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一章 职业之路
文化环境不同。
西方艺术家和受汉文化圈影响的艺术家,所追求的心灵状态其实不太一样。
西方艺术家当然也不乏有梵高、高更这些用燃烧生命,激烈的和这个世界对抗战斗的人。
但是近几十年以来。
类似约翰·列侬这样将艺术构思超绝于现实社会以外,追求更加慈悲平和,普世性的爱与和平理念的更加主流。
愤怒和悲伤——在这些艺术家的心中,是一种负面的情绪。
国画看上去山水闲适,意境悠远,然而顾为经觉得,画家所追求的心境,无论是做人还是做画,其实都要更加的激烈。
曹老说,画家心头要养三分气。
是见世事不平,想要拔刀相助的正气。
是见家国破碎,苍生流离的怒气。
是金榜题名,洞房花烛的喜气,也可是见枯腾老树,西风瘦马的萧瑟气……
胸膛中燃烧着的怒气,便正是这三分气里需要养的一种。
顾为经见到豪哥做恶多端,却风光无限很生气。见到欧洲游客带着租来的本地漂亮姑娘,坐在滑竿上从仰光河的河堤上被抬着走过。他们在本国只是一个懒惰的小屌丝、猥琐的糟老头,仅仅只是靠着汇率差和社会福利,就跑来这里当人上人很生气。
哪怕是今天早上遇上了本地巡警的勒索,他也很生气。
从骨子里顾为经是个愤怒的人,并非是个平和宁静的人。
胸中撕咬着自己的,涌动的不平气,方是顾为经真正想要表达的东西。
这种躁动的火焰,才是他和这个世界共情的源泉。
爷爷顾童祥的偶像是个叫郑思肖的画家。
南宋灭亡后的遗民画派的代表人物,他名字里的肖,在古时候和赵宋的“赵”是同音的异体字。
这家伙的人生简直就诠释了什么tmd是“宁静平和”的反义词。
郑老头是东夏历史上最有名的花卉画家,尤其擅于画梅花。
这家伙好以无根的墨梅自比他们国破家亡之后飘零流落的人生。
苏州陷落后,他每天哭哭笑笑,疯疯癫癫,据说画画的时候经常泣血,的梅花,幽邃的就像是干涸的血迹。
甚至生活中也有诸多怪癖,每次坐下都必定面朝南方,以示不望故国,老头子连病的都快死了,还要亲自嘱咐立一个牌位,上面写着“大宋不忠不孝郑思肖”这九个字,然后才撒手人寰。
小时候。
顾为经听爷爷讲这个有关郑老头的故事时,脑海里总会出现一个电视上播放的老版三国演义电视剧里祢衡那样的疯老头。
长衫贴在他瘦瘦巴巴的骨头架子上,每次来到一个地方,先昂着脑袋背着手盯着日头转一圈,跟个人体指南针一样琢磨出了南方在哪里,再拍拍屁股坐下,一边画画一边咳血。
在那时沉迷于看动画片的顾为经心中。
郑思肖老头的梅花从来都不是用毛笔画出来的,而是很有卡通感的,宛如观音菩萨沾着玉净瓶里的符水点向世间充满生机的杨柳枝一样。
画家的血喷向纸面,便从中长出了星星点点的朵朵墨梅。
那时的顾为经还不理解,他爷爷口中的这个故事,大概就是一代代东夏文人所苦苦追求的“风骨与气节”的浓缩。
但他觉得故事里的郑老头很酷,很有范,或者说……
很艺术。
一声声带血的咳嗽和一朵朵洁白纸面上所长出的墨色梅花,就是顾为经人生中对于艺术家这个行业的第一抹职业印象。
即使到了今天。
顾为经也觉得这位哭哭啼啼的郑思肖,要比滥交色批毕加索,收集狂魔安迪·沃荷这些绘画大师人生中被无数媒体所称道的“艺术家们的特殊怪癖”要更加有型,更加行为艺术。
完全艺术到爆好不好!
郑老头虽然一辈子都不曾获得过片刻的宁静,何止是不曾获得过宁静。
他的心境简直天天都像是有十八面铜锣一起狂敲那样凌乱破碎。
在那个爷爷诉说的故事里,画梅大师是如此的痛恨这个世界,也是如此的热爱这个世界。
可顾为经的心中就是觉得,这样的东夏传统画家要比端坐在莲花台上平静慈悲的灵修大师们更加鲜活、亲切和真实。
不是说顾为经有多大的勇气,想要成为郑思肖。
这种挣扎纠结的人生,未免有点过于行为艺术了。
除非受虐狂,没人想要过这种自我折磨的日子。
顾为经只是不想丢掉这么炽烈的愤怒和不甘心的能力。
他不想把它消磨掉。
顾为经甚至有些恐惧自己真的变成了那种对待万事万物都笑呵呵的,无忧无虑,向着世界宣传——宽恕、爱与和平。
虽然这是当今画展的得奖秘诀和政治正确的标准套路。
可是顾为经还是不喜欢。
获得那样的人生,走上那样的艺术道路……那位每天似是得道飞升一样心中轻飘飘充盈着爱于和平的老禅师,还是他顾为经自己嘛?
无喜无悲的是菩萨,是佛陀。
唯独不是活生生的人。
酒井胜子说,当一个人足够安静的时候,就可以照见本心,当他的心境像湖面一样澄澈平静,便能清晰映照出最适合自己的职业之道。
顾为经安静的吐息,他望着湖面上的倒影——
他看到了一团燃烧着的烈火。
“胜子……若是我觉得,自己胸中永远洋溢着无法消磨的愤怒和躁动,永远无法成为一个宁静平和的画家,那么我该怎么办。也许我永远也不会日出东方,心神安定,平安喜乐的感觉。”
顾为经用极轻极轻的声音呢喃。
酒井小姐告诉他,冥想是一个认识自己的过程。
随着欲望和困惑在心灵中交替浮现,回答完这些问题,便是完成了开悟和修心。
他感受到了胜子口中的欲望和困惑。
却又好像被第一个问题就难住了。
大概本质上的他不是公园里杨柳依依的园心湖泊,他的心湖中永远有各种激流和漩涡回荡。
酒井胜子感受到了顾为经匀称的呼吸有片刻的停顿。
女孩却笑了笑。
“我想,那就不要消磨。”
“我让你想象着自己是湖,并不是让你变得永远古井无波。宁静与平和只是很多艺术前辈所选择的道路,并非代表它是唯一正确的解,我也希望我的顾君拥有自己的性格。”
顾为经耳中感受到酒井小姐的声音,似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你是一面湖,可深可浅,可绿可蓝,可浊可清,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让自己有足够的坚强去承载这一切,去感受愤怒在你心中流动,感受各种涟漪和波浪一样来来去去的快速闪现,就像春夏秋动,雨晴风雪的各种变化。”
“无论潮起潮落,心中依然有足够的静气去观察这些情感,去拿起画笔诉说,而非像顾君刚刚那样被情绪所控制。你应该能回忆出这两种情绪之间的差别。”
“我妈妈说,真正能抵达艺术高峰的人,永远是情绪的主人,而非情绪的奴隶。她说强大的艺术家,不是不会被情绪所影响,他们——”
酒井胜子嘴角抿起笑意。
“纵使心乱如麻,也可笔绽莲花。”
这些道理都是酒井太太一项一项的讲给女儿听的,并很小的时候,就要求她必须要记下来。
就算胜子是一个玉质玲珑的女孩子,以她十八岁的人生阅历,也未必对这些理论有多么深刻的领悟。
她只是记住了而已。
很多道理初听时,仅仅只是道理。
只有真的一项项的经历过了,哭过了,笑过了,才算真的懂了。
话虽如此。
然而,艺术生真的像顾为经这样遇上事情的时候。
有没有长辈未雨绸缪的将这些总结过的千金不换的道理教给他。
往往就是打磨心灵难易的天壤之别。
天底下优秀的绘画教材琳琅满目。
油管上也遍布着“草间弥生教你波普艺术”、“英国皇家美院油画系网课三十六讲”、“齐白石的美术风格赏析”这类全是名家出品的大师课。
从技法学习上来,互联网时代普通人也能接触到非常优秀的教育资料。
然而,相比大多数艺术生。
大画家的子女就是更容易成为大画家,绘画宗师的徒弟十有八九还是绘画大师。
除了人脉技法的代际传承以外。
起到关键作用的就是这些口口相传的理念总结。
这是绘画“心法”一样的东西,让他们的子女晚辈能更好的在情绪低谷时,磨砺出自己的心境。
酒井教授夫妇不可能让他们的女儿一辈子都不经历情感波折。
却早已准备好了方法,让胜子遇上心槛时,不至于让她像顾为经一般轻易的被击倒。
好比同样是想要烧一炉哥窑的瓷器出来。
一边是拿着父母师长用人生经验所总结好的粘土配方、炉火温度,开窑时间的画二代。
另一边是自己抱着破碎的碎瓷片苦哈哈摸索的土包子。
双方的良品率和成材率,天生就不在同一个水平线之上。
如果说,
树懒先生曾经为顾为经掀开了传统欧洲大贵族家庭教育的一角。
那么现在,酒井小姐就给他补上的是属于大艺术家才有的“家庭教育”。
“所以很小的时候,妈妈就让我想象自己是京都城外的琵琶湖,静美、磅礴,风云变幻,纯洁依然。风暴与灰尘都无法削减它的明净。她让我不但与湖表,也要与整个‘水体’都产生共鸣。外面风雨大作的时候,水体深处永远是安静的。情绪激荡不安的时候,内心的深处依然有小小的一方天地可以让你拿起画笔。”
胜子望着透过遮阳棚洒下的阳光出神。
“你心中湖泊的水体就是由你所有爱过的人,所有恨过的人,所有的辛酸苦辣,七情六欲所构成的。它便是你人生经历的投影,足够深的湖,才能掀起足够大的波浪。”
“唯有经历过足够多的事情,有足够多的人生感悟,才能画出最深刻的画作。”
顾为经恍然大悟。
他被酒井胜子这个精妙说辞里的蕴含着的意味深长给迷住了。
足够深的湖,才能掀起足够大的波浪,这可比爱与和平,无喜无悲的那一套打动自己多了。
这是酒井太太的人生感悟吗?
人真是个复杂的生物。
那位看上去高高在上,喜欢用鼻孔看人的老仙女式的金发阿姨,竟然还有这么哲人诗意的一面。
“所以,你需要让自己的内心沉浸下来,去进入心灵的最深处,去追问自己踏上画家这条道路最大的欲望是什么,最大的恐惧又是什么?”
“欲望和恐惧,是一个人心灵的阴阳两面……”酒井胜子吐气如兰,“也是一位艺术家任凭湖水汹涌,惊涛骇浪,也可以牢牢抓住手里画笔的锚点。”
“我想画好画,成为大画家。”
顾为经几乎是一意识的条件反射的回答到。
他听见酒井胜子在他耳边低低的叹了一口气。
“胜子,抱歉,是不是这个答案有些俗气了。”
顾为经的这个答案真的没有什么特色,
若是到大街上随意捉来一个艺术生询问他的梦想是什么。
大多数的人都会给出这样的答案。
相要不平凡的梦想,通常在所有人类的梦想里,反而是最平凡的那个。
顾为经有些时候,也真得觉得他确实是个俗人。
“不,我叹气并不是因为你的回答俗气,而是你的回答和我曾经的回答几乎一样,这可能也是你静不下来心的原因。”
“顾君,你还不明白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
酒井胜子爱怜的摸了摸顾为经的额头,似乎感受到了她妈妈当初摸那位萌哒哒的小女娃时的感受。
“画好画?还是成为大画家?最大的欲望只能有一个,而这……这是两码事。”
酒井小姐凝视着顾为经的脸:“很多人都把他们误以为了一件事,但是这其实根本不一样。一个人画好画,不意味着他能否成为真正的大画家。同理,一个人画不好画,也不意味着他成为不了世俗意义上的大画家。”
“我父亲就一直私下里认为,安迪·沃荷只是一个优秀的艺术投机者,亘古以来的艺术投机浪潮里的最优秀的弄潮儿。他是最有钱的画家,而非多么伟大的创作者。相反,他也见过太多优秀的画家被埋没一生。”
第三百二十二章 心锚
“我们的论文主题,那张在街边被捡起的画。或许在历史的某一刻,某一个时间线的某一种世界打开方式里,那位卡洛尔女士成为了玛丽·史蒂文森·克萨特一样伟大的名字。无论是用笔还是构思,我们都在那张陈旧的《老教堂》上看到了这样的潜力。”
酒井胜子轻叹了一口气:“遗憾的是,那些美好的可能性都没有发生。艺术史上没有属于她的那一页。没有熙熙攘攘的排队游客在美术馆前的防弹玻璃前,用憧憬的目光瞻仰她的作品。”
“现实的故事里,有的只是一张流落街头布满灰尘低价处理的旧画而已。”
艺术史背后有太多沾着血的辛酸故事,有擅于钻营的投机者宣赫一时,也有妙笔生花的大师隐没于茫茫人海。
最优秀的画家不一定出头,出头的画家不一定是最优秀的。
这是命运给艺术家们留下的残酷悖论。
“所以,顾君,在人生的最初,你……是为什么要拿起画笔呢?”
顾为经愣愣的出神。
他原本以为自己是个目标坚定,执着于艺术本心的人。
此时被胜子一问,他忽得有些恍惚。
自己的艺术本心到底是什么?
成为一个大画家。
似乎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
树懒先生说,孩子是父母的影子。
他和他那个去巴黎开启新生活的老爹对待绘画艺术的态度天壤之别,对待人生的态度,却未必没有相似的地方。
振兴家业,摆脱贫困的命运,做个真正的人上人,这些念头顾为经也都有过。
要他真的仙气飘飘到带着笔、墨、纸、砚一壶酒一壶茶,去山野间做个安贫乐道的隐士高人,只为画好他的画。
这种事情就太难为他了。
可是他想要的难道只是成为一个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人士,把一幅画卖到几十万美元,一百万美元那么简单么?
当顾为经靠着《小王子》赚到了人生中第一笔一万美元、第一笔十万美元。
放眼整个今年,也许这个数字将会变成一百万美元的时候。
他当然很激动,很开心。
可似乎也没有他想象的那样激动到夜不能寐的地步。
顾为经发现,他享受的是那种技法提高的获得感,画出形神兼备的小王子封面画时候的满足感,以及出版社支付这一百万美元支票背后所代表的认可感。
钱对顾为经来说很重要,然而他真的看到账户里不断累加的数字的时候,他反而很从容的就把它捐掉了。
人,有些时候确实很难准确分清自己真的想要什么,将追求的过程和追求的结果混为一团。
“在人生的最初,你……是为什么要拿起画笔呢?”
顾为经跟随着酒井胜子的声音,向自己的心湖沉去。
他想起了自己在空无一人的古寺里,看着大金塔素白墙壁上那幅笔法精美,美轮美奂的壁画时,胸中泛起的难以抑制的动笔冲动。
想起了面对豪哥手下绘声绘色的许诺,如何靠着洗钱和炒作,把他打造成东南亚的国民艺术家时的下意识的拒绝和厌恶。
想起了还是个小孩子时,头发依然乌黑的爷爷顾童祥握着他的手,在纸面上点出第一朵梅花时候,他脸上的那种发自内心的笑容。
……
顾为经不断的在心湖中下沉,下沉。
时光倒流。
人生中的一幕幕,在他的眼前划过,各种各样的场景似是一本快速翻过的小人书,最终重新又定格在了今年春节刚过的阴沉沉的午后。
他得到足以改变人生的系统以前,面对黑道团体上门的邀请,他依旧选择了拒绝。
而那……可能是原本的顾为经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通向大画家道路最现实的道路。
过去的顾为经日夜渴望的功成名就的职业生涯。
此刻,他却忽然如此清晰的意识到了,成功很好很重要,然后还是有些东西,在他心中是比财富和社会地位更加重要的存在——
他想做个好人,他想画好他的画,这便是他踏上这条道路最大的欲望。
当酒井胜子的手指从顾为经的胸膛上抚摸而过,感受到从指肚之间传来的心跳声变的舒缓而悠长。
她便感觉顾为经懂了。
酒井胜子从来不觉得他会在这个问题之前迟疑迷茫。
从日日相处间,从这个男孩子看向油画布认真而沉静的眼神,从他写论文时固执的字字考据所能收集到的文献资料,只为了离“卡洛尔”这串字母所代表的无人问津的历史真相更近一点的时候。
酒井小姐早已比顾为经自己更加懂他对艺术的态度。
实际上,
一个只执着于营销自己,功利的奔向成功的画家,往往也不会像顾为经刚刚那样,为的鲜花而伤神至此。
仅有虔诚的人,才会愿意倾注此般心血。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现在,是个好时候,让他认清自己,不再迷茫了。
“所以顾君,没有什么好怕的不是嘛?我们只需要画好自己的画就行了,剩下的,管它呢。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每个艺术家刚拿起画笔的时候,都是一个在瞭望塔里看星星的孩子。
他们年少时,或师长引领,或闲来无意,抬头望见了那条艺术银河的壮美迷人。
从此魂牵梦绕一生。
他们后来不断的成长,考学,签约画廊,参加画展,功成名就步步登高的过程就好像不断的在瞭望塔上登高,穿过层层的晚雾,离星星更近一点的过程。
只是有太多人爬着爬着,就错把攀登瞭望塔这件事,当成了追求本身。
当云雾消散的那刻。
他们执着于攀比着在塔上的地位高下,忽视了抬头仰望欣赏那抹静美震撼的星空。画家一生会遇上太多让人心浮起躁的东西,决定嘹望塔上地位论资排辈的高低,要攀比许多东西。
比师门,比人脉,比运气。
比谁签约的画廊和媒体关系更好,营销推广能力更强。比谁被某位大艺术评论家青睐有加。比都是优秀的画家,谁更能登上《油画》杂志的封面专访……
让画家无可奈何的外界条件太多。
画作的水平好坏,不过是这支长长的比较链条中小小的一环。
无奈的人永远是焦躁不安的,他们只是万千洪流中被裹挟着一颗小小的沙尘。
失败的想要成功,成功的害怕失去。
能宁静下来的画家,通常都是虔诚于艺术本身的信徒,行而不得,反求诸己。
任世事百变,沧海桑田。
他们只想画好自己的画。
“胜子,连我自己都分不太清楚,年少的我最初拿起画笔的时候,是为了我自己,还是为了我的爷爷开心,会不会很不纯粹?”顾为经问道。
“梵高和戈雅曾经想成为一名神父,马奈想到律师,雷阿诺最开始转行画画的原因,仅仅因为比起他在东方瓷器店里当学徒的收入更高。只要你有纯粹想要画好的欲望,为什么拿起画笔并不重要。”
“成为我父亲那样的那大画家,也是我绘画的动力啊!”
酒井胜子怜惜的把脸颊贴在顾为经的胸膛上,特意拿着自己举例子,“我们想要画好画的欲望,本来就是由很多因素构成的。”
她知道因为原生家庭的差距。
顾为经有些时候像是个执着的艺术家,又有些时候又像是个害怕的小孩子,处处担心自己不如别人。
“顾为经同学,你真的是个很优秀的人。如果不是你,我可能至今还在画一些空洞乏味的作品。我过去的人生是一枚玻璃弹珠,遇上了你,这枚弹珠方才有了中间彩虹的螺旋。你是我的心头的亮色。一万个小松太郎也比不上这一点。你有什么可恐惧可自卑的呢?”
“恐惧……”
顾为经感受着光滑的肌肤在自己胸口所传来的暖意,胜子身体很暖,似是化成一汪热水,要融化进他的身体中。
“你问我最大的欲望和恐惧是什么。胜子,愿意听听我的恐惧是什么么?”
胜子小姐趴在他的胸口,轻轻蹭了蹭:“只要你愿意和我讲,我永远愿意听。不过,我其实已经能猜到了。”
“我担心失败。”
顾为经摸摸胜子的头发。
“既然画家的命运有这么多不由他自己决定,甚至不由画作本身决定的地方,要是我真的是个无法走向美术最高峰的人,那该怎么办呢?你妈妈让我们扶持的走下去,可是如果,我无法做到呢?”
胜子说,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只是这对顾为经来说并不容易。
让一个敏感的人将自己最大的恐惧,最深的怯懦讲给别人听,无异于让他脱光了衣服示人。
只是酒井小姐实在太温柔了,温柔到他愿意把这些内心深埋的情绪讲给对方听。
“我妈妈威胁你了么?”胜子眉头微皱。
“倒没有,阿姨曾经给我约法三章,完成了某些目标就答应我和你在一起。后来阿姨再也没提过这些事,但我能看出来,在你妈妈的心中,胜子的另一半,一定要是一个无比光芒璀璨的男人。我能画好画,然而否光芒璀璨,有些事情并非我能决定。我想我做不到的话,她会很失望的。”
顾为经轻声说道。
“不会的。”酒井小姐摇头。
“你觉得我一定会成功吗?原来你对我这么有信心。”顾为经笑笑。
酒井胜子伸出手,抚平了遮光眼罩之下,依然能看出因为忧虑而皱起的眉角。
“不,顾君,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光芒璀璨,你是我的爱人,如果你真的无法走到高处,你也是我的爱人。我喜欢的是你,你是否能够功成名就,并非我们感情的基石。若是无法闪耀世界,你也可以去做我的彩虹。”
女孩似乎想起了什么。
她浅笑了一下,对着顾为经的耳边俏声说道:“如果你真的很担心我妈妈的话。告诉你个秘密,我妈妈其实是个非常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她比外在表现出来的要感性的多。只要你真的努力了,她是不会怪你的。”
感性?
