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六章 潘多拉
这幅画初看之下,众人一时间都没说话,轻轻压抑住了呼吸,觉得颇有嚼劲。
没有《焚尸炉》的那般出格,却也有风情暗藏。
也许是由于画刀画表达人物精细的面部表情比较困难。
也许是侦探猫对人物五官的刻画,还没有达到她画猫时那么入神的地步。
更有可能的原因是,在艾米离开后,托尼在照片里的表情,总是一副千篇一律的无神而茫然的样子。
总之。
画稿上的人物的主体是模糊的。
画布中的主要人物由艾米变成了托尼后。
侦探猫反而与她之前对猫眯极尽精巧漂亮的刻画相反。
她只是用梨形油画刀扁平的边缘沾着颜料,简单的为人物点上了五官。
眉、眼、耳、鼻、口。
画家都只是在画布上简简单单的一扫而过,随手画上。
它们存在的唯一意义,只是让画作看上去不是一个奇怪的无面人。
如果单把托尼的形象从画布上摘出来。
那么这个肖像画就完全比不上前面十几张画作里艾米的灵动。
也与侦探猫曾经创作的《小王子》封面画里那个小正太眼神里的温柔多情不在同一个水平线里。
这是一个非常敷衍而呆板的人。
但是整幅画的背景气氛一点也不敷衍而呆板。
亮点是背景——明明实拍照片里的背景只是纯白的群山,在侦探猫的,描绘的气质华美瑰丽的如腓特烈大帝的宫庭夜宴图。
雪山漂亮的如同童话里的仙宫。
白色的飘雪在空气中凝结出的花纹和阿尔卑斯山脚下,欧洲中南部四季常春的山毛榉、椴树与挪威枫的不同叶片,都被油画刀涂抹的纤毫毕现。
托尼的侧脸正对着太阳。
侦探猫所选取的绘画角度下,天空和群山都变得扁平了,阳光从不同角度照射到了树叶上,创造了一种闪烁不定的奇景。
“棒啊。”
她所表现出的油画刀对于环境的精妙刻画能力,搔到了风景画大师博格斯心中的痒处。
看得老头高潮迭起,爽的不行。
他口中啧啧赞叹。
这份用刀的细腻程度为底子,打磨打磨,专门往自然风光画专项发展也是一个好苗子!
“童话般的场景,如梦似幻,光影摇曳。她给同样的色彩赋予了不同的意义。”简·阿诺微微颔首。
他认为,画稿里真正有趣的是对光的处理。
雪地像是一片聚焦着天空夕阳的镜子,红色的日头映着地面呈现出粉扑扑的独特质感。
细看下去。
侦探猫依然大量的使用了个镉橙色作为画布上的主题色。
同样的颜色。
不同光线下不同明度完全表现出了不同的效果。
《焚尸炉》里的燃烧的炽烈火焰,明明是足以将一切湮灭的高温,只让观众们感到冷到了骨髓之中。
现在这幅画里,雪地上浅淡的、流淌着的粉橙色的光线。
侦探猫分明画的是雪地,依旧能让观众们感受到一种从屏幕里溢散而出的暖洋洋的氛围。
镉橙色在雪地上不断的汇聚凝结,最后凝聚在托尼的脚下。
本该是漆黑的影子的地方,形成了一只燃烧着的灵动着的猫咪幻影。
观众乍看上去会以为那不是影子,而是一只猫咪匍匐在他的脚下。
“我大概明白她的想法,有趣……很少见的处理……太少见了。”
博格斯教授眉头微拧。
油画题材。
但凡有人物出现的画作,重点永远是人,也只能是人物。
优秀的人物肖像画,应该主动引导观众们的视觉焦点始终停留在人像的面部乃至人像的眼瞳上。
旁者皆是杂波。
若是环境太过复杂,人物太过单薄,画作的观感就会让观众感觉主次不定,喧宾夺主。
博格斯教授的《艾米》,画作的主体始终是猫。
以至于,他所有作品里,托尼都只出现了部分身体。
发际线下露出的一双眼睛,推皮球的一只胳膊……这么做的目的就是为了防止人物和猫眯打架,争夺观众的注意力。
然而,
这张画作的主体明显是托尼,绘画重点却是人物周围的环境,就不符合教科书式的美术哲学。
在无关紧要的绘画细节上用力过猛,是美院里初接触肖像画的学生们常犯的经典错误之一。
博格斯教授见过的有不知多少。
他之所以在口中喃喃自语,就是因为,眼前侦探猫有违常理的绘画思路,表现效果并不差。
更准确的形容。
就这张画稿的表现力来讲。
与其说它繁简无绪,人物和景物的气氛塑造割裂,不如说……侦探猫的处理很有东方情调。
也很有古风。
这牵扯到西方美术史上,对于油画人物塑造的理念的分野。
美术史上人们谈到荷兰的画家和美术风格,便会提到“两个梵(van)。”
荷兰历史上诞生的最知名的画家无疑是梵·高,但论对美术发展的深远影响力,也许五百年前的同乡梵·韦德会更胜一筹。
韦德是西方绘画史上第一个把丰富的面部表情添加到油画作品人物形象上的人,被誉为情感的表达大师。
因为社会理念、宗教传统,绘画流派以及一些杂七杂八的原因。
在韦德出现以前,无论是康平、还是学界冠以油画发明人称呼的扬·艾克。
他们一个个固然技艺精湛,才华横溢。
但是观察中世纪晚期的绘画作品,无一例外会有一个共通点,垂死的耶稣、博爱的圣母玛利亚,狡猾的犹大……这些人物一个个在画布上全都是面无表情的。
这倒与东方人物画里讲究的“宝相庄严”有异曲同工的所在。
人物所有的或喜或悲。
中世纪晚期1400年左右的画家们,全部都是用环境光影的变化,色彩的表达,面部的阴影,凝望的眼神和体态动作来替代表现。
而非五官上简单的哭与笑。
宗教题材的艺术造像这么处理,在世界范围内早期都很常见。
这是一种神秘化的哲学处理。
不同的神明或者佛陀坐在莲花台上神色肃穆,面容沉静,祂们四周的空间环境内,则有龙象互搏,地狱烈火,极乐净土的种种景象。
以平静的表情,映照出万千大小世界。
因此,
其实甚至有一些激进的观点认为。
西方画派的作品意境不如东方画派,就和韦德开始侧重于面部表情的描绘,从而因此“走了捷径”有关。
眼前侦探猫的作品,就很有中世纪第一代油画画家创作习惯的风格。
画稿上托尼物理意义上的身体在空洞的站在雪地中,魂魄的精髓却融入了四周的环境中。
魂魄在脚下的猫咪影子之上。
过去的几个世纪里,西方油画界已经极少再采用这么“古雅”的画法了。
毕竟将人物情感表达融入环境细节,和莫娜小姐那张被酒井太太批评的《自画像》之间的微小界限,很难把握。
通常情况下,玩这套“灵魂精髓在人物之外”的美术效果还并不如老老实实的去描摹人物的五官。
然而此时此地。
搭配上托尼这个呆呆的自闭症患者,却是出乎意料的合适。
“这画,禅味也足啊!影子在佛学里,是因果映照的缘法。莫非,侦探猫也专门研究过东方的佛教壁画?”
博格斯教授双目放光。
这位美国居士以为找到了一位同样热爱禅修的道友。
实际上。
老教授有点解读过度,把这件事想的太复杂。
顾为经创造这套画稿的时候,确实一定程度上受到了曹老《礼佛护法图》的佛教艺术的影响。
但更多的建议却是伊莲娜小姐给的。
画稿所描绘的并非佛教因果轮回的世界观。
让一个四十年的有智力障碍的自闭症,明白转世这种观念,还是太复杂。
伊莲娜小姐希望侦探猫描绘一个简单的代际传承的人生观。
用更简单的说法来解释。
从创作构思的开始,侦探猫的画稿就不是博格斯教授的《艾米》那样,隐含着复杂禅机的宗教说教画。
它只是一套用来教会一个失去亲人的大小孩,如何勇敢的走出来的家庭亲子画。
这套画稿最重要的作品是那张《焚尸炉》。
它用烈焰让托尼勇敢的直面灵魂中的苦难。
从这个转折点开始,剩下的作品则只是一个不断在面对现实后,坚强的走出来的过程。
父母是孩子的影子,孩子是父母精神的延续,家族的继承者。
姨妈离世前曾和安娜说。
每当你念起伊莲娜这个名字,过往一千年里所有的祖先和家人,都在呼声与你同在。
生育和传宗接代是一个家庭,一个姓氏乃至人类这个种族通向永生的基因“魔法”。
就这一点上。
无论是东夏的儒家世界观,西方的天主教亦或者清教徒式的世界观,并无任何本质上的不同。
树懒先生直接将猫咪当成了一个母亲的形象来处理。
艾米永远不会再次活过来。
世界上也不会有另外一只猫,能代替那只从小陪伴到大的苏格兰折耳猫在托尼心中的地位。
但是。
只要过往记忆仍然在他的心中鲜艳如昔,艾米始终就在你的旁边陪着你。你永不孤独。
你依然可以大胆的勇敢的去爱这个世界。
明白了作品想要传达什么样的理念,剩下的情节构图设计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树懒先生给顾为经提了几个创作建议做为参考。
可以在托尼脚下形成猫咪的影子,也可以让托尼站在镜子前,镜子里反射出艾米的样子。
还有类似的选取翡翠湖边的照片,用荡漾的水波反射出折耳猫的形象,也很直观。
顾为经斟酌后选取了第一种画法。
仅仅只是因为水波和镜面,各种空间反射想要写实实在是太复杂了,是写实类油画作品里最难处理几种光照条件之一。
还是猫咪影子来的简单直接。
经历跌宕起伏的做过山车一样的赏析过程之后,会客厅里的观众们都有些累了。
大家沉默的看着屏幕上最后七张画稿依次滑过。
静静的体会着侦探猫流露出的珍贵的宁静而温馨的情绪。
阿尔卑斯山脚下的托尼、罗马咖啡店里的托尼、翡翠湖游船上的托尼……这些年,老先生带着儿子走南闯北,四处散心。
无论四周的景色,如何的优美如画。
画稿上的托尼永远都用空洞的目光凝视着远方,呆呆愣愣的看着地平线与天空交汇处的边际线。
他执着着等待着人群中会钻出一只温柔的折耳猫,对他轻轻喵叫一声,像妈妈般怜惜舔舔他的耳朵。
这只猫已经永远不会来了。
但是画稿上的托尼只要低下头去,凝视自己的影子,就会发现无论春夏秋冬、天南海北。
永远都有一只猫咪形状的影子,静静的趴在他的脚边。
每一张画稿里的托尼的外表都非常的简单粗陋,甚至有几张画稿里,他已经被省略成了一团模糊光影的无面人。
唯有那只燃烧的猫,越发的灵动鲜活。
“设计的实在太美了,真温馨。”
多愁善感的安雅女士轻轻用指尖擦了擦湿润的眼角,用重感冒一样的鼻声说道:“我错怪了侦探猫,她一定是一个非常有爱心的姑娘。”
“也不知道这幅画的名字叫什么?和博格斯教授一样,都叫《艾米》就很好。”
“《潘多拉》。”金医生开口。
“嗯?”
“这套画稿是侦探猫的经纪人取的名字,树懒先生说,如果这套画稿效果好的话,就可以叫做《潘多拉》。”
潘多拉。
古希腊神话传说中打开世间一切悲痛之盒的女人。
金安庆博士曾经莫名奇妙,到底出于什么样的恶趣味,才会把一套画给自闭症儿童的画稿,叫做这个名字。
看到最后这几张画稿的时候。
他渐渐明白了树懒先生的深意。
潘多拉魔盒里隐藏着世界上一切伤痛与创伤的盒子。
它在神话的设定中,盒子里不仅包含了瘟疫、疾病、灾祸这类天灾,也包含可友情、爱情,亲情等诸多会让人受伤的欲望。
诸神之王宙斯认为,真正至高的痛苦,恰恰是由爱为基础,生离死别转化而来的。
所以“懂得爱”——便是这位奥林匹斯圣山上的君主,给予人世间的惩罚。
第三百零七章 希望与情侣旅行
托尼泪眼婆娑的看着屏幕,屏幕上的光影照亮了他长着轻微皱纹的脸。
画稿里的他日渐老去,慢慢的衣着样貌和如今的他融和为一体。
侦探猫发来的最后一张画稿,停留在了牧场的卧室里,题材是一张拍摄于三个月前的照片,他穿着薄毛衣站在门廊前,脚边是一间斑驳古旧小巧房屋。
那是艾米的旧猫舍——儿时的他用木料,鸭毛和一个旧信箱在佣人的帮助下做的小手工。
距今正好三十年。
他凝视着屏幕,像是凝视着一场三十年前的梦,眼神中映照着电视机的光微微闪动。
金安庆医生则在紧盯着托尼的眼神。
树懒先生说,一个人只有在直面灵魂的时候,才能觉醒。
心理学上没有一个准确的医学定义,可以定义何为“觉醒”这么模糊且文学的修辞。
然而,
以金博士的从业经验来判断,当某个人下定决心,要对生活做出重大改变的时候。
眼神总是很有趣的。
他见过一位本土畅销剧的导演,经历了这么多年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以及漫长的出轨后,明悟了他最爱的还是处在离婚边缘的妻子,下定决心要不顾一切的去挽回婚姻。
那一瞬间,导演已经被常年的酒精和“叶子”麻醉的双瞳简直亮的吓人。
金安庆医生读出了那种想要付出一切,留住美好事物的信念与希望。
所以结束心理咨询后,他把这个消息打电话分享给位于奥克兰西郊的另一位心理治疗师。
对方是导演妻子的心理医生,他和金博士恰好熟识并位于同一个行业督导小组之中。
做为夫妻双方的心理医生,他们会在一定程度上互相沟通,聊聊对导演婚姻状态的判断。
“他不会成功的。”
电话里,听完金安庆的叙述,导演的心理医生用一种很平淡的语气总结道。
“为什么?这次是不一样的,我看出他真的下定决心了。而且他们的家庭收入很好,导演是体面的上流人士,业绩优秀,收入颇丰。没有外部压力,只要他愿意做出改变,为什么不能祝他成功呢?”
金博士奇怪的反问。
行业内通常来说,一对夫妻长期处在婚姻边缘,又长期纠缠不清没有离婚,并且双方都在进行心理咨询调整状态的话。
这桩婚姻是有不小的挽回可能性的。
至少丈夫和妻子内心的某一处,都有对对方以及美好往事的依恋。
“不,我不会祝他成功,这对我的客户来说不是好事。而且,这次是不一样的。米莎终于想明白了她的丈夫是个人渣。她已经要下定决心摆脱这种挣扎的生活了。”
“她要摆脱这一切,重新开始一段新的生活。”
“你很肯定这不是气话么?”
“米莎已经绝望和厌烦了,她用眼神告诉了我。”对方在电话里轻声说。“和那双已经哀伤到死心的眼神对视,我便明白了她的决心。”
“博士,恋情终结了,一去不返。他的妻子永远不会再回头了。若是导演决心做个好丈夫,他或许能度过下一段成功的婚姻,和别的姑娘白头偕老,然而,不会是米莎。”同行笃定的说道。
金安庆医生想要通过眼神,来判断托尼到底有没有达到树懒先生口中的“觉醒”的地步。
若是“觉醒”了,又会在这个刹那流露出什么样的神情呢?
是像那位导演一样,明白艾米始终在他身边,重燃生活的渴望。
还是像他的妻子米莎一般,认清逝者已逝,无可挽回,无论过往的回忆多么的美好,都要鼓起勇气,开启新的人生?
金博士直视了托尼的眼睛很久。
他发现自己好像有点拿不太定主意了。
好像都是,又好像介于两者之间,又似乎都不是。
侦探猫的画稿无可置疑的对托尼的心绪造成了极大的冲击,灰色的瞳孔下有什么激流在涌荡。
绝非某种纯粹想要挽回或者摆脱的单一想法,无数种思绪像是无数种激流一样缠绕在一起。
忽然之间。
这个四十一岁的智障儿童的眼神就复杂的让金医生看不懂了。
或许对于托尼来说,觉醒这件事可以用一个同样模糊的文学化词汇来概括,那就是……
希望。
“潘多拉。”金医生揣度着这套画稿的名字。
树懒先生给这套画稿取这个名唤作《潘多拉》,大概不止是在说,爱是人类痛苦的惩罚。
传说里,众神送给人类潘多拉的盒子中,战争与饥荒暗潮涌动,瘟疫和灾祸飞舞激荡。
在一切的厄运之后。
盒底被藏着的最后一样东西,则是“希望”。
爱除了会带来痛苦,也会带来希望。
《潘多拉》酷似那枚伊甸园里的智慧果,托尼混混沌沌自我欺骗的生活恰如被吞下禁果之前的亚当和夏娃。
生活、开悟、觉醒,本来就和阅读这套画稿一样,是非常苦痛的事情。
但只有勇敢的坚持到最后,便会有希望从盒中飞出。
“真有味道。”
金医生缓缓点头。
艺术的韵味果真的有冰冷的医学表格所不能企及的地方。
那天晚上,托尼在电视机前沉默了很久,很久。
他长时间的凝望着屏幕上的画稿,又低下头去,长时间的望着脚下被光亮拉出去的影子。
托尼就这么一言不发的站着,像是沉默的老僧入定,要直站到海枯石烂去。
但就算是性格最怪异的博格斯教授,都没有跳出来作妖,每个人都安静的陪伴在四周,压抑着激动的心情,想要目睹这套神奇画稿的最终结果。
“我们、大家……饿了,去吃饭去吧。”
漫长的时间停滞之后,托尼终于转过头来看向自己的父亲,他将手中抱着的灰色旧布偶放在会客厅的桌子上,轻轻摇头。
这句话并不是既平凡,又普通。
听上去根本配不上侦探猫这么有故事性的画稿的观看心得。
甚至在众人安静肃穆的期待氛围中,托尼的这句话还显得有点无厘头。
可是刹那间,
简·阿诺闭上了眼睛,面颊间老泪纵横。
这句朴实的话语落在插画家心中,无异于马丁路德金说出“Ihaveadream”或者约翰·肯尼迪对着镜头挥舞着手臂呐喊出“Wechoosetogotothemoon”这样隽永和伟大鼓舞人心(注)。
【注:‘我有一个梦想’和‘我们决定登上月球’都是西方文化氛围里,最经典最耳熟能详的演讲名言。】
“好,我这叫厨房去做,你想吃什么,我们就做什么。”老先生拍着儿子的后背,哽咽的说道。
看到插画家痛哭流涕的样子。
在场的众人心中都有些酸涩。
天底下的父亲,谁不对自己的子女望子成龙呢?
简·阿诺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为成功的插画家。
他不盼望着儿子成为伟人,不期待着托尼能像阿姆斯特朗那样登上月球。
简·阿诺的财富,也足够托尼安宁的过上几个世纪的好日子。
他只希望孩子能正常的自理生活,高兴了会笑,伤心了会哭,饿了会去吃饭。
这就足够了。
老先生已经很满足了。
真的很满足。
大家从会客厅鱼贯而出,金医生今天晚上依旧留了下来,一起吃完夜宵后,他还有些后续治疗工作需要准备。
“奇迹一样的画作。”安雅女士觉得自己看到了一场伟大的演出。
助理则机灵的多。
他是个行动派,他心中托尼的反应没有那么重要,然而看见雇主感动到哭的表现之后,已经决定开始舔了。
【侦探猫女士,恭喜您,简·阿诺老先生很喜欢您的作品,托尼也喜欢。透露您一个消息,三位艺术家中,您的作品《潘多拉》的表现是最棒的。
我悄悄和您私下说,连声名赫赫的博格斯教授都自叹不如呢,(可别告诉别人)。
说实话,其他人觉得不可思议。但我——我个人对这个消息我其实是一点也不惊讶的。
看到作品发来那刻,我就知道您是这个世界上最优秀的画刀画家。
我本人简直超爱您!
实在是画的太漂亮了。尤其是猫咪转变为影子的设计,完全是我今年见过最妙的情节安排。
大赞!!!
我就知道简·阿诺挑选您邀请,是再英明不过的选择。
……】
助理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走路间,哐哐哐就是一通猛敲,毫不脸红。
插画界在艺术圈子里是比较独立的一亩三分地。
有Scholastic集团和简·阿诺愿意站在身后,《油画》杂志的负面影响,也就没有那么重要了。
眼瞅着这个大姐就要腾飞。
此时不伸着舌头冲上去,难道要真的等人家起飞后再舔嘛!
