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烧了。
昨天就有点不舒服,所以写的晚了。
今天早晨起来更不舒服。
视情况请假。
第三百三十六章 莫向外求
“画?”
电梯门向左右滑开,老杨伸手用手背挡住门沿,曹轩脚步却停了一下,扭过头望了过来,“还有这事么,你说,他怎么想起要送我画了?”
还能怎么,心不静了呗。
老杨心中笑笑。
危机感从来是双向的。
谁的地位更低,谁的心中就会更加惶恐不安。
大艺术家唐宁担心顾为经分润走了老师的宠爱和关注。
那个尚未成年的艺术生若是愚钝一点不懂人情事故的书呆子也就罢了。
若是有那么几分小机灵,能看出唐宁本质上对他的敌意并非争的是艺术高下,而是对他身份赤裸裸的不屑和对老师的“谏言”。
怎么能不怕呢?
得到后的失去,比从未得到过,难以释怀的太多。
刚刚接受自己可能踏上一步登天的青云之路,捧着那张大馅饼,还没乐呵几天。
转过头来发现,所有美好的想象终究可能是黄粱一梦,过眼云烟。
设身处地的想想。
老杨觉得换作他自己,想想都怕得要死。
恐怕患得患失,觉都睡不着了。
“约莫是在担心,做不成您的关门弟子,想要讨好您吧。小地方的孩子,活了十八年,偶然好运看到一条藤蔓从云端垂落,大概说什么,都要哭着喊着,牢牢抱着不撒手。思前想后,就不知所措,想送幅画来让您开心。小聪明,小天真,却也是人知常情。或许是他那个开小店的爷爷教他这么做事的吧。”
老杨搀扶着老先生,走进空无一人的教师专用电梯,淡淡的说道。
【讨好】
这两个字不好听,听上去有些年少老成事故。
老杨可以把顾为经美化一下。
捡老爷子开心的词说。
什么给曹老先生尽尽孝心啦,画了一幅得意之作,请老先生品鉴指教一下技法水平的进近云云。
他也能够随口修饰借题发挥一下,把顾为经描绘的更加功利,投机。
乃至油滑恶心一点。
给曹轩老先生送画?
他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老爷子家里缺他的那幅画么!
听说仿的是《百花图》,那就说他电话里已经有点处处以曹老的关门弟子自居的感觉,看不上唐宁前辈的作品,尾巴已经撬上天去了。
听那口气。
顾为经虽没明说,老杨猜对方可能想拿这幅画当敲门砖,让曹老先生开心了,给他直接在新加坡那里要个展台。
人活一张嘴。
反正电话里对方的语气是什么样的,还不是让他这个中间人随便编,随便猜。
想走捷径。
稍微认识个大佬,就觉得他已经拥有了高人一等的“特权”,狂妄自大,投机钻营,这类人本来就是艺术圈子里一茬茬永远出不完的土特产。
老杨见过类似的事情,比顾为经画过的画还要多。
送幅画拉关系算什么。
送漂亮老婆、年轻女友和大佬偷情,丈夫的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不知道,反而乐见其成,只为了得到了一个成名的机会。
这类被人传的津津乐道的桃色新闻,老杨在酒桌上没听过十桩、八桩总是有的。
搞不好觥筹交错,一杯杯啤酒下肚中,大家还绘声绘色的讲些荤段子,描绘丈夫回家怎么和女人探讨大佬的床事,为老婆出谋划策呢。
谈笑风生间,就算闲话传到了当事人耳中,人家可能也根本不在乎。
没准。
男人还觉得能和大佬做个床上连襟,是很威风的事情呢。
艺术行业和所有行业一样,这里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
清高的人可以很清高,油画恶心的人也可以随便听他讲两句话,就恨不得能从耳窝里刮下两斤滑腻腻的地沟油出来。
孰是孰非,何去何从。
你想为成功付出什么去交换,努力、尊严还是老婆。
无非都是个人选择而已。
老杨对这些擅于钻营拍马屁的人没啥偏见,他自己同样不是每天都想法设法的哄老爷子开心。
画的狗屁不是,单靠玩人情事故,奉承阿谀,狐假虎威能走到高处,也是人家羡慕不来的真本事。
老杨还挺佩服的,因为真能走通这条路的人,连十之一二也没有。
剩下的十只八、九如何?
自然落个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下场。
曹轩却打心眼里不喜欢这一套风气,乃至称得上深恶痛绝。
艺术圈里古往今来最恶心的那个臭水沟,这种风气就是泥潭最底部根源的污泥。
他这种话一说,顾为经当然可以争辩,那不过是在曹老身边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虚伪说辞罢了。
曹老也很可能不太信。
然则怀疑的种子已经埋下,总有三人成虎的那一天。
老杨还当真不觉得。
顾为经十八岁的年纪,在被人坑个几次吃大亏以前,能小心谨慎到会给他们每一通电话都录音的地步。
他当初大金塔毫无察觉的就踩进别人设下的坑里,从结果上来看,无疑是因祸得福。
从过程上来看,则透露出顾为经的青涩和尚不成熟。
相反。
老杨这些年外出谈业务的时候,经常会带着录音笔,从来也只用打工作电话时可以方便随时录音的安卓手机。
全都是满含血泪辛酸教训,防人不心不可无的经验之谈。
好话与鬼话的一念之间。
老杨选择了和曹老爷子说实话。
不说好话,顾为经不配,他又没有吃过顾小朋友家的大米,凭啥啊,自己的一句美言,值钱着呢。
没说鬼话,
是因为看酒井胜子小姐的面子。
也是因为这家伙懂事,每次电话里都杨哥,杨先生的叫着,比起唐宁、刘子明这些人的高高在上的教他什么是助理的职责和本份。
老杨能感受到一份尊重。
他不在乎称呼是什么,就算对方喊他“乌龟王八蛋”,他也不会计较。
在货真价实能拿到的收益面前,尊重与否也不重要。
但人心都是肉长的,谁喜欢伺候祖宗,谁又会讨厌有礼貌,嘴又甜又客气的年轻人呢。
顾为经不知道,他待人接物的方式不仅温暖了孤儿院的小孩子,也在老杨这里,从私人角度为他加了不少的情感分。
【人之常情】——在唐宁那里的压力和诱惑下,老杨愿意说出这四个字的还算公道的评语,他都打从内心深处,认为自己是个大善人。
“人之常情,人之常情……”曹轩走入电梯。
老爷子盯着电梯里明亮的镀铬面板,将这四个字轻轻念了几遍。
他沉吟了片刻,忽得开口问道:“是有谁对那个孩子说了些什么么?原本好好的画着画,怎么会突然担心了起来。”
电梯下沉。
老爷子用手指轻轻有一下,没一下的哒哒点着拐杖,淡淡的问道:“林涛和那小子关系不错。是子明,还是小宁?”
今天是四月份曹轩最后一次在汉堡艺术学院给普通学生授课。
过几天,他就要飞去奥地利参加年度艺术讨论会。
老爷子从仰光回来。
除了上课以外,就在围绕着这项有国际影响力的日程忙碌。
网络上的采访预告,老爷子没怎么关注,甚至唐宁在香江创造历史的春拍之夜,他都没有亲自到场,只是第二天中午打了一通私人电话,表示勉励和期许。
曹老爷子自己没关注。
老杨也不会画蛇添足的,有挑拨人家师徒感情的嫌疑,把唐宁女士发小性子的视频,转发给雇主去看。
唐宁那边也没提。
反正她在《油画》杂志上正式完整的封面专访出来之后,每期必读的老师肯定是会看到的。
“是唐宁女士,在直播采访中嗯,嗯……激励了一下顾为经小哥。”老杨斟酌着得体的措词,“大概的意思是表示差不多的年纪,他的水平和当初的唐小姐,差距不小。”
“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在《油画》采访这么重大的场合,顾为经听到唐女士的话。心中大概有些惶恐。”
“我就猜是小宁,我那几个徒弟里,就她依然是小姑娘的性子。这种事情,是小宁能做出来的。”
曹轩并不如何惊讶。
他抿起嘴巴,盯了老杨一眼。
“先生?”
老杨被看的有点发毛。
“你收了小宁多少好处,这么替她说话。忠言逆耳?这应该拆分成两半来听,以阿宁的性格,恐怕没什么好心情去‘激励’那位小朋友创作的吧?我猜,她的原话,逆耳应该是挺逆耳的,是不是忠言嘛,估摸着大概不太好说吧。”
曹老爷子揶揄的问道。
老杨攥起了拳头,手心有点出汗,只得尴尬的苦笑。
有脑子的人,都知道唐宁和顾为经之间应该怎么选。
没有给顾为经下黑手,老杨已经够对得起自己良心。
唐宁这里,他自然要捡好听的说。
与个人情感喜好无关,只与实力有关。
那位顾小哥也别怨别人,谁叫他没本事。
别的不说。
他要能啪啪啪画完画,干净利落的也从狮城美术展上捧个金奖回来,老杨至少能做到两不相帮,他要再能啪啪啪画几幅画拍在唐宁脸上,身价反超对方,老杨保准怎么舔唐宁的,就怎么扑上去舔对方。
可惜。
这怎么可能呢。
年龄、阅历、出身,大家都是天壤之别,画家终究是要用画来说话的。
画纸内画纸外,顾为经一项不占,
那么就踏踏实实的认命,别怪被别人毫不客气的踩脸。
不过,被曹老清澈到看不出任何浑浊的那双眸子,似笑非笑的看着。
眼前百岁老人这份洞穿人心的明慧判断力,还是吓的老杨有点脖颈冒冷汗。
和老先生相处久了,熟悉了。
让助理话语间不自觉拿出来外面职场上那一套,忘记了眼前的曹轩不是行业内那些生活能力难以自理的大画家。
老先生一辈子见过无数的高潮低谷大风大浪。
是谁给了自己勇气,敢在曹轩身前面对面的搬弄口舌,以为曹老看不穿自己?
老杨心中有些庆幸,他没有说什么过分的话,乱嚼舌根。
否则。
最倒霉的未必是顾为经。
“曹老,我……”
“好了,不怪你。小宁从小就是骄傲的人。她喜欢的东西,师兄师姐没有任何一个抢的过她的。她有这样的反应,我不奇怪。”
“只是……有点小任性而已。但我这个老东西,也能理解孩子们的心情。”
曹轩见助理有点手足无措,也就高高抬起,轻轻放下。
人非圣贤,有个人情感倾向,愿意帮唐宁说话,很正常,换成任何一个人在老杨的位置上,都是差不多的选择。
老杨听见曹老的话,心中也是一松。
就算唐宁对老先生有怨气,对顾为经有恶意,曹轩除了开玩笑似的评价了一句“任性”,连额外的重话都没有说。
看看!
老人家心底,还是更亲近从小在他身边长大的女徒弟的。
果然他没站错队。
老杨低下头用手背擦汗。
他没有注意到,曹轩老先生被电梯壁所映照出来的眼神,在这一瞬间流露出的无法控制的失望。
“人之常情。”
曹老心中叹气。
短短的交谈中,他的助理所说的话中,最有道理的就是这四个字,最让曹老失望透顶的也是这四个字。
自己的女弟子唐宁,不愿意当一个关爱晚辈,传道解惑的前辈,选择对顾为经打压和攻击是人之常情。
顾为经被大画家在公众场合骂上几句,就患得患失急吼吼画个画出来,像求偶孔雀开屏一样心急火燎展现自己。
也没有错,也是人之常情。
可他曹轩挑选弟子,难道只想着挑一些“人之常情”的普通人出来么?普通的常人,有凭什么能接过他肩膀上挑着的责任?
绘画天赋当然很重要。
绘画天赋,努力和运气,这些因素加起来,顶多顶多,也只能堆出一个一线的大画家出来。
要想当他曹轩的接班人,乃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最关键的不是天赋,不是技巧……而是“心态”。
曹轩当然非常期待能看到晚辈的进步。
可是这种心浮气躁的情况下,送过来的画。
能有什么静气?
孔雀开屏,又真的能开的出来任何所以然么?
“顾小子,我是多么希望你听闻小宁的嘲讽,风雨不动,安之若素。任凭外界潮起潮落,都能平心静气的画好自己的作品。这比你忐忑的画一万幅凌乱的画,都更让我开心。”
“唐宁也好,顾为经也罢,什么时候【人之常情】这四个字,能被替换成【莫向外求】这四个字。那样,我就可以放下担子了吧。”
曹老真的觉得自己累了。
我知道剧情有点慢,但今天发烧,迷迷糊糊的。
下一章就能让曹老可以看到画。
不保证下一章在明天,看看明天早晨起来,烧有没有退吧。
第三百三十七章 规矩
“想要送幅画来讨好我,也要看我收不收啊。”
曹老沉默不语了片刻,轻声问道:“那顾小子,不知道我以前立过的规矩?”
曹轩喜欢收藏书画艺术品。
废话。
真的把艺术热爱到骨头里的富裕画家,古往今来,谁不是兼职半个收藏大师?
老爷子年轻时玩太湖奇石,收藏叶仲三的内画鼻烟壶,邵大亨的紫砂闻香杯,青年时在沪上,还喜欢收藏万宝龙牌的铂金钢笔以及风行一时的各种雪花膏的插画包装。
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都只是用以解闷的闲情雅趣。
曹老爷子家里最丰富,最严肃,最重要的藏品,当然肯定是画。
老爷子喜欢赏画,鉴画。
识货也舍得花钱。
他收藏艺术品,不看画家的名气高低,价格的多寡,只看对不对老爷子胃口。
真正最地道的传统收藏家,从来只看眼缘。
遇上中意的,无名氏的寥寥几笔也可一掷黄金万两。
遇上看不对眼的嘛,即使被人白送市价千金的名家书画,他们也觉得摆在家里俗气糟心。
文玩、文玩,玩的是画中的“文”气。
要是将其一味变成白蜡当柴、丝绸铺道的拍卖场上争奇斗富的举动。
反而落了下乘。
所以曹老先生的收藏名录中,既有亨利马蒂斯的美人图,毕加索的《吸烟女人》,也有一些似乎不是那么“值得”收藏的作品。
从当上助理以后,老杨就亲眼看见。
曹老的画室中始终摆放着两幅水墨画。
一幅是2007年曹轩在翰海花了1亿2600万拍下的国画大家黄宾虹的山水画《秋光水色》,另一幅是1941年他在巴蜀仙女山采风时,机缘巧合中从一位虚岁八十六的老道长那里,购得的一幅《天霜草木飞》。
不算装裱,总计花了十三块七角五分钱。
两幅画价格相差一千万倍的作品,在老先生的画室里,相临而挂当了十几年的邻居,却都是曹轩的心头好。
笔墨辉煌的国画宗师和风轻云淡的无名道士,比邻而居,也算是一种奇景。
上有所好,下必献之。
曹轩喜欢艺术品收藏。
无论是文艺圈的艺术家朋友,各种大画廊经纪人,想要拉关系的富商们,逢年过节,都喜欢画些买些书画作品来给老先生品鉴。
自古书画如美人。
曹老说,把画收回来,藏在箱子里任它生灰生霉,即使是再好的艺术品储藏箱,也不免有“红颜未老恩先断,明珠蒙尘蕴悲凉”的所得非人感觉。
他从来不是谁画的画随随便便都收的,收只收喜欢的。
若是一些画着功利,看着难受的作品,捏鼻子拿了回家。
摆出来他糟心,扔掉对方伤心。
与其不摆出来扔进箱子里,永远不会再展开看一眼,做这种虚伪的表面文章。
不如干脆点,开始时便别要,对大家都是一种尊重。
大艺术家的宅子是那文艺界的高门大院,王侯府邸。
一幅幅书画作品便如那乡间选的“秀女”,谁能进入曹老的藏品目录之中,若是在世画家的作品,代表着曹轩对他的认可,脸上有光。若是现代已故名家的书画,能被他曹轩收藏,再盖上自己的印章乃至提字,这种传承故事,也是一种增值。
口口相传的段子里,某位画家和拉里·高古轩合影身价就会涨。
而要被媒体拍到,谁的作品能被曹轩如此大加赞赏,摆在客厅书房日日把玩,市场价格肯定也会提高不小。
也就是那位仙女山的老道长死了快一甲子,无法考证姓名和来历。
连还有没有其他的画作流传于世也不得而知。
否则曹老爷子爱他如爱黄宾虹,一幅画在身边挂了一甲子的轶事流传出去。
就凭这种青睐,身价真能比上黄宾虹夸张了。
多的不说,翻个十万倍,还真有戏。
艺术市场炒作就喜欢炒各种概念。
买不起大艺术家本人的画作,买大艺术家喜欢看好的价格没那么“吓人”的小画家的作品,也是很值得期待的投资嘛。
曹轩清楚自己是位香饽饽,别人送他画,自己也会升值。
他成名以后,就给自己立了一个规矩——“三不买,五不收”。
所谓三不买。
他自己购买艺术品时,哗众取宠者不买,莫名其妙者不买,属于流失文物的也不买。
剩下的五不收。
则是指别人送上来让他品鉴收藏的画。
笔意媚俗者不收,矫揉造作的不收,意境陈腐者不收,暮气沉沉者不收,不合眼缘者不收。
曹老的任何私人收藏,都是这几条原则筛选的产物。
每一条背后都大有文章。
哗众取宠的艺术品大多是如很多NFT,球星卡这类炒作的产物,是否有投资价值不好说,美学价值肯定很少。
莫名其妙的艺术品则针对现代先锋派的画作。
曹老对先锋主义整个流派的评价有好有坏,毁誉参半。
他还蛮喜欢一些涂鸦画的。
但若是一幅画老爷子研究半天,发现自己根本看都看不懂。
那无论宣传的多么天花乱坠,能被解读出多少高妙深奥的大道理出来,他也不会有兴趣去碰。
没准这幅画千好万好,但是反正不适合他,就当他没文化好了。
最后海外的流失文物不买,则是因为曹轩在这点上有点小心眼。
别误会。
他对海外那些抢救带回流失文物的爱国商人还是很佩服的。
仅仅老爷子自己觉得。
强盗冲进家门把原主人家中欺负一顿,把传家宝夺走。过几十年一百年后,再让发愤图强后,重新富裕起来原主人掏一笔真金白银,把本来就属于他们的东西花大价钱重新买回来,强盗的后人再拿着这笔钱去花天酒地。
前前后后赚两次好处。
天底下不应该有这样子的道理。
不仅是东夏的流失文物,古埃及的彩绘木乃伊石棺,古叙利亚的国王石碑,此般事物一直是拍卖场上的紧俏物品。
为了这种事情,埃及的文物追还部已经和英国外交部吵了三十多年了。
类似的东西。
他再喜欢,再想要,价格看上去再合适,老先生也是不会举牌购买的。
后面的五不收,更多针对的就是顾为经这种,无论是讨好也好,给自己镀金也罢,或者是单纯的迎来送往,亲笔画了画想要送给曹轩老爷子的书画圈内部人士的。
笔意媚俗、矫揉造作、意境陈腐,暮气沉沉——这十六个字基本上,就可以把所有想要靠着曹老自抬书画身价,心怀鬼胎的人驱逐在大门之外。
剩下的“不合眼缘”这个余头,则是留白。
毕竟是送礼上门。
曹轩把人家的作品退回去不收的时候,双方都有个台阶可以下。
未必是你画的俗气不好,没准只是因为不合他的“眼缘”而已。
然而,想法是好的。
现实是,在当今东方的艺术市场,听说某某某画家不合曹轩的眼缘,与这个人的作品俗气不好,是否在收藏家们的心中有任何区别……
这就不是曹老能控制的了的了。
当初。
他订立这个规矩的时候,蛮得罪人的,被曹老打入冷宫的绘画作品可不只有想要博博名声的晚辈。
只要老先生觉得不好,就算是一二线的大画家也照拒不误。
就因为这码事。老爷子让不少想要附庸风雅的老板和官员觉得没面子,也一度和某位胡润艺术家百富榜上排名前列的大画家关系闹的很僵。
曹轩依旧我行我素,不改原则。
他可以在其他事情上糊弄,唯独在书画一道上,黑白分明,眼里容不得任何沙子。
很多年前,在一次画展,他经人介绍结识了马来西亚的刘老船王。
船王家里的宴会上,爱好艺术的刘船王准备拿一幅自己的画当作伴手礼,要知道这样的富豪贵人赏识是每一位成名期的画家可遇而不可求的大财主。
曹轩却跟死硬死硬的太湖顽石一样,任旁人怎么劝说,都摇头不收。
老船王问为什么。
曹轩只得回答,画的不合眼缘,他不喜欢。
刘船王脸色难看,拍着桌子怒声说,老子刚刚用可以在吉隆坡市区买一整条街商铺的钱,买了你的画,结果你当着这么多客人的面,连这点面子都不给我,不知好歹。实在太不会做人了。
曹老也很硬气的回道,买了自己的画,是船王对他的作品品格气节的欣赏,他感谢这一点。
自己却对船王的画实在欣赏不起来,所以他不收,这是自己的原则,要是轻易违背了原则,他的画,也就不值吉隆坡的一整条街了。
船王您也大概不希望让自己的投资这么快就缩水吧。
船王本身是个艺术票友,跟不少名师学了十来的绘画和书法,他一连让女佣从书房取来了五幅画轴,张张都是让他自鸣得意的作品。
曹老却一连在老船王越来越阴沉的脸色里,拒绝了五次。
到最后。
曹轩连表面文章都不作了,直接说,这些画都很俗气,没有收藏价值。
餐桌上同来的画家朋友脸都绿了,坐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老船王不仅是大马几百万华人里数的上的大富豪,也是政商两界手眼通天的权贵人物。这么啪啪啪当面狂抽刘富豪的脸,真不怕被装麻袋沉海啊。
正当他们开始担心,今晚还能不能平安走出庄园的时候。
刘船王反而看上去不生气,只是平静的问道,这些年我请教过不少艺术家朋友,人人都说我的作品气质凛然,笔墨有序,若非俗事太多,无瑕他故,已经可以出道办展,名扬东亚了。
他知道这话有水份,最多只能听三成。
可船王从来都觉得,他要去安心从艺,从小往艺术圈发展,一、二线画家什么的不敢说,当个在本地小画廊里谋生,讨口饭吃的职业画家,还是轻尔易举的。
唯有伱曹轩说我的作品俗不可耐,这是为何啊?
