子。
到如今。
很可能上百万都不止了。
“你猜猜到今天,当初汉堡美术协会所持有的杂志社,这是多么大的一笔钱么?”瓦特尔用形容黄金王所罗门的宝藏般的语气,忍不住吹嘘道。
素描老师伸出左手的巴掌,然后又把右手的食指竖在旁边。
“我高中的一位外聘教授,恰好就是汉堡美协的会员,早在我上学,听到这个故事的年代,就已经价值六百万英镑了,所以他又把这称为关于‘月亮与六百万英镑’的世纪赌约。”
顾为经既惊叹于油画杂志社股份的升值速度,又感慨这真的是一个天文数字般的奖金。
六百万英镑的创作资金。
这笔钱都够在太平洋上买个岛,自己跑在那里当国王了。
这还是瓦特尔教授上学时的价格。
以近些年《油画》在金融市场上动作,估计再翻上一两番都不止。
“改制以前,汉堡美协是《油画》杂志社的第三大持股组织,仅次于奥地利政府和欧洲美术协会,并享有一个董事会席位,这一点并非什么秘密。《油画》杂志的官网上都有标注。”
“最开始的十年,双方都把它单纯的当成一个激励的赌约。会告诉每一位加入KIH的画家,这个奖励约定。很快,当KIH突然发现,手中所持有的《油画》股份,忽然变成了协会最重要的资产之后,心态就微妙变化了起来。”
“主人不介意送出一粒甜美的果子,给予干活最卖力的果农。”
“可大概率不会有哪位主人,愿意慷慨大方到把自家的果园整个都送给别人,对吧?”
“伊莲娜家族也愿意维持《油画》杂志社的整体稳定,因此,在老理事长去世以后,双方几乎不再提起过这样的约定,甚至有意对此秘而不宣,控制着这个消息的扩散。”
“很多汉堡本地的艺术从业者,都听说过类似的故事。也有些不鸟《油画》杂志的媒体小报,八卦过这个故事。但赌约的双方这些年都乐意维持原装,保持着默契的缄默。不肯定,也不回绝,根本就不理这样的消息,进行冷处理。”
“久而久之,这就像是海盗船长黑胡子被绞死前所留下的宝藏一样,似乎有这么回事,可又没有多少人,发自内心的相信,这事儿是真的。除了很少数的人。”
瓦特尔得意的指了一下自己的鼻子。
“您就是这样的少数人?”
顾为经瞅了瞅旁边的德国人。
他在德威上了对方好几年的课,没看出这个古板方正的授课老师,在他的家乡,竟然还是蔻蔻小姐这般消息灵通的八卦人士。
“嘿,德威的老师,对艺术从业者来说,也是很不错的工作好吧。”
瓦特尔注意到顾为经怀疑的眼神,自尊心受到了打击,没好气的用力敲了一下桌子。
“再说,瓦特尔可是汉堡艺术圈的大姓,我们家可能没出过什么大画家,但是从我太爷爷开始,就在本地教堂当画匠了。”
“美术最讲的人际关系,我们家在汉堡本地不缺。那位外聘教授还是我们家的远方表叔呢。这个故事是当年对方在圣诞节餐桌上偷偷告诉我的,他笑着让我学好水彩。说他曾有机会看过放在保险柜里的原始文件,这个赌约是货真价实存在的。”
第三百八十三章 入会考试
“您因此拼命的练习。十年如一日的绘画,这张博物馆岛的相片,就是为了这个奖励嘛?”
顾为经询问。
“呃……”
瓦特尔脸上浮现出一抹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他嘴角抽动了一下:“其实,告诉你这个赌注,只是想解释一下,我是怎么踏上写实水彩道路的而已。这就像小孩子总会相信,圣诞节时,把袜子挂在圣诞树上,半夜就会有乘坐糜鹿拉着的雪橇的白胡子老爷爷,往里塞礼物。”
“那只是儿童时代的一个天真的梦,长大了,梦也就该碎了。”
“大人知道圣诞老人是不存在的,送你德亚一百欧元礼品卡的是你的爸妈。远方表叔在餐桌边偷偷告诉我这个故事,也只是为了激励我。就算那个价值千万的赌约真的存在,也是高悬于月亮般的东西。我?”
“难道我是那个能顺着月光最终爬到月亮上的人嘛。”
他直接被自己这个说法给逗笑了。
“为了这种事情努力十年?我也得配啊。”
“顾,伱也实在太看得起我了。那不是一个在高中教书的素描老师有资格幻想的东西。我很清楚,自己这辈子和卡塞尔文献展最为接近的时候。就是我2017年休假时,买了张门票,去展会的现场参观了一圈而已。展台上的区域,是我如何踮着脚,也无法触碰的。”
“你难道觉得,我是那种疯到认不清自己的偏执怪人?”
顾为经也不由得跟着微微笑笑。
每一个梦想都值得尊重。
但一个艺术从业者如果不想被求而不得的偏执,将生活的秩序破坏成一团乱麻的话,那么最好定一个现实一点的目标。
与完成这个“月亮与六百万英镑”的赌约的内容相比起来。
靠画画成为亿万富豪,都算是一个非常脚踏实地的理想。
说句刻薄一点的话。
瓦特尔根本没有资格以此为目标来努力。
现在的顾为经也没有。
想要谈论这种难度的奖项内容,而不会引起哄堂大笑。
至少圈内地位也得到了酒井大叔的位置,还仅仅是让媒体觉得不会过分好高骛远而已。
这未必是当初打赌的两位艺术前辈的本意。
一个很高的要求配合超水准的奖励,能起到激励所有从业者斗志的作用。
而一个近乎于超出现实的要求,即使搭配的是天文数字般的奖励,也只能成为大家茶余饭后好玩的谈资。
类似有富豪或者运动服装公司,为了鼓励人类体育事业的发展,忽然提出,某天谁能第一个在马拉松正式比赛中突破两小时,就给予一千万美元的奖金。
这一定会引起全世界界头部的职业运动员的疯狂努力。
可目标如果定在突破一小时,就算奖金是十亿美元,大家反而就没热情了。
因为,大家只能等待美国队长或者外星人来参赛了。
七十年的时间,疯长的不仅仅只有《油画》杂志社的股价,完成赌约的难度,也长到极难触碰的地步。
在一年中连续获得汉堡美协周年展、科隆美术展,卡塞尔文献展的最高奖励。
其实前两项还好。
不是不难。
但都在很合理的范围之内。
汉堡美协这样的大美协,每年都会给自己的优秀会员举办年度展览,通常只是些年轻的中小艺术家参加。
曹轩这个量级的大画家,就算是会员,也不太能打的起兴趣,参加什么本地的城市展览。
竞争激烈程度乃至都不比上顾为经希望今年所参加的新加坡双年展。
科隆美术展作为世界上最古老的双年展之一。
知名度和受关注程度比亚洲的大多数顶级美术展要高不少,但也只是半个量级而已。
属于值得大画家们郑重其事的对待,也会有让小画家们一画成名机会的传统大展。
要命就要命在了最后一项卡塞尔文献展上了。
不知道米勒会长是否是知道些内幕故意的,当年打赌的时候,卡塞尔文献展还只在规划筹建阶段,但如今卡塞尔文献展不仅是世界三大艺术展之一。
同时,更关键的是,相比于威尼斯和圣保罗双年展。
卡塞尔文献展名义上没有任何参展方向的限制,但实际上它已经变成了先锋艺术的最高舞台和圣殿。
是先锋艺术的大本营!
让一幅传统的写实派水彩画,在人家先锋艺术的大本营获得最高认可,此间难度不亚于让传统相声演员,去拿什么新兴脱口秀大赛的冠军。
挑衅意味拉满了。
这可不比去拿威尼斯双年展的终身成就奖什么的,难度要低多少。
还要在一年之内,同时斩获这三项奖励。
如此累计叠加起来,已经完全不亚于古希腊神话传说里,为了得到至高无上的宝物金羊毛,英雄伊阿宋要完成从火龙身边,取走宝物的终极试炼。
这个世纪赌约这么多年来依旧无人问津。
不光是因为《油画》和汉堡美协的冷处理,同时更多的原因也需要归咎于设置的难度太高。
否则,足以挥霍一生的财富就在那里。
总会有不信邪的水彩名家想要去试试的,从汉堡美协那里虎口拔牙,取走宝藏的。
当然。
但凡是美术展这样的评委靠主观判断评奖的展览,那么就一切皆有可能,任何离谱的事情,都有概率会发生。
机率总是要比哪天美国队长或者外星人,冒出来报名参加柏林马拉松的机会大一些。
可此时此刻。
两位仰光美术高中的师生在这间小画室里讨论怎么斩获这项水彩的超级大奖,就仿佛两个民科在网络论坛上辩论牛度力学的漏洞以及哥德巴赫猜想的证明方式。
都是毫无实际意义的。
“我很喜欢施瓦辛格,我们德国裔的超级影星,报纸上说,他小时有个梦想……”
“嗯,知道,当美国总统嘛,他给自己定下了职业规划,想当美国总统就要先当州长,想要当州长,就要有政治知名度,大家才会投你的票。有知名度的最好办法,就是当电影大明星,可惜,当时好莱坞工业不愿意给有浓重德国口音的移民机会。所以,他想以世界健美先生的身份出道,每天在健身房里拼命的练肌肉,对着健美冠军的海报奋斗。”
顾为经接口。
这个故事一直被当成西***传说之一,反复被媒体报道。
一个穷小子想要逆天改命的总统梦,这样分解成的1、2、3、4的人生计划,无异于把大象放进冰箱里的冷笑话。
离谱的是,尽管施瓦辛格是外国移民,根据出生地,他根本就没有成为总统候选人的资格,可他真的当上了加州州长。
差点真的成功的把大象装进了冰箱。
“学生时代我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被这种挑战命运似的勇敢壮举给感染到了。无知者无畏,我也给自己定了一个职业计划,想要拿到巨额财富,就要获得三项奖项,想要获得三项奖项,最基础简单的就是汉堡美协周年展,而展览只向KIH的会员开放,所以人生的第一个小目标,就是成为美协的会士。我每天拼命的努力,电视上总是播放着施瓦辛格的励志演讲。”
瓦特尔舔了一下嘴唇,回忆起小时候的往事,他依旧觉得心情起伏。
“然后呢?”
顾为经顺着话头追问。
“然后还能怎么样,就被这个小目标卡住了,一直卡到了今天。否则还能如何?”素描教授斜睨着这个没读懂空气的学生,“若是我能成为了牛逼轰轰的KIH的会员,我还用的着跑缅甸来教你们这些小孩子画画?”
“您是个很好的老师。”
顾为经替德国人挽回了一下,刚刚被他所刺痛的自尊心。
要是看两三遍励志演讲就能实现的东西,那就不叫是梦想了。施瓦辛格倒在人生规划的最后一步,已经是和达芬奇画鸡蛋一样,被媒体口口相传的传奇了。
大多数人都像瓦特尔一般,还在梦想的第一步就跪了。
他们料想到把大象切片装进冰箱会很难,真正去做后才发现,别扯了,他们连大象都找不到。
KIH的会员也不是个个都能靠着画画实现财富自由。
也有不少人是本地的有钱收藏家或者小画家。
然而不谈红酒佳人。
能加入KIH的普通画家,以专职艺术创作为生,过上城市中产的小资生活,都是不难。就算原本无人问津,只要能成为汉堡美协的正式会员,也有大把的城市画廊愿意跑过来签约。
“对我来说,加入汉堡美协是一个最现实的人生目标,倒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别的不说,教了这么多年的书。我的线条、结构、色彩能力的底子都算是扎实,最少也要比一些专门搞先峰艺术的创作者要好。”
“KIH实行推荐制,理论上不看艺术家的过往履历,但至少要能获得三位汉堡美协正式成员的引荐,并提交一幅让理事团领导们认可你,能证明你达到了加入美协资格的作品。”
瓦特尔挠了一下脑袋,“和你提到过。我们家在汉堡有点小人脉,认识不少人。推荐信我早就搞到了。2013年的时候,我就已经进入到了KIH的候选名单之中。当时我被叫去美协的办公室,去拜访一下现在的会长。”
“说是拜访,其实就是恭恭敬敬的聆听一下教诲而已。会长是美术圈的大人物,《油画》杂志的董事。能和这样的人物交谈是我的荣幸。对方很忙,日理万机的那种。我们只单独谈话了不到十五分钟。”
“我能看出,他对我的创作方向的不太看好,也不太重视。当然,人家是很有礼貌的淡淡建议我可以考虑选择一个更能彰显自身艺术特色的绘画道路。告诉我,不怕画不好,就怕没想法。”
这意思表达的已经很明显了。
如今是现代艺术和先锋艺术更加吃香的年代,在全民创作的背景下,成为艺术家的门槛在降低。
技法的比重和在创作中的优先级,也在不停的下降。
另外。
人顾为经也必须得承认,瓦特尔老师这类LV.4职业一阶的绘画技法,不能够说是什么烂大街。
可要是让汉堡美协的会长惊为天人,扫榻相迎。
也实在有些自作多情。
“我犹豫了。我明白会长的意思,可我还是觉得,写实才是水彩的归宿,也是我个人心心念念,从小到大所选择的艺术画法,为了创新而进行创新,我反而会迷失自己。”
“人家也没生气,或者说,我这样人也没资格让他生气,根本就不必放在心上。会长只是点点头,表示尊重和理解。告诉我,我选择了一条比常人更加困难的美术路线,这是非常有勇气的行为。”
“然后,他从抽屉里递给我了一张照片。就是你身前的那张。”
瓦特尔取来桌子上的相框,指着上面在日光中阴影斑驳的老旧建筑说道。“门采尔是德国写实画家的集大成者,可惜,他喜爱的取景地柏林王宫,在二战时期毁灭于轰炸之中,取而代之的德国建筑风情的代表,便是博物馆岛。”
“恰好,那也是收藏门采尔作品最多的美术馆所在地。”
“因此,KIH希望想要从事风景水彩写生的画家,提供一张博物馆岛的风景水彩,算是后辈们对于门采尔先生的致意。若是能画出让观众分不清现实还是画作的作品,哪怕只有片刻的恍惚。那么——”
“KIH理事团永远愿意对这样优秀的画家扫踏相迎。”
素描老师轻轻吸气,又缓缓的叹息。
“一晃已经十年过去了,我依然还没有能交出一张这样的作品。画着画着我就明白了,不是每一个玩熟三阶魔方的人,就能同样拼好四阶魔方。水彩的透光性导致,每一层颜色,都会对画面造成天翻地覆一样的变化。”
“这三张未完成品,就是我十年来,控制着自己在绘画过程中不出错的极限。在保证画面协调的基础下,水彩技法所能完成的最复杂的画作。”
“不同的线条,不同的笔触,不同的色彩,以极为复杂且尽可能严谨的方式交织在一起,一旦尝试再往上叠积木,整幅画作直接就乱了。”
顾为经盯着墙上的画框。
汉堡美协的入会测试。
他在想,
如果是自己……他能处理好这么复杂的线条么?