顾为经回想起了那位约他在办公室见面,非常傲娇的告诉他作品卖不到一万美元,就不许碰她女儿的克鲁兹教授。
实在无法把那张刻薄的嘴和“感性”这个字眼联系在一起。
“给你讲个故事吧,我之前和你提起过,我父亲年轻时也遇上了类似的问题。他和你的心境很像,失败,被批评家评判,自我怀疑,彼此恶性循环。当时他和大田艺郎的合约只有半年。日式的大画廊比欧式的画廊更卷,签长约,但是画廊普遍在第一个半年后有权无条件解约。给点资源推不起来,就赶紧拎铺盖滚蛋,别在它们的金字招牌下招摇撞骗。”
“所以日本每一个成功的画家背后,都是累累失败者的枯骨。我爸爸差一点就变成了这样的被画廊放弃的失败者。”
“他这样没有根基的画家,得到大田艺廊这种大画廊的合约千难万难。可要是搞砸了,也不会再有任何画廊主会给他第二次机会。他的人生都系在那张几十页的合同之上,而他正在一点点的丢掉那份合同。”
“那是我父亲人生中最黑暗的半年,被评论家骂,画廊方面撤销了推广,想要参加横滨美术展,结果连入门海选都被拒了。到后来,自信心崩溃了的他甚至常常一个小时,一个小时的凝视着画布发呆,因为他大脑一片空白,连怎么动笔打稿都不会了。”
“一开始经纪人给他请了心理医生,后来经纪人都放弃了他。我妈妈就托着他去浅草寺烧香。才发生了那段禅师给他讲经的对话——”
酒井胜子语气平缓的娓娓道来。
顾为经出神的听着。
他隐约在网上听说过曾经成名前的酒井大叔,有被批评家批评,没有自己特色的时候。
只是没想到心宽体胖,体重200斤,身价超过等重黄金,风光无限酒井一成教授,当年竟然如此落魄。
“后来呢?你爸爸听听禅师讲经,就大彻大悟,也是很有慧根的啊。”顾为经叹服的说道。
“哪有啊。我不跟你说了吗,他根本不信京都和尚的这一套。觉得老禅师们都在放狗屁。”
酒井胜子歪了歪头。
“那时,他网购了一盆木炭,他决定再拿到画廊解约通知的那一天去死。”
第三百二十三章 观众
顾为经心中一动。
他静静的听着酒井小姐讲述着她父亲的故事。
这是世界上任何一个艺术报刊里都不会记载的东西,酒井教授人生中的至暗时刻。
在酒井胜子叙述里,没有圆滚滚笑呵呵的亚洲最顶级大艺术家,只有一个焦躁的年轻人和一颗破碎而绝望的心。
他没有经历过酒井大叔类似的际遇。
但顾为经还是可以想象一二,那究竟是什么样的场面。
类似的事情,在艺术行业三天两头都在发生。
新闻里一遍又一遍重复着相似的报道。
甚至有人说,每一个大艺术家的人生中,都会遇上一两个自杀的朋友。
他想象着在那个胜子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在那座大坂的小画室里,一个年轻的画家抱着一盆炭火,独自面对着空白的画布。
墙上的日历一天又一天的被撕下,似是一声响似一声的丧钟。
酒井大叔的人生正在脱轨。
他失去了作画的魔法,也失去了掌握命运的能力。
所以他决定去死。
在丧钟声的最后,是他职业生涯的葬礼,也是他人生的葬礼。
这样的反差实在太大。
所以顾为经难以抑制的在脑海中浮现出一张画卷。
这幅画卷大阪的天空不是日漫里永远的蓝天白云,阳光热烈。
而是宛如仰光的阴天一样沉沉闷闷的,似乎颜料调的饱和度太低,灰的让人喘不过气来。
年轻的酒井教授侧对着镜头,脚边放着阴烧的木炭,正在用厚实的胶条堵死门窗的缝隙,想要将灰色的天空中的最后一抹光线也堵死在室外。
留给他的只有阴郁的死灰。
“我父亲当年,甚至准备好了一本《春逝》在自己的手边,那将是他的遗物。”酒井胜子抿了抿嘴唇:“那本英文诗集至今仍然被我妈妈放在我们家的书架最顶层。”
《春逝》是一首拜伦描写他被爱人所抛弃的名诗。
顾为经猜测,酒井大叔大概是以此来表达他被自己的缪斯女神抛弃了。
因此。
他的春天也结束了。
像是某种暗喻和反差。
日本历史上那些著名的文艺工作者,几乎是一茬接着一茬的选择用自杀来结束生命。
太宰治光跳河就跳了五次,川端康成、芥川龙之介、田中英光、有岛武郎,当然还有著名的发动兵变然后在电视机镜头直播间痛苦切腹的三岛由纪夫。
然而生命的终结时。
酒井一成教授并没有选择日本人常见的切腹或者上吊,他选择烧炭这样沉闷而忧伤的方法,身边还带着一本忧伤的诗集。
顾为经记起艺术媒体报道过,酒井大叔昔年远渡重洋去欧洲念书的时候,同学们会管他叫“来自东方的拜伦”。
或许。
那并不只是因为,酒井大叔曾经外表是个英俊的瘦小伙。
大概在他进化成如今这个心宽体胖的肥仔之前,他确实有一颗诗人一样多情而敏感的心。
酒井大叔也真的曾经拜伦过。
“后来呢?”顾为经出神的问道。
“后来,我妈妈发现了这件事。”酒井胜子笑了一下。
“那时我外公非常不看好妈妈和爸爸的恋情,妈妈跟爸爸来到日本发展以后,就断掉了她的生活费。”
“我外公说,西班牙是个自由的国度,她可以选择爱情。但既然她选择了跟一个黄皮肤的鞑靼人结婚,就要和她原本的包包、口红、奔驰小车说再见。她在丈夫和父亲的期望之间选择了前者,就应该管她的丈夫要这些东西,而不是父亲。”
“不想当一个乖女儿可以,但选择自由的好处,就要担起自由的责任。”酒井小姐说道,“大画廊给卖不出钱的画家的创作津贴极少。妈妈主动放弃了艺术道路,去大坂一家广告公司应聘了平面设计。当时他们两个的生活开销几乎都是我妈妈承担起来的。”
“她的工作很忙,经常加班,也很少会打扰爸爸的创作,为了给他创造一个安静的绘画环境,几乎不去画室。”
酒井胜子说道:“只是她觉得我爸爸那段时间整天魂不守舍的,有点担心,所以请了假想要带他一起去看电影。推门而入的时候,正好看见放在敞开柜子里还没收好的炭盆,以及一边痛哭,一边写遗书的我爸。她冲了过去——”
“我明白了,阿姨冲了过去,她也像你一样给了酒井大叔一个吻。那对酒井大叔来说,一定是个很震撼很受感动的场景。”
顾为经点点头插嘴。
他猜到了这件事的发展。
爱人的吻是世界上最温暖的东西,他刚刚就是这样被拉出来的。
“呃……”
酒井胜子反而愣了一下:“那倒没有,我妈妈那时简直要气疯了,她后来说,老娘辛辛苦苦的要养一个男人,结果突然撞见他就这样蔫哒哒的决定去死,换谁来能不生气呢?她冲上去抡圆了就啪啪抽了我爸两个耳光。”
“啥……两个耳光?”顾为经惊了。
“对,他们结婚这么多年中只动过一次手,就是我妈给了我爸这两个耳光,打非常的用力,她手指上的婚戒的突起把我爸的脸都划了一个很深的口子,流了不少血。到现在仔细看,他脸上都有一道非常浅的印子。”
这也是下手够狠的呀。
“然后就酒井大叔给打清醒啦。”
顾为经抽了一下鼻子。
挨了妻子两耳光,反而不想死了,酒井教授也是一位奇人。没想到性格中还有隐藏的不被世人所知的受虐倾向。
“也没有。”
酒井胜子继续摇头:“都说了,那是我妈妈第一次打人,我爸爸都被抽懵了。甚至都不觉得疼,只觉得很恍惚,觉得自己的妻子突然变的陌生了。连死都死的不顺心,他觉得世界上的一切都在和他做对,他真的是什么事情都做不好的废物。”
“嗯,胜子,你继续说,然后呢。大叔到底是怎么走出来的呢?”
顾为经觉得他确实把握不住酒井夫妇这对“神仙”眷侣的脑回路。
还是不要乱猜了。
“我妈妈揪着我爸的衣领,用她的原话说,像是牵一只迷路又彷徨的无助小狗一样,把我爸牵到了旁边的一座烂尾楼上。当时我爸爸的脸上还在一边流血一边流泪。他们后来才知道,甚至有一个看到那一幕的热心市民以为我爸被家暴,给警署打了电话报警了。”
酒井胜子莞尔一笑。
“大坂是一座‘在衰败中暗自成长’的城市。在城市的建设中,有很多各样的烂尾楼留下。东野圭吾还以此为题材写过《白夜行》,他们去的那时候就是本地有名的自杀圣地,两周前刚有一个失业中年从那里跳下。”
酒井小姐握住顾为经的手,十指交叉:“妈妈把他牵到未完工的楼顶。她对我爸说,烧炭自杀有抢救回来的可能性,死的不爽利。我很爱你,然而我真的很累了,不愿意一边拼命的工作,一边守在病房外惶恐不安等待医生抢救自己的丈夫。”
“但我真的很爱你,所以如果你做好了准备,我愿意陪你一起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这里有十七层,五十米高,摔下去死亡的概率是100%,只是一刹那的事情。”
酒井胜子的语气不急不缓,慢慢的把那对绝望的年轻夫妇的对话,讲给男朋友听。
这个故事在她小时候,听过无数遍,可能是她父母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场对话。
此时由他们的女儿亲自复述起来,顾为经几近有身临其境的错觉。
“我妈妈率先脱掉了高跟鞋,站在了栏尾楼的预制板边缘,背后就是大坂的夜色。我爸爸说,那时的她好像就站在都市的无边霓虹夜色之中,随时有一阵风,就会把她吹的飞走。”
“我妈妈说,她是个做出决定就不愿意回头的人,她不会低头去找老爸哭着鼻子说她错误的嫁给了一个错误的男人。反正你死了,我也会跟着你跳下去。而她又是一个天主教徒,在她的宗教信仰之中,自杀的人会永坠地狱,不得解脱,所以请酒井先生帮她一个忙——”
“可是你真的准备好了这样草率的结束自己的人生——就请先把我推下去,然后再自己跳下去。只是你永远要记住,我把我自己从我爸爸那里交给另外一个我相信会呵护我的男人,你的怯懦杀死的不止你自己,还有另外一个爱你的人。”
“我不会责怪你,也不会后悔。但我们的灵魂永远不会再次相拥,我会上天堂,你会下地狱。我已经用自己的生命为我的爱情买了单,从此,生生世世,我都不愿意再和这样怯懦的人相伴一起。”
顾为经躺在船板上,呆呆的望着天空。
他依然带着眼罩,反而更好的能想象酒井小姐话语所描绘出的那个场景。
一个漂亮的金发女人站在布满水泥屑和灰尘的楼板之上,身后是现代都市的万家灯火,脚边则是她的高跟鞋,身前则是那个陷入忧郁泥潭的丈夫。
她赤着脚站在悬崖边,衣角被风吹的飘然欲飞,整个人说着深情而决绝的话。
我愿意为你而死,但我们的灵魂不会相伴。
顾为经对刻薄尖酸的酒井太太,印象其实很一般,可他也觉得脑海中想象的那一幕酷极了,美的不可思议,简直像是歌剧舞台上才会发生的对话。
“但是,如果你还有勇气,为自己的人生画上不同的结尾,就把我拉回来。你画的画不好并不重要,评论家的喜恶也不重要。无论你的作品是否有人懂得欣赏,无论你是否能找到下一份合约,下一家愿意签你的画廊,这些都不重要。即使这个国家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欣赏你的作品。”
“我也会做你唯一的观众。”
酒井胜子一字一顿的说道。
“胜子。”
“嗯?”
“你妈妈真棒。”顾为经被震的简直汗毛都要立起来了。
“是啊,她其实心里是个很温柔的人,她是个很好的妈妈,也是个很好的妻子。我能感受到,我爸爸这一辈子都离不开她了。”
酒井胜子认真的点点头。
“那天晚上,我爸爸就那么在楼顶的寒风中站了十分钟,然后一把把我妈妈抱了过去,一边嚎啕痛哭,一边发了疯似的亲她。生怕她从自己的生命中跑掉。他回家之后就把自己关在画室里了七天,除了吃饭和警察上了一次门以外,一个星期都没有离开过画室。然后他画出了自认为自己生命中最牛逼的一幅作品。”
两周后,经纪人带着大田艺廊的解约通知敲响了工作室的大门,面带虚假的不好意思,递过来了合同让他签字。
酒井大叔平静淡然的接过合同,指着画架上正在晾干的作品,询问经纪人要不要看看这张画再做结论。
经纪人本来想拒绝的。
这种被画廊放弃的年轻画家接到解约通知时,总是会想出各种办法再挣扎一下,就像好不容易看到一角外界花花世界的广阔天空的青蛙,被重新丢回井底以前。
总会尽力的扑腾一下的。
类似的场面他见的多了。
他见过有歇斯底里撕毁合同就是不愿意签字的,见过有跪地磕头企求画廊再给他一次机会,再给他办一次推广会试一试的。
拿出一张画来,就想让画廊改变主意,委实是太过天真了。
经纪人本来是不想搭理这个年轻的失败者的。
解约终止的决定是大田艺廊高层决定的,就算对方画出一朵花来打动了经纪人也没啥作用。
他只是一个通知者,顺便告知酒井大叔要尽快清空离开这间画室,因为这间工作室本身,也是画廊的资产。
在解约后就要被立刻收回,分配给下一位试签约画家。
酒井一成只是点点头,表示理解,就接过合同通知刷刷刷的准备签字。
大概是这家伙与众不同的淡然和从容惊到了经纪人,也可能只是突如其来的好奇,经纪人踮起脚尖,透过画室的门缝望了几眼面朝大门的画架。
凝视了三秒钟后。
他劈手夺过了酒井一成手中的合同。
豪不犹豫的将其撕成了碎片。
“酒井桑,你会留下来的,我虽然不是能做主的人,但我向你保证这一点。请给我打个电话的机会,也给你自己一次机会。”
二十分钟以后。
酒井大叔便得到了人生中第一次参加艺博会的名额。
第三百七十章 酒井同学,我要画画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唐·温庭筠《菩萨蛮》
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美丽的艺术品和艺术家会明珠蒙尘,这个道理很对。
是金子总会发光,杰出的艺术品自会发声,这句话同样也对。
翻开关于美术演变的教科书,就会发现古往今来的艺术史就是由这两种彼此矛盾的叙述方式所构成的。
一半是现实,一半是童话。
整个人类的美术历史就是在一朵现实和童话之间的夹缝中生长的希望之花。
它没有那么浪漫的哲人想象的那么好,也没有忧郁的诗人描绘的那么绝望。
当酒井大叔平心静气的以淡然的态度面对的画作和他的人生,安安心心的在画室里啃着饭团画画,日益长起小肚腩的时候。
给生活一点时间,好运终究会敲响他的大门。
那张画上展的过程被屡次延后。
像绝大多数被通过画廊初次筛选的年轻画师一样,他一开始只是被安排在了东京艺博会的先期预展的展台,在经纪人的努力游说之下,升级成了一个来年的主展区台。
在上展前最后的筹备阶段,又被大田艺廊的画廊主亲自拿了下来。
这位日本著名的美术商人,看出了这幅画的潜力,破格给了酒井大叔一个机会。
将它带去了三年后的2006年伦敦艺博会,和当时已经声名赫赫的草间弥生一起,成为了大田艺廊花费巨额资金打造的欧洲巡回展的一部分。
三次延后成为了命运的三级跳板。
芝麻开花节节高。
三年后,这张油画卖给了一个中东石油商人,卖出了27万英镑的价格,成为当时那届伦敦艺博会上卖出的第七贵的作品,一时间聚光灯璀璨,酒井一成这个名字,名震亚洲。
那时。
他们第一个女儿酒井胜子都已经出生了。
“27万英镑,我爸爸从来不觉得这个价格有什么值得惊叹的地方。他说,对于当时还不太有名的酒井一成来说,27万英镑高的像是一个奇迹。对于那幅画本身来说,这幅画又太低了。”
酒井胜子告诉顾为经:“后来的十年里,我爸爸的作品卖到过50万美元,100万美元,300万美元。但是这些作品全都比不上这张画。那张画记录他人生最大的蜕变。那是他人生作品的最高峰,这辈子画过的最牛逼的作品。”
“这件事与技法无关,只爱和痛苦有关。”
“我曾经在餐桌上问过我爸爸,画出这样的画是什么样的感受,是不是非常激动。卖出人生中第一幅相当于500万円能换东京的一间公寓的作品是不是很有成就感的事情。”
酒井胜子拍拍顾为经的脸蛋。
“他回答我,胜子,不是这样的。当我把这张画的时候,我只是很平静。我知道它很厉害,倾注了我如此多心血的作品,怎么可能不厉害呢?我也知道它应该能卖的很贵。但是,这都一点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知道这幅画是画给谁的。我的心已经安定了下来。对于那时的我来说,这幅画能卖30万英镑还是30万日元或者3000日元,能换一间公寓还是手边这样的一碗拉面,都不重要。甚至我能不能留下来,也已经不重要了。我有了你妈妈这样的观众,即使做个只为她画画的街头画家,我也很开心。”
“媒体总是说,那次艺博会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转折点,我得到了伦敦艺博会的机会,就好比莫奈决定参加印象派沙龙,达利在1928年卡内基美术博览会上声名鹊起,大田先生是我人生中最大的知己和贵人。”
“不,我的贵人永远是你的妈妈。我的人生的转折点,不是伦敦人潮汹涌的摄政公园展览馆,而是大坂的那间叫不出名字的烂尾楼。被你妈妈牵进烂尾楼时,我只是一只伤心、自卑而又可怜的无助小狗。当二十分钟后,我们从烂尾楼里走出来的时候,我已经成为了今日的艺术家酒井一成先生,成为了一个宁静而又快乐的人。”
酒井小姐轻轻挠了挠顾为经的耳朵。
“这就是我父母的故事,现在你懂了么?”
【被你妈妈牵进烂尾楼时,我只是一只伤心、自卑而又可怜的无助小狗。当二十分钟后,我们从烂尾楼里走出来的时候,我已经成为了今日的艺术家酒井一成先生,成为了一个宁静而又快乐的人。】
顾为经出神的想着,那位身材圆溜溜的胖艺术家对着女儿说出这样一番话时的场景。
没有什么感天动地的发誓,没有什么热血漫画里赤膊着的男人握着拳头大喊些战天斗地的宣言。
事实上,除了某些特定的美食番以外,应该没有任何一个漫画家会安排让一个男人在晚餐桌上就着拉面汤说出感悟人生的话的情节。
大概说话的时候,搞不好酒井一成教授还在一边嗦溜着拉面,嘴边挂着些洋葱碎吧?
就算如此。
依旧是那么平静,又那么的回味悠长。
他此时脑海里浮现出的酒井大叔四喜丸子一样圆溜溜肉乎乎的脸宁静的竟然……真的有几分禅意,像是一尊心神安定的弥乐佛。
听完这个故事,顾为经终于懂了。
为什么酒井大叔觉得自己成佛了。
这种“成佛”和他喜欢啃鸡腿无关,也和酒井大叔经常画穿衣服和不穿衣服的小姐姐的职业方向无关。
酒井夫人便是酒井大叔他的佛,他心中的禅,他的心之锚。
他永远的不动之境。
就是因为这个原因,酒井大叔身处纸醉金迷,物欲横流,想怎么放荡就可以怎么放荡的顶级艺术圈层,这样一个爱好画妹子的大画家。
过去十数年中竟然见鬼的一直保持着0绯闻的记录。
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无论成功还是失败,事业的起起伏伏,评论界毁誉无常。
只要酒井太太在他身边。
他就从来也不会害怕。
“我妈妈是我爸爸心湖里的锚点,这是我们这些年来见到过的听到过的最浪漫的故事。我希望有一天,当我们已经长大,有了孩子的时候,某天我做完饭后的餐桌上,你也能拉着他们的手,一边看电视,一边讲述一个同样这般温馨的故事。”
“甚至比那更好,我们两个人互相成为了对方的心锚。无论经历了怎样的挫折,只要拉起了对方的手,你就会觉得握住了整个世界。”
“这将是我们未来几十年努力的目标。如果我们做到了,那便会是一段绵延一生的罗曼蒂克往事,也会是我人生中最大的成就。”
“今天这个故事,与顾君共勉。”
皇家植物园湖心的小渔船上,湖水蓝的像是一场迷人的梦,凤首箜篌的乌木弯琴弹奏着巴莱调式的悠扬音乐。
渔船里十八岁的女孩和十八岁的男生十指相扣,诉说着有关他们一生的故事。
“无论我们的心湖或平缓或激荡,只要心锚是定的,那么一切困难便都只是人生旅途里的小小注角与挑战。如果湖水平静,我们可以就一起像今天一样泛舟,若是暴风骤雨,那么我们就享受冲浪的乐趣。”
酒井胜子把上半身虚趴在顾为经的赤裸的身上,两个人隔着一层轻薄的布料肌肤相贴,脸对着脸,鼻尖对着鼻尖,心跳贴着心跳。“我今年只有十八岁,这是我人生中经历的第一段恋情,我希望也是最后一段。这个年纪的我不能保证,拥有我妈妈一样从楼上跳下去的勇气和决绝,但我向你保证……若是你真的失败了,那么……”
胜子又一次温柔的吻了一下顾为经的额头。
“我养你啊。”
顾为经深深的吸气,缓缓的吐气。
在一次悠长的似乎持续了一个世纪的呼吸之后,他伸手一把拽掉了眼罩。
两个人四目相对。
他凝视着女友丁香色的瞳孔:“酒井同学,我想画画。”
这次。
酒井胜子没有在顾为经的瞳孔中看到任何的焦燥和恐惧,也没有看到任何兴奋和跃跃欲试。
她只看到了如身下湖水一般宁静深沉的眸子。
于是。
酒井胜子毫不犹豫的点点头:“去画吧,不用靠岸,我在背包里就特意带了毛笔和颜料。”
她知道这个男孩子终于已经做好了动笔的准备。
她的父亲一生的蜕变,起源于大坂那座十七层蛛网密布,灰尘朴朴的烂尾楼。
她的男友的蜕变,则在她的眼前发生在这只小小的渔船之上。
在顾为经戴上眼罩之前,他是一个内心敏感,技艺杰出的小男孩。
在顾为经摘下眼罩之后。
他已经做好了成为一名真正大画家的准备。
小渔船的船底平而吃水浅,是典型的静水船,船舷最低处只略微高于湖面十几厘面的高度。
阿旺的脖子上带着一个充气的橘黄色救生颈圈。
公园里有不少旅行时也不忘记带上他们的猫猫和狗狗的外国游客,所以这里的公园管理处,竟然有简易宠物救生圈出租。
他们上船的时候,酒井小姐就整了个宠物气囊,套在了狸花猫身上,这让它看上去像是一只前颈处长满鬃毛的小狮子。
猫猫对她的新装备十分满意。
尤其是从上船开始,她就趴在船舷边,盯着自己在水面上映照出的倒影左顾右盼,时不时还试探性的想要伸出爪子把水下那只同样英俊漂亮的猫猫给捞出来。
猫眯和狗一样天生就会游泳。
阿旺稍微有一点怕水,探出半个身子几次肉爪刚刚接触到水面,又立刻受惊的缩回身体,看着水面上的破碎成阵阵涟漪的倒影,在那里百思不得其解的挤眉弄眼。
连顾为经在旁边的背包里找画具的时候,都只是朝这对沉迷于耳鬓厮磨,忽视猫猫感受的狗男女,翻了个不屑的白眼。
继续在那里像个哲学家一样对着水面做沉思状。
顾为经乐得没有电灯泡打扰他们的二人世界,他瞅了一眼阿旺身上酒井小姐系在船蓬子上的宠物背带延长绳,把它的活动范围限制在船弦的边缘,阿旺不会真的一声不响的打滑掉下船之后。
便专心的在背包里翻找了起来。
他找到了一根纤细的勾线毛笔,一小盒胭脂。
“似乎没有宣纸哦,胜子,你放在书包的夹层里了么。”顾为经翻来翻去,都没有看到宣纸的影子。
“不,我并没有带,我觉得在船上画画,不需要宣纸。”
酒井胜子轻咬下唇。
“不需要宣纸?”