当时还不是老人的曹老反问道,你是信他们的,还是信我的。
刘船王想了想,点点头说我信你的。
于是曹老回答,以您的绘画天赋,想靠不饿肚子,不是不可能,得看运气。
不过这些画作平平无奇,唯有其中一幅《日暮海风图》上的题字,笔法稚嫩了一点,但是单拿出来有灵气,不俗气,与众不同。
看上去应该不是您写的吧?
老船王闻言沉默几秒钟,忽然哈哈大笑,直接扔下满座宾客,站起了走出了宴会厅。
少顷,他牵着一个不到十岁的小男生走了近来,朝曹老鞠了一躬,然后让小男生跪下给曹轩磕头。
这件事至今仍然被刘子明奉为生平最得意的事情之一。
这么多年日积月累以来。
高端的艺术小圈子里已然习惯了曹老的“规矩”,要是对自己不够有信心的人,极少敢送亲笔作品给曹老爷子。
同样。
要是曹轩家里的墙壁上挂上了谁的作品,哪怕是胡润艺术百富榜排名前三十的大画家,也是个值得发朋友圈长脸面炫耀的事。
“顾为经,估计是不知道这事的。”
老杨摇摇头。
曹轩的三不买,五不收,不是什么大秘密。
但也仅仅局限于能和曹老有日常接触渠道的上流圈子里流传。
毕竟,谁想要送画给曹轩,也得够能有机会找得着他才是嘛。
顾为经爷孙两个,定然没有人脉能接触这种上流八卦的高断的趣事秘闻的。
“您这意思,让我直接回绝了他?”
老杨心中暗道,曹老确实现在内心深处,还没有把顾为经当成他的亲传弟子看。
曹老的原则是面对迎来送往的外人的。
林涛、唐宁这样的徒弟是一家人,自然不在此列。
自家徒弟,画的差,得埋怨老师教的不好,怎么能往外推呢?
老杨本来就是想要看看老爷子的态度,到底收不收。
当然,要是顾为经的作品能跳出那十二字之外,别开一方天地,这个问题也不存在。
即使是街边乞丐所画,曹老肯定也会视若珍宝。
若是真正足够杰出的画家,画出的足够杰出的作品,就算人家的目的本来就是从他这里扬名,曹老也觉得甘之如饴,甚至这就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但是,这种可能性几乎为零了。
老杨用脚跟想一想,也觉得顾为经在这种心态下画出的献礼作品,即便侥幸能逃脱“矫揉造作”这四个字,“笔意媚俗”也肯定跳不出去。
曹老低下头,思索着没有说话。
顾为经到底算不算外人,面对这个问题,老先生心中也少见的有些踌躇不定。
电梯门滑开。
老杨读出了雇主的犹豫,也识趣的没催促,他低头看了眼手机,主动岔开了话题。
“曹老,稍等几分钟,楼外的事情我刚刚询问行政办公室了,他们回复说,应该是上周有摄影系的学生,希望拍摄以大学为主题的校园背景,想要把您作为校园文化环境的一部分作为运镜拍进去,他们的申请被校方已经拒绝了,外面应该是私自行为。”
HFBK的绘画系是最近十年,才能挤近各种榜单前十名的新锐科目。以前的摄影系才是学校里最招牌的老牌强势院系,出过不少在柏林、威尼斯电影节上获大奖的文艺片名导。
校园里的学生拍起电影来也很是正式,像模像样。
“您在这里稍等几分钟。我给安保办公室打电话驱散他们,或着我直接让司机把车开到后门去。”
老杨很烦这些节外生枝的事情,建议道。
让老爷子参加他们的学生电影,再成为免费宣传的工具,主意打的是不错,这些人付肖像费了嘛!
“驱散这些孩子干什么,我这张老脸长得见不得人?可惜,他们应该事先知会我些,早知道应该戴顶精神些的假发来。”
曹老爷子摇摇头,用手摸了一下头顶,轻轻将老人又细又软的头发整出一个好看的发形。
“您就宠这些孩子们吧。”老杨无奈的摇摇头。
曹轩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下步来,瞅着自己的助理:“对了,你走后门,这两步路我自己走。”
“为什么?”老杨懵了。
“那样不好看。”
老爷子昂了昂脖子:“我才不要,在镜头里看上去像是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头子,走路还要让人搀扶,我还没那么老呢。”
“好勒,您悠着点哦。”
老杨无奈的停下了脚步,他自然不会立刻去走什么后门,就站在原地,目送着老先生一步步走近室外的阳光里。
“对了,那幅孩子的画。”
当曹轩的步伐恰好迈在明暗交界的分割处的时候,老先生又停下了脚步,转过头来。
“您说。”
“让他向以前一样,先把照片发过来吧,要是画的太糟,别怪我没好脸色。”
“明白了。”
老杨点头。
如果是外人,这幅画不当收。
如果是弟子,这幅画应该收。
让顾为经把画的照片发过来,即是曹老想看看他在心烦气燥之作品会不会差到无法入目,也是一种“法外开恩”的机会。
“小朋友,看你的造化了。既然有胆子给曹老爷的寄画,多少也得有两把刷子吧,否则自己没脑子,怨不得别人。画的好是机会,要是画的太烂,谁都救不了你。”
老杨心思转头,掏出手机打起字来。
一个小时后。
当曹老在家里吃完午饭,喝茶的时候,老杨已经拿着还带着打印机温度的画稿,走了过来,放在了他的眼前。
曹老随手拿起老花镜,抬眼看去。
答读者
开头就说了,我是一个新人作者。
这本书节奏有点慢,我承认,但我必须说两件事。
一从开书开始,每一章都是我认真认真再认真写的,每一个剧情和人物都是,写到目前一百三十余万字,从未特意水过一个字。
第二件事情,我从来没有任何时候,想要愚弄过读者。
百分百的真心,百分百的认真,无论您阅读感受如何,我这句话说的对的起我自己,对的起天地良心。
我这本书开书到如今经历了很多事情,爷爷奶奶突然去世,家边的河决堤……很多事情我都没有特意提过,我非常讨厌把作者和读者间的关系搞的跟电视综艺一样,讲故事,说可怜。
这些都是我自己的事情。
这些都不是读者看书想要看的东西。
无论作者经历了什么事情,也都应该对的文字负责,对读者花出钱的每一分钱负责,任何事情都不是写作质量变低的借口。
我提到自己发烧,还有之前的暴雨,也只是因为我担心没有按时更新,让愿意等这本书更新的读者熬夜白等了。
我今天会提到这一点,是因为很多读者在新章骂我恶意水文,所以我必须要说些什么。
这是作者的做人原则问题。
我不得不澄清。
我从来都认为能够以写文为生,是一种不可多得的特权,我无比的珍惜这一点。
就像文中曹老认为他和顾为经的师徒是一种神圣的关系一样,我同样觉得读者和作者的关系是一种难得的缘分。
能有喜欢这本书的读者,是我的荣幸。
所以我才会发了一整天的烧,仍然坐在电脑前,敲到十二点前,把今天的更新写完。
我再说一遍,我并非是让读者同情我。
我只是想让大家想一想,难道有人生着病,发着烧,一个一个字的敲,只为了水几分钱的文?
何必呢。
我是因为想着,我遇到了很多很多让我暖心的读者朋友,期待着接下来的章节展开,所以我今天一定要更出来。
所以写到四千字的时候,发现曹老还没有拿到画,再难受也要写到他看到画,无论如何也要。
这是我昨天答应好读者的。
补充一句,我甚至怕大家看的不满意,想办法研究过怎么把这章设置成免费的,但是上架后只有VIP和章节感言两個选项。
曹老的规定,老杨的心理,这些剧情的设计,没有一个字要比写顾为经画画轻松,一个字都没有。
如果大家生气,是因为情节写的不好,我很抱歉,对不起让您花钱看到不喜欢的文字。
如果大家生气,是因为觉得我的写作态度不好。
这就是我的自白。
最后再补充一句,我昨天答应写到曹老看画,今天才写到曹老接到画,严格意义的想一想,确实是有玩文字游戏的嫌疑,被骂也是应该的。
这绝非我的本意,我每天都写到哪更新到哪,总觉得自己写的会更快一点。
这一点确实有一点不好意思。
非常抱歉。
第三百三十八章 技法可爱
汉堡,仿“茶轩居”园林。
安静的书房里。
老杨将手里的打印照片递给曹轩后,没有立刻走开,而是笑着说道:“好似百花魁,年年称寿杯。小伙子似乎还挺会说话的。”
他拿起桌子上茶杯,给老爷子倒水,眼神似有似无的落在曹轩的脸上。
老杨忍不住好奇。
当他的雇主看到这幅,如此“特别”的作品,到底会做何反应。
小伙子似乎还挺会说话的。
老杨这话只讲来一半,他的心中原本还有剩下半句没说,似乎……也还同样挺会画画的嗷。
老先生对这幅紫色瀑布奔涌而下的画卷是何感受,老杨不清楚。
反正是把他吓一跳。
开玩笑。
助理不像经纪人那样是艺术道路上共同进退的伴侣。
行业内确实也不乏只干些订机票、订酒店,端茶倒水买咖啡,对接客户这样专职伺候生活的助理和生活秘书。
老杨自诩可是个高雅的文化人!
职业规划中,曹老先生百年以后,他可是去要高古轩这类的画廊里当高级经纪人挣大钱的。
经纪人这个职业。
有人脉有资源的经纪人有发展客户挣钱的渠道机会,但能成为头部经纪人的人,有几个人手中没有握着些大佬人脉和合作门路。
否则凭什么画廊主花上百万美元一年的超级高薪养他们。
人脉、资源迈过这条职业天堑的门槛的基础线,艺术行业想要在高端领域同样脱颖而出。
无论是画家还是经纪人,靠的是什么?
既然叫做艺术行业,浮华散去,各种职场阴谋诡计机关全都算尽以后。
最后到头来,真想要一捶定音,仍然要回归到“艺术”简简单单两个字之上。
舔狗舔技,人脉资源,从业经验,这些东西都可以效仿,学起来也都很快。
唯独艺术作品的理解,对画家行业的脉搏的体悟,都是花钱花时间也买不到的根本立身学问。
知识是最宝贵的财富。
能对艺术两个字吃的极透的家伙,才能成为艺术们最离不开的左右手和灵魂伴侣。
画家和经纪人的关系能够比夫妻更加亲密,更加忠诚,可不是嘴上光说说而已。
对不少在行业内合作多年的王牌搭档来说,他们心中也许尺度大到老婆能和别人换着玩,能够给他们独特艺术见解的经纪人是万万不肯换的。
甚至还出现过。
有的王牌经纪人一辈子只代理过一位画家,而画家合作多年的经纪人因为意外去世,艺术家本人就对外宣布封笔,不再画画的事情发生过。
画家和他们的职场伴侣。
对的人相互遇上,便是俞伯牙碰上锺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的美好故事。
以前捧红了莫奈和雷阿诺的艺术经纪卢埃尔,当代俄罗斯的艾伦娜·索伯利亚,奥地利的塔尔乌斯,东夏的陈女士。
这几位目前收入按亿来算的王牌经纪人,全都是以艺术家的身份改行出道,并在他们手下画家的职业生涯中,扮演过“导师”和“教父”般的重要角色。
放在艺术大宗师身边当这么多助理,如何也要耳闻目染,学几分真本事。
光顾着苦练拍马屁和泡咖啡。
曹老不介意,老杨自己也觉得亏的慌。
他没那个福分当曹老爷子的伴侣,但凡学出个一成本事和眼光来,将来去给个二、三线画家当教父,也是很有前途与钱途的一件事。
老杨曾经就在顾为经的艺术作品上吃了一次亏,没太在意对方调配出的颜料的出彩之处。
怒火攻心,劈头盖脸就把他臭骂一顿。
吃一堑长一智,顾为经这样项目里打下手的没见识小闲鱼,眼窝浅容易满足,一套昂贵的定制画具,便能亡羊补牢修复了关系。
曹老身边往来无白丁。
他以后再犯类似的错误,眼拙得罪了某些成名的牛逼艺术家,就算老杨舍得送辆敞篷小跑车,也得人家能看得上才行。
因此,曹老吃午饭,老杨打印顾为经发过来的照片的时候。
哪怕心中已然认定了这幅画好不到哪里去。
他还是特意花了几分心思,研究了几分钟顾小哥给曹老的献礼作品,就当等会儿和曹老的评价相互应照,做题锻炼锻炼眼力了。
老杨抱着随便看看的两眼的心思,浅浅的扫了过去。
这么一看,
我操!
眼睛差点就拔不出来了。
“漂亮。”
这两个字是老杨心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
笔意清雅,错落有致,用笔中正而华美,娇而不妖,气度从容。
真是漂亮啊。
老杨见多了大师级的笔法,说是这份笔力能让他惊为天人,叹为观止,肯定是不至于的。
可想想顾为经的年纪。
再思考一下他两个月前在大金塔时,尚显青涩的用笔表现,老杨还是多少觉得有点匪夷所思。
顾为经在大金塔开始的时候,能被曹轩带在身边,最大的优点是颜料调的地道,古香古色。
老杨觉得有点意思,却也没太大的意思。
有灵气不假。
说白了,也不过是恰好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场合,遇上了合适的人,运气的原因占据了多数。
再说颜料调的好又有什么用?
壁画修复是因为领域小众,现代工业颜料已经发展的非常发达了。
艺术家又不是绝命毒师,正常画家画画谁整天闲的没事干琢磨原料配方啊,小心把自己搞重金属中毒了。
老杨也不是非要看低顾为经。
能钻研出地道的颜料,这份对色彩搭配的把握和直觉肯定是不差的,大概这就是曹老愿意定立那个赌约的原因。
但是想要将这种直觉转化为踏踏实实的技艺,还是有非常长的路的要走。
动辄以五年乃至十年为单位,只有真正的天才才有机会将这个时间缩短一二。
而此时此刻,两三个月后,这份已经担的起“登堂入室”评语的技艺就明明白白的出现在了老杨的眼前。
笔墨该枯的时候枯,该润的时候润,灵动而有章法。
国画重神,想要画好被风吹落的花叶,其实是很难的。因为既要追求花叶飘洒的洋洋散散气势,又要有整体的脉络,看上去形散而神不散,不能让观众觉得,画家作画时跟甩个墩布一样,拿根棍子在宣纸上乱戳。
顾为经这幅画笔法就很好的做到了这一点。
老杨看到照片的第一印象,觉得那些遍布纸叶上的花叶,像是被一枚炸弹轰开的一样,膨胀散落的漫天都是。
稍稍定神。
他又品出那种更深层次的味道出来了。
宣纸上所有的花叶都是有自己的脉络的。
飞舞,旋转,似是紫色的花团漂浮在空中,透过飞叶落花的轨迹,就能捕捉到风的气息。
老杨闭上眼睛就能想像出那种春雨之后,带着潮湿水汽和花朵清香的气流似有似无吹拂在他的脸颊上的感觉。
那种带着颗粒感的空气,连若有若无的雾气都是和紫藤花的花叶一样的鲜紫色,花叶连花叶形成巨大的紫色云团,云团的中央,是一棵纠结苍劲的巨大千年花树。
照片里的花叶被风吹的螺旋流转,老杨的心也跟着一起螺旋流转,飘了起来。
地道!
实在是太地道了!
简单用一句话来概括这画的笔法到底有多么的地道——那就是他老杨觉得,凭自己的手艺,无论如何也是画不出这样墨色清重有序,层次清晰,立意严谨的作品的。
别拿村长不当干部,豆包不当干粮,看不起能给曹老端茶倒水的老杨。
能在九十年代考上央美,拿着公派出国的名额去皇家艺术学院读研究生,从天地下艺术生最卷最拼的地方,卷过一众小镇绘画家,从而走上人生巅峰的人物。
谁拿画起笔谈起画功,没有几把刷子啊。
在他自己的人生故事里,老杨也同样在邻居家眼里,大大小小是个“梵高”好不好。
就是扔到年初去仰光大金塔的那一票专家大师名单里。
多的不说。
以技法论,无论是国画、油画,老杨都不见得要比顾为经的爷爷顾童祥这样用来凑数的本地户口本画家要弱几分。
要是论社会地位和对美术潮流的把握能力,呵呵,等闲把三个顾童祥捆在一起绑一块,走到大街上遇到了,老杨都不带抬头看一眼的。
这个评价真真一点都不低了。
一想想顾为经的年纪,想想当年他在外出集训寒风中打着手电,啃着馒头,练造形能力的暗无天日的岁月。
老杨就觉得狗日的老天爷真tmd不公平。
都是两条腿走路,一个鼻子出气的人,咋能差距就可以这么大的呢?
他原本非常非常不看好,顾为经在唐宁抨击下,急匆匆画出来的作品。
【笔意媚俗】这四个字。
老杨都已经给事先盖在顾为经的脑门上了。
现在瞅瞅这画,他又说不得想要扒上去给重新舔回去了。
这笔法实在够劲道。
关键是,这幅画的妙处,还绝对不止笔法画的好。
单说还隔着一层照片,明明紫藤花叶飘落在纸叶之上,却似有漫天花雨扑面而来的冲击感,还有盯着那幅画盯着久了,老杨心中就范起了心血来潮,眼神放光。
像是有个林子祥在旁边拿着麦克风高唱:“傲气面对万重浪,热血像那红日光,胆似铁打骨如精钢……”的BGM,让他有一种想要和天公试比高心绪。
这两点就不是笔法高低两个字,能简简单单概括的了的。
这是一种连美术馆大师级作品中,也只有很稀少,很罕见的那一小部分,才能表现出来的渲染力。
老杨能感觉出它的震撼人心来,想要再往深了,把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又是怎么画出来的……那就已经超过他能够置喙评论的领域了。
要是他有这份水平,干嘛去当依附大树的助理。
自己办画展,当被助理伺候艺术家,那不香嘛。
“了不起。”
老杨从来就不曾认为,绘画造诣的较量,顾为经和唐宁两个人,现在有任何能相提并论一较高下的地方。
这样会让人笑掉大牙的念头一刻都没有出现过。
乃至他觉得,应该连曹轩老先生本人都不曾动过此般念头。
曹老欣赏他归欣赏他。
或许顾为经真的走狗屎运拜入了曹轩的门下,老爷子也能在熬过十个年头,把顾为经带在身边。
十年后的顾为经没准有机会能和二十年前的唐宁较量较量。
但那一定不是现在。
画家不必妄自菲薄,说什么古人定然比今人强,崇古贬今的丧气话。
但是对于年轻、中生代,绘画技法仍然在学习增长的画家们来说。
每年长个十来岁,笔墨风情的成熟度,就会有一个明显的变化。
这绝非龟兔赛跑,只要努力就能追赶的童话故事,你在努力,前辈也在拼命的努力,天赋和环境条件没准都比还要更好。
你凭什么追得上?
以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年龄差距,顾为经想要真正和唐宁有面对面说话的资格,就算一切顺遂,也得等他五十岁开始长白头发时再说。
老杨甚至因此有点心酸。
无论顾为经能不能真正成才,那都是身边这位老先生去世很多很多年以后的事情了,曹老是肯定等不到那一天的。
现在。
顾为经的这幅《紫藤花图》和唐宁当年所画的那张《百花图》放在一起,老杨在记忆里比对了一下。
若是有人给个机会让他选一张的话,那……肯定是别废话,老杨抱着《百花图》就跑,犹豫一秒钟都是对唐宁价值百万美元的市场价格的不尊重。
可如果说,哪幅画画的更好,更让老杨喜欢。
老杨真的有点说不准了。
站《百花图》是因为立场与利益。
站《紫藤花图》则是因为……它画的可爱。
可爱。
老天爷呀!他竟然觉得这个仰光的小孩子画出的作品,要比他所模仿的原作《百花图》更加可爱。
那可是唐宁人生中最为重要的成名作。
这岂不是说,顾为经的绘画水平,也已经达到能在魔都双年展这样的美术展上拿金奖的水准了!