第三百八十四章 命运之声与朋友
苗昂温坐在学校的天文台上。
夕阳如燃烧的流星一样,向着远方的云海缓缓坠落,一丝风也没有,悬浮的云层如被时间所凝固的火焰。
德威是一所自诩西装男人的盔甲的英式学校。
没有古板到某些老牌欧美公学,到了21世纪,还把爱德华七世时代带小尾巴的燕尾服当作写在校规里学生常服的地步。
但他们的夏季校服依然和欧洲的本部一样,配备有衬衫领带,绣着校徽的单排扣正装外套。
三件套一丝不苟。
少了一样,就缺了体面。
这样的校服在高纬度的欧洲,恰好能彰显小绅士们的风度。
在缅甸的热季,就显得太过闷热了。
好在,私立学校的设施永远是最好的,包括恒温气膜网球馆在内的每一所设施都配备了大功率的中央空调。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书上有写过,东夏古代的高官显贵没有冬天,王候公卿们在财富和权力的堆积中,在对平民的压榨和驱使中,四季如春。
而在热带的缅甸。
一切都反了过来,真正的富裕人家的生活是没有夏天存在的。
他们的家里二十四小时开着冷气,学校里也整日整日的开着空调,教学楼里就有卖冰饮的水吧。
每天还有保姆、司机开着专车接送。
你在红绿灯边的老旧公交车里,一边擦着汗,看着身边停下的沃尔沃或者宝马轿车后排上衣冠笔挺穿着正装以及套裙的德威学生。
只看衣服,就能感受到财富所带来的压迫力扑面而来。
一个天空,两种气候。
泾渭分明的社会阶层。
这就是德威校方所想要营造出来的“尊贵”概念。
贵族学校里的学生所需要的汗水,是那种在20℃的恒温体育场里,上完一节网球课后流下的汗水,而不是在大太阳下从事体力劳动,所带来的汗流浃背。
但是。
即使德威学校财大气粗,也有些是每年以百万美元为单位来计算的电费,所照顾不到的地方。
比如天文台用来观看环形山和土星环的露天平台,就没有冷气设备。
这里能看到整个学校周边的繁华景色,流淌的金色仰光河带子一样的从视野远方穿过,地平线的一半是苍茫的原始丛林,另外一半,则是蓝色的大海。近处则是仰光为数不多的几处能称得上繁华的商业区域,餐馆,商店。
引进德威学校,便是吸引高消费人群,购买周边房地产的市政规划的重要一环。
当太阳西沉而下,夜色彻底笼罩世界的时候,那幽幽亮起的璀璨霓虹灯光,会比白天的仰光河更加波光粼粼。
天地就像是被银河和灯光夹在中间。
温度宜人的时节,天文台同样是校园里情窦初开的男女恋人的约会胜地,两个人在灯火下读书,靠在一起从一对耳机里分享音乐。
比进行爱的一发的阅览室,更加浪漫的纯粹,纯粹的浪漫。
那样的浪漫是从来没有苗昂温的份的。
“大概顾为经和珊德努曾无数次的来过这里。或许蔻蔻也和她的众多男女朋友们来过。”
苗昂温每当想到这一点,他胸中反而有一种带着奇妙刺痒感的痛快。
他反而常常会在闷热的傍晚,来到空无一人的天台。
蔻蔻讨厌过于强烈的阳光,舞蹈崇尚白皙如玉的肌肤,过度强烈的紫外线会损害她细腻的肤色。
身为卧室里唯一的降温设备,是一台二手风扇的穷苦人家的孩子。
忍耐这样的阳光,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现实是生活最好的导师。
“你千万别学他这样虚荣的样子,猪鼻子插大葱。学人家穿高级礼服,结果连怎么系扣子都不知道……”
“才挣了几个钱,就在大家面前装大尾巴狼,谁知道你的钱是怎么来的!”
“苗昂温这种又脏又丑又猥琐的人……”
校园里的孤立和冷漠,舞会里一颗不知礼节土老帽般全部系紧的纽扣,校门前的耳光,采访时的难堪。
零零总总。
生活从未拥抱过它。
它是冰冷的刺刀,是凌厉的鞭子,它是布满泥潭的丛林。
每当他萌生希望和幻想的时候。
就无时无刻不在用冰冷的痛苦,提醒着他,提醒着苗昂温并不属于这里,浪漫而平凡的人生与自己无关,提醒着他,父亲是用了全部力气,才把自己推到了德威这样的平台。
他必须一刻都不能停歇的向前奔跑,永远不能停下。
跑啊跑啊,一直跑,怀揣着巨大的愤怒。
直到冲入水草丰美的天堂的那一天。
所以。
苗昂温非常喜欢独自一人的坐在烈日下的天文台上,一腿盘坐,一手抱膝,像是西域密宗里进行特殊打座的番僧。
这是这个校园里唯一独属于他的罗曼蒂克的领域。
被阳光炙烤的能够摊鸡蛋的天台石板,是他的温泉石板,从身下传来的热量,传来的痛苦,能够平息他心中的烦躁和痛苦。
从而带给他足够的宁静。
今天也是一样,苗昂温下午没有去上课,有豪哥的帮助,普通课上不上都一样。
他孤身一人在天文台上坐了很久,心绪逐渐平静了下来。
无所谓。
顾为经已经永远都不能比得上自己了。
采访出了点意外,但总体来说,还在控制范围之内,又不是直播,录制团队回去后期剪辑加工一下,还能够正常使用素材。
至于蔻蔻……
如果这是成功所必须的代价,他愿意接受。
爱情太幼稚了,那是有钱人才有资格去考虑的风花雪月,为了改变人生,苗昂温已经下定了决心把命都可以压上。
一个无法得到的女孩。
又算得了什么呢?
苗昂温勾起嘴角,轻轻笑了笑。
他站起身,给自己的司机发了条短信,准备下楼,苗昂温听到了空中传来的呼啸声,于是他又停住了脚步。
微微闭上眼睛。
那是喷气式飞机的声音,德威五公里外就是仰光国际机场的T2航站楼,飞机起降时的备用的五边飞行航路,恰巧就从西侧教学区的上空穿过。
白色的波音737或者空客A320像是巨大的鲸鱼,低低的游曳而过他的头顶,偶尔会遇上波音747这样的巨型洲际干线客机,四台罗罗发动机同时工作的轰鸣声,能够让天文台都微微的颤动。
每当这个时候。
苗昂温都会这样闭上眼睛,他从没见过非洲象在草原上的迁徙,但他想象里,那就是这样的感觉。
它们迈着沉重的步伐,从容不迫的从林间穿过,一公里,一公里的向前推进。
大地也在因为这些庞然大物的移动而微微震颤,它们卷起鼻子里所发出的嚎叫声,要比喷气式客机划过天际的呼啸声还要震撼。
“顾为经,伱去听啊,这无可阻挡的命运之声。”
苗昂温无声的大笑,张开双臂,像是要把四周的震荡全都拥入怀抱。
都是大象,
缅甸是世界上对大象最崇敬,最温和,也是最残忍,最冷血的国度。这里有最好的野生动物园,大象被当作神明对待,被印在每一张老版钱币之上。
同时,林业公司拥有5000头工作象作为丛林搬运工,过劳、疾病和虐待大大加速了它们的死亡速度。
人和人的命运都有天差地别,何况大象呢?
苗昂温唇边露出一丝无比痛快的笑意。
当顾为经选择拒绝豪哥邀请的那一刻,他就必将被无可阻挡的命运所撕成碎片。
……
“苗先生,我们现在就回家吗?”
他下了天文台,走出校门口,立刻就有人走到了他的身边,拉开了一辆深色轿车的大门。
如今。
跟在苗昂温身边的不再是第一中学的沙马特不良,豪哥亲自为他配置了人手。
一位叫吴琴莱的手下得力干将。
不仅做事谨慎,而且还是仰光大学法律系的高材生。
现在算是苗昂温的生活助理兼合同律师。
这其中肯定有豪哥要安插人监督他的接下来各种财务和商业合同,防止苗昂温猝然成名后,见钱眼开,生出什么不概有念头的心思。
但豪哥把这样的人派给苗昂温做小弟,也体现出了对苗昂温的重视和爱护。
“你身上有零钱嘛。”苗昂温坐进车里,想想,突然问道。
“零钱?”
一副衣冠楚楚的商业精英打扮吴琴莱神情错愕。
不过他连原因都没问,直接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拿出一张翠绿色的信用卡出来。
“佑玛银行的外币贵宾信用卡,豪哥给您办的。”
秘书双手把这张精巧的信用卡递给苗昂温。
“他说让你拿去玩的,不用问他随便花。十万美元的额度,如果不够用的话,只要不太多,我再打个电话就行了。”
“但最近有警察在盯着豪哥各处的人手,风头比较紧。而且您马上就要以艺术家的身份出道,所以我还是建议你想要玩的话,最好还是去我们自己的场子里玩,比较放心。”秘书吴琴莱恭恭敬敬的小声提醒。
“替我谢谢豪哥的信任。”
苗昂温已经习惯了老大的大方。
理论上,韩国画廊给他的新人合约总报价才十万美刀,还包括了各种绩效目标节点,全部完成才能拿到全款。
就这,应该也已经创造了仰光青年画家的新记录了。
豪哥随便一出手,就是相同的数目。
光是这张信用卡本身就价值不菲了。
佑玛银行是缅甸市场占有率最大的商业银行,缅甸实现极为严格的外币管制政策,理论上个人持有美元、欧元等外币总额等值额度,不能超过2000美元的限制。
但很多高消费场所,外资酒店,都是能够直接使用外币的。
因此这种外币贵宾信用卡非常的珍贵,审核难度极高,能够凭此出入各种航司的贵宾厅,以及在和银行有合作的超豪华酒店享受免费的升房服务。
苗昂温手中的卡片的编号是No.000096。
整个仰光,同等级信用卡的持卡人应该也不超过三百位,每一位都是商界有名的显贵要员。
他盯了几眼这张代表着身份和地位的翠绿如玉的高级信用卡,思考了几秒钟,竟然把它交还给了吴琴莱。
“吴哥,你帮我先收着吧,我最近没什么需要用钱的地方,过几天抽空请大家喝酒。另外。你会错意思了。我要的现金,一张纸币,面额无所谓。但不要美元,老版的缅币,背面印大象的那种。”
这个要求反而难住了秘书。
豪哥的高级心腹们收入很高,消费也很高,缅币不值钱,央行发行最大的5000缅币纸钞的实际购买力也就2、3美元。
老版的缅币面额又比较小。
他掏遍了口袋。
最后才从司机那里的手套箱里,找到了一张老久50缅币纸币,递给了苗昂温。
“苗先生,给您。”
苗昂温将这张纸币举在眼前,凝视着上方造型精巧穿戴着华美配饰的神圣白象的图案。
这张纸币在国际市场上价值几乎等于废纸,连1美分都兑换不了。
苗昂温看的依旧那么认真,眼神深情而专注。
“吴哥,麻烦去接一下我爸,我今晚想请他吃个饭。”
“好的。你有什么要求的餐厅么,还是直接就安排在西河会馆?”吴琴莱掏出记事本,准备打电话安排行程。
“chilehabanero(哈瓦纳辣椒)。”苗昂温报出了一家墨西哥餐厅的名字。
“哦,在使馆区么?”
吴琴莱踌躇了一下。
他的手机通讯录里保存着城市里绝大多数高级餐厅的联系方式,却对雇主口中冒出的名字,没啥特殊印象。
“不,在德威学校大门口西侧50米的奶茶店楼下,挂着霓虹灯招牌和墨西哥卷饼海报的那个就是。听同学说主厨是个越南老头。”
苗昂温笑了,“不是多么高级的西餐厅,我学校里的有钱同学经常会在那里聚餐打卡,我曾经很羡慕。读了这么多年的书,我无数次从那家餐厅前,走过去坐公交车。但一次都没有进去过。所以……”
他耸耸肩:“方便么?”
“有什么问题?儿子和父亲吃个饭而已,我们是合法市民。就算当着便衣警察的面又能怎么样。安全方面不会有事的,放心吧,我能安排好。”
吴琴莱不屑的晃晃脑袋。
吃饭这种小事根本无所谓。
老板说了。
过两天这事儿就会过去,那些条子根本蹦跶不了多久。
“哦,对了。如果可以的话,接我爸的时候,让个外国佬做司机,不要越南、泰国或者日本人,要金发碧眼的一看就是老外的那种,男女无所谓。”苗昂温补充了一句。
“呃……没问题,西河会馆那边就有外籍女侍者,她们很可靠。”
吴琴莱跟了豪哥这么多年,什么纸醉金迷的场景没见过。
他见惯了大人物们提出各种各样的要求,安排个金发碧眼的漂亮小姐姐陪他们吃晚饭实在是太稀松寻常的事情。
可安排个金发碧眼的漂亮小姐姐跑来专职当司机,就算以吴秘书的阅历,也实在有些无厘头。
但无所谓。
苗先生是豪哥看中的当红新人,要培养成为真正的大艺术家的那种头面人物。
大艺术家当然有资格任性。
豪哥叫自己给他当助理,合理范围内有什么要求照做就是了。
在这座城市里豪哥办不到的事情少的可怜,别说看看纸币上的大象,喜欢找个老外做司机。就算他要找头活生生的大象来当司机,给他们拉车。
吴秘书都有办法来实现。
“麻烦吴哥了。”
苗昂温把手中的纸币叠好,收进校服的胸前的口袋,重新推开车门:“和我爸爸说,6:50的时候,我们在餐厅里见面。”
“苗先生,您要出去?”
“对,看见个学校里的‘朋友’,我这里你就不用管了,就两步路的距离,我走过去也会不费事。”
苗昂温挥挥手,关上了车门。
他盯着街对面的那个身影,过了马路,主动打了声招呼。
真巧。
第三百八十五章 纠结少女
“珊德努小姐,在等家里车?”