顾为经眨了下眼睛。
船上画画不需要带调颜料的水容易理解,没有宣纸,画到哪里去呢?
“我总不能画在船板上吧。”
顾为经不明所以的问道。
画在船板上也不是不可以,有些艺术家就跟随地大小便的狗一样,会随时随地的在各种地方留下他的“墨宝”。
餐巾纸上,广告牌上,出租车的头枕上,酒店的墙上。
有这种习惯,走到哪里画到哪里的艺术家挺普遍的,尤其是以一些帮派街头喷漆涂鸦画家为代表。
想想根据清代内务府《石渠宝笈》里记载,乾隆皇帝一辈子在17000多件书画作品上盖了印章题了诗,写了自己的名字,大概就能明白一些这种艺术家圈地式的流墨心态是什么样的了。
不评价这种行为本身的对与错。
这么有纪念意义的画作,顾为经不想随便画在公园里一个不知名的小船的船板上,他还想把这幅画带回家里收藏呢!
“我。”
酒井胜子轻声说,她闭上眼睛,平躺在船篷子里的竹席上。
“嗯?”
顾为经困惑的看向女朋友,不明白对方是啥意思。
“好吧,我收回刚刚的评价,有些方面顾君已经做好了成为大画家的准备,有些方面他现在依然是个小男孩。”
酒井小姐都已经躺好,闭上了眼睛,见到男朋友在某些情调方面,确实有些鲁顿没太开窍的样子。
她只得在心中无奈的吐槽了一句,又一次的睁开了眼睛。
“我的意思是,我可以当你的宣纸……顾同学,像古人画眉一样,给我画一朵胭脂花吧。”
第三百二十五章 胭脂花
《宋书》里记载,南朝的宋武帝刘裕生平有两个很牛逼的地方。
首先,他是纵观整个东夏古代历史上屈指可数的几个由南向北北伐成功的军事家,打仗猛的批爆。
刨除朱元璋从乞丐变为皇帝的特例。
和他祖宗刘邦一样从一个街头混混靠着能打进化成了皇帝,刘同学一生实现的阶级越升跨度之大,排不进历史前三,前十估计还是能排得进去的。辛弃疾词中“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说得便是此君。
其次,刘同学不仅打仗有本事,生女儿也生的极有水平。
女儿们一个个极美,极媚。
民俗传说中,宋武帝的长公主寿阳公主不仅样貌绝色,而且还是由一支梅花所变,是位梅花精大小姐。
她每日卧于含章殿檐下,偶然有几片梅花落在公主额头上,汗水晕染之下,便在她的额头鬓角留下了梅花的叶脉。
久洗不去,香风迎面。
后世宫人贵女纷纷效仿,均以各色红蓝花颜料,在脸部前额点出各色花钿的形状。
若缀寿阳公主额,六宫争肯学梅妆。
梅花公主梅花妆,这便是东夏历史上女孩子往脸上身上点出各色各样的胭脂花瓣的起源。
到了武周时期,这种习惯风行一时,上至太平公主,宰相贵女,下至青楼歌妓,乡野村妇都喜欢用不同的花卉图案装点颜面。不仅有梅花妆,还有牡丹、月季等不同的画法,每种画法都各自有讲究。
直至清人入关,这种旧时画花钿的装扮方式,才逐渐消亡。
酒井胜子静静的躺在湖心飘荡的小船之上,瓷娃娃一样的少女呼吸悠长,脸蛋的皮肤温润的像是一块暖玉,两腮上带着自然的绯红色。
顾为经觉得他从灰姑娘片场转瞬间穿越到了《白雪公主》的高潮一幕。
童话里的王子好奇的走进城堡,看见床榻之上美的让人不禁屏住呼吸的漂亮姑娘,忍不住就要撅着嘴耍流氓。
大概便是他此刻的心情。
不,
就算是真的睡美人公主也没有胜子身上的温度和暖意。
这是恰到好处的性感和清纯调和在一起才有的妩媚效果,像是一杯用冰块和足以点燃的威士忌辅以草莓和橄榄,混和成的入口即醉的鸡尾酒。
他瞬息之间跨越了千年时光,变成了繁华的大唐长安城里的一个误入宫禁的旅人,撞见了一位卧于竹席之上,刚刚睡醒的东方公主,等待着情郎亲手为她描眉画鬓。
顾为经也像是饮了过多的酒一样,嘴唇发干,脸旁发红,有点要醉了。
“顾君,我都准备好了,你还在等什么?”
酒井胜子轻轻侧了侧头,她的声音清冷而羞涩,落到顾为经耳中,则变为了既诱惑又紧忌的邀请。
妖精!
顾为经第一次觉得酒井胜子的风情,让他有点把持不住了。
酒井小姐这样的纯情处子偶尔的展示风情,和男朋友生涩的调起情来。
这种欲拒还迎的感觉,简直比豪哥马仔大光头拍在桌子上的宾利车钥匙,诱惑力大了何止十倍。
顾为经狂舔嘴唇,脸热的可以烙烧饼。
手都有点抖。
此刻他画画前的手抖,和刚刚临摹紫藤花时的肌肉发抖,肯定不是一个原因。
后者是因为自我怀疑摧毁了他的信心。
而前者,单纯只是因为青春男生身体中所涌动的浓度高到爆表的荷尔蒙。
他用力的回想自己和酒井太太的约定,酒井胜子以前在画室里所说的那个关于她要在恋情的每一步都做好准备的表白。
才勉强镇定下来。
此时此刻,还能发于情止于礼,顾为经自己都觉得他确实是个正人君子。
就自己的这般的自制力。
将来成不了大画家,他都觉得没天理。
顾为经用微微颤抖的手拿出胭脂和毛笔,准备走进船蓬子里的时候,又犹豫了一下,重新扭过头,用手指伸进脚下湖泊间,鞠了一捧清凉的湖水拍打在他脸上。
见鬼。
这湖水咋的突然变得不够凉了?
顾为经盯着旁边波光粼粼的湖面,认真的思忖,要不然干脆把脑袋埋下去清醒一下,省得他的身体躁动的烧起来?
他的眼神往小渔船甲板上寻索了一圈,最后重新盯上了正趴在船弦上盯着倒影玩得不亦乐乎猫眯。
“抱歉,阿旺,借你一用。”
顾为经解下支柱上的宠物绳,一只手拿着毛笔和胭脂,另一只抓住狸花猫的后颈软毛。
把它滴溜到了怀中,弯腰一起走入了遮阳船篷。
“喵!”
阿旺正在那里玩水玩的开心,胆子越来越大,爪子试探性的一下一下拍打的水面,将湖面拍打着水花四溢。
突然就被人给抓走了。
阿旺对顾为经逐渐像茉莉化的表现很不满意。
之前猫猫主动凑过去撅着屁股让你抱,你不抱,现在我在这里玩的好好的,非要打扰我。
阿旺岂是那么随便的猫。
她不开心的跐了下牙,小胖腿在顾为经的怀里一瞪,准备跳起来一爪子就拍到这没眼力劲儿的家伙脸上。
刚刚你对猫猫爱搭不理,现在猫猫就让你高攀不起。
“你还是当个小灯泡,到里面去陪陪我们吧。”顾为经跪下身,将毛笔和胭脂在酒井小姐的身边放好。
他一把捉住了阿旺挥舞的小爪子,抚摸了一下狸花猫的顶瓜皮,把它放在旁边温声说道:“就当请阿旺帮我们一个忙了。”
瞄瞄?
阿旺的瞳孔忽然狐疑的收缩了一下。
她嗅了嗅顾为经怀里的气味,又伸长脖子把肉鼻头凑到胜子小姐发丝间粉红色的耳垂旁嗅嗅。
不对劲!
就算猫咪没有猎犬那种在空气中准备捕捉到零星几个漂浮的气体分子那种超出人类想象的变态嗅觉。
身为和老虎狮子同中同源的肉食性动物。
宠物猫无论是嗅觉细胞数量,还是鼻腔里的嗅觉面积,都是人类的接近一百倍。
它们能够在十几米开外准确的捕捉到主人身上的香水,或者女人的经期这类隐私味道,甚至是某些疾病的气息。
也能像现在这样,在近距离的嗅探中,模糊的感觉到身体分泌激素的改变。
简单的解释来说。
所谓“恋爱的酸臭味”,对于阿旺来说不是个形容词,她是真的能感受到顾为经和酒井胜子恋奸情热的气味的!
这种味道只要顾为经和酒井小姐姐在一起的时候,阿旺就能嗅出来,只是有时浅有时深。
此时此刻。
已经不是深浅的问题了。
这种属于恋爱的味道,在双方身上简直都到达了一个史无前例的程度。
阿旺好奇的瞅了瞅两个人,朝着窗外的湖面瞄了一眼。犹豫了两秒钟,它还是迈着小短腿跑到了酒井胜子的头顶上方几十厘米的地方,一屁股坐了下来。
你们两个随意,本猫猫要吃瓜。
顾为经沾着水,用笔尖像是使用方便墨一样,化开了盒子中心处的一小块胭脂。
他端详着女孩的脸。
酒井胜子当然很漂亮,他一直知道。
顾为经认为他对女朋友的好看程度有非常清晰的认知。
身为混血的女孩,既有东方的美,又有西方的媚,毫无疑问的写真杂志模特封面级别的长相。
在他身边认识过的所有漂亮女孩中最漂亮的。
比起蔻蔻小姐要胜之清冷,比之莫娜要胜之丰腴。
然而当女孩眼睑轻垂,长长的带着些许卷曲睫毛微微颤动,向上抿起的嘴角在脸颊上窝出两汪酒窝。
当她完完全全的躺在身前,把身体交给他,让他作画,任由他一寸寸的打量的时候。
顾为经方才清晰的感受到了,胜子十八岁刚刚发育成熟的身体中,所绽放出的那种足以惊叹造物奇迹的美好。
她今天只穿了一身酒红色的轻薄短袖T恤衫,身下穿着一条只略微超过膝盖的同色A字裙,还带了一条几乎没有重量的米黄色披肩,用来遮挡四月份仰光天生炽烈的阳光。
她躺在竹席上。
小腿玲珑修长,膝盖和大腿闭紧的没有一丝缝隙,到了腰部曲线陡然向外剧烈突起,变的玲珑起来。
卧着的时候,披肩已经被她叠好垫在后脑的发鬓之下,双肩和胳膊处的平滑肌肤被全部展现在他的目光之中。
她刚刚抱着被浇透的顾为经的时候,湖水也濡湿了她身体上的衣服。
尚未干透的衣服完美的勾勒出了她身材的弧度,以及若隐若现的贴身衣物的纹路。
实际上。
酒井小姐的穿着一点也不暴露,和仰光港口处那些穿着豹纹迷你短裙,乃至干脆只穿着比基尼,任由大片大片的肌肤裸露在外的应招女郎和游艇妹相比,保守的简直像是讲究三从四德的古代少女。
但更显诱惑。
这种羞答答的身体张力,似是而非的联想,更加让人遐思万千。
“你在想什么?”酒井胜子闭着眼睛问道。
“你想把花叶画在眉心还是画在鬓角?”
顾为经目光盯着酒井胜子天鹅一样优美的锁骨看了几秒钟,重新看向女孩如画的五官。
他不敢往下看了。
害怕鼻血直接喷在女朋友的脸上。
“嗯……你看吧,你来画,也是画给你看的,我相信你的审美能力。”酒井胜子用几分娇憨的鼻音回答道。
“眉心吧,鬓角也可以画上一朵花枝,顺着发际线可以一直绵延到脸侧的位置。只画一边。你的脸是鹅蛋脸的脸型,这么画看上去更加俏皮可爱。”
顾为经像是一个造型师一样,端详了片刻后,建议道。
“好。”
酒井小姐乖巧的点点头。
顾为经蘸着胭脂的毛笔笔锋擦到酒井胜子的皮肤的那一刹那。
两个人的身体都是不受控制的抖动了一下。
幸好顾为经国画是从小学到大的童子功。
他绘画时已经有了静气,刚刚心猿意马时手有点抖,真到落笔时,肌肉还是很稳的,这才没有让笔尖在胜子的脸上随意涂一道。
顾为经缓缓的点起花瓣来。
日本曾经派遣唐使东渡,处处学习中华,仿照中华,曾经也有华族贵女使用胭脂的习惯,酒井胜子小时候看《平家物语》,看到过类似的情节,所以才大胆的提出了建议。
女孩子在她爱的人面前,胆子往往比男孩子还要大。
胜子虽然有玩这样情调的雅致,但是真的被毛笔画在脸上,感受着羊豪在皮肤上摩擦的痒痒的质感,呼吸着顾为经吐出的温热空气。
她反而变得紧张的要命了。
女孩是水做的。
她全身上下软的没有一丝力气,双手抓着身下的竹席,整个人都在出汗。
顾为经看到胜子身上紧贴着的衣服,并非只是源于未干的湖水,也是因为胜子的紧张。
刚刚顾为经的挣扎和冲动,酒井胜子都偷偷的瞧在眼里。
她心中也纠结的要命。
若是男友真的控制不住,冲过来想要求着她做些什么,她未必会拒绝,也未必想拒绝。
不清楚。
顾为经如果知道了,他错过了将今天变成他人生中大日子的机会会不会遗憾……
呃,当然,从绘画意义上来说,今天本来就是他的大日子。
但是这份尊重让她感动。
这样的男人,才是值得让她尝试着将对方变成自己心锚的伴侣。
脑海中胡思乱想着,酒井胜子身体的燥热感,也慢慢的平复了下来。
她不再羞涩的闭着眼睛装睡,而是睁开了眼皮,用亮色的瞳孔望着身上的顾为经。
“这么悬着胳膊,俯不俯,趴不趴的不好发力,你可以大大方方的把身体搭在我身上,刚刚我在顾君身上趴了那么久,现代正好反过来。”
“可以么?”
酒井胜子微微抿着唇:“男女平等嘛。”
顾为经心又被勾的一荡。
他轻轻把上本身趴在酒井胜子身躯上,不敢多想胸膛处传来挺翘的诱惑力,静心凝神,认真的一点点在胜子的鬓角点出了一朵胭脂花枝。
胭脂嫣红,皮肤雪腻。
酒井胜子手在竹席上蹭了两下,然后展开双臂,轻轻揽住趴在她身上的男朋友的腰,轻轻哼起了一首不知名的映景日文朦胧小调子。
【私の君衣が濡(ぬ)れることを待って、君衣は不可分で(待我君衣湿,君衣不可分,愿为山上雨,有幸得逢君)……】
两个人四目相对,身体相贴,顾为经反倒是渐渐的心静了下来,不再有过多的情欲,只慢慢的享受着此刻的静谧和美好。
直到。
他听到了耳畔传来的系统的提示音。
【您获得了3721点中国画经验!】
第三百二十六章 气质
市中心,火车站外,一辆黑色的奔驰GLE酒店用车穿过车水马龙的马路边,像是一块巨大的礁石分开潮水般的人流。
“……道歉?我不需要他们登门道歉,道歉有用还要警察干嘛?呵呵,我到忘了,这次找麻烦的就是警察。这群腐败官僚,就会在事后搞这种表面文章!你参加大金塔项目的时候,可是由文化部门官方承诺我们日常的安全的!”
金发阿姨坐在SUV后排的宽阔老板椅上,两只小腿交叉,叠在一起,对着电话里一阵嘟囔。
她眉头拧着,墨镜被推到脑门上,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凌厉的气势,连豪华SUV的双层夹胶车门都阻挡不了她的连珠炮一样的吐槽声,那幅威风凛凛的模样,恰如准备出征的女将军,又好似——
一千只正在聒噪的鸭子。
“所以,这是一起外交事件!”
长达十几分钟口沫横飞的吐嘈后,金发阿姨用不容置疑的口吻下达了论断。
“老婆说的对呀!”
电话那端耳膜承受了了鸭子嘎嘎乱叫般的狂风骤雨轰炸的酒井大叔抓住这个机会,立刻小鸡啄米一般的频频点头附和。
“嗯,这就是一起外交事件。”
说真的。
那位今天早晨想要扣下酒井胜子发笔小财的火车站警官明显是出门没看黄历,踢到了铁板。
就算陈生林没有出手,只要有足够的时间让事件发酵。
酒井大师的宝贝女儿也完全不是一个东南亚的小警察想勒索就能勒索的。
在顾为经和酒井胜子还在植物园的湖心小船上你侬我侬的时候。
接到保镖汇报事情经过的克鲁兹夫人火冒十丈,一个电话打过去,拎着正在大坂独自逍遥的丈夫耳朵一顿耳提面命,让他确保这种事情以后不再发生。
被老婆训了的酒井大叔挂下电话。
转头就打了当初邀请他们参加国际项目的日方外务省官员一阵咆哮,使馆方面对仰光也私下传达了非正式的抗议,提醒他们保证在本地公民的安全。
艺术家酒井一成也算是整个亚洲的大文化名人。
他的女儿被勒索,这件事可大可小,还是挺受各方重视的,这么复杂的一系列流程,竟然小半天的时间就跑完了。
不管私下怎么处理,仰光旅游局的态度还是很好的。
虽然官方口径表示那只是一次例行检查造成的误会,但依旧会派专人对酒井胜子进行登门道歉。
酒井大叔见反正女儿也没出任何事,觉得这个答复也可以了,就打电话向老婆大人汇报情况表功。
没想到,被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阵臭骂。
“这次是胜子没出什么意外,不是我矫情,万一姑娘有什么事,你着急不就晚了嘛……”
“嗯,嗯,说得对,很有道理。老婆批评的对。”
一千公里以外。
酒井大叔一边悠闲的躺在工作室的懒人沙发上,看着电视机上今年引起日本全民关注的甲子园黑马应庆义塾对战舞冈中学的棒球转播回放,腿上放着两大盒油炸洋葱圈,一边随口附和。
他很乖巧的,基本上所有家里的小事,从来都不会和老婆顶嘴。
这么好的夫人,打着灯笼都难找,挨两句骂收不会掉几斤肉。
像是一只性格温顺的一百二十公斤的胖山羊。
老婆闺女不在家,儿子丢去上寄宿制学校了,想怎么快乐,就怎么快乐。
就算躺平在沙发上吃着会掉渣的垃圾食品,睡眼惺忪的看着高中棒球,感受镜头里久违的热血和美好,都没有人来管。
时不时,还能溜达的吃顿热量爆表的小烧烤。
什么叫中年男人的快乐?
这种不用自律,慵懒的似是要长毛的生活,就是属于中年男人所独有的乐趣。
过去的两个月,酒井大叔爽的都想要咩咩叫了。
“但是,既然事情已经得到了解决,人家旅游局也不容易,让他们道个歉也就得了。反正最多也就呆一个学期,要不然你要实在不放心,我们再多给胜子请两个保镖啥的?”
酒井大叔吃的心宽体胖,近来日子又过的很快乐,心态很好。
大叔很佛系,大叔不生气。
他以前也去过非洲肯尼亚艺术园类似的欠发达地区,一个国家在逐渐发展的过程中,就会遇上这样或者那样的事情。
胜子没有少根毛,他也懒得再去找外务省的官僚们吵了。
这种鸡毛蒜皮事情,使馆愿意非正式的抗议一下,已经很给面子了,上升到更高的层面。
既没必要也无意义。
严格意义上较真来说,他和胜子拿签证走国家通道,所去的【古迹修复大师项目】已经结束了。
现在他女儿依然待在缅甸没有回来是个人行为。
即使自己找日方衔接的小官员继续咆哮,对方除了鞠躬说几句“斯米马赛”,也没有什么更多能做的了。
酒井一成最近心情好,就放过这个可怜的家伙了。
“别用这种语气来敷衍我,你就对咱闺女一点也不关心……”
道理是这个道理。
酒井太太却对丈夫这种一点也不硬气的处理方式不太满意,她又埋怨了好几句,引得电话筒里似是定好的自动应答器一样,传来了一连串的嗯嗯啊啊的应答声。
金发阿姨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
“一成?我这里天已经黑了,算算时间,现在你那里大概六点半?”
“嗯,6:37,咋了。”
酒井大叔往嘴里又丢了只洋葱圈,看了眼墙上的挂钟,随口说道。
“你在干什么。”
“看电视转播,你在缅甸可能不知道,冈昌所上的应庆义塾今年有望时隔103年再一次杀入甲子园总决赛,现在日推上体育相关的全是这个话题……”
“我知道,我在家长群里看到校友应援团的活动,我是说,现在不是晚饭时间吧?你说话时嘴里在嚼什么?洋葱圈?”
金发阿姨发挥了听音辨形的本事,这耳力改行去练暗器也是好本事。
“嗯,呃,哦……是果蔬纤维饼干,对,纤维饼干,减肥专家说了,胖人就要少食多餐,控制整体的卡路里摄入。粗粮的,味道还不错呢。”
啪。
手中的洋葱圈落回了盒子里,干涩的咽了口唾沫。
酒井大叔唯一的缺点就是管不住嘴,这些年和老婆斗智斗勇的“偷吃”,编谎话的水平也锻炼出来了。
虽然和老婆说好了要减肥。
但是得过且过嘛,人都到了这个年纪,何必难为自己呢?反正老婆女儿还有好几个月才会回来,控制体重的事情后面再说吧。
吃饱了才有足够力气减肥。
大不了把全身的肥肉往那一摊,卖卖萌装装可怜,妻子是那么温柔可爱的一个女人,训自己两天也就完事了。
“嗯,亲爱的,说回刚刚的事情。我觉得你说的很对,这件事不能这么算了,得给他们一个教训,看你的丈夫我,这就在网上去骂他们。”
酒井大叔立刻转移了这个危险的话题。
不好意思。
算你们运气不好。
“呵。”金发阿姨对着电话听筒发出了意味不明的一声冷笑,笑得酒井大叔全身上下一阵肉颤。
“算了吧,我和胜子还要在这里呆不短的时间,也不要太得罪人了。”
金发阿姨看着从火车站里手拉手走出来的男孩和女孩,嘴里又是一声冷哼,语气却变得柔软了下来。
“好好好,我就知道亲爱的你是最为通情答礼的了。”
酒井大叔毫不犹豫的选择一记马屁舔上。
“那……仰光那边,还让他们登门道歉么?”
“这还用问。当然需要,我不愿意让他们进门是用来表达我的愤怒,他们来不来是他们的态度问题。他们不登门道歉,我还怎么把门摔在他们脸上,赶这些人离开呢?”