他甚至比当年的唐宁还要年轻两岁。
老杨发现脑海中的这个念头的时候,他都觉得自己要疯了。
不管大家喜不喜欢这个配角,这个刻画都是必不可少的,不写老杨的反应,前面干嘛要花篇幅塑造他,那才会变成纯粹水文了。
第三百三十九章 阅得花卉三千卷
茶水涓涓一线,倾泄入杯。
一层极薄水汽凝结在老杨的眼镜镜片之上。不影响视线,却恰到好处的遮盖了他的镜片之后闪烁的眼神。
除了茶水阵阵涟漪颤动。
无人能知老杨此刻心情里的惊涛骇浪。
唐宁面对采访镜头时的高傲不屑的眼神,依旧历历在目。老杨明白,人家女艺术家表示,她的《百花图》就在那里,让没有能力认清自己的平庸之辈可以模仿画来试试。
这话就不是什么艺术较量,或者考察晚辈。
“我画出这幅的画的时候,同样只有二十岁,也只是一个和你一般的年轻画家。”
听听。
说的多有嚼头。
唐宁只是想让顾为经人情现实后,赶紧圆润的滚开而已。
女艺术家就是要打击对方,碾压对方。
别什么五十年后再较量。
唐宁根本不想承担任何的风险,准备以最稳妥万无一失的方式,在她如今两个人差距最大的时候,从心理和技法上,都给顾为经双双留下足够影响一生的心理阴影。
人际关系真是很奇怪的事情。
明明一个人嘴里说着最不屑,最轻蔑的话语,反而在内心深处警惕这个晚辈,警惕的要死。
印象里唐宁带个大墨镜,和他有限几次私下相处谈论事物时,抬头看窗外掠过的麻雀的次数,都要多过正眼瞅他的次数。
待人接物这方面,林涛有点古板,刘子明是那种阅尽千帆,享受过人世间所有美好金玉的公子气。
而唐宁年纪最小,身上所透露出凌人的气势,表现的比她的老师曹轩还要强。
曹轩耄耋之年后,返璞归真,多数时候给外人的感觉就是位精神矍铄,身材干巴巴的小老头子。
而他一手带出来的女弟子则像一柄打磨的寒光闪闪的出鞘利剑。
四十岁的年纪,正是一个画家职业生涯,体力和心态结合的恰到好处的最顶点。
她成名太早,师承太硬,身价太高。
整个职业生涯走的就是一路火花带闪电,摧毁任何不幸和她生在同一时代的艺术天才信心的神仙路数。
Louistroy,北美那位和她齐名的艺术双殊,波普名家的高足。
零几年那会儿唐宁刚成名时,就在一次电视访谈里,面对主持人提起这个名字的询问几次面露茫然,反问她是谁?
这因此被老美那边的艺术评论家很有好莱坞娱乐撕B精神的解读为——“这亚洲妞儿是在装傻充愣,主动挑事儿。”引起过一阵骂战。
那位评论家一定不认识唐宁本人。
否则就知道。
她大概真的不是玩那种影视圈里常见的“引战绿茶”博取流量把戏的人。当年的唐宁应该是真不在意Louistroy是谁。
二十年间在画展上锋芒毕露。
同龄人间所向无敌养出的心头的骄傲,对于她看不上眼不在乎的人,根本就直接无视掉了,连名字都懒得记。
唐宁绝对不是个容易相处的人,但她骄傲的非常纯粹。
纵使当时她们两个的身价差不多,履历、背景、过往从纸面上也很相似。
想要看不上你,就真是很赤裸裸的看不上你,连一点注意力都不会花费在你的身上。
老杨都怀疑。
他认识唐宁认识了这么多年,对方没准到现在,都叫不出自己的全名。
唐宁这辈子真正唯以让她敬佩崇拜的,应该就只有亦师亦父的老师曹轩吧?
曹老看重顾为经。
所以唐宁二十年前记不住Louistroy,现在记不住他老杨。
顾为经这个只是被师兄林涛随口提起几次的名字,她就牢牢记着,一抓住机会就要踩死对方。表面上看似轻描淡写的每一句话可能都经过慎重的深思熟虑,句句都要落入他的心槛之中。
曹轩愿意和顾为经打一个关于狮城双年展的赌,林涛初次听闻只当是开玩笑,老先生指着天上的星星,激励年轻人呢。
唐宁却是真的在意。
参展构思和创作思路,都是画家最大的秘密。
在公众场合当着媒体镜头的面,把人家精心准备的参展构思提前当众说出来。
干这种事,走街上被对方泼硫酸都不冤。
等观众回过味来,也多多少少都会觉得有些“奇怪”。
这种行为吧,不大不小。
真说唐宁“下贱”可能也谈不上。
毕竟两个人段位差距太大,可以被公众当成前辈在指点误入歧途的晚辈。
但即使是当成指点,严格意义上,这事儿干的也真挺没品的。
对唐宁的声誉肯定没啥好影响。
连一些艺术家朋友,表面上不说,心里深处多多少少也会觉得,她处理的有点“不太讲究”甚至“太不讲究”。
从此多了一层戒心。
不再邀请她去自家画室做客都是有可能的。
唐宁是身价千万的玉器,顾为经只是仰光河边的土坷垃。
他们两个人之间云泥一样的地位差距,若是她真觉得顾为经的作品是个上不得台面的笑话,何必干这样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亏本买卖。
曹佬在几个徒弟里。
大概只有唐宁真正打心眼里相信,既然老师愿意打赌,那么这个年轻人就一定真的有希望,在新加坡美术展上获个奖回来。
事儿干的再不讲究,她也要干。
现在声誉小小的受损,比起几个月后家里多了一个小师弟,关门弟子这个冠冕被别人戴走了,可划算多了。
“奈何有人不太讲道理啊。”
老杨将茶壶放在一边。
似乎……这种最万无一失的方式,现在似乎同样有点要阴沟翻船啊。
老杨神色古怪。
内心深处,唐宁和顾为经之间选择倾斜的天平,在看到这幅《紫藤花图》的瞬间,重量相差悬殊的两端,出现了一丝几乎微不可查的动摇。
“嘴甜?你看出些门道来了?”
曹老将手中的一小叠几张照片拿起,一张张的看去,抿了口老杨递过来的茶水,似乎从助理的动作察觉出了什么,眉头微挑。
“没有,没有,我没太看懂。”
老杨立刻笑着摇头。
他没有和老雇主说出内心这些想法。
曹老的弟子,会不会画画,轮不到他一个小助理来当着老先生的面发表意见。仅仅一幅让老杨眼前一亮的画也未必能说明太多事情,唐宁女士成为老爷子的接班人,也是大势所趋,整个艺术界都盼望的事情。
老杨只清楚两点。
一是,曹老看到这幅画,应该无论如何也生气不起来,很可能会答应把这张画收下。
二是……老杨以前对什么样的画家,才是绘画经纪人“梦中情人”的模版,还没有一个准确的概念。
现在顾为经发来这幅画。
他豁然之间,就有点明白了曹轩老先生在大金塔项目时的心情。
对头!
是这个味!
妈的,就是顾小哥这个味!
这种默默无闻的背景,这种神乎其技天赋,这就是黄土地里长出的玉白菜啊!这样的璞玉,每块都是经纪人梦寐以求的金脉。
也不知道老子有没有这样的好运。
要是他将来当经纪人的时候,能遇上这样的例子,说什么也要张牙舞爪的扑上去,把大白菜抱回自己家里供着去。其他经纪人敢伸爪,老杨绝对狠狠一口叼在那些妖艳贱货的大猪蹄子上,说什么也不能让。
“不好。”
咦?
老杨还在那里出神呢,就忽得听见曹老批评的声音响起。
曹轩凝视着手里的照片,指尖在顾为经的提款上轻轻弹了一下,摇头不满:“好似百花魁,年年称寿杯。这写的是什么玩意呀,要体没体,要骨没骨,软软绵绵,大肥墨猪一头。”
油画画家给女朋友情人画画的时候。
经常也有画师在边角留白处用颜料签上“啊,我永远的爱”、“啊,我的缪斯”这类肉麻情话的。
然而除非拍卖行鉴定真假,欣赏油画艺术品的时候,没有谁会有兴趣研究这些签名落款。
国画书画一体。
序、跋、落款,赠言,收藏感想,后人附诗……这些东西同样属于绘画作品艺术造诣的组成部分,占比还不低。
去博物馆里看过画的人都晓得,有些古画,画的主体篇幅非常小,反而真正占篇幅的是后面接上去各种文人墨客的提词感悟。
同时,那幅书画模本有幸留有米芾、董其昌的题字在其上,几个字的款,艺术赏析价值要比画作本身还要高上不少。
反过来。
这也是乾隆这么被人诟病的原因,这老哥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收藏票友,而且巨能提,恨不得见一幅画盖个章提两句诗,艺术造诣都不咋高,被学者狂喷毁坏文物。
说句公道话。
乾隆的诗的水平真的不咋的,矫揉造作,字写得其实还是很不错的,至少称不上不堪入目,只是和有限的行楷大师比起来,有差距而已。
顾为经的书法就很不行了。
老杨挺专业的把画稿的卷头和主体,以及各个细节都裁剪放大,分别打印成了照片,方便先生依此赏析。
曹轩手里最上面的照片,内容就是顾为经写给曹老的赠言。
顾为经也练过字,难看是不难看的。
拍照发个朋友圈,还能获得不少点赞,但在专业人士眼中,则连门还没入。
书法鉴赏的门槛比绘画高很多。
没有足够文化素养的人,连到底什么算是美的标准都不了解。
善笔力者多骨,不善笔力者多肉,多骨微肉者谓之筋书,多肉微骨者谓之墨猪。
多力丰筋者圣,无力无筋者病。
顾为经这一团墨迹和唐宁百花图上“琼葩结翠”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长的都像毛笔字而已。
放到曹轩这般专业人士心中。
他这样的字写上一千个堆一块,也比不上小宁一个字看的顺眼。
曹轩皱着眉头对老杨说道:“你回头告诉顾为经,让他好好练练字去,以后要是再写这一笔破字,就别给我送了,我嫌丢人,也嫌不入眼。”
刀子嘴豆腐心。
曹轩口边这么说,心里看到这句“好似百花魁,年年称寿杯”,还是有点舒服的。
年纪大了的老人,对生死看得再怎么淡然,还是乐意看到健康长寿的吉祥话。
可惜。
这小子,会说话有什么用,心不在正途上。
他把研究吉祥话的心思,放在踏踏实实,静下心来练画上,不说这些话,曹轩也开心。
若是不好好话话,整天研究这些投机奉承的言语,就算侥幸靠着标新立意,在狮城双年展上获了奖,老爷子都懒得多看一眼。
念到此节。
曹老又觉得这幅题字有点碍眼,随手把它丢到一边,更换了第二张照片,开始看顾为经的紫藤花。
“唉,现在的年轻人啊,难道我当初看错,嘶……”
只是一刹那间。
曹老的背悄悄的挺直了,瞳孔急剧收缩了一下。
老杨一直在悄悄关注曹老的反应,心跳加速,他有一种即将看到老爷子露出往常从未出见过的神态的反差萌的期待感。
老先生往日里仙气飘飘,跟一尊行走的菩萨一样。
想要看到他的失态,千难万难,小女徒弟的作品在香江卖了几个亿,曹轩也是一幅云淡风轻,不为所动的样子。
连晚上上床睡觉的时间和往日一分钟都没差,等到第二天中午空闲了,才打的电话。
老人有一点和顾为经到是很像。
年少时都是从混乱时代过来的人,当年也曾被青帮的大混混用枪顶过头,目睹过八宝街朝天宫的人横行霸道,当街杀害进步人士。
处变不惊的心境修为,已经到了化境。
可是——
连老爷子实在没有想到,他能在此时此地,看到这样的一张画。
曹轩已经大体上保持住了平静,然而书房内太安静了,老杨时时刻刻都全神贯注的观察着雇主的反应。
所以。
他分明真真的听到了,曹老刚刚……倒抽了一口冷气。
阅得花卉三千卷,便知风雨也知晴。
看的国画花鸟山水多了的文人,仅仅从一片花叶的姿态,就能看出画师所临摹采风的气候和湿度条件。
曹轩在艺术高峰上所处的高度,比助理老杨高太多,一眼能看到的东西更多。
受到的冲击也就更大。
第三百四十章 讲究
知名英剧《神探夏洛克》里。
卷福靠着一颗油画背景上位置不对,不应该存在的星星,判定一幅拍卖价格3000万英镑的荷兰画家约翰内斯·维米尔的名画,是后人仿造的赝品。
很多IMDB上电视剧的观众影评留言,就在纷纷感叹过西方油画家,写起实来真是还原的可怕,一幅四百年前的古画,连天空上的画卷背景星星每一颗都不是随意点上去的,才给了主角卷福的发挥空间。
这份对星象捕捉强迫症般的准确,画家都可以改行去当天文观测学家画星图了。
无独有偶。
几乎和约翰内斯·维米尔是相同的时代,十六世纪大洋彼岸的东夏,也留下过颇有几分类似的故事。
晚明书画第一名家。
徐文长的《玄抄类摘》的小品文里,就提到过说,前宋苏东坡和友人赏画,看见友人拿出来的一幅田园山水图,神色几变,先点头后摇头,叹息不已。
友人不解,忙问苏轼何故如此啊。
苏同学回答道,这画画的本算不错,只是有一个缺点。
画中的两株水稻,一株稻穗圆而润,是庆元府杏花江的贡米形状,而另一株水稻稻穗欣长,分明是巴蜀眉州才有的米,二者一处天南一处地北。
“南辕北辙,比邻而居。”
岂不奇哉怪哉?
曹轩拿着顾为经的画,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脑海中就不自觉的想起曾经所读到过的这个故事。
老爷子吐出一口气。
他眼神盯在手中的照片上,枯瘦如干柴的手指从花叶上一片片的抚摸而过,似是想要触摸到年轻人笔尖的那一分润泽。
“春蚕吐丝,春云浮空,春水融冰,涓涓缕缕,意在传神,方为画家之道啊。”曹轩轻声自语。
旁边老杨嘴巴一勾。
听听。
他果然想的一点不差,在这幅画面前,连曹老爷子都会觉得惊讶。
春蚕吐丝,春云浮空,春水融冰。
这到底是在形容画家什么样的境界,他不太懂。
但老杨这么多年从来都没见过,曹老面对哪个四十岁以下的年轻“小孩子”们,甚至愿意说出了“暗合画家之道”这么高的评价。
一次都没有。
这幅画惊到自己,不是他老杨没见识,连曹老不也动容了嘛?
这画你就看吧。
主打的就是一看一个不吭声,一看一个惊掉下巴。
助理毕竟只是外人。
他不会知道,老杨尽管已经竭尽所能的高估了顾为经。
实际上依然低估了老爷子这句话的分量。
若是跟随老师最久林涛教授,此时此刻就在身边,定然会被震撼睁大眼睛,揪着胡子不知所措。
刘子明大概恨不得拿出一幅珍藏的明清古画交换老爷子把这个评语放到他的身上。
唐宁?
她早已抓狂的捏着手指,嫉妒的把牙齿都咬碎了好吧。
这已经不是老头子欣赏顾为经,或者评价画的好坏的原因。
大家都是成名已久的知名艺术家了。
换成任何一个其他说辞都无所谓。
曹轩就算把顾为经夸的和花一样,看画时老怀大慰仰天大笑。他们心中情绪如何复杂五味杂沉不知道,表面上的城府肯定都是不缺的。
但曹老刚刚那句话,拥有着截然不同的意义。
只有曹老的入室弟子们才知道的秘辛——【春蚕吐丝,春云浮空,春水融冰,涓涓缕缕,意在传神】。
这看上去意味深长的二十个字,那是曹轩的老师,他们的师祖,在苏杭病故以前,最后为曹轩写下的二十个字。
既是赠言,也是期许,从此阴阳两隔。
换成普通国画画家,这句话听来可能只是一句夸奖,放到曹老的徒弟几人中,意义也许比天都大。
“看这紫藤花,有点老师所说的苏轼看麦穗的意思了。”曹轩点点头。
那位光绪年间声名赫赫的画坛大师,生平有两爱。
一爱看戏,二爱读书,收集各种宋版书,明版书的珍贵刻本。
这篇徐渭的小品文章,就是老师在故纸堆中找出的心头好。
晚清文人欣赏点评文章,极喜欢钻研文字的结构和用典。
以奇以怪以难为荣。
唐诗、宋词虽本来就是达官贵人,文人雅士用来消遣寄情的所在,但读起来通常朗朗上口,也不乏白乐天、杜甫先生,这样老妪能解,童子可歌这般朴实动人的行文风格。
清代就不成了。
几乎篇篇都要看一大堆注释才能看懂,奇字,怪语,冷门偏门典故多多益善。
士大夫阶层审美喜欢的诗词文章,脱离了百姓阶层,已经变成了小圈子里几人,互相问答解谜的游戏。
客观上这造成了清代文章的传播生命力不太强,却也是当时的风行的社会时尚。
曹轩曾经很搞不懂。
自己的老师为什么这么喜欢这篇看上去没啥嚼头的小品文。
甚至责令他学会背诵,每月初一十五,还都要抄写个好几遍。
搞的老爷子指尖茧子都磨出来了!