放学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苗昂温走过马路的时候,正看见那位学生会主席小姐正背着她的小书包,捏着手机,站在校门口的树荫下,似乎正在等待家中来接她回家的汽车。
莫娜低着头。
幕色中。
她脑后在学校里从来扎的一丝不苟的像是个假发套般的头发,少见的被她取下发圈,披散在了肩上,看上去一幅被重重心事困扰的样子。
她沮丧的样子,是那么的明显,整个人都被低压气团笼罩。
不时马路边会有车停下,车上的同学邀请送她一程,或者跑过来想要安慰她。
学校里希望能和珊德努小姐交朋友的人并不少。
全都被莫娜婉拒了,甚至直接挥手挥手就算敷衍。
莫娜非常注重在公共场合的形象,她极少会表现的这么失礼。
事实上,除了少数能让少女亲近的人。
以前的她是不太愿意在众多学生面前流露出这样心烦意乱的样子,除了抿起的嘴唇,连明显的情绪起伏都不会出现。
她在学校里被称为冰山美人。
一个能通过姓氏就区分阶级的大家族里长大的姑娘,从还不会走路的时候,就知道“体面”才是生存的唯一意义。
莫娜六岁就来仰光生活上学,只是有限的几次假期,跟随做生意的长辈回过老家。
她家里在班加罗尔的郊外有一片不小的祖田,据说,能追溯到孔雀王朝时期,过往几个世纪,无论统治者是英军还是甘地,都没变过。父亲骄傲的告诉她,他们家族会拥有这片土地的直到时间的尽头。
这在印度完全不算什么。
和很多人在互联网上留下的“干净又卫生”“来一杯恒河水”的刻板印象完全不同。印度也许是世界上最好的国家——对总人口中前千分之一的百万人来说,真是这样的。
它拥有世界上最发达的服务业,最豪华的酒店。
和埃及、中亚很多外表辉煌壮丽,内部就跟乡村招待所似的“五星级酒店”不是一个概念,印度的豪华酒店是真的豪华,银质的餐具,拥有意大利调酒师的行政餐厅,布满奢侈化妆品的梳妆台和飘着玫瑰花瓣的浴缸,1对1的男仆。
标准比一些欧洲大酒店还要更高。
同理,豪华车厢,豪华餐厅,豪华社区,豪华汽车……
超级市场、超级公路,超级航母、超级碗,超级飞机,超级工程以及超级英雄,如果人们说自恋的山姆大叔们最爱把自己国家的国民标志,冠以高人一等的“超级”两个字,连天上飞来飞去的穿红裤衩的超人都要把“Super”印在内衣上一般。
那么印度人则对“豪华”两个字有着谜一样的兴趣。
连他们的国民神话里,“珊德努”这个种姓的起源,都是贴满金泊的黄金王。
所有标志豪华的东西,都是真的豪华,班加罗尔的高科技公司里办公的员工,工作环境丝毫不比东夏、新加坡、美国的程序员来的差。
甚至更好。
在旧金山湾区,年收入40万刀的精英程序员家里请个保姆都要心痛半天,而以印度的人力成本,你都可以请一个排的仆人抬着你去上班了。
唯一值得担心的是。
一旦你的阶层滑落。
哪怕出行仅仅从有列车员管家专人伺候的豪华车厢,坠入到二等的卧铺车厢之中,那么伱就会没有任何过度的从发达生活,来到前现代国家的生活环境之中。
莫娜有一次春假,因为火车晚点改签,跟随大人坐过一次南迪山到班加罗尔的二等车厢,那简直是噩梦。
车票上理论属于她的床位,躺着两个不知名的男人,床位的地板下,也躺着一个不知来历的男人,她甚至都不太确定,对方是否还在呼吸。
所有地方都是邋遢的,凌乱的,乱轰轰的一大片。
没有人查票。没有列车员,没有空调,屎尿排泄物的味道混杂着汗水,吸入在鼻尖,似是整个人置身于巨大的过期发酵牛奶的罐头里。
两个叔叔护着她,在车厢的角落里坐了四个小时,阻隔各种来自四面八方不怀好意的视线。
莫娜一直很讨厌那种乡村女性出门必须要带的那种头巾。
印度有些男子会佩戴头巾是因为锡克教的缘故,至于女性的传统头巾则无关宗教,单纯是因为需要遮挡脸庞,不让除了家人外的别的男人看。
她从小就把这当成落后男女不平等的象征。
还在德威的小组作业上交了一篇小论文,声情并茂痛斥这种落后社会对女性权力的压迫。
但那是生平中的第一次。
莫娜有点后悔,没有在火车站外面卖传统服装纱丽的地方,买一只面巾再上火车。
听说,英国铁路公司在报纸上建议乘坐二等、三等车厢的时候,妇女应该在随身的行李中携带一支两英寸长的大号缝衣针。这是因为在晚上或者列车经过比较长的隧道的时候,用来保护自己面对随时可能发生的侵犯。
但那是福尔摩斯和大侦探波罗生活的伦敦。
1880年。
莫娜永远无法忘记她小时候的见闻,她的家庭教育。
天堂或者地狱。
主人或者仆人。
体面或者不体面。
Yesorno,没有所谓的普通中间生活,要么你拼命的去做人上人,要么你就滚去做下等人。
这就是莫娜的世界观。
所以她要永远的微笑,永远的镇定从容。
即使巴巴的跑上前去,迎来了克鲁兹夫人不屑一顾的冷嘲热讽,她也只会跑到草坪的角落,一个人偷偷的抹眼泪。
只有镇定从容、井井有条、有大将风度的姑娘,才能获得老师教授们的信任,才能在11年级时的学生会竞选中胜出在履历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才能在校招会上获得面试官的青睐,才能在人生中的一次次向上或者向下选择中,有权力对着美好生活说YES。
莫娜坚定的认为,她不后悔自己所做出的任何选择。
如果生活再给她一次选择的机会,她也会再做一遍同样的事情。
可是她今天心真的乱了,她不知道这种情绪从何而来,却汹涌而来,淹没的自己无法呼吸。
她不想回家。
不想给自家的司机打电话。
甚至不想在意旁人的目光。
两个月前,自己这样心烦意乱的时候,顾为经找到了自己,安慰她,画画哄她开心。
她现在就想这么站在树荫下,一直站到地老天荒,好像只要这么站下去,下一秒,就能等来一只手,拍拍她的肩膀,问她为什么伤心。
就算等来了又怎么样?
这家伙现在惹出来的麻烦,让电视台都找上门来了,看那幅样子,搞不好要被退学都说不定呢。
如果他真的像以前那样跑过来了。
莫娜会毫不犹豫的张开怀抱,揽着他的脖子告诉她,没关系的,无论发生了什么,都没关系的,我不在乎。
我不在乎你的会员资格是不是伪造的,我也不在乎你考上的是皇家艺术学院还是本地的野鸡大学。
只要你还是那个顾为经。
我们就依旧能像以前那样,重新开始。
还是会继续冷着脸,再一次把画稿揉成一团,让这个麻烦精离自己远一点。
会做出哪种选择?
连莫娜自己都不清楚,也猜不透。
她轻轻揪着花坛灌木里长出来的小草。
仰光地处缅甸最富饶的伊洛瓦底江三角洲。
四月份时,这里正是万物疯狂生长的时节,彩草叶沿着街边种植着低矮灌木的花坛一直蔓延到了远方的地平线。
彩叶草是片拥有心形叶片的小花,因为外部边缘是深邃的棕色,靠近根茎部的位置,又变成鲜艳的亮粉色,两种颜色反差极大的色彩同时出现在一株植物上而因此得名。
“一半鲜血仍在喷涌,一半混沌已然枯寂。”
曾有位本地的诗人用不无忧伤的语气形容这种随处可见的野草:“这就是我们的国家啊。”
莫娜对脚下的土地没有诗人那样深沉的情怀。
她此刻复杂的心情和那位几十年前的诗人,却有几分相仿。
莫娜亲眼目睹了校门外的采访。
心中理智些的那一半,她认为自己应该庆幸,早早的和顾为经分割了个干净,省的被一起连累进了这滩泥潭之中。
她想要若无其事的和旁边女生说笑,想要用事不关己的心态表现自己的清醒和明智。
甚至如果能的话。
莫娜完全想要在同学们面前,冷冷的呵呵上两声,用高傲的语气表示,自己和对方分开的那刻就预见到了类似的事情会发生。
如果感情是一场基金。
她珊德努小姐就是位优秀而冷静的基金经理,发现持有股票效益不佳,前景堪忧的时候,就早早撒手抛出名哲保身。
绝对是位优秀的金融家。
可惜。
感情就是感情。
买入一个人用的从来不是金钱,而是真心。
她不能在胸中装一只小算盘,通过一会儿把小木珠拨到这边,一会儿把小木珠拨到那边,来计算心情的好坏。
所以,莫娜完全笑不出来。
实际上,她心中是有一点暗戳戳的开心的。
操场上那次以后,她就猜到了没准、可能、大概,有那么百分之一的可能性,酒井小姐和她的小男孩之间,有那么点点暧昧的情愫。
莫娜很清楚,自己在酒井小姐面前,几乎没有任何的优势。
当然,胜子确实很可爱。
可莫娜是完全不相信,以对方的家境门庭,能够和顾为经有什么实质性的走下去的可能。
日本没有种姓,生活却自有阶级。
酒井胜子和别的德威看上去也裙带飘飘的富家小姐不一样,她的条件已经超越了通俗意义上的“有钱人”,酒井小姐是真正意义上的千金之女。
瑞幸的财富报告显示,全世界有84490名富豪的家庭身价超过了一亿美元。而这个星球上总共有81亿人生活。
酒井小姐不是千分之一,甚至不是万分之一。
她是十万分之一。
人类社会自古以来最高不可攀的上流阶级的一员。
即使是好莱坞的浪漫电影,《罗马假日》里,最后一幕依然是欧洲公主和记者乔,深情的对望中说了声再见。
就因为酒井小姐实在太好了,好的无法触碰。
所以她的威胁性还没有蔻蔻这贱人大。她妈妈看上去就是那种精明、市侩气场强烈的女魔头。
两个人顶多背着父母搞一搞地下恋情。
莫娜都动过心思,要不要把这事儿透露给克鲁兹教授知道,这威严的中年妈妈一指头肯定就把他们两个摁死了,后来觉得这事儿有点太婊了,她也不想得罪胜子,这才熄灭了脑海中很有诱惑力的冲动。
如今,顾为经深陷丑闻之中,想来,他和酒井家的小姐更没啥可能性了。
也就自己这种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人,才不会嫌弃对方。
可能还有很讨厌的蔻蔻就是了,哼,她不去当拉拉,勾搭小帅哥,老围绕着顾为经转悠,算是怎么一会事嘛!
然而,在对方从人群中跳出去的一瞬间。
莫娜又很羡慕蔻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管不顾的洒脱。
她的心中有一部分是那么希望,跳出去对着镜头慷慨直言的是自己。
蔻蔻说自己在扮演乌龟,骂的一点也没错。
她的勇气缺只足够站在人群中,神色担忧的望着采访,进退两难。
莫娜很多时候,自己都在痛恨自己黏黏糊糊的纠结。
无论是和大家一起对顾为经冷嘲热讽,还是跳出去横眉冷对千夫指,都是一个干脆的解脱。
可莫娜就是做不到。
一半感性,一半理智,两匹小马一左一右的拉扯着她,像是要把她的心扯的五马分尸,彻底的劈成两瓣。
珊德努小姐不知不觉间,已经将手里捏着的彩叶草撕成碎片,红色和棕色的心型草叶碎片彻底混在一起,将白皙手指和手机的外壳,都一同染的五彩斑驳。
她打开手机。
盯着屏幕上一条已经反反复复编辑了好几遍的短信。
【顾为经,我有点担心你,你还好嘛?给我打个电话。】
犹豫了良久,莫娜终于还是没有点击发送键,重新将手机锁了屏,装回了口袋中。
第三百八十六章 坏人好人
“没事,我还好,不用了。”
莫娜刚刚把手机放进口袋,就听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准备挥挥手打发了。
忽然。
她意识到了这个声音的主人是。
姑娘脸色一肃,微侧过身看向那个最近在学校里声名鹊起的身影。
“苗昂温。”
莫娜微不可查的皱皱眉。
“聊两句?像朋友一样。”苗昂温玩味的笑笑。
“我不觉得我们关系好到有什么私下聊天的必要。学校里的事情,学校里说。”
莫娜的脸色很冷。
她和苗昂温在学校里的交集并不多。
大概是她也听出了今天记者的明显偏向性,意识到了些什么,同样也是因为前段时间,校门前的那场围堵。
她心中对苗昂温非常厌恶。
转身就准备直接离开。
“嘿,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问一个问题……”苗昂温无所谓的耸耸肩膀,“睡你一晚上,要多少钱?”
“你竟敢——”
莫娜脸若冰霜。
生气的她从来都懒得跟这样的烂人废话,转身就走,顺便掏出手机就要拨打报警电话。
“开个玩笑而已,你其实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喜欢蔻蔻。”苗昂温摆摆手,“我并非有这个意思。单纯只是想看看激怒伱是什么样子的。”
苗昂温下意识的想要拿烟。
一摸一个空。
这才想起来,他的香烟也被豪哥收掉了。
仰光的司机十个里有九个半都是老烟枪,这里在2016以年,连烟草管控法都不存在,苗昂温很早就和老爸一样,吞云吐雾了起来。
这是他当年替校园里的富家子弟做作业,跑腿,考试作弊赚生活费的年代,为数不多能混在一起的爱好。
当然。
还有家境不错,脑子不好的人,玩的花玩叶子的。苗昂温又不傻,哪怕是以前,他也知道自己不能碰,也碰不起。
豪哥更是禁止手下沾毒。
不贩毒,更不允许吸毒。
豪哥给苗昂温立的规矩,不准私下招惹顾为经是一条,不准碰毒是另外一条。
豪哥最酷爱电影《教父》里的马龙白兰度在黑道谈判时的经典名言:“我只经手妓院和赌场这种正派绅士们的合理消遣,毒品是被上帝唾弃的存在。”当然,这通常是黑社会们的自我美化。
并非妓院和赌场社会危害性有多小,而是金三角这里真正的毒品市场和罂粟田都被武装军阀控制了。
干这行的人都已经不是人了,他们不在乎别人的命,也不在乎自己的命。
真是动不动就红着眼睛杀人全家的狠人。
豪哥炒炒艺术家,仿仿艺术品,搞搞金融黑市,随随便便就把钱挣了,真没必要跨行业发展和拿着炸药包贩毒的人,比比谁的手更狠谁的命更贱,性价比太低。
沾毒品的人,更是不可靠,不忠诚。
都嗑药了,咱真的就别装什么义薄云天,两肋插刀了好吧。粉嗑不上,他们连妈妈都能卖,大哥算老几。
恩义永远喂不熟的白眼狼,豪哥只好请他们去死了。
再说毒品是控制人的很好手段。
但艺术家又不是干黑活的打手。
苗昂温现在已经成为了豪哥准备想打造成的优质资产,他绝对不允许资产私自自我贬值。
别看贾达(注)天天在自传纪录片传记里回忆怎么在高中时和2PAC一起贩毒抢劫当雌雄鸳鸯大盗,美剧里大学生派对,不嗑两支就不是正经派对,神探夏洛克里福尔摩斯各种管制药品吸的飞起。
(注:文化名人,威尔·史密斯妻子。西海岸嘻哈天王2PAC的前女友和中学同班同学。后者是说唱历史上销量最高影响力最大的西海岸教父,并于1996年9月13日死于黑道火拼。他和约翰列侬的死,被誉为音乐艺术史上影响力最大的两起枪杀案。)
事实上,上流艺术圈毕竟和匪帮说唱或者地下摇滚有区别,即使在那些叶子合法化的国家,得知哪位公众艺术家沾大麻,也会让人不由得眉头一皱心生厌恶。
天变地变,道义不变。
法律不同,人类的社会伦理感是共通的。
至于海洛因,摇头丸什么的,谁碰谁完蛋,天底下走到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个国度,这些玩意都是可以直接和无可救药的烂人画上等号了。
烟草会不会影响到艺术家的市场身价,主要看创作的风格和受众群体,村上隆这种全年龄段手受众的创作者,吸烟可能在爱马仕、LV选择联名画家卖奢侈品时,受到影响。
但先锋艺术领域还好。
能不能抽烟,要等韩国的造型团队来了后,为苗昂温设计公众形象时再决定。
但豪哥还是觉得,穿个校服叼个烟卷,万一被记者拍下来的话,实在太烂仔了。
所以,苗昂温连香烟都被豪哥收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盒医用尼古丁口香糖。
“看上去这个开场白的效果不错。”
苗昂温抽出了一支口香糖,丢进嘴里慢慢咀嚼,“生气么?生气就对了,我是故意的。你生气了,我很开心。”
他对着学生会主席露出报复得逞的灿烂笑容。
“有仇报仇,有恩报恩,这是位大佬教给我的规矩。”
“苗昂温,这一点一点都不好笑,我没有把耳光甩在你的脸上,只是因为我个人的修养好,并非你刚刚的话,不值得一记耳光。我会向学校里的老师报告这件事情的,这是很严重的性骚扰行为。”
“随便你了。我想校方应该是不舍得开除一位冉冉升起的艺术新星的。当然,你也可以报警,但其实我不建议你这么做。珊德努小姐,说真的,这没有意义,你也没有证据。”
苗昂温眯着眼睛,平静的说。
他的话大概是真的。
苗昂温看向学生会主席小姐的眼神中有嘲讽,有冷笑,但并没有太多欲望夹杂在其中。
“实话实说,长久以来,我一直都很恨你。你真应该感谢,我选择一句幼稚的狠话作为我们两清的方式,我本来可以采用更加‘成人’的手段作为报复的,那些真正属于社会阴暗面的东西。”
苗昂温吹了口口哨。
“相信我,现在的我,真的做的到这一点。也相信我,你这样的人,是绝对不愿意想象那到底是什么样的境遇的。”
一个还在上高中的学生说出这般阴狠的话,往往会显得像看多了《古惑仔》的中二少年一样,既滑稽又可笑。
可是莫娜看着身前皮肤黝黑的年轻人,后背莫名的有些发寒。
苗昂温举手投足之间,无时无刻不在尝试的模仿着那位大人的言谈举止,仅仅学到了三分皮毛。
可也从一个小混混般的暴发户,在说话之间,带上操控人生死的跋扈气势。
看到对方的眼神那刻。
莫娜莫名的相信,这句话是真的。
“恨我?”