只要搞好关系,这些全都是将来可以变现的黄金人脉啊。
皆大欢喜的场面下,博格斯教授显得略微遗憾。
在大家都走出会客厅以后,只有教授又一次回望电视机上依旧停留着的画稿。
“大概……挖不了她过来当我的学生了吧?”
老头惋惜的晃了晃脑袋。
“哼,至少还有猫咪。”
博格斯溜达了一圈,在桌子下面找到了也在还看画的小“艾米”,蹲下去把小猫抱走了。
“当不了我的学生,是她的损失,你说对吧。”
博格斯教授重新把猫咪顶在脑袋上,撅着嘴说的。
几个时区之外,阳光照样的东半球。
从德威学校的大门处往西走两条马路,仰光最大的火车站便坐落于此。
从早六点到晚八点,每隔半个小时都会有一躺去往城市四周各个景点的绕城小火车。
那种足以躺进铁道博物馆的古董级的无门小列车,在车厢和车厢的链接处,挂满历史感的黑霉斑下,足够细心的游客,甚至还能找到1942年日占时代“久留里線鉄道株式会社”的字样。
比铁道和列车更加有古旧感是仰光中央火车站本身,1882年的英国派驻远东的总督下令修建,货真价实的维多利亚时代产物。
当年乔治·奥维尔就曾在这座车站周边担当一名享有特权的英籍警长,并目睹了血腥的殖民地往事,从而构思写成了《缅甸岁月》。
这种古旧的建筑当成纪念馆还是蛮有感觉的。
当成一座数百万人口的现代化城市的贸易枢纽,就有些过于不便利了。
“通行许可……NO,NO,斯米马塞,不是护照……需要许可……”
澄静如洗的天空下,大胡子的警察正在对着酒井胜子的女保镖叽里咕噜的说些什么,似乎为了表现出自己的专业性和国际化,明明保镖能说很流畅的缅语,警察却偏偏要在话语中加入几个磕磕绊绊的英语和日文单词,并对看过去的酒井小姐频频摇晃着手指。
“有什么问题么?”
酒井胜子背着小书包。
她望着几米外,纠缠着保镖的警察,担忧的侧过头望着身边的男孩子。“我带了护照,坐火车难道还需要什么特别许可么?需不需要我给妈妈打电话,让她联系大使馆?”
顾为经用手掌安抚着挂在胸前被冒着蒸汽的机头,惊的喵喵乱叫的阿旺。
今天是他和酒井小姐严格意义上第一次的情侣周末双人旅行,去仰光皇家植物园里采风。
路途并不远。
而酒井胜子建议想体验一下观光火车。
谷歌地图上说,铁道沿途的风景很好,在茂密的森林和跨河桥梁间穿行,似是穿行在一幅印象派的风景画中。
而且客观上。
这里可能是整个亚洲最古老的仍在运行的旧式机车线路之一,别的地方很难有这么复古的体验。
准确的说,这甚至称不上复古,而是真古。
酒井太太研究了一下行程,植物园距离仰光市中心只有小几十公里的路程,早上去,晚饭前就能回来。
她评估认为不存在偷偷被土猪拱了白菜的风险。
金发阿姨大手一挥,就勉为其难的批准了胜子和顾为经一起做采风旅行的想法,不过酒井太太这个家长可以不去当电灯泡。
保镖是必须要带的,这点完全没的商量。
除了跟着保护安全,当劳力背一些画具,也可以做为酒井太太的间谍,随时跟踪汇报二人的行程,避免一下意外“擦枪走火”的风险。
既然肯定过不了二人世界。
顾为经就熄灭了旖旎的心思,顺便就让阿莱大叔也捎上了茉莉,连猫也没忘了带,为了防止阿旺跑丢。
把它像挂了个小婴儿般用宠物背带挂在了胸前。
情侣旅行就变成了一个托家带口的彻底的采风踏青旅行。
第三百零八章 春日小插曲
酒井太太让两个年轻人带上保镖,看上去是个非常正确英明的决定。
春天的仰光是个出游的好时间。
距离正式进入连绵潮湿的雨季还有几个星期的时间。
东北方面的群山阻挡了寒冷空气南下,南方广阔的河口冲积平原让来自印度洋的暖流可以畅通无阻的沁润城市里的每一处空气。
除了有点炎热,户外气温经常攀升至35℃上外,天气还是很美丽的。
不过换一种思路想想。
在寒冷的冬春季过后,欧洲大量游客都会每年涌入马赛、里斯本、瓦莱塔这样的海滨城市享受日照和阳光。
阳光不因发达与否,以公平公正的态度照耀着大地。
仰光能提供一样的日光,一样的海风,人均消费则只有欧洲那些阳光之城的百分之五,还是很划算的。
碧蓝的天空像是用画笔刷上的一层半透明的颜料,身边的小姐姐嫩的像是从油画里走出来的。
这本来是应该让人由衷的感慨青春美好的时候。
唯一不太美好的就是,在治安条件混乱的国家进行公共旅行,永远会和麻烦不期而遇。
正在一行人等待阿莱大叔去售票处排队买票的时候。
遇上了一个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情——一位警察要求把酒井胜子带走到安保处,接受搜查。
“你们是外国人。”警官挺着小肚腩,拉了拉身上的枪带,很是威风。
受军阀武装的影响。
仰光的军警有部分是携带着MKIII型步枪的,这是仿制的以色列加列尔式自动步枪,缅甸政府军的统一配置。
缅甸的军队的重型装备坦克战斗机都是苏系配置,但上世纪曾接受过西方的大量军事援助,轻量化装备不少都是以色列的型号。
阿莱大叔还是高级军官的年代,也是因此派驻的特拉维夫受训。
“这位女士……要跟我走!我需要检查她的特别通行证。”
警官用词保持着相对恭敬,但是语气非常笃定而不容置疑。
他还没有摘下身后的步枪,光是背后枪口处闪烁着寒光的折叠刺刀,已经足够有说服力了。
特别通行证——在仰光,这不是一个新鲜名词。
东南亚是不少外国游客所选择的廉价旅行、享受风俗服务的地方,但是时至今日,缅甸仍然还远没有完全停火。
混乱的时局和政府貌合神离的军阀,金三角永远缴不灭的毒枭……即使放眼整个国家,仰光是座相对平和的旅游城市。
周边也有不少名义上需要特别许可令才能让外国人进入的管制地区。
问题是——
“Officer,我们不去军事管制区,只是去植物园。”女保镖第五次的说出了相同的话语。
连她自己的语气里,都并没有太多能够通过沟通解除误会的自信。
保镖很确定自己的表述,只要有正常理解能力的人都能听明白。
巡警还像是根本听不懂话一样,认为他们形迹可疑,坚持要带他们去火车站安保处接受盘问。
并且要求检查酒井胜子白皙脖子上悬挂着的那只精致的徕卡M11相机的储存卡。
“专业的摄影器材,入境需要进行特别审批。”他神色中充满了抓到他们小尾巴的得意。
看上去像是故意来找麻烦的。
保镖的神色越来越紧张。
让酒井胜子这样的小姑娘去安保室接受搜查,明显不是啥聪明的选择。
要真有什么事情。
傻呆呆的等大使馆工作人员跑来抗议,黄花菜都凉了。
但是因为要乘坐公共交通的缘故,她并没有携带任何武器,打扮的就像陪酒井胜子出行的佣人。
话又说回来,就算拿着自动步枪的是自己。
合法安保也不可能在主权国家和对方的官方暴力机关诉诸武力对抗。
那不是敬业的贴身兵王。
那是嫌活腻了。
“别担心,我能处理。”
顾为经制止住阿旺乱蹬腿的动作,轻轻拉了拉胜子小姐的手,示意对方别害怕。
至于身边的茉莉,小姑娘嘴里含着根棒棒糖,乌黑发亮的大眼睛好奇的转动着瞅着警察的大肚腩。
在小女孩的迷信的世界观里,天底下的事情就没有什么是顾为经哥哥解决不了的。
她一点也不害怕。
“顾先生,解释没用,他是故意听不懂话的……”
阿莱大叔去售票口买票回来,
他拿着五张刚刚买到的五张一等座车票,走回到了他们身边,听了几秒钟双方的话语,就轻蔑的笑了笑。
他微微低头,压低了声音,在顾为经耳边轻声说道:“……你们看上去太有贵气了,他想要索一笔钱当作贿赂而已。”
仰光是个贫富差距巨大,社会割裂感很严重的地方。
顾为经的家庭条件,在德威学校里是个不起眼的小透明,放到整个社会里,看穿着打扮也是很有钱的那批。
酒井胜子更不用说。
这样的妹子走到哪里,人群的目光就被吸引到哪里。
火车站巡警也不是愚蠢到看见有钱人就冲上来的勒索的。
估计是酒井胜子和保镖之间的几个日语单词的交流,以及胜子小姐腋下夹着的那本日文版的《缅甸古迹百科介绍》。
让巡警把他们当成了人生地不熟的东瀛肥羊,准备狠狠的敲一笔。
“很贪心。”
顾为经估算着,这家伙大概想要多少钱。
刚女保镖试图偷偷塞过去一张50美元的钞票,却被义正言辞的拒绝了,对方甚至拿出手拷来,指控保镖想要贿赂公职人员。
然而。
顾为经分明看见这位“秉公执法”的警官先生瞥了一眼酒井胜子胸脯前的相机。
那神气活现的小表情分明在说“能用得起2万美刀莱卡的人,就拿这点钱出来,欺负老子不懂行,瞧不起谁呢?”
缅甸遇上敲诈,都不算是新闻了。
今年年初就有外国的珠宝商被敲诈了十几万美元曝光出来。
仰光交警敲诈司机,通常两百缅币就满意了。
勒索富人游客,高风险高收益。
警察必须小心惹了不该惹的人,所以往往出手一次,遇上那种有钱又好欺负的,就要赚够足够的钱。
顾为经估计这阵势,手铐都拿出来了,没有十来张富兰克林很难收场。
“顾先生,给钱,您带着珍珠般的女伴,不要吃眼前亏。”阿莱大叔小声提醒。
在东南亚,黑道和警察,在有些人心中代表了水火不容的正义与邪恶。
对有些人来说,除了黑社会搞文身,巡警穿制服外,却都一个样。
不同点在于,黑道是武力能解决的,警察是武力不能解决的。顾为经应该很有钱,但这种握着权利的小官僚不怕你有钱,要是没有足够的本地人脉和势力,人家反而会想要榨出更多的钱。
阿莱大叔不畏惧动手。
即使跛了一只脚,打这类身材发福走样,估计跑个一千米都要累得不死的腐败警察,他也能打十个。
然而优秀的助理需要懂得克制,给雇主提供最明智的建议。
这种情景就算你是伊森·亨特或者詹姆斯·邦德,动手也都很不聪明。
磕着碰着了吃亏的永远是你们这方。
阿莱大叔有点担心顾为经年轻气盛,在女友面前穷讲面子。
对方拿着枪,现在老老实实给钱不丢人,有什么事情回头再说。
说白了。
其实对方就算把酒井胜子带走搜查,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也不会有什么大事。
顶多关几个小时小黑屋,扣扣海关条例的某些细则,指责酒井胜子携带昂贵的专业相机入境,有没有提前报备。
酒井阿姨的能量,应该能直接联系上使馆的高级官员。
等使官派人来沟通,等到晚上,也就放了。
不过就是毁掉了一个出行假期而已。
好歹是警察。
好歹是旧首都仰光。
性侵和勒索可不是一个概念,也不是一个罪名。
这里又不是金三角。
金三角军阀控制区有地方武装兼职干劫匪要赎金,这里还不至于。
就算是普通游客,对方也没这胆子,毕竟旅游业也是仰光重要的财政支柱。
但关键是,你愿意赌吗?值得赌嘛?
人家吃定的就是你玉器不愿意和瓷器碰而已。
“要是气不过,等酒井小姐回酒店了,就可以让长辈给仰光旅游局打个投诉电话。肯定会有人给您一个交代的。”
阿莱大叔示意顾为经别冲动。
顾为经也已经准备掏钱了事了。
阿莱大叔说得对,好汉不吃眼前亏。
这种情况,回去都不用给旅游局打电话,让酒井大叔发个推特@一下外交部,关注度上去以后,搞不好会有外交官亲自上门道歉的。
就是很气。
而且地方警察蛇鼠一窝。
缅甸军警系统都很独立,最多不过是备个处分或者随便找个人出来顶缸,说真的人家敢敲你,就不在乎风险。
还是那句话。
这种事情本来就不是大事。
只是和妹子快快乐乐的出去玩,遇上这类事情总是很恶心。
尤其是,顾为经钱包里也只带了几千缅币和一百美元,可能还要向酒井胜子借点钱去行贿。
“或者我可以打个电话?”
顾为经慌倒是一点也不慌。
他不是没办法。
最差不过就是打个电话而已,不是给美泉宫事物所打,虽说它们看上去很吊。
蛇有蛇洞,鼠有鼠道。
它只在仰光有个小小的办事处,解决问题的效率也许还不如大使馆呢。
德威是这里最好的私立学校。
除了像顾为经这种想要专业往艺术发展的学生以外,这里的生源也有不少是想让孩子培养人脉,为将来发展铺路的本土权贵。
最简单的,给蔻蔻打个电话,她大概率能帮的上忙。
问题是。
和女朋友周末情人旅行遇上了困扰,去找这个小八婆求救有点说不出的违和感。
顾为经稍微犹豫的时候,恰巧头顶的广告牌映入眼帘。
仰光火车站上遍布着各种各样的宣传语和招牌。
缅甸有法律规定,不允许广告牌上没有缅语,以及缅语所占面积必须要超过60%以上。
类似他们家的书画铺,就是汉、英、缅三种语言的。
不过英语可以例外,直到今天,英语都是这里的官方语言,上流社会和大学的教育环境也是纯英的。
所以一个很有趣的事实是,越在火车站这种游客和本土居民汇聚的所在。
往往光看广告上牌上的语言,就能区分他们所面向的人群。
英文招牌上遍布着宝格莉、劳力士、香奈尔的时装模特,豪华酒店,豪车租赁和面向外国游客的特许赌场的宣传语。
缅文招牌上则是廉价的商品,几十缅币的汽水,从东夏大批量披发而来的最便宜的服装市场的宣传语。
还有穿着人字托的年纪不过和顾为经一般的小哥用缅语吆喝着售卖10缅币一只的廉价气球。
10缅币。
按照最最慷慨的官方标准汇率,约合0.005美元。
他要这么辛苦在三十度以上的气温里,卖上整整一百万只气球,才能换到安缦酒店里一顿自助餐的消费。
明明鲜艳的广告招牌就相隔了几尺的距离,伸手就能摸到。
但火车站里来往的每个人,包括气球小哥自己都很清楚,那样的人生,注定与他无关。
富人醉生梦死的天堂和穷苦百姓的柴米油盐摆在一起,无需任何修饰,这幅场景本身就是一幅魔幻现实主义的绘画作品。
《镜报》上曾经有评论家刊锐评,从广告牌就能看出这个城市的社会割裂。
“恩?”
酒井胜子看见顾为经神色有点恍惚,轻轻发了一声鼻音,视作询问。
“稍等一下。”
顾为经盯着头顶的广告牌出神。
他愣神倒不是因为眼前这样的一幕心生忧国忧民的慨叹,而是因为他发现在一片灯红酒绿的宣传牌之间,有一张格外大的巨型广告标语。
【从现在开始,就让我们脚下的城市做出改变!】
【ThereisnobettertimetomakepositivechangethanNOW!】
那是一位宣布要进入政坛,竞选明年仰光市议员的参选广告。
这种标语在仰光不算少见。
能在中央火车站占据最好的宣传位,说明这位候选人蛮有经济实力的。
议员有没有经济实力和顾为经无关。
只是他在宣传牌上,那个西装革履的议员身上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顾为经目光下移,果然在标语的右下角,发现了【仰光慈善商会主席、工业家、爱国人士——陈生林。支持陈生林,您的每一张选票,都是支持仰光更加阳光明媚的明天。】这行文字。
他忽然想起。
自己钱包里还有那位说要买下自己参加新加坡画展作品的大收藏家的名片呢。
那位身家亿万的慈善家,也极有能量。
顾为经在准备给钱以前,抱着试试看的心思,拨通了电话。
事情不大。
顾为经也没好意思打那张名片上的号码。
那天孤儿院里,陈生林的秘书也主动和顾为经交换了号码,他现在拨打的就是这个。
“顾为经先生是嘛?您好。之前的陈先生寄给您的寄语,有收到么?”
电话响了三声后,便被接通了。
没有等顾为经自我介绍,对方就主动叫出了他的名字。
“呃,收到了。”
对方这么客气,顾为经这里反而有点不好意思了。
他纠结了几秒钟,要不要开口。
“是遇上了什么麻烦么,陈先生正在和日本来的供应链投资商会面,不过您有急事的话,我可以帮您留言。”
“也不是什么大事……”
顾为经用最简短的话语,把面临的问题快速叙述了一遍。
“这样啊,我明白了。”
秘书轻轻沉吟了片刻:“这样,无论他有什么要求,你都配合他,不要冲动,但也不要让酒井小姐脱离您的视线,稍等几分钟,我来处理。”
女保镖此时已经被手铐铐起来了。
她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了顾为经正在给人打电话,神色间的忧虑和紧张情绪却没有缓解太多。
保镖的认知里,酒井小姐的男朋友只是本地的普通人。
或许能认识几个街区的片警,却大概率解决不了任何大问题。
顾为经仅仅只是抱着有枣没枣打两杆子的心态打了个电话,结果事情得到解决的速度,比他想象的要快。
而且快的超乎想象。
秘书口中的几分钟,实际上仅仅只过了大约两百秒左右的时间。
他都开始在军警得意的眼神中,摸索钱包里的现金了。
结果仰光火车站的站长,安保处的警司就带着大大小小的一帮人,走进了候车厅。
算算打电话沟通和找人的时间,这速度快的简直不可思议。
果然有用。
顾为经的心中一松。
剩下的事情自然就是道歉,历声训斥手下,笑呵呵说是误会……从来如此,无非如此的那一套。
女保镖神情惊讶。
阿莱大叔呵呵冷笑的望着这一切。
顾为经忽然觉得无聊。
军警赔礼道歉的样子很无聊,站长慈祥的笑着让他像陈先生问好的样子也很无聊。
误会是假的。
处处透露着小权利撞上大权利的诚惶诚恐到是真的。
有钱能使鬼推磨。
真正的顶级大富豪,在这座城市里能产生的影响力和与之为敌的可怕程度,丝毫不逊色于豪哥。
是非对错不重要,他们的态度才是最终要的,这才是权利的可怕之处所在。
他们这行人中,唯有酒井小姐非常认真的接受了军警的赔礼道歉。
她听说过缅甸乱。
然而其实以她的生活圈子和安缦酒店四周环境,其实治安条件并不算差。
今天算是让酒井胜子见识到了这里的另外一面。
向来温婉的胜子,难得的板着一张脸,脸上一丝笑意都没有的听完巡警像她道歉,这才点点头扭脸走开了。
麻烦刚刚处理完。
顾为经的手机就又响了起来。
“风流才子总多情,顾为经小朋友。老实说,你能泡到酒井一成的漂亮闺女,这比你和曹轩老先生一起画过画还让人羡慕啊。”
收藏家的声音入耳:“为国争光,可喜可贺。”
短暂的接触里,顾为经印象中,陈生林是个威严博学而严肃的人。
他没想到私下里还有这么有趣的一面。
“陈先生,谢谢——”
“叫我陈叔叔吧,我喜欢有趣的晚辈,你是我见过这个年龄的人中,最有趣的一个。”陈生林气度极佳,笑呵呵的说道:“我刚刚和日本供应商交谈完,还要安排他们去酒会招待,叫些年轻姑娘来陪。空气中都弥漫着腐朽的金钱与性的味道。想和年轻人聊聊天,清醒些脑子。”
有些大叔在酒桌上讲黄段子,粗俗油腻的让人喘不过来气。
可是陈生林讲的如此直白,听上去反而不觉得如何反感。
“这种事情总是很恶心的,让我觉得自己这么多年的奋斗,依旧像是个不入流的皮条客。皮条客从年轻女孩张开的双腿中抽几百缅币的成,我多抽两条丰田汽车的生产线,本质上没有啥不一样。”
电话听筒里传来风声。
听上去陈老板正在去酒会的车上:“播通你电话的时候,我心里就在想,他们这样的阔佬年轻貌美的女孩没有在接吻时吐在他们脸上,只是因为我花了钱。你这样的年轻人,能与酒井小姐这样的佳人交往,则是因为你的魅力和优秀。”
“只要有运气,有机遇或者有个好爹,谁都可以像我这么有钱。真正有人格魅力的人,却是很难的。这一点上来说,你要比我厉害。”
“陈先生,您太幽默了。”
顾为经也被收藏家逗笑了一下。
“陈叔叔。”话筒里的中年人更正。
“陈叔叔,谢谢您。”
顾为经知道这个城市里能找到一百万个想要喊这位实业家叔叔的年轻人。
人家是看得起自己,才和他这么说话。
他也不是给脸不要脸的人,乖乖的改口。
“不,你让我从心中觉得,我们本地人要比那些外国来投资的鬼佬更加优秀,所以我要谢谢你。好好准备你的画吧,我非常看好你,但我依然期待着它能够震惊到我。记得我们的约定。”
陈生林轻笑:“对了,替我向酒井小姐道歉,仰光是一座很美丽而温和的城市,毛姆、奥威尔吉卜林和安德烈·马尔罗都曾经被这里美丽的自然风光所打动,很抱歉,让她见到了我们城市的另外一面,希望没有吓到她。”
第三百零九章 昨日的世界
陈生林从始至终都根本没有提过任何有关处理火车站事件背后的事件。
似乎这完全就是一个随手而为的小事。
不值一提。
收藏家只是在挂断电话以前,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
他用饶有兴致的语气询问顾为经了一个问题。
“顾为经,你看见了我的竞选招牌?你是个画家,人们说文学和艺术比政治家的宣传口号,更能反映出城市一座城市的风土人情。春江水暖鸭先知,艺术家要比社会活动家对生活的环境更加敏感。我很好奇,你这样的年轻人,要怎么看呢?”