小时候对这个三百来字的小文章,比什么《菜根谭》,《增广贤文》还要熟悉的多。
他觉得这很没有道理。
徐渭的文章经常语出惊人,但算不上冷门。
这不是什么能拿出来聚会炫耀的知识,行文也不够华丽有趣,不够怪,不够奇,乃至于这个故事本身。
既然是徐渭写的,那么连真实性都是非常值得怀疑的。
徐文长有魏晋狂士的神意。
画家是时代和个人共同塑造的产物。青藤居士徐谓则属于少数那种放到今天现代社会来,照片板上钉钉一定也能出大名的不世出的天才。
他本人的很多行为和语录都非常的“行为艺术”,是那种媒体最喜欢的,最痴迷的,刻板印象模子里扣出来的艺术家式的性格。
简单来说——
徐谓有点疯。
他和李白的疯不同,李白的豪放带着酒气酒香,徐谓的狂放不羁带着生活的苦涩,英雄失路,托足无门的悲伤苍茫。
误杀妻子,自缢九次,锥刺肾囊,徐谓先生一辈子用整个人诠释了什么叫做用生命来搞艺术。他也喜欢动不动说些“书法灭亡久矣”这类在普通人初听上去有点标题党,后品上去惊世骇俗的震撼言论。
小时候曹轩生活在名儒毕至,大师云集的文化环境和社会层次。
与顾为经这种对东夏文化典故一知半解,看着世说新语上写什么就信什么的土狗,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曹轩早早就知道世人都说青藤居士有一怪癖,极爱纂辑前人书说。
他的各种故事,什么颜真卿谈书法啊,张旭的狂草心得啊,大半都是他假借古人语录自己杜撰的。
这倒颇有现代人发个微博,动不动就“鲁迅说过balabala”的感觉。
有次临近春节,同龄人都去逛庙会看社戏,曹轩在清冷的烛火下,独坐黄昏,抄的和毛笔字相看两烦,听外面不断响起的爆竹声,实在受不了了。
他转头特意找来了江南水稻,又花钱拍了封电报拜托同乡想办法通过邮局寄过来去年秋收留下的蜀中未脱粒的稻穗,拿给老师看。
曹轩表示,现在都民国了,报纸上讲究的是德先生和赛先生。他非常有科学精神的向老师指出,这两地的水稻从品种上来说,差异不大,生长更多的是受到光照和降水的影响。
即便苏东坡爱好烹饪,又是蜀中出生南方做官。
想要靠画家的笔法,就分清这两种稻米的差别,恐怕也是极难极难的一件事。这篇文章根本就是胡诌的传奇故事而已。
要是为了练字,他可以去临帖。
非要是说这篇文章里蕴含着什么大道理,那么就还要请老师指教。
因为读了那多遍,曹轩也一点没看出有多少开卷有益的地方。
老师正在聚精会神的听堂会。
对方只是把目光从院子里的戏台上看了自己的关门弟子一眼,用扇子在曹轩的后脑勺上轻轻敲了一下,随口说了两个字。
“讲究。”
就挥挥手,让爱徒滚蛋,别打扰他听戏。
东夏封建时代的传统师徒关系就是这样。
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大师只会在关键提点你一下,那层最关键的窗户纸,非得自己来悟,自己来捅破才可以。
嚼碎了喂进去填鸭式灌输的教育,远没有钻研顿悟来的深刻。老师说出来的只是耳边道理,自己想明白的,才是踏踏实实胸中的学问。
曹轩很多年后,走南闯北看了很多很多的画,遇见了很多很多的人。
有一天坐轮船从巴黎回国的黄昏,站在船舷边对着翻滚的海浪吃一份桂花米糕,偶然太阳从云海中破开。
似是有佛光普照大海。
那时,他那刻恰好低头看见米糕的包装纸。
日本大正时代,商人想出了用日式的浮世绘,作为东瀛产的漆器,茶叶,屏风的装饰和包装,既好看,又宣传了日本文化。
一时间浮世会艺术风行于欧美。
到了日寇侵华时期,为了抵制日货,也为了清本正源,改变很多西方人士把日式文化当成亚洲文化代表的偏见,民族爱国企业家们也开始采用精妙的中国画,做为商品的商标和外包装。
船上陈设、售卖的物品,多以“水”为主题,包括他正在吃的那份姚生记的桂花米糕。
包装纸上刻着的,便是袁枚的绢本《层波瀛海》图。人传袁枚的笔法气势磅磅礴,又兼具宫庭画家下笔细腻雅致的特点。受限于当时工业印刷品的工艺问题,油纸包裹上的繁复的笔墨线条被删减的只有十之二三,剩下的也黑黢黢的腻在一起。
说的印的是画,基本上也就看个大致的轮廓。
但是曹轩对袁枚很熟悉,甚至他的老师就认识《新报》主编,袁枚的亲孙子袁祖志,这幅《层波瀛海》图,他便见过真迹,对这幅画很熟悉。
袁枚的画画的不错,但这张画则有些古怪,把波浪画的律动无序,线条长短交错,分明错把国画画山水里画山才会采用的以柔韧中锋勾出的“皴法”用到了画水。
犯了一个错误也就罢了,更何况很多线条明暗闪烁不定,清浊混沌,望之和整幅画的技法不搭。
然而。
整幅画的气势反而因此更加磅礴,让人费解。
而现在,潮涨潮落,日月交辉。
天地间大海似一幅水墨画卷往人间倾斜而来,海浪如山,山光无定的场景印入眼帘,真是酷似绢本画中的场景。
曹轩把吃完的米糕纸抛入大海。
那一刻恍然便明白,那天老师用扇字敲他的脑袋的时候,嘴里那“讲究”两个字。
应该要如何来解。
技法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让画能够“活”起来。
稻谷可以代表很多事情,可以是稻谷本身,也可以是观众读画情绪,画家笔墨之间所蕴含的意境。
文中苏轼看画,一稻于天南,一稻于地北,两种不应该出现在一起的稻谷齐聚一图,所以苏轼觉得这画不连贯。
不讲究。
袁枚以磅礴心血作画,采大海间风光入笔。
他是用山法画水,还是以水法画山,完全无所谓,波浪的线条是否尊崇法度定式,也无所谓。
所有气势,所有笔法,都是连贯的,所以笔墨被一个一以贯之精神,像纵横的织布机一样连贯到了一起,在画卷上相得益彰。
这便是讲究。
观众们看上去,自然能好似听到潮声阵阵。
这个故事到底是不是徐渭编的也完全可以不再意了,哪怕真是编的,也融入了青藤居士对整个东方艺术神髓的概括,说的深了,可以卷之浩繁,投入一生时间去研究,也触摸不到这份学问的边界。
可是浓缩下来,那便是【讲究】这两个字。
当曹轩在轮船上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后脑似乎又感受到了檀木扇骨敲击的感觉,他下意识的转头,方才惊觉老师已经故去很多年了。
又是一个多甲子以后。
当曹轩拿起顾为经的画,笔墨技法有亮点,亦有不足,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值得鼓励。
唯有这株花树本身,让他觉得很有趣。
“这花树临摹的极好,选的极劲挺,画的极传神。”
曹轩慢慢的点头,竟然一连说了三个极字。
第三百四十一章 逸神妙能
“是的是的是的,不知道顾小哥在哪里找的这么大的花树。看样子,估摸多少也得有几百来年的树龄了吧,运气还是很不错嘀。”
老杨一个劲的点头附和。
他拿到照片的时候,就觉得画面上的那颗大花树分外的得劲。
想要画花。
采风时恰好遇到这么棒的景物,可是非常看运气的。
就拿林木举例,不一定要多么名贵、古老,但如果生的鹤骨松姿、浓郁苍劲,那么稍稍画下几分神采来,作品自然就更容易的让人觉得不凡。
类似著名的黄山迎客松,眼巴巴的跑过去采风的艺术生年年都成百上千。
紫藤树遍地都是,但能否发现一颗这么棒的老树入画,还是要凭机遇。
顾为经小哥,老杨看来,明显就属于运气不错的那一类。
曹轩抬起脸,皱皱眉头。
“老爷子,咋了?”老杨不由得抽抽鼻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
“安静,别说话。你要在旁边站着,就好好学,不要不懂装懂,在那里乱发表评论。”
“我说他花树临摹的好,选的极劲挺,指的才不是他找到花树找的有水平。”
曹老瞪了对方一眼。
“俗气!”
他看画时,心底并不介意别人在旁边发表意见。
三五好友,文人墨客齐聚书房,一人一杯清茶共赏名画,交换看法。
从来就是士林生活的重要乐趣所在。
此间乐趣,可比勾栏听曲这类荤场的酒气,烟气,俗粉气,要值得回味太多了。
千里之外,那座真的苏州“茶居轩”里,曹轩就目睹过、参加过邻居张大千、张善孖两兄弟举办的品画茶会。
回味七十余年,名家大师们的妙言妙语,仍然余味无穷。
自己的助理比不上大师的皮毛,曹轩当然知道,也不会期待他能有什么惊人之语。
在旁边摇旗呐喊,拍个马屁也不是不可以。
那些过去大师们赏画局,鉴书局。
重要的爽点除了高手间的互相切磋共进,也来源于围观的徒子徒孙小孩子们惊叹“老师好厉害”、“真大师也”的赞叹声,旁边要还有两、三个报刊记者在场笔走龙蛇的记录,就更美了。
谁没有点小虚荣呢?
大音乐家傅聪回忆中记载,年少时候印象里钱钟书伯伯就是一个在生活中非常妙语连珠,博学喜欢逗小孩子开心的人。
做客和他父亲翻译家傅雷探讨研究文学时,常常会把他们这些小孩子带在身边,在小孩子圈子里非常受崇拜。
自己的助理专业能力不差。
曹轩评价一般的艺术品时,平常在旁边说些“老爷子好棒”的漂亮话,当个捧哏烘托气氛的小厮,还是够用的。
但是到了这般笔法的高深精妙处,天资不高,就不够有悟性了。
能力所限。
即使他在旁边已经绞尽脑汁的表现自己的崇拜,看不明白别人的画,搔也搔不到痒处,拍不到点子上。
曹老爷子听着就有点小不开心。
给他这样的大师当舔狗,也是要很高的学术素养的好不好!
气氛烘托的不好,反而煞了风景。
老杨食指和拇指合拢,拉拉链一般在唇边一拉,示意他这就听话闭嘴。
不过。
老杨转念一想,却笑得更加灿烂,跟只全是褶的肉包子一样。
他又低声以极快的语速开口。
“老爷子要不指点指点,教教我如何看这幅画的妙处?不愧是您老看中的小伙子,年纪轻轻,水平就高到天上去了,也让我长长见识,开开眼嘛。”
曹先生明显现在心情很不错。
现在不是抓住机会,赶快学两手本事的时候,什么时候才是?
曹轩犹豫了几秒钟。
这幅画当真完全超过了他最乐观的估计,让他胸中有点好为人师的冲动,不介意提点提点助理,它到底好在了哪里。
可惜了。
顾为经那孩子能怎么不在自己身边呢!
要是现在当面指着画,一点点的分解画中的道理,面对面享受那位小朋友崇敬崇拜的神色,才能让曹轩真的完全抒发出心中的所有爽感。
曹轩瞥了一眼老杨,看着那张宛若看到鸡腿的老年吉娃娃一样渴望的小眼神,终久没有挥挥手让他滚蛋。
算啦。
就当平替好了。
自己的助理确实需要提高提高艺术鉴赏的水平,否则带在身边出去容易丢人。
“你之前写的欧洲美术年会上的发言稿,原来的题目是什么?”
曹老轻轻开口,抛出了一个问题。
“应该是《东方艺术的逸神妙能》?”老杨回忆了一下,“您不是想着,教教外国佬们,应该要怎么正确的方法鉴赏中国画么,所以我就起了这个名字。”
东夏的古代书画收藏家,获得了一幅好到无以复加,处处皆是完美,超过他们评点能力的艺术作品的时候。
按照规矩,往往就会在画卷书法佳作末尾提一个“神”字。
或者也有写“神品”、“无上神品”这两种写法。
取天机迥高,思与神合,创意立体,妙合化权的意思。
神格,是东方书画作品的至高评价。
此外还有次一等,笔法妙处如步步生莲,意境冲霄而上,直上青云的“妙品”,以及再次一等的笔法入微,形象生动者的“能品”。
能品、妙品、神品。
这三种步步登高的绘画境界,就是东夏古往今来每一位试图在市井朝野间,留下属于自己名字的艺术大师所孜孜不倦追求的三个人生目标。
到了武则天时期,稍稍又发生了些许不同。
艺术评论大师阴阳家李嗣真评点全天下名家绘画功力,写出了《画品》一书。
有点类似武侠小说里盘点江湖十大高手一般。
他将全天下从古至今的共计八十六位知名绘画大师分为了十等。
除了原本的神妙能三格,每格各分为上、中、下三品以外。
李嗣真又前无古人的在原本造诣高的已经与天平齐的“上上神品”之外,提出了高出天外的“逸品”一说。
古往今来。
自王莽篡汉算起,到武周一朝,合计七百年间,唯有顾恺之等寥寥四人,被他定为了“逸品”。
老杨写出这个题目的时候,觉得可得意,自己可有文化了!
没想到却被曹老批评,这玩意等闲东夏人听不懂,外国人听不明白,在大会上发言是在为难翻译。
给他一盆冷水从头泼下。
改成了通俗易懂的“如何欣赏东方艺术的美”。“你也是学艺术,从小练习画画的。同样是绘画,顾小子的一张画,画的东西,技法、心气不知道要比你高端到哪里去了,完全是云泥之别。”
曹老爷子怜悯的看着自己的助理。
“拽词时,拽的文绉绉的看上去唬人,当一幅真的有点逸品意思的作品摆在眼前,却又有眼不识泰山。真是可怜,可怜。”
老杨嘴巴微张,茫然的眨了眨眼睛。
WTF!
他有点被老先生的这句话直接给砸傻了。
老杨不是因为受不了曹老的评语,才作出这般呆滞的表情。
他又不是唐宁,心态摆的很正,顾为经画的比他高,应该的。
否则,曹老咋不看中了他老杨呢。
顶多酸两下,也就完事了。
真正让老杨不解,乃至不可置信的是那“逸品”两个字。
这可是逸、神、妙、能中为首的“逸品”唉!
清朝阁臣拍皇帝马屁的时候,都没谁敢称赞乾隆的书画造诣达到了这个评价的呢。
这玩意实在太难得。
难得到了除非天下共认的画宗领袖,或者真的牛气到了《春江花月夜》这般孤篇压全唐的艺术造诣,否则即使自恋到了乾隆这个地步,也会听上去怪怪的。
大臣就算想要不要脸的夸,夸的太离谱,被皇上当成你小子在阴阳怪气的说反话骂他,这不就麻爪了嘛。
当今东方画坛。
唐宁身价已经到达了最前列的一小撮人物中。
可她要敢对外宣称自己的画已经到了“逸品”,保准还是会被评论界扣上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批语。
哪怕是曹轩本人,这么被称呼,也许不会引起轩然大波。
一是地位在这里。
二是达利、毕加索这类比较自恋的顶级西方画家,一生中也发表过不少,“老子古往今来天下第一”的自恋宣言,现代社会画家大都活得比较张扬,不像传统式的内敛,人们已经见怪不怪的。
然而,老杨觉得也就是不会引起激烈的反弹而已。
想要能服众,纵使曹轩照样很难。
“真的有这么高?”
老杨伸长了脖子,脑袋都要好奇的探入那几张照片里去,呆呆傻傻的开口。
得亏这是曹老私下说的。
换一个人,换一个场合,老杨百分之二百,会立刻当成心怀叵测的捧杀。
在十八岁的年轻孩子身上谈这两个字,会很容易被旁人笑掉大牙的。
“你想什么呢。”
曹轩用指尖敲了敲桌子。
“首先。逸品未必必须要高过神品。这个问题争论了上千年之久,逸品专注飘逸,神品专注法度,宋徽宗赵佶就专门特意重新排序过四字品格,认为应该是神、逸、妙、能最为妥当,后又被邓椿重新改回,到了近当代,吴冠中先生认为,逸品中的‘逸’乃放逸者也。既可以高过神品,也可以低于能品,因当自成一体……”
“可那也是好吓人好吓人的呢!”
老杨依旧觉得费解,实在忍不住的开口。
别觉得能品是最低的品阶,就瞧不起它。
任何一个能谈的上这四种评价的人,起步最起码都是大师中的头部有数的高手。
大师中的大师。
徐悲鸿的《巴人汲水图》,四十年代也曾经只在一位很有名的东夏评论家那里,仅拿到了“能品”的评价。
这张画后来拍卖了大约2680多万。
“其次,我也只是说,顾为经的这幅《紫藤花图》有点逸品的意思,并非真的达到了这个评价的标准。单论笔法气势,这小子离能品,还远着呢,只是这株花树确实画的好,真的有点味道了而已。”
曹老缓缓的说道。
“原来如此。”老杨这才点头。
这听上去稍稍能够被他接受一点了。
当然。
只是稍稍能接受。
老爷子的这个评价依旧让他心潮起伏,激荡不休。
真的有点味道了“而已”。
这哪里而已了?
张果老屁股下的毛驴,纵使只占上了三分仙气,也不是千头万头拉磨的土驴能比较的,同样,一幅有点逸品“意思”的书画,也已经和凡夫俗子的作品有了云泥之别。
唐宁在《油画》里夹枪带棒的打压顾为经,说他是平庸之辈又怎么样。
今天这个书房里评语但凡传扬出去,听到媒体耳朵里,只要倾刻之间,就能让顾为经名声大噪,声名鹊起。
而顾为经要是干脆直接那着这张被曹轩评价为“有逸品味道”的作品,给新加坡双年展去投稿,被组委会知道了。
老杨很怀疑。
那些组委会的专家们,哪怕不喜欢,亦是否真的有勇气,不给他颁个奖啥的。
“我们来看这幅画,我不知道这幅画是否是顾为经照着某颗花树画的,也许是,也许不是,但这幅画的妙处不在这里。初看时,我的目光聚集在四周飘碎的花瓣上,这些紫藤花瓣,技法不拘一体,有些甚至做了简笔或者近似杨柳琼枝的画法。”
“笔触润泽饱满处,有溶溶水光溶溶月的富贵气,破碎残缺处,有杨柳堆烟的自怨气。饱满处豪放,枯萎处沧桑,卷曲处沉闷。这是我所注意到的画面的第一层亮点。”
曹轩嘿了一声,指尖在照片上那些飞散的落花上点了一下。
能把这些巧妙的酸、甜、苦、辣的情绪共溶于一堂,当然是很难得的事情。
若顾为经只是止步于这种程度的情绪表达,那么也就得不到老爷子这么高的评价。
因为树也罢,人也罢。
世界上很难出现一种主体开出百样情绪。
炫技多过写情。
这么多种观感杂糅一体,就像是同时拥有眉州水稻和蜀中水稻的故事一样。
不讲究。
他的女徒弟的《百花图》,最大的问题就是在于此处。
顾为经的《紫藤花图》比起唐宁的作品,情绪上更加高妙精彩的地方就在于——
“这柱中央的花树把四周散乱的所有情绪都穿成了一条线,四周所有凌乱的情绪,都在为了中间这颗茁壮的树干做铺垫。”
“树上生枝,花上开花。”
第三百四十二章 少年朝气
“这株花树像一枚定海神针一样,把整幅作品的情绪给‘定住了,无论四周的花叶多么的散乱,都被这株巍然不动的主干凝结到了一体。由此一来,原本杂乱无章的杂糅情绪,就成为了花树主枝上蓬勃生发的情绪的铺垫。”
“落红不是无情物,花作春泥更护花?”老杨望着桌子上的照片,似懂非懂的说道。
“嗯,勉强算有点入门了。”
曹轩稍微点点头,觉得老杨并非榆木疙瘩一块那么不堪点化。
“不过还是稍微偏了一点。要是让我来写鉴赏词,我大概会用义山先生的‘池光不定花光定,日气初涵露气干这句诗来提字,更加贴合赏画时的心境。这幅《紫藤花图》,虽未有诗中波光水面,闪烁不休,但是四周散乱的花瓣就恰如无定的水波。”
“技法上用‘花光叠‘池光,情绪上用激昂灿烂的‘日气叠含怨带雨的‘露气,两两对仗,层层递进,初看时情绪散乱,再看时,如晓日辉映,露气初乾,少年的朝气便流溢而出。”
“就像是日出东方,映照在枝头。既不显得骄狂缺少静气,又有一股自强自信的感觉蕴含在其中。”
曹轩很看重莫向外求这四个字。
画家重要的是要守的住本心。
天行健,君子有自强不息。
守不住本心,走了歪路,患得患失。如果单纯只是自怨自艾也就罢了,伤及一人而已。
他还见过更糟糕的。
还是那句老生常谈的话——国家不幸诗家幸。
微信公众号上总是说,民国那样剧烈动乱的环境,是人心血与火的试炼场,所以多出大师。
这话也可以反过来听。
能走过试炼熔炉的人能不能成大师,不好说。
走不出来的一大堆,却也都很容易成了炉渣。
曹老爷子这一代人中从来不缺风骨卓绝之辈。
然而。
他的同辈,乃至前辈中,颇有几个曾经才华横溢,被文坛画坛认为足以担当大任的大才子,求名也好求利也罢。
或许是想要压别人一头,亦或者觉得人生太短,想把三十年的成名路短短几年就走完。
心思不定,鬼迷心窍。
就给侵华日军以及汪伪政府当了那最令人不齿的文化汉女干。
一失足成千古恨。
这种事情只要沾上一次,任你是传承多么悠远的画派,多么显赫的书香门第,江南有数的豪族郡望。
名声就直接变的臭不可闻了。
老师恨不得一头撞死在柱子上,祖宗也会羞愧的恨不得从棺材里爬起来,再跳一次河。
追本溯源。
这些人未必真的没有想到他们选择可能造成的后果,却往往也只是心中小小的动摇,小小的那一丝不静,造成的道德滑坡。
以画看人。
曹轩觉得,顾为经的这幅画就画的真棒!
从容不迫,不卑不亢,这树是心血之树,花是心血之花。
有傲气,也有静气。
大赞!
连带着原本瞧不上眼的旁边的提字,都变得顺眼了太多。
字写无神,画画的有魂。
无神就无神吧。
谁的本事还不是学出来呢?以后大不了多临几十幅上百幅字帖,不也就练出样子来了嘛!
可是这毕竟透露出了小孩子的一片心意。
不能轻易忽略了。
“这小孩子嘴还挺甜的,可爱!”曹轩摸着胡子。
“小宁、子明他们这些人,一个个长大后,都端着大艺术家的架子,显得不可爱了。”老爷子在心中点头评价道,嘴角微笑。
“妙啊!”老杨咂巴着嘴,在旁边恰到好处的摇旗呐喊,配合着老先生的鉴赏。
“画画的是天才,赏画的是大师,相得益彰。”
他刚刚是绞尽脑汁,想要说出几句比较别出心裁的精妙马屁出来的。
奈何。
这画顾为经画的高端,曹老先生赏的也高端。
老杨连续两次没拍到点子上,机灵如他,立刻不再乱自己发表评论,改走专职扮演喊老爷子好棒的小迷弟的朴实路数。
“琢磨出味道来了?”
“嗯嗯。果然不愧是称得上有‘逸品神意的大作。还是老爷子您的眼光准啊。”
老杨点头如啄米。
他也不是只为了拍马屁而拍马屁。
这样功利心太重,他拍的不够真,老先生听的不够爽。
拍马屁也是技术活,最好扮演小迷弟时,要足够忘我的全情投入在其中。
助理老杨本就是存了一份在旁边学本事的心思,曹老爷子鉴赏眼光的高屋建瓴,一针入血。
他也是被引导的,真的看出点这幅《紫藤花图》的门道来。
欣赏漂亮的名画,就和欣赏漂亮的妹子本质上是一码事。
好看不好看,往往第一眼就看的出来。
一见钟情的爱上容易。
之后想要说清楚到底漂亮在哪里,讲清楚用笔,造形,造型里面的门道,就和走秀专家天天研究漂亮妹子的五官,眉眼、粉底、口红、步态、体脂率……是个极其考验鉴赏审美能力的大学问。
老爷子随口来一句“池光不定花光定,日气初涵露气干”,就入骨三分的把顾为经这幅画里最精妙的点,给分解了出来。
这不比他刚刚心里左一句地道,右一句得劲,来得深得“信、达、雅”三味?