“你曾经把一个穷人家的孩子,好不容易想要努力捡起来的尊严,当众摔在地上用脚上的高跟鞋碾碎。”
“你还记得十年级时,我们第一次的参加高中舞会……算了,你肯定不记得了。你只在乎顾为经嘛。想来,这事也不全怪你。”
“希望靠着一件租来的礼服就获得尊严,实在是太幼稚了,就像绵羊靠着一件捡来的狼皮,就混入狼群之中。”
苗昂温舔了下嘴唇。
“礼服是能租来,尊严是租不来的。你只是替我认清了这个现实而已,从这一点上来说,你也未必做错了什么。”
苗昂温露出轻描淡写的笑容。
他的脸上的表情一会儿狠厉,一会儿阴森,一会儿又笑的风轻云淡,让人琢磨不定。
看上去就不由得让人心里畏惧。
“所以啊,珊德努小姐。我也没有那么多的理由去恨你。你当年嘲讽了我一句,我就在今天羞辱你一句。一句换一句,我们两个两清。”
“我要离开了。”
莫娜没太听懂苗昂温在说什么,也没什么兴趣了解,她本能的觉得和对方待在一起浑身上下都不舒服。
似是和一只斑驳的蟒蛇同居一穴。
她转身就准备离开。
“别紧张,我不会做什么的。刚刚说了,我们两个已经两清了,没有恩怨。你要想离开,随时都可以走。我刚刚也只是恰好看到你,觉得有些事情,告诉你的话,大概会很有趣。”
莫娜停住了脚步,大脑急转,不知道这家伙葫芦里面卖的是什么药。
“你知道吗,我们的主席小姐。我今天的这个位置,本来都应该是顾为经的。”苗昂温道破天机。
“什么意思。”女孩没听懂。
“就指的是韩国的画展啊,国家美协的名额啊,威尼斯双年展的机会啊,以及未来身价千万的前途啊……这一切的一切,全部都曾经摆放在顾为经面前,只要他想的话,点个头。那么如今,那个被媒体所追逐的风光无限的人,就应该叫做顾为经。”
“可惜,因为你,他失去了这一切的可能性,注定只能坠入深渊。”
苗昂温摊开手,语气中充满了陶醉。
“不妨告诉你,顾为经或许真的是那种少见的艺术天才,他的仰光书画协会的资格没有造假,嗯,听说也确实在今年年初的大金塔项目中获得了曹轩的几句称赞。喔!多么的令人羡慕啊,不是么。遗憾的是,有些决定拒绝了,他就无法回头了。”
他微笑的说道。
“你们要做什么?”
莫娜嘴抿的紧紧的,腰也绷的紧紧的,脸上笼罩着一整层的寒霜,她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针对顾为经的恶意。
她很愤怒。
下意识的就想要发火,想要做些什么,可又有些手足无措。
报警?
有意义么,珊德努小姐是个聪明的姑娘,她知道对方既然敢明目张胆的说出来,就不怕她报警。
可除了报警,她又能做些什么呢。
她家里只是家连锁金店的老板,在老家算是个小地主,在仰光,莫娜什么都不是,她在德威里也只属于家境中等偏下的那类,比蔻蔻都差远了。
“我曾经一直都很搞不明白,顾为经为什么会脑子抽了面对这个机会说NO,太莫名其妙了,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天哪,这简直不可思议,怎么会有人拒绝那位大人慷慨的金光闪闪的橄榄枝呢?他难道疯了么。”
苗昂温夸长的挥了挥胳膊,像是个心理专家试图去理清一个精神病人的心路历程。
“不,他没疯。”
“直到刚刚,我在学校的天文台上看夕阳的时候,我才意识到,顾为经不是疯了,他只是过于幼稚了。问题出在了你身上。他胸中本该像我一样,燃烧着熊熊的愤怒。我们尊敬的珊德努小姐。你年少时错误的牵起了他的手。让他错以为生活是温柔的。让一个斗士变成了一个温暖的小男孩。”
“他错以为像他和我这样的人,可以靠着所谓的‘才华’就出人头地。可以去和学校里的其他富家子弟一样,不去弄脏手就功成名就,有靠着父母和家境任性的资格。让他以为,他可以衣冠楚楚不必弯腰,就走出荆棘和泥沼。”
“我们不属于这个学校,不属于这个阶级。但当你拥抱他的那一刻,他误以为了自己是你们的一员。大错特错。”
“我一直从来都很羡慕顾为经,因为我们两个同样的家境,却过着不一样的生活。现在,我不羡慕他了。生活对我,要比对他严厉的多,所以我也要比他清醒的多。我吃的更多的苦,所以我理应获得的更多,也走的更远。这是我应得的奖励。”
“听说你和顾为经分手了对吧?说真的,我一点也不奇怪。当他坠入谷底的那一刻,你这样的人自然会离他而去,因为你们这样的富人的本质都是利己而自私的。你这样的女孩,肯定是这幅本来面目而已。”
“富人是狼,穷人是羊。除了让自己学会吃肉,否则羊是无法变成狼的。即使他误以为有一头小母狼爱他,可当他失去价值的那一刻,他无法提供养分的那一刻,他就会被无情的抛弃。”
“Bingo,一切都解释的通了。”
“珊德努小姐,你以为我是跑过来专门侮辱你的么,不不不,你不值得我这么做。我只是突然觉得,应该把有些顾为经没有说出的话,来告诉你。我很讨厌他,但我们都曾是两只在校院丛林里迷途挣扎的小象,所以,这些话我觉得我应该说。”
苗昂温打了个响指:“你给他升起了不切实际的虚无幻想,又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离他远去,把他抛弃在冰冷的寒冬里。”
“所以不要装成这幅道德君子的样子。”
“我算是什么坏人啊。比起我,你才真是个坏人。莫娜·珊德努,你毁了顾为经。告诉你这件事,也是我对你的报复。比骂你是个婊子更加让我愉快。当然,从我的角度,我要说一声谢谢。”
苗昂温拍拍手掌,发出了一声短促而充满恶趣味的微笑,干净利落的转身离开。
身后,
只留下脸色苍白的莫娜。
第三百八十七章 愧疚
莫娜捂着嘴,站在原地,如遭雷击。
她的五官线条是女孩子们里比较精致的那类,配上淡淡的浅妆,往往给校园里的同学们一种难以靠近的冷静。
把姑娘们比作名酒和鲜花,是被无数歌词情书玩烂的修辞。
可德威的男生们私下里还对此乐此不疲。
在他们心中,蔻蔻肯定是那种度数高到足以被点燃的特调龙舌兰,每个勇士都会甘愿冒着牙蹚被燎出水泡以及胃溃疡的风险,也要一饮而尽。莫娜则像是那种冰窖里的气泡酒,笼罩在淡淡的白霜和厚实的冰块之中,寒气逼人。
可现在。
莫娜缓缓坐在墙边的花坛上,苍白的脸色不显得任何高冷,只有一种让人害怕的憔悴。
苗昂温已经挥挥衣袖,不带走一丝云彩的走了。
或许只是他碰巧的兴之所致,或许他已经预料到了这样的结果,他都成功的完成了漂亮的复仇。
时隔三年后,他终于让那个高高在上嘲笑他纷碎他自尊的人付出了代价。
苗昂温的话似是一把尖刺,狠狠的扎入到了莫娜的内心中,那处最自以为强大的地方。
珊德努小姐一直在心中,不停的告诉自己,她没有做错过任何事情。
爱情在生活面前,不值一提。
她喜欢福柯对工业时代现代社会情感关系的理性解读。
在快节奏的都市中,爱正在从田园牧歌式的浪漫,逐渐变的商品化、展示化和现实化。
人和人的亲密关系可以拆分成,实际的生活价值,互相的情感价值,照片墙上秀恩爱的展示价值……等等无数多种大大小小的价值。
既然是价值,那么理所应当的都可以像拍卖行的商品一样,给予一个合适的价格标签,待价而沽。
这些恋爱元素中,莫娜认为最重要的就是生活价值。
她长的更漂亮,家庭条件更好,愿意和顾为经走的近,自然就给他提供了大量的情绪价值和展示价值。
莫娜给予了对方这么多东西,感情双方,拥有的更多的一方自然有资格傲慢任性,有权力要求他拿出相应的回报出来。
她只是做出了一个每个聪明人都应该做的抉择。
有价值就在一起,没价值就分开。
蔻蔻只是个任性的恋爱脑,她才是生活的大女主。
莫娜在做出决定之前,她从来没有想过在低谷时的抛弃,可能存在的对顾为经造成的伤害。
在苗昂温今天赤裸裸的将事情的真相告诉她之前,她从来不知道这一点……
“好吧,莫娜,别骗自己了,你是知道的,一直都是知道的。”
珊德努小姐一点点的用力抓着腿边画坛的边沿,指尖在砖石粗砾的缝隙间抵的发白,却几乎感受不到刺痛存在。
她这么聪明,这么理智,这么冷静。
在做出决定之前,若是愿意换个角度想想,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把对方的联系方式决绝的删除,让从小到大的陪伴和感情付之东流,对情感的另外一半意味着什么?
顾为经一直是那么敏感的一个人啊。
可她还是毫不犹豫的这么做了,冰冷的不留下任何挽回的空间,连一起的公共账号的每一笔开支和收入都计算的清清楚楚。
甚至她都没有考虑一些更加温和的方式。
莫娜仅仅只是特意不愿意往这个方向想,装的洁白无瑕,装的清纯天真而已。
只要告诉自己不知道,她就没有错。
她就能在学校里变的言笑晏晏,变的风轻云淡,变的高高在上。
莫娜其实真不算什么坏人。
真正的坏人是无需靠欺骗自己而获得安宁的,她只是个不够有勇气的普通善良姑娘而已。
因此。
当苗昂温将她所有的伪装,全部都赤裸裸的撕破之后。
愧疚像是海水一样,将这个十八岁的女孩给彻底吞没。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莫娜眼神空洞的喃喃自语。
“小姐,我一直都在找你,你爸爸给伱打了好几个电话。你一直没接,喔,您还好吗。”
当开着店里的那辆沃尔沃XC60的打工人孟买小哥终于在德威校园的花坛边,找到莫娜,看到她的样子的时候。
简直被自家老板的闺女的模样吓了一大跳。
莫娜的手指上沾着草叶碎片的枝叶,嘴角也蹭上了些殷红如血的草浆,看去像是挨了一巴掌一般。
孟买小哥从来就没见过她表现的这样狼狈过。
莫娜摇摇头,她拿起书包,一言不发的拉开车门,坐上了家里车的后排。
“学校有点事,回家吧。”
莫娜从扶手箱里掏出湿纸巾,轻轻擦了擦脸,
她无意中发现车上所用的湿纸巾还是上学期她和顾为经一起去海边乐园玩时,随手买的,上面还印着摩天轮的Logo。
珊德努小姐的心中,不由得又是一疼。
“我是不是很不堪?”
莫娜抬起头,忽然问向前排正在开车的司机,孟买小哥正在低头调着汽车电台,准备换一首劲爆一点的音乐。
他闻言一愣,下意识的说道:“当然不是了,您只是脸上沾了些东西,擦干净就好了。”
她所询问的不是这个意思。
莫娜却没有解释。
她只是慢慢的摇头。
珊德努下意识的想要找人诉说,打开手机,几乎半是肌肉记忆一般翻找着手机通讯录。
望着映入眼帘的那个【MyBoyFriend】的备注,手指遵从直觉间,想要摁下绿色的通话按钮的时候,才恍然惊觉。
自己已经不适合打这个电话了。
她摇下车窗,任由城市的晚风从窗外灌入,吹拂在她的耳边。
很多时候,她都以为自己已经和对方断了个干干净净,将他的所有痕迹都拿着小扫帚宛如清除垃圾一样,从自己的生活中清理了个干脆。
可当她开始流泪的时候。
身体依然在告诉她,她还是有很多没说完的话,想要去说给对方听。
莫娜盯了很久窗外的霓虹灯,直到眸子里的湿意全部被游走的晚风蒸干,吹得她眼睛发痛,这才从窗户外收回了目光。
重新打开手机,在那条编辑好的信息上多敲了一行字——
【我真的很抱歉很抱歉很抱歉,对不起,原谅我好么。】
然后点击发送。
一个个输入那个被她记在心中的号码,轻轻拨出。
车上彩铃声响,久久无人应答。
屋内彩铃声响,久久无人应答。
一只胖胖的条纹狸花猫正舒舒服服的趴在她柔软的猫咪睡垫里打盹儿。
阿旺自从被顾童祥要过来,从吴老头的院子里把家搬到了顾为经在书画廊二层的卧室里以后,生活质量指数再度上升了两星半。
至少这里没有傻得冒泡的老头,让去她上班抓老鼠,觊觎她的精品芝士罐头了。
再加上虽然猫猫们整体习性耐热怕冷,可是却喜欢干燥。
仰光整体湿乎乎的环境让阿旺的毛发得不到充分的干燥,容易长小疹子。
反而是有除湿机工作的顾氏书画廊,更让阿旺中意。
她现在除了偶尔溜达到外面一圈,摁住两只蜻蜓,扑扑两只蝴蝶,呲牙咧嘴的吓唬树上的蠢麻雀和邻居家里被链子拴住的土狗,维护她领地霸王的威严以外。
阿旺最爱做的事情,就是叼着垫子,在阳光能晒到的地方趴着打呼噜。
饿了吃罐头,没事睡觉觉。
自由的猫猫,生活就是这样安逸哒!
阿旺这两周肚子上至少又成功长了一两软肉。
她觉得响个电话声有个吵,随意的在垫子上打了个滚,用后爪挠了两下下巴,“喵”了一声。
指挥铲屎官没死的话,赶紧去接个电话呀喂。
打扰本大王就寝的话,把你拖出去问罪。
十秒钟后。
电话声依旧没有停止,阿旺圆乎乎的脸蛋上终于睁开了一条疑惑的细缝,懒洋洋从垫子上滚了起来。
“喵?”
阿旺发现顾为经就在房间里,他手中抱着一个快递箱,安静的盯着桌子上的边震动,边响铃的手机。
既不挂断,也不接听,脸上的神情很奇怪。
阿旺是一只极为擅通人性的猫猫。
但顾为经脸上此时此刻的表情,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气味,依旧是一种所无法阿旺所无法理解的感觉。
有点像是他和酒井小姐在一起时的给阿旺的感觉,又很不一样。
“喵?”