“怎么看什么?”
“对我们的国家怎么看,对我们的城市怎么看?以新一代年轻人的角度。”
“陈叔叔,这个话题太大了。”
顾为经犹豫了一下。
他没有敢借着机会在陈老板面前夸夸其谈,表现自己。
“说实话,我不仅没有能力谈论这个话题,我也没有能力代表仰光的新一代年轻人。真正能代表他们的人是大街小巷骑着二手机车卖水果的小商贩,港口里抬外国游客滑竿的挑夫和刚刚与我擦身而过的卖气球的小哥。”
一方面。
他的家庭条件在陈生林这种大富商面前,就是路边大街上跪着要饭的。
另一方面,顾为经上私立学校,用新款苹果iPadPro当手绘板,假期和莫娜小姐姐一起上陶艺课,去水上乐园玩。
即使在认识酒井胜子,拥有侦探猫这个赚钱的网名,日常所接触的社会层次被一日千里的火箭拔高以前。
顾为经的生活依然是飘在云端的。
说白了。
他的所有喜怒哀乐,面临的那些困扰。
放眼整个动荡的缅甸,都是既小资又带着文青气质的矫情。
同样被豪哥看上眼的苗昂温,就一定打心眼里,觉得顾为经是个装腔作势、不知好歹的大傻叉。
与自己比起来。
身边抓着他衣角的茉莉,乃至他爷爷顾童祥四十岁以前的辛酸奋斗史,反而更贴近这里真实的生活。
“那就谈谈今天的事情好了。这种事情在城市的任何一处角落,在旧皇宫、在大金塔、在港口和火车站,每时每刻都在发生,仰光如此,更不必说混乱程度更加厉害的其它地方了。遇上这种事情,你怎么看?”
陈生林问道。
“嗯……像是昨日的世界。”
“茨威格?”
“不……仰光是座繁华和陈旧并存的城市,有些时候漫步在灯红酒绿的街头,你能看到这个城市包罗万象的那面。有些时候,你又会觉得沉闷的难以呼吸,空气都飘荡着两百年的昨日的世界悬浮至今的烟尘,一点点的被你的肺叶吸进去。”
“昨日的世界,这说法有意思。”陈生林咀嚼着这个词组。
在欧洲上流社会,单独提起“昨日的世界”这个说法,一般特指19世纪末到一战爆发以前的五十来年。
那是老欧洲贵族和文人精英眼中浪漫美好的流金岁月。水晶宫里的万国博览会灯火辉煌,巴黎街头的路灯一盏盏的照亮这座城市。
那是安宁,享和,进步的美好年华。
这种客观上的安宁与进步,是建立在殖民主义的累累白骨之上的,但那确实是旧欧洲最风光的年华。
海明威称其为“流动的盛宴”,茨威格最著名的代表作之一《昨日的世界》,就是用来怀念战争爆发以前,他在维也纳所度过的美好时光。
此时电话里,年轻人的昨日的世界,明显和旧欧洲为这个特定的词组所赋予的种种美好截然不同,也与茨威格对逝去历史的怀念,是完全相反的感觉。
“这里和《缅甸游记》里的昨日世界,很多事情变了,很多事情则停留在了原地。”
“有些是物理上,比如说您看到的好运孤儿院,这家运行至今的火车站。有些事情则是精神上的,比如勒索敲诈的特权警察,最大的差别只是从说英语的殖民者变成了本国人。”顾为经踌躇了一下:“而且……”
“说下去,很精彩,我或许可以把它加进我的竞选宣传语中。让我们一起,对昨日的世界宣战,不错的政治口号,既发人深思,又包含了对西方殖民历史的政治隐喻,很妙。”
陈生林兴味盎然的鼓励道。
“而且,其实我看见他们点头哈腰道歉的样子,我就觉得又无聊,又可怕。或许那位军警先生,能挺着脖子狡辩嘴硬说自己只是按照条例检查,都让我感觉更好一点。我不知道您是怎么做到的,我甚至能看到警官给酒井小姐道歉的时候,连手都在发抖。”
“我相信要是跪下去磕头,能让酒井胜子把今天这件事情当成没有发生过,他一定会这么做的。”
“他都这个样子了你还觉得害怕?觉得可怕的应该是那位警官吧。大多数年轻人在你的位置上,只会觉得兴奋。看到腐败的警员受到惩罚,有什么不好的么?”陈生林奇怪的反问。
若是去年的顾为经。
他大概率也会像陈生林所说的那样,看见自己打了一个电话,就让警官变得前倨后恭,诚惶诚恐的样子也会很兴奋。
但是他今年已经见识到了太多事情。
眼光不同,格局不同,从不同角度思考问题,最终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
“因为从始至终,法律也好,善恶对错也罢,在这种事情上都是没有意义的,只有利益链条在后面发挥着作用。我在想,要是我刚刚给豪哥打一个电话,恐怕也会有一样的效果,甚至他们会更加害怕也说不定呢。”
“豪哥?是我知道的那个人?14年时以2亿3600万美金价格买下仰光地王西河会馆新任的主人?你还认识他么。”
陈生林的打断了顾为经,询问道。
“您也认识么?”顾为经心中一紧。
“行业不同不太熟。但见过面,毕竟我是个收藏爱好者,没准是仰光最有钱的几个收藏家之一。而这个豪哥握有这个国家最丰富的艺术品资源。我们不认识才是值得奇怪的。”陈生林说的既轻松,又坦然。
“曾经有人牵线,要卖一幅莫奈的睡莲给我,莫奈创作过的251幅《睡莲》里的第87幅,篇幅在所有《睡莲》中排行第二。历史上最后一次出现,是1986年在瑞士被匿名买家以460万法郎价格买走,之后就杳无消息。现在市场正常估值大约在4000万美元到7000万美元之间吧。”
“当时给我的报价只有980万美元,但必须采用卖方所指定的付款方式,用公司股份分红的名义分三笔支付或者现金,并且考虑时间只有36个小时。卖方就是那个豪哥。”
“真是传说中的《睡莲》。”
顾为经啧啧称奇。
时至今日,这种上千万美元的顶级艺术品交易对他来说,依旧只是个遥远而模糊的概念。
莫奈的真迹。
东夏魔都、京城的一些顶级美术馆,隔几个月就能借来一幅展览。
可是整个东南亚。
缅甸、越南、老挝、泰国、柬埔寨加起来,也只传闻在资产规模达几百亿美元的泰国王室私人收藏中,握有一张《睡莲》和一张《埃特尔塔的象鼻子》。
豪哥竟然能量大到能搞到这种东西。
这种量级的藏品一张就能秒杀整个仰光国立美术馆。
但凡方圆一百公里范围的美术馆内有一张够分量的大师真迹。
顾为经面对“临摹印象派名家”的系统任务的时候,也就不至于想要去书画公盘里碰碰运气了。
谁能想到。
可能就在仰光。
离他们家书画铺直线汽车路程不过半小时的西河会馆里,某个不为人知的金库储藏箱中,就静静的躺着一张传说中的睡莲。
这玩意在艺术品圈子里,就像倚天剑和屠龙刀一般,已经有很大象征意义了。
只要别遇上《蒙娜丽莎》、《清明上河图》这种超模,不能用金钱衡量的国家宝藏。
《睡莲》就是收藏家眼中,最顶尖最有面子的那一批藏品。
市场冷的年景,有些便宜的莫奈百十来万美刀就能拿下。
但2010年以后,《睡莲》这么有代表性和文化符号的作品,保存不出问题的通常就得有八位数了。
豪哥手上那张篇幅据说在两百多张《睡莲》中能排到第二。
那碰上对的拍卖会和对的买家,别说7000万美元了,九位数都是有可能的。
“脏画?假画?”
他知道豪哥可能是东南亚最大的几个洗钱商之一,也可能是世界上最大的艺术品造假集团的主人。
音乐界有个传闻上百年之久的冷笑话。
世界上所有经过认证的价值百万美元的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加起来,要比文献记载中这位造琴大师制作的小提琴总数多上30%。
放在艺术界。
所有明的暗的,合法的不合法的收藏家手中的莫奈《睡莲》、《向日葵》加起来,会不会比这位印象派画家创作的总数更多,不知道。
然而,莫奈确实是世界造假画师最中意的大师。
梵·高,达芬奇可能更有名,均价更高。
问题在于。
这两位画家传世作品就那么几张,几乎每一张现世的作品都传承有序。你仿一张《蒙娜丽莎》对客户说卢浮宫里挂的是假的,老子手里的才是真的。
挺没有说服力的。
类似《救世主》这种没有准确传承的画作。
就算被中东王子花了5亿美元买走了,到底是不是达芬奇的真迹,至今卢浮宫仍然在和学界打口水仗。
毕加索则离现在太近了,也不好仿制。
莫奈就不一样了。
这位画家又有名,活的又久,最棒的是还很高产,动不动同一题材就百十张的画。
不少造假画具商就指着仿莫奈吃饭呢,只要骗到一个想捡便宜的肥羊阔佬,就能吃个好几年。
“这种价格当然肯定是有问题的了,但我想不至于是假画。不仅是因为除非他想砸招牌,否则不敢在千万美元级别的藏品上糊弄我的,同时,我亲眼看过那张画,我从欧洲和日本包机请来的三位鉴定专家和我自己,都倾向于认为那幅画就是真迹。”
陈生林叹了口气。
“一千万美元就能买下这么顶级的藏品,虽说当时我在成交前的最后一刻退缩了,现在回想起来,依然还是很心动的。”
“您是一个真正正直的人。”
顾为经发自内心的赞叹道。
真正懂行的人,才能清晰的意识到顶级美术作品,放在一个艺术爱好者面前有多么大的吸引力。
它就像是一个漂亮的绝色佳人,就算来路不正不能示人,乐滋滋的抱回房室里,自己在灯下欣赏也是极美,极妙的。
豪哥拍一把宾利的车钥匙来拉拢自己,他把持的住。
要是对方拍一幅《睡莲》真迹出来,无论是财富价值还是美术价值,当初顾为经真的都未必守的住本心。
若非如此,世界范围内交易见不得光的地下艺术品黑市,也不可能这般的火热。
“这话我爱听,但别把我想象得太清高,钱其实我都已经准备好了,只是这幅画里的水太深。一天半的时间,我取爆几家银行也筹不出一千万美金的现钞,豪哥不接受缅币。我是不想要自己的公司卷入他的洗钱生意。”
“再说,一千万美元,我再稍微加一点也能在正规拍卖行买到一幅普通的《睡莲》了。买黑画几乎就和豪哥绑到了一起,将来万一资金链紧张,想脱手变现换成现金也还要找他做为中间人,我觉得不值当。”
陈生林笑呵呵的说道:“顾为经,你能和曹轩一起画画,能泡到酒井小姐。会被豪哥盯上,我一点也不意外。”
“有些话我本不该说。不过,既然你喊我一声陈叔叔。我就以长辈的身份,提醒你一句。”
“顾为经,你要想发十年纸醉金迷的横财,找找豪哥无妨,听说他对有才华的年轻人,出手从来都不吝啬。可是你要想安安稳稳的当一辈子大画家,就最好不要和豪哥有过多的关联。”
陈生林的语气依旧温和。
“年轻人想发财,当然没有错。只是能不能踏踏实实的发一辈子财,就是一门大学问了。”
“您说的非常对,我一直都拒绝了豪哥的招揽。”顾为经赶忙解释了一句:“我提起这件事,只是想说。为人是否正派,事情的是非对对错如何,只要您随便一个电话,社会便会按照您的意志运行。无论是豪哥还是陈叔叔您,都握着相同的权力,这其实是挺可怕的一件事,您的秘书甚至都没有确认我有没有说假话。”
“……当然,我没有指责您的意思。”
顾为经说着说着,都觉得自己的话听上去有点不知好歹。
“不,人永远不需要为了自己的诚实而道歉。想听假话的话,我一天可以听到一万句,唯有实话,是很难得的。我很高兴你能和我这么说,这才是我想听的。”
陈生林轻笑了两声,对顾为经的真诚颇为赞赏。
“可是顾为经,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世界运行规律本身就是这样的,那你要怎么办呢?公平和正义就不是社会远转的内核,童话书教导小孩子善良,而是成年人的社会中,只有利益。”
“你觉得什么样的社会才是一个好社会?美国吗?我们隔壁的越南,有世界上最血腥的战争纪念馆,里面珍藏了上百万张,被美军炸弹炸的五花八门的人体残骸,被橙剂致残的老太太和畸形婴儿的照片。简直是一部关于战争惨剧的百科全书。世界上最残忍的一张地狱众生会的画稿。而这些炸弹,都是以正义的名字投下的。”
“我这些年去过各个城市,去过很多国家,最大的感受就是警察杀人,黑道杀人,参议员也会杀人。”
顾为经沉默了。
“艺术家的人生可以光风霁月,诗情画意,但是政治家不行。我们根植于这个城市的方方面面,如果缅甸是一支被小火煮着的铁锅,你觉得不舒服,就可以跳出去换一座城市生活。而我不可以,这里是我的家。”
陈生林说着说着,也查觉这个话题有点沉重,他笑了笑:“好了,这是老头子才应该聊的话题。现在,顾为经小朋友,你最应该做的事情是和酒井小姐一起享受阳光和春天。对了,记得年底给我去投票站,投一张选票。”
“豪哥的事情不用担心。论影响力,我不敢说在仰光比得过豪哥,但让你安心画画准备画展,还是不难的。”
“谢谢您,陈叔叔,如果那时候我还在缅甸的话,我会的。”
火车拉响了汽笛,慢悠悠的向着远方驶去,开离了城市。
窗外茂密而斑驳的丛林从窗外慢悠悠的飘过,像是被横向拖动的幻灯片。
去往植物园的路程并不远,放在北美那种住在车轮上的国家,或许只是周末郊外小镇开车去市中心沃尔玛超市采购生活用品的距离。
他们却有接近两个小时的车程。
毕竟,总不能指望在这种年龄比顾童祥还要大的老旧铁路上,运行出现代火车的时速。
它还能够风雨无阻的以半个小时间隔运行。
就已经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迹。
不知道是因为1000缅币一张的一等车厢车票超出了大多数普通人的购买能力。
亦或者是火车站的站长把他当成了陈生林的子侄,为了讨好顾为经而特地净空了车厢,这间被阳光洒满的老室的宁静车厢里只有他们这一行人。
上车时。
工作人员还贴心附送了百合套餐——一盘有苍蝇围绕的西芹百合炒牛肉片,加上一壶放在磕的全是小坑的掉漆保温壶里的速溶咖啡。
这种老掉牙的列车上,竟然还挂着一列小餐车。
百合套餐是送给一等厢乘客们的,与之对应的是本地月季牌饼干构成的月季套餐,供应给二等和三等厢。
除了不挑食的阿莱大叔以外,在场的几个人都没有对这盘卫生条件可疑的牛肉片有什么兴趣。
唯有阿莱大叔端着盘子坐在角落里,一边嚼着牛肉片,一边喝着咖啡,拿着火车上附送的《仰光镜报》,看得是津津有味。
“喵。”
阿旺圆脑袋从宠物背带里钻出来,挥舞了一下小爪子,提醒顾为经。
它阿旺也对那盘炒牛肉很有兴趣哒。
吴老头院子里养大的土猫,就这点好处,胃口从来都是杠杠的。
上百美元的猫粮罐头它吃得。
苍蝇乱飞的炒牛肉,阿旺也能吃得。
她用爪子挠着胸口到后背的棕色绑带,身为一只向往风和自由的勇敢猫猫,这种绑带的束缚感让它很不爽。
“把她放出来吧,现在车厢里没人,我给阿旺带了小罐头,以我妈妈养猫的经验来说,带猫咪出去玩撒欢之前,要把她喂饱。咱们要去植物园里采风,若是它在那里乱咬东西,吃到什么有毒的浆果,就糟糕了。”
酒井胜子用拇指轻轻抓了抓阿旺软软的耳朵,柔声建议道。
“嗯嗯,我来抱着她,保证不会让阿旺跑丢的。”茉莉也从前排座椅中,转回了头。
小姑娘一双黑色的大眼睛里看着顾为经胸前背着的大猫咪。
这是茉莉小朋友第一次出门玩。
对于好运孤儿院里的很多人来说,“旅游”从来都是一个很抽象的概念。
甚至人们需要花钱远行去满足精神愉悦,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非常让人费解的事情。
漂亮的自然风光,新奇的铁路旅行,现在已经完全征服了这名小萝莉。
她眼瞳中满是兴奋的情绪,伸出小手想要抓阿旺的肉爪子:“我能和猫猫玩一整天呢。”
大约真的是一物降一物。
胖乎乎的狸花猫余光看见茉莉的伸过来的手,立刻就不闹腾了。
它翻了个身,把脸缩进了宠物背囊中,装起鸵鸟来。
遗憾的是,顾为经此时已经松开了胸带,把阿旺从身前放了下来。
“茉莉多可爱啊,你们两个一起去玩吧。”
“喵喵。”
阿旺嫌弃这家伙没原则。
茉莉可爱,老子就不可爱嘛!
哼,有小朋友没猫咪。
狸花猫极为人性化的白了没原则的主人一眼,它刚刚一落在座椅前的桌子上,不等茉莉来抓它,就噌的一下跳进了酒井胜子的怀里。
第三百一十章 天下第二的采访
她坐在酒井小姐的胸口,往胜子曲线玲珑的领口里钻,讨好似的用颅顶的软皮蹭酒井胜子的下巴,逗的她咯咯直笑。
阿旺在酒井胜子的身上滚了滚。
调整好姿势,狸花猫就在女孩的胸口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就睡了下去,爪子夹住胜子的衣服,抓着不下来。
她非常聪慧的知道。
若是她必须当一个玩偶手办给别人撸着玩,找香香软软的酒井姐姐,可比给活力十足的茉莉当陪玩,要安逸的多。
“阿旺要乖,不准乱跑,小心掉下去。要是从火车上跑丢了,我们想找都没有办法找你。”
酒井胜子揉揉狸花猫的柔顺的后背毛发,小声叮嘱了几句。
“在想事情么?刚刚小小的不愉快已经过去了,我没事的。”
酒井胜子侧过头望着男友。
女孩察觉到了,自从刚刚火车站候车厅里的事件以后,过去的半个小时里,顾为经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经常愣神和发呆。
“呃……我没事,只是在思考一件事。”
顾为经并非是因为军警索贿的时候而留下了阴影。
他只是在思考陈生林收藏家的那句反问。
【顾为经,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世界运行规律本身就是这样的,那你要怎么办呢?警察杀人,黑道杀人,参议员也会杀人。公平和正义就不是社会远转的内核,教科书教导小孩子善良,而是成年人的社会中,只有利益。】
这句话像是一口铜钟,嗡嗡嗡的在他的耳边响个不停。
顾为经清楚。
很多人心中,为黑道大亨服务都是一件非常光荣有排面的事情。
好坏并不重要。
就像阿莱曾经那句,恶贯满盈的大毒枭,杀人如麻的割据军阀,大家在联合国调查小组的见证下签个停火协议对着记者开个发布会。
摇身一变就成了新闻稿上让人爱戴的高级官员。
由邪恶的化身变成秩序的维护者。
也许对错,从来都是很模糊的概念。
对待这个问题,陈生林的表现要比顾为经成熟而深刻的多。
只是对于他这个年纪,从小就接受爷爷顾童祥“君子”理论,儒家世界观的年轻人来说,这种真相或许有点太阴暗、太压抑了。
“胜子,如果伱发现,这个世界的本质若是并没有我想象的那样美好,运行的模式或许黑暗阴森很多,我们应该怎么办?”