这点评的真是有水平啊!
老杨舔舔嘴唇,把曹老的每一个字都牢牢的重复了一遍,记在心间。
将来要是他带小画家,或者在美术展上的场合。
遇上别人请教怎样画画,才能画出高水平的作品时。
他拿这幅《紫藤花图》举例,把曹老刚刚的话记下来哐哐哐拍在桌子上,然后再邪魅一笑,双手背后,慢吞吞的吟上一句古诗。
这么牛气冲天的逼往外一装。
谁敢说他杨老师,不是个艺术鉴赏评论大家呢?
想想就威风啊!
老杨出神,不由得高兴的呵呵乐了两笑。
曹轩侧过头,望着在那里傻笑的助理,莫名觉得这家伙笑得有点猥琐。
他挑挑眉毛,打断了老杨的意Yin,皱眉问道。
“哦,你既然已经看出了门道,那就说说看,逸神妙能,逸神妙能四个字整天被你挂在嘴边。其中神品的标注,是天机迥高,思与神合的意思。那么你口中的逸品,应该如何来解呢?”
“呃。”
老杨立刻又乐不起来了,脸上浮现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苦笑。
逸神妙能。
这个说法太古雅了,也太玄乎了,和中国的水墨画一样,这套评价标准更重意境感悟。
有点类似那种懂的人自然都懂,不懂的人就根本不配懂。
不懂,说明你不是这个圈子里的人,人家就没打算画给你这样的山野村夫看。
现代社会美术界很少使用这个评价系统了。
更多的效仿西方美院,通过更加清晰通俗的笔法如何如何,光线如何如何,构图节构如何如何。
诚实的说。
就算特意想要采用,可行性也不大。
不仅是因为此四字评语,注定与绝大多数从业者一生无缘。
也是因为,所有重神不重形的审美方式,都非常看重慧根,大规模普遍性采用不容易。
几乎无法想象。
现代美院的授课教授会在学生交上来的绘画作业上,一人批一个“想要进步,立求天机迥高,思与神合”类似的评语,让学生抱回家去自己悟。
没有任何实际操作性。
老杨单纯就是觉得这个说法听的好听,写起来文绉绉的有趣,看着就很有学问,才特意拽出的词,做为标题,震震外国佬们。
外国人来亚洲演讲时,动不动引两句旧约,新约里的词开场,逼格直接就上来了。
真当那些东夏、日本、韩国人,有几个人能搞的懂,那都是啥玩意。
老杨上学时大概了解逸神妙能是咋回事,夹着根圆珠笔,对照着大纲替曹老写发言初稿的时候,可能也查过些资料。
但要谈及细节上的学问,这么长时间过去,除了对这四个字粗浅印象外,早就忘的差不多了。
“你呀你,不求甚解。”
曹轩无奈的用指节敲了一下桌子,“很多东西,写稿写起来似乎还像那么回事,结果稍微深一点,一问就三不知。幸好我没直接用你写的初版讲稿。”
“否则的话,你这个写稿的人写的知其然不知其所也,听稿的人,听的云山雾罩似懂非懂,唯有我这个演讲者,在台上讲的一口之乎者也,摇头晃脑。这不就是天大的笑话了,不是?”
曹轩笑笑自嘲:“那不是演讲,那是大家在会场里正襟危坐的看耍猴,我就是那只猴。”
“我的问题,我的问题,老爷子您别生气。”
老杨双手合十,拜佛似摇晃道歉,乖巧的像面对训狗师的哈巴狗一样说道:“和我这个俗人置气,不值当的,我回头今天晚上就赶紧查查专业书,学习一下。”
“免了。”
曹老挥了一下手:“既然要教你,我就把这幅画给你讲清楚,只是以后啊,少高谈阔论一些自己根本不明白的学问。无论是逸神妙能,还是谢赫‘六法,要是未来有一天,东夏传承千年的绘画品鉴知识,就像拉丁文一样,成为了摆在神坛上的死语言,死学问。就是你这样信口空谈的人给谈的。”
“学问是放在心里琢磨的,不是放在嘴巴上吹嘘的。瞧瞧人家为经,年纪都够当你儿子了吧,却比你强了多少!”
得。
老杨还能说什么呢。
曹老先生两句话好悬没给他按在民族的耻辱柱,再踏上一万只脚去。
他只得厚着脸皮,在那里继续苦笑着应是。
“切,刚刚还训人家是墨猪,要他以后别来寄画呢,转瞬间就一口一个为经,亲切跟那啥一样。真换顾小哥儿过来,以他的年纪,要是能讲出逸神妙能的所以然来,老子当场把眼前的照片都蘸着酱油一口一个给吞进肚子里去!”
老杨高情商的不敢和老先生顶嘴,只好在暗自腹诽。
堂堂大艺术家变脸也这么快。
唐宁女士说的不错。
曹轩有些时候就像老小孩一样,说话不作数。
“呵,顾为经是一块宝,我老杨就是一根草,您老在哪里就双标吧!”老杨委屈巴巴的在肚子里吐槽。
“你别不服气,顾为经回答不回答出来我的问题无所谓,这小子的一幅画,就已经不知道胜过了多少无用的千言万语。”
曹老看出了助理的小情绪,斜着眼说道。
哼。
曹轩自己也轻轻的哼了一声。
也就是自己心情好,他的宝贝徒弟们又都不在身边,否则老杨这样鲁钝,没灵气,没悟心的家伙,他才不乐意花时间提点两句呢。
“所谓逸品的逸,除了吴冠中的放逸一说,古往今来,更传统的观点认为,拙规矩于方圆,鄙精研于彩绘,笔简形具,得之自然,莫可楷模,出于意表,曰逸格尔。这是在说,只有超出天地规矩之外,不追求于色彩和笔法的准确,用最简单的笔墨,捕捉最生动的自然心绪。即使这样的画作就在眼前,也无法临摹,想象绘画的神妙方式,才称的上是逸品。”
“当然,这个评价里的不追求于色彩和笔法的准确,不是让画家胡画乱画,而是一种先守规矩,守到极致,法度森严到了极致,再转过头来跳出规矩方圆之外,不在三界内,不在五行中的玄妙地步。”
“技法水平不够,想要强行效仿,只会贻笑大方。”
“我的老师说,全清一代的书画名家中,只有白描派的内廷供奉禹之鼎,四十岁前,用笔徐缓如银钩铁画,力透纸背。反而到了中年以后,趋向沉着精练,带有兰叶描法,到了晚年那最后几幅画,轻逸飘洒,流走畅快,有花枝漫天,无所定形的感觉,看上去有那么点逸品的意思。”
曹老沉吟道:“其余几个像康熙帝亲封的‘画状元唐岱,京派‘佛画师丁观鹏,乾隆最爱的两位盛世画师一土一洋,徐云亭和郎世宁,这些人的技法水平不是不高,却也仅仅只在妙品和神品之间徘徊。”
“甚至,单以东方绘画技法来论,说句不太恭敬的话,名气比天大的郎世宁,能否称的上能品,都是值得三思的。”
老先生把几张照片一推。
第三百四十三章 师道传承
“哦,哦哦!”
老杨听的心神摇曳,把曹轩的每一个字都奋力的记在心间。
禹之鼎……最牛气,画佛丁观鹏和画状元唐岱,稍稍差之一些。
单论技法相对而言,郎世宁不够牛逼。
他拼命默默的背着这些说法。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不同于后人好事者,往往单以名头大小和市场价格高低而论,所评选出的有清一朝,绘画十大画家,十大宫庭画师此类编纂出来的榜单和收藏口诀。
谈画论道。
唯有站在最高处。
至少也是和那些声名赫赫的大画家,差不多的地位,才有资格加以评论。
这种青梅煮酒,纵论天下书画名家的绘画得失的行为,非要大气魄,大学问者才能做的,往往也只有大师身边的亲传弟子,和他这样的身边人才能好运听得其间秘辛。
因为有得罪人的嫌疑。
连他们的自传,记录片,都不会提及此类细节。
学到就是赚到。
“老头子这一生,不必妄自菲薄,规矩两个字,我做的不差,小时候打童子功,如今练了九十年,铁树也该开花了。可也因此拘泥于规矩法度之中。到了我前几年放下笔为之,到底有没有能够跳出樊笼之外,我也说不准。”
曹轩摇摇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纵横笔法间的是非得失,恐怕得要后人去评说了。”
“且看着吧。”
老杨没有耍小聪明,在这里接口溜须拍马。
老爷子虽自称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可老杨不会脑子抽了的认为,他自己有什么资格去当那个旁观者。
“你说,在你这个外人看来,我自己现在的那几个徒弟中,谁的天赋最高,将来的成就最大?最适合当我的接班人?”
曹轩轻声问道。
老杨呼吸停了一拍,眼神中晦暗难明。
我来看?
这可是个轻易答不好,就站错了队的送命题。
曹老先生高深莫测的心思,他那几个徒弟恐怕也发了疯似的想要知道这个答案吧。
论获得的荣誉和成就,年纪最大和最小的两位,林涛和唐宁两个人半斤八两,前者胜在资历,后者胜在身价。
不过论财力,四个弟子里其他三位打包加一块,也比不过四徒弟刘子明。
这些人中。
其实也只有年纪仅次次于林涛的三师姐周茗,有点不显山,不露水的意思,几乎已经跳出了争斗。
老杨很好奇,要是自己把今天这段书房里的谈话,曹老的口风,透露给那位刘先生,能换多少好处。
老杨更想问问,对方愿意花多少钱,为了让自己在现在这样的场合美言几句?
百八十万的,应该怎么都不会吝啬的吧。
可惜,问不得。
“不会是顾小哥吧?”
老杨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样奇怪的心思,鬼使神差的说出了听上去最离奇,最不可思议,看老爷子今天的样子,又似乎没有那么不可思议的答案。
“我说的是我的弟子,为经那孩子,现在还不算我的弟子呢,头还没磕,茶也没敬,我怎么好把位置交给外人?”
曹轩笑笑。
他脸上那幅和蔼的样子,看上去丝毫都不像是把顾为经当成什么外人的样子。
“当然我把他排除在我们今天的讨论之外,不是因为他没有这个资格,而是二十岁以下的画家,放在东方绘画职业传统观念里来看,就像是一个未长成的小婴儿。可塑性高,变数也很大。要是我明天就去世了,我是不会放心把我的所有绘画遗产都交给一个小孩子来继承。”
“稚童携千金行于闹市,对我,对为经,对其他几个孩子,都不是什么好事。他的事情,我还要再去看看个五六年,才好说。”
曹轩指尖捏着《紫藤花图》的一角。
“当然,话也不能说死,今天能画出这样一幅画出来,也算是鲤鱼跳了龙门了。这样让我都觉得心潮起伏的画,他要能拿出三幅出来。我的位置,就是给一个小孩子来坐,又有哪个敢不服气?”曹轩又补充了一句。
老杨想想,开口说道:“那我扪心自问,觉得应该就是唐宁小姐了。”
曹轩没有反对,也没有立刻点头。
他缓缓伸出了两根手指:“二十年。”
“二十年?”
“雏凤清于老凤声,想去接我的班,做不得禹之鼎,多少也得去做个丁观鹏、唐岱。”老先生轻声说到:“小宁天赋最高,正常讲,也要再打磨二十年,也许才能把法度文章做好。”
“子明家境最好,含金衔玉,浪荡红尘,很有灵气,心气不低,天赋其实也不差。但也是因为如此,少了一分定力。就算到了我这样的年纪,能不能达到我的绘画技法,看运气。”
“唐宁和子明两个,一个差静气,一个差定力。”
“他们个谁能用大毅力捅破这一层窗户纸,谁就有资格去担起我身上的担子。”
“到是周茗这个女娃,是我故人的女儿,才情家境都只是中庸,但却是在顾为经以前,几个小孩子里,让我觉得最静的一个,苦心人,天不负。也不是真的没有机会后来居上。”
曹轩没有提二徒弟林涛。
戒不了酒,手稳不下来,六七十岁的年纪的画家,以后也就很难再步步登高了。
提起这个头发都秃了的“小孩儿”作甚?
“总之,他们在等我做决定,我也在等几个孩子们,有谁能够给我惊喜。”
“惊喜?”
“一张……像为经《紫藤花图》一样的惊喜。重新总结一下这幅画,这幅画里笔法尺度皆一般般,唯独他以心血作画,以心声入墨,随心而动,随神而走。这一点上,有点‘得法自然的意思。”
“顾为经画画,所画的最好的一点,就在这里了。”
“在这个闪光点之前,其他技法上的不足都只是小节。朱景玄在《唐朝名画录》里谈,所谓逸品,最精髓便是不拘常法这四个字。这说的不是技法,而是画家的心。保持下去,我对小宁的期望,是让她成为下一个技法无双,画出《圆明园四十景册》的状元唐岱。而顾为经,我则希望,没准他能更进一步……”
“成为下一个禹之鼎。”老杨恰到好处的接口。
“不,比那更好,是成为下一个顾为经。”曹轩神秘的笑笑。
“他这幅画的真棒啊,我有点后悔,先看到的是照片,而不是绘画的实物了。”
中午的时间,说了这么多的话,曹老先生看上去似乎也有些疲倦了。
“让顾小子快点把画寄过来吧。我的客厅,正好还缺一幅花卉图卷做为装饰。”
曹轩挥挥手。
“真好。”他站起身,最后一次的感慨道。
“大师教的好,学生学的快,都好。我觉得,这便是师道传承。”老杨一边收拾着桌子上的照片,竖了竖大拇哥,笑着说道。
曹轩本来都已经站起身,准备去午休了。
听到这句话,神色突得有些茫然。
耳熟啊。
助理老杨只是习惯性的随口一舔,却恰好舔进了曹轩的心里去了。
好像多少年前……
似乎当年周肇祥与齐白石先生所创立的民国艺术评论杂志《湖社月刊》上,有一期记者的文稿标题,也是大致差不多的说法?
只是那时的曹轩,不是言传身教的大师,而是后面那个被赞叹为美术神童的学生。
曹轩想象着他的那位老师要是能够活到今天看见一幅顾为经这样的小孩子,画出来的作品,又会说些什么?
“南辕北辙,不讲究。这画啊,讲究。”
他脑海中出现了那位在晚清剃寸头,穿西装,曾被人指指点点是那假模假式的假洋鬼子,到了民国反而开始上换回长袍马褂的老先生的音容笑貌。
老师一定会轻轻拍拍折扇,这样评价吧。
恍惚间,已经大半个世纪过去了。
一代新人换旧人。
思兹念兹。
曹轩不自觉的红了眼圈。
上了年纪的老人,脸上的皮肤松弛,眼睑的张力低,蓄不住眼泪,一滴泪水就顺着曹老的眼角慢慢的滑落了下来。
这一幕恰好被老杨望入眼中。
刹那间。
这位助理如遭雷击,大惊失色。
整个人都变得不知所措起来。
刚刚无论他表现的如何惊讶,也只是针对于曹老对于顾为经的超高评价的。
曹轩本人的神态反应,则大致仍在老杨的预料之中。
乃至于老先生的那声倒抽冷气的惊叹,听到老杨的耳朵里。
他还有几分“我一瞧就知道这画厉害,这不,连曹老也得抽几口气,老杨我真棒!”的复杂暗爽。
但现在的这幅场面,已然不是惊讶了,而是……惊恐。
老爷子为什么忽然哭了!
曹轩这样似仙似佛的大师,难道也有会忍不住落泪的时候嘛?
可是仅是一幅晚辈的书画而已啊。
就算画的再好,水平再高,即便高出了天外好了,又何至于如此呢!
老杨胸膛中的小心脏一个劲的在那里扑通扑通的直跳。
这位可怜的助理整个人都被曹老突如其来的反应,给直接吓呆了。
“老爷子,老爷子您怎么了,看个画而已,不至于的,真的不至于的,您是有什么不舒服么……”
老杨手忙脚乱的递过去两张纸巾,眸子落在曹老的脸上,一刻也不敢挪开。
他已经开始翻口袋,找随身携带的速效救心丸了。
打定了主意。
老爷子但凡看上去有任何情绪激动的过头的地方,他就立刻去打电话叫急救车。
“不,我书架上层,深色的檀木盒子里,有一张钻针老唱片,1935年百代唱片公司录制的京剧传统唱段,正反双面的版本。”
曹老仍然坐站在桌边,怔怔出神。
他没有接老杨递过来的纸巾,而是低声吩咐到:“你去把它放出来,放A面,小心点。”
“老爷子,其他事情等会儿再说,要不然我先叫家庭医生……”老杨看着曹老的状态有异,有些放心不下,建议道。
“我没事,去拿。”
曹轩的声音很轻,但语气不容置疑。
“好的。”
助理拗不过老先生的性子,只得乖乖的跑去打开了书房的柜门。
老爷子书房就有一套装饰收听两用的老式唱机,还有不少的各式唱片收藏。
从索尼出品黄金典藏版海顿的《时钟交响曲》到美国电影配乐大师亨利·曼西尼的经典唱片《DearHeart》,还有一些六、七十年代的摇滚和英文民谣。
说来很奇怪。
老杨印象里,和他们那一代很多人不同,曹轩老先生并非是一个多么热衷于东夏传统戏曲的人。
偶尔撞见老先生听唱片,也多是一些英文歌曲,反倒是他的二徒弟林涛教授,平素里向来喜爱哼两句《沙家浜》或者《武家坡》的唱段。
联想到老爷子后来有很长时间的留学西洋的经历。
老杨还以为曹轩的音乐品味比较西化呢。
这种时候,却突然要听什么京剧老唱片?
助理心下困惑不解,手里的动作丝毫不慢。
书柜里最上层有一个深色的木头小匣,匣子一尘不染,上头还挂着一把上了精致的黄铜小锁。
锁身只有拇指大小,看上去上了年头,然而并没有锁上,似乎被主人常常拿出来取用。
老杨取下盒子,小心翼翼的打开。
里面放着一张老式京戏黑胶唱片,上面非常有年代感的印刷有EI(百代)商标以及【杨小楼、梅兰芳新编旧戏《霸王别姬》,英商东方百代唱片公司为您收音】的封面标题。
“霸王别姬,这可是名戏啊。这是年的原版唱片?您玩的可真地道。”老杨习惯性的赞了一句。
京剧老唱片可都是票友心目中的宝贝。
要是谁手中有东夏第一张戏剧唱片,1908版谭鑫培的《卖马》,那是可以在拍卖会上换一套房的。
到了1935年,唱片在京沪等地,已经不是什么罕见事物了,但《霸王别姬》这么有名的戏剧,依然非常有收藏价值。
“这……”
老杨小心翼翼的这张年纪有两个他大的唱片放入了留声机之中,然后整个人又是一怔。
这张被曹轩精心收藏,带在身边的盒子里,并非只有一张唱片。
他取走唱片后。
一页被夹在盒子里的,曝光的很厉害的黑白照片就被带的掉落了出来。
第三百四十四章 霸王别姬
老杨蹲下身,小心的捡起照片。
那是一张大合影。
很多人在一座中式的两层茶楼前排三行。
他们神色各异,相貌也各异,从留着山羊一样垂落在胸前的长长胡子的佝偻老人,西装笔挺,带圆形掐丝眼镜的中年青年,以及最穿着褂子的五、六岁大小的小孩。
应有尽有。
背景的茶楼上挂着上下两张横幅。
靠上面一张的写的是“丙子年,东夏南方画派第三次探讨展览纪念。”
靠下面些的一张横幅则是“‘活霸王’杨小楼领衔桐馨社,赴沪上陈记大舞台,登台献艺。”
老杨眨了眨眼睛。
东夏南方画派第三次纪念展?
他在脑海中搜索了一下近代美术史。
这种老照片的纪念大合影——有的是按照片里合影的站位顺序,有的是按照参展名单的资历高低,从大往小。
按习惯里都会在下方的留白处,印刷上镜头里所有人的名字。
老杨扫了扫照片下的一行署名。
在那五十几个名字中。
有的名字震耳欲聋,是在近代美术史教科书上能专门占一个单元的,有的是文化评论界的名人。
也有几个,老杨需要对照着名字,好好想想,才能隐隐约约记起这一号人物是谁。
总的来说,这一行名字放在一起……
星汉灿烂!