在这些问题上,酒井太太还是一如既往的霸气。
“胜子从火车站出来了,我现在去接她。爱你,这件事就这样吧。不过……”
她叫住了觉得逃过老婆查岗,正松了一口气的酒井大叔。
“一成,你还记得‘性感糖果’嘛。”她玩味的说道。
“嗯哼!嗯哼!”
酒井大叔一怔,眨了眨眼睛,立刻挺着大肚皮,从懒人沙发上坐了起来。
所谓性感糖果。
是一场维密收视率非常高的性感内衣走秀的主题关键词,创造了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转播记录。
去年家里的佣人在收拾房间时,在酒井纲昌的书柜底下,扫出了不少大尺度杂志。
他们夫妻双方都并非古板的人。
酒井太太只是叹了口气,表示纲昌也长大了,就让佣人把这些杂志重新藏回书架下面,以后她在打扫房间之前,要先告知酒井纲昌。
酒井一成教授倒是饶有兴致的翻了翻杂志,并带着暗示性对老婆大人表示,儿子的品味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那本杂志就是关于“SexyDelicious”这个主题系列的衣物的。
老婆大人一直表示的不置可否,这让酒井大叔心里暗自失望,以为她没听懂呢。
“你喜欢嘛?”金发阿姨语带诱惑。
“喜欢的,喜欢的。”
酒井大叔狂舔嘴唇,伸伸吸气,大肚腩像是皮球一样一弹一弹的,连心爱的羊葱圈都不管不顾的丢到一边。
纲昌是酒井家的种。
酒井家男人的品味,一脉相传。
“那好,我在购物车里买了一整套SexyDelicious,回去就让我的拜伦品鉴一下,哪一套更加Delicious一点。”
克鲁兹夫人的语气中透露出拉丁女孩的浪漫风情来。
“老婆最棒了!”
酒井大叔长长的呻吟了一声,快乐的直拍肚皮,整个人都沉浸在了充满桃色小爱心的想象之中。
生活真美好。
“你们应该七月份就可以回来了吧。”大叔期待的问。
“我们已经有段时间没过过亲密生活了。胜子需要留在这里,上到学期末,我自己可以下下周就抽两天时间飞回家里,也就不到三个小时的飞机而已。”
“呃。”
“有问题吗?”
“没问题,没问题,我巴不得你今天就飞回来,只是老婆,我和你说件事,你知道我是易胖人士,我已经……”酒井大叔试探性的话语才说到一半,就被金发阿姨毫不客气的打断了。
“所以,看在你这么努力的减肥份上,我才要奖励你的嘛。”
“拜伦同学,我不让你失望,你也不会让我失望的对吧?说好了,要是我踏进家门,看到了一个正在努力健身减肥的丈夫,我就穿你喜欢的让你看。要是看到了一个体型圆滚滚的‘章鱼烧’,那套甜蜜糖果,你就留着往自己的大肚皮上套吧!”
“老婆,老婆……”
金发阿姨不理会话筒里进退两难的丈夫,直接挂掉了电话,推开车门,向着那对吸引人们视线的瞩目男女走了过去。
喜欢吃纤维果蔬饼干?
酒井太太冷笑了一声。
那就准备吃纤维饼干吃到死吧!
混蛋。
这位年过四十,依然身材窈窕如少女,风韵犹存的阿姨刚刚三两下收拾了丈夫,把墨镜推到鼻梁下,走出车门,准备伸出手臂拥抱女儿。
忽然她的脚步就顿住了,墨镜下透露出莫名的闪光。
咦?
她的目光首先停留在女儿的身上。
胜子脸上点着两朵胭脂花,画枝从眉眼一直延伸到耳垂。
花枝娇媚动人,少女也娇媚动人,吸引着行人的万千羡慕迷恋的目光。
酒井夫人只是随便瞅了两眼,就移开了目光,在她心中胜子本来就是完美的小天使,人见人爱的好像美元上的富兰克林,可比富兰克林这种毛茸茸的老男人要可爱的多。
真正让她感到惊讶的反而是女儿的男友。
顾为经长的绝对不丑,却也称不上多帅,即使捏着鼻子认下了这个女儿的恋人,看到他们走在一起,酒井太太不止一次的感慨,她娇滴滴的女儿被野猪给拱了。
而现在,
酒井太太眨眨眼,她忽然觉得今天的顾为经,整个人都变得不一样了。
明明这个小混蛋和早晨把女儿从酒店里拎走的时候,没什么两样,鼻子还是这个鼻子,眼睛还是那个眼睛,一天出行过后,连头发都变得有些乱。
然而,她就是忍不住要多看几眼。
因为,她突然在顾为经身上,感受到了几分她丈夫的那种气势。
第三百二十七章 叮咚作响
一个人气质是一种很玄妙的东西。
说不清,摸不着,又那么真实的存在。
酒井太太记得。
她十五岁时的生日礼物想要一席漂亮的连衣舞裙,那种衣袖衬有蓝色天鹅绒织花和珍珠胸针的手工长裙。
还是个小女孩的克鲁兹夫人准备靠着它,在踏入高级中学后的第一次校园舞会上去闯出一番艳名。
这种向私人裁缝定制的手工连衣裙一件就要五万多比塞塔,相当于工薪阶层半个月的工资。
此般奢侈品级的衣物,对于给女学生的生日礼物也许有些过于名贵。不过,她老爸是巴塞罗那勒科尔茨区的梅赛德斯代理经销商,以他们家的收入水平,这个小小的愿望也并算太不过分的要求。
她盼望了好几个月,暗示了半天母亲,结果过生日的时候,仅仅只收到了一本价值不到一百比塞塔的玛格丽特的长篇《乱世佳人》。
酒井太太好几天都摆脸色,臭着张脸没有搭理胜子的外婆。直到有一天晚上她终于翻看了那本书。
开篇的第一句台词就是“斯嘉丽长得一点也不漂亮。然而,男人们纷纷被她迷的欲火中烧时,却极少有人意识到这一点。”
这句卷首语被母亲用柠檬色的记号笔标注了出来,并写上了一行赠言——
【女人的气质对于男人来说,是一种永恒的诱惑,甚于天使般精美的五官,也甚于魅魔妖娆的体态。当然,也比一件裙子更加重要。】
【穿着裸背舞裙的漂亮女孩未必能吸引男孩子,大气优雅气质迷人,才是情场永远的赢家。读完这本书,去把学校里的男孩子们迷得神魂颠倒吧。当我的女儿真的像一朵带刺的玫瑰花绽放时,你会得到你想要的裙子的。】
【华美的衣裙,应该是一位女王加冕的礼袍,而非交际花勾引男人的手段。】
一件价值五万比塞塔的舞裙,穿不了几个夏天就会不再时尚款式过时。
而一本五百页的长篇,却是伴随了酒井太太之后三十年人生的礼物。
她是个拉丁美女,却像《乱世佳人》里的主角斯嘉丽一样的个性自我,敢爱敢恨,认定了目标就不择手段,且愿意付出一切。
酒井太太可以觉得女儿的男朋友不够“上等”,就叫小松太郎过来当面撕毁他的画。她也可以认准酒井一成这个丈夫,就不在乎把生命压上赌桌,站在十七层的高楼边沿准备为爱情一跃而下。
这种独立且神秘的气质,就是陪伴了她这些年的“舞裙”,比她的容貌和身材更加迷人且富有魅力。
当年酒井大叔在西班牙读研的时候,真的是帅到掉渣的美男子,纯情诱惑的小狼狗。
校园里不是没有其他身材同样火辣,眉眼妩媚的小婊子想要来勾搭这位兼具“诗人哀伤的眼神”和“武士般棱角分明身材”的亚洲帅哥一夜风流啥的。
她却能把男友迷的乖巧且听话。
纵观整个日本上流艺术圈,他们这样家庭和睦,夫妻恩爱,幸福且忠诚的例子,也几乎都找不到第二对了。
除了酒井太太调教丈夫,调教的御夫有术以外。
她身上这种不会因为岁月变迁,容颜老去而褪色的魅力,也是像磁铁一样,牢牢吸引着丈夫躁动的内心的利器。
不会有美女永远年轻,却总有年轻的美女出现。
但是酒井太太每次走进有年轻女模特凹造型的工作室的时候。
即使那些二十来岁的年轻小女孩们胸更大,腿更细,屁股更翘,穿的也更少。从灯光师到艺术助理,所有人还是会不经意的把目光落在克鲁兹夫人的身上。
当同龄的贵妇人腰身赘肉,开始私下讨论已经和丈夫暗地里分居了多久,包养的小白脸情人是否足够“给力”的时候。
生了两个孩子的克鲁兹夫人随便买了一套维秘衣物,就能把见过万千美人的酒井大叔引得心跳加速,肥肉乱颤。
这就是气质对一个人进行的改造和赋能。
女人的气质是女人最好的妆容,这句话把主体换成男人,也是同一个道理。
很有趣的事实。
冷战历史上那些被曝光过的执行勾引任务的“男色”间谍,无论来自东西两极的哪一侧,是斯塔西还是军情六处的特工照片,实际上能称的上帅哥的人很少,很多人都是外表平平无奇,毫无特色,身材也毫不健美。
《007》里那些又奶又狼的詹姆斯·邦德们,明显是好莱坞工业对于艳情谍战的浪漫化想象和艺术化加工。
一个真正内心成熟强大的男人随便的一个眼神,就要比莱昂纳多的青涩笑容,更加让女孩们觉得内心荡漾。
他们是战胜生活与内心,经过磨炼和捶打的战士,给人以强大的安全感。
虽然现在的酒井大叔,是只体重两百多斤的战士……嗯,谁说相扑运动员不算战士了呢。
但那种在爱与痛苦中顿悟后的平和气质,深邃而稳重的眼神,不必故作放荡或洒脱,随心所欲,即使肥肉乱颤,嘴角沾着烤肉的油渍,也显得威严十足。
比当年那个喜欢哭哭涕涕的小男生睡在枕边,让金发阿姨踏实多了。
疯疯癫癫不洗澡,不理发动不动就喊着要死的是假艺术家,不少人甚至是做给外人看的。像酒井一成这样气质端庄稳重的,才是酒井太太心中永远的拜伦。
别看酒井教授变得又圆又肥,其实今天的他在女人圈子里,依然很受欢迎的。
那些表面上嘲笑打趣她会不会被肥肉压的喘不过气来,私下里嫉妒酒井太太好运,想要以身代之的塑料老姐妹们可不老少呢。
曾经的小狼狗变成了胖山羊。
要是谁拿当初那个忧郁青涩的亚洲小帅哥和现在这个圆滚滚的丈夫换,酒井太太可不会舍得换的。
郎才女貌这种说法有性别偏见的嫌疑。
但是,内心的蜕变,破茧成蝶,确实是一个人最宝贵的勋章,是男人们最迷人的特质。
天主教的传说中。
上帝将一些天使降临在人间变成凡人,他们每个人出生时都英俊而强大,带着特殊的使命而来,脑袋上悬浮着俗世众生不可见的灿烂光环。
这种人在被特称为Apostle(受差遣的使徒)。
使徒只是一个宗教传说。
酒井太太从来那些真正气质强大的男人,就是最像宗教故事里使徒的人们,气质就是他们头顶永远燃烧着的光环。
无形无质,又能瞬间吸引所有的人的目光。
现在,她觉得自己女儿的小男友头顶,就亮起了一盏这样的光环。
“我们的打扮很奇怪么,为什么很多人都在看我们?”
顾为经牵着酒井胜子的手,将用完的一等厢的环城火车日票,丢进车站大理石立柱旁边的垃圾桶,随口问道。
“没有吧,可能是我脸上的花?”
酒井小姐一只手拉着男朋友,另一只手牵着茉莉。
女孩环视着人来人往的人群片刻,轻轻摇头:“我觉得挺正常的,和早晨来的时候没有什么变化。”
“顾先生,您说的没错,您看上去变得更自信了。”沉默寡言的阿莱大叔忽然忍不住开口了,“大概是这个原因吧。”
阿莱大叔对于气质,没有身为艺术家的酒井太太这么敏感的洞察力。
但他是个对环境观察很细致的人。
看门人从回来的路上,就已经发现了自己年轻的雇主,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顾为经的感受不错,确实有很多人正在用目光若有若无的打量他们。
酒井胜子没有感觉出变化,是因为以她的容颜和姿色。
从进入青春期开始,从亚洲到欧洲,走到哪里几乎到处都会有路人忍不住瞅两眼这个瓷娃娃般的娇俏少女。
她已经习惯了这种探究的视线,所以当然不会觉得今天和往日有所不同。
顾为经以前是小透明,他没有这份吸睛的本事,哪怕在学校里,他也只是个没啥特色的普通人。
就算和这段时间和酒井小姐手牵着手,他身上挂着的牌子也只是从“无名氏”变为了“被漂亮小姐姐牵着的无名氏”。
他以前一直是女朋友的附属物。
除了嫉妒和惊讶的视线外,几乎得不到什么关注。
用直白的话来讲。
看见大街上这一对手牵着手走过来。
人们的第一反应普遍是“好白菜都被猪拱了,为啥是他呢?真tmd该死。为啥没有小姐姐看上我啦。”
第二反应少部分人是“妈妈,我又相信爱情了。”更多的人则应该是“这家伙老爸应该很有钱”。
没错。
尽管酒井胜子可能比顾为经家里富裕一千倍。
人们的第一印象反而是顾为经才是更有钱的那个。
因为按照社会的普遍刻板印象追求门当户对。
双方资源平衡。
这样容貌差距悬殊的男女,丑的那一方肯定是更有财富的那个。
人们不会关心顾为经的绘画技法有多么优秀,只会觉得能泡到这么漂亮的小姐姐,这狗日的肯定不是一般的阔。
心态会直接影响到一个人的肢体语言。
而现在。
或许是顾为经的步态更加的大方,目光更加沉静,腰背挺的更直,身体语言更加自信从容。
总之,
开始有更多的人的目光从酒井胜子身上转移向顾为经,而且,他们走在一起,甚至显得……终于有几分外表上的般配了。
“这样啊,我还觉得我以前也挺自信的呢。”
顾为经自我打趣了一句。
他扫视着火车站四周的景象,顾为经的注意力并不在人们的视线,而是正在用自己的目光“采风”。
顾为经心乱的时候,身处环境清幽的植物园,却烦的无法动笔。
此刻他心神安静,即使四周人们来往如潮,鼻端嗅着小吃推车摊上酸酸甜甜的缅甸汤粉味道,不远处还传来大爷大妈因为占座的吵架声,却依然觉得这样的场景可以捕捉入画。
【油画经验+131】
【水彩经验+29】
【素描经验+35】
【……】
系统玲珑叮咚的声音,像是悬挂在屋檐下的小风铃。
随着顾为经目光转动叮叮当当的响起,从植物园里返程的这一路上,几乎就没有停过。
以前很奇怪,很多艺术家的传记中,甚至一些古人记述画家作画心态的明清笔记中,都会有提到,某某某画家在静室中顿悟,或者对着一枝梅花,一只丹顶鹤相面三天三夜,甚至只是偶尔看到潮水与朝阳,从此技法大进,脱胎换骨的说法。
曾经的顾为经觉得这是蛮难理解的一件事情。
你说同样开窍了,将情感融入,画出的东西引观众共情,这件事能理解。
然而。
绘画技法本身,却是非要花时间,下苦功的磨炼才能提高的,对着一朵梅花能想出什么所以然呢?
他小时候还专门拿这个问题请教过爷爷顾童祥。
顾童祥嗤之以鼻,认为这些说法全都是扯淡,不过是古人打机锋和艺术家们在个人传记里的自我贴金。
老爷子相信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让顾为经踏实一点,不要想这些有的没的捷径。
画家画家,绘画技法全都是要一笔一画的在纸面上练出来,才会安心踏实。
当系统经验值如大珠小珠落玉盘般,在脑海中滴答响起的时候,顾为经才发现,自己爷爷还是太年轻了!
顾童祥抱了一辈子画笔。
但是毕竟只是个地方乡土小画家,绘画技法和思想境界都有限,眼光和格局也有限。
老头子也许一辈子都没有经历过类似的心境突破。
只是吭哧吭哧的在那里一个劲的死画画。
因此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表示,这种事情根本就不可能发生。
大师们画的好,只是因为他们的天赋更好而已。
不,不是这样的。
顾为经发现,一个人经历过痛苦的沉淀以后,看世界的心态有了不同,有了静气,很多以前觉得无聊的事情,都变得津津有味了。
观察的更细致,收获当然的也就更多。
乃至出现他这样走在大街上,系统面板上就往出跳经验值的现象。
第三百二十八章 敬故人
他心中像是有一根用不完墨水的画笔,和能伸展成无限长的画布,不停的解构着身前的世界。
顾为经盯着火车站悬挂着老式铜制大挂钟的立柱。
只要他愿意,脑海里就可以自动把眼前的景象非常雅致有文人情趣的拆分成无数的缠绕在一起的点、线、面和各种各样的色块。
想象着用不同的绘画笔触把它描摹下来。
他可以用钢笔交错的灰线画完立柱大理石砖被水泥啮合填充的缝隙,那只铜钟则用刮刻技法,把画面涂黑,用扁平的油画刀或者锋利的雕刀进行提白和刮边,表现出被岁月侵蚀,略微氧化腐蚀的金属色泽……也可以干脆用钢笔画中的反白法,直接将物体亮面以外的所有暗部进行涂黑,这种画法虽然没有灰面,只有明暗两个面。但是黑白分明,画出来很有气氛感,用来表现这样的场景也不错。
一个简单的大理石立柱,就能拆解出这么多的学问。
不是以前的顾为经不知道这些知识。
是他没有那份观察世界的静气,心沉淀不下来,每次动笔只会想着完成当前的目标,无论是准备新加坡画展,还是为《小王子》画插画,往往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
偶尔也会心中有感悟,那也是环境主动影响到了顾为经,很少是顾为经主动将自己融入环境。
艺术本就源于生活。
忽略了时时作画的心境,也就没了时时收获的喜悦。
不仅是那根冰冷的大理石柱子,四周的人群也是很有趣的题材,那位吆喝售卖气球小哥,可以用写实主义的画法,表现生活在他身上蚀刻的沧桑和眼神的温度。
旁边那位带着墨镜,穿着高跟鞋,走起路来甩着胳膊忽忽带风的中年阿姨,则和气球小哥形成了两个生活的极端。
看上去就有一种凌人的气势,这样的画面构图就有一种反差美。
那位阿姨?
顾为经眨了眨眼睛。
胜子此时已经松开了他的手,小步跑了上去,投入了母亲的怀中。
“妈妈,你怎么专门跑来接我了?我以为只是酒店的司机来就好了。”胜子小姐把脸埋进母亲颈项间,俏皮的蹭蹭。
“早晨出了那么大的一桩事,我当然要跑过来接自己的女儿了。之前吓着了吧。”
金发阿姨摸摸女儿的脸蛋,摘掉墨镜,眼神却盯在顾为经的身上。
顾为经安安静静的旁边,注视着母女相拥的这一幕。
他见酒井太太的目光扫过来,大大方方的对女人笑了笑,点点头。
“阿姨好。”
“嘿,这小子……”
酒井太太在心中哼哼了一声。
以前顾为经面对她的审视的目光时,总有几分小家子气的躲闪,她这倒不怪顾为经。
年轻人面对上位者缺乏底气,总是不太愿意和他们进行眼神交流,学校里的老师瞪着双大眼睛盯着你,你还觉得后背发凉呢。
何况酒井太太从来就是那种不好伺候,且目光凌厉的人。
能用目光杀人是假的,吓哭人是真的。
金发阿姨曾经一言不发光靠凌厉的视线,就把丈夫工作室里茶里茶气,动了歪心思,想要靠姿色上位少走五十年弯路的实习妹子看哭过。
别说顾为经生性有些羞涩。
连小松太郎这样声色犬马的情场浪子,被酒井太太盯上几秒钟,都会非常不自在的移开视线。
偏偏现在这个小家伙,酒井太太盯的眼睛都有点酸了,依旧平静的微笑,向她问好。
“这是吃了啥仙丹啦?”
对于顾为经身上忽然出现的从容气度,金发阿姨心中欣赏是很欣赏的。
生性高傲的她却也生出几分不服输的赌气来。
“顾为经,伱是怎么照顾的胜子!我信任你,才把自己的宝贝女儿交给你,带出去玩。结果就遇上了事?将心比心,你说我应不应该生气。要是我的家乡,男孩子约会的时候没有照顾好女伴,是非常非常丢脸的事情。”
克鲁兹夫人摸了摸怀中女儿的头发,板着一张脸,向顾为经质问道。
“妈妈,今早的遭遇,不关顾君的事,而且他已经处理的很好,我也没有被吓到。我已经十八岁了,不再是那个要妈妈抱在怀里怕磕着摔着的小姑娘了……”
“酒井小姐,你保持安静,我现在再问顾为经话。”
酒井太太呵斥了胳膊往外拐的女儿,转头瞅着顾为经,得意的撇了一下嘴。
小朋友。
你跟我在这里装什么气度从容的大尾巴狼啊。
既然你要泡我女儿,就要跑过来羞答答的拍马屁,说好话。把丈母娘哄开心了,才会赏你带胜子出去玩的机会。
这就叫卖方市场!
顾为经不知道为什么,刚刚还微笑的酒井太太忽然语气就变得严厉了起来。
不过。
印象里这阿姨说话从来就跟吃枪药了一样,他也不奇怪。
“对不起,我下次会更加小心的照顾好胜子的,她也是我的宝贝。”顾为经认真的说道。
他没有犹豫争辩,直接就道歉了。
刚刚和酒井太太打招呼时大大方方,现在道歉时大大方方,没有任何做作和扭捏。
这话不仅说得让酒井胜子眼神中全是爱意,连酒井太太又欣赏的高看了他几眼。
有趣。
见顾为经应对的确实好听,酒井太太也就熄灭了和他计较的心思,甚至非常非常难得的,从心中生出几分对这个小孩子的欣赏和喜欢出来。
“好吧,光道歉可没有用哦,要看你下次的表现。”
酒井太太罕见的伸出手,想像是揉女儿头发那样,摸摸顾为经的头顶。
“胜子梳了半天才给我梳好的。”
谁知,顾为经竟然退后躲开了。
胜子梳好的?
切,
酒井太太不开心的一撇嘴,心中有些嫉妒。她的宝贝女儿,可从来没有给自己这个妈妈梳过头,我可把她当心头肉一样养了十八年呢?
他才勾搭上了我女儿几天!
你不让我摸,我还偏不摸了。
人家小松太郎想让我摸,老娘都不摸的,我女儿软软滑滑的头发不比你头上两撮杂毛好摸,我还不是想怎么RUA就怎么RUA。
不知好歹。
酒井太太示威的当着顾为经的面,在胜子的头上狠狠的揉了两把。
“走吧,胜子,我们回家。”
你不给我摸,我女儿也不给你摸。
哼哼。
酒井太太得意的瞧了顾为经几眼,报复性的制止了她女儿分别时想要拥抱对方的举动,就把酒井小姐拖走了。
“你脸上的花还挺好看,古典风情,是让顾为经给你画的?”