他出神的问道。
“嗯?”
酒井胜子愣了一下。
她并没有问顾为经为什么突然问这么奇怪的问题,而是静静的思考了几秒钟,回答道,“我会做个善良的人,然后画好自己的画。”
“就这样?”
“顾君,就这样,我们是画家。我没有什么拯救世界的伟大志向,我只想当个画家。人生很短,光是艺术一件事情,就足以让我徜徉一生,实在没有什么精力让我顾及别的事情。”
酒井胜子轻笑了一下。
“所以不要纠结了。”
她拍拍男友的肩膀,凝视着他黑色的眼睛:“你只需要知道,这个世界是一张天父的油画,如果它是温暖的,我会在你身边。如果这个世界运行规则是森然的冷色,那么我也会在你的身边陪着你。”
她看出了顾为经还有点出神,就把安静的空间留给了他,抱着眯缝着眼睛的猫猫从座位上站起了身。
“我带着茉莉去车厢后边的空地上喂猫,今天我们是一起出去玩的,等我回来,你就要开心点哦。”
酒井胜子轻轻像揉阿旺猫毛一般,揉了揉顾为经的脑袋。
顾为经点点头。
他其实心情已经好起来了。
“我会画好自己的画,做个善良的人。”——酒井胜子非常有智慧的回答让顾为经感觉豁然开朗。
这个说法真棒!
顾为经发现就像自己没有能力代表整座城市的年轻人一样,他也没有必要思考这么深沉的问题。
他不是陈生林,也不是市长。
他只需要扮演好一个画家的角色,善良正直的过好自己的人生就足够了。
再说。
一个莲花般清纯可爱的软妹子,在耳边说无论这个世界或暖或冷,都会陪伴在你的身边,真的想不快乐起来都很难。
顾为经看了一小会儿窗外的风景,掏出手机来准备播放一首轻快点的音乐换换心情。
就在这个时候,他发现微信上有一条未读消息。
与需要和各种五花八门的客户维护关系的顾童祥老爷子一样,顾为经手机上也有大大小小各种社交软件账号一大堆。
处理工作消息的谷歌邮箱,和树懒先生以及用侦探猫这个身份认识的各种人士联系的Whatsapp,他还加了汉克斯的Telegram以及酒井胜子的Line。
有些时候。
他真的害怕自己登错了账号穿了帮。
顾为经都在想着,要不然再买一部手机,把侦探猫的社交人际圈层专门独立出去。
他的微信上联系人不多,常用的只有两个,但都分量十足的发到网上去能引起无数艺术人士的羡慕。
一个是每周给自己的上课的林涛教授。
另外一个,则是曹老的私人助理老杨。
曹轩老先生本人的微信,顾为经还没有资格加。
这则新消息是林涛教授发过来的。
教授首先发来了一个老年人常用的费玉清双手摊开,露出神秘微笑的表情包。
和林涛教授日常相处的多了,顾为经已经明白了。
就算如林涛这样享有国际声誉的央美招牌教授,身价千万的大艺术家,对表情包的品味上,依然只是一个普通老头。
“是关于上课的事情么?”
顾为经记得提前和林教授商量过了,因为周末要和酒井小姐出去玩,所以今天的课程推迟到了明天。
实际上,林涛教授直言,在顾为经悟出这层瓶颈以前,他已经没什么可以教他的了。
师傅可以领进门。
进门之后,想要登堂入室,那么最后那道门槛,除了老老实实的自己迈,别人是替代不了的。
顾为经现在的中国画技法,已经来到了【Lv.4:职业一阶(4898/5000)】。
距离职业二阶的界限,始终就差了一口气。
这口气都到了嗓子眼,却死活就是吐不出来。
“你的《百花图》里的紫藤花,临摹的怎么样了?”林涛教授发来一段语音。
“还那样,就差这点意思,估计还需要过几天吧。”
“呵,过几天,某些窗户纸,想明白了就是一刹那的事情,困在原地,就是几星期,几个月,乃至几年。”
“失之毫厘,谬之千里。”林涛教授语气中并不显得失望,“年轻人啊,有的磨呢,想当我的师弟,可没那么容易。”
“对了,小宁,你去网上搜一下,唐宁师妹的采访。”
“嗯……你可以自己看一下,她应该在今年的春拍上提到了你。”林涛教授语气神秘的一如表情包里费玉清的微笑。
唐宁女士?
顾为经和这位亚洲著名女画家,其实没有太多的交集。
那幅《百花图》也是通过林教授才寄给了自己,她竟然在采访上提到了自己!
严格意义上来说,他们甚至是敌人,虽说顾为经没有资格成为人家这种量级大画家的敌人。
可若是曹老真的多收了一个徒弟,受到利益损失最大的,恐怕就是唐宁。
顾为经心下好奇。
趁着火车还没有完全脱离城市里的信号覆盖,断断续续的还有网络,立刻在浏览器间输入了“艺术家唐宁”与“春季拍卖会”这两个关键词。
【时光的花语·苏富比国际联合艺术家唐宁香江春季拍卖专场,总交易额破两亿六千万!】
【疑似豪掷千万港币买首饰,大师曹轩关门弟子乘坐豪车深夜现身中环太古购物广场,保镖相伴,神色紧张!】
【HK$263,700,000!魔都双年展历史最年轻金奖获得者,她的奇迹,仍在继续。】
【东夏女画家交易新记录,李超人长公子为何对她的梅花,情有独衷?】
【抓拍!女艺术家和天王巨星携手现身维多利亚港,共进烛光晚餐,疑似多年老友。八一八唐宁在香江娱乐圈的人脉关系。】
【……】
根本无需特意搜索寻找。
顾为经只要输入唐宁这个名字,琳琅满目的消息就像瀑布一样完全填充满了手机的屏幕。
今年这种国际艺术品市场态势并不明朗的背景下,
唐宁。
这位曹老年纪最小的弟子在刚刚结束的由苏富比国际在香江为她个人的五十二张作品举办的专题拍卖会上,依旧创造了2.6亿港币的成交金额,举世侧目。
一位仍然在世的女画家,一场专题拍卖会就卖了4000万美元的画,足以引起全球性的轰动。
《小王子》什么的,和唐宁女士的香江春拍的阵仗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唐宁的苏富比春拍是整个亚洲艺术界三月份最受关注的新闻之一。
若是不考虑即将成立的油画基金,以及《油画》杂志社和伊莲娜家族各种风雨欲来的暗潮汹涌。
那么放眼整个世界美坛,也是过去几个月以内最有讨论度的劲爆消息。
总成交价格两亿六千三百七十万港币。
其中,春拍中所出现的“标王”《云·花》仅这单幅国画作品就卖到了五千四百万港币的天价,大幅刷新了唐宁个人艺术品交易的新价格记录。
这次拍卖会结束之后,无论是价格记录还是交易总额。
唐宁女士都轻轻松松的进身世界身价最高的艺术家拍行榜前一百。
女艺术家细分领域里的前十,仅次于德加的红颜知己,女性印象派大师玛丽·史蒂文森·克萨特小姐排在历史第七人。
若是只统计在世的“活人”画家的话。
甚至在亚洲范围内,唐宁已经可以自称天下第二了。
哪怕无论均价、名气、地位,都和在美术史上的地位甚至能稍微压曹老半头的草间弥生仍然有非常大的段位差距。
但是往好的方面去看。
对比剩下的像梁慧圭、帕斯塔(PacitaAbad)这类韩国、菲律宾同样是目前亚洲一线的女画家。
也已经明显拉出一个大身位的领先优势,完全不再是一个量级的了。
草间弥生今年93岁,唐宁则只有43岁,还没有草间老太太一半的年纪大,这是一个放在中生代画家都略显青涩的岁数。
曾经有日本的本土艺术媒体,把唐宁称之为20年后的酒井胜子,把草间弥生称之为70年后的酒井胜子。
胜子小姐俏俏告诉过顾为经,那其实是东京画廊花钱雇人为她写的鼓吹软文。
听着一笑就得了。
她不配。
每年艺术圈子里都会诞生大批的“年轻版的毕加索”、“下一位达芬奇”、“安迪·沃荷、草间弥生之后第三位引领波普艺术的变革者”。
这种宣传词都是骗艺术小白的。
类似篮球领域的“全美最强高中生”,“加利福利亚五星级高中生”,“划时代的校队全能弹跳野兽”。
野兽同学和最强高中生,每年都有一大把,乔丹和科比NBA20年才真的能出一个。
不管你喜不喜欢这种充满铜臭味道为艺术家一、二、三、四排序的统计方法。
艺术圈子最有含金量的,永远都是拍卖市场上收藏家用真金白银所买出来的成交额。
打篮球,把球丢进篮框里就能得分。
伟大的球员手握篮球,就能够主宰自己的命运。
画家身价却有太多不确定的因素在其中。
酒井胜子说自己不配。
顾为经知道,女孩不是指的她没有在美术道路上敢为人先的锐气。
她相信自己四十岁的时候,绝对不弱于前人,能够拥有足够优秀的绘画技巧和画面表现力。
甚至也有足够的自信,以酒井家的人脉资源。
她的画便宜不了。
但是没有人敢保证说,她能成为下一位她父亲酒井一成那样的画家,更不敢说,成为草间弥生了。
画的好和卖的贵,只能说有一定关系,但……也没那么有关系。
一百万美元以下的作品看努力,看获奖资历,看画廊的运作,有成熟的商业化套路可以追寻。
一百万美元以上——酒井大叔曾经在饭桌上叼着饭团和女儿戏称。
他自己的作品累计能卖到一亿美元,最主要原因是命好,第二是娶到了个好老婆,画技什么的,最多能排到第三。
归根结底,
还是命好。
第三百一十一章 我是曹老的接班人
圆滚滚的胖大叔这话用心不纯。
他主要目的是用土味情话,拍老婆马屁,哄太太开心了批准能多啃两个鸡肉饭团。
但也是朴实直白的对画家生涯的概括。
最简单的例子,同样是曹轩老先生的弟子。
在艺术圈子和媒体报刊里或有意或无意“关门弟子”和“曹轩接班人”这个概念的营造下。
这次香江拍卖会以后,唐宁已经是师兄妹中,身价最高的那个了,能顶N多个林涛教授。
唐宁的绘画技法真的比年纪能当她爸爸的林涛更好嘛?
就算更好?
又真的能好出几倍的差距来?
当然不可能。
光是唐宁小师妹是亚洲艺术圈眼里曹轩的最小的关门弟子,拥有这份厚重的特殊含义。
林涛教授虽然年纪最长,却不是开山大弟子。
收藏家就会更加天然的认为,唐宁的作品更加有投资价值和升值潜力。
这种身份带来的巨大优势和画技无关。
这就像林涛教授要是跟别的普通画家相比,也同样享有天然的身份优势一样。
整个亚洲文化界,把所有对于百岁大宗师文化传承的厚望和期待,全部都寄托在了这位女画家身上。
同样年纪。
女画家混成枣核空间画廊的安雅女士那样,就已经是最成功的万分之一了,唐宁现在的身价却是对方的将近100倍。
等她到了草间弥生同样的岁数,极限又在哪里?
唐宁女士在香江开拍卖会的这段时间,几乎享受到了王菲这种歌后在红馆开演唱会的待遇。
从下榻的酒店到出行购物,24小时无死角的有狗仔蹲守。
这也是在这个泛娱乐化时代,类似赫斯特、村上隆这样最顶流最有话题度的超级艺术家,才有的待遇了。
顾为经下拉着页面。
他在一大堆的唐宁在奢侈品店包场买买买和被拍到与老牌港星一起在维多利亚港共进晚餐的各种八卦花边消息中。
找到了那则应该是林涛示意他看一眼的采访。
【专访唐宁:一个不惑之年的艺术天才的43岁——人生下半场,路在何方?】
本次主题春拍,唐宁专门来到了拍卖现场。
拍卖会不是歌星登台卖艺。
记者能采访到艺术家本人的机会并不多。
唐宁也只是配合苏富比,在TVB香港无限电视台上做了几个简短的宣发,访谈内容都比较简短而公式化。
倒是《油画》杂志不愧是最有份量的艺术大众杂志。
拍卖会完全结束以后,它获得了一个直接面对面采访唐宁的机会。
完整的专业性的长篇访谈将以人物封面新闻的形式在之后五月份的《油画》付费杂志上放出。
能够登上《油画》杂志封面人物。
这份荣誉对美术从业者的意义,不逊色于登上《时代周刊》的封面人物,甚至会更重。
比如班克斯就是《时代周刊》的封面人物。
但油画杂志社就认为他的名声更多的来自于神秘化的人设炒作,以及大众娱乐对于艺术家身份的解构。
本身作品所蕴含的艺术性和美术价值,都不足以支撑起一片封面专访的份量。
只是一位“藏头露面的二流画家”罢了。
此次唐宁在拍卖会大爆以后,紧接着就收到了《油画》杂志的专访申请,算是双喜临门,迎来了财富和美术地位的多重认可。
在完整的封面长篇报道放出以前。
按惯例,
《油画》杂志会剪辑采访中最有噱头和话题性的几个问题,以预告片的形式放出来,吸引更多的非严肃艺术爱好者订阅购买。
顾为经眼前的这则采访视频,就是《油画》杂志社所放出的采访预热。
“唐宁小姐,两个月前我们在伦敦才刚刚见过面,不过以《油画》杂志社编辑的身份采访您,若是没记错的话,那应该已经是六年前在苏杭水乡了?”
采访的记者本人是《油画》杂志社视觉艺术栏目,负责亚洲区的一位专职编辑。
一位新加坡华人。
和《油画》杂志社的所有编辑一样,记者本人就是位履历雄厚的艺术评论家。
双方都是亚洲艺术圈子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上流人士,语气间的交谈非常熟络。
“对,在老头子的寿宴上,我们做过采访。”
镜头里的唐宁鹅蛋脸,下巴微圆。
她有点像民国时期的当红女星胡蝶中年时的模样,五官严肃中略微带着点小女孩气,穿着一身没有牌子的灰色薄风衣。
文人气质十足。
“我还记得那年的场景。当时传出曹轩老师似乎想要封笔的消息,整个艺术界的人们都很震惊。我们《油画》杂志社,想要借这个机会时隔近三十年之后,为曹轩老先生再次做封面专题采访。”
“若是我没有记错的话,那是曹轩第四次登上《油画》封面。这个数据创造了新记录,达利和安迪·沃荷,也都只是并列三次而已。”
“这当然是很伟大的成就,但是老头子一直私下里说,这是因为他活的最长。不过,别误会,老师当然是比达利和安迪·沃荷都伟大的艺术家,一百年后的人们会明白这一点的。”
唐宁很有镜头感的一指摄像机。
记者大笑:“抱歉,你知道我们是一家中立的艺术媒体,可不敢赞同这么有,有‘话题点’的说法。当然,我也不能否认,这个答案如何,恐怕真的得等到一百年后的人们才能回答了。”
“但无论怎么说,一个传承十九世纪光绪年代绘画技法,绘画巅峰期从二十世纪延续到二十一世纪,要到二十二世纪才有可能盖棺定论的绘画宗师,世所罕见。”
曹老这一门的画家还都挺长寿。
唐宁的师公是晚清光绪年间成名,曹老先生也和唐宁一样,是他那一代的师兄弟姐妹里最小的一个。
师徒三代手拉手就直接能见到梵高了,在美术史上这种事情都找不到第二桩。
记者感叹:“一位艺术影响力身前身后可以跨越四百年历史的绘画宗师。光这件事本身,就已然足以让曹轩这个符号,成为是美术史上最伟大的名字之一了,不是嘛?”
“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巨匠,距离我们也只有五百年的时光而已啊。”
这句话既是恭维,也是真情实感。
【我的老师比达利和安迪·沃荷更强】——这句话由普通人说,大家都只当是哗众取宠的疯人梦呓。
由一位身价千万美元的绘画大师赞颂,她那位身价亿万美元的绘画大宗师老师,听上去只让人觉得霸气侧露。
不服?
拍卖会和画廊就在那里,谁不服,谁去画好了。
“抱歉,我不能认同您的观点。”
谁知,唐宁竟然摇了摇头。
“您说传承十九世纪光绪年代绘画技法,不,这个说法错了。”
圆脸女人盯着记者愕然的脸,笑着说道:“往近的说,我们一门的山水花鸟水墨风情,来源于宋代苏东坡将书法骨架与绘画笔法相结合,所开创出的士大夫文人画体裁,从苏轼、米蒂到元代的赵孟頫、黄公望,明清两代的戴进、陈洪绶、八大山人,再到我的老师曹轩,三十多位大师,这便是一千年。”
“往远的说,还可以往前推到阎立本的笔墨恢弘,王摩诘的鸟语画香、顾恺之的春蚕吐丝、以形守神,可以说整整五千年的家国风情都蕴藏在一支画笔上,这是西方美术界所望尘莫及羡慕都羡慕不来的历史底蕴。”
“无论是五千年对四百年,还是一千年对四百年,这都不算多。”
唐宁耸耸肩:“文艺复兴算什么,我们的画的画,要至少再去被讨论一千年。”
记者和唐宁又是齐齐对视,发出一阵大笑。
“精彩,这段论述真的太精彩了,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要把它放到专栏采访的最开头。”
油画的亚洲区编辑,轻轻鼓起掌来。
“来谈谈你的师父对你的影响吧,六年前寿宴上,曹老牵着你的手,在桌子上写了一个‘寿’字,一个‘静’字。这张照片被我们照了下来。”
记者从手边的桌子上拿起了一期六年前的《油画》。
“我记得那是你第一次登上我们《油画》的封面——”
“是的,我千禧年左右的时候,差一点成为史上最年轻的《油画》封面人物,遗憾的是——”唐宁插嘴。
《油画》杂志封面人物最年轻的记录是一位意大利画家,他也是威尼斯双年展上历史最年轻的获奖者。
27岁获奖。
那一届威尼斯双年展,这些年来非议不小。
一直都有评论认为评委会特意倾斜了本土画家,是因为他的户口本优势才获了奖。
唐宁曾经距离打破这个记录只有一线之遥。
她21岁的时候,获得魔都美术双年展的金奖,油画差一点就选择了她作为当时的封面人物,采访都采访完了。
可惜最后一刻,因为觉得她还是太青涩了,就被替换下来了,放到了二刊。
“没错,当年的事情真是很遗憾,没想到让您记挂了这么久。”主持人苦笑。
“不,我一点也不遗憾。当然,你们是应该遗憾替换我,否则的话,这本该是《油画》杂志社传奇历史上的另一段佳话的。”
唐宁淡淡的说:“这是你们损失。”
“好吧,那时做主的陈主编已经退休了,否则我会和布朗爵士反馈,建议他开除掉我的上司的。”记者风趣的笑了笑,“至少您放心,这次不会有人替换掉您的封面专刊了。”
他一点不因为唐宁话语里的攻击性而生气。
有些人真的天生就适合挣大钱。
唐宁年纪小的优势不仅在于,她是曹老的关门弟子。
同时比起林涛这些年华老去,已经是个老头老太太似的师兄师姐,更擅于在互联网时代和媒体打交道。
强大、霸气、自信。
这年头谁不喜欢采访更有话题度的大艺术家?