阿旺困惑的挥舞了两下肉爪子,见到小顾子整个人蠢呆呆的坐在那里不动。
她晃晃脑袋,不理会像是突然变成一尊宁静的石像一样的小主人。
自己跳上椅子,然后又以此为踏板跳上桌子。
准备自己往那个发声的小盒子上忽两爪子,看看能不能关掉这个叮当乱叫的东西。
“乖,阿旺。”
顾为经将手里拆到一半的有着【嘉通万运艺术品物流】标志的快递盒放到一边,轻轻捉出上蹿下跳的阿旺的腰肢,把它捉在手中。
他盯着手机屏幕。
见到它因为超时无人接听而自动挂机后,又一次固执的响起,他才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把手机拿了起来。
轻轻摁住红色的挂机键,拖动挂机。
【谢谢您,珊德努小姐,我很好,不必担心,那只是个小问题……也千万不必道歉,从始至终,您都没有做错过任何事情,我很感激。但我已经有了一个很好的女孩子去喜欢。】
顾为经慢慢的,一个字接着一个字的在手机上编辑好这条信息,点击了发送。
他不是特意在安慰莫娜。
采访的事情没有外人看上去那般严重,哪怕书画协会的资格,对他来说,同样都是小问题。
以前认为是天塌下来的祸事,过不去的难关。
当顾为经站的越来越高以后,发现那似乎也没有想象中的让人惶恐,不过是生活中小小的波折而已。
有点恶心,可也就是那么回事。
在能频繁接触到曹轩、酒井大叔,这类拥有世界影响力的文化巨人以后,顾为经发现,在整个仰光,能使小孩止啼的黑道教父的手段,也没以前他想象的那样可怕。
能过就上完高中最后的几个月。
过不了大不了就直接开润嘛。
他还特意给飞去东京,为终于成功从减肥魔鬼训练营里逃出生天,越狱成功的酒井大叔接风洗尘的胜子发了条消息,说了下大致的情况。
出乎意料,还在放学回家的路上,酒井太太就特定亲自打电话来询问他的情况。
胜子说的没错。
她妈妈真的是那种刀子嘴豆腐心的性格,整天这看不上那看不上,指挥你做这个,不让你做那个,像是趾高气扬的老公主。
可相处的久了。
你会发现这位金发阿姨嘴不好,对待自家晚辈,真的称得上温柔。
这次打电话来,依然开口就对顾为经一顿的埋怨,很不讲道理的责怪他不应该招惹到这些麻烦的人物。
顺便非常傲娇的以“我不是在乎你怎么样,只是担心说胜子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有啥差池,就剥了你的皮的名义。”询问他家需不需要搭配安保,或者“干脆搬来日本上学就好了么。一家人都来。”
他们家在京都还有一套空闲的宅子,她很发愁。
“京都的租售比一般。”
“做民宿爱彼迎啥的又很麻烦。”
“古建每年都要交一大笔养护费。”
“宅子放久了没人住,反而容易坏掉。日本人还传说容易让不干净的东西进来。”
“……”
总而言之,听上去那不像是个能远望到金阁寺,让小网红们打卡的宅子,反倒像是个《阴阳师》里百鬼夜行的阴宅,要是顾为经一家人碰巧愿意过来暂时住一住的话,倒算是帮了酒井太太的忙了。
房子在大正时代,主人曾把它改造成远近闻名的茶舍,如今前楼还有个小门脸。
顾为经他们家也可以把那里直接改造成书画廊。
“当然,一码归一码,胜子虽然喜欢你。住可以,要是经营书画铺可是要收费的。至少要460万円一年。”
顾为经想着酒井太太一边趾高气扬的训斥自己,一边在心里多少盘算多少钱他们能接受,又不会觉得难堪的样子。
就觉得好笑,又觉得很温暖。
不过,他最后还是婉言谢绝了金发阿姨的好意。
“最低给再你便宜50万円,不二价,暂时拮据的话,可以免三年的租金,但要算利息。哼,爱要不要。”
酒井太太在电话那头哼哼。
第三百八十八章 曹轩的礼物
顾为经听出了话筒里酒井太太的不开心。
他笑着解释,安全方面问题并不大,豪哥那里要想做些什么,早就做了。
对方明显也查觉到了顾为经逐渐构建出的人脉关系网,所带来的压力,这才迟迟束缚着他不敢使用一些更加强硬的手段。
顾为经目前不太担心生活上遇到实质问题。
要是发现苗头不对,他一定不逞强,肯定立刻携家带口的开溜,寻求酒井太太的帮助。
只是现在嘛。
胜子应该和阿姨您说过,他的作品取景地全部都在仰光的孤儿院,实景采风对着照片画画,依然是截然不同的感觉。
瓦特尔那十年的练习,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
顾为经从画面的观感上来看,觉得对方可能过于想要写实,过于去追求“照相写实主义”来源于照片的摄影感。
这才反而给予了作品一种不够现实的感觉。
那些刻意追求圆满的湖中波纹,老派古典建筑上过度清晰的斑驳风化,明度对比呈现出明显阶梯的树荫和草坪……一切都是一种教科书式的刻板。
好像对照着一本《摄影光圈大全》在画画,反而缺少了生活中应该有的自然与朦胧的留白。
瓦特尔若是能每天对照着博物馆岛的日落,现场临摹,也许长时间的练习,就能带来不一样的效果。
另一个角度来说。
瓦特尔肯定也不是特意画成这样。
以顾为经半专业的水平,都能看出来的问题,大概德威素描老师本人也不难看出来。
但还是那个说法。
技法有限。
对方所挑选的这种画法,就仿佛一个一生只在唱诗班里,指挥社区孩子唱《哈利路亚》赞美诗的青涩指挥,突然想要在大型交响乐厅,指挥一支三管编制的百人专业乐团,演奏一整场莫扎特的交响乐。
不同的色彩叠加,不同的画法拼接,貂毛笔,平头笔、扇形笔……不同的色彩组合就像不同的木管乐组、弦乐组、打击乐组等等在他面前一起同时徐徐铺开一样,让瓦特尔手忙脚乱的要命。
指挥着指挥着,各个声部就混在一起乱成了一团。
学我者生,像我者死。
将摄影的精细视觉元素融入绘画之中,本身并没有错,有错的是瓦特尔的水彩水平不足以支撑着他真的能画好,只能得到一幅处处不如摄影的“山寨照片”出来,所以才显得一无是处。
若瓦特尔教授用笔技法猛的一批,三下五除二,就把照片上每一丝跃动的毫光全部都能在纸张上还原出来,无不明澈,无不光照传神。
那一定会是另外一番截然不同的绘画光景。
当然,顾为经没有把这个猜想告诉对方。
这种超越实现能力的大道理说出来有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嫌疑。
理论到处都是。
“只要能把每一丝光线都揣摩还原好,就能画出让人满意的作品,成为杰出的画家”就和“只要百米能跑近9秒6,就能赢得奥运会冠军,成为体育英雄”、“只要高考能考700分,就能上清北”并无本质不同,都属于成千上万句非常正确的废话之一。
道理本身没有意义。
只看有没有人真的能把它实现而已。
纵使是顾为经,他认为自己也得能装备成功进阶后的水彩技法后,才在笔端驾驭这种复杂光影时,会有些许把握。
而参加新加坡画展的《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自然是要在好运孤儿院里反反复复的现场临摹,揣摩阳光从树梢上撒下的微妙变化,才能获得更大的提高。
酒井太太听了顾为经的解释后。
也松了一口气。
没有再强求他搬家。
至于书画协会什么的,反而告诉他也没必要太顾虑。
“仰光画协?它算是什么东西,能给你帮助是好的,不愿意在意就可以直接挥挥手让它滚。”酒井太太一撇嘴。
德威的同学们听上去觉得画协的调查审查有多么的让人畏惧,那只是因为他们从小生活在这座城市。
而仰光书画协会已经这座城市里影响力最大的艺术家组织了而已。
理想中每一个城市都有自己的艺术传统,每一家艺术风格都值得尊重。
缅甸也属于传承有序上千年的亚洲古国了,各种佛教造像艺术和本土的绢画达到的艺术成就并不低,在周边国家中可能不算突出。
但所能被挖掘出的艺术底蕴和历史深度。
应该不会比可口可乐瓶和拉斯维加斯1970年的筹码,都能作为重要古董艺术品交易的北美艺术圈低。
然而,现实并不是乌托邦。
说句不好听的实诚话。
也许美协天生没有贵贱,但是社会影响力和世人眼中的受追捧的程度,则如同天壤之别。
艺术市场是否繁荣,很大程度上,都和经济发展水平直接挂钩。
北美仍然是世界上影响力最大的艺术市场,艺术潮流的重要引领者之一。
而缅甸已经不是普通的第三世界国家能够形容的了,身为联合国年年官方挂牌认证的世界最不发达经济体之一。
在整个国家从混乱的泥沼中走出来以前。
缅甸的画协非常难在整个世界艺术的洪流中,发出自己的声音。
它不是汪洋大海,不是深潭或者大湖,甚至连小溪都算不上,在酒井太太这样眼高于顶的人心中,此时此刻的它只是一口萎靡的枯井。
井底之蛙。
会认为井口那一小方日光,就已经比天还大。
可换成酒井太太这样的大咖,根本就瞧不上眼,若不是本土画协的会员身份,在各种国际交流合作项目中,能够得到不少好处与便利。
破事儿这么多。
她都主动要求顾为经退出协会了。
开除又怎么样?你没有足够强的艺术之声,所以也意味着,你想给人泼脏水,干坏事,同样也能力有限。达米安·赫斯特浪子回头以前,还因为频繁盗窃,被伦敦警方以少年犯的身份逮进去好几次呢。
不过啦,老娘瞧不起伱,不等于你可以随便恶心我。
酒井太太让顾为经根本不需要搭理这些有的没的,只要他没有安全上的风险,那么就踏踏实实的在那里冷眼旁观就好。
她保证顾为经不会在履历上留下污点的。
顾为经只需要拿出足够优秀的成就来就好了。
这种小事。
都不必在新加坡双年展上获奖。
单纯只需要等他和胜子在《亚洲艺术》上的论文成功发表,所有怀疑他,质疑他,想在这件事上做文章的人都会变成笑话的。
这样的人加入东南亚城市小画协都需要造假的话。
“那么仰光画协的会长,估计得把达芬奇从意大利贝尔教堂的地下刨出来当,才够的上相应的分量呢。”阿姨在电话里发挥她一以贯之的阴阳怪气。
挂掉了酒井太太的电话以后,顾为经心头上也放下了一桩大事。
倒是莫娜突然打过来的电话,让他手足无措的踌躇了很久。
“谢谢您,珊德努小姐。”
顾为经抚摸着阿旺圆乎乎的脑袋,看着手机上信息已发送的标志,轻声说道。
他从来都没觉得,莫娜做错过什么事情。
对方是自己整个学生时代里的那一抹璀璨的亮光,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一个很好很好的姑娘。
正因为如此。
他觉得更不应该接听这个电话。
不是莫娜有任何不好。
而是说好断掉了,就是真的断掉了。
黏黏糊糊不把话讲清楚,吊着人家养鱼的人,才是对双方的不负责任,是对酒井胜子的辜负,也是对他和莫娜美好儿时感情的亵渎。
酒井胜子没有一边要和小松太郎做什么蓝颜闺蜜,一边和他谈恋爱。
连酒井太太那么拼命想撮合女儿和小松画廊少主的阿姨,在女儿和他真的确定关系以后,都干干脆脆毫不客气的把小松太郎打发回家滚蛋了。
尊重从来都是相互的,这是男孩子的道德责任。
同样,他不是傻子,顾为经真的很感谢中午的时候,蔻蔻跳出来为自己说话。
他放学时知道这件事情以后。
也只是编辑了一条绝对充满礼貌却又疏离感十足的聊天信息做为答谢。
蔻蔻是很酷的。
人家只随手回了个——“嗯拉嗯拉,我看记者那张蠢脸在镜头前胡扯就生气,和你没关系。记得生日时送我个礼物做为回报哦。我可没跟记者说,看上去你现在发达了。放心,知道你有女朋友了呢,我不要心意,只要贵的。啥金条啊,手机啊,包包啊,我都不介意的呢!(Ps.上次排练时我的iPhone13磕在地上屏幕碎了个角。大款,这个暗示够明显的了吧。)下个月带你女朋友一起来玩哦。姐姐先帮你验验成色。”
想到蔻蔻潇洒无比的回复。
顾为经微微笑笑。
“她们都是超好的女孩子对吧。所以都值得有人全心全意的去喜欢她们。”
顾为经抱着怀里的阿旺,对着空气轻声说道。
阿旺本来正在顾为经的怀里蹭,脊背在他的胸口顶啊顶的,示意按摩师傅小顾子可以伺候的更加卖力一些。
听到顾为经的叹息。
阿旺好奇的抬起头,嗅着空气里淡淡生物求偶荷尔蒙和伤感情绪混杂在一起的味道。
思考了片刻,虽然她依旧无法理解人类恋爱时的复杂情感。
不过还是一爪子就忽在了他的下巴上。
“切,犹犹豫豫,纠纠结结,一点野性都没有,就这还艺术家呢?”——若是阿旺有一天能完全理解顾为经面对的处境,定然会对此发表此般锐评。
她阿旺是世界上最漂亮,最帅气,最厉害的猫猫。
著名的仰光河恶霸。
想挠谁就挠谁,要是看见顺眼的猫咪面首,想临幸卖汽水的大爷家的里英短猫,就不会去睡卖炒粉家大娘的大橘。
奈何四周大爷大娘的家猫大多做了绝育,中看不中用。
否则阿旺定然已经欺公霸母的组建起了一支庞大的猫咪后宫团。
一爪子小公猫,一爪子肉罐头。
江山美人,尽数收入吾彀中矣。
见小顾子这纠结的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阿旺从顾为经怀中跳了出来,撅着屁股对着他,非常轻蔑的舔着爪子。
顾为经不知道自家猫猫正在对他表示失望。
他摇摇头。
把手机放回到了桌子上,继续用美工刀艰难的开着旁边的快递箱。
那天他把《紫藤花图》寄出去以后,竟然收到了曹老爷子亲自打过来的电话,电话里曹轩大师详细的问了问他画出那幅中国画的经过,两个人聊了不短的时间。
临挂电话的时候。
曹轩说自己也给他寄了份回礼,让他注意签收。
顾为经原本以为是什么美术教材、绘画心得之类的东西,今天签收快递的时候,发现快递上有着“艺术品托运”的标示。
竟然是有物流公司的专员,携带着快递,从汉堡飞了过来要他签收的时候。
顾为经简直被惊到了。
“艺术品快递……回礼……我去,不会吧。”
他是个能很静得住心的人。
想到没准正手里托着一辆布加迪在拆封的时候,心脏都开始不受控制的扑扑直跳。
顾为经目前经手过的最贵重的作品,应该是卡洛尔的《雷雨天的老教堂》,其次是唐宁的《百花图》。
从绘画技法和审美价值上来说,顾为经更喜欢老教堂一些。
从市场价格上来看,那幅画更值钱一点不好说。
卡洛尔这样没有名气没有来历的画家,酒井大叔愿意开个大几万刀的价格,真的是爱画之人的良心价。
要是论文成功发表。
或许翻个十倍不难,参考一下玛丽小姐的精品书画,50~100万的价格区间是有可能的。随着时间发展,要是学界能够认可这是第一幅女性印象派作品这样的结论的话,还能再提升不少。
但那需要时间来讨论和沉淀。
在唐宁女士身价大涨的现在,《百花图》可能也能卖到几十万美元。
古董艺术品市场,炒的是画家名气,不是绘画技法。
这钱毕竟都可以考虑咬咬牙,上莫奈了,那是稳定投资,没必要赌一个不知准确来历的画家。
可如果是打着曹轩名字的艺术作品,那就真的不好说了。
很可能能超越这个价格范畴。
第三百八十九章 年会前奏
顾为经拆开卷轴的内层封条,展开画作,发现是一幅装裱好的书法作品以后。
先是有一点正常的失望。
更多的却是感受到了如释重负。
若是已经封笔的曹老爷子真的给他寄了一幅中国画作品的话,那心里压力就太大了。
顾为经甚至会有一种稚童携千金行于闹市的不踏实感。
准确的说。
曹轩这样的人物,竟然亲自写了一幅字送给他回礼,这件事已然足以让任何缺乏足够定力的十八岁的学生。
都感受到不安乃至惶恐。
曹轩赠了幅字给自己!
古时候大文人声名显赫到了一定地步,连六部公卿级别的庙堂大佬,想跑过来托人求个家庙提个字啥的,也是看心情的。
想不去鸟你,就不鸟你。
八大山人这样的晚明宗室,国破家亡活到了康熙年代,按道理应该谨小慎微的像是只瑟瑟发抖的鹌鹑。
不。
格局小了。
人家依旧豪迈洒脱如故,依然让那些垂涎他字画的地方父母官无可奈何。
想杀我可以。
想求字,大爷我心情不好,就是不给你写,滚粗。
曹轩今日的社会地位,还真未必就比那些古代的大文人来的低。近百岁的老爷子亲自写了幅字送给伱,这是什么样的意义?