让任何一个艺术爱好者,都会无法自抑的心绪激荡。
只是这份名单中。
并不像在如今各种学术会议里,老杨已经司空见惯的那样,只要有曹轩的名字出现,一准排在最头名的几把交椅之一。
连牛逼如《油画》的历史长,那位欧洲王室亲封的布朗爵士,都照样要略矮一头。
这次。
他直到名单上最后几位相对不那么有名的署名中,才看到了跟在一位名叫涂平之的画家之后的【曹軒】两个字的小尾巴后缀。
看到了这个预料之中的名字,老杨重新把目光放回照片上,寻找到了自己的目标。
就算曹老的名字缀在末位,可找到他不算太难。
甚至位置出乎意料的好找醒目。
照片最中央的位置,站着一位穿着袖着团花对襟褂子的老头子。
老头子白发苍苍,精神矍铄,一只手拿着折扇,另一只手牵着一位少年郎。
少年人年岁不大,也就十来岁的模样,却宛如大人般一本正经的穿着衬衫和马甲。
小孩子火气壮。
大概他觉得有些热,正装的黑色外套被挂在胳膊上,他的脸上有些朝气,有些稚气,就像所有十来岁在外人面前被父母拽在身边的小孩子一样,甚至有那么点对被牵着手的不耐烦。
少年人眯着眼睛,皱着眉头,侧脸看向镜头。
“老爷子?这是您么。”
照片上的光敏粒子会随着阳光的照射而逐渐轻微褪色。
民国二十几年的老照片,已经泛黄、发脆,像是有点被漂白了,面容不算太过清晰。
八十多年过去。
小孩子成了老头子,形貌大变,照片上的绝大多数人,更是早已不在人间。
老杨还是通过推算了一下年龄,以及那依稀相似的眉眼,大致猜到了事情的真相。
“是啊,不是我又是谁呢?这次参展带家属弟子来凑热闹合影的大师不少,照片上的小孩子中,有资格留下名字的只有两个,一个是我,另一个就是一个叫做涂平之的家伙。他太爷爷是清末的两江总督涂新胜,好像又和香帅张之洞沾着亲戚。我觉得他能排在我身前,还不是沾了老子的光。那天我一直非常不爽。”
“所以这么多年了,我都一直记得他的名字,听说后来,日军侵华时,他好像去了南美,再后来就没消息了。也不知道还画不画画了。”
曹轩接过照片,语气温柔。
少年时的小小纠结,早就已经在时间中散去更无影,到了他这样的年纪,再回首,唯有缅怀二字而已。
老杨调整着唱针和黑胶,听着老先生的话,神色复杂。
原来曹老这样的人,也会为了一个名次的顺序,而纠结不爽?
也对。
哪个垂垂老矣的老爷子,又不曾是一位充满少年意气的年轻人呢。
“可是您的合影不在最中间嘛,我可没看到那涂什么的。”
老杨笑着说道。
小时候胖不是胖。
年少时被压一头又算什么?熬到快一百岁,同龄的画家,还能正常喘气的都不到五个。
老先生不是天下第一,谁是?
“那可不。”曹轩也笑了笑。
“我的老师,在外面是一个非常护短的人,他看出了我的埋怨,那天开完纪念展,大家先合影,然后在陈记茶楼听戏吃饭。因此合影的时候,老头子特地抓着我的手,把我拽到他身边,正对摄影师镜头的位置,用现在实兴的话怎么说来着……”
“C位。”老杨接口。
“对,就是把我抓到了C位。”
“而我反倒开始尴尬不好意思了,我又觉得我参加了纪念展,就是大人啦,不方便被老师这么拽着,所以不识好歹的臭着一张愁眉苦脸的苦瓜相。唉,真想能回到那时,亲口和先生说一句对不起啊。”
书房里安静了下来,只有曹轩感慨的声音在其间回荡。
多少人都曾在年少时身在福中不知福过。
等到有一天为人父母,念起了长辈们的好,想要转回身朝他们为自己曾经的小性子道一句歉,才发现,早已没了机会。
人世间最大的求不得,便是生死之隔。
没来得及说爱。
也没来及说对不起。
曹老坐回在桌边,慢慢的看着这张老照片,眼神中有水光闪动。
老杨也不愿意再逗机灵,打断曹老的思绪。
良久。
老杨终于差不多跳好了唱针的长短。
他这才出声询问:“曹老,这么珍贵的老唱片,真的要放来听么?要不然我给您放AppleMusic上的版本,那个听得最清楚。”
黑胶唱片圈和HiFi音响圈,被并称为现代都市,两大玄学爱好者集散地。
很多音乐爱好者不惜重金,研究各种镀晶线材,还有说放音乐用火电厂发的电听的燥热,水电厂发的电柔顺的名梗。
黑胶圈子也是差不多的现状。
论坛上经常有人宣称,越古老的黑胶唱片听起来越有味道,声音越真实。
其实越古老的唱片越贵是真的,那是因为老唱片拥有古玩属性。
声音更好,从物理学的角度来说是不可能的。
不仅上世纪灌胶的工艺和对声音频率的采集范畴一定没有现代录音室收音能力强。
其次,黑胶这种靠着唱针,在胶片上的纹路中物理摩擦发音的方式,每播放一次,对唱针和唱片两者都是一种磨损消耗。
这样一出年纪快顶的上老杨两个的老唱片,每放声一秒钟,都是十几块钱泼出去了。
钱无所谓。
再贵曹老肯定也不心疼,但这种脆乎乎的老古董,放着放着突然碎了都是有可能的。
老杨真的有点舍不得。
“放,既然听一次少一次,那么就是现在了。”曹老点点头。
唱针落下,琴师的京胡,月琴,三弦声依次响起。
时代感在声波之中。
扑面而来。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愁舞婆娑,赢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
曹轩靠在椅背上,和着留声机里发出的音乐声,轻轻哼唱。
老杨沾了雇主的光。
他竖着耳朵,认真听着1935年的老唱片,想要长长见识,看看这么珍贵的音乐能不能唱出花来。
这可比什么维也纳金色大厅成本高多了。
普通的交响乐团,一般位置的门票,金色大厅也就10欧元,非常便宜。
这唱片,放一分钟就要上千元。
真的老贵了!
唱片背景带着沙沙的杂音,以及唱针划过那些变脆不规则的小纹路时,无法避免的炒黄豆一样的爆豆声。
老杨听了两耳朵。
没有惊喜,甚至觉得有点失望,觉得呕哑嘲哳的听不懂。
就这?
老杨撇撇嘴,一幅不太有文化的样子。
杨小楼是武生出身,京剧杨派的创始人,真正的名角大师。
不过杨小楼、谭鑫培、汪贵芬,这些戏剧名家的老唱片里的唱腔和经过百年发展以后,现代梨园里的唱腔都有轻微的不同。
现代的京戏较为平顺。
听起来如大江东去,酣畅淋漓。
清末民初时的戏剧长篇的名家戏腔则一音三折,一声三变,百转千回。
幽咽宛转,若断若续,所谓“咿咿呀呀”的京剧,这个形容的起源就在此处。
老式唱腔欣赏的门槛相对更高一些。
比如本雅明,就曾经吐槽说,他听东方京剧就像听猴子乱叫,完全听不明白。
也有些驻京的公使,外交官,听了几耳朵后,就彻底迷上,离不开了,成为了资深的票友。
俗话“没有君子,不养艺人”,懂行会听的的听众听的极喜欢,没接触过的人则需要练练耳朵,熟悉一下。
老杨听不懂。
曹老却听进去了。
他眼眸微闭,靠在椅子上,手掌一下下和着唱腔的节拍。
随着历史的声音从留声机里传来。
曹老的思绪,也在时光长河里缓缓逆流而行,回到了那个动乱的年代。
很多老爷子觉得已经模糊的记忆,在月琴梆子的激烈声线中,逐渐的变得再度清晰了起来。
他的先生爱戏成痴,曹轩小时候被师傅管教的印象里,都伴随着戏台上的背景音。
大概是逆反心理的缘故。
他这辈子从小就不是很爱听戏。
先生总是说:“小轩啊,你这孩子啥的好,咋就不会听戏呢。戏、画相通,名角唱戏,大师画画,所唱,所画的,都是魂。什么时候学会了听戏,画画嘛,也就能入神了三分了。”
就和那篇永远抄不完的小品文一样,曹轩一直觉得,戏是戏,画是画。
这种动不动就说戏如书画,戏如人生的说法,全是扯淡。
《武家坡》里薛仁贵调戏试探结发妻子像是个流氓,《白蛇传》的唱段里,许仙简直像是个不折不扣的人渣,至于什么《双投唐》、《天雷报》更不过是些愚忠愚孝的短子。
听这些东西,有啥营养啊?
而且那个时代嘛。
文人清贵,唱戏的则是些下九流。
报纸报刊上也颇有些时局糜烂,就是因为达官贵人把大量的时间花在看戏听曲之上,疏于国事,戏子误国的论调。
甚至有好事者,将听戏,喝茶,打麻将,并称为三恶,还有加上大烟,称之为四恶的。
每天把时间用在戏楼看戏,茶楼饮茶,陪小姐太太打麻将身上,怎么能治理好国家呢?
没有人能够超脱于时代背景以外。
很多论点,如今看来颇为可笑,就像亡国的昏君将过失归咎为红颜祸水一般,然而小时候的曹轩就是从心底对唱戏的有看法。
那次南方画派的茶会,是他第一次耐着性子走进戏园之中。
那也是他和自己的老师,生平最后一次,坐在一起看戏。
如果那时曹轩早就知道这一点,他一定会渴望时间过的更慢一点,把那天的时光,过得更久一点。
印象里,那时老师一直拉着他的手,在曹轩身边说了好多好多的话。
现在想来,
有些人生中关键的道理,老师那天其实都已经说给自己听了,只是他太年轻,年轻的没有听懂罢了。
他还记得,开场的时候,有几名小武生热场,从戏台的两边一连翻了十八个跟头,翻的人眼花缭乱,脸不红,气不喘,极为利索。
曹轩下意识的喝了一声“好”。
结果被很多人用似笑非笑的目光看着,还被老师用扇子在他后脖颈上敲了一下。
等到杨小楼和梅兰芳梅先生出场的时候,明明只是在戏台上简简单单的溜达了一圈,全场却掌声雷动,叫好声几乎要将陈记大舞台的房顶,都一同给掀翻了过去。
还有人直接扔银元子打赏的。
老爷子笑眯眯的问他,知道这里面的说头在哪里么?
曹轩有点倔。
他由着小性子说到,还不是因为主演是名角,翻跟头的却不是,说白了和普通人家里“嫌贫爱富”又有什么区别。
戏都没演呢,就通过名气分出好坏来了。
就和大家把自己的名头排在别人之后,是因为老师你的名字够厉害了,可比不过人家祖上做大官的威望。
一个道理。
第三百四十五章 回赠
先生摇摇头说不然。
过去伶行的规矩,戏台最不值钱的角儿就是这种翻跟头的,一般都是初入行的小武生新上台,资历浅,也开不了口,所以就从翻跟头干起,和观众混个脸熟。
翻的花团锦簇,热火朝天,却没啥嚼劲,在戏台上,只是噼里啪啦演个热闹而已。
想看武术,可以去京城大栅栏,想看杂耍,不如去沧洲吴桥。
多的是人玩花拳绣腿,干额头顶碗,胸口碎大石的活计,省着点花几枚铜钱就能能看一整天。
先生从荷包里摸出两块银元,轻轻一磕,发出了一声轻鸣,放在了面前的桌子上。
“那十六个跟头,这份卖力气的辛苦,倒是值这样的两块大洋,却也仅此苦劳而已,想要赢得好声满堂,且有得熬着呢。”
那时曹轩对戏园里的门门道道无甚了解。
却也被老师的勾起了兴致。
梨园和书画一样,也是那收入贫富差距大的匪夷所思的行业。
他在报上依稀看到过类似的描述,老师那两块大洋的比喻,还是往多了说的。
这种翻跟头的小武生熬到能出名开腔唱戏前。
往往一个月只能拿半块大洋,多的也不过是一块大洋的薪水,比最末等拉琴的琴师都不如。
就这,还要谢谢那些梨园里的那些台柱子们。
因为这一块、半块的大洋的活,是人家前辈赏给你吃饭的,不是你挣来的,要靠你卖门票,班子里大家就全都喝西北风,给饿死了。
而一代宗师梅兰芳梅老板,早在二十年前的时候,戏班就给他开过2000块大洋的天价薪水。
注意。
是2000块银大洋每个月,而不是每年。
梅老板甚至一度在报纸上博得了一个“梅半城”的称呼。
这次南方画派开纪念展,请恰好在沪上演出的桐馨社来表演,
一次演出,仅戏班出场费,不算打赏,南方书画协会就是上千块大洋泼水似的撒了出去,还是人家杨小楼给面子,才愿意来演。
名角儿和普通戏子的待遇差距,如同天堑云泥之别。
“就算翻跟头没什么门道好了。可他杨小楼不过晃悠几步路,脸不红,气不喘,汗都没出,就能拿普通小孩儿几百倍的收入。他那几步路,真有别人翻的跟头,几百倍那么好?”
年轻的曹轩斜着眼看着戏台上的人影交错,语气中依旧有些揶揄。
啪!
“什么叫他杨小楼!没教养,叫杨老板,杨先生。”
他又被先生毫不客气的用折扇敲了一下额头。
“怎么不服?就许这满座的高朋,不少卖一幅画,写一幅字,是潘家园琉璃厂那边卖书画,替人写信,代笔写对联的落魄书生的润笔费几十倍,上百倍,就不允许人家从小辛辛苦苦练嗓子,踏踏实实唱戏,唱出名堂,熬出头来,挣大钱?”
先生依旧笑眯眯的看着曹轩,只是老人的语气中,同样有些揶揄讽刺的意味。
“小轩,这个道理不太对吧,为师怎么不知道,何时你长了一双狗眼睛啦。”
“呃……不一样的。”
曹轩神色依旧有些倨傲。
他大概知道说出来,又少不了头上挨扇子敲,这才强行把已经到了嗓子边的“一个是清贵文人,一个是卖唱戏子”的论调憋回了肚子里。
“有什么不一样,你看戏时心沉不下去,所以你看不明白杨老板的好。”
先生两根手指点在茶桌上,像是比画出了一个小人走路的样子。
“杨小楼所扮演的楚霸王,从屏风背后绕出来,绕到台前正中,是两丈三尺三寸的距离。左脚迈出曰跬,右脚迈出曰步。以前传统这出戏的唱法,这两丈三尺三的距离,刚好要常人分成八步来走。”
“杨老板认为项羽是何等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豪杰,走八步步子太小,太密,走不出来西楚霸王的气势,于是就首创了将台步由八步简为六步。步步气度从容,步步虎虎生威,步法凛然,望之便有英雄气概。”
先生在茶桌上,用双指演示方步,讲解道:“后来,杨老板演了两年,又研究认为。项王毕竟是兵困垓下,战势渐颓,虽豪气不减,但终究不负往日气吞天下的雄风,所以就又加了半步,变为了今日戏台上的六步半。”
“短短两丈三尺三的距离,台步的一增一减之间,整个角色就入了魂,谁看了不得说这戏演的好,演的活,演的好似那西楚霸王栩栩如当面?不得大声发自肺腑的喝一句彩?”
学艺在京城,成名在津门,挣钱在沪上。
这是梨园的行话。
京城天子脚下,多王候公卿,多达官贵人,也就多戏班子。
京戏,京戏,自乾隆五十五年徽班进京算起,京城就是天下京剧伶人的根脚和祖地。谭、杨、梅等人,皆是在京城学的艺。
成名在津门,是因为天津卫的百姓好热闹。
观众最懂行,多票友,多艺术爱好者。
清末民初,津门捧红了无数戏剧名伶,相声大师,鼓乐大王。能在那里出名,说明天底下最挑剔的资深观众,也挑不出你的错去。
戏已经演得炉火纯青,入木三分了。
挣钱在沪上,则是因为南方自古多豪商巨贾,多传承悠久的书香门第。魔都更是内外交汇的大都市,整个东夏以至整个亚洲最为繁华的明珠所在。想要拿着麻袋整箱整箱的往回挣银元,唯有在魔都才可以。
这句行话,京城和津门的观众都爱听。
唯有沪上的百姓听的不顺耳,觉得有点嘲讽他们是只懂钱,不懂戏的土老帽的意思。
凭什么南方的观众,就不如津门的观众懂行呢?
人争一口气。
所以在沪上听戏,大家都听的走心,看的认真。
年少曹轩看见翻跟头的,就在那里炸炸呼呼的鼓掌。
看见杨小楼这般精妙的步法,却不懂的得欣赏,正好像一个刻板偏见里,不懂的戏的外行山炮的样子。
偏偏又坐在他的先生那种资深大票友戏迷的身边,这才被其他人用玩味的古怪目光盯着看。
听老师拆分的说清楚,曹轩那时才有点明白些个中关键,凝神往戏台上看去。
但那时胡琴哀婉,已经到了项王坐看虞姬舞剑的环节。
他无法再去回过头揣摩先生所说的台步的了。
“可戏,看戏如看画,需要分解的讲出来才能看明白所以然的人,终究不是有缘人。小轩啊,翻跟头和走台步的区别,你还有的要琢磨呢……也不知道什么你能想得通,看的懂喽。”
“这出好戏,让你这样心浮气躁的看下去,真是浪费。”
先生的神色有些落寞,微微摇头,叹了口气。
那一次。
老师没有用扇子敲他,曹轩看到老师那种惆怅的神情,却比扇子骨敲在额头并不算太痛的感觉,更让他心情发堵。
时光如流水。
曹轩早已功成名就,成为了被无数人敬仰的大师和画坛领袖。
他从心底依然没有很爱上听戏,却时刻记着先生的教诲。
这些年。
他不常听戏,可只要走进观众席,无论是国家大剧院的专业演出,还是一些海外业余票友小剧场里的搭班演出,乃至家中播放的唱片。
但凡曹轩听见夹杂着胡琴鼓点的戏腔入耳,他总是会听的很认真,也总是会想起,他的先生,折扇缓缓和着台上的唱词,在手中微拍哼唱的样子。
台上的电灯灯光洒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那时的他,总像一尊石头雕成的塑像。
“先生。我后来想明白您要说的意思了。”
曹老爷子微微叹息,泪水顺着他的脸颊一滴滴的滴落了下来,滴在了这张珍贵的老照片之上。
那天自己的老师话语中的隐藏的含义——
戏台上杨老板埋的那六步半台步的一减一增,和国画大师绘画作品的相似点,不就都是那“讲究”两个字嘛。
银元千枚,只买讲究。
这里面的味道足啊。
老师其实早就把该说的话,都已经用他特有的方式告诉过自己了,只是自己晚了很多年,才想明白。
顾为经早早的就画出这样一张这么“讲究”的画。
曹轩却没有让自己的老师等到,他交出那份醒悟的答案的时候。
这一点……
“真让人羡慕,我倒是比那顾小子差远了的。”
曹轩缓缓说道。
那若戏罢茶歇,他们离开的时候。
曹轩的老师取出了一枚贴身把玩的玉如意交给戏板的管事,说今天看戏,看的愁肠百转,也看的酣畅淋漓,不虚此行。
感谢桐馨社所奉献出的如此精彩的演出,宝剑赠英雄,这方玉如意特地是赠给杨小楼杨老板的谢礼。
这方玉如意是老师的收藏,品质绝佳,年代不算太长。
不是那种特别珍贵的秦玉汉玉,是一方晚明时的如意。但是珍稀就珍稀在它是传世玉,而非那种墓葬里挖出来的出土玉,通体温润清亮,没有任何一丝土腥气。
年轻时光买这方玉,就花了八百多两白银,还算是捡了大漏的那种。
曹轩眼馋老师的这方玉好久了。
他在旁边看到这一幕的,就像如今唐宁听见曹老可能要再收一个徒弟,把家里没准属于她的大宝贝败家的往外送时的心情一般无二,嘴都快嘟到天上去了。
只是震慑于老师威严的目光和手里的折扇,没太敢提意见。
管事也是相当识货的人,看光泽就知道便宜不了,作揖唱诺道谢爷们的大赏。
先生摇头特意更正,这不是赏,今日在戏台上,他领略了那活霸王的风采,这是谢礼。
管事又问,你们不去后台和杨老板梅老板,一起去饮杯茶吗?他们也很想见见您们这些大画家。
先生再次摇头,回答君子之交淡如水。
台上见了霸王虞姬,台下再唠些有的没的家长里短,反而俗气了。
如今时局不易,世事艰难。
戏如人生,他在戏词中已经听出了那慷慨悲壮之意,佩服不已,只是他如今的心境不太想要画画,故用玉佩相赠。
“经此一别,各自珍重,有缘再见。”
君子一见如故,便以千金相赠。
而这一别。
山河破碎,也就变成了永别。
两年后,日军侵华战争全面爆发,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打响。
7月29日,京城陷落。
同年11月12日,淞沪会战结束,魔都市区正式宣告沦陷。
一代宗师花旦梅兰芳为摆脱日寇骚扰,远赴香港,后蓄须明志,誓不为日本人演戏。
江湖传闻离开京城前,他曾苦劝杨小楼南行避难,你身体本就不好,日本人来了,京城可就呆不成了。
杨小楼答曰,人们抬举我,称我一声生赵云,活霸王,西楚霸王可以死,可曾逃过?