聚光灯不围绕他们转,围绕谁转?
“让我谈回刚刚的话题,当年看到这张照片的时候,评论界几乎是众口一词的将它称之为‘传承’,上一代大师牵起下一代大师的手。”
记者咂咂嘴:“是堪比绿茵场上,罗纳尔多背起梅西那张球王背起球王的经典照片。那时只是有媒体这样预测。六年后,我们看到了真实的结果——一个奇迹。”
“单场拍卖会2.6亿港币,单张作品五千四百万港币的奇迹。”
“时至今日,曹轩大师已经正式宣布封笔,而您几乎已然成为了中生代画家中,身价最高的那位。”记者询问道:“我是不是可以这么说,从今天开始,您已经正式接起了曹轩老先生手中画笔,由他的关门弟子,正式成为他的艺术衣钹的继承者?”
本来记者认为,答案已经很明显了,这只是一个顺理成章的回答。
镜头里的唐宁女士却陷入了沉默。
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人们只能看到,她的眉头剧烈的跳动了几下,几次想要开口。
良久。
“当然……”唐宁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抬起了头,直视着镜头:“这个说法没有错。”
圆脸的女艺术家似乎是在回答记者的问题,又似乎是在对着远方别的什么人说话。
“我便是老头子的衣钵继承人。”
圆脸女艺术家的脸上浮现出了自信和骄傲,她轻声说道:“一定是我,除了我,还能有谁呢!”
从社会地位上来说,唐宁已经是师兄妹中成就最高的那个。
从私人关系上来说。
唐宁也是和曹老先生最亲密的一个徒第和晚辈。她还是个小丫头片子在地上乱跑的年代,就被家族长辈送入了曹轩宗师的门下。
这么多年来。
她和曹老的亲近程度,甚至要更甚于和亲生父母的亲近程度。
曹轩就像是她的爷爷,唐宁就是像曹老爷子的亲生孙女。
师兄弟姐妹每个人提起曹老的名字,都像是提其一尊让他们又敬又怕的大菩萨。
唯有唐宁会叫他“老头子”。
而曹轩会叫她“小宁”或着“唐丫头”。
从称乎就能看出这对爷孙之间关系的亲近程度。
于情于理,天底下打着灯笼找,都不会有人比自己更有资格去接曹老的班了。
第三百一十二章 画宗掌门人
“社会各界艺术人士早在十年以前,就几乎已经确定了这件事情,但是现在听到您亲口承认,还是让人心跳不由得加快了。这真是历史性的节点。”
记者脸上满是有幸能见证这一幕,亲生参与历史的那种与有荣焉的兴奋神采。
曹轩是否是比达利更伟大的画家不知道。
但他敢确定。
曹老爷子正式交班这件事的本身的意义,并不弱于达利于1974对西班牙媒体宣布因为健康问题,将淡离艺术创作这种轰动性新闻在社会上造成的影响。
艺术家宣布交班,封笔什么的,从来都是一件大事。
这意味着他的美术生涯已经画上了句号,不会有新的作品产生。
从此之后。
曹轩便只是一个活着的文化符号,而非画笔抵的上一台美联储印钞机的超级大画家。
注意。
这不代表着“曹轩”的价值降低了。
完全相反,这对所有手握曹老爷子作品的收藏家们来说,都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说句不好听的,这则消息让他们的兴奋程度,仅次于他们在周六的晚间电视新闻上看到曹老离世的讣告。
交班和离世,都代表着他艺术家创作人生不同程度的终结。
从今天开始,所有市面上带着曹轩印章的作品都成为了绝版物。
大画廊和美术馆就可以开始筹备老爷子的生涯回顾展。
而世界各地美术学院,都可以正式开始为曹老的生平艺术风格和创作历史制作编年史。
甚至已然可以开始筹备为这位当代美术宗师写人物传记,拍《梅兰芳》这样的记录电影了。
嗯……以曹老的出生年代算,学界也有可能把他和徐悲鸿一样归类到现代美术名家,而非当代美术名家名单里。
反正不管怎么说,拍卖行和艺术市场燥起来就对了。
物以稀为贵。
宝可梦卡片绝版了价格还翻倍呢,更何况大艺术家。
通常知名艺术家一被枪击,一翘辫子,翻个几倍都是常用的事情。
18年时,曹老宣布封笔,市场价格已经大涨过一波了。
这次交班的消息,上涨的不仅是已经是天文数字的曹轩所画的画作均价,同样涨的也是记者眼前这位43岁女艺术家的身价。
若是当代东夏书画界,还和民国年间一样,搞南派画宗,北派画宗,沪上画派,京城画派这一套的话。
曹轩将他屁股下的位置正式让给他的女弟子以后。
唐宁女士的名衔后面,就可以冠上“南派画宗掌门人”这样的尊号。
南派画宗是士大夫阶级的文人画,必须既清且贵。
郎世宁这样都差点意思。
其间很多名家本身都是朱紫公卿或者皇亲国戚,什么二李,八大山人,一水儿正经的宗室子弟。
历史上,有这个尊荣的画家,大多都是皇帝的座上宾,牛逼到爆炸。
“唐宁小姐,您现在是我们买手指南里十六位五星画家之一。”
“来采访前,我原计划想说,恭喜您在艺术市场上取得了这样喜人的战绩,但是很遗憾,我个人评估,《油画》杂志社并不会因此上调您的推荐星级。毕竟抛去绘画本身不谈,五千四百万港币的作品峰值对于一位43岁的中生代画家来说,实在已经太高了。”
记者抽了抽鼻子:“老天!我看到了媒体报道,我干一辈子评论家,薪水加起来都只是您手腕上随便一只镯子的钱。”
艺术品刊物的买手指南是面向投资者的提供购买建议的版块。
为每个画家定星的时候,并非只会考虑画家本人的艺术品美术价值,也会考虑买家的投资回报率。
在三星以上的中高星领域,卖的更贵的画家《油画》杂志社给他们的定星,并不一定就更高。
赫斯特08年时,单场拍卖会也和唐宁女士一样大爆。
唐宁不过是卖了两个多亿港币。
十五年前,人家刚刚四十岁的赫斯特一场拍卖会就干了两个多亿美元,那个春天,他是这个星球上史上最风光的艺术家皇帝。
同样是那个春天,
《油画》杂志社却公然打脸唱反调一般的,下调了赫斯特的推荐星级。
从六星下降到了四星半,并在买手指南中注明——【目前,市场上存在大量等待急切出售的赫斯特作品。同时,与高古轩画廊分道扬镳带来了职业道路的不确定性,请谨慎观望。】
于是09年开始,赫斯特的作品便进入了漫长的冬季,即使不计算通货膨胀,当时收藏家重金持有的赫斯特作品,大多也都是负收益。
《油画》杂志社,像是个逆流而行的预言家一样,在市场行情最火热的时候,就以冰雪般的冷静预测了这一切。
当然啦。
也有很多观点认为,像金融危机,雷曼兄弟银行破产一样,《油画》这种投资风向标杂志下调推荐星级这件事本身,也在赫斯特行情崩盘中扮演了至关重要的推手。
两件事互为因果。
《油画》觉得某个艺术家要崩,想不崩都很难。
哪怕你是天下第一的达米安·赫斯特,也难逃这个定律。
总之,唐宁在这次身价大幅度上涨之后。
《油画》杂志依然愿意保持五星级的推荐不变,给予投资者比较乐观的评价,就已经很能提振买手信心了。
“但是,现在我觉得很有必要要收回这个说法。五星级对于曹轩老先生亲自选定的继承人来说,并不算高。恐怕我要恭喜所有在今天拍卖会上买到您的画的人,曹轩老师这句话就足让您的作品瞬间再上涨10个百分点。”
“我认为,在布朗爵士接到我传回去的新闻稿以后。您将和您的师父曹轩一样,成为我们屈指可数的几位六星画家之一。”
按规矩。
在《油画》高层拍板之前,记者是不应该说出可能极大影响市场价格波动的话的。
侦探猫这样的小角色,伊莲娜小姐打个电话就能直接破格提到两星半。
五星、六星的画家。
加起来,找遍买手板块也找不出三十个。
这种量级大画家的评星变动,以《油画》杂志的金字招牌和信誉背书。
瞬间就能在投资市场上掀起亿万美元的资金海啸。
即使伊莲娜小姐的姨妈还在世的时候,想把谁晋升到六星的推荐程度,也需要董事会的全体股东的排版同意的。
但是记者还是破例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曹老的正式选定的接班人,值得《油画》杂志给这个面子。
董事会是不会在这种时候,这种事情上阻拦横生枝节的。
如今正是《油画》杂志社改制和权力斗争的关键时期,董事会疯了才会得罪曹轩老先生这种拥有极大象征意义的文化符号。
想想布朗爵士会做人的程度。
记者觉得,理事长甚至会趁这个曹老宣布交班的时节。
把曹轩提到在1967年安迪·沃荷受枪击以后,已经空悬了半个世纪的代表吐血推荐七星级宝座,来卖好做个顺水人情。
以前的《油画》杂志是很高贵冷艳的,不太乐意追逐艺术市场上的金融热点。
此次香江春季大拍还在预热筹备阶段,他就接到采访任务,《油画》要在拍卖会结束之后,为唐宁做一个封面专访。便是有隐含着的示好唐宁,以及更重要的是示好唐宁背后的曹轩的含义。
花花轿子众人抬。
我抬你一手,你也给我个面子。
不期望曹老爷子在伊莲娜家族和《油画》杂志的斗争中站到布朗爵士那侧。
只要安安静静坐在那栋江南园林小院里做您的学术研究。
大家相安无事,就很好了。
“一对师徒,两个六星级。我想这也是一种传承和接班?不是嘛。”
记者转过头来看向镜头,对正在播放视频的读者们摊开双手:“如果这都不算杰出,还有什么算杰出呢?美术史没有记住安迪·沃荷的徒弟或者毕加索的儿子是谁。但我想,历史一定会记住,曹轩女士和唐宁这样的一门双杰。”
“我想到了我们这次封面新闻的标题应该是什么——【Legend:LiketheMaster,LiketheDisciple(如此师徒,方为传奇)】”
“咳咳。”
唐宁女士清了清嗓子,暂时打断了记者充满感情的发言慨听。
“呃,其实,老头子还并没有正式宣布,要我,嗯……按你的说法,要我从他手中接过画笔。”
女艺术家望着记者愕然的眼神,不情愿的耸了耸肩:“至少在现在,此时此刻,还没有。”
“那您说……”
“但这只是时间问题而已。老头子有没有亲口说出来,有什么区别呢。我肯定就是最合适的那个。”
唐宁的语气不知为什么,让人能看出几分明显的不满。
“恐怕,唐宁小姐,严格意义来说,这其间还是有不小区别的。至少艺术投资者的信心会有不一样的地方,您懂得我在说什么。”
记者愣了几秒钟神。
他也是个老油条了。
记者突然发现,唐宁在提起继承人这个问题的时候,情绪似乎有点反常的波动。
咦?
有趣。
记者眯了眯眼睛。
社会各界早就觉得,由唐宁来接曹老的班,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可是现在——
“除了我,还有谁?老头子有没有亲口说出来,又有什么区别呢?”
记者揣摩着面前中年女人那丝微妙的语气差别。
他的第一反应是,别是曹老突然离世了吧。
不对。
曹老爷子今年的公众活动挺多的,年初时去了一趟东南亚,过段时间还要在欧洲美术年会上发言。
身子骨一直很硬朗,没听说过有啥不好的传闻。
那么,
也许曹老师门内,没他想象的那样平和,继承人的问题——还会再起波折?
他的心猛的一跳。
本以为采访到的是一出大师牵起大师感人肺腑的正剧,没想到,搞不好挖出了一出艺术画派暗潮汹涌的宫斗剧。
这简直实在是……太赞啦!
大师继承人彼此掐架的场面,有趣程度和话题性,一点不弱于香江太平山那一栋栋别墅里的豪门抢家产的场面。
毕加索的妻子情人私生子婚生子,争来争去,骂来骂去,各种吞枪、上吊,剥夺探视权,被开除出家门的戏码从老毕挂了那天,一直被艺术媒体八卦到今天。
不同当视人视角的自传都出了一堆。
难道这一幕,在2023年要再次上演?
艺术圈重传承,亚洲艺术圈尤重传承。
曹轩继承人名号背后的含义与利益,可丝毫不比毕加索的家产小。
“冒昧的问一句,您的师兄林涛先生……”
记者思索着,到底是那位徒弟,让曹老爷子忽然就动了别的心思。
最有可能的就是林涛。
年纪最大,而且还是央美的招牌,做为东夏最牛逼的美术学院,各种关系盘根复杂,未必就没有把林涛教授推出来接班的念头。
这么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回家把股票清仓了,换几张林涛的画抱着?
嗯,也有可能是那位四师弟刘子明刘先生。
坊间盛传,曹轩最小的两位弟子一直都有较劲想要接班的心思,目前唐宁的成就更高,但四弟子刘子明也有个人优势。
他虽然是大马人,曹老唯一在海外收的徒弟,却也是师兄弟间家境最好的那个。
能拜入曹老门下的几个入室弟子,几乎全是书香门第,家境没有特别差的。
只是这位刘先生不是一般的好。
人家是曾经马来西亚华人老船王家里的三公子,爱艺术不爱商业的风雅人士。虽说庞大的航运集团早就被他的哥哥继承了,但也绝对是极有钱的阔大叔。
艺术行业,底层逻辑就是财富就是实力。
他要有心,真未必就已经从这场继承之战中出局了。
“你可能误会了。”
唐宁看到记者恍惚的目光,就知道对方想多了。
女人没好气的直接摇了摇头:“师兄师姐们都很好,他们也很宠我,不会和我抢的。只是老头子年纪大了,小孩子性子,有些时候,说话不作数而已。这就会给一些人不该有的念想。”
她这段时间,非常困惑一件事情。
当年寿宴上明明已经拉起了自己的手,别说外界,那一刻,连唐宁本人都相信,自己就是曹老的继承者。
为什么又突然动了再招一位弟子的心思?
疯了吧。
招一个还没成年的小孩进师门。
他也配?
第三百一十三章 庸才
“让有些人动了不该有的念头。”
正在看这则的视频的顾为经微微皱眉。
示威?
他不会故意把头埋在砂砾里面装鸵鸟,若非有人恰好在这段时间触了唐宁前辈的霉头的话。
人家话里夹枪带棒影射的对象就是自己。
“可能也谈不上示威。”
顾为经苦笑。
两个段位相似的人之间互相放狠话,才称的上示威。
别说表面看上去没有任何值得一晒的成绩的顾为经了。
唐宁刚刚成为亚洲身价最高的女性艺术家,就算是他最拿的出手的那个侦探猫身份,对方也能一只手打十个。
这样的差距,人家朝自己脸上吐唾沫,外人都会觉得是抬举自己。
唐宁只是在对镜头表达不满而已。
即使这份不满,也是更类似是一个父母手上的掌上明珠朝着长辈发小性子,质问对方“难道老爷子你不疼我了吗?”的那种撒娇。
唐宁的不情愿是针对曹老的,顾为经只是顺带着提一句而已。
“唉。”
顾为经抿起嘴。
他明白曹老关门弟子是多么大的馅饼,也是多么烫手的位置。
原本郁郁葱葱苹果树上最大,最甜美的果实,板上钉钉是唐宁的,忽然之间,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个野孩子可能要来抢着吃。
换位思考,唐宁有所不满是天经地义理所应当的事情。
“曹老的继承人?”——顾为经脑海里回味了几息这个名头,他心跳一阵加速,然后又立刻收敛了心神。
顾为经是一个年轻画家,在得知自己也许有机会拜入曹老门下,午夜梦回时对这个名头没有心动过肯定是骗鬼的。
机遇和才华,是支撑艺术道路高度的两根支柱。
成为“曹老的继承人/画宗掌门人”这种概念已经大到不能用得到机遇来简单形容。
这甚至是某种意义上的艺术版本的“天命加身”。
毕竟,她继承的是一整个源远流长的艺术帝国的神魂。
不是顾为经的夸大。
拉里·高古轩、布朗爵士,一个天底下最富有的画廊主,一个天底下最有威望的艺术评论家。
《纽约时报》很多年前,就将他们两个人一个冠以艺术沙皇的名头,一个冠以艺术教皇的名号。
曹老爷子在出席演讨会,国际学术会议这类活动中的座次,甚至能排到这两位沙皇、教皇之前。
这些年亚洲市场一直是各大画廊谋篇布局的重点,高古轩做梦都想能把曹老签到自己的名下。
八卦小报传闻,08年赫斯特出走后,高古轩就和曹老有过接触,那份未曾流出的意向合同金额据说高的“足以买下帝国大厦”。
不论这顶冠冕被曹轩老先生,在公众面前最后放在了谁的脑瓜顶上,。
那个人少奋斗三十年?
别逗了。
全天下数千万美术从业者中的大多数,就算给他时间从新石器时代卖到现在,也敌不过这轻飘飘一个名头带来的好处。
随便想象了一下那种场面,顾为经的心里就痒痒的不行。
可他也是一个有理智的人。
顾为经非常明白的知道,在自己成长到一定地步以前,完全就不应该想这些。
太遥远了。
接班继承艺术帝国这种事情,是要讲实力的。
有实力的太子登基叫皇帝,没有实力的人,就算馅饼砸在他脑袋上,他也只是个傀儡。
现在的自己根本不配和唐宁女士对比。
即使曹轩老爷子明天对全球媒体宣布,由一个叫顾为经的人来接他的班。
也会成为全天下的笑柄。
琢磨琢磨怎么画好紫藤花,从而在新加坡双年展上获奖,要比空洞的遐想这些有的没的,现实靠谱的多。
顾为经随手端起桌子上的纸杯里火车附送的咖啡,往嘴里灌了几口,苦涩的咖啡冷却了他胸膛中躁动的血液。
他缓缓的变得平静了下来。
手机上的视频仍然在继续播放。
这个预告片分为三个部分,选取了对唐宁采访中三个最有话题点的片段。
顾为经刚刚看到的,就是名为【唐宁·下一代亚洲艺术女皇?】的部分。
接下来则是五六分钟的记者询问女艺术家,是否有野心征服威尼斯美术展的叫做【唐宁·明日站点】的专题对话。
顾为经本以为林涛教授叫自己看的只是采访的第一部分。
没想到。
在视频的最末尾,女艺术家再次提到了自己。视频的第三部分名为【唐宁·给年轻艺术家的话】
“我想,现在是时候,让您以前辈的身份来谈谈年轻艺术家发展的问题了。”
记者拿过了最后一张采访卡。
“二十年前您当初以一幅名为《百花图》的作品,第一次赢得魔都美术双年展金奖的时候,评论界曾将您和一位芝加哥的女画家Louistroy并列为【艺术双姝】。当初的你们真是很相似,你们都是二十岁,都是名门高徒。”
“您是亚洲国画宗师的弟子,Troy是北美波普艺术运动名家的高足,甚至你们都以画花而出名。您擅长将国花百花融为一体,她则用百种颜色的色点,点出一朵千变万化的波普之花《玫瑰》在芝加哥双年展获得大奖。对了,您还对Louistroy有印象嘛?”
“Troy……当然,我们没见过面,但是有那么几年的时间,人们总是在我面前提起这个名字,想没有印象都难。”
唐宁摸了一下头发:“很遗憾,我听说她——”
“是的,她的艺术道路并不顺利。《百花图》只是您艺术生涯的起步。芝加哥双年展获奖,却是Troy一辈子所达到的美术最高峰。”
“这个说法可能对Troy稍显冷酷,但客观上说,回过头来看,实际上你们这对双姝的职业生涯并非媒体设想的两条镜像的复刻曲线。你们只是在20岁那年有过一个短暂的交点,然后便从擦身而过,此渐行渐远。”
记者抬起头,盯着唐宁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说道:“据芝加哥警方报道,Louistroy在去年早些时候,由于非法持有武器与违禁药品,以及和一桩枪击案有关的一级谋杀重罪指控,被判处121年监禁,期间不得假释。”
“是的,我当时看到了新闻报道,这实在是太可怕了。”
不知是真的心痛,还是在镜头面前作秀,唐宁捂住了嘴,轻轻抽了一下鼻子:“我为她的堕落感到惋惜。”
“犯罪,药物成瘾,洗钱,乃至枪击……我很不愿意这么说,但其实在我们艺术圈子里,这并非稀少的例子不是嘛?连达明安·赫斯特都进过监狱。”记者很尖锐的说道。
“同样是以画花出名,曾经如此相似的两个人。20年后,您的国画花卉一画难求。听说连一向对艺术品投资比较谨慎的李超人,都多次在采访间,被拍到书房悬挂着您的国画花卉。”
“而Troy,则用一桩枪击案,为自己职业生涯开出了一朵鲜血淋漓的死亡之花。唐宁小姐,您觉得,是什么造成了这样的区别?您又有什么,想以艺术前辈的身分给订阅我们杂志的年轻的美术从业者们说的呢?”他问道。
“首先,以一个公众人士的角度,我对Louistroy的事情感到痛心和难以理解。然而,我必须澄清一点,从始至终,我们两个人的作品就没有任何的相似性。我们的区别,从一开始就很大。”
唐宁双手交叉,放在翘起膝盖之上。
“怎么说?”