酒井太太上车前,忍不住和女儿咬耳朵。
“嗯。”胜子轻轻点头。
“我回去让你爸爸也学一手,来给我画,这可比纹身酷多了。”酒井太太见四周几米范围内无人,忽然伸出手,轻轻扯了一下胜子的衣领,伸出脑袋往下瞄了一眼。
“你没被偷偷上垒吧?”
她不放心的小声问道,生怕看着画着胭脂花的雪腻肌肤,不止脸上那一处。
“没有没有,顾君很尊重我。好啦,比起男朋友,妈妈你怎么跟个流氓一样。”胜子抢回自己的衣领,不满意的埋怨道。
“切,小姑娘,你跟妈妈害羞个什么劲啊,都说了,女孩子要矜持一点……”
阿莱大叔望着远方酒井小姐和她母亲打闹间走远,就在顾为经旁边问道:“你要回家吗。”
“不,我们去孤儿院,先把茉莉送回去,我今天……也想向一位前辈敬一杯酒。”顾为经回答——
月光从窗外洒入孤儿院小画室的房间内。
顾为经独自一个人站在窗边,端着一杯热茶,就着城市的夜色,端详着手里的童话书。
【高贵的艺术品无法被评论家所诉说,它自会说话。高贵的灵魂亦无法被尘世所约束,她自会寻找自由。】
他轻声读着《小王子》扉页上的赠言,手指从扉页上的蓝色墨水间抚摸而过,似乎能感受到树懒先生钢笔笔锋从纸页的纤维纹理上沙沙写过时的感觉。
顾为经从小就很多次的见过源于《油画》杂志的美术格言。
登录油画杂志的官网时,也能在WEB主页的角落处,看到这句向K.女士致敬的德语版落款。
初看时,顾为经觉得体会寥寥。
等到和《油画》杂志产生了分歧和矛盾以后,他甚至觉得这句话矫揉造作。
和它们理事长布朗爵士为人处事的方式比起来。
这种印在每一本杂志封底上标榜自己杂志社格调的冠冕堂皇的格言,很有说一套做一套的虚伪感觉。
他觉得树懒先生把这句话送给自己,既是鼓励,也肯定是出于对《油画》杂志社的幽默讽刺。
距离顾为经今年的生日还有几周时间。
经历了植物园里的痛苦抉择,在这个四月份的春天,顾为经依然在心灵上的成人礼间,悄然长大。
现在再回看这句赠言,细细品味。
又是一种别样的滋味。
大概。
树懒先生把这句话送给自己,并非是为了讽刺《油画》杂志社吧?
这也是一种“但行好事,莫问前程”的劝勉和抚慰,只是他在真实的经历了内心的醒悟和蜕变以前,他过于青涩而没有读懂而已。
抽出他对《油画》的主观恶感。
别的不说,至少一家艺术评论杂志在一百年前建立时,能以“高贵的艺术品无法被评论家所述说”为立社的格言,也是真的很有气魄的事情。
顾为经笑笑。
画室的角落处就放着他最近的一张临摹好的《雷雨天的老教堂》。
他看着画,看着月光,想着1876的圣诞前前夕,同样的夜色也笼罩在那位名叫“卡洛尔”的女画家身上,想起了今天他内心中的恐惧与挣扎,不知道那位卡洛尔女士是否也一样经历过。
命运似是一个环。
相同的夜色在相同的教堂里,时隔一百五十年后,又罩在了相似的年轻人身上。
应该,那位那位卡洛尔女士,也是一个不管成功还是失败,都会在深沉的夜色里,安之若素的画好自己作品的坚强画师吧?
“前辈,你说……我这一生能等到迎接日出东方的时候么?”
顾为经扫视着自己临摹的作品,对着百年前的灵魂轻声发问。
他的语气平和,没有那种惶恐不安的对成功的渴求,而只有是一种面对人生挑战的微笑淡然。
顾为经已经不害怕了。
卡洛尔即使一辈子都没有等到全世界的聚光灯像是灿烂的日光一般,照耀在她的身上,她依然将自己对于世界和艺术的热爱,化作流动的闪电,凝固在了无人问津的尘封画布之上。
即使他没有真的走到艺术的最高峰。
他还有爱自己的爷爷,像是领路人一样支持着自己的树懒先生,和陪伴在他身边的胜子小姐。
他也可以做个幸福的人,做一个善良的人。
再说,即便仅仅是侦探猫这个网名,顾为经其实已经比那位卡洛尔女士要成功,要好运许多。
只要认清了他已经拥有了这么多珍贵而美好的东西,他就无需害怕。
“向您致敬!卡洛尔女士。”
顾为经对着天空中的月亮举起了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苦涩的茶水。
无论是十八岁的成人礼,还是向一位百年以前的可敬前辈致敬,似乎都要是用酒水才够应景。
顾为经确实回来的路上,也拜托阿莱大叔开车去外交官大街的礼品店,买了一瓶红酒回来。
仰光很少有拉菲、红颜容这类大名鼎鼎的波尔多葡萄酒出售,最贵的是一款叫做啸鹰的美国酒。
一百八十万缅币一瓶。
顾为经也算小小的冲动消费了一把。
然而买回来酒都开开了,顾为经又想到,曹老要求他不要沾酒、色、财、气,这样年纪大了才能握的稳画笔。
顾为经天人交战一小会儿。
小酌一杯可能也无伤大雅,他至少再过半个世纪才需要担心帕金森的问题。
他还是最终决定不要破戒了。
那位卡洛尔女士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能选择跑到远东画画写生,应当也是一位洒脱的奇女子,不会在意这些小节。
他以茶代酒敬了卡洛尔女士一小杯。
第三百二十九章 签名
莱雅达区是城市里现代化改造程度最低的一个区。
好运孤儿院已经通上了电,四周那些棚户区还是黑沉沉的一片,湿漉漉的街道上闪着蜡烛和提灯的微光。
偶尔有行人模糊的身影被微弱的烛光拉的很长,晃动摇曳。
一切都仿佛尘封百年的无声老胶片。
没有声响,色调陈腐,闪烁烛光火焰为眼前的场景独上了一层老化的棕黄色质感。
有那么几个呼吸。
顾为经甚至能想象着下一秒钟,孤儿院门前的长巷尽头,就会有一位阳光般金红色头发和希腊雕塑一样精致五官的女画家走出来。
她穿着茨威格里经常出现的那种对开襟式的女性系扣长裙,带着延伸至手肘处的黑色的蕾丝手套,一手提着瓦斯气灯,身后背着写生画板,在孤儿院门前站定,凝视着院子里那尊圣母塑像,斟酌着眼前的场景是否可以入画。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这天晚上。
顾为经站在卡洛尔女士曾经站过的地方,盯着和1876年缅甸天空同一轮的明月,就那么看了很久的月亮。
他站在窗边捧着茶杯小口小口的抿着,喝的很慢,一直等到手中冒着热气的琥珀色茶叶变的和窗外仰光的夜晚一样温吞。
他总想着自己应该要做些什么有纪念意义的事情。
顾为经不懂喝酒。
这个点临摹一幅《雷雨天的老教堂》的油画,已经太晚了,他觉得也有些刻意。卡洛尔女士无需这么套路的纪念方式。
最后,他想到了一个不错的主意。
顾为经将手机掏了出来,打开推特的页面。
推特的主页上默认挂着的是许久未曾登录的侦探猫的主页账号。
顾为经随手清了一下后台的私信消息,有几十条谩骂他的垃圾消息,也几条不知名的艺术小报发来的采访邀请,还有几位油管UP主寻求合作的私信。
他滑动屏幕,一一点击删除。
唯一值得惊讶的是。
在这些五花八门的私信中。
他发现自己收到了艺术周编(Theweekinart)的栏目邀请,询问他愿不愿做为嘉宾参加电台节目的录制。
谈一谈他心中艺术和精神疾病之间的关系。
【艺术周编】是苹果播客上艺术分类中订阅数量最高的几个栏目之一,目前有五十六万的订阅听众。
和【树懒先生的艺术评论】这种小众精品路线的私人电台节目不同。
【艺术周编】实际上是佳士得拍卖公司旗下的官方艺术新闻频道,也算是比较主流的艺术媒体中的一家。
大概……是那期沙龙鉴赏评论的效果不错,他才会收到这样的邀请吧?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他两个月前,注册这个账号时,唯一的发言就是怼几句开那位伊莲娜小姐黄色玩笑的《月亮报》。
几乎没有更新什么消息内容,没想到受到公众舆论的影响,不知不觉也已经有了五千多位粉丝的关注。
甚至还收到了【艺术周编】的访谈邀请,若非受到了《油画》杂志的迁怒,可能类似的邀请还有更多。
转瞬之间。
不论美名恶名,“侦探猫”已经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文化人物了。
“感谢您的邀请,不好意思,我最近并没有参加节目录制的计划……等以后有机会,再合作吧。”
顾为经心动了几秒钟后,他还是用委婉且客气的措辞,拒绝了【艺术周编】的录制邀请。
有主流艺术节目,愿意邀请他参与录制并非坏事。
然而,顾为经有自知之明。
他对于艺术潮流的理解并不领先于普通的高中生太多。
佳士德的节目比树懒先生这样评点粉丝投稿画作的聊天沙龙要更严肃,他也没有办法靠着书画鉴定术提前作弊。
最好还是别去露怯了。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这种体量的记者,跑过来采访‘顾为经’而非‘侦探猫’——或许,最少也要真的在新加坡美术展上拿到奖项,才有这种可能性吧?”
他心思转动间,已然点击设置,切换了账号。
用户名从【侦探猫】变成了【顾为经】的本名,账号瞬间就变得冷清了。
关注的粉丝数量一下子从5803变成了24人。
这个推特账号还是当年学校里的自媒体运营课上注册的呢。
原本有25个粉丝,几乎全是课上的同学。
在莫娜取消掉和他的互关后,就变成了24人。
艺术家的推特账号非常的重要。
它代表了画家在互联网上的网络形象,艺术市场上,知名度就是金钱。
西方美术界,画家和画廊没有比在推特上宣传,让大家认识自己,知道自己更加便捷成本更低的方式了。
大多数人可能一年都未必去几次画展,但每个人每天都会刷手机。
要是像简·阿诺这样的关注数上百万的大艺术家,关注了谁取关了谁,都能被艺术报纸和粉丝们八卦来八卦去。
虽然顾为经本人的账号数量少的可怜,但当时一切都弄的很正式。
选修课的老师曾经拍着黑板,严肃警告大家互联网上的一切都是可查的。
没有哪个大艺术家愿意成名以后,突然被狗仔翻出十年前没脑子在网上发表类似“老子要拿枪去崩几个黑鬼”,或者把他的老二分享在了推特上,这类能让他们公众形象瞬间死亡的旧闻。
哪怕没有这么极端。
要是被人发现,你的账号曾经的关注列表是一长串福利姬小姐姐,也不太体面不是?
虽然你们没有啥几率真的成为公众人物。
但是还是最好不要亲手杀死这种可能性。
马仕画廊的经纪人汉克斯也特别提到了,他们画廊签约新人画家的时候,是会做背景调查的。
有爆雷风险的画的再好也不会签。
小画家还好。
像酒井一成教授这样量级的大买卖。
不仅社交账号里发送过的消息会被一个字一个字全部浏览一遍,要是行业内曾经听到一些不好的风评的话,马仕画廊甚至会不惜花费十数万美元雇用专业的私家侦探进行前期的资料收集和审查。
艺术家是画廊主手里最重要的昂贵资产。
要是花费了数千万美元签了位定时炸弹回来,结果过两个月还没在手心里捧热乎呢,反手就被“Metoo(注)”了。
那么画廊方简直跳楼去死的心都有了。
(注:Metoo是席卷整个欧美文艺届的反性侵运动,造成了路易CK、凯文史派西等诸多文艺顶流被卷入其中,造成多部价值数千万乃至上亿美元的脱口秀合约和大制作电影重拍,删减,投资方损失惨遭。)
汉克斯甚至还专门在推特上搜到了顾为经的主页,翻了两眼,惊讶的表示。
虽然没什么粉丝,但弄的还挺“有模有样”的。
马仕画廊有专业的网络运营部门,等他们正式签约,可以不用注册新的艺术家主页。
要是顾为经愿意的话,直接把这个账号交给经纪团队运营管理操作就好,保留一些学生时代的青涩印记,反而让未来的粉丝觉得更加可爱和真实。
汉克斯觉得他的账号像模像样不奇怪。
因为这是在德威校园里有“认真小姐”之称的莫奈对照着满满三页课程笔记,一手给他做的。
顾为经只想糊弄糊弄学分,珊德努小姐则按着他的头,表示要做就要做好。
选修课的老师建议。
艺术家主页千万不要用中二爆表的二次元头像和动漫人物做为网名。
等你三十岁的时候,就知道取个“战斗暴龙”的名字,有多么非主流了。
艺术家的推特主页,最好就大大方方的使用本名和本人的头像,这才正式。
顾为经的推特主页就叫做【顾为经(GUWarner)】
之所以英文名是顾·沃金,而非顾·为经,是因为莫娜表示,教科书上说了,一个利于传播的名字是让观众瞬间记住你的第一要务。
“WEIJING”这串汉语拼音读起来太绕口。
很多天生大舌头不会发后鼻音的欧洲老外,念两句舌头就开始打架了。
所以就用Warner这个英文本土化的谐音代替为经的发音。
和外国人来东方发展,往往也要取一个本地名字,都是相同的道理。
而且,沃金这个名字寓意很好,听她的准没错。
顾为经的头像也是被莫娜拖着去捯饬了一个发型,然后带他去仰光街头一家主打INS小清新风格的艺术照相馆,花了五十美元照的相。
相当于十万缅币一张照片顾为经当时有点舍不得。
莫娜小姐表示原价八十美元,两个人一起照才能打折,算下来相当于每人打了六折,划算着呢,就当帮她的忙了。
别的不说,照相馆虽然收费黑心,照出来的效果是蛮好的。
摄影师照了小二十分钟,各种打灯布光,换假领子衣服道具,还给他带了一副圆形银色细边的眼镜,然后又在Photoshop上磨皮美颜了半天。
顾为经的原本是平平无奇的普通长相,最后的成片结果,整的跟好莱坞影星丹尼尔·雷德克里夫小时候出演的《哈利·波特》似的,看上去很有几分青涩可爱的小正太的味道。
照片是九年级时照的,这些年顾为经一直都没有换过。
除了照片,老师还要求每个人都要想一句个性签名,来彰显自己的艺术家气质。
莫娜知道顾为经喜欢雷诺阿。
所以她给顾为经挑选的是雷诺阿的经典格言——“人生就像小河里飘荡的软木塞,我们只能无知的飘向未知的远方。”
顾为经实在觉得,以他年纪选这么沧桑的个性签名,实在是文青的让人酸掉牙了。
就自己偷偷改成了“一个想要考上巴黎第一大学的艺术生。”
他曾经想要去法国留学,顾为经以前盘算觉得,什么巴黎国立美术学院,凡尔赛美院这类世界前几名的知名美院,他肯定没戏。
私立专业美院太贵,巴黎第一大学这种享受法国政府补贴的有艺术系的综合性大学正好合适。
此时此刻,仅是一个春节的时间。
他以为会和自己长长久久呆在一起的莫娜小姐已经分开了,曾经心心念念想要申请的巴黎第一大学倒是应该变得唾手可得,顾为经反倒却看不太上对方了。
颇有物是人非的感觉。
顾为经点进了个人资料的编辑页面,他踌躇了几秒钟,最终还是鬼使神差的没有修改Warner这个英文名,只是重新编辑了一组个性签名。
【高贵的艺术品无法被评论家所诉说,它自会说话。高贵的灵魂亦无法被尘世所约束,她自会寻找自由——】
在这组格言的最后,顾为经没有选择向无数油画杂志一样,附缀名写上“向K.女士至敬。”
他敲击键盘,将其改成了【——向卡洛尔女士致敬】。
做完这一切,顾为经将旁边的茶水一饮而尽,打开小画室里的日光灯,拉紧窗帘。
走到墙角放好的保险厢之前。
今天晚上,他让阿莱大叔开车把自己带回好运孤儿院,除了缅怀一下那位女画家前辈,他还有另外一件正事要做。
他转动保险柜上的密码盘,输入了三组数字,打开了保险柜的金属门。
在经历了一整天的流水叮咚的经验增长提示音后,到了晚上,顾为经的依然有小额的个位数经验收获,整体系统面板上的数值已经基本稳定。
【人物:顾为经】
人物面板——
【素描技法:lv.5职业二阶(2710/10000)】
【中国画技法:lv.5职业二阶(5039/10000)】
【油画技法:lv.5职业二阶(3223/1000)】
【水彩画技法:lv.3半专业(274/1000)】
【版画技法:lv.3半学者(21/1000)】
收获最大的无疑是中国画技法,厚积薄发厚积薄发,顾为经从小就练习画国画,一朝有所明悟,给酒井小姐花胭脂花时,第一笔经验值就是三千多点,再加上后来零零总总的收获。
职业二阶的进度条,都直接被填满了一半。
胜子说承受了多大的痛苦,就应该收获的多么丰厚。
这可相当于五万美元所能兑换的自由经验值,也几乎相当于他从小练到大的所有国画熟练度的总和。
直接在他原本经验条上来了个加倍,而且这还是他实实在在靠自己的领悟得到的。
素描和油画技法也都有连带的上千点的涨幅。
剩下的水彩和板画两项,他平时积累的最少,练习的也最少,本来就不是很熟悉,能提升到半专业的水平。
意外之喜。
顾为经取出了保险柜里的被丝绸系好的国画卷轴。
第三百三十章 竞技
卷轴展开,带起一阵花香。
顾为经收到快递时,被海绵填充保管箱里除了这个国画卷轴外,还附带了一小块拇指指甲盖大小的黑黢黢的木头。
收藏界有个说法,纸千年,绢八百。
意思是,纸制收藏品可以传承千年,丝锦绢帛的画作反而传承个八百年就会腐朽。
国画宣纸日常只有两样天敌,一怕潮,二怕虫。
他们家的书画铺里祖上总共传下来了三件镇宅的宝贝。
分别为玉、金、木。
玉就是那套明澈如玉的竹笔,和那几个玉石印章,爷爷已经交到了他的手中。
黄金则是帮助他们家几经动乱,最困难的时候也没全家饿死的那几条小黄鱼,在顾童祥手里也已经全花完了,顾为经只是听说,生下来就没有见过。
最后一样木,则是三口小叶樟的木头箱子。
樟木可入药,有怯风散寒,强心镇痉的功效,更是天生可以驱虫防蛀,虫蚁不侵,其间又以鄂皖巴东等地区深山中所生长的小叶樟最为名贵。
传说可以隔水隔潮,保存名贵书画上百年,封存如新。
小叶樟制成的箱子是风雅贵人、大收藏家宅子里必不可少的至宝,不比黄花梨,小叶紫檀便宜了。
搁明清两代,祖上传下来东西里,当时最有价值的并非十几两金灿灿的小黄鱼,而是那三口老沉老沉的厚实雕花箱子。
反倒是到了现代,小叶樟的价格并没有被炒起来,树种也现存了不老少,开采方便,价格也下去了。
再不济,在网购平台上买十美元一百颗,买两袋还送一袋的樟脑卫生球也是一样的效果。
那三口大箱子反而只是成了一个纪念先祖的念想。
听长辈讲,当时他的太太太爷爷,听闻同僚都在传,东南亚那片鬼地方,闷热潮湿,还多桃花瘴和疫病,离京前紧急出手他们家在大栅栏西侧百顺胡同的一套二进的四合院子,才捧回来了这三口宝贝箱子。
他爷爷顾童祥每当瞅着床底下这三口黑不溜秋的箱子,想想他们家那套在老京城皇城根里的祖宅,再算算房价,都觉得tmd亏得要抽过去了。
虽然顾氏家族在木头箱子上留下的回忆不算多么愉快。
但是,顾为经和他堂姐顾林从小就学着帮长辈打理养护各种书画艺术品。
古人说墨香墨香。
客观上说实话,大部分墨水,无论是松烟墨还是油烟墨,徽墨还是晋墨,绝大多数墨料的味道都不好闻,甚至有的还有刺鼻的臭味。
那些被收藏进樟木箱子里的画卷,放的时间久了,取出来时便会有一种清清爽爽的植物味道,古意十足,颇有韵味。
唐宁女士这张《百花图》上的浸润的香气,就是用类似的方法染上去的。
也有些轻微的不同。
21世纪可能是古往今来艺术家社会地位最高的年代。
唐宁女士是身价千万美元的大画家。顾为经的祖宗这样的三等画师,说白了在紫禁城画院处靠给贵人画画养家糊口的中下层小文人。
大家玩的段位不一样。
顾为经收到《百花图》的时候,就发觉画卷上的香气不是常见樟木的味道,要更清新,也要悠长的多。
那一块上面像是海绵一样全是小孔的小木头,散发出来气味,甘甜而纯净,香而不腻,层次丰富。
仿佛是春天被风吹落的层层花海的味道。
老爷子把玩了那小块木头研究了半天,然后又小心翼翼的把那块木料放了回去,啧啧感慨了几句,曹老的弟子真的会玩,也真的有钱。
“这里面加了有香氛?”顾为经猜测道。
“香氛?哼,土了吧唧的。人家玩的就是一个传统范儿,用香氛,你不嫌丢人,人家也嫌丢人呢!”
“年轻人,阅历不够。你以为会画两笔画就算文人画家啦?风雅,重要的是风雅,你呀,要跟你爷爷我学得东西还多着呢!”