在那个乌云密布,漫长到几乎看不见尽头的冬天里。
杨小楼死于京城和平里笤帚胡同36号,马连良等数百位名家联袂前往吊唁,痛哭声三日不绝。
陈导演的《霸王别姬》里,张丰毅饰演的段小楼对张国荣哥哥的一句经典台词:“我是假霸王,你是真虞姬”,成为了华语电影最为经典的荧幕台词之一。
历史上的传闻中的杨小楼,却毫无疑问,堪称戏台上真霸王的代名词。
同年。
同样不愿意远离故土避祸的老先生,病故于苏杭,画坛震动,弟子们按照老师遗愿,居中负责处理老师后事,以及继承了绝大多数藏书和艺术珍藏的“丧主”人选,不是那些已经小有声名的年长徒弟,也不是已经嫁出去的女儿。
而是当时年纪最小,尚未成年的曹轩。
老一辈的大师们,曹轩的先生们,无论是画画还是做人,都用生命践行了他们宁折不弯的艺术理念。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义气尽,妾妃聊何生。”
“呀呀啊!妃子,不可……”
汉堡安静的书房之中,只有咿咿呀呀的唱片,依旧忠实的还原着它们主人多年前的声线。
霸王已自刎,意气如往昔。
“磨墨。”
曹轩睁开了眼睛,望向呆滞的助理老杨:“给我取纸笔过来。”
先生听了一出讲究的戏,便以价值千金的玉如意相赠。
自己收到了顾小子这么讲究的画作为贺礼,曹轩忽得也有了久违的要动笔的念头。
第三百四十六章 一枝独秀
封笔已久的曹老先生,忽得要求磨墨。
老杨哪敢怠慢。
他几乎是以冲刺的速度一路小跑的取来了砚台和宣纸,然后打开储藏厢的一个盒子,思虑了一下,就抱哑铃似的,把整个上面贴着标签写着汉德双语的“墨(Tinte)”字样的收纳盒抱回了书房。
大艺术家合作的画廊,不少是和画具商有代言合同的。
像是酒井一成要是签了马仕画廊的话。
平常画画所用的器材,颜料,画笔。
尤其是在媒体的镜头前,就基本上只能使用一家来自比利时南部的小众艺术品文化厂牌的东西。
人家花赞助费就是干这个的,要是愿意深挖一下市场消费潜力的话。
没准过两年还能再出个“酒井一成”联名系列,限量个一千份,割割不差钱的小韭菜啥的。
不仅画画如此。
越大的艺术家和画廊,身上和各种文化公司的IP合约就越多。达利联名过奢侈品珠宝匠商,村上隆身上有路易斯·威登的合约,马仕画廊旗下的大画家们,公众场合只能佩戴理查德·米勒为他们提供的手表……
只要名气够大。
基本上他们的衣食住行,尤其是涉及到绘画相关领域的方方面面,从每天一睁眼开始,就被商业公司、画廊全部包圆了。
曹轩没有签过画廊。
但正因为如此,老爷子每年各种各样的节日,都会有奇奇怪怪的画具公司,给他寄来琳琅满目的绘画用品,作为礼物。
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堆了一屋子,顾为经那套大师画具,就是曹老不要,被老杨抱去废物利用,借花献佛的。
老杨接手曹老的私人助理活计以后。
他发现老先生其实对用笔没啥讲究,新笔老笔,有啥用啥,差点的笔也流不到曹轩的手中。
却对墨锭和颜料的品质很讲究。
去年曹轩答应出山,领导负责大金塔项目时,只提出了很少的几个要求。
其中就包括了所有所用的墨条、朱砂等颜料,都要他亲自过目。
这样才能达到画旧如旧,修旧如旧的复原目的。
他手里这一大盒子多数都是12年时,受邀徽州国际文化节,逛黄山时,百年老字号的胡一阁制墨厂赠送的礼物。
曹轩一直用的顺手。
“老爷子,您今天要用哪块?民国十一年的,53年的,78年的,还是把那两块清墨拿出来磨了?”
老杨用好似古代询问“圣上,今儿翻哪块牌子,睡哪个娘娘,东宫还是西宫娘娘”的大太监的语气,小心翼翼的问道。
曹老忽得又要动笔。
老杨激动的心颤抖的手,也真蛮像看的久无子嗣的陛下,忽然又想要夜宿后宫时的心境。
曹轩沉吟了片刻。
国画、书法爱好者圈子里有一个共识。
那就是羊毫、狼毫也罢,哪怕是更加昂贵的紫毫笔、少见的鼠须笔,只要是同一个画家用同一品类柔软度写出来的笔峰,几百块和几千块的笔画出来的画,线条都大差不差。
即使顾童祥宝贝的跟什么似的,那套祖上传下来的玉质化老笔。
更多的提供的也只是使用者的情绪价值,而不是技法价值。
而墨水和颜料,就是完全不同的概念了。
老墨比新墨画出来更好,味道更清雅,行笔更顺畅,这不是啥很费解的走进科学式的玄学问题。
首先,墨锭的重要性,现代社会和古代社会确实没有任何的可比性。
它的地位已经从主流的书写工具,退化成了小众艺术爱好者才会用到事物。
市场太小,制墨厂就无心精研好墨。
明清两代制墨是高度发达,工序流程非常细分化,精细化的产业。
炼烟、和料、制作、晒干、描金……每一项工序都有专门只精研这一样儿的大厂子,而且是一干就是好多代人,都能活的很滋润。
当代这么玩的墨厂早就倒闭了。
其次,就是工艺问题了。
百年老松根,鹿角胶这些传统原料,要不然是挖不到,加不了,能加也太贵,只能用松枝和凝胶代替。
民国十五年开始,徽州制墨厂开始大量引入德意志低成本炭黑代替更繁琐的炼烟法,后来八十年代的制墨法降本增效的改制。
几乎全都使得成墨的品质下降了不止一个档次,也使得这些年限的老墨,每往前推一个时代,市场价格就会立刻上涨一个大的台阶。
当然了,年代太老的古墨也会有保存方面的问题。
听说过有不差钱的富商用元明代砚台的,没听说过谁用元代墨块的。
曹轩身前的这一箱墨,价值千金夸张了。
但每一块都是优中选优的精品,即使年份较近的那些,也是高端路线的全手工墨。
“我记得箱子里有一方仿‘仿明名花十八品墨’的锭字?”曹轩想了想。
名花墨。
这是东夏传统经典墨锭样式,从明朝中叶时期就已经出现。
墨十锭、十二锭,或者十八锭一组,嵌装黑漆描金盒中。
每一只墨锭上都被巧手匠人用运用阳线与浅浮雕相结合的形式,再加上极细的描金线,绘制上诸如薝卜、芍药、沈丁、茉莉等花卉。
既展现出花卉的俏丽,描金又增其华贵。
盒背会饰有云纹、浅草纹。根据十锭、十二锭、十八锭,小、中、大三种墨盒,中央分别用隶书写着【名花十友】、【名花十二客】或者【名花十八品】。
“有的有的,我应该收在下面了。”
老杨闻言,立刻在收纳箱中翻找了一下,找出了一个长条形的漆器小盒。
盒子本就不大,里面说是放了十八块锭子,每块墨锭都小巧可爱极了。
只有小指长度,不比学生们使用的文具橡皮擦大上几分。
说白了。
这种昂贵的墨块,自从生产时文玩收藏属性就多于使用属性,经常被作为文人士大夫走亲仿友时的伴手礼。
曹轩打开盖子,从里面挑捡出了那块描着“紫藤”图案的墨块,交给老杨。
“磨了,紫藤墨回赠紫藤花,倒是相得益彰。”
“只磨一锭?”
“一锭就够用。”
老杨舔了舔嘴角,答应了一声,用砚滴取来清水,斟入石砚之中,挽起袖管,用拇指和中指夹住墨条,食指顶住上沿,缓缓磨出砚心里。“可惜了了”。
这盒名花十八品墨,不是两块清墨,却也是民国早年的生产日期,算来年岁比唱片还大。
就算只是磨去一品,剩下十七品不用。
放出去,市场价格也得折损个四到五成。
老杨可惜的不是这墨条。
普通爱好者用这些墨,大多都属于暴殄天物,行笔如烧钱。
曹轩用这些墨,则是大师配好墨,好马配好鞍,行笔如印钱。
而是老爷子只让他磨了一小块墨,
看色泽,这方老墨胶质已然脱水,写出来墨线苍劲有焦烤感,似乎更适合写毛笔字,而非画画勾线。
再加上曹轩只让他磨了一个小墨条,看上去也不像是要画水墨画的样子。
“您是想写幅字送给顾小哥?”
老杨猜到了答案。
今天已经够惊喜了,曹老的字写的也极好,也极贵,每平尺也仅比启功先生低上几千元。
可终究还是画更有意义。
“封笔就是封笔,大金塔已然是看在菩萨的份上,破例一次。左画一幅,右画一幅,像什么样子呢?传出去,大家肯定觉得我在勾连市场抬价。算了,已经该是年轻人的时代喽。”曹老笑笑。
“齐白石七十多岁时,他还每天早晨起来画三十幅画呢,您的年纪,只要愿意,还有的画呢。”老杨还想要劝说。
纵使曹老画了幅画,回赠给顾为经——这种事情在脑海里随便过一过,他就觉得嫉妒的要心梗了。
这家伙才认识曹轩几天,他老杨鞍前马后跑了多少年,曹老咋不想着送他老杨幅画嘛!
年轻人固然小嘴蛮甜,可他老杨也舔的那么用心的。
然而身为助理,抛除这些杂念以外,老杨还是很渴望老人家的艺术生命能够再长些,更长些。
曹轩不再搭理助理。
他站起身,取来桌子上放着的今年的日历,翻到用鎏金字体写着大金塔项目铭谢艺术家清单的封面,看着上面【曹轩】、【顾为经】两个名字。
老人伸出手指,轻轻将那张泛黄的黑白照片斜靠着立于挂历的老侧方。
甲子光阴。
两对师徒。
都是一头一尾,老师在最前方,弟子在最后方。
历史像是一个循环往复的轮回。
师传徒,徒成师,一代人去,一代人又来,生生灭灭,只有艺术之魂,代代传承,星火相继。
曹轩神色温柔。
东夏自古高门学派,讲究那门户之见。
绘画也如此,自两晋起便分为南宗和北宗。
南宗圆柔疏散,北宗方刚谨严。
南宗气局尚平淡混穆,北宗体势尚奇峭突兀。
南宗倾向于自如而随意,北宗倾向于刻画而着意。
江南江北,互相对峙,互不服气,相互想要胜过一头,甚至门户之间,南北之隔,使两帮人互相宛如仇寇。
表面上这种现象,到了清亡以后,现代美术学院体系建立,取代了过去一位先生带几位弟子,在书房里秘密传艺的传统授课形式,才日渐消亡。
事实上。
即使到了民国中后期,美术的南北之隔,各种艺术小帮派,小团体之间的地域偏见,在大画家的人际交往关系中,依旧是暗流汹涌。
京城人孤高,岭南人傲气。
沪上风气则排外,不容外地人。
最为典型的代表就是那“南张北齐”一说中的北方画师代表白石先生,是湖南人北上入京,就曾因身份受尽打压和排挤。堪称百年前的北漂辛酸史,齐先生到了晚年回忆的时候,每每谈及,还会因此感慨良多。
直到今天,曹轩仍然被不少人认为是继张大千以后的下一位南方画宗的代表人物,掌门人。
自古以来。
头上能带的起这顶帽子的人,有七成都是南方士林的领袖,没有官身也是白衣傲王侯的人物。
正因为这层意义,唐宁才会如此眼热老师屁股下的宝座。
连很多时候,曹轩自己都有点忘了,他祖籍顺天府,严格意义上,他其实是个正宗的北方人。
老师去世之后,
一个北人到底能不能视作南方画派宗师的衣钵传人,就曾经引起过极大的争论。
三位老师生前的好友前辈一同当着众人之面,朗读了先生特地留下的遗书。
提及此处,老师说。
世人愚昧,北宗大画家,戴进、吴伟、蒋嵩、刘松年等人,尽数皆出生于南方,而南宗大画家赵幹、关仝、李成,则又都是北方人。
乃至一直被南方山水画派骄傲的当作祖师爷的王维,其实也是个北人。
董其昌虽是画坛百年一出的画坛大材,可他以南北来论高低,实在可笑。
“故国不可因东西而分,画不可因南北而鄙。”
在先生的心中,画法的地域之分,与其非要因为画家出生地不同而把人放进不同的箩筐,不如以佛法中的“南禅”与“北禅”这样不同修行法门来喻推和类比山水画的两种习艺方式、技巧特色和创作倾向。
所谓南方画派平淡混穆,自如而随意的绘画精义,如何要画的讲究?
一曰静,二曰真。
静的深处听心响,真到妙处画如生。
顾为经交出来的这幅《紫藤花图》,比起唐宁那幅更加重于技法的《百花图》,更加让曹老先生看的顺眼,看的觉得有南方画派的真意。
“能画成这样,这份心境的打磨真是不容易,先生手把手的教我,我也到了三十岁才心境有所突破。他十八岁,竟然就已经到了这一步,想来我却还没的及提点他太多。当师傅这件事上,我不如我的先生。”
“罢了,就好好夸夸他吧,这是这小子应得的。”
曹轩口中轻提一口气。
转瞬间,三十八个大字,竟是笔走如龙,一气呵成。
【夜光之珠,不必出于孟津之河。】
【盈握之璧,不必采于昆仑之山。】
【千岩竞艳,万壑争流,却要一支独秀。】
第三百四十七章 印章与审查
“裱了,给那孩子寄过去。有奖有罚,能有心力画出这样一枝独秀的紫藤花,那么这幅字就算是我这个当长辈的回礼。”
墨迹厚重,笔力苍劲。
一幅酣畅淋漓的大字写完,只过了几分钟时间,曹轩的额头上竟然出了一层薄汗。
老杨取来坎肩披在曹轩的肩上,默默诵读这一页提字。
夜光之珠,不必出于孟津之河;盈握之璧,不必采于昆仑之山,这是《世说新语·言语》里的名句,意思是光芒璀璨的夜光明珠,不一定非要孟津河中才能出产,倾世光盈的明玉,也不是只有昆仑山巅才能出产。
这两句话很好理解。
顾为经这样出身在世界上穷乡僻壤所在的年轻人,不必为了出身而自卑。
英雄不问出处。
至于这其中有没有老先生更深一层,表示顾为经和书香门第的掌上明珠唐宁之间,纵使出生家境条件迥异,却并非不能比唐宁更好,更优秀,乃至成为曹老更加看重的接班人的意思?
天晓得。
剩下的一行字,就更有讲究了。
千岩竞艳,万壑争流,原本是形容绘画名家顾恺之重峦叠嶂的名山大川的,后世也被比作书法、绘画名家的争奇斗艳。
李思训、文徵明都曾专以此为题,创作过绘画作品。
曹轩偏偏在这句话后面加上了“一枝独秀”四个字,对顾为经的夸奖、喜爱和鼓励,已然溢于言表。
“要用印么?”
老杨询问到,赠字书法,有没有用印,就是随便练笔和正式的作品的区别。
那些都市传说中翻启功家们垃圾桶,翻出千万家财的拾荒者,所捡回家的大师字迹,清一色的就是没有用过印的弃稿。
弃稿也值钱,可每尺价格能有正式作品的三成,也就顶天了。
曹轩不同时期的作品,大大小小的各种印章有几十方。
如今常用的包括篆体的【曹轩】,两方田黄石的姊妹印章【青雘生】与【白壁客】。
前者较为正式,后者较为稀罕。
能盖有【青雘生】与【白壁客】这两种印章任何之一的,据统计也不过只是79幅作品而已。
市场价格反而更是理所当然的物以稀为贵。
“盖【曹轩】,嗯……再盖一方【静和斋秘笈】吧。”
“静和斋秘笈?”老杨不解,有点想不起来这是哪方章。
“对,这印章不太常用,我单独收起来了,你去取印泥来,我自己来盖。”
曹轩看出了助理的不解,平静的说道。
静和斋秘笈,后面带有“秘笈”两个字,不是这是在什么武林神功如来神掌上盖的戳,而是代表的它是一方收藏印,藏书印。
历史上此类最有名的藏书印,便是书法家米芾最爱的私印“米芾秘笈”和“宝晋斋秘笈”两方印。
这类印章,后世也偶尔会被在其他场合使用,比如曹轩也有一方“听茶轩”的藏书印。
静和斋是先生书屋的雅称。
这方印章是老师留给曹轩的纪念。
当初那幅【春蚕吐丝,春云浮空,春水融冰,涓涓缕缕,意在传神】的遗字,上面所盖的私章,就是这方【静和斋秘笈】。
曹轩的书画生涯中,用上这方印章的时候极少,也就十余次。
甚至比同时盖齐【青雘生】与【白壁客】的两方章的作品,还要少。
只是所有作品都是赠送给了其亲近的友人,从未在市场上有过流通,所以才声名不显。
“你再给我加上顾为经的微信,我今天中午不午休了,我要和他聊聊。”
曹轩盯着手边的字:“我很想知道,怎样的感悟,才能画出这样的花朵。大概,是苦的吧。”
欧亚大陆的另一端。
顾氏书画铺,又是一个祥和的早晨。
“问世间,是否此山最高,或者另有高处比天高……”
架在洗衣镜前的手机屏幕上,滚动着老年人爱刷的营销号标题党短视频【郭靖和张无忌打起来到底谁能赢?往下看,原来终极高手另有其人!!!】。
扬声器怒吼着老派武侠片里的主题曲,惊起了两只落在卫生间窗外梳理羽毛的小麻雀。
顾童祥嘴里叼着牙刷,津津有味的盯着AI配音的抖音账号,一边喷泡泡,一边跟随着旋律一起摇摆。
“唔,这说的不对,噗噗,就算张无忌的乾坤大挪移能够借力而打力,可是郭巨侠的降龙十八掌本来就是刚猛至极的路数,噗,绝非什么玄冥二老能比的……”
“外行。”
顾老头盯了一会儿手机,摇摇头,含含糊糊的吐掉嘴里的漱口水,昂昂脖子表示对视频里观点的不屑。
他又哼了一会儿武侠歌曲,用毛巾擦了把脸,并没有立刻从卫生间里出去,而是从浴室架上拿出了一瓶【米诺地尔生发擦剂】小心翼翼的往自己秃的发亮的脑门上擦了起来。
金钱是英雄胆,事业是男儿装。
人到花甲。
峰回路转,春暖花开。
顾老头这段时间的人生,简直像是踩了大狗屎一样,运道旺起来,挡都挡不住。
签了大画廊,还被漂亮的奥地利小富婆收藏家看上,怎一个爽字了得!
顾童祥开始重新注重于打理自己的“艺术家老型男”气质了起来,特地网购了各种生发药剂。
“也不知道秃了这么久,毛囊还能不能被养起来哈!”
老头小心翼翼的围绕着他前额上那仅有的珍贵两撮毛,又擦又点了二十多分钟的护理药剂,这才满意的放下了那些瓶瓶罐罐。
“真精神!靓啊。”
他对自己容光焕发的样子很满意,望着架子上的白毛巾,犹豫了半天,还是没好意思把这条毛巾搭在脖子后面出去。
唉。
现在的年轻人都不学周润发了。
想当年他也是缅甸一枝花,仰光河滩小马哥来着呐。
“早上好?爸,出来了,听歌呢。吃早餐吧?我特地榨了五谷杂粮豆浆,现在都讲究喝这个,补充膳食纤维,养生!”
婶婶的招呼声从厨房里传来,见到老爷子已经洗漱好从卫生间里出来,就立刻端出了一大锅热气腾腾的豆浆。
“加糖了?”
在晚辈面前,顾童祥立刻严肃了起来,拿出装模作样大家长式的威严来。
“加了。”
“下次不加,吃甜食太多,血糖容易高。”顾童祥摇摇头,想了一下:“为经吃过早饭,出门了?”