“我的《百花图》,是有情感的,每一种花卉,都有珍贵的风情和神魂蕴含在其中。而她的《玫瑰》,抱歉,用数千个色点构成玫瑰的花叶,这个技法或许很炫,但是花叶本身是空洞的,没有足够的情感支撑,一朵有神的花和一朵无神的花,真正了解艺术的人,就会知道其间的差距在哪里。”
“任何一个执着有耐心的人,都可以锻炼出很精巧繁复的画面设计。”
“而捕捉花绘绽放那千分之一刹那的神采,并将它赋予独特的气节,嗯,欧洲的朋友们更喜欢叫它花语,需要的是万里挑一的灵气。这就是我和Louistroy的区别,也是很多普通庸材的区别。”
唐宁骄傲的点点下巴:“我不是因为Louistroy锒铛入狱后,要在这里落井下石,即使她的作品今天和我的作品卖的一样的贵,我也会指出其中的区别。庸材,很多人都会觉得这句话刺耳。可我的性格就是一个很坦率,很Keepreal的人。”
“有些时候我的师兄会对画室里的小孩说,努力加油,只要好好用功,就会收获回报,将来的某一天,他也会成为很成功的画家。我从来都不会这么说,这个世界从美术这个概念诞生以来,能把单张作品卖到100万美元以上的画家不超过三百人。事实从不是只要努力,就能成为杰出的画家。”
“事实是,绝大多数人注定都是庸才。他们不是只要努力就会成为我。不,不,不,千万不要有这么虚妄的念头。他们一辈子都注定成为不了我。”
“乱给小孩子微笑,是一件很虚伪的事情,反而会给他们一些不切实际的野望。”
“等他们认清自己的位置的时候,会崩溃的,也许是枪击别人,也许是朝自己脑袋上开一枪。”唐宁意味深长的说。“您也知道这个道理不是么?只是很少有人这么坦然的说出来了而已。”
记者不置可否的耸耸肩。
这是暴君一样的冷酷发言。
要是学校里的老师说这么社会达尔文风格的话,明天就能被找上门的家长投诉到死,但愤世嫉俗是艺术家的特权。
这便是人家的风格,或者说是人设。
谁也不能说唐宁说的有错。
“当然,把我和Louistroy相提并论,不是她的错,甚至也不是公众媒体的错。很多时候,分清‘看上去似乎很优秀的画家’和‘真的很优秀’的画家,从来就不是容易的事情。”
“越是对于年轻的画家的判断越是如此,公众甚至会把偶尔的灵光一现错误当成他们的本来样子。我想,那位波普名家把Troy带到自己的画室收徒时,只看到了她精巧的笔法,却忽略了她空洞苍白的灵魂。实际上即使是我的老师那样伟大的艺术家,也不能完全避免犯这样的错误。”
唐宁玩味的笑了笑。
不过,她并没有展开这个话题,而是接着记者的问题说道。
“你刚刚询问我,有什么给年轻人的建议。我能给他们最好的建议就是——请踏实一点。无论是设计自己的艺术作品,还是设计自己的职业道路,都不要好高骛远,更不要想象拥有太多,注定不属于他们的东西。这样才不会被现实打倒。”
“我记得您是新加坡人对吧。今年秋天,新加坡有一个美术双年展?”
“对,国立艺术中心,我们的美术盛事,八月底《油画》应该也会跟踪报道,到时候您会去新加坡么?”记者点头。
“再说吧。我提起这件事,是因为前一阵子,听说有个小孩子想将油画和中国画的风格结合起来,搞一幅融合画,去参加画展。”
“哇,我觉得很大胆,但也很有想法。”
记者想象了一下,眼睛亮了起来。
做为狮城本地人,他一下子就感受到了这个想法的妙处,东西方风情相互结合的作品本就很美。
何况主办方恰好便是新加坡这般地处东方世界和西方世界影响力杂糅的城市国家。
他能想象到,这个构思一定是花了非常大心思的,确实是一个相当有趣的想法。
这么棒的点子。
没想到唐宁就这么当众说了出来。
“或许对有些成熟的画家来说是吧。只是我现在提及这件事,并非要如某些长辈一样夸奖他,我反而认为这是一件很搞笑的事情。不会走就想跑,他连油画和中国画本身就没画明白,就想要把二者混为一谈。这是一个非常非常功利性导向的决定,结局注定不会太好的。”
“绝大多数年轻画家,认真画好画,要比投机取巧,钻营奉承一些讨好评委会的邪道有用的多。踏实,对所有年轻画家来说,踏实都很重要。”
唐宁扭过头看着镜头。
“玻璃心承受不了,想要哭鼻子了?我的话很不好听,但我不会给那些觉得被我冒犯的人道歉,因为我只是说出了真相。”
“嘿,不服气,我的《百花图》就在那里,所有人都可以画画试试嘛。现实会告诉你们,庸材和天才的差别。”
“请记住,我完成这幅画的时候,也只有20岁,也只是一个和你一般的年轻画家。”
唐宁翘着腿,对摄像机露出玩味的笑容。
“小朋友,你知道我在说你。”
第三百一十四章 心乱
一阵风吹过,荡起水面的涟漪。
顾为经从背包中拿出两个小木盒,在酒井小姐的保镖所支起的野餐桌上打开。
木盒是介于女孩子的腮红饼和月饼盒大小之间的那种微型盒子。
一方青蓝,一方嫣红,在阳光下似是两方闪耀的红宝石和蓝宝石印章。
蓝的那方是花青,红的那方是胭脂。
国画颜料的复杂程度并不弱于油画颜料,但是每种独立的花卉题材,只会用到几种单一的色彩。
顾为经和酒井胜子来植物园采风,就是奔着现场临摹紫藤花而来的。
画紫藤花主要需使用花青和胭脂两种颜色。
加上需要控制颜色浓淡的钛白和叶绿,备用上一小枚桐油所烧烟加工制成的油烟墨锭。
所有的颜料一个小小的背包就都提走了,倒是方便的很。
顾为经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塑料文件架。
出门采风成卷的熟宣纸不好带。
他是练习画一些小巧的碎花瓣,不像当年去公园画画的顾童祥一样,还要考虑吆喝着卖画。
因此他昨天晚上就在家中把宣纸全都裁剪成了一尺见方的长方形纸片。
顾为经将纸在桌子上压好,环顾四周。
“今天一定能画出个所以然来的。”他对自己说道。
他们身处这间植物园原名为皇家植物园,占地177公顷。
名字中虽带有“皇家”两个字,但和封建时代的贡榜王朝没毛钱关系,指的是爱德华七世国王位于远东的“休闲园林”以及日不落帝国总督和高级文官们曾经的避暑庄园。
它和位于伦敦西郊著名的大英皇家植物园从建筑设计来说,甚至是一座姊妹园林,一座地地道道血统纯正的英式园林。
约翰牛们修的园子,大都千篇一律。
英国人们基因中带着永恒的对于各式各样的喷泉和五花八门的花坛的热爱。
凡是看过一座。
此后无论是走进退休的上议员老爷小洋楼外的花园,还是走进几千英里以外的异国他乡的植物园,都会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膜纹花坛、英式长廊、中央喷泉,最多再加上湖泊和歌特复兴式的雕塑。
这些元素互相排列组合。
几乎就能概括百分之九十九的设计要素。
顾为经一行人就在湖边的草坪上的一座坏掉的且缺了一个脑袋的林间仙女的喷泉雕塑边扎好了充气帐篷。
保镖用折叠水桶就地取材,从湖边提来了一桶湖水。
顾为经把毛笔在水间润湿,调和好花青和胭脂,慢慢的纸面上用中锋追寻着脑海中的设想,从下而上的点出花根。
某些配方的大白粉或者赭石类的色彩,为了更好的溶解和纸面附着力,蘸颜料的时候需要搭配适量的明矾。
花青素和传统胭脂,都是从植物根茎和新鲜榨取的红蓝花植叶所提纯出来的水溶性颜料。
用这种活水,画画就可以了。
先用颜料点出最艳丽的几点花瓣,等笔尖的颜色由浓转淡之后,再描出含苞待放的花蕾,然后换成小号的构线笔描上叶脉和花根。
画叶脉时。
牢记林涛教授所教导的“中锋嫩绿,笔带三分弧度”的口诀,这样画完的叶脉才能青翠不失劲挺,表现出花瓣长在枝头,随风摇曳的感觉。
最后再换回小笔,用胭脂调和中墨,点出花萼。
这样一步步工序完整的流程过后,一串紫藤花,就算是正式完成了。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
紫色的小花,渐渐的爬满了顾为经身前的纸页。
“沙。”
顾为经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被太阳轻微晒出的水汽。
【作品名:《紫藤》】
【中国画技法:Lv.4职业一阶(4902/5000)】
【情感:朴实之作】
他略显失望的摇摇头,画的多么失败谈不上,紫藤花的技法并不复杂,有林涛教授的名师指点,掌握要点不难。
不过绘画和摄影作品最大的区别就是。
照相机照的作品一定像。
画的不仅要像,必须要带着画师本人所赋予的情感,方可在纸面上活灵活现。
唐宁的那幅《百花图》,最炫技的一部分就在于一枝树上开了三十六种花,便展现出了三十六种不同的花语,三十六种不同的风骨。
人家骄傲有骄傲的道理。
这一手的千娇百艳气象。
确实要比用上千点渐变的色点,细密的在纸页上排列,点出一朵眼花缭乱的玫瑰,这种浮于表面的画法,要困难的多。
他哪怕是照猫画虎,对着原画临摹。
顾为经所临摹出的也只是皮毛,而非神魂。
唐宁女士这份对于国画景物画神点睛,收放自如的从容百变,完全不比她二十岁就能达到大师一阶的绘画技法容易了。
顾为经面临的最大难点也就是在这里。
如果对紫藤花的掌握,只停留在眼前这些【朴实之作】的表面程度,无法深入把握到微妙的情感状态。
这种水平的紫藤花,他四月份以来已经不知道画了多少。
到现在,他可能要连花十来串这样的小花,才能看到系统面板上的中国画进度条,不情不愿的往上跳一点。
无论是想要临摹好唐宁的《百花图》,还是要借此一举突破到职业二阶的领域,都还不太够。
他在读《天雨流芳》时,曾有一刹那,觉得自己找到了感觉。
等顾为经凝神回想那种状态时,又陷入了更深层次的迷茫之中。
正统国画的意境里,紫藤花所代表的是紫气东来的富贵气。
李白的《紫藤树》里“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则处处透露着春日山花似锦的繁华气。
《天雨流芳》里,所选取的徐谓“乱抛乱掷野藤中”的画法,透露出的则是明珠蒙尘的萧索气。
而唐宁女士的《百花图》上,那几朵牡丹和梅花之间,所点缀的紫色小花,又像是繁花烂漫间几滴清新悠远的紫色雾气般,难以琢磨。
此刻的顾为经,宛若站在一条被雾气所笼罩的十字街的交叉路口,四面八方每一条道路看上去都可以通向远方,每一条道路的尽头,也都有一条绳子延伸过来牵在他的身上。
这几种解法,似乎任何一种都有道理。
当他迈步朝着某条道路前进的时候,却仿佛有被莫名的阻力彼此拉扯,各种各样的意境缠绕在一起。
顾为经发现。
他反而有一点想不明白,要画出什么样的花卉意境才合适了。
便是由于这个缘故。
自己才动了念头,要来植物园,站在真正的花树下,体会一下藤蔓花植像紫色的流水般,从肩头批落,到底是什么样的感受。
来了以后才发现,对于画画采风来说,此间的环境真的很不错。
春天的植物园,是它最美的季节,姹紫嫣红,百花盛开。
行人却不多。
缅甸的热季还没有完全过去,国际旅客只有零散的几人。
本地人忙碌于生计,仰光城外就是茂密的原始丛林,大多数居民也对坐火车跑过来专门看植物,没啥兴趣。
除了风声和水面起伏渗入岸边圆形的大理石河堤间的空隙,有缓缓流出的声音以外。
顾为经和酒井胜子四周似是进入了一个宁静的小结界。
女保镖和阿莱大叔在十几米外的地方,用木炭和固体酒精点燃了一个便携式的烧烤托盘。
两个年轻人都在画画,看上去并不想吃烤肉。
他们也没有来打扰顾为经,就自己在那边有一搭没一搭的不知道聊些什么。
自从那天短暂的交谈过后,保镖女士就对这个跛足男人既好奇,又恭敬,两个人相处的还挺融洽的。
茉莉稍微在草坪上追着阿旺小跑了几圈,就把阿旺追得彻底放弃抵抗了。
四月份是猫咪爆毛的季节。
狸花猫不是波斯猫那种生活在高纬度地区像个大毛线团一样的长毛猫,但阿旺的毛发也很漂亮。
她向来觉得自己有型的不行的小老虎一样的姜黄色斑点毛发和这个月啃猫粮啃出的肥肉,让此时她在灿烂的阳光下,变成了累赘。
一动就被高温晒着有点体温高,脚掌湿哒哒的全是汗,没精神。
阿旺找了个树荫处一趴,就选择躺平把自己这十来斤的软肉全都交给了茉莉搓扁捏圆。
要陪玩没有,要猫咪一条。
你爱咋撸咋撸吧,反正老子要睡觉觉。
总的来说。
这是完全没有外界打扰,一个让人能静下心来从事艺术创作的好地方。
唯一的问题是,酒井胜子的颜值还是蛮醒目的,有些时候走在仰光街头,都会被春心萌动的外国游客索要合影。
不过现在的顾为经和酒井胜子,远远望看上去就是一对儿的情侣或者兄妹。
也就基本没有人会自讨没趣的跑过来搭讪。
一上午除了有几位胆子比较大比较浪的意大利背包客,凑过来想要询问能不能有幸邀请他们一起过去喝啤酒听音乐。
主要是邀请酒井胜子,顾为经便是顺带着附属品。
他们还没有成功靠近,就被保镖女士提前拦截下来,婉言谢绝了。
然而。
这么好的景色,顾为经还是有点被打扰的不在状态,心情也有点烦。
最重要的问题是。
花呢?
他妈的,旅游攻略上辣么大两株紫藤花树,跑到哪里去啦!
没错。
事与愿违,他们刚来到植物园时,就得知了一个不算好的消息。
紫藤花的花期在东夏是每年四月下旬到五月上旬。
仰光的气候比东夏更加湿润温暖,开花时间会稍微提前几周,算来这个时间点,正是欣赏紫藤花的时节。
美中不足的是。
紫藤是生长于亚洲的非常廉价的普通花卉,在东夏的江南、韩国的首尔,日本的奈良都生长着很多。
偏偏就在仰光,它并非是常见的植物。
顾氏书画廊四周的街区,和仰光市里面的几个城市公园里,都很难寻觅到这种紫色小碎花的身影。
幸好,酒井胜子特意查询了植物图鉴,发现皇家植物园修建的时候,英国人为了展现日不落帝国的气象,想要如植物博览会一样,将国王的远东花园打造成无所不包的植物赏析园。
他们曾专门请皇家学会的博物学家,移植来了亚洲常见的数百种的植物,仅玫瑰花就有二十余种之多。
那时社会氛围的就是这样。
英国人想要宣称他们不仅统治着五大洲的土地上的居民,也统治着所有种类的动物和植物。
除了类似的植物博物馆,还有更充满种族偏见意味的人种动物园。把五大洲主要是亚洲和非洲不同肤色的居民关在动物园里,让人像看猴子一样收费参观,也是那个年代的产物。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至少两百年前英国人的收集癖,帮到了顾为经的忙,仰光皇家植物园的官方植被清单中,就包含了紫藤花。
他们兴冲冲的坐火车跑过来,转了一大圈,结果根本就没有看到紫藤花树的影子。
阿莱大叔特地跑询问园区里的栽培研究员才得知。
19年的时候,植物园重新整修,要以中央水系为基础建立一个环行水道,方便泼水节时举办划船比赛,吸引国际游客。
两株大紫藤树修建游船码头时,被伐走了,他们晚来了三年。
“见鬼,这都什么事啊!”
顾为经心浮气躁的用手将桌子上放着的裁好的小宣纸揉成一团,丢到一边的草坪上。
还没有到午饭时间,顾为经脚下这样画满失败的紫藤花叶纸团,就积攒了五、六个。
就像是老天爷都在和他作对。
早晨车站的事情如此,火车站上的那个视频如此,到了植物园里还是如此。
事事都不让他顺心。
要是早知道植物园里的紫藤的花数树已经没有了,他才不在大热天里跑过来呢!
顾为经隐约察觉到了,自己现在的心态不太多劲。
实事上,外出采风时,遇到这种问题算不上什么大事,画室里请来的模特不敬业,在那里乱动,或者你脑海中设计好了想画古希腊战神阿瑞斯一般优美流畅的线条,夸张有爆发里的肌肉纹理。结果画室老师带进来的模特是个瘦骨嶙峋的小老头,告诉你,看个意思都一样。
这种糟心事都是常常会有的事情。
外出采风不确定因素更多。
没有紫藤花树,看看这美丽的植物园,原本也是很好的绘画体悟。
第三百一十五章 思维如水
任它四周山花烂漫。
顾为经的心情却就是沉不下来。
思维是天底下最顽皮的小孩子,它会在你最需要宁静的力量的时候,敲锣打鼓的影响你的创作状态。
偏偏你完全无可奈何。
世界上最孔武有力的综合格斗冠军,也不可能把名叫“烦躁”的可恶小鬼,从思维殿堂里抓出来打一顿。
他不是在和有形的敌人战斗,而是在和颅骨内所包裹的由灰质、白质、脑室所组成的重达1400克布满蛋白质沟壑的“大核桃”战斗,是在和自己战斗。
自己和自己角力,越用力,越是南辕北辙。
最后除了思维枯竭,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顾为经其实只是遇上了皇家植物园里的紫藤花树被移栽走了而已。
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绘画路途上的一个每位画师都可能随时遇上比这更不凑巧小插曲。
黄宾虹失明,贝多芬失聪,莫奈得了白内障,马蒂斯晚年因为严重的关节炎,右手继续失去了任何作用,必须要重新学习用左手持笔。
比起历史上这些大艺术家人生中所遇上的悲剧,真的这什么也不是。
可顾为经也真的超烦。
植物园里的花树只是他烦躁的引子,真正让他沉不下心的原因,还是唐宁女士采访中的发言。
顾为经看完视频,表面上来到植物园的过程依旧保持着平静,心底的某一处,却被唐宁女士高傲的语气给刺痛了。
年轻人的自尊心,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原因。
他这种穷乡僻壤长大的小孩子,自尊心其实也没有那么强,爷爷顾童祥年轻时,什么样的苦没吃过。
被唐宁踩一脚,顾为经可以不在意。
他真正被刺激到的,是隐藏在内心深处的那几分自卑。
“你只是个庸材。”
“你注定一辈子都成不了我。”
“乱给小孩子微笑,会给他们太多不切实际的幻想。”
“不服气?《百花图》就在那里,去尝试画一画好了!”
采访中的话语,似是无法消散徘徊不去的回声,在他的大脑中反复的游荡。
每落一笔,声音就愈发响亮一分。
顾为经想象。
如果设身处地,酒井胜子遇上了类似的嘲讽,女孩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应该会坦然的提笔应战。
你想要我画给你看?