当时顾童祥瞧了一眼。
彰显了一下身为爷爷的权威性之后,老爷子这才显摆的向顾为经解释道。
“若是我猜的不错的话,这应该是传说中虫漏沉香。”他用指尖点点色泽黝黑的小木头。
虫漏沉香是沉香木中的圣品。
沉香是由树木受外力损害,香木分泌油脂将创口所包裹住所形成的的特殊香料。
分为生结、熟结、脱落、虫漏四种。
以后者最为名贵,也最为悠长甘甜,不像木头,倒更为近似花香。
虫子很聪明。
一片土地上的两棵沉香,它只会咬最甜最香的那棵,不同的沉香木上的菌种,不同虫群啮咬所分泌的酸性物质,最后结成的香料,也香气不同。
清代《崖山志》里说:“虫漏者,虫蛀之孔,结香不多,内尽粉土,是名虫口粉。肚花刬者,以色黑为贵。佳人配之,香气袭人,如百花俱见。”
一两奇楠十两金。
纯黑色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的虫漏沉香,这一小块就要二、三十年的时间才能结出,这种香木在古代就是最名贵的木料之一。
到了当代,和贬值了的小叶樟木不同。
正宗的琼岛古物虫漏沉香是按克卖的,拍卖市场上每一克一千块到三千块不等,曾有大块的沉香拍过大几百万的价格。
用这种东西来防虫蛀,确实真的是大手笔。
“沉香木不就是虫子蛀出来的么,它还能防虫蛀?”顾为经很困惑。
“很简单,大概是虫子都来咬木头了,虫子吃饱了,就不会咬画了。就和仰光港口那些远洋轮船上镶嵌的防腐蚀的锌块,海水侵蚀锌块,反而就不会腐蚀船上的金属了。”
顾童祥撇了一眼没见识的孙子,言之凿凿的判断道。
其实老爷子也是在鬼扯。
他也不知道这种沉香木的具体用途,毕竟这东西太高级,他只是以前看过类似的古籍,在艺术圈混的时间更长,听说过类似的事情,具体的情况离他的社会层次太遥远,只能说个似事而非。
顾为经隐约觉得自己的爷爷不太靠谱。
他特意请教林涛教授才得知,他们爷孙两个半斤八两,都是个在那里想象皇帝会拿金锄头耕地的大小土狗。
那块随快递附赠的小香木,是唐宁女士送给他的。
用途也不是和牺牲阳极氧化法的锌块一样,拿来防虫蛀的。
而是直接拿来烧的。
古代王公贵胄在邀请士林名流,赏画赏诗,开艺术品品鉴会时,都要沐浴焚香,还要让漂亮艺伎小姐姐在旁边弹个古筝琵琶啥的。
达到眼、耳、鼻的多层次感官统一。
只有火焰的热量才能把木料里不同层次的香气全部给逼出来。
这幅画作在创作设计的时候,就要焚一块香木,眼中看百花盛开,整个人就要醉了。
就算你是个俗人。
为了看一次画,就烧了一小块黄金,没醉可能也得强行说服自己醉了。
这烧的不是香木,烧的是货真价实的Money!
比《英雄本色》里,周润发大哥拿富兰克林美元点烟,还要豪气!
东夏的文人追求雅,已经到了一个极致。
当今的顶级美术展,有些装置艺术家在布展的时候,就会加入特别的香薰系统,把气味做为美术展览的一环。
说白了,
这种看似新潮的玩法都是魏晋唐宋时期的那些清贵的大文人们,玩剩下的。
顾为经终究没有体会到古代公卿们的赏画方式,得知那小块沉香木是哪来烧的时候。
顾童祥就撅着嘴嘟囔,这实在是太败家也太骚包了,就毫不客气的把那块香木给抱走了。
上千美元呢!
车成珠子都显浪费了边角料。
老爷子准备找根链子拴好了挂手腕上,拿给吴老头去显摆。
他那整间文玩铺子,可都找不到这样的好货,有钱也买不到。
哼。
非得把吴老头活活馋死!
在顾为经得到寄来的《百花图》之前,它应该没少在香气中被唐宁的艺术家朋友鉴赏过。
宣纸的纸页已经被植物的烟气熏蒸的很透。
画卷一点点的展开,顾为经没有烧香木,依然花气扑鼻。
艺术作品的好坏,和作品主人的品格有一定关系,也没那么有关系。李绅这样的都市传说里每顿饭要杀几十只鸡吃鸡舌羹的大贪官,照样能写出《悯农》这样伟大而传照千古的歌颂农民的好诗。
唐宁做人小肚鸡肠了一些,画画真的不错。
她画这幅画的年纪没比顾为经大上几岁,已然是名家大师级的手笔,每每打开,都令顾为经感到叹服。
花香木香,都不过是锦上添花的细枝末节,雅气和豪奢富贵气,效仿起来都很容易。
这种笔触却实打实的绝妙。
植物枝叶处,运笔圆厚温润、雄强旷达,始终保持中正挺拔的中锋用笔,达到圆润劲挺又恣意挥洒的艺术效果,将这株不会在人间出现的百花花树旺盛的生命力,表现的淋漓尽致。
唐宁女士估计从小就有书法功底。
此般挺拔苍劲且坚硬的用笔方式,凌厉处仿佛老僧用斧凿刻碑,火花四溅,极少出现在女性画家手中,更遑论一个年芳二十的小女娃。
让顾为经这样的男孩子画,他都完全画不出人家这份老道出来。
而花树上的百花缤纷,又是笔锋一转,表现出了江南水乡女子小桥流水的秀气来,飘逸飞动、线条劲细,气象高华。
大师一阶的书画技法,不比系统给予自己的大师知识卡片里的郎世宁本人差了。
从笔法上来说,至今仍然领先顾为经两个大的段位。
曹轩对顾为经最大的期待,也只是希望他能在新加坡美术展获个小奖,最佳新人奖啦,最佳艺术品创意奖啦。
千禧年以后,国际双年展的组委会设立的奖项变多了。
大家好不容易来参个展,就那三瓜俩枣的没意思,多的能设个二、三十个奖项,主打一个重在参与,雨露均沾。
当然,新加坡美术展的奖项水是绝对不水的。
即便是雨露均沾,也只会沾到一棵茂盛大树上最头部,最尖顶的十几片叶子,对顾为经来说依旧极有难度。
唐宁当年可是直接在参展的名家如云的魔都美术展上斩获了第一名的金奖桂冠,把一大堆年纪五六十岁的前辈画师衬托的黯淡无光。
这可不是靠着给画卷熏上两斤香料,或者她的老师是曹轩走的后门。
实实在在就是画的好。
唐宁女士愿意把作品寄给顾为经来面对面的临摹,其实非常的大气。
上千元一克的琼岛沉香烧了也就烧了,在这种顶流艺术家心中不值一提,换算收入比例,也就和普通人点盘蚊香烧查不多。
但这幅画的原作可是真值钱。
以前顾为经觉得也就值辆保时捷911小跑车,现在,在上个月香江拍卖会唐宁身价成倍暴涨的背景下。
考虑到这幅《百花图》的纪念价值。
保时捷911跑车已经变成了伦敦金融街外的一套复式公寓了。
这么珍贵的一幅画,唐宁女士听说他要临摹,就轻飘飘的直接寄到顾氏书画铺里来了。
往阴暗的揣测,搞不好女画家存了顾为经要是没保存好,把这幅画给伤了,赔不起背上巨额债务,从此成为任劳任怨的小傀儡,任她摆布的心思。
最可能的答案,还是人家根本不在乎。
就是要把《百花图》寄给你,再清清楚楚的告诉你。
你这样的人,就是照着画,也画不出来。
顾为经将卷轴小心的将挂在墙角垂落下来的悬镜线之上,在灯光下揣摩了片刻。
抽出一卷宣纸,在桌案上铺好。
将各式各样的国画颜料一一摆在手边。
以前的顾为经,确实绞尽脑汁也仿不出《百花图》的几分皮毛和精髓。
今天晚上,从植物园里归来的他,专门跑回好运孤儿院里,就是觉得自己是时候再试一试。
支撑绘画作品高度的是知识、技法、情感这个三角。
画花卉的知识该讲的,林涛教授都已经讲过了。
两人的技法差距有鸿沟。
但是在剩下的一个方面,顾为经并非难以企及,甚至……
他现在有信心画得比唐宁还要更好。
第三百三十一章 《紫藤花图》
夜深了。
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小雨,又低又冷的雨云,遮蔽了天空中的月亮。
街区棚户间的蜡烛和汽灯一盏盏的熄灭,仿佛野外被混沌晦暗的晚雾吞没的萤火虫。
好运孤儿院二层的那间临街的小画室,依然还亮着灯。
雾气沉沉的冷风,从窗户留的一角透气的纱窗灌了进来,吹动着窗边的格子布帘微微摇曳。
仰光四月份的平均温度二十四、五度,看上去是个冷暖宜人的好天气,实际上温差却很大。
白天气温高的时候最多能攀升到四十度以上,而这样下雨的天气,则偶尔能低于15度。
因为城市里水汽重的缘故,体感上冷热温差比天气预报里的要更大。
细雨绵绵的夜晚,说是寒气冻人,要开暖气有点夸张,身子虚一点的人,盖一床薄毯子,被风雨一吹,肯定要轻轻打个寒颤。
正在画画顾为经一点也感受不到冷。
香风,春意。
花枝缤纷,紫气盎然。
顾为经下笔很快,摇曳的花树似是被窗外的风雨吹过,一时三刻之间,已然在宣纸上绽放出漫天花雨。
酒井太太教导女儿说,一个画家应该心安神定,即使情绪最激荡的时候,也要给自己留下小小的一方安静的空间。
用七分情绪翻云覆雨,剩三分静气妙笔生花。
顾为经发现,这真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他的心绪正处在一种“静”与“不静”的中间薛定谔的状态。
他明明在小画室里临摹墙上悬挂着的大师国画,全神贯注,一丝不苟,心静如平湖。
整个人的思绪却有高度活跃,神游于万里之外。
画画、出神。
两不耽误,相安无事的恰到好处。
他以前每一次尝试临摹《百花图》的时候,都拼尽全力的让自己平心静气,心无二物,全部心神都集中在对比自己和唐宁女士每一处用笔轮廓的是否相同,大师的意蕴神形是否被自己学到了几分皮毛。
不像画画,反而类似一位捧着习题集的答案本,绞尽脑汁,一丝不苟的钻研物理奥赛的高中生。
一笔一画,都仿的思索再三。
试图追求原汁原味的唐宁女士的“大师味道”。
顾为经以前也画过很多【心有所感】乃至一幅【呕心沥血】级别的作品。
不过要不然靠的是情绪和环境一瞬间的共鸣共响、
要不然是系统小蜡烛点燃后,被那种半梦半醒,似真似幻的情绪状态给堆上去的。
直到今天晚上动笔画画的时候,他才对画家的情绪状态有了一个更加清晰的感悟。
若是想要做一个画匠,追求画出【朴实之作】级别的作品,那么全神贯注心无旁骛没有错。
朴实的作品最重要的就是认真。
别小看认真两个字。
徐悲鸿,齐白石也画过那些很敷衍草率的画作。
做好了认真,就已经胜过了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同龄人。
【朴实之作】的作品,放在世界四大美院之中,也是绝对不丢人的作品。
然而。
若是想要的更多,想要那种百分之一的杰作,甚至新加坡这样发达国家的美术双年展几年也得不到一幅的震撼动人的【呕心沥血】的情绪画作。
那么仅仅认真还远远不够。
百分百的认真等于百分百的匠气,莫娜小姐的作品就存在这样的问题。
光顾着认真了。
除了认真,也就填充不了其他情绪了。
心境需应该要放松一些。
松弛了下来,才有让情绪在心间流淌入的空间。
回忆一下。
他之所以能把《小王子》的封面画画的那么入木三分,便是因为他那时思绪正在圣·艾克絮佩里的文学空间里环游宇宙,根本就没有想着应该要如何动笔画画。
此刻的顾为经画的就很放松。
他不再试图杀死心海中的每一丝杂波。
而是似乎是一位将紧绷即将拉断的琴弦调松了三分的巴洛克小提琴手,放任羊肠细线在指尖有一丝不受控制的俏皮灵活的跳跃。
又仿佛一位仰面躺在湖底的潜水员,放空自己,舒服的躺在水草摇曳的湖底。
欣赏心湖表面所回荡的道道水波。
以前很多困扰顾为经的细节处理和用笔转合,反而被他圆润如意的画了出来。
这次临摹《百花图》的时候。
他甚至有闲心想起了被很多儿时所读到的东夏古代大画家的绘画故事,和描写他们心境的文献记载。
与自己现在的作画心境相互印证。
画龙点睛,妙笔生花。
东夏古代士大夫喜欢将寄情于笔墨,将自己的精气神和哲学观融入书画之道中,留下了很多亦真亦幻,瑰丽莫测的民间故事。
儒家文化里的祖先就是每个现代人融入血脉,不可分割的宗教信仰。
爷爷最崇拜的大画家郑思肖连吃个饭喝个水都要面朝故国而坐。
老爷子顾童祥不至于这么行为艺术,但为了防止顾为经忘记了家乡,失去了文化根性和历史魂魄。
从小就找来了很多关于历史上那些大画家生平的故事传记让他来读。
顾氏祖籍无锡。
他们家自称是无锡顾氏顾恺之的后人,是否是给脸上贴金已经不可查了,但是他小时的儿童读物很多都是关于这位大画家的。
顾童祥希望自己的孙子能学出几分,正直高尚,浪漫雅致的文人气质来。
他仍然记得《世说新语巧蓺》里写过一个有关“邻女针刺夺神”的故事,以赞叹顾恺之的技艺高绝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传说中,顾恺之邻家有一女孩,“神清貌美”是个漂亮妹子,顾同学瞅了几眼就爱上了,多次挑拨,人家看不上他所以不答应。
于是顾同学便在墙壁上绘其形象,并且用荆棘钉在其心上。
因为他画的实在太像了,所以墙上漂亮小姐姐的画像,已经带上了她的几分魂魄。
结果该女患上了心痛病。
顾同学告诉思慕之情,于是漂亮妹子这次就答应跟他,顾恺之则悄悄地把针拔去,从此之后这个女孩心病就好了,世人以此为画家的传奇。
小时候看白话注音版《世说新语》的顾为经小朋友不懂事。
爷爷说什么是什么。
只觉得这篇文章里顾恺之真是像个仙人或者茅山道士一样,画的到底有多么相似,才能把人的魂魄摄于其上?
长大后的顾为经回想这个故事时,差点一口老血就喷了出来。
见鬼。
人家漂亮妹子看不上你,就回家狂扎小人,让她乖乖听话。
这个故事到底哪里“正直高尚”,哪里“浪漫雅致”了!!!
这和男生间流传的那些日式色情漫画里,拿着催眠遥控器躲在家里嘿嘿嘿狂摁按钮的秃顶变态大叔有任何本质区别嘛?
这要算是浪漫。
本子里的变态大叔也能算得上纯爱了好不好。
这个记载很长时间都给顾为经蒙上了不小的心理阴影,颇为困惑所谓的“士大夫文人情调”到底是个啥玩意。
虽说同样是顾家人,他内心中其实更喜欢《唐朝名画录》里关于吴道子的画八十七神仙图的描述,那就客观了许多。
说吴道子画到高妙之处,有“天雨流星”,“凤凰清鸣”,“龙吟方泽”的声音响起,还说有坐下画童端茶送水在屋外听道主人有激烈的交谈声不听的传来。
他匆匆跑进屋内,就发现宽阔的大厅里除了正拿着毛笔画画的吴道子外,再无他人。
吴道子皱着眉头询问急吼吼的跑过来有什么事,童子回道,主人画画喜欢安静,听闻屋内有声音,怕是进了贼,所以才进来看。
吴道子稳言大怒,把毛笔扔在了童子的脑袋上,怒斥道,哪里有贼人。分明是画中的仙人走出来与我谈天论道,正谈到高妙处,却被你这蠢才惊走了,搅和了雅兴。
民国时节,有美国汉学家读到过这个故事,以此为文献论证,推测吴道子此君要不然患有和当时的挪威画家爱德华·蒙克和后来的草间弥生老太太一样,先天所带的精神分裂性质的疾病。
作画时能看到诸多幻觉。
若非如此,就是吴道子深谙现当代艺术界所流行的炒作之道。
故意在做画时弄出各种各样的怪响,再由童子流传出去,为自己在长安城里扬名,是个艺术行业自我营销的大高手。
汉学家言之凿凿的论断,唐代的吴道子可以因此称之为整个艺术宣发行业的老祖宗。
顾为经曾经对这个论点深信不疑,奉为圭臬。
到了如今,他知道那位汉学家没准在心理学领域有些研究,也有不错的文献功底,但肯定不是一位成功的艺术专家。
他一定没有像吴道子一样画过画。
也没有体会到画师们心态最不可言说的那份妙处。
当情绪酝酿到高妙处,让手中的画笔牵引着自己的心灵,在纸面上信马由缰的肆意撒欢的那一瞬间。
画家是能被画笔真的牵引进纸墨间的艺术世界里的。
顾为经此时此刻,手中在画着画,心灵却好似站在一望无垠的草原,身前只有一株接天连地的紫藤花树。
它的姿态如王母娘娘的仙树一样婀娜,又如北欧神话里的支撑天地世界树一样雄伟。
画室的窗外下着雨,顾为经心中的紫藤花树也就下起了雨。
数百万万片紫色的花叶从摇曳的树枝间一同洒落。
像是一片紫色的云雾从空中缓缓降下,笼罩在整个大地上,俯仰之间,天地之间都尽染紫霜。
自亘古以来,人世间便不会存在的壮观花雨降于顾为经的心间。
他所做的不是用心画画,而是随手从空中的花雨间接住一朵,抛洒于面前的宣纸之上,便将花叶画的前所未有的生动可爱。
仅此而已。
似真似幻。
连仰光的皇家植物园里的紫藤花树都被伐走了,顾为经可能从小到大都从未在现实中亲眼见过真实的紫藤树,他却在心中能看见漫天花雨。
那么技法高绝的吴道子前辈画神仙图时,能听见鸾鸟齐鸣,能投入创作中,产生神仙从画走出来亲口和他交谈的感觉。
也未必真的是假的。
唐宁女士的技法曾让顾为经高山仰止。
然而已经有所明悟的顾为经,察觉出来了,她画面情绪设计时,有取巧的成分在其中。
大而不精,博而不深。
每一种情绪都不够入神。
牡丹的雍容,梅花的高洁,紫藤的紫气东来,芙蓉的照雪凌霄……每一种情感都浅浅的挂上了一点。
像是一枚用过期失色的香味剂,调整成的果茶,确实有水果的味道,却也不是很多。
顾为经以前模仿唐宁女士的《百花图》只能摸仿到皮毛,而唐宁女士的《百花图》相比那些震撼动人的传世精品。
也只是一幅浅止于皮毛的仿品。
每种花的十分颜色,她最多也只画出了一两分。
否则也不会百画盛放,只在系统面板上得到了【心有所感】的评价,连圆满都没有代到。
这种地步的情绪捕捉,顾为经也可以做到。
当他的心湖足够平静,一切情绪的波纹便会清晰可见,每个人无时无刻不活在七情六欲之中。
无论是李白的繁华,徐谓的沧桑,还是唐宁的贵气,顾为经心境中也都有,只是深深浅浅,激荡出的水波幅度不同而已。
他若是摘取这些波纹融入,和唐宁一样画出个【心有所感】并非难事。
顾为经他已经看不上这种临摹式的感觉了。
经历了那么多,他要把自己心境瓷器上纹路拓印在宣纸纸面之上,要把心间缤纷降下的紫藤花叶带到纸间。
顾为经画着画着,就不再看墙上唐宁的原作了。
他现在不是在模仿画《百花图》,而是在画属于他自己的紫藤花。
俄倾。
他最后一笔落下。
心中的花云消散,宣纸上则出现了一株灿烂辉煌的紫色花树,紫色近红,树植如墨,似是有心血在其间涌动。
系统面板上浮现出提示。
【作品名:《紫藤花图》】
【中国画技法:Lv.5职业二阶(5056/10000)】
【情感:呕心沥血】
第三百三十二章 献给曹老的礼物
顾为经将画笔扔进一边的洗笔筒。
他低下头看着纸页上尚且湿润着的画卷,连自己回过神来的时候,都被小小的吓了一下。
画的是真漂亮啊!
顾为经为了画出那幅《小王子》,在烛光中穿行于无边的星云,和沙丘上的小正太看了四十四次日出,才得到了上一幅“沤心沥血”级别的作品。
眼前。
人生中的第二幅同样水准的国画就活生生的躺在他身前的桌子上,墨色殷红似血。
绘画过程一点也不痛苦,他只是略微精神上有些疲惫。
那种神游千里归家后的微微的困倦。
他瞅着自己画的《紫藤花图》,又侧过头看向墙上悬挂着的唐宁的《百花图》,随手拿起旁边一支挂在窗台上晾干中的毛笔,放在嘴里轻轻咬着。
这个举动很有孩子气。
顾为经小时候帮爷爷护理艺术品时养成的习惯,国画很娇贵,既怕潮,也怕干,正常情况下环境湿度不能高于60%,为了颜料的润泽光亮,也最好不要低于48%,用舌尖感受一下毛笔的笔尖,不涩不湿,松软适度。
轻轻舔舐,能在舌苔上感受到一丝湿意,却绝对不可以真的有水汽,便是放置书画作品的理想条件。
这是一个长辈们一代代传下来的土办法。
长大后,顾为经画完画,偶尔还是喜欢咬笔。
酒井胜子发现男朋友的这个小癖好之后,有点担心,这两个星期很多次的想要让顾为经矫正掉这个喜欢咬笔的坏习惯。
历史上画《千里江山图》的北宋宫庭画师王希孟,相传就是没事干,喜欢舔舔颜料挂掉翘辫子的。
中国画的植物性颜料还好,胭脂这样的植物萃取物没啥伤害性,不过深红色系的颜料几乎一水含有汞,黄色系的颜料几乎一水含有砷,和砒霜是近亲。
而油画里的速干性考试颜料,更是有一个算一个,都有锰、铅、镉这几样重金属做为让油性颜料快速凝固的添加剂。
尽管抛开剂量谈毒性全是耍流氓,洗净晾干的画笔里毒性物质微乎其微。
可也不是啥嘬着玩的小零食对吧?
喜欢看湿度,现成的湿度剂到处都是,那不比舔个毛笔准多了。
顾为经画画的时候,酒井胜子从来都不会影响他。但每当看到顾为经准备拿着毛笔往嘴里塞的时候,都会轻轻拍一下他的额头。
小画室的笔筒上插着一排柠檬味棒棒糖。
那不是给茉莉小朋友的,而是胜子小姐给男朋友准备的。
她认为顾为经那是一种无意识的啮咬咀嚼异食癖。
这是病,要改,他喜欢咬东西,就每当咬笔的时候,胜子小姐就贴心的在旁边剥一颗棒棒糖喂进他嘴巴里去。
和巴普洛夫的狗一样。
以后养成肌肉记忆条件反射,男朋友就不咬笔,改咬棒棒糖了。
酒井胜子的男友养成计划,目前收效甚微,习惯的力量很强大。
在夜深人静,酒井小姐不在身边的时候,顾为经依然喜欢和年少时一样,轻轻用牙尖咬着毛笔尖。
测试湿度只是附带的事情。
他更多是喜欢这种舌尖传来残留在毛笔缝隙之间的零星残墨,初入口时苦涩,后味轻轻回甘的味觉。
中世纪虔诚的修士会用镶嵌着荆棘的藤条皮带,抽打他们赤裸的脊背,认为痛觉能让他们的肉体和天空中的神明更好的建立直接的沟通。
而顾为经喜欢这种苦意。
苦意是一种冥冥中的桥梁,将画家和他所作的书画作品链接在一起,像是一种若有若无的纽带。
柠檬味棒棒糖给他不了这样的踏实感。
顾为经咬着笔尖,舌尖的感觉清晰传来的感觉,提醒着他,眼前这幅震撼动人的画作是他亲手画出来的。
这幅作品也许不是他一生中最牛逼的作品,却是他快要迎来十八岁的这个暮春的完美收官。
那些栩栩如生的紫藤花叶,永远的将他的心境凝固在了纸面之上。
从此之后。
再也不会随着时间枯萎。
“现在室内的湿度稍微有一点点高,却还没到七八月份雨季那种墨迹干不透或者潮湿的会损害画作的地步。等明天白天雨停了,气温上去,应该到中午,这幅画也就干的差不多了……嗯我应该提一些什么字比较好呢?”