“对,周末一大早他就出去了。我管也管不住,交了女朋友,心就有点野了。”
婶婶点头,习惯性的开始打小报告,“爸,您得多管管他,快要升学了不是?再说,我也不是非要说他,只是嘛,毕竟是长辈,要是……”
婶婶说话间,想起自己的女儿顾林,还在餐桌上边吃饭,边玩手机,忽的住嘴。
“切,妈,我刚刚还听我弟出门的时候,你在厨房里嘟囔,说要是他祸害人家女孩子怀孕了,不是让人戳我们老顾家的脊梁骨嘛!”顾林头也不抬的按着手机,吐槽道:“不就是床上那码子事。我是上过生理卫生课的好不好,去年德威还有的高年纪的学姐休学了呢,老师说是哮喘,我们大家都知道,她是怀孕了了。”
“闭嘴,我不管别的学生是什么样子,要是顾林伱敢搞出类似的事情来,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中年妇女立刻用手掌拍了一下自己的女儿。
婶婶至今有点不太相信。
自己那个看上去内向,普普通通的侄子能勾搭上酒井胜子这样“超高规格”的女朋友。
凭啥啊。
现在女孩都这种审美么?
这真是学艺术的嘛!
之前的那个莫娜,婶婶心中就暗暗腹诽,漂漂亮亮干干净净的小姑娘,估计眼神不太好,竟然喜欢她的侄子。
可谁让他们是青梅竹马呢。
情人眼里出西施,婶婶捏着鼻子也就想明白了,只恨自己没有从小给女儿物色个高富帅金龟婿当玩伴。
但和现在这个酒井啥的一比。
那个印度裔小女娃,又直接成了除了脸蛋,一无事处的乡下的土丫头了。
要是这世道顾为经这种货色,都有这样的好运。
自己的女儿顾林,岂不是非得领回家里一个摩纳哥王储啥的,才能比的过。
婶婶一边惆怅欧洲王子啥时候会登他们家的家门,另一边对顾为经和酒井胜子这一对,打心眼里发酸,也打心眼里的不看好。
哼,年轻人。
现实不是童话故事,这么门不当户不对的一对儿,恋爱的冲动期过后,又能维持几年呢?
听说她老爸是个巨有钱的大画家。
她侄子想当凤凰男无所谓,别枝头没飞上,没伺候好女朋友,把人家得罪狠了,不掉过头来把他们整个一大家子都记恨上了就好了。
当初酒井小姐上门的时候,婶婶就想跑过去插话。
结果那位酒井太太,实在太有威严了。
那皮肤,那气质,那身段,那小眼神,那明明在跟你说话,却好似不容置疑的命令一样的语气。简直是婶婶梦寐以求,却想模仿都模仿不出来精髓的感觉。
直接三言两语就把婶婶打发走了,震慑的她竟然都没有勇气去作妖。
瞧着吧,女人了解女人。
现在能来送礼,将来要是那位酒井小姐伤了心,这种阔太太发起飙来,同样是超可怕超可怕的呢。
整个家里,婶婶觉得只有自己众人皆醉我独醒,脑子够拎得清楚,有危机意识。
“怀孕?”
顾童祥不知道儿媳妇复杂的心理活动。
老头只是一怔。
想想就觉得……好让人期待啊。
听说混血的小孩最漂亮了嗷,以酒井小姑娘的姿容,要是将来能和顾为经修成正果的话,给他生下来的重孙儿一定超可爱,超好玩的。
“爸?”
顾童祥美美的意淫出神了片刻,傻乐声不断。
直到婶婶一脸狐疑的出声提醒,这才回过神来。他自觉刚刚的想法有点为老不休的意思,尴尬的咳嗽了两声。
“咳咳。”顾童祥板起一张脸,说道:“该说的话,我都已经和为经谈过了。他马上就成年,是个大人了。该有的尺度,我相信他能把握的住。剩下的既然你管不了,就别管了,年轻人的生活也要丰富多彩一点。”
婶婶一口气没喘上来。
她不敢相信,这样的话,竟然是一向古板威严的公公说出来的。
管不了,那就别管了。
就这!
这老伙以前可不是这个口气的。
“对了,还有,为经现在比较忙,就不要让他每天跑出去买早餐了。咱们家里像今天这样自己做也挺好。”
顾童祥想了想,特意又补充了一句。
“什么叫也挺好。活就那么多,他不去买,不就得我来干……”
婶婶偶尔做个豆浆还好,要是让她天天早晨起来做早饭,她还是很嫌麻烦的。
“就这样吧。”
在顾童祥不容商量的语气下,婶婶不管怎样不开心,还是嘟囔的甩着手走掉了。
舒坦!
老爷子望着走回厨房的儿媳妇,喝了一口黑乎乎的豆浆,满意的点点头。
他知道自己这儿媳妇市侩。
市侩也有市侩的好处,是属弹簧的。
你越有能力,她就越会来巴结你。当年大儿子刚把她领进门那几年,自己倒腾老油画,手里还攒了不小的一笔钱的那会儿,这女人就挺乖巧的。
这些年人吃马嚼,送两个孩子去上本地最好的国际学校,再加上筹算他们去国外留学的学费,艺术市场上也再也没有大漏能捡,手头逐渐拮据,儿媳才逐渐抖了起来。
忽然之间,自己和为经又签了马仕画廊,似乎过几年,又要能赚大钱了。
婶婶嘴上横挑脖子竖挑眼的语气还没改正过来,心气其实又恭敬了下去。
以前他刷牙放音乐,儿媳都嫌吵,更别说去为公公准备啥豆浆了。
“呵呵,再过两三年为经彻底出息了,将来一口一个好侄子的也是她。男人啊,就是得有本事。”
顾童祥哲学家似的咂巴一下嘴。
“玩什么呢?这么投入。”他转头看向自己的孙女。
顾林随手锁掉屏幕,将手机丢进兜里,躲开了自己的爷爷,“我玩的东西,你看也看不懂。爷爷,还是去关心您的为经吧。”
“你玩吧,缺生活费管爷爷要。”
顾老头也不生气,大气的一挥手,取了个保温杯,倒了一壶豆浆,又把那块从孙子那里抢走的沉香揣怀里,就溜达去了外头。
顾童祥记起一事。
又到了每年仰光书画协会理事换届和往国家协会推荐会员的时节了,前阵子吴老头和他说。
顾为经的审查资料那里。
好像出了点问题。
第三百四十八章 资格与回稿
顾童祥提着豆浆,溜溜哒哒,走了两步路,就逛到了隔壁吴老头的文玩铺子里头。
“老吴啊,老吴?”
文玩店院子的占地面积要比顾氏书画廊略微大上一圈,地上贴着墙根,放着各种各样青不青,灰不灰的石头。
有些石头被从当中切成一半,有些石头放的久了,上面已经长满了一层绿色的苔藓。
吴老头的铺子里玩的杂。
手串楠木,铜钱奇石,文化服饰,啥都卖点,也啥都没什么特别上等的货色。
十年前流行赌石的时候,吴老头托关系联系在矿坑当小管事的外甥,托关系搞来了一批翡翠原石。
这位老街坊有自己的生意经。
他卖石头给仰光河畔的那些外国游客切着玩,自己却从来不解这些石头。
吴老头说,切石头一刀穷,一刀富,切的是赌博。
卖石头卖的细水长流,卖的才是生意。
靠着这份做买卖的精明和亚洲人特有的勤勉,吴老头攒了不少家底。
从来都是这条街上各种铺子里生意最好的几家之一。
经常有脖子上挂着链子,碗上盘着佛珠,怀里抱着石头,身上再披着件缅甸传统服饰长袍“笼基”的欧洲游客被笑眯眯的吴老头竖着大拇指,送出大门。
曾经顾童祥只得一边撇嘴吐嘈,这是什么洋不洋土不土的见鬼打扮,一边在自家门前伸着脖子眼红。
奇怪的是。
今天吴老头似乎没有做生意的意思。
院子的大门没锁,但很安静,一个客人也没有,招牌上的灯箱也没有亮。
“喵……”
顾童祥走进院子里的时候,只有一只趴在墙角本田250踏板小摩托旁边的橘色大猫叫了一声,吓了他一跳。
“呵,阿旺在这里啊,今天为经没带你?”
大猫认出来了这个老头子是谁,没兴趣跑过来卖萌,就翻了个身,用屁股对着顾童祥。
舔舔爪子,玩弄着不手里不知道从河畔哪个草丛里摸出来的无毒小蛇。
阿旺虽然胖了圆了爪子没了,扑不了鸟,身为仰光河畔的街头恶霸,按死条小蛇啥的,还是轻轻松松。
“嚯,这猫现在真肥,要是当初小时候饿的吃不上饭的那会儿,和它脚下那条蛇一起,煮一锅龙虎斗,哼,鲜啊。”
顾童祥打了疫苗,忘了疼,打量打量阿旺的肥屁股,啧啧啧了两声。
“老吴,老吴在么?今天咋不开门忽悠鬼佬了。”
顾童祥走到屋门前,拍了拍门,“对了,和你说这件事,你家猫我替我们家为经要走了奥。”
他想起来,孙子前阵子和他说,能不能下次下棋的时候,帮忙把吴老头家里的猫要过来养。
这种事情长辈开口更方便。
这段时间,吴老头基本上就没跑过来下过棋,顾童祥正好串门过来,就把这事儿一并给说了。
门内没有任何回音。
过了好几分钟。
站在门前的顾老爷子已经准备掏出手机,打个电话,看看是不是碰巧昨天吴老头出门没回来的时候。
房间里才传来姗姗来迟的脚步声。
“想抱就抱走吧,唉,当一只猫每天闹着要吃进口猫粮的时候,它就已经娇生惯养堕落的不是一只好猫了。”
吴老头沧桑而忧郁的声音从房门内响起。
哐的一声。
文玩铺子的铁门被从内部拉开,吴老头虚着眼睛,一幅“卿本佳人,奈何作贼”的神情望了他的看家迟迟不愿捉老鼠吃的猫一眼,深深的叹了口气。
“唉。”
老吴头那张胡子拉碴,头发凌乱如鸡窝的脸,那种落魄萧索的气质,枯槁的身形,给人的感觉活像……阿旺爪子下的那只死蛇。
“嚯,老吴伱怎么了。这么热的天,家里也没开空调,不怕中暑了。”
顾童祥看见几天不见,自己的老街坊成了这幅鬼样子,吓了一大跳。
这还是那位精明强干的老街坊嘛。
顾童祥觉得他自己这些天越活越年轻。
而往日里在老太太群中风骚的不行的街坊,却宛如衰老了十岁。
吴老头看了顾童祥,微微点点头,转过身,像幽灵一样慢慢的走了回去。
“没吃早餐吧?来喝点豆浆,我儿媳妇新榨的。”
见对方这幅样子,顾童祥也就不好意思再去炫耀什么虫漏香木了,把保温杯放在柜台上,关切的说。
室内拉着窗帘,没开空调,却开了台灯。
空气弥漫着一阵烟味,很不好闻,写字台满是烟屁股的烟灰缸边,散落着几张稿纸,还有各种发票,似乎老吴头一宿没睡,就在干这些东西。
吴老头坐在沙发上,也不说话,盯着保温杯发呆了半晌。
然后从沙发垫子里摸出了一盒香烟和火机,抽出里面最后两根香烟,递给顾童祥。
“不了。”
顾童祥摆摆手,扫了一眼烟灰缸里的烟屁股的数量,皱眉道:“老吴,你也别抽了。一晚上抽了这么多,小心尼古丁中毒。”
吴老头恍若未闻。
只是自顾自的衔上一根,点上,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有这么严重?什么情况。”
顾童祥心中的好心情彻底没了。
他只是接到吴老头的微信让他过来,具体的事情并没有说。
顾童祥原本想着,这事儿顶多也就是补两个材料的事情。
看街坊的反应。
也许比他料想的要严重的不是一星半点。
吴老头点点头。
“有审计再查我,我可能当不了这个仰光书画协会的常任理事了。顾为经的那个会员身份,也可能会被撤销掉。”
他吐了一个烟圈,神色空洞的说道。
“审计?审计跑来查仰光书画协会这样的小衙门?你没搞错吧。”顾童祥都惊了。
“谁说不是呢。我前两天开始接到通知,发现事情不对劲的时候,简直都懵了。”吴老头同样是一副活见鬼的表情。
仰光书画协会,虽然是城市文化部门的下属单位,但其实是个半官方,半公益性质的机构。
吴老头这样的常任理事是没有薪水拿的。
只是每年开学术讨论会的时候,会有一定数额的拨款而已。
仰光大大小小的官僚机构那么多,各种权利关系盘根错节。
就没听说过整风,整到什么艺术协会来的。
而且国家书画协会不整,曼德勒等其他城市艺术协会不整,偏偏只整这里,甚至……只整他。
吴老头指着桌子上摊开的文稿。
“上面说有人举报我以权谋私,通过私人关系出售书画协会名额,而且有挪用公用经费的嫌疑,要求我把每项问题都交待清楚。否则可能会提起司法诉讼。”
“顾老弟,你和我说句实话,你们家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这事从头到尾都透着不对劲儿。”
吴老头偏过头看着街坊。
嘴里的烟头明灭不定,他的眼神也明灭不定。
他当协会常任理事这些年,说清廉如水谈不上,但这种协会本来也就谈不上什么多有油水的性质。
顶多也就把公家水果往家里带,拿公家加油卡给自己车加油,以开讨论会的名义公款旅游一番而已。
大家都这么干。
缅甸的清廉指数在联合国常年倒数前三十。
去个火车站都能碰上警察敲诈勒索,他吴老头在其中连只小蚊子都算不上。这次上门的调查人员,很清楚的暗示了他,只要交待清楚他今年刚刚批准的顾为经入会的申请表,是拿了灰色收入的。
调查很快就会结束,他绝对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
话都说到了这里。
要是吴老头还想不明白其间有什么弯弯绕绕的门道,他也就白在市井混了这么些年了。
“老吴……”
顾童祥神色难看。
他几乎立刻意识到了这其中的风险。
对于自己孙子现在来说,仰光书画协会又不是缅甸国家协会的会员,顶多算是锦上添花的名头而已。
有没有并不重要。
可要是被扣上以权谋私,利益交换,为了升学造假买通关系,那就是影响一生的大丑闻了。
他立刻想起了那位春节时找上门的豪哥。
这么长时间的相安无事,让顾童祥都以为这件事情已经结束了呢。
“这件事——”
“……不必说了,事情都已经发生了,谈这些没有意义,我只是知会老弟你一声。”
吴老头看见顾童祥欲言又止的样子,就轻轻摆摆手,“这件事我干净,你也干净,查到天边去,一个大金塔项目和曹轩共同作画的资历,也足够入会了。”
“那群白痴。”
提起这件事,吴老头就生气,他狠狠的咬着香烟:“好几个理事都在那里昧着良心去说话,他们非说曹轩愿意和你孙子一起画画,是因为国家项目提供了这个平台而已。就像和足球明星踢友谊赛。换谁来都可以,不是顾为经自己的本事,不符合有突出成就,破格入会的相关条款。”
“我呸!共同署名和友谊赛是一码事,还不够说明问题嘛!”
吴老头吐着烟圈,“换谁来都可以?他们自己怎么不去画?舔着脸凑上去,曹老爷子又会多看他们一眼!黑心,混账,说我以权谋私,怎么不查查说这些话的人,私底下有没有收些见不得光的钱!”
吴老头喷了两句,知道在这里发狠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气也就泄了。
他意兴阑珊的摇摇头。
“放心吧,咱们这么多年的老街坊了,为经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不会毁他的,这些人就算想咬,也顶多只是撤销掉他的会员资格而已。抱歉,本来想给你们帮个忙,倒是我弄巧成拙了。”
“剩下的,今年理事团换届,我原本就应该要下了。再加上我一直挺谨慎的,协会会用大钱的地方,每一项都是几位理事一起签字的。顶多是把我撸下来,想靠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把我丢进号子里。”
吴老头在烟灰缸里拧掉烟头,吐出一个字。
“难。”
话说的硬气,他神态里的落寞还是挡不住的。
吴老头为了他这个常任理事的身份得意了这么多年,猛然间官帽子就没了,搞不好还有一大堆的麻烦事儿。
谁又能不伤心呢。
“顾老弟,我今天叫你过来,除了会员身份的事情,主要是想向你提个醒,这事儿水深着呢,一边在查我,一边协会里又来了过江龙。明摆着背后有人。”
“怎么说?”顾童祥问道。
“上周协会名单里多了位新成员,年纪不比顾为经大多少。这也就罢了,听说仰光书画协会只是他随便踩一脚的跳板而已,人家是奔着国家美协去的。”
吴老头舔了一下嘴角。
“今年我们仰光的提名名单,每位常任理事两个提名名额,我知道好几个同僚都会提名这个人。”
“凭什么?他爹是将军?”
顾童祥很不服气。
不是他自卖自夸,全缅甸差不多的年轻艺术生挨个找,顾童祥认为,找不到比自己宝贝孙子更优秀的了。
“不凭什么,就凭人家正经八百的签了大画廊,国际上赫赫有名的那种。”吴老头微微摇头,“听听,年纪不比顾为经大,就有这种门路,不是手眼通天,又是什么?”
“赫赫有名的大画廊,高古轩?PACE?”顾童祥费解的问道。
“那不至于,想什么呢,要是我们这里能出一个高古轩的签约画家,市长也得亲自接见,把他捧到天上去。有这门路的神仙,还他妈在仰光画协混个屁啊,会长直接他来当好了。”
本来心情很抑郁的吴老头被老街坊的想象力给逗乐了。
“听说是韩国首尔的一家叫什么立体宇宙艺术中心的画廊吧,正经的国际大画廊。很厉害了,我们那位缪副会长在巴黎的签约画廊都不比这个立体宇宙规模大多少。”
“签画廊就能被推荐去国家画协?预签约合同行么。”顾童祥的神色有些奇怪。
“看什么画廊了,普通的画廊可不行,至少也不能立体宇宙艺术中心差太多。”吴老头侧头看了过来,嘲讽的笑笑,“我知道你心里着急,可着急也得讲究方法。像你们家顾氏书画铺肯定屁用不顶,别生气,这是实话。”
午后,城市的另一边。
小画室里,
空调安静而无声的运转着,为已经彻底步入夏天的城市送来一阵清凉的风。
从植物园里返回的那个小雨夜,晚风中还带着一丝凉意。
转眼间,才过了一周的时间,温度已经像是高烧病人腋下的水银计读数一样,彻底冲了上去。
连飞鸟都被热带季风气候日间的桑拿式的高温,给熏蒸的没有了活力。
站在窗边,偶尔能听见孤儿院院子里的小鸟“扑棱扑棱”展翅的声音,凝神看去,却不见任何羽毛的踪影。
穿着酒红色短裙的姑娘斜倚在地板上摆放着豆包沙发上,双膝并拢,将脚踝搭在一边小脚托上,露出裙摆下窈窕的大腿曲线。
“困了。”
女孩用力的眨眨眼。
今天白象小学组织去市政府大楼参观,茉莉跟着去春游了,所以顾为经过来的时候就没带猫。
少了茉莉和阿旺两个好玩的活力源泉。
画室里的气氛立刻安静了下来,画了一上午画,吃过午饭,午后的酒井胜子明显有些瞌睡。
困倦的酒井小姐同样很可爱,像是那种靠在窗外枝头上懒洋洋的小麻雀,沙发就是她的大树。
头歪歪的靠着,眼皮搭下去,搭下去,渐渐的成了一条小缝。
然后突然奋力的睁开,摇摇头,抿两口咖啡,翻两页书,抖抖羽毛,让自己清醒起来。
不过几分钟后,又开始在困意的笼罩下,打起了小哈欠。
“你要觉得累了的话,要不然今天就先回酒店休息了?”
顾为经站在画架边。
尽管这幅样子的妹子显得很软萌软萌的,可在他的眼角的余光注意到酒井小姐开始第四次重复这样的循环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出声提醒。
“我今天想把这张画画完,还要不短的时间呢,估计画完,至少也得到晚餐时间了。”
“嗯……算了,我不在这里躺着啦,不然一会儿就真睡着了。”
酒井胜子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是在对自己说话,她直起腰,把脚边地板上放着的纸杯咖啡一饮而尽。
胜子整理了一下头发,双手抱在脑后,做了几个大概是日本中学生国民健身操里的动作,让自己的血液流通的快一点。
“我稍微休息一会儿,过了下午这个困劲儿就好了。下午我再给《给猫读诗的女孩》打个稿,抓紧时间,画展越来越近了。正好,等我们一起吃完晚饭再回去。”
酒井太太把胜子看的紧。
不允许女儿和男朋友在日常学校里,做出太亲昵出格的举动,因此胜子总是很珍惜周末二人相处的时光。
一分一秒都不愿意浪费。
她拿过背包,将手里的书本放进去后,取了Switch出来,准备开两局明星大乱斗提提精神。
恰好就在此时。
夹层里的手机发出了收到新消息的震动提示音。
“啊。”
酒井胜子只是随手在锁屏界面上扫了一眼。
女孩就忽然用手背掩住嘴,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惊呼。
“怎么了?”
顾为经被胜子小姐的叫声吸引的注意力,停下画笔走了过来,好奇的询问道。
“是我爸爸转发的《ArtibusAsiae》编辑的审稿回信。”
酒井胜子语气有些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