好。
我就画给你便是了。
一天不行就画两天,两天不行就画两个月,再不行就画一年。总有一天,酒井胜子一定能把一幅画的惟妙惟肖的作品拍在对方的脸上,高昂着优美的脖颈,迎接世人的掌声和喝彩。
不,大概更有可能的,其实是一笑了之。
真正的天才内心足够强大,强大到她早已不需要非得做到某件事,去证明自己的能力。
顾为经不清楚酒井小姐会做何反应。
但他相信,胜子一定不会像他一样烦躁,也一定不会像他一样……
一样恐惧。
因为唐宁前辈说的真是大实话。
曹老眼中的顾为经是个灵气盎然,仅仅凭借一中午的尝试,就能调配出最合适壁画颜料的美术好苗子。
酒井胜子眼中的顾为经,年纪轻轻就技法出众,油画、素描、国画,样样妙笔生花。
因为天才和天才之间的相互吸引,胜子小姐才喜欢上了那个能给她带来其他同龄人所没有的新奇感受的男孩子。
唯有在夜深人静,独处一室洗脸刷牙照镜子的时候。
顾为经才清楚。
镜子中的那个男孩子,真的不像二十岁就能画出《百花图》的唐宁那样才华横溢,也不像酒井胜子那样锐意进取。
没了系统。
他什么也不是。
顾为经的所有技法,全都是靠着加点堆上去的。曹老看上的,酒井小姐喜欢上的,都是系统那层虚拟的外衣。
如果人生是场童话。
那顾为经他拿到剧本肯定不是《小王子》,而是《灰姑娘》。
他就像是童话故事里,那个突然得到水晶鞋和南瓜车的灰姑娘。
顾为经在一个偷来的舞会上扮演一个不属于自己的角色。
唐宁前辈的每一句话,都真的很正确。
在这场舞会里,每一个角色都很艳丽,都很强大,唯独只是假装强大的,只有他自己。
这么一想,他顾为经搞不好还不如灰姑娘呢。
人家辛德瑞拉小姐颜值是实打实的好,把王子迷的五迷三道的。
而他顾为经最值得称道的《小王子》封面画,其实也只是窃取了树懒先生的感悟而已。
换个人,谁来都能做到。
顾为经以前和酒井胜子一起画画的时候,就被胜子小姐妙手天成的画面创作力给震惊到勾起心底的自卑过。
艺术行业,1%的灵感要比99%的汗水更重要。
真正天才随便想想就想到用手指涂抹来处理油画和国画之间色彩过渡,而他只会吭哧吭哧在画架面前死画画。
从那时起,顾为经就发现自己缺少了些灵气。
只是当时他的自卑和恐惧,被酒井胜子那个有关马奈和莫奈的充满柔情蜜意的故事给压制了下去。
顾为经也觉得,反正随时有系统可以加点,也许是他自己太做作矫情了点。
他这些天一直苦苦思索如何画好紫藤花,却求而不得。
直到火车上,他看见记者采访唐宁的视频时。
顾为经才猛然意识到另外一种可能——也许,花是同样的花,人却不是同样的人。
李白的繁华似锦,徐谓的萧瑟苍凉,唐宁女士的小桥流水,意味悠长。
都对。
没有哪种画法是错的。
只是顾为经都悟不出来,也都画不出来。
因为需要靠自己实打实感悟突破瓶颈的时候,他既不是李太白,也不是徐文长,更不是唐宁这种江南书画世家集万千灵秀养出来的女儿。
错的是顾为经。
错在,他只是仰光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土著而已。
客观来看,这才是他始终画不出来想要的作品,最合理的解释。
龙生龙,凤生凤。
爷爷顾童祥一辈子都停留在职业一阶的绘画瓶颈,历经一甲子的光阴而不得寸进。
他顾为经何得何能,按照林涛教授给想象中的那个艺术天才“顾为经”准备的道路,随便读两本书,就如同当头棒喝一样,猛然开悟。
“安静,不要想这些有的没的,画画……我要画画……现在你需要做的只是画好紫藤花而已。”
顾为经痛苦的闭上眼睛。
他知道,越这么想,越钻牛角尖,越是完蛋。
他尝试着将脑海中那些思绪回声和自怨自艾的杂波,像是丢垃圾一样丢出去。
然而顾为经完全做不到。
东方艺术家讲究思维沉静澄澈如水,《梦溪笔谈》中记载那位梅妻鹤子的林逋,每次动笔写诗画画前都要沐浴、焚香、更衣,就是为了调整好沉浸的心态。
顾为经仓促之间,他越是努力的想要割裂某处思维,脑海中的回声就变得越发清晰。
一开始还是视频采访里的台词,在他的脑海中回荡。
随着这样的回声渐渐的填塞满他的心灵中的每一处角落,脑海中的那个聒噪的小人,悄无声息的就从唐宁女士的声线,变成顾为经自己的声音。
“加点吧,直接加点就解决了,这才是我应该走的道路,人何必为难自己呢?”
“别人不知道你是什么情况,难道我自己还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几斤几两嘛!”
顾为经急促的呼吸。
他喘息着打开系统的虚拟面板,《小王子》插画任务的稿酬还没有通过茉莉基金会,转化为可以分配的自由属性点。
好在。
他还稍微留下了一点日常用来使用书画鉴定术的自由经验值。
堆掉最后一百点的缺口,直接将中国画技法,堆到职业二阶还是足够的。
“呵,技法的杰出不能掩盖灵感的空洞,这就是我和Louistroy最大的区别。你或许可以糊弄自己一时,也或许可以糊弄曹老,糊弄有些观众,但你总有露馅的一天。你不可能整个职业生涯都这么糊弄过去。你以为加了点,就能明白紫藤画的画意嘛?”
“不,不,不,小朋友,这是彻头彻尾的两件事。经验与熟练度是替代不了感悟的,那才是艺术家真正的神魂。”
当他的目光投向面板的时候,脑海中的小人又从用“顾为经”的声音自语,变成了唐宁的冷笑。
“你永远也成为不了我。庸材永远是庸材,永远都是。你最好的结局,也只是成为Louistroy。”
顾为经牢牢握着的毛笔端颤动了一下,一滴淡紫色的墨水从毛笔的尖端滴落,变为宣纸上的一缕污墨。
“不能加点,加点本身或许不是大问题。但现在这种心态下加了点,这道门槛,就会成为心灵上永恒的阻碍,你一辈子都再也跳不出去。”
他隐隐有这样的感觉。
“顾君?你有不舒服嘛!”
不知何时,酒井胜子担忧的站在身边,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酒井小姐并没有管保镖索要调色盘和画具。
女孩刚刚拿出了一只深绿色的素描板。
茉莉小姑娘抱着猫咪在大树的绿荫下玩,酒井胜子就抱着画板坐在不远处的大石头上画画。
她要为脑海中那张代表着“人间喧嚣”的《给猫读诗的女孩》打出几个线稿,设计出最适合的画面构图。
几分钟前。
酒井胜子本来想询问顾为经要不要中午一起去吃点东西。
胜子就发现了男友的情绪有些不太对劲。
他的脸色太红了!
顾为经的指尖捏着毛笔微微发白,眼角则微微充血,嘴边急躁的喃喃自语,胸膛一下接着一下剧烈的起伏的。
额角全是细密的汗珠。
“嘿,看着我,你还好么?”酒井小姐轻轻提高了音量。
“不……胜子,不要打扰我。让我把它画完,我能做到的。顾为经,你一定可以的。”他轻声自语,盯着眼前的白色宣纸,似是盯着一场席卷而来,跑不出去就会埋葬其中的大雪崩。
酒井胜子犹豫了几秒钟。
她跪了下去,在顾为经脚边在散落在地方的纸团一个接着一个捡起展开。
酒井胜子把手中画稿全部认真翻了一边,又看了看男生眼前的宣纸。
“别画了,你的心太乱了,这么画下去是不会有提高的。”
胜子将手掌浸末在一边盛满湖水的软桶中,走到顾为经身后,轻轻抚摸他发烫的额头和太阳穴。
“先别画画了,我们去划一会儿船吧。等放松下来,心平气何,神意所至,自然而然就可以画好画了。走吧,我们去玩一会儿。”酒井胜子安慰到,她试图让顾为经换换心情。
这么画下去是不会有提高的。
顾为经心漏跳了一拍。
是啊。
就算人家胜子对国画是个外行人,她还是一眼就看出了自己这么画下去就不会有提高的。
“若是我永远都不会有提高了,怎么办?”
顾为经终于从宣纸上抽回了视线,扭头望着身边娇艳的女孩,只是眼神有些绝望。
酒井胜子眉头微皱。
她能感受到身边男友情绪的低落,她不清楚顾为经为什么早晨还好好的,忽然就掉到了这样的情绪状态之中。
但那个空洞、颓然而沮丧的神情,让酒井胜子内心充满了怜惜。
女孩上前一步,展开双臂,试图像以前一样给身边人一个拥抱,让他暂时忘掉使他烦躁的一切。
“怎么可能呢,你当然能做到的,你的天赋让我的父亲都感到惊叹,你是我的莫奈啊。你难道不相信自己么。”
顾为经却往后退了一小步。
“胜子,若是我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才华横溢,你还会喜欢我么?”他忧伤的问道。
“嘿,嘿,嘿,别想这些有的没的。顾君,你的才华和你这个人是一个整体,我爱你的每一部分。”
酒井胜子用力的用手指刮过他的额角,希望让他清醒一点。
收效甚微。
顾为经只是重新把目光移回桌子,眼神悲凉到心碎。
“胜子,或许我并不是你的莫奈。”
他慢慢的说道。
若是顾为经能够冷静下来,用足够聪明透彻的第三方视角旁观者来看,他就会发现,其实自己并没有他想象的那样不堪。
他只是突然陷入到了低沉情绪的洋流漩涡之中。
这种自我怀疑的情绪漩涡,往往是每一个大艺术家职业道路上的最大的绊脚石,也是很多文艺创作者,在痛苦中往自己头上开了一枪的直接原因。
佛家称其为业障。
道家称其为心魔。
艺术家行业,则往往是对才华消散,江郎才尽的恐惧和对未来不确定性的迷茫。
不是每个画家都会遇见,但是绝大多数大画家人生中的某一阶段,都避免不了被这种情绪所缠上。
或着说,
这才是真正画家职业道路上的大屏障。
少数人能够堪破它们,不破不立,涅槃重生。
大多数人都会被这种感受击倒,并且,这一份自我怀疑,成为职业生涯中永恒的痛苦感受。
这才是唐宁女士,采访中对记者说出这样一番话的主要目的。
她可不是放放垃圾狠话而已。
拜托,人家分分钟几百万的人,时间宝贵,有必要闲的当着重要采访的面,给什么仰光土包子放狠话嘛?
唐宁当然不知道,顾为经有系统。
系统这个作弊器让顾为经在内心的最深处,让他无论取得了什么样的成就,依然无法摆脱原生家庭环境所带来自卑情绪。
有什么关系呢?
就算强大如梵高,还整天在和高更的交流中,透露出对生活的绝望,对灵感流失的恐惧,对世界的迷茫,充满了对自己的不自信。
再对自己脑袋开上一枪前,差点把高更折磨疯了。
莫奈也没好上多上,他在信中自称自己是灵感的木偶的傀儡,乃至他晚年都已经功成名就的时候。
莫奈给友人的信中依然会偶尔冒出“我生活中的有些时候,自信满满,觉得自己像是天使一样,带着特殊使命降临人间,无所不能。可又有些时候,觉得自己不过是好运的获得了缪斯女神的一个吻,若是有一天,她不在吻我,我失去了自己的绘画魔法,那么我就只有自杀一条路可走了”这类奇怪的自卑措辞。
唐宁知道,越是小地方,出身不好的画家,就越是难以摆脱这种心魔。
梵高、高更都是如此。
他顾为经何德何能,可以例外呢?
但凡顾为经心中有一点点这样的负面情绪,就会被她的话语不断的扩大,不断的撕裂,最后被思维纠缠着像泥潭的深处堕落。
当一个画家开始自我怀疑的时候,他就失去了动笔创作的勇气。真正的天才在这一刻,也坠落与庸人无疑。
这便是艺术行业的攻心之术。
要不然不放狠话,要不然就下狠手。
唐宁女士太了解画家这个行业了。
顾为经远比他所想象的自己要强,他虽然还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画家。
唐宁却已然从曹轩老先生提起顾为经的语气和心态,以及她特意装成无意提到顾为经时,林涛教授对这个男孩子的欣赏,感受到了危机感。
所以,
她便一击致命。
第三百一十六章 心魔萦绕与宁静之吻
从寄来《百花图》的那一刻,唐宁便在为顾为经此刻的绝望布局。
她要毁掉这个竞争者。
林涛教授是央美的大教授。
一方面他的年纪比小师妹唐宁要大上二十岁。
另一方面比起这些年在欧洲各个国家旅居办展的唐宁来说,林涛反而是师兄妹们间,更活在象牙塔里的那个。
他真没什么恶意。
这次微信告诉顾为经看看采访,单纯只是想激励一下年轻后辈,提醒他想要做曹老的关门弟子没有点过人的本事,绝非易事。
甚至在林教授心中,认为对于曹老可能选定的关门弟子人选来说,这点打击算个屁。
毛毛雨啦!
央美是东夏最好的美术学院。
能考上央美,还能被挑选进入林涛画室的学生,在天之骄子中也都是优中选优之辈。
不说人人都是酒井胜子这种媒体聚光灯下长大的艺术小天才。
至少也是心高气傲,自信不弱于人的杰出学生,在千军万马中靠着顽强的个性,成功挤杀过独木桥的那种考试皇帝。
在东夏这种高强度竞争的卷王环境下选拔出来的人才。
别的不吹。
光是心态和基本功两点,放眼整个世界美术环境,其实都是蛮强的。
那些娇气的欧洲学生,关起门来搞一两个月绘画集训备考冲刺,搞不好心态就直接给画崩了。
甚至林教授往常接触的不少学生,性格中或多或少都有些自恋气质。
自恋——这种品格,对艺术家来说绝非坏事。
天底下最成功的文艺工作者,往往就是两种大的性格分类。
一类是梵高、本雅明、蒙克为代表,早上起来照镜子,动不动就潸然泪下,感叹“啊,妈妈,我就要死了”的敏感流艺术家。
另一类就是达利、安迪·沃荷、毕加索这种,早上起来照镜子,瞪大眼睛惊叹“卧了个大槽,镜子里的人真他妈牛逼,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完美,这么可爱的人呢?这对别人太不公平了,所有妞都该无条件的爱上我”的艺术家。
人家主打的就是一个自恋。
敏感的艺术家更倾向于将环境融入自己的,春夏秋冬,伤悲喜乐,似一面干净的镜子一样,将每一丝情感的变化,都通过作品反射的纤毫毕现,观众看他们的画作,像是经历了一场深入的远行,穿行在万千片段之间。
酸甜苦辣,皆上心头。
自恋的艺术家则自己强大而热烈的灵魂讲给世界来听。
他们不用向外求索,他们自己的心灵就是一个色彩纷呈的大千世界,作品也更具有侵略性和征服性。
敏感的画家希望引导观众慢慢走近自己的作品。
自恋的画家则像一位气势雄浑的演讲家和意见领袖一样,作品就是一把大喇叭,要巴拉巴拉的把自己心中的世界观和激荡的情感灌输给所有人。
两种情绪没有好坏高下之分,都可以在艺术道路上走的很远。
但后者的人数比例上要更多。
一大堆知名大画家都像博格斯教授一样,性格中充满了让人难以适应的自恋风格,并非偶然。
自恋的艺术家,更容易摆脱“自我怀疑”与“自我摧残”的这个大过滤器筛选的影响。
林涛教授心里,顾为经小小年纪才华这么出众,学习能力这么强,还有美人相伴,他定然是一个自恋的人。
实际上。
顾为经则属于敏感感性型的画家。
感性的人是一切情感的温床。
当他快乐的时候,的世界就快乐,当他忧伤绝望的时候,压抑的负面也会如培养皿上的细菌一样,疯狂的自我繁殖,无法克制。
就算这个负面情绪的引子,不是皇家植物园里被移走的紫藤花树。
只要唐宁在他心中种下了怀疑的种子。
也会在别的时间点,被负面情绪滋润的破土而出。
“静心,你没有想象的那么差,你一定能画出来的。不要想,不要想这些,平静下来。我要平静下来,去想一想林涛教授教我的紫藤花的口诀。现在只想这个,把其他事情都忘掉。”
“都忘掉。”
顾为经挣开酒井胜子拉着他的手。
他用手用力的拍了拍发烫的脸颊,再一次的抓紧了手中的毛笔。
顾为经现在像是一头斗牛场上伤痕累累不愿意倒下的公牛。
哪怕心灵被自我怀疑的利剑一次次的贯穿,依然红着眼睛,撂起蹄子,朝着眼前的斗牛士冲了过去。
斗牛士手里抖动的红布,便是顾为经心中从小燃烧着的大艺术家之梦。
这段时间。
《小王子》大卖,新加坡画展上的巧妙构思,曹老收徒的许诺……他才刚刚感受到了这个梦已经近在眼前。
顾为经又怎么能允许它从自己的身飘远?
有些那么美妙的东西,只要看过一眼,一辈子就忘不掉。
都是出身低微,都是“小镇绘画家”,所以顾为经此刻忽然发现,在灵魂的某一部分,他真的和苗昂温同样是一样的人。
一样的在得到之后害怕失去。
一样的自卑而充满恐惧。
苗昂温所害怕失去的豪哥所赐予的富贵生活。
顾为经害怕失去的,则是那个成为大画家的梦。
害怕系统所赋予他的东西,到头来却是海市蜃楼一样的幻景。
他最多只能成为一个技法超绝的匠人。
因为他拥有的都只是外部条件,欠却了那颗至关重要的……那颗唐宁女士这样真正的天才才所拥有的……
艺术家的通明之心。
“羊毫敷钛白,笔尖调胭脂,侧锋点花瓣,花勾两笔成……”
顾为经尝试着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脑海中诵念的紫藤花画法口诀上,努力用专注来压过脑海里的杂波和恐惧。
他甚至直接打开了系统面板。
画画的时候,眼神就盯着面板上的中国画技法一栏。
顾为经已经不在乎要画十几串紫藤花,才能让进度条的经验值跳动一点这件事情了。
无所谓了。
现在只有往上跳动的经验值,才能让他感到片刻的安心和踏实。
如果剩下的一百点经验值的差距,需要他画一千串紫藤花才能够弥补,那么他愿意就这么画上一千朵。
这至少说明了。
一个没有灵气的人,靠着一根筋的死努力,也还是有希望突破绘画瓶颈的。
艺术这种残酷的靠天赋吃饭的行业,勤能补拙有用这件事本身,就是顾为经现在所最需要的安慰剂。
可惜。
绘画状态不是体测跑步,只要持久练习总能提高。
它是被人抓在手心的沙子,刻意的想要握住,就会流失的更多更快。
“羊毫敷钛白,笔尖调胭脂,侧……”
“顾为经,很遗憾,您没有成功入围新加坡双年展海选名单,感谢您对项目组委会的支持和信任。”
“羊毫敷钛白,笔尖调胭脂……”
“唉,就这个水平,也想当我的关门弟子?一点灵气也没有。我要收一个会画画的复印机有什么用。”
“羊毫……”
“顾为经,不是说好了我们要一起走到高处,你要我做我的莫奈。你的绘画之心在哪里?为什么我完全看不出来。”
随着他诵读绘画口诀的声音,脑海中的杂音没有任何偃旗息鼓的趋势,反而也在跟着变大。
顾为经开始时,只是在心中默读口诀,把紫藤花的绘画技巧当成禅宗“静心咒”一样的东西,想让自己平静下来。
一小会儿之后。
他已经几乎是在喊了。
可随着他的声音歇斯底里,脑海中那个小人的音量,则同样变的震耳欲聋。
它不再仅仅只是唐宁和自己的声音。
新加坡组委会的拒绝信、曹老失望的目光、酒井胜子质问的眼神——各种各样的幻影鳞次栉比的出现又消失,最后形成了一场巨大的合声交响乐在顾为经脑海中回荡。
那是一首有关无法逃离的悲剧的乐章。
佛经说。
心魔萦绕,百苦俱生,如坠火狱。
可笑顾为经几天前,才刚刚画了一幅有关猫咪的画稿,来为简·阿诺的儿子治疗心理问题。
转瞬之间。
他自己就被潮水一样的负面情感所淹没了。
托尼可以逃避进自己封闭的心中。
而顾为经乱的就是心。
所以他天涯海角,无路可去。
若是那位金安庆博士目睹了这一幕,心理医生定然会意识到顾为经正在经历一个无比经典的教科书式的抑郁场景。
它也是抑郁情绪最典型的伤害敏感型人士的方式。
托尼所面临的问题,在心理学上被称为居丧。
顾为经现在的状态,则被称为“PLOM”,即“可怜而又弱小的我”这句话的缩写(注)。
(注:PLOM-Poorlittleoldme)
最开始只是一件情绪上的小小波折,就像从山顶被震落的第一片雪花。
然后,
连锁反应就开始了。
负面情绪会在雪花朝山下滚落的过程中不断的累积叠加,越来越快,越积越多。
从雪花变成雪球,然后随着情绪席卷如潮,变成漫山遍野崩溃的大雪崩。
客观上患者也许职业顺利,家庭圆满,可在负面情绪不断扩大的过程中,患者会像一个扮演游戏玩家一样,不断在脑海中扮演各种“悲剧的我”的角色。
他们不断的想象自己会面临的悲剧场景,再一次次的被这样的场景所伤害。
彼此循环往复。
这个游戏最可怕的地方在于。
如果患者不能以无上的毅力和明慧的觉察,在宛如被引力吸引着向地心坠落的过程中抽身离开。
那么他就真的会变成“PLOM”这个扮演游戏里那个可怜而又弱小的“我”。
大多数抑郁症患者,就是这样搞砸自己生活中的一切美好事物,然后走向自我毁灭的。
是幻想还是预言,皆在一念之间。
顾为经手里的毛笔因为他不由自主的用力,而咯咯咯的响,竹管甚至有一点弯曲的意思。
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外出游玩的时候,顾为经是不舍得带那套顾童祥交给他的祖上传下来老笔的。
或许。
如果今天他用的是那套翡翠色泽的毛笔,坚硬而冰凉的触感能让他成功的静下心来。
也或许。
那套珍贵老笔玉质化的笔身,会在顾为经无意识的用力中,因为缺乏水分和韧性而从中断裂。
【作品名:《紫藤》】
【中国画技法:Lv.4职业一阶(4902/5000)】
【情感:朴实之作】
……
【作品名:《紫藤》】
【中国画技法:Lv.4职业一阶(4902/5000)】
【情感:漫不经心】
……
【情感:漫不经心】
……
【情感:敷衍了事】
【情感:敷衍了事】
【情感:敷衍了事】
“静心!静心!你tmd的给我静下来,静下来好不好!”