你又能够担负的起此般含义么。
尤其是这幅书法所提的内容。
【夜光之珠,不必出于孟津之河。】
【盈握之璧,不必采于昆仑之山。】
【千岩竞艳,万壑争流,却要一枝独秀。】
顾为经往日里表现出的再是如何沉稳,看到苍劲有力的草书上,几乎跃于纸面上的勉励之情,想想其中的深意。
依旧心情激荡不已。
顾为经把这三十八个大字反反复复的看了又看。
思忖了片刻后,将卷轴重新卷好,抱在怀里,推门走了出去。
【据悉,一年一度的欧洲美术年会将于本周末,在奥地利的格利兹市的新艺术中心召开。这是自1971年巴勃罗·毕加索等137位艺术家联名在维也纳联名签署举办“一场能代表艺术发展理念的权威学术讨论会”的意见书以后,今年将会是第53届欧洲美术协会。也是过去半个世纪以来,该年会再一次回到奥地利举办。】
【该年会是最重要当代艺术展览的权威,是西方和全球范围内自现代主义以来的美学和社会文化发展变化史的风向标,每届年会开幕都会吸引来自全球各地的艺术专业人士、艺术爱好者和观光客云集在举办城市,成为全世界瞩目的文化焦点。】
【为了表示重视,奥地利领导人将亲自出席,做开幕欢迎发言。在一段短片后,我们将时间交给前方的新闻记者……】
“今年这个啥子的年会,关注程度蛮高的呢。”
书房里。
顾童祥嘴里叼着烟卷,脸上带着老花镜,看着手中IPAD上面的《艺术消息面观》的新闻节目,咂巴咂巴嘴抽烟。
晚上吃完饭。
在仰光河畔溜了圈弯回来,瞅了瞅这周店里的收支账目,最后再铺开纸笔练练画,每天的日程安排就算了事。
以前睡觉前,顾老爷子喜欢刷刷短视频,从书架里摸两本线装的港派武侠出来看。
现在嘛,老爷子重新又关心起了前沿的艺术新闻了起来。
从前这些玩意,顾老爷子没心思看,也没必要看。
有多大屁股,穿多大裤衩。
他就是一个在仰光河畔经营家族生意的普通老头。
国际艺术潮流谁引领风骚,谁泡沫破灭,哪个画展上有谁谁获奖,哪个被小三撕B,都和顾童祥八竿子打不着关系。
反正中国画的艺术市场相当稳定,能经营好自家这个小店面,传到下一代的手里。
顾童祥就自觉对得起祖宗了。
那些世界艺术顶端的风起云涌,太遥远了,有这心思还不如对和吴老头下下象棋呢。
现在不同。
他顾童祥签了马仕画廊以后,自诩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了,脸皮厚点都可以自称享誉国际的“知名艺术专家”来忽悠顾客了。
所以顾童祥认为自己也得时尚起来不是!
格利兹市不缺少各式各样旖旎的自然风景,以及或是古典雍容的巴洛克皇宫,或灰色石砖拱顶的罗曼建筑,或是未来主义式样的纯白殿宇造型的各种各样的大型美术馆。
论美术馆密度。
整个中欧,也只有苏黎世、维也纳等寥寥几座城市可以与它比较。
随着旁白音对于欧洲美术年会以及格利兹市介绍的背景音,应该是由直升机拍摄的航空镜头滑过城市中屹立繁密如森林的喷泉、罗马柱、雕塑、尖塔、八角房。
像是一幅不断展开的风景长卷。
镜头在本次欧洲美术年会的主场馆,铺满蓝色聚合外壳和反射阳光的曲面玻璃,造型科幻如宇宙飞船的新艺术中心上方略微停留了几秒钟。
最后落在一栋蓝色屋顶和红色砖墙的小楼上。
屏幕画面重新被切换回了近景。
现场记者已经站在了小楼前方几十米外的马路对面的长椅旁,手持话筒的面对采访车。
【主持人您好。】
【记者你好,我们都知道你现在应该正处于格利兹市,你能和我们的观众分享一下现场的新发现么?】
穿着棕色夹克的文化记者点点头。
【很多人依稀记得,二十年前,2004年雅典奥运会上所打出的著名的“让奥运回家”的宣传口号。这次欧洲美术年会来到了历史悠久的美术名城格利兹,众所周知,那里艺术评论杂志的龙头《油画》的出版社所在地,在我身后的就是《油画》的总部大楼。我们可以注意到,这栋大楼的表面屋檐和窗户上,已经被挂上了一些小的装饰彩带。并且挂出了让“艺术回归艺术”的特别横幅。】
【本次欧洲美术年会,并不只是一场艺术家们的讨论会,按照以往的年会规划,同样会是一场持续一个多月时间的艺术回顾展。我们能看到梵高、毕加索、达利、杰克逊·波洛克……很多让人耳熟能详的艺术大师们的代表作,都在这段时间里陆续被各国的博物馆租借到了格利兹。】
【这里的各个主要美术馆,几乎全部将会举办特别展。有些美术馆的特别展其实已经在一两个月前就开始布展了,剩余的将会在未来的一段时间内,陆续开幕。】
小画面里的主持人微微点头,这确实是一场艺术爱好者们的盛事。
【不过,目前受到收藏界和艺术爱好者们话题讨论度最高的事项,依旧集中在了美术年会后天的开幕活动之上。】
记者的话风一转。
【目前接到消息,今年将满92岁原计划将进行闭幕致辞的波普艺术家格哈德·里希特将因为身体原因,临时缺席本次欧洲美术年会的发言。】
【因此,不出大的意外的话,按照年会的潜规则,做倒数第二位的压轴演奖的嘉宾也就是来自东夏的艺术家曹轩——本次艺术年会所邀请到的另外一位年逾九十的重量级嘉宾,将会自动成为做闭幕发言的人选。】
演播室内,主持人询问道:【如果我目前了解到的消息准确,这是否将会是历史上第一次,欧洲美术年会上由一位非欧洲国籍的艺术家做闭幕发言?】
【对的。】
【虽然名义上叫做欧洲美术年会,这是因为主办地在欧洲的各大城市轮转,事实上由发起的宗旨来看,这更像是一场艺术家们的联谊派对。我们可以分享一个冷知识,1971第一届美术年会,差一点做闭幕发言的就会是一位美国人。当时艺术届公认有这个殊荣的只可能有两位。一位是毕加索,一位则是安迪·沃荷。】
【向来桀骜不驯以争议性著称的安迪·沃荷展示出了令人暖心的一面,这位波普教父主动让出了位置。】
镜头前的记者解说道。
【那也是毕加索在离世以前,最后一次出席大型的公众活动。在那以后,美国的拉德福德,巴西的柯林,英印的巴塞罗……也几乎年年都会有知名的各洲创作者,参加每年的研讨会,但做闭幕发言和开幕发言的,历史还从未出现过。】
【欧洲美术年会,从来都以西方艺术的风向标著称。曹轩大师能够被邀请做闭幕发言,一方面是由于里希特的缺席,另一方面也被认为是亚洲艺术在当下艺术风潮中的重要性越发得到凸显的明证。一个很简单的事实,东夏的艺术市场已经无可争议的成为了全球第二大的艺术品交易市场,单纯从交易额来看,几乎是英法德三国的总和……】
“曹轩老爷子厉害啊,这可为我们东方画家长了脸了。”
在桌边,顾童祥狠狠的抽了一口烟,像是个小迷弟一样挥舞着拳头。
【另外,本次发言还有另外一个受到关注点——】
【这是在如今被传沸沸扬扬,愈演愈烈的《油画》杂志改制争议被曝光后,伊莲娜家族的继承人和油画的理事长第一次联袂出席某项重要的公众活动。】
【观众们应该已经注意到了,我现在身处的地点并非年会的举办地新艺术中心,而是《油画》杂志社的总部。我很想要到采访到布朗爵士本人,却被告知《油画》方面在年会上将会有重要的事项宣布,暂时不接受任何外界采访。但我想很多人已经通过看见了一些很有趣的东西——】
记者的手指指向马路对面。
摄影师拉近镜头。
油画杂志社前方的阶梯下,让“艺术回归艺术”的飘荡横幅前方。
老伯爵的青铜雕塑四周已经像是冬季街边行道树所缠上去的保暖棉布一般,被缠上了厚厚的绿色尼龙布和沙袋,上面还挂着施工改建的德语告示牌。
不熟悉的外国游客望上去,第一眼不会觉得那是一尊雕塑,反而会让人觉得像是一只绿色的大粽子。
【上一次这尊雕塑出现类似的情况,还是二战时躲避可能出现的盟军轰炸。如今《油画》杂志社的官方解释是,总部大楼前方的路面将进行整体翻新,这只是正常的保护措施。但目前,整个舆论几乎已经把这当成了《油画》杂志社,开始彻底脱离伊莲娜家族掌控的标志性事件,事件的双方……】
画面定格。
屏幕上开始变换播放各种场合所拍摄到的布朗爵士和安娜小姐的摄影照片,以及各种专家对这次事件的解读。
“大富豪家里也有烦心事啊。”
顾童祥将抽完的烟屁股碾碎在旁边的烟灰缸中,掏出仰光最常见的黄包装和平牌香烟,放在嘴里想要再点一个。
犹豫了几秒钟。
他又重新把香烟插回了盒子里,拿了个保温杯出来,又掀开窗帘一角,从窗台边的小铁罐子里分别倒了一点枸杞和菊花出来。
这种地方做生意烟酒是避免不了的。
以前顾童祥严禁自家孙子碰烟,自己却是那种“我抽的不是香烟,是人情世故”“抽烟有害健康,抽空气还有病毒呢!”“这种地方年年打仗,小摩托乱窜,与其担心肺癌,不如担心出门被机车撞死哦!”
那种说起歪道理来,一套一套的老油条式的烟民。
顾为经说了爷爷好几次,都管不了对方。
现在,眼瞅着自己和孙子就要抖起来了。
顾童祥不仅开始护理秃头,连烟都少抽了不少,吃过大苦的人,眼瞅着时来运转,就要过过好日子了。
他还真想多活个几年。
“嘿,还别说,我还有那位伊莲娜小姐的社交好友呢!”
顾童祥小心翼翼的吹着桌边的枸杞茶,一边得意的撇嘴。
自己竟然打开手机就能联系到那位像是从历史书里走出来的伊莲娜家族的漂亮女继承人,他家孙子又很受到曹轩老先生赏识。
刚刚在看新闻的时候。
他竟然生平第一次的,对世界上最顶端的那一小撮艺术大咖们的风云碰撞,破天荒的有一种“这人自己都认识”的参与感。
所以老爷子才发出了那一声感慨。
第三百九十章 微商·顾
感慨归感慨,同情就不必了,顾老爷子还没有那么幼稚。
开玩笑呢。
人家身价N多亿,单位还是欧元,那种金玉滚出来的女士,顾童祥吃饱了撑的才有那份儿闲功夫去同情人家。
她们家的财富没准比缅甸一大半城市的GDP都高。
人家漂亮小姐姐一不开心了,挥挥手把门前整条仰光河买下来,天天就只让她一个人在河岸上打水漂玩,想捡圆形石片就捡圆的,想捡扁的,就捡扁的。
顾童祥每天在梦里流着哈喇子的时候,都不敢憧憬,生下来有十个世纪可着造都花不完的钱,到底是什么样的美好生活。
他在仰光看着新闻同情这位大小姐。
不亚于农民抡着锄头幻想皇帝天天吃韭菜盒子吃到撑,会不会容易便秘。
顾童祥还真没有闲到那种地步。
当然,伊莲娜小姐这样的大金主,出于对财富的尊重,肯定是时刻被顾老爷子放在心尖上的。
“漂亮富婆看上我呢!”
他打开手机,盯着Whatsapp通讯录里的那个被他置顶了的联系人【安娜·伊莲娜】,舔舔嘴唇。
这可是目前老爷子心中的“榜一小姐姐”。
给其他仰光画家看见手机,搞不好玄幻到以为是顾老爷子P的图。
顾童祥对自己的水平有一个清晰的认知。
若非签了马仕画廊,他这种老梆菜何德何能可以拥有这么吊的联系人。
别看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通讯录社交好友。
在艺术领域,那便是流淌着黄金的人脉。
早期印象派的突破性创新画法诞生的时候,也在评论界引起过大量争议和打压,因此通常意义上初代印象派收藏家,是一帮城市中产,而非传统意义上的大收藏家。
类似著名的加歇尔医生,糕点师EugèneMurer,还有批评家、旅行记者TheodoreDuret等。
其中比较有名的是关税税务员维克多·肖凯,他只是一个政府小官僚,收入连法国当时的普通教堂的神父的三分之一,却能经常请来塞尚、雷诺阿这种量级的大画家,量身为他定制肖像。
这也另一方面说明了当时印象派的台柱子们,通常都过的比较惨。
饥一顿饱一顿的那种。
基本上有点钱的人,都能请到他们来画画。
唯一符合传统大收藏家概念的可能是以松方幸次郎为首的这一票RB实业家。
但也是特例。
按照国立西洋美术馆松方藏馆宣传口径表示,松方先生当年来到法国后,几乎立刻就被印象派不同寻常的,如同用画笔切割细碎的阳光一般的画法所俘获。
因此慧眼识珠的收藏了大量印象派画作。
也有学者大煞风景的指出,当时RB着急想要脱亚入欧,有钱人为了彰显品味,在欧洲一阵买买买,但是他们当年的财力远不如欧洲的老钱家族。
透纳、丢勒、荷尔拜因这些名家作品的售价早在十九世纪已经顶的上巴黎的一间公寓地产了。
根本让他们无力承担。
只好退而求其次批量购买一些不贵的印象派用来替代。
所以真正把印象派“炒”起来,让它成为顶级富豪的身份象征,收藏圈里的爱玛仕,几乎是巴西的富二代保罗·丢朗·吕厄一个人拼命用了20次逼近破产的代价,硬生生用钱给推上去的。
甚至被后世人认为,这位大收藏家兼艺术品经纪人才是印象派能够成功的关键人物。
他对这个画派的贡献超过了所有在画布面前工作的大画家。
足以被冠以“印象派之父”这个尊称。
伊莲娜家族无论是财力,还是地位,影响力,都不是丢朗·吕厄这种全部身家当年也就十来万法郎的“城乡结合部富二代”能够比拟的。
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嘛。
要是他们老顾家,能踩到狗屎运,被伊莲娜家的继承人看对了眼。
随便从手指缝里漏点钱出来捧捧自己。
他顾童祥说不得,也得过过顾·诺阿,顾·大画家的瘾了。
之前那幅刚上架,就被卖了几千欧元的中国画就是一个很好的开始。
胡润财富榜排名一百位左右的东夏艺术家,普通的作品也就这个价格区间。
要是寻常的客户。
顾童祥此时说不得就要赶紧发几条慰问关心的消息,嘘寒问暖。
他们家这种连微型画廊都算不上的迷你书画铺,其实做的就是老客户的生意,主打一个情感陪伴。
不仅日常朋友圈里看见头疼脑热要关怀一下,遇见邻里纠纷去当一个热情的调解大爷。
离得近的的大客户,往往逢年过节还要送点小点心,小礼物什么的。
人情往来。
你吃了我家粽子,买年画总不好意思在别家买吧。
维持好关系,就是维持好稳定的财源。
当然,现在就不适合这么做了。
还是那句话,认清自己有几斤几两很重要,这个客户实在太大了,他顾童祥算是老几啊。
听说家里还有真有爵位呢。
倒退两、三百年,想舔这种家里有地有庄园,过生日能去渔夫堡跳华尔兹的女爵阁下小皮鞋的人,说什么起步也得是皇帝身前禁卫军的少校,骑马时身后飘着披风,头盔上镶嵌着鹰喙造型的鎏金装饰,动不动就要为了她拔枪决斗的那种。
他这老胳膊老腿的算了吧。
人家不缺自己谄媚讨好的几句漂亮话。
临近年会,《油画》杂志近来这么多糟心事。
伊莲娜小姐忙起来随便一个抉择资产很可能就有几百上千万欧元的变动,分分钟账户上就一个顾氏书画廊扔进仰光河里打水漂了。
回复他客套花的时间,顾童祥自己都替伊莲娜小姐感到不值当。
更大的可能性是,自己一大坨消息丢过去,对方根本没工夫搭理他,看都懒的看,见到手机上的红点多嫌烦,随手就把他删除拉黑了,岂不偷鸡不成蚀把米?