国画讲究题跋。
顾为经先是取来一方他的篆体印章,刻在宣纸的角落,作为落款,然后挑眉思考着。
顾为经也是破而后立,但他的心态和酒井大叔在相似中,也有着本质的不同。
酒井一成教授画出那幅画之后,整个人就平和放下了,不太在乎这幅画有没有人看,也不太在乎能卖出多少钱出来。
因为,他已然有了克鲁兹夫人这个最重要的观众。
斯人若彩虹。
余者皆杂音。
顾为经不一样,他这幅画就是为了迎接唐宁的质疑的,就是画给别人看的。
酒井大叔画的是宁静之画。
顾为经画的则是迎接挑战的竞技之画,放下恐惧和自怨自艾以后的新生之画,成人之画。
他要用手中的画笔在唐宁那里,画出自己的尊严来。
题跋写——“致前辈?”
有点软了,唐宁可没有和他这么好好说话。
要么写——“画给你看?”
又有点俗了,而且顾为经的古文功底一般,写白话文,还跟泼妇骂街一样的提词,不知道唐宁看到了是何心情。
顾为经自己都觉得辱没了这幅这么棒作品。
嗯……
他陷入了长时间的沉思,自己上的是欧式的英文国际学校,文言文功底本来就有不足,一时难以想起很能表达他心境的信、达、雅的题词。
顾为经咬着笔。
画都画出来了,竟然提词难倒了自己。
他思前想后,犹豫着要不要明天早晨去拜访一下隔壁的吴老头。
这老爷爷是练书法的,三天两头就给人家题这种东西,术业有专攻,他应该懂。
咦?
顾为经忽然拍了拍脑袋。
他猛然发现自己想差了。
《教父》里老教父说,一个能瞬间明白事情本质的人,和花半辈子也看不清一件事本质的人,自然是不一样的命运。
顾为经沉下心来,忽得自己搞错了这件事情的本质。
唐宁朝自己示威,是因为人家女画家讨厌自己?不,这个说法太抬举他顾为经了。
是因为曹老表现出了对他的喜爱。
事情的本质永远是曹轩老先生的态度而已。
剩下的对顾为经都完全不重要。
因此,人家说你不画不出来她的神意,他所做的不应该是画一幅很棒的作品回击。
在画卷上提倡一些示威性的言语,把它交给唐宁,对方也许根本不在乎。
他应该献给的……是曹老先生。
想明白了这点,顾为经就知道自己现在怎么去做,怎么去写了。
他抬起头,望了一眼《百花图》,这张作品也很有创新性,和一般的国画形制不太一样,除了一个小小的“宁”字署名之外,没有任何题款。
唐宁在画面的右侧的留白处,用端端正正的楷书,提了“瓊葩结翠”这四个字。
他也是听林涛教授讲,才知道这四字的来历不凡。
琼葩结翠,这不仅是在说她绘画的花树,色彩缤纷,霜白点翠,同时也是用典。
江南四大才子中,文征明成名年纪最大,成就最高。无论是书、画、文章,文徵明都能排到唐伯虎、祝枝山这些人前面。
被很多学者认为是有明一朝,艺术造诣的第一人。
文徵明年轻时在天水赵氏作客,画过共计八册的《花卉图》,包括兰草野花、海棠月季,全画简笔不简韵,清新可人,意味悠长。
这套《花卉图》的首页,便提有“瓊葩结翠”这四个字。
唐宁女士不仅是在仿古、稽古,向古代画花名家表达敬意,也同样是雏凤初啼的艺术超星新,赶超古人的气势和野望。
今人不必不如古人。
唐宁希望自己这简简单单的一幅《百花图》就担当的起“琼葩结翠”四个字的提语,胜过文徵明繁复的八册的花卉图。
后世文人墨客再提起这个典故,先想起她唐宁小姐,再之后,才是明代的大才子。
瞧瞧。
仅仅这四个字,就有这么多门道,既彰显了气度格局,又有古意雅致。
书香门第的家学渊源,当真有顾为经所比不上的地方,让他想,他是绝对想不出此般精巧的文字游戏的。
顾为经沉吟片刻。
将毛笔尖从嘴里抽出,在旁边的砚台上沾了沾,平心静气,在最后在宣纸的表面写下了。
“晚辈顾为经献给所崇敬的曹轩老先生,祝曹老师好似百花魁,年年称寿杯。”
曹老师,这个称呼就觉得恰到好处。
晚辈叫长者师长为老师很正常,他没有僭越的自称弟子,又表达了他的真实心意和愿望。
他考虑了两秒钟,又在这行字的下方写上了“白发盈簪笔毓秀”这七个字。
还是唐宁女士启发了他。
唐宁喜欢用文徵明的典故,顾为经也可以用同样的文徵明的典故。
白发盈簪笔毓秀,便是对文徵明生涯成就的赞誉,他是东夏封建历史上寿元最长的大画家,可能没有之一,从明朝中叶一直活到晚明。出生时还是成化年,去世的时候,努尔哈赤都已经出生了。
文徵明年轻时在同龄人中艺术水准并不向唐伯虎等人一样出名,但是活的巨长,越老用笔反而越是老而弥坚。
三十岁才出名,五十岁成宗师,六十岁已经是江南画宗第一人,到了八九十岁以后,前看一百年,后看一百年,几乎再无一人是文徵明的对手。
返璞归真,越画越有仙气。
同样的表示用来称乎曹轩先生,也是恰如其分的合适。
顾为经的这几行字有点不要脸的在拍马屁的嫌疑。
可是没错。
他就是在拍马屁怎么啦!
唐宁女士有文人的雅致,他这样的小孩子也有市井长大的通明。
小孩子嘴甜一点没坏处。
顾为经已经想明白了,油管上的情感大师恋爱教学里说,爱一个人就要大胆的说出来。想拜一个人当老师也是这样的。
要认真搞好绘画的本职工作,也别光自己在画室里闷头狂画画一声不吭,搞的好像人家抢着收你这个徒弟一样。
向这般时常拍拍马屁,画幅画献给曹老先生,表达表达自己希望能拜师的渴望,他开心,曹老也开心。
多好啊。
顾为经微微一笑,觉得他真是一个计划通。
德国,HFBK(汉堡艺术学院)包豪斯风格的老式综合楼前,一片群众演员的排练打破往日的宁静。
摄影师不停调整着手中索尼电影机的静头运镜,头顶还有一架正在设计编程空中路径点往复飞行的大疆inspire3型专业无人机。
穿着绿色露背长裙的漂亮妹子,在学校大门前的雕塑前方,尝试着凹出一个导演口中“忧郁而又性感魅惑”的造型。
性感魅惑不性感魅惑不好说。
在汉堡四月份不足十度的室外寒风中,虽说在正式开拍前妹子的骨感的裸背上披了一件用来挡风的披肩,依然被冻的脸色有些发白,忧郁是够忧郁了。
不过导演迟迟没有示意开拍,摄影场地内却没有一个人抱怨。
连女主妹子也没有跑到就在几十米开外,开着暖风的摄影车里避避冷风,所有人都在凝神屏息,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终于……
空气中传来了从教学楼里发出的简短的一声“嘀”的电子音。
这是汉堡大学下午第一堂大课的统一下课铃声。
这声铃声仿佛裁判的打响的发令枪,整个片场所有人立刻都变得忙碌了起来。
助手抽走了妹子背上的披风,扔到了一边的道具桌上,无人机腾空而起,镜头也被定焦员控制着将焦点汇聚在教学楼的大门之前。
“快快快,今天有曹教授的东方艺术学简史,报了那门课的兄弟说是正点下课,曹教授已经出门了,再过3分24秒,老教授就会走出这扇大门,并从侧面穿过楼前的草坪,摄影师准备,把这个镜头抓下来,只有一次机会。”
导演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消息,他在抽签抽到曹教授课程的同学中安排了内应,立刻在口中命令道。
第三百三十三章 会做美甲的老爷爷
“外面在干什么?”
曹轩扶了一下镜框,从教室的窗户外面看到了门口的喧闹,随口问向自己的助理。
“稍等……过一会儿再说,我还有件事。”
他朝准备过来收拾教具助理老杨挥了一下手,转头望向一位戴厚眼镜的栗色头发的女学生,笑笑问道:“我记得你叫克莱赛尔?法国来的留学生。”
“嗯嗯,萨沙·克莱赛尔。”
“我有印象,名字挺好听的,成绩也不错。”
女学生萨沙没想到曹轩这样的大艺术家,竟然真的能记住她的名字,连厚镜片下日常羞涩不擅与人沟通的眼睛都亮了几分。
“我是个单亲家庭,住在普罗旺斯的乡下,从小跟妈妈姓的,克莱赛尔是我外公家的姓、姓、姓姓氏……”
女学生有点紧张,她慌乱的自我介绍。
说到一半,猛然想起曹老这种大人物哪有时间听她说这么乱七八糟的琐事,觉得自己搞砸了这次难得的私下交流,更加慌乱。
本来就有些小社恐的艺术女生头狠狠的低着,看着脚尖,紧张的连话都说得磕磕绊绊了起来。
“放松,小姑娘,我觉得我上课表现的挺和蔼可亲的啊,难道我长得很吓人么?”
曹轩老先生见惯了这样的场景,无奈的笑笑。
“没,没,没有,只是我我我很崇拜您。”
“那就抬起头来说话吧。作为今天班上唯一一个能记得齐白石所画的《小鸡争蚯蚓图》里上面‘他日相互’的四字题词,和东方哲学家荀子所蕴含的‘性恶论’世界观之间关联的学生,这场私人谈话是你应得的。”
世界上艺术从业者功成名就以后。
只要想,几乎都可以很轻松的在美术或者音乐学院里挂个教授的虚职。
这就和某些经济学家得了诺贝尔奖之后,多的能全世界七、八高校或者MBA挂个客座教授,荣誉教授的头衔。
这些头衔几乎都是虚职。
不会真的全情投入的跑过来从事研究或者授课工作,甚至有些连每年为数不多的几场讲座都是线上办的,念几分钟稿就了事。
学校招生宣传页上多几笔可以吸引优质生源的金字招牌,学者们则多拿几个荣誉头衔,多领几份薪水白嫖恰饭。
各取所需,两全其美。
酒井大叔是多摩美院的教授,但到了他的段位,校方几乎从来不会给他安排任何授课任务,也很少会在多摩美院里挑学生教。
花钱养尊镇院的大佛而已。
唯有年初大金塔这类指名点姓发来邀请,酒井大叔自己也看上去有趣的项目,他才会愿意屈尊挪动两百来斤的胖胖身体,以学校的名义带队走一趟。
整个日本文艺圈子里。
口碑最好,传说中艺德最高,做事最认真有口皆碑的名人是亚洲摇滚天王教父谷村新司。
谷村老先生最有被人津津乐道的事迹之一便是,他在零几年得到东夏魔都音乐学院的荣誉教授的头衔之后,真的非常认真的开始主动跑到魔都来备课教学生。
被称为“德艺双馨”的典范。
曹老也是一个这样德艺双馨的人。
他身上有老派东方传统士大夫的气质,他们这一代人都极其重视“老师”这个称呼和名号所代表的含义。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这对老师和学生双方来说,都是一种神圣且不容亵渎的关系。
九十年代末。
他的二弟子林涛当年正乘着东夏经济高速腾飞的东风,忙着赚钱,他答应成为央美的教授,想的也只是当个头衔,在外面林教授、林老师,叫着好听而已。
课程糊弄糊弄就得了。
结果这件事被曹老知道后,把林涛叫过去劈头盖脸的一顿臭批,也是三十老几的人,差点被曹老给训哭了。
好好的一个已经在亚洲范围内有所声誉的大画家,硬生生被曹老管教的像范错小孩子一样,面壁站了一晚上。
第二天。
林涛教授就飞回了京城,开始准备下学期负责一间画室,全职带学生。
要知道,当时高古轩方面的经纪人已经开始和林涛有所接触了。
为了这个央美的教职,他打乱了全部的职业规划。
因此放弃了去欧洲巡展捞钱的机会,也许也放弃了成为高古轩画廊历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第一位东夏籍代理画家的机会。
他可能错过了一个亿。
以高古轩全球第一的宣发营销能力判断,货真价实的一个亿估计是有的,单位是人民币还是美元不好说。
林教授也后悔,但曹老不允许。
合同不是他逼着林涛签的,可既然答应了当老师,就要踏踏实实的把学生带好,这是原则问题。
汉堡美院邀请曹老当系主任,也只是想沾沾这位亚洲顶流的仙气。
快一百岁的人了,谁敢给这样的老先生安排教学指标?
疯了吧。
这真上课被学生气出了问题,责任谁来担?谁又敢担?
曹老这种大佬,恨不得出门走两步都要有安保团队跟着的,每学期能举办一场千人讲座,校方觉得就很物有所值了。
面对邀约,曹老来来回回思考犹豫了接近一年时间。
当他真的答应了下来,来到德国之后,校方才发觉他们所有的付出和等待都是值得的。
何止是值得,简直是捡到宝了。
曹轩老先生是真的奔着当一名教书先生来的,那思考的一年时间,曹老就是在花时间,编写了一整年的《亚洲艺术讲义》。
思考如何将东方艺术讲给世界听。
这门课一教,老先生就教了五六年。
学生们也极其喜爱这位平易近人的老先生,能考进汉堡美院的艺术生,素质不会太差。
大家很喜欢他们学校里多了一名享誉世界的东方大画家。
曹轩在学校里就像是一尊会行走的吉祥物一样。
普林斯顿大学以曾拥有爱因斯坦为荣,皇家艺术学院以他们拥有市值天下第一的苹果集团的首席设计师乔纳森·伊夫当荣誉院长为荣。
而HFBK,也拥有了他们的绘画系主任,艺术家曹轩。
校方和学生形成了一种奇妙的默契,在校园里遇上曹轩教授的时候,学生们会自发的保持安静,没有一个人会跑过去打扰曹老的日常生活。
甚至,学生们主动拦截想要溜进校园拜访这位大艺术家的游客或者记者。
绝非这里的孩子们不重视曹老。
以曹轩的社会地位。
三十年前就已经不需要靠什么见到偶像歌手狂热呐喊似的冲动粉丝和二十四小时闪烁的聚光灯来证明他的成功了。
曹轩就是独一无二的曹轩。
这种普通人式的相处模式和学生们愿意主动留给老人家足够私人隐私和思考空间,才是这些艺术生们对于曹轩教授的至高礼遇与维护。
只是,曹轩毕竟不真的是普通人。
在课堂结束后。
还是永远会有数不清学生拿着作业本,作品集,守在讲台旁边,用各式各样的理由找他请教问题。
学生们知道,一个画家所有梦想中成就,眼前的老教授几乎都得到了。
他们希望能得到和曹老先生直接相处的机会。
乃至能够得到曹轩先生的一个亲笔签名留念。
这可能是一个艺术生一生,离美术史最接近的机会,估计当年普林斯顿的物理系学生,也是这样对待他们的爱因斯坦的。
曹老也是一个非常有趣的老爷子。
他制止了每次看到曹老被一群学生近距离的围在中间,紧张的心脏病都要犯了的老杨,多次希望和校方沟通,在课堂里派驻安保或者拉警界线的建议。
被警戒线围着的只能是远离凡尘的大佛。
只有有温度的,贴近学生生活,有“人气儿”的老师,才能影响到学生们的生活和人生,将课讲到小孩子们的心里去。
他曹轩想当大佛,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当的仙气飘飘,高不可攀。
何必要专门跑到大学美院里当。
曹轩随便用了一个办法就解决了这个问题。
他和所有申请到了“亚洲艺术史”这门课的同学们约法三章。
一学期开课前。
老爷子都会公布长长的一列阅读清单,和几十张东夏历史上最有代表性的艺术作品,从魏晋到现在都有,做为这些欧洲学生们的课为拓展资料。
每周上课间,曹老先生都会从这些清单中,随意的抽取一些问题提问。
或许是列出盛唐时期最为重要的十位画家的名字,或许是说说越南绢画和东夏绢画二者的渊源与艺术风格的差异,或许是问问颜真卿何以能成为东夏历史上名声唯一能和王羲之一较高下的书法家……
交上来的答案中,回答最好的人,就能在课后和曹老私下聊上几句,并有亲笔签名附送。
这些问题都不难。
没有特意艰深怪异,若是对东方艺术没有足够的兴趣,课后花过精力阅读过大量拓展资料,也绝对没有那么好回答。
今天的课程正式进入了亚洲现、当代绘画潮流之中。曹轩的课堂提问只有一个名字“齐白石”,让学生们随意挑选一幅白石老人的作品进行艺术赏析。
这个戴眼镜的女学生答的最好。
甚至还说出了白石老人在两只小鸡争抢蚯蚓吃旁边的提字,用的是“今日相争,他日相互(护)”的典故,不仅是在画鸡,也画出了万物生灵的美德养成之路。
让曹轩老先生非常的欣赏。
“要签名对吧?签在哪里?”曹老问道。
女学生猛的点点头,从书包里费力的抽出了一个巨大的相框,小心翼翼的捧给了老爷子,期待的问道:“可以么?”
“原来是有备而来嘛。”曹老笑笑。
他的签名是真能卖钱的。
曹老和学生们约法三章的时候,就说好了。
这个游戏唯一的要求就是。
他不会在任何书画作品,有政治、商业宣传目的的海报上签名,如果是在书上签名的话,只能是学校里的教科书。
学生们也抓住了这个能拿到大艺术家亲笔签名的好机会。
在界限内各显神通,任课期间他在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上签过自己的名字。
他在请假条上签过名,在篮球、足球上签过名,还在给学生们的情书上写上祝福语。
当曹老第二次的名字签在在一个雕塑系的男学生光肚皮上以后。
就不得不增加了一个新约定,要是签在身体上的话,只能是手臂。
正在从投影仪上取下电脑,收进提包的助理老杨瞅了瞅大相框里的那张明信片贺卡。
他撇撇嘴说道:“这种东西不行,谁知道你会回去在这空白的明信片上填什么东西。换成课本来吧,快点,别耽误时间。曹老的行程很忙的,要不签就算了。”
“哦,哦哦,抱抱,抱歉,明白了。”女学生立刻又重新低下了头,脖子根都因为不好意思而红了。
“好了,别吓唬人家小姑娘了,课堂上没伱的事。我给我的学生签名,我自己判断,你算老几。”
曹老轻瞪了一眼插话的老杨,主动接过了大相框,从背后打开,抽出其间的明信片,说倒:“这是要寄给谁的,在法国的男朋友嘛?”
“我妈妈的。她也是您的粉丝,她下星期过生日,所以……”学生妹子解释道。
【致克莱赛尔太太,您有一个很优秀,很认真读书的女儿,祝您生日快乐,心想事成——曹轩。】
老头子点点头,已经拿出钢笔龙飞凤舞的写了起来。
学生妹子偏过头,看了一眼那个神色尴尬不招人喜欢的助理大叔,又看向身边的老教授,眼睛里已经有憧憬小星星在浮动了。
曹老先生比她想象的还要平易近人,简直,简直……妹子一时间想不到好的形容词,只觉得怎么会有这么好,这么可爱的老先生呢?
她觉得曹老先生太酷,太有型了。
连用笔签名的姿势都那么有帅,连握着钢笔的指甲都……
“咦,教授,您的指尖修剪的好漂亮啊,是涂过亮油么?”她不由得好奇的问道。
“学校往西侧走一个街区,NeueWall旁边有一家美甲店手艺不错,收费也很便宜,你可以去试试哦。”
曹老收回钢笔,随口说道。
普通人很难想象,一个这么大年纪的老头子还会做美甲,做皮肤护理,甚至偶尔会定制不同的假发。
除了他已经九十多岁了以外,和很多现代都市精致的男生没啥不同。
老杨刚当上曹老助理之后,发现曹轩老爷子这个很“反差萌”的习惯之后,吃惊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没想到老爷子还这么新潮?”
“新潮?我解放前就在上海滩和洋行大班一起做过指甲了,怎么,老了反而不能做了?我还没觉得自己有那么老呢。”
曹老淡淡的表示对助理大惊小怪的不屑。
曹轩非常讨厌,把亚洲艺术家都当成刻板无趣,不修边幅,没有魅力的老男人的偏见印象。
亚洲画家也可以很帅,很有魅力的。
所以某种意义上来说,听说那位仰光的小孩子把酒井一成的漂亮女儿泡到手了。比他在大金塔项目里的表现,更加让曹老先生高看一眼。
第三百三十四章 顾为经的小麻烦
曹轩将手里的明信片还给萨沙妹子。
“祝你母亲生日快乐,克莱赛尔小姐,悄悄暗示你一下,下个月的期末课堂测验,也许我会在近当代亚洲艺术人物方面出大些题,不妨多回去准备准备?这次考试在学期成绩中会占很大比重,我记得来年你还想申请全额奖学金的。”
“是今天讲的齐白石,徐悲鸿,亦或者渡边省亭、林中正、松方幸次郎?”女学生试探性的问道。
“看我心情吧,这谁能说的准呢?”曹老俏皮的朝讲台边的学生眨了眨眼皮,“或许是曹轩也说不定,到了我这样的岁数,看着底下的孩子们写论文夸夸我,读起来也是很能满足老家伙虚荣心的一件事嘛。”
“那我一定有很多东西可以写。”
戴眼镜的女同学发现曹轩教授真的是一个很平易近人的人。
羞涩的她也大着胆子开了一句玩笑,把明信片小心的插回相框,在书包里收好后,就消失在了走廊外的人群中。
“稍等一下。”
“这位同学?”