知道市侩无用,怎么扑上去开舔,他也舔不成这位安娜·伊莲娜位于异国他乡的暖心知音老大爷。
顾童祥下定决心,要表现的形象高贵冷艳一点。
绝不主动找对方说话。
也不能完全不冒泡。
不冒泡过两天就被对方给忘到脑后了,那就浪费了这份得之不易的资源。
顾童祥掏出手机,对着书桌上刚刚练习完的宣纸,吭哧吭哧一阵猛拍,各个角度一连拍了三十多张照片出来。
然后靠在椅背上。
嗦着保温杯里的茶,一张张的筛选过去,挑选出了照的最满意的三张照片,选出来发了一条社交动态。
【牡丹:花中之王,富贵、荣华、高贵和美好的体现,象征着源源不尽的财富和兴旺的家族。忧郁失落的时候,看看的牡丹花,往往就会变的心情愉快。】
【听说,房间里挂一幅牡丹花,连不顺利的财运都会变的好起来呢!】
顾童祥审视了一下他的生活动态。
联想刚刚看到的艺术新闻,犹豫了一下,他听说欧美大藏家很迷信艺术品转运啥的,可这条消息显得有点刻意做作。
最终顾老爷子还是没有厚着脸皮把它发出去。
把最后一句,修改了成了【笔耕不辍,又是绘画技法精进的美好一天呢!】,这才点击发送。
“差不多了。”顾童祥看着新动态更新的提示,摸摸下巴。
就等伊莲娜小姐能不能在刷手机的时候看到,乐意翻他顾童祥的牌子了。
唉,可惜。
Whatsapp不如微信好用。
西方社交软件里,朋友圈的功能被独立出来的INS分担掉了,只能查看好友过去24小时内更新的生活动态。
动态又不好意思三天两头的更。
否则以顾童祥搞朋友圈微商所锻炼出来的销售功夫,他自认是能玩出花来的,搞不好真能钓来伊莲娜小姐的好奇心。
说是钓鱼也不太准确。
严格来说,拿着金钓竿钓鱼的是人家。
顾童祥只是河里成千上万条在河里扑腾,渴望能被安娜抱回家养在温暖池塘里的野鱼中,格外老的一条。
最好买一送一。
爷孙两个一起被打包钓走,真那就安逸了。
别的不说。
顾童祥认为就凭他天天研究发动态努力程度,在伊莲娜小姐面前扑腾来扑腾去的这般妖艳,就值她再买自己一、两幅画……三幅就最好了。
咚咚咚,三声敲门声响。
“进。”
顾童祥稍微收拾了一下脸上猥琐的笑容,将烟灰缸放进一边的抽屉里,扭头望向门口。
书房的门被推开。
先是一只猫扭着拽成二五八万的步伐溜达了进来,随便在房间里审视了一圈,就准备跳上去一屁股占领书桌这个高地。
“走走走,我新画好的画,都是要去卖钱的呢!”
顾童祥连忙把阿旺捉在怀中。
“真胖!看上去跟只小猪一样。”
他把猫眯放在沙发边的地毯上,对着身后跟进来的孙子说道。
“为经呀,让你的猫别四处乱跑,家里都是艺术品,伱爷爷我现在身价也要上去了,人家欧洲大买家冲着‘顾童祥’的名头买回家去,发现上面沾的都是猫毛,会觉得我们不专业的!实在不行,给它整个笼子啥的嗷——”
阿旺一尾巴抽掉顾童祥想要揉它屁股的手,趴在那里直跐牙,斜睨着不知道天高地厚的顾老头。
猫猫自认来到顾家以后,凭借自己的可爱,受到了帝王般的欢迎。
顾林这样的高中女生,肯定是兴奋的想要撸猫咪的。
这种小迷妹阿旺见的惯了,这妞比茉莉胆子小多了,随便露两下虎牙,就不敢伸手,只敢眼巴巴的看了。
婶婶嘴上说的养猫麻烦,开销大,心底女性大多数都对毛茸茸的小动物没啥抵抗力。
私下里口嫌体正直还煎了条带鱼段,放在餐巾纸上,想要贿赂抱她。
切,女人……
也不看看她阿旺每天伙食都是啥标准的,吃的比你好好不好!岂是一条鱼就能收买的了的。
阿旺大王一嘴叼住纸巾上的鱼块,在地板上打了个滚,就躲开了婶婶伸在半空中的手,头也不回的就滚走了。
“嚯,这猫还蛮有趣的呢。”
徒留下望着背影,捂着心口,喃喃自语惊叹的婶子。
唯有这小顾子的爷爷老顾子没有感受到她阿旺的王霸之气,三天两头未经允许的就想要摸她。
一点规矩都不懂!
这老东西目前还欠调教,显然是不知道吴老头胳膊上的爪痕都是咋来的。
“阿旺很乖的,你和她说清楚就好了。”
顾为经摸摸两下阿旺小耳朵表示安抚,让它不要琢磨着给自家爷爷的脸上添新伤疤。
然后从胳膊下那出曹老寄来的卷轴。
“干什么呢。”
“我,维护客户,为经啊。”顾童祥脸上都是那种既得意,又神秘的微笑。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马仕画廊能给你平台,却不能给你阅历。你要跟爷爷多学着点,怎么去和真正的大买家打交道。知道这是谁嘛!安娜·伊莲娜,其他同行有这资源得活活馋死他们,而且有了,你都不知道该怎么去利用。”
“我?我还离接触大买家早着呢。再说,人家画廊都会配专门的经纪人和助理的。”
“哼,年轻了吧。画廊接触到的人脉全都是画廊的资产,画家自己能聊出感情来的买家,才是画家自己的资源。咱家自己就是做书画生意的,你还不懂这个?”
顾童祥脸上的表情高深莫测。
“再说,知人知面不知心,把什么事情都交给别人来做,倒时候被别人卖掉了,还在那里替人家数钱呢。学着点,这种社交软件要玩起来,将来这种事情都要交给你来搭理。”
顾童祥教育道:“你能学会爷爷为人处事的三分的水平,就足够你吃用不尽了。这是啥?”
顾童祥扫了一眼。
看到了顾为经胳膊下的卷轴。
“你画的画,还裱起来了,煞有介事的。”
他也没太在意,兴致勃勃的招招手,对着桌子指点江山。
“来来来,欣赏一下你爷爷新画的作品,我准备画半个月到一个月花一幅《花卉十开》出来,怎么样,一眼看上去不比你的作品差的太多吧。你看看,我可是很厉害的。”
第三百九十一章 出息
顾为经认出了桌子上的作品。
花卉十开。
原指的是晚明大文人项圣谟的工笔花鸟精品集中的单独一册,依次画千叶桃花、石榴、白色桃花、海棠、莲蓬莲藕等十种花卉盛开的景象。
纸本设色、淡彩没骨。
后来。
中国画画家们一连画十种乃至十余种花卉盛开的景象的时候,也都可以被统一称为《花卉十开》图。
与唐宁女士的《百花图》的区别在于,后者是多种花草开在一树一画之上,《花卉十开》每一种花卉都是单独成册,是合起来的一个集子的统称。
算是最正统的花卉画之一。
顾为经不陌生,他练习的画过这个题材,从小也见到自己爷爷画过几次。不过后来这种一整套花鸟集子的销量不太好。
单独拆分出来卖,又显得画蛇添足了。
所以顾老爷子渐渐画的也就少了。
看上去,
最近顾童祥又野心勃发了起来。
此时桌面宣纸上所呈现出的,正是其中的牡丹一图。
这种绚丽雍容且没有复杂焦点、线条变化的草本植物,正适合郎世宁技法中的西法重彩发挥专长。
怎么说呢?
顾为经看来。
依旧是自己熟悉的顾童祥。
熟悉的职业一阶级别的中国画技法,熟悉的职业一阶级别的油画技法。
但两者以西法重彩为骨架互相融合协调,取长补短。
全新的创作方式,再加上爷爷拿了大半辈子画笔的经验驾驭的不错。
最后完成的视觉效果要比等闲的二阶中段级别的作品,更加让观众耳目一新。
估摸着也能相当于一幅Lv5.5级左右左右的单一风格的画作。
胜在新颖。
也难怪老爷子觉得开心。
“确实还可以。”顾为经点点头。
“就还可以?觉得好应该发自内心的夸出来。这牡丹花瓣开的多贵气啊。瞧瞧这颜色,娇艳欲滴。”
老爷子一斜眼,用手背敲敲桌子。
这孙子啥都好。
就一点,可能是从小父母不在身边的缘故,性格太闷了。
顾童祥边用牙根嚼着菊花,边发表着意见,“我告诉你哦,风骨啊,清贵啊,画牡丹时都不要想,艳俗艳俗,还别说,这花就要画的媚一点,俗一点,才看着喜庆。牡丹不是梅花,这种花不要画的枯枯瘦瘦的,越肥越胖越好,让观众看着就觉得吉利,兴兴旺旺的。”
“像阿旺一样,把肚儿养的溜圆对不?”
阿旺在沙发边埋头舔着尾巴,懒得搭理自以为幽默顾老头。
“嗯嗯。”
顾为经知道自家老爷子正处于技法提高的兴奋期,满肚子都是好为人师的欲望,笑着敷衍了两句。
“爷爷,你的画一会儿再说,我觉得您应该想看看这个,上周你不是让我把马仕画廊的合同复印件递给伱,说是吴爷爷那里拿着有用?”
顾为经将卷轴托在手里。
“对,吴爷爷那里要拿着去拍人。他还反反复复确定想跟我确定,合同不是我编的,说什么假冒公章是刑事犯罪,直到我把自己在马仕画廊官网上的艺术家页面,拿给他看,他才勉强相信。”
想到老棋友打开马仕画廊的官网。
吴老头看着代理艺术家名录里,顾童祥的照片和主页,羡慕嫉妒恨的快要抽过去的见鬼神情。
顾童祥就得意的直想笑。
“哈哈哈,你真该看看老吴那幅瞠目结舌的样子,咱也不怪他没见识,仰光的普通画家哪里能见过这么高大上的事情啊!不是吴爷爷眼界低,谁让咱爷孙两个太牛气呢?对吧……”
他忍不住吹嘘了两句,然后看着孙子递过来的卷轴,有点不明所以的意思。
“复印件我已经拿去了,你这是——”顾老爷子摸摸脑袋。
“当时除了合同,爷爷您还问我,能不能在每周上课的时候,管林涛教授要开一封推荐信出来?”
“主要你看看方不方便和林老师开这个口了。别强求,实在觉得不方便,人家嫌麻烦就算了,找找酒井一成先生也可以。”
顾童祥一个劲的点头,怕自家孙子惹烦了林涛。
仰光书画协会那里,一封马仕画廊的合同复印件,就已经跟圣旨一样,足够有说服力了。
目前调查方面的压力,主要来源于顾为经通过协会审核材料里——“在国际交流项目中,做出了相对突出的贡献,保护了文物修复时的完整性,并得到国际专家们的广泛认可。故达了特别入会资格。”
这个评语,是否含有水分。
为了以防万一。
吴老头那边还希望他们能提供更多踏实有力的证据,能说明顾为经的贡献和能力的那种。
要是能请林涛教授开一封亲笔的推荐信,提交上去,就显得更有说服力了。
曹老爷子二弟子的一句话,比吴老头磨破了嘴皮子都管用。
“推荐信林涛教授答应了,亲笔手写的,过两天寄航空邮件发过来,但是……我觉得,或许这个东西,比一封推荐信更有用处。”
“更有用?你画的画没意义的。呸~”
顾童祥以为自家孙子天真的以为画一幅优秀作品,提交上去就有说服力。
把菊花根吐在一边的的杯盖上。
他没好气的说到:“你还不懂这些官僚机构嘛,胡说八道是基本功。仰光书画协会和马什画廊不一样,它才不管你画的好坏呢,就算达芬奇交一幅画作上去,人家想整你,也可以说画的是垃圾,达不到会员水平。”
他随手想要去拿卷轴,顾为经却没松手。
“咋,啥大宝贝,还不舍得给你爷爷看了。”顾童祥一吹胡子。
“不,我是想着,爷爷你血压控制的不是很好,要不然先准备点降压药啥的?”顾为经松开手,踌躇的建议。
曹老的亲笔提字不是闹着玩的。
顾为经一直没有开口,就是因为他心中确实有点担心,自家爷爷像范进中举般,乐的给抽过去了。
“嗯?这卷轴。”
不用顾为经提醒,顾童祥接手时,自己也愣了一下。
他们家这种小书画铺,肯定不会像画廊一样专门雇人维护打理店里藏品的。
光是人工成本,家里就负担不起。
创作、收画、联系画家,维护客户、洗衣扫地……从画家到经纪人到扫地阿姨的活,全都被店主一个人给干了,所以方方面面都得是行家。
顾童祥仅仅是手里摸到卷轴,光从皮肤的触感,就立刻意识到,这装裱大概不是他们书画店里的手艺。
他们家店里所有作品都是用工业粘合剂与热熔胶,放进专门的机器里,加热拉平机裱的。
装裱的材质也称为绫或锦,但这其实是装裱店糊弄客户的潜规则,仰光绝大多数小的装裱店,所谓的绫、绢、锦,指的其实是“韩锦”,某种进口的化工尼龙材料,和传统意义上绫罗绸缎,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而这幅卷轴。
顾童祥从入手的触感,就知道这是上好的真丝,两侧露出来的木杆也不是纸筒芯两层钉钉子的木头把手。
轴头凹陷,木质深沉。
看上去应该是用小叶檀的内芯,加上传统的榫卯结构直接手工契合可拆卸的那种轴。
就这份工。
换到他店里来,不收个五十万缅币的材料费,都说不过去。
再说。
就算有客户拿着钱来裱,顾童祥都没自信给装出来。
他以前是会手工装裱的,甚至手艺不错。
小时候长辈画画,女人和小孩子就要学着装裱,还会在外面接活补贴家用。装裱三张出来,母亲给他买一根冰棍吃。
但现在顾童祥早就不手工裱了。
东夏从古时候,就有三分画、七分裱的说法。
手工裱虽然效果更好,但是个考教眼力和手法的技术活,有些时候要切画给切斜了,拉歪了,或者改变了构图留白,客户不满意,嚷嚷着赔钱。
稍不留心,干出来的成效,未必就比得上机器裱出来的卷子。
他们家和吴老头合买了一套装裱机。
自己这边用的多,出了七成钱,也放在自家店里,邻居需要裱个大字啥的,就跑过来用。
两家都自己准备材料,耗材各论各的。
“这工艺?”
真丝绢底,深色实木轴,卷前有绫天头和黄绢隔水,腹背纸需要上两层手工纸……
顾童祥要是没猜错的话,这不是普通的一色装、两色装,而是非常讲究的宣和装的手法,因为是宋徽宗赵佶所开创的,所以又被称呼为宋时装。
“很讲究啊。”
顾童祥暗暗赞了一声。
他不愿意在孙子面前表现的眼圈浅,所以依旧勉强沉住了气。
“呵,在你心中你爷爷我就这副定力?浅薄了,老爷子我从上世纪过来的好吧。什么大风大浪的没见识过。你以为你能从书画公盘上买到一副让酒井大师看中的作品就牛气了?好吧,是挺牛气的,这点值得夸夸。可一两次只能算运气,而且你这好眼光是遗传的。也就是我以前急着出手换饭吃,你老爸也要上大学。否则当年我用小黄鱼掏换捡漏出来的书画,如今听说,也有几张贵的,能卖到小十万美刀呢。”
比林涛的推荐信更有用?
顾童祥觉得自己应该猜的八九不离十了。
他心跳加速,血往脸上涌,手里依旧四平八稳的解着卷轴上的系带,在心里告诫自己。
不要慌。
稳住,稳住,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自己没经手过名家书画,美术馆里总是亲眼见过的,千万不能在小辈面前跌了份儿。
“这不是我的作品。”
“嘿,知道。真是好福分,要多谢谢老师,嘴甜点懂嘛。不就是——”
“也不是林教授的作品。”顾为经小声补充道。
“——咳,唔唔?”
顾童祥的手臂颤动了一下,宛如被以0.5倍速播放的电影镜头。
老爷子展开画作的动作缓缓的停止,连带着嘴里没说完的话都卡在嗓子眼,变成了唔唔叫了两声。
他缓缓低头望着手里宣和装的卷轴,又慢慢的扭过脖子看孙子。
顾为经对上爷爷的眼神,温柔且坚定的点了两下头。
顾老爷子猛的吸了一口气。
好吧,你爷爷承认,是自己没见过世面。
顾童祥重新把卷轴裹好,塞回了顾为经的怀里,扭头审视了自己的书房,盯着书桌上半杯菊花茶觉得不安稳,扣上盖子放到了窗台上。
想想又把纱窗关上,窗户严丝合缝的锁紧,最后又把窗帘全部拉好。
不是顾童祥谨慎。
万一碰巧外面有小麻雀冲进来拉鸟屎怎么办,万一有外星人见财起意,开着UFO来抢他家大宝贝怎么办!!!
想想就觉得不安稳。
顾童祥连阿旺都想赶走,看着阿旺对他直呲牙的模样,终究没敢伸手去抓。
“你在这里抱着画不要动,我下楼去吃个降压药就回来。”
顾童祥扭头出门。
回来的时候,手里还多了一小瓶速效救心丸,搁在旁边。
“打开吧。”
老爷子幸福的期待着,他也不自己动手了,直接激动的搓着手,吩咐顾为经。
顾为经缓缓展开了卷轴。
“夜光之珠,不必出于孟津之河,好!盈握之璧,不必采于昆仑之山,好!千岩竞艳,万壑争流,却要一枝独秀。好,好好,好好好好好……”
顾童祥眼里几乎射出两道实质的精光出来,靠坐在椅子上,上下嘴唇喃喃颤动,止不住的在那里说好。
尤其望见卷轴露出的尾款上的姓名,和【曹轩】两个字的印章的那刻。
老爷子的眼圈都红了。
他的年纪林涛相仿,略大几年,基本上算的上是同代人。
他这代人谁不是听着曹轩的传说长大的,见到曹老先生就像见到偶像明星一般。
他年少时画画,也曾幻想过投入大师门,步步登青云的场景啊。
谁又不曾梦到过,能得到曹老先生的认可和夸奖呢。
在艺术领域,能获得曹轩的认可,又何异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的传奇事迹,只是这授的不是长生,而是一条金光璀璨的无量前途的大道。
梦中的这一幕真的出现了。
而主角却是他的孙子。
噫!
我孙子大出息了!
第三百九十二章 杨扒皮
“一枝独秀!一枝独秀!曹老先生说我们家为经一枝独秀,曹轩大师钦点的一枝独秀!”
顾童祥快乐得在书房里直转圈。
美的全是褶皱的一张老脸上甚至洋溢出了几分有些孩子般“童真”的笑容。
像是粉红色的小心心,要从他身边漂浮而出,逆着重力漂浮而上。
很多年前他发第一笔财,人生第一次看到一大捆的一百美元时,顾老爷子都没有这么激动过。
客观来说,曹老的作品也肯定比一大捆一百美元要更加值钱就是了。
阿旺眯着眼盯着顾童祥,纳闷在那里直舔尾巴,它用脑袋蹭蹭顾为经的小腿,示意小顾子快看快看,这个老家伙是不是要疯掉了。
“爷爷,这是曹轩老先生的勉励,却要一枝独秀与说称赞我一枝独秀,还是有不少本质区别的。你这么说,会让外人笑话的。”
顾为经小声的提醒。
“我不管,曹老就是亲自给你写了一枝独秀。白纸黑字。”
“曹老是什么样的人啊。他不觉得你这孩子好,怎么会给伱写这样的字!”
顾童祥完全不想讲道理了,霸气的一梗脖子,“其他人酸不拉叽的想说怪话,让曹大师也给他写一幅啊,少在那里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了。”
他想伸手去接这幅字,又担心一激动手上有汗,一个劲儿的把手掌放在胸口蹭。
倒是这幅面红耳赤的神情勾起了阿旺的好奇心。
它大概把手中的卷轴当成了逗猫棒一样好玩的东西。
顾童祥这幅没出息的模样,不比乡下土猫第一次见到布灵布灵五颜六色的逗猫棒时的表现,好上多上。
“喵。”
阿旺坐起来,伸爪子扒拉一下顾为经的裤子,想要够到卷轴的下边沿玩。
“别,爷,爷,小祖宗,阿旺大爷,您是我亲大爷,这可不是你能玩的。”
顾童祥寒毛都立起来了。
这一刻。
老胳膊老腿,关节炎,钙质流失的顾老爷子仿佛时光倒流。
一个顺畅的下蹲。
以四十年前去乡下收画,倒霉遇上有人火并,狗吃屎飞扑进街边田埂里躲噌噌乱飞的流弹的迅捷程度。
弯腰前捉一气呵成,就把脚边的阿旺抱在了怀中。
速度快到竟然连阿旺都没来得及咬他。
“还是在这儿呆着吧。您可别折磨我的老模喀哧的脆弱心脏了。你在这儿挠两下,我那里就该心梗了。”
顾童祥早就懒得管自己刚画完的花花草草了。
噗嗤一下,就把阿旺抱到了他刚刚精心设计的《花卉十方》图上趴着,顾童祥的牡丹确实画的又大又肥。
其中最艳的那一朵,刚巧被猫猫齐齐整整的坐在屁股底下,好似神话故事里,一朵坐在牡丹宝座上的猫猫真君。
阿旺低头好奇的扭了扭屁股。
猫毛沾着未干透的颜料,在白色的宣纸上拖拽出了小扫帚扫过般的痕迹,顾童祥则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无所谓了。
我孙子得了一幅曹老亲笔的提字,大爷我还在乎这?
在这幅字面前,他的那幅《花卉十方》图,也就只配丢给阿旺当垫屁股的布。
“好好好,收好了,等会儿我让吴老头过来看。这幅卷轴肯定不能给他拿走,应该拍几张照片就够了。”
顾童祥示意顾为经先把这幅画给卷起来收好。
他想让自己严肃一点。
脸上的笑意就是怎么也都收不住,嘴角咧的都快要到脑袋后面去了。
“他们想要证据,这就是证据。呵,吓不死他们的。”
顾童祥手托背后,扶着腰,得意的扭着。
面对审查,他想要得到林涛的一封推荐信,就好比老式武侠里,有人遇上了困难,往往要登山求世外高人传他两手越女剑法,武当七剑啥的。
仰光这样的小地方,就是牛家村、李家庄、王家堡,这类最高武力值很低的地方。
外国超级名校入学申请的时候,家长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经常面试官那边,什么牛逼Plus的大佬的推荐信件都能收到,可能看的有些麻木。
可林涛的推荐信放在这,怎么也足够秒杀一地肖小,震掉一众眼球的了。
而这幅卷轴。
宛如求来的不是武当七剑,而是抬头望天,就瞧见一记从天而降的如来神掌闷头拍了过来,质子二维展开三体人说你们是虫子的那种降维打击。
连顾童祥这个当爷爷的都给看傻了。
对那些仰光书画协会的会员们来说。
从你来我往,我泼你脏水,你据理力争,这种一招一式的武侠片,瞬间进入到了奇幻恐怖片的领域。
顾童祥想想那些人看到这东西,脸都绿了的场面,就觉得好笑。
“得好好的谋划一下呀。这么好的材料,只解决一个本就莫须有仰光画协的造假丑闻事件,未免实在是太亏了些。”
别管了,
炫个朋友圈先。
“我收到了曹老寄来的回礼,真的很贵重。”
顾为经一手拎着阿旺脖后的软肉,控制着她不要逃跑,一手将快递已经签收的回信发给老杨,把手机随手丢到一边,快速捉住它想要凌空飞踢自己下巴的后爪。
然后将猫咪像濡湿一大团毛线球般,浸入了身前塑料盆中所接的小半盆温水之中。
“你今天洗也得洗,不洗也得洗。等下周酒井小姐回来,看看你都脏成什么样子了!毛上沾着的都是颜料,再这样下去,你都要臭掉了!”顾为经斥责。
阿旺真不是那种爱干净的萌哒哒的小软猫。
大概上辈子是一生只洗了两次澡,觉得洗澡多了会死的太阳王路易十四转世。
每次洗澡都跟打仗一样。
酒井胜子上个月花了足足一下午的时间,抱啊哄啊,还拿出小刷子轻柔的刷,才给它打理干净,此时又变成了一只胖脏猫。
每天早上她往顾为经床上钻的时候,他就闻到阿旺身上已经开始有味道了。
尤其是后颈等猫眯舌头舔不到,不能自我清洁的位置。
姜黄色的毛发都有点变灰了,从顾老爷子心爱的《花卉十方》图上滚过,身上又染了不少的国画颜料。
顾为经终于下定决心,今天说什么都要给阿旺洗个干净。
“喵!”
阿旺哀怨满满的张牙舞爪。
它忽然发现,搬家也不都是好事,脸上的神情介于“咱们说好了不洗澡的,小顾子,你不爱我了么!”、“护驾,护驾,铲屎官要谋杀猫主子啦!”以及“滚开,我才不要你像刷猪毛一样刷我,老子要香香软软的小姐姐给我洗!”之间。
有些猫天生怕水。
而且统计表明,每六只宠物猫之中,就有一只猫天生患有心肌肥厚的遗传病。
算是猫咪中的常见病。
这些猫,遇到让它们情绪波动剧烈的应激反应,会出现掉毛、呕吐、食欲不振的情况,严重的还会因为心脏衰竭而丧命。
因此胜子给阿旺洗澡的时候,小心翼翼的像是养护一件易碎的瓷器。
又是喂罐头,又是猫抓板,又是猫薄荷的,那幅母性泛滥的样子,就快要给阿旺唱儿歌了。
顾为经冷眼旁观阿旺那享受的样子,按照《宠物读心术》的知识分析,严重怀疑它怕水是装的。
从小在河边长大的猫,会怕水?
鬼扯嘞。
它在植物园的小船上,玩水玩的不是蛮开心的嘛。
顾为经上周还特意让阿莱大叔带着阿旺,去仰光为数不多的能给猫做心脏超声的宠物医院里预约了个体检。
阿旺这种吴老头院子里捉老鼠的土猫,可不是酒井太太养在宅子里动辄大几千美元一条的那些血统娇气的比赛级观赏猫。
主打的就是一个名贱好养活,皮实又健壮。
除了大夫表示,这猫的体重超标,需要考虑减肥以外,全身上下一点毛病没有,连原本轻微的口炎都被精品猫罐头养的差不多了。
倍儿健康无比。
这顾为经就没啥好客气的了。
他用力的控制住第六次想要从塑料盆里跳出来的阿旺,对着它的脏兮兮的屁股就是一阵猛搓。
顾为经分析,阿旺讨厌洗澡。
主要是因为它这样活力十足也野性十足的猫大王,很不喜欢塑料盆这种让它施展不开的封闭空间。
这也没辙。
顾氏书画廊装修的时候,可没装浴缸这么浪费水的东西。
他考虑过把阿旺抱去仰光河上洗,不谈容纳了各处生活用水和工业用水的公共水域是否干净。
门前的仰光河,其实水流的速度不算很低。
顾为经不光担心猫眯掉进河里万一出个好歹,也怕自己和阿旺搏斗的时候,掉进河里。
“将就一下哦。”
顾为经和阿旺尽力讲着道理,从Spa店的放松技师,化身洗浴店的搓澡大爷,在给阿旺打沐浴露的时候,一阵揉搓。
终于把阿旺舒服的眯哒起了眼皮,愿意的呆在盆子里不再闹腾了。
这时才留意到,刚刚被丢在一旁的手机响了,是老杨打过来的电话。
“呆在这里不要闹,再泡一会儿,把毛泡干净了,等会我给你吹风,洗完澡,奖励根纯肉火腿肠吃。”
顾为经安抚好了阿旺。
拿过手机。
“杨老师好,现在是汉堡那边的午餐时间吧,打扰您了,还让您专程打了个电话过来。”
顾为经按下接听键,礼貌的问了声好。
“哪里哪里,顾老师,你这话上来可就让我没法接了。”电话里的中年人语气温和,详装有点生气,“我可当不起您的一句老师啊。你要叫我杨老师,我可就也只能叫你顾老师了。反正林涛教授他们,我可都是这么称呼的。”
“您叫我顾为经就行了,顾同学也可以。”顾为经笑道。
“那您叫我老杨就行了。不介意的话,继续像微信上一样称乎我为杨哥也很好,这称呼我听的热络。”
“杨哥,中午好。”
“顾同学,中午好。”
中年人豪爽的大笑。
引得几千公里之外,格利兹市中心一家名叫Nerua的走性冷淡风格的现代料理餐厅,桌子对面的顾客一阵好奇的侧目。
他很好奇。
是什么的信息,让老杨谈重要的合作谈到一半,突然打起了电话来。
看对方脸上邻家大叔般恶心的笑容,可丝毫看不出这家伙最喜欢把任何想要从“曹轩”身上获得商业价值的公司或者画廊,刮下三层油,再用力撕下两块肉的狼一样狡猾的模样。
所谓粗俗的西方商业俚语——“凶狠到会用双手从你屁眼里攥出最后一滴油”的人,说的就是这路人。
想想吧。
只有起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
什么样冷漠残暴的艺术助理,才在圈子里的外号能被叫做“剥皮者”。
正在和老杨一起共进午餐的商业精英不懂汉语,没读过军旅作家高宝玉的《半夜鸡叫》。
否则他会知道,这其实是东夏解放前一个叫“周扒皮”的地主的称号,老杨当年在东夏的艺术市场上打拼的时候,人送诨号就叫“杨扒皮”。
但不影响他听上去,就觉得这名号很像弗拉德三世这种喜欢用尖桩虐杀俘虏,外号“穿刺者”的古欧洲暴君,或者《权利的游戏》里,那种让人捉摸不定的血腥变态。
顺便一提。
“穿刺者”弗拉德三世一直以来,都是西方吸血鬼鼻祖德古拉的历史原形。
而商业精英从他见到老杨的那一刻。
就觉得自己正在和一只活生生的吸血鬼,在共进午餐。
见鬼?
这该死的吸血鬼竟然笑了!
还能笑的这么阳光。
若是一只普通的吸血鬼会让人谈判对象觉得心痛的话,那么一只竟然能笑的这么腻歪的神经质吸血鬼……无疑是令人惊恐的。
咕咚~
商业精英用力的咽下了一口唾沫,想了想今天的谈判计划,不由得觉得遍体生寒。
“顾同学,曹老的字你收到了吧?我现在格利兹市,不在汉堡。曹老先生这两天有重要的日程安排,你可能在电视里已经看到有关欧洲美术年会的事情。”
电话听筒里的老杨依旧听上去一贯的热情洋溢。
似乎能被顾为经叫声杨哥是怎样的荣幸。
“不麻烦,不麻烦的。曹老先生今天还跟我提了一句,就算你不打这个电话,我也有事情要特别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