“不卖的。”她看也不看走廊外那些守在门口想要花钱收藏曹老签名的学生。
萨沙迈着轻快的脚步,蹦蹦跳跳的就走掉了。
汉堡美院有没有能抽签摇中曹老亲自授课课程的学生,日常开设的跳蚤市场收购曹老的亲笔签名。
她随手一卖,就能卖个两、三百欧元,甚至还可以再谈。
以普通德国年轻人的消费习惯,抛除那些有钱的亚洲和北美留学生,一个月能攒下一百欧元的,真的已经很多了。
一转手就是好多的零花钱。
可萨沙才不会卖呢。
EBAY上一件有卡卡亲签的AC米兰22号周边球衣,至少也得600来欧元。
曹教授亲自给她家人写的祝福语,更不是金钱所能衡量的。
这个生日,她的妈妈一定会很开心的。
“您辛苦了。司机已经把车在外面停好了,这个点回家,吃完饭,正好是您睡午觉的时间。”
老杨将电脑包斜背在肩头,递给曹老他的拐杖,另一只手搀扶着他的胳膊。
“我这两年,越来越喜欢和年轻的小孩子们呆在一起了。和他们相处的时间久了,觉得整个人都年轻了起来,我甚至现在一点也不困,觉得身体状态很好。”
曹老望着门口二十来岁的年轻学子走过的身影,用拐杖敲了敲教室地面上的瓷砖,轻声说道:“有时我想,没准我还能真的再活十年,也说不定呢。”
“十年哪里够,您老身子骨倍棒儿。现在医学科技这么发达,您要争取再活一百年。”老杨笑着恭维道。
“人活百载,古之罕见。”
“才华横溢的画家巴齐耶,一辈子才活了三十岁。我的人生长度已经是他的三倍有余,该知足了,再活一百年,就真成老乌龟了。”
曹老笑笑,对生死之事很是坦然。
他叹了口气:“我还想再向老天爷讨几年时间来活,是有些贪心了,只是我总是想,要是还能再多活十年,也许就能够……唉。”
老人的话语,又消弥在一声叹息。
听话听音。
曹老只是说说。
老杨能从行业内万千从业者中杀出来,成为曹轩先生的私人助理,他可不会只是听听而已。
就能够什么?
够看见中国画艺术再度成为世界美术界最为火热的新浪潮?
能够送一程,让门下的几个弟子中的某位稳稳的接过自己在艺术圈子里的地位?
还是……再活十年,就能培养出一个更加让老人感觉钟意的弟子来?
老杨扶着曹老往外走,心思转的飞快。
这句话的后半句,填上不同的答案,从中透露出的味道,可就真的大不一样了。
相比那几位已经在天南海北各处闯荡的大艺术家弟子。
他这位二十四小时待命的私人助理,才是日常和曹老先生相处时间最长的身边人。
曹轩的几个徒弟谁是省油的灯呢?
私下都有过找老杨探探口风,乃至收买拉拢他的举动。
就近的说,那位刘爷春节时邀请老杨一起带着妹子出海钓鱼,钓完鱼回港后随手把码头管家叫过来,带着船位的租赁手续,表示他自己现在更爱玩操索帆船,这艘游艇买完就没用过几天,各种养护水手的费用却没少花钱,实在浪费,不如就先在自己这里放着。
可以让老师闲暇下来的时候,出海看看蓝天白云,呼吸呼吸带着潮湿海风的新鲜空气,做个海滨疗养,换换心情。
他这个当弟子的也算尽尽孝心。
船王家长大的少爷真是视金钱如粪土,不把钱当成钱看。
说是给曹老用的,只是场面话而已。
哪家百岁老人还整天在海上玩游艇呢?
还不是给他老杨拿去玩的。
那可是一艘“丽娃”家的40英尺蓝水游艇,怎么着也得两、三百万欧元呢。
就算他将来去顶级画廊,当那些年薪百万,大把大把赚富兰克林的头部经纪人。
行业内除了有限的几个,慧眼识珠,从当年挖到小画家如今的大画家手里合同中能抽到百分之二三十抽成的好运家伙。
又有谁舍得玩这种大玩具?谁又玩得起?
老杨对着大游艇咽了半分钟唾沫,口水都要咽干了,这才痛心的把视线从码头上的游艇移开,扭过头很有气节的表示,既然是弟子送给老师礼物,他做不了主,会把话带给曹轩老爷子的。
他老杨也不是多有风骨,富贵不能淫的家伙。
只是他有脑子。
知道什么东西能拿,什么东西拿了就过界了。
人家是钱多的没处花,送游艇给老杨玩的么?
他老杨算个屁嘞!
还不是看重的是他是曹老唯一的私人助理的身份嘛。
和漂亮模特妹子一起出海钓钓鱼,这种程度的糖衣炮弹,老杨吃完可以拍着肚皮再要几份,这种细枝末节的事情,刘公子不在意,老杨不在意。
曹老知道了,也可以不在意。
吃干抹净,把人家大游艇一起抱走了,性质可就变了。
拿人手短,老杨从此就成了这位四徒弟刘子明的人了,日常还不时要在曹老身边给他吹“枕边风”?
这话有点奇怪,但大体上这个意思。
真当人家的游艇是这么好拿的。
艺术圈收藏家里,人们敬刘子明出身大马豪门,也会称呼两声“刘爷”、“刘老板”、“刘公子”的叫着,曹老也会拿这些称呼来和徒弟打趣两句。
可老杨心中分外明白。
只要他今天真的敢收,那明天,对方就真的会变成他的“爷”了。
收下大礼以前,他能和曹老的弟子一起吃着鱼子酱,喝着香槟酒,看着甲板上穿梭的比基尼小姐姐一起平等的谈天说地。
收下以后。
自己立刻就打上了对方的标记,成了对方的小弟。
刘子明家里金山银山,每天都有带着集装箱的远洋货轮穿行于马六甲海峡给他家挣钱,汽笛声声中烟囱喷涌的都是钞票,是分分钟就挣上百万的家族。
刘先生自己也出手豪迈大气,唯度痴迷爱画。
放《霸王别姬》里,说不得就得是袁四公子那种人物。
老杨打心眼里,不介意给这样的刘公子当小弟,只要对方愿意抡着钞票把他砸晕,当狗也行啊!
可惜……这钱,拿着太烫手了。
看得摸不得,不过是过眼云烟而已。
他就是想当刘子明的狗,也不好当,还当不了几天。
他是把唐宁、林涛他们几个当成吃素的,还是曹老真的老糊涂脑子不清楚了?
为了玩几天自己根本没啥时间享受的游艇,把工作玩没了,不值当的。
他在外人眼中的所有的身份价值都来源于工作,而不是他这张大叔的丑脸。
等曹老爷子把他扫地出门。
看着吧。
这位天天和他拍着肩膀称兄还道弟,关系好的恨不得要拜个把子的刘大公子,根本就不会愿意多看他一眼的。
给大艺术家当私人助理的。
可以不是科班出身,可以不懂艺术,哪怕手脚笨一点,也可以多练练,这都不重要。
唯独不可以不懂人情事故。
同理,今年四月份复活节前的周五“耶稣受难日”是全德公假,曹老爷子也计划着给老杨放个短假期。
唐宁女士邀请他一起去香江作客几天,也被老杨婉言谢绝了。
接近权力的人总会误以为他们拥有权力,这是再危险不过的事情了。
老杨从来都把自己的位置摆放的很清楚,知道有权力的是曹轩,没有曹老,他什么也不是。
这就是他最聪明的地方。
他越是这样,那几个弟子反而对他越是热络。
老杨有些时候,觉得都他妈的21世纪了,竟然会让他体会到了宫斗戏里九子夺嫡,被几个皇子阿哥们争相拉拢的帝王身边的得宠……大太监的感受。
最黑色幽默的一点是,那几个弟子都觉得他老杨知道些老师的口风。
可是曹老是何等人物啊!
他最重师徒关系,连给上大课的学生签名,都不会理睬老杨。
老爷子心中无论动的什么念头,做出的什么主意,也会和他这位助理商量,让他这个外人来插一脚么?
他也配?
曹轩老先生的继承人问题,老杨这个“李连英”和他们一样好奇。
否则。
老杨也不太介意,吃上某一家的好处的。
“对了,顾为经入学的事情,需要我和招生办公室打招呼么?”
既然想到此处,老杨随口问道。
“打什么招呼?”
曹轩随口问道。
“有个麻烦,就是入学录取的事情。汉堡美院这两年竞争分外激烈,很多优秀的学生想申请都不容易。尤其是,招生办本来分配给东南亚留学生的名额就很少,我看到了资料。我们系过去十来年,也就招了三个泰国学生和一个越南籍的学生而已。”
“他申请恐怕不容易。”
德国大学不像北美名校一样,有控制亚洲学生录取数量比例不超过某些限制的招生规则。
招东南亚学生留学生数量较少,同样也是客观事实,很多时候,一年招生办公室也不会通过一份申请。
当然,客观事实归客观事实。
若是说顾为经上学有麻烦,会被录取政策和招生名额限制,进不来HFBK,那就是天大的笑话了。
德制大学是全欧盟最难毕业的,教授的权力同样是整个欧洲大学界最大的。
如果看上了哪个孩子的话,基本上和校方打个招呼,就都能无视成绩,特招进来。
都不用曹老操心,老杨自己给招生办发封邮件,就算今年校方脑子抽了,准备PASS掉全部东南亚学生的申请信。
他也能硬生生给顾为经无中生友,加个名额进去。
按照往日的习惯,这种事情老杨已经顺手给办好了。
不仅办了,还务必要办的漂漂亮亮的。
给这位顾小哥把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准备好,所有应该有的不应该有的奖学金项目全都勾选上,准备所有应对移民局审查测试的申请资料,顺道连大一应该要申请那些课的建议课表都给研究好。
连顾为经大学里的宿舍,也保准是最宽敞,最舒适的那一间。
就等这位小朋友跑过来直接提包入住了。
老杨一点都不觉得这种事情很繁琐,反而乐在其中,他绝对会绞尽脑汁的把这位顾小哥大学生活伺候的舒舒服服,顺顺利利。
然后再用不经意方式让他知道,这些事情,全都是老杨忙前忙后给跑腿儿办的。
什么是人情?这就是人情。
他从来都很珍惜能给小树苗浇水的机会。
给小树苗随手浇一抔水的情分,就要比给参天大树大汗淋漓的修剪一下午的枝叶的苦劳还要深厚。
曹轩老先生喜欢的年轻人,理应未来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人情慢慢培养,将来就会变成人脉。
果子是不会凭空砸的他的头顶的。
只有趁着树苗还是小草叶的时候,用心的浇水、施肥,驱虫,将来果树上红艳艳的大果子,才有伱跳起来咬上去的份儿。
老杨美滋滋连给招生办的邮件都写好了。
接了唐宁的一通电话,他却稍稍改变了主意。
第三百三十五章 站队
老杨也是看了网上《油画》采访的预告片的。
不仅看过,还细心反反复复播放了好几遍。
唐宁女士提到“接班人”的问题时,每一丝表情眼神的变化都没有放过。
林涛这些大学象牙塔里的画家教授,人生阅历差肯定不差,只是心思会相对纯粹一些。
不如老杨这位红尘尘烟中打滚的俗人对名利场上的各种恩恩怨怨微妙的小情绪揣度的伶俐劲儿。
这是他的职业。
老杨一眼就看出了唐宁女士在镜头前对那位顾为经小朋友心中怨气和不满。
合理。
实在再合理不过了。
报纸上百万富翁家里继承遗产哪个孩子多分几个百分点,少分几个百分点,还打生打死买凶杀人呢。
曹老的美术地位价值又何止一百个百万富翁。
毕加索死后。
那些情人、前妻,老婆孩子们,打的头破血流,争的你死我活,用左轮自杀的都不知道几个,让整个美术界无不可怜可叹。
豪杰家门总不幸,曹老又何能例外呢?
当曹老在仰光的大金塔下做出那个赌约的时候,老杨就猜到了这一幕不可避免。
不是多分点钱,少分点钱的问题。
位置就那么一个,换到古代官场上,这就叫夺道之仇,这份怨气真不比杀人父母少了多少。
唐宁生气意料之内,情理之中。
老杨非常能理解这位从小就受尽宠爱,光芒万丈的画家心情。
她生气没有任何可以指摘的地方。
该是她的东西,凭什么被哪里冒出来的野小子分走?
人家只是不愿选择当个圣人而已。
无论唐宁也好,顾为经也罢,老杨都希望,能别招惹就不招惹。
他们都是曹轩这位老神仙座下的弟子,他不过是端茶倒水的小鬼。
就算厚此薄彼,厚哪个,薄哪个,也都是曹老爷子自己的事情。
神仙打架。
他这个小鬼只管笑脸相迎就好。
要是能两不得罪,他乐得当个八面玲珑的润滑剂。
遗憾的是。
人家唐宁女士可不愿意和顾为经相安无事。
《油画》的采访只是明面上的攻心。
背地里唐宁两周前直接给老杨打了个电话,实实在在的出招了。
“老爷子年纪大了,有些时候不像以前那样精明了,这种时候,老杨你这样的私人助理就要多操心一些,这是你的本分、职责和义务。我的老师一生都投身于艺术,越老越单纯。可这世道人心坏着呢,不要让那些不三不四的人靠近曹老身边沾便宜。”
“这样最后老师伤心,我们这些师兄妹也都伤心。”
“要是老杨,你能帮老师把把关,不要让老师受伤,把那些不该来的人赶远一点,我们所有这些个做弟子的,都打心眼里感念你的一份情。”唐宁电话里的语气很是玩味,“将来我有计划要自己开画廊,也许还需要一个经验丰富的职业人士来当联合创始人呢。”
老杨只是一味笑着应是。
他听的出,唐宁那份话里话外,想让老杨帮忙给顾为经下下绊子的心思。
毁掉一个艺术生的办法多了去了。
什么在曹老身边说顾为经的坏话,打低他在曹老心中的印象分,都是很小家子气的手段。
风险高,收获小。
太低级了。
老杨根本懒得用,也不屑用。
他让顾为经轻而易举的拿到世界名校的录取通知书是打个招呼的举手之劳。
让顾为经莫名其妙无论成绩多好,就是的读不了汉堡艺术学院,同样也只是轻轻飘飘一句话的事情。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都不用任何太露骨的手段。
老杨一样会看上去费心费力的给顾为经准备申请书,批准奖学金,只要稍微在递交审查的背景材料上动些手脚就好。
普通人不了解的是。
所有请德国大学的东南亚学生,按政策都需要专门的校方审查面试。
面试官会给这个人打分。
包括语言,家庭条件,犯罪记录等多个方面,以一套不对外公布的复杂计分系统进行赋分,通过基础安全审查的才能拿到德国外交部颁发留学生签证。
老杨只需要在材料里,把顾为经描绘的勤奋简朴,用功努力,虽然家境贫寒但志向高远,这些基本都是实话。
顺便写上校方已经决定给他提供最高档的奖学金,学生本人也会在汉堡一边勤工俭学,一边维持学业云云。
这些也可以是实话。
把这份看上去跟电影《风雨哈佛路》里励志故事一样的背景资料一提交。
最好后面附录上再写上两句,他对缅甸仰光混乱政治环境的愤懑和对欧盟发达国家优沃的福利生活的向往。
这样政治正确的好学生,想拿到德国的学生签证,自然就是……
可以等下辈子吧。
背景审查拦拦恐怖份子啥的,都是顺带手的事情。
这种面试审查主要目的其实是考察一下学生的家庭环境,判断一下他们的移民倾向。
留学生是西方大学的最重要创汇业务,也是整个教育体系非常重要的收入来源之一。
整个欧盟成员国对他们招收留学生的最理想画像,就是富裕阶层的公主少爷。
东方互联网上觉得留学生群体普遍很有钱,并非刻板偏见,大学招生部门的筛选结果就是倾斜于这类学生。
校方希望他们的留学生越富有越好。
最好一过来就买高档公寓,开超级跑车,大学吃喝玩乐几年高消费拉动了地方经济,然后毕业之后赶紧滚蛋。
德国政府才不希望,他们招过来的学生,拿着德国财政部门的奖学金,读着德国人的大学,享受着本地社会福利和教育资源,还抢着德国本地人的工作机会……
真当大学是搞慈善啊?
就算是搞慈善,凭啥慈善给外国人呢。
这些看上去的优点,全都是背景审查中的扣分项目。
当然,这种具体的打分标准肯定是不会对外公开的,知道这些事的人不多。
老杨就是其中一个。
再加上似乎顾为经的老爸本人就拿了法国的永居。
这种学生在面试官心中,移民倾向简直高到爆炸好不好。
搞不好跑过来读几年大学,就赖在他们的国家一亩三分地,呆着不走了。
都不需要老杨特殊打招呼。
正常的家庭背景打分,顾为经申请德国的大学就不太容易。
人心如鬼蜮。
害这种没背景的小孩子太简单了。
随便一操作,就能让顾为经那里掏心掏肺的痛哭流涕的感谢着他老杨的好,一边莫名其妙,一年接着一年的被面试官PASS掉。保证连曹轩老爷子那里都看不出来,是自己做的手脚。
顾为经当然可以去其他国家留学,去法国,去日本,去东夏读央美。
只是别想读曹老所在的汉堡艺术学院了。
好学校遍地都是。
人情关系却是处出来的,师徒间的情分,也是非得日复一日朝相相见,大手握小手才能教出来的。
不能在曹老爷子眼前上学。
哪怕初时这小子好运获得了曹轩先生的青睐。
日积月累相隔万里下来,这份情意又怎能比的过其他那些老弟子,又怎么可能亲近得过从小就被曹轩亲手带大的唐宁?
所谓把那些不该来的人赶远一点,便是这般阳谋。
“都是聪明人,真是好算计。”
老杨心中感慨。
挂下那个电话的时候,他才清晰意识到了,曹老“可能”要多收一位小弟子,的这个可能性。
到底给那位目前整个亚洲身价排名第二的女画家,心里造成了多么大的危机感。
连那位远在仰光的顾为经小朋友自己可能都不能想象。
为了让他离曹老远一点。
唐宁甚至愿意许诺出了给了老杨“画廊联合创始人”这样的好处。
顶级艺术评论家、顶级艺术创作者、顶级艺术市场推手,谁能将这三个身份合而为一,毫不夸张的说,他就是活在人世间的艺术“上帝”。
让任何一个大收藏家都双膝跪地,谦卑的亲吻他的脚背的三位一体的无上之神。
达芬奇、伦勃朗、透纳、莫奈这些人的社会地位太低。
不过只是为美帝奇家族或者欧洲宫庭王室服务的艺术伶人而已,他们是无力决定上层社会乃至整个时代审美风向潮流的。
严格意义上来说,人类历史上离这个目标最近的……也许是宋徽宗赵佶。
路易十四也有机会靠近这个评价。
他做到了影响整个欧洲的艺术时尚风潮,但本身艺术创作水平实在不咋地,所以只能算半个。
十全老人乾隆皇帝也有同样的问题。
宋徽宗和太阳王同样这类炫艺术,把江山给炫没了的代表性耻辱人物,九泉下有知,应该也不会为了这项荣誉而多么沾沾自喜。
可也侧面说明了,在艺术家为权贵服务的封建时代,也只有真正实际意义上的帝国统治者,才有资格触碰这样的影响力。
现代社会,艺术家的社会越来越高,本身也半只脚成为了权贵的一部分。
但整个艺术市场形式诸侯并起,大家都不希望有这样“艺术之神”踩在所有人头上,在这样的阻力下,别说三位一体,能同时整合顶级艺术创作者、顶级艺术市场推手这两个身份的也只有四位半人。
安迪·沃荷是高古轩打造出来的招牌,波普教父,却不能脱离画廊的影响。
毕加索和曹轩老先生,没有固定的画廊自成一体,却也因此对这个艺术市场的财富影响力有些单薄。
达米安·赫斯特最为接近成功,2008年野心勃勃的想要脱离高古轩,带着他的团队成立自己的艺术招牌单干,却在很多画廊的孤立和《油画》杂志的抨击下,折戟沉沙,售价疯狂缩水。
买了他作品的收藏家,亏的比赚的多。
所以这四位顶尖画家都只能算“半人”,他们超出了画家这个职业,又没完全合二为一。
基本上画家自己成立画廊,干成枣核空间的安雅那个模样,就已经是业界天花板了。
即便困难重重。
仍然有无数顶部艺术家,心中从未熄灭过自己创立画廊,建立艺术品牌的野望。
不喜欢被抽成,有没有中间商赚差价都是小问题。
真正关键的是,给画廊干活,挣的再多也只是高级打工仔,自己成立画廊,才能把命运完全攥在他们的手心,成就艺术史上的神话。
过去五十年,一代代大艺术家潮起潮落。
唯有高古轩、里森、PACE这些名字才会战胜时间,经久不衰的熠熠发光。
赫斯特才扑街了一次,几年间,声势就已经不足巅峰时的三成,这辈子都未必重新爬得上去。
马仕画廊已经扑了三十年,都没诞生一位足够划时代的大画家,依旧是头部那几家洲际画廊,没有被摘掉帽子,资产大几亿欧元。
唯有进化成一个品牌,艺术生命力才能永远年轻。
要是非要唐宁和顾为经之间选边站。
老杨肯定是要站在唐宁那里的,论地位,论成就自不必说。
即使论和曹老爷子的亲密程度,就算唐宁有些闹小别扭,认识时间不过几月的小孩子,也配和被曹老当闺女一样的关门女弟子相提并论么?
太天真了。
孰重孰轻,
显而意见。
看上去废掉顾为经,换一个唐宁的善缘分外值当。
画廊联合创始人,这个诱惑力比抱艘游艇回去玩大的多,大到便真是鱼线上的诱饵,老杨也忍不住想要吞下去。
只是终究,老杨踌躇再三,几次想要开口,直到那通电话挂掉。
他还是只是对唐宁笑笑,没有接对方的话。
快到知天命的岁数,人的胆子也就小了。
大概是他这些年来“多交朋友,少做恶”的圆滑处事信条起到了作用。
也可能是听闻到酒井小姐和顾为经的恋情,给老杨提了个醒。
没有曹老这条线,顾为经这小子也并非任人揉捏的池中之物。
艺术家的恋情是当不得真的,离个四、五次婚的艺术家到处都是。
从一而终的初恋,在圈子里也跟神话传说一个样。
然而,万一呢?
酒井小姐她爸妈就是少见的恩爱夫妻,或许是演给外人的,但能一演演二十多年,也很不容易了。
真没准过几年,顾为经直接成为了酒井一成的女婿。
可能他一辈子也不会知道是自己害了对方,老杨却不想后半生脚下有颗地雷,过得提心掉胆的。
不使绊子是一码事,他也不会顶着唐宁女士的直接压力,再把顾为经往曹老身边送。
他们师徒的事情,就让他们自己拿主意吧。
“哼,用不着,顾小子连申请个大学都做不到,还有什么好说的,让他自己考,少走这些歪门斜道。”
曹轩一敲拐杖,随口淡淡的说道。
“明白了。”
曹轩老先生不喜欢用人脉走后门。
新加坡画展这么大的事情,他都让顾为经老老实实的从海选给组委会投稿。
否则任今年狮城双年展的竞争在激烈,曹老开口给顾为经要个大师组参展席位,也没有任何难度。
老杨点点头,也没提移民签证的事情。
他既然把这个问题抛出来,就放弃了帮顾为经这个忙,知道是此般答案。
“还有,他昨天想寄幅画给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