顾为经忘记了继续念什么绘画口诀。
他呆呆的看着系统面板上的评价由【朴实之作】变为了【漫不经心】,然后又不受控制的从【漫不经心】再度跳成了【敷衍了事】。
敷衍了事、敷衍了事、敷衍了事……
这四个字由如跳不走的魔咒。
无论顾为经画的多么努力,系统都会用冰冷冷的事实告诉他。
他倾注在紫藤花上的心血,只配得到敷衍了事这个最低级的评价。
这一刻。
顾为经清楚他真的真的不能再这么画下去了。
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
他的精神是那熊熊燃烧的火苗,眼前的紫藤花就是火苗燃烧的薪柴,正在将他的思绪和灵感,从内而外的烤焦。
酒井胜子拒绝把顾为经当成她日常练习时的模特,女孩就是聪明的意识到了——
万一绘画练习时不顺,就会把糟糕的心情和顾为经的脸练习在一起,影响到他们之间的恋情。
现在,他再这么画下去。
眼前紫藤花乃至国画本身,就会成为顾为经的负面情绪之锚,每当他再次提起画笔,就会被情景带入到自卑和自我怀疑之中。
放下笔认输,尽管放下了艺术家之心,放下了成为大艺术家的梦想。
他仍然还能做一个靠着系统堆技法的匠人,还能做那个Louistroy。
认真想想。
Louistroy也挺不错了呢。
人家虽然判了终身监禁,好歹也还当年混了个芝加歌双年展的奖项呢。
虽说成为曹老接班人啥的,估计这辈子没戏了。
但是酒井小姐性格这么好,也许人家不会嫌弃自己呢?软饭不也挺好吃的吗!混一混,这辈子也就混过去了。
若是再不放下笔,或许这种负面情绪就会蔓延的绘画的各个领域,他就像那些从阿富汗回来听见枪声就发抖的PTSD美国大兵一样。
拿起笔,脑海中就会回响起这些聒噪的杂音。
他连当一个技艺杰出的匠人都当不了了。
可是顾为经就是放不下笔,就是……
不甘心。
仿佛握住笔,他就抓住了儿时梦想的一片衣袖,牢牢抓着,死死的抓着,用全身力气扑是抓着,哀求着不让它溜走。
会不会有那么千分之一的可能性,上天垂怜,他真的能握住呢?
顾为经握住的不是希望,而是绝望。
不仅情绪表的指针,牢牢锁定在【敷衍了事】这个评价上,连晃动一下的意思都没有。
甚至连技法也开始倒退。
【中国画技法:Lv.4职业一阶(4857/5000)】
【中国画技法:Lv.4职业一阶(4632/5000)】
4321、3532、2613……
他画出来的紫藤花,经验值技法开始如逆水行舟一般,向下跌去。
3000、2000、1000一直跌破了职业一阶的水平,回到了Lv.3半专业。
艺术家的绘画技法,本来就和画家的情绪状态呈现正相关。
画家绘画作品的时候,作品比他本人技法水平高或者低,都是正常的。
能遇上超常发挥,就能遇上发挥失常,总不能指望一个情绪糟糕到连手都在抖的画家,绘画出多么精妙绝伦的笔触。
顾为经关掉了系统面板。
他不是成功静下了心来,而是顾为经终于绝望了。
一幅绝望的画作同样可以震撼观众的心灵,就像西班牙画家戈雅·卢西恩特斯那幅黑暗怪诞的阴郁的《农神食子》。
可一个对自己画技绝望的画家,则只能画出无比糟糕错漏百出的画作。
比如说,此刻顾为经那些好像密密麻麻颤抖着的小色点扭曲成的紫藤花。
“求求你了,求求你了顾为经,求求你冷静下来好不啊,真的求求你了。”
顾为经绝望的想道。
于是,他真的冷静了下来。
物理意义上的那种。
一盆冰冷的湖水从头被倒了下来。
冰凉刺骨。
仰光三十五度的夏天正午,被这样的凉水一激,顾为经觉得心中有一根绷紧的弦终于被扯断了。
手边的毛笔自由落体式的掉落。
顾为经也无力的软到下去。
他并没有跌倒在身下的草地上,而是跌倒在了一个柔软的怀抱里。
“没事了,好了好了,我们不想了,没事了,已经没事了……”酒井胜子跪坐在草地上,轻轻用指尖理过他的头皮,哄小孩一样的安慰到。
女孩的身边放着一个空掉的水桶。
“对不起。胜子,我努力了,我真的真的好努力,可是可能,我也就真的不是能扮演马奈的莫奈的人。”
顾为经眼神空洞茫然的看着天空,嘴中不住的轻声道歉。
“对不起。”
他被打败了。
“没事的。”酒井胜子轻声呢喃。
“小姐?顾先生还好嘛?”阿莱大叔已经跑了过来,他刚刚就和女保镖,意识到了顾为经有点不太对劲。
只是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艺术家的心理问题。
“你们离开这里,立刻。”
酒井胜子头也不抬的说,她贴心的把顾为经的脸贴进自己的怀中,用手指抹掉对方脸颊上和湖水混在一起的眼泪。
胜子不愿意让顾为经这幅狼狈丧气的样子,出现在外人的眼中。
“他是身体不舒服么?癫痫?需要叫救护车么!”保镖女士手在衣服上搓了搓,建议道。“那是鼻涕嘛?我有纸巾。”
“滚!我让你们离开这里!听不懂话嘛。”胜子小姐非常少见的粗暴怒声命令道。
这一刻。
女保镖才忽然意识到。
这个软萌软萌向来很好说话的妹子,是亿万富翁家里的千金小姐。
要威严的时候。
胜子她也可以很威严,连空气都像是被冻住了。
“抱歉,我的心情不太好。”
一瞬间的生气之后,胜子反而恢复了正常,她的语气柔软了下来,“请你们离开一会儿,对了把茉莉也带走,带她去吃点东西吧。她不适合看到这样子的顾君,等你们回来,我能把她的顾哥哥照顾的好好的原封不动的还给她。”
女保镖还想要说什么,却被阿莱大叔拉走了。
顾为经双眼依旧茫然的看着天空,对周围的一切都视若无睹,像是不在乎了,也像是根本就没有听见。
酒井胜子把顾为经的脸放在腿边,对视着他黑色的瞳孔。
顾为经眼神迷茫,完全没有焦点。
胜子小姐并没有移开视线,就这么执着的对视着,像是要看到海枯石烂。
良久。
酒井胜子轻轻点点头。
“不说的对,你确实不是马奈的莫奈。”
顾为经的眼神眨了一下,似乎心底的最后某处也碎裂了。
酒井胜子却笑了。
“你不是马奈的莫奈,你是我的顾为经。酒井胜子小姐的顾为经。”
“顾君这么可爱,给个莫奈,我才不换呢。”
酒井胜子轻轻吻了下去。
第三百一十七章 尘尽光生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迅哥儿。
酒井胜子的这个吻平静而长久。
她与顾为经一坐一躺。
女孩跪坐在草坪之上,顾为经则软软的躺在地上,额头被胜子放在自己的腿上,湿漉漉的头发一绺一绺的贴在额前。
他全身的衣服都湿透,连带着也濡湿了酒井胜子的衣衫。
胜子腿上的男孩子真的看上去一点也不英俊好看。
现在那幅狼狈又落魄的模样,倒像是他是酒井小姐刚刚跳进旁边的湖里,把他捡上来的。
这样的画面完全不罗曼蒂克,不符合任何偶像韩剧里会出现的让少女春心萌动献出初吻的场景。
此时此刻的顾为经从心里都觉得,他的表现的宛如一个十十的Loser。
哪个优秀的女孩子会希望亲吻一个被挑战所打败的废物呢?
然而,
酒井胜子这个吻还是亲了下来。
她没有亲在顾为经的嘴唇上,而是像一个慈悲的修女嬷嬷一样,亲在了他的额头。
或者说,
这是一个母亲般的吻。
顾为经的瞳孔微微震动,呼吸在那一刹那间就陷入了片刻的停滞,连时间都在女孩柔软的嘴唇亲上来的瞬间,被按下休止符。
身边的喷泉上,背生双翼的林间仙女用她残破的大理石头颅无声的凝望着这个嘈杂而又充满求不得之苦的世界。
像是已然保持了这个动作一千年。
雕塑下的草坪上。
风吹着风,水接着水。
人世间姑娘亲吻着膝盖上男孩子的额角,两个人的皮肤彼此相连。
这一刻,万籁俱寂。
顾为经已经很久很久都不记得,被谁这样亲过了。
莫娜和他之间的若即若离的分寸感拿捏的很好。
她会主动牵起自己的手,会在海边的沙滩长廊步行的时候伸手挽过他的胳膊。
莫娜也拥抱过他,顾为经也曾以为他们之间的关系贴的很近。
唯有吻。
在国际学校这么开放的环境中,他们从来没有彼此亲吻过。
顾为经是不敢,莫娜大概是不愿。
主席小姐不愿意轻易踏过介于满分朋友和六十分恋人之间的小小界限。
有些时候。
可以在她的引导和掌控下,稍稍过界一点点,稍稍有一点点小小的情欲和暧昧。
但亲吻……亲吻就越界走的太远了。
可能上一个吻过自己的女人,还是他的母亲。
但那已经是非常遥远的记忆了,久得他都记不清,到底有没有真的发生过。
顾为经是那个被父母抛下的人。
他隐隐约约明白。
其实他的父亲并非爷爷口中的国画天赋不好,但是在仰光当年混乱的时局里,画画真的并非是多么有前途的专业。
所以他父亲讨厌画画,讨厌他们家的书画廊,讨厌这里的贫穷和混乱,讨厌顾童祥嘴里想让他拿起画笔继承家学的念叨,要拼了命的冲出去改变自己的人生。
并且永远都再也不回来。
顾为经甚至知道。
当年他三岁的时候,父亲得到就职的法国银行晋升他去本土总部上班的岗位的时候,曾经执意要带顾为经一起走。
他要让他的儿子不要经历这个国家的一切,经历他所经历过的痛苦。
拿法国国籍,读法国学校,成为一名发达国家的社会公民。
成为那些在东南亚坐在“滑竿”上的人,而非抬“滑竿”的人。
将来当医生或者律师,或者学金融去当个GoldenBoy也不错,这才是他理想中的儿子应该过的人生。
而非一代又一代的经营着那家仰光河畔陈腐到让他感到窒息的祖业书画铺。
是顾童祥阻止了这件事。
老爷子当初哐哐哐拍着桌子和儿子大吼,我们是书画世家,我父亲当初把书画铺传到了我的手里,我就有义务要把他传下去。
你像一个懦夫一样逃避了自己的责任,你的儿子就必须背起来。
这是你选的!
如今看上去慈眉善目的顾童祥老头子,在那时竟然扬言祖宗的手艺传到他这一代要是断了,他明天就去跳仰光河。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件事错的是顾童祥。
他表现的和顾为经闲来时逛东夏豆瓣那个著名的“父母皆祸害”讨论小组里,经典的东方式不讲道理的威权大家长的行为一模一样。
从根子上来说,顾童祥也真的是一个威权式东方大家长的性格。
但另一方面,顾为经也并不怨恨。
因为爷爷真的对他很好。
连顾为经都要承认。
在他和堂妹顾林之间,老爷子的心确实是偏的,这一点婶婶有怨气也没什么可说的。
顾童祥可能一直对顾为经有一份,没有让孙子去过“更上等的生活”的内疚,所以一直在拼命的加倍补偿他。
只是。
这样的顾为经从小就缺少来自父母的爱。
他的父母到法国后几年便分居了,过的都还不错,也都没有再回来过。
顾为经有些时候会在节假日和身在法国的长辈通个电话。
双方客客气气的互相问好,父亲祝他学业有成,顾为经祝父亲身体健康。
接着顾为经会等父亲客客气气的询问他假期要不要去巴黎玩。
他再客客气气的拒绝,说等下次有机会再说。
然后互道晚安,挂断电话。
整个流程双方都处理的非常熟练。
不像是父亲和儿子,倒像是两个客气按照一张设计好的客服表格通话的陌生人。
唯有顾童祥这个时候在电话旁边总是不停的搓着手掌。
表现出紧张兮兮、欲言又止的样子。
当老头子得知,顾为经原计划想去法国美院上大学的时候。
顾童祥一方面拍着胸脯保证孙子尽管去念书,学费生活费什么的,他是一定能拿的出来的。
另一方面,老爷子明显变得更紧张了。
甚至连日常生活中,老头子都小心的不愿意提起顾为经的父母,饭桌上偶尔会对着新闻冒出些“银行工作好枯燥无聊的”,“投行的人都是吸血鬼,这钱挣的没良心。”这类古怪的试探发言。
每次看见顾童祥表现出这种纠结的样子,顾为经都觉得有些好笑。
他知道爷爷在害怕什么。
他爷爷害怕自己恨对方,也怕自己萌生了放弃艺术道路的念头,就像他的那位二儿子一样。
从很久以前,他就想跟爷爷说,您放心,我是不会接受父亲的邀请的。
即使顾为经去法国念书,也会继续在绘画道路上前进,而非改去当什么银行职员。
这不是因为学了十几年艺术,大学转去学金融很奇怪。
好吧。
奇怪确实挺奇怪的。
但法国的商科申请并不难,德威每年也确实有艺术生,在父母的要求下大学申请类似的专业。
当然更不是因为顾童祥那套“银行无聊,投行吸血鬼”的暴论说服了他。
而是因为他是个敏感的孩子。
他从很多很多年以前,顾为经就明白了他是那个被抛弃的人。
十五年前的那个夏天,父亲登上飞往戴高乐国际机场的波音747洲际客机的时候。
就把他三岁的儿子,连同缅甸高温多雨的天气一样,永远的抛在了人生的被翻过的角落。
被丢掉的野孩子,再也不会被家长回头抱回去。
顾为经能和好运孤儿院里的孩子们相处的这么好,能茉莉一起跳舞,能以绝大的耐心抱着布稻和对方说一下午的话。
不光是因为他有钱,也不光是因为他有善心。
可能顾为经自己都未必意识到,他在这些小孩子,看到了某些他自己的影子。
老头子顾童祥不懂。
实际上每次打电话时,双方都挺尴尬的。
电话听筒里传来“为经,我的儿子,伱还好嘛?”的问候,本质上就和网购客服“亲,注意身体健康,记得五星好评哦!”这种话语里的情感含量没啥区别。
这个事实顾为经明白,他清楚……自己的父亲也明白他明白。
要是顾为经哪天点头答应了他的邀请,电话那端的那位中年男人,反而才会觉得不知所措。
这对父子双方现在都不希望,对方再去侵入他们的日程生活。
顾为经的父亲已经有了新的生活,新的环境,新的秩序。
顾为经……他从小被爷爷带大,和爷爷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的时候,对方就是他最亲近的亲人,世界上对他最好的长辈。
他怎么会忍心,让对生命中他最好的长辈失望呢?
只是。
这种留守儿童式的被父母抛弃人生,从侧面构成了他的压力。
构成了他肩上的担子。
也构成了他内心中的自卑。
当顾为经被心魔击倒的时候,诸多幻象皆生,他以为自己再一次被像是从高空中抛下,向着无尽的虚无里坠落。
15年前他被父母亲抛下。
他还可以像爷爷希望一样,捡起画笔,去用燃烧的艺术之光来取暖。
15年后,若是艺术之光也被人拿走。
他将一无所有。
这种诸多负面情感缠绕的恐惧本该无药可解,直到酒井胜子的吻,直接融化了他。
酒井胜子不知道顾为经糟糕的情绪从何而来。
没关系。
女孩在和顾为经长久的对视中看出来了顾为经心中萦饶着的恐惧。
酒井小姐从他迷茫的眼神中,看到了他巨大压力下缺爱的内心,技法腾飞后莫名奇妙忽然涌出的不自信。
看出了那双黝黑眸子下,那个——“可怜而又弱小无助的”顾为经。
所以她吻了下去。
所以她吻的那样轻柔,又吻的那样认真和深情。
她亲在了顾为经的额间,也吻在了那个被杰出画技外衣武装之下的,畏惧而又自卑的小小的孩子心间。
苏格拉底的诗歌里,赞颂过一位名叫柯罗诺斯的神明。
柯罗诺斯是超越一切掌控时间的终极之神,他手中拿着镰刀,时间像一枚无始无终的铁环,围绕着他的四周旋转。
祂的神名,也是拉定语中表达“永恒的时间”这个单词词根“chron-”的来源。
人世间,能够通向永恒的,便只有爱。
有些时候,穿透时间的除了柯罗诺斯手里可以斩断时间的镰刀权杖,一个少女的吻,便能穿过顾为经的外表,印在十五年前的那个小娃娃的心中。
这是个迟来十五年的母性之吻。
也是一个迎接新生的恋人之吻。
顾为经整个人都感受到了一种宁静的力量从额头扩散。
它带着湿润的触感,带着温柔的热意,从他头顶向者脸颊,脖颈,躯干和四肢传递。
顾为经呆住了,神情恍惚。
他能感受的四周被花香起充满,后脑枕在柔软的地方,额间似有温暖的水波荡漾。
这种花香,这种柔软,这种暖意。
一点点的从酒井小姐的身体中传来,以他们间的身体的接触为桥梁,一点点的被女孩强硬的塞进他的身体中去。
顾为经感受到了一种紧实的支撑感。
思维如水,暖流也如水。
如水的热意在他的胸膛间回荡,缓缓的挤占走那些属于负面压力的空间。
这是多巴胺和荷尔蒙分泌的力量么?
顾为经奇怪的在心中问着自己,他感受着身体瞬间的改变,顾为经并没有从这个吻中被激发情欲。
他只是觉得很踏实。
他只是觉得,身边抱着自己的酒井小姐,简直暖得像是一抹阳光。
原本情绪像是大雪崩一样坠落和崩塌,顾为经站在山间,看着压力和恐惧铺面而来,他不知道什么样的力量才能和它抗衡。
突然之间,太阳就那么升起来了。
日出东方,阳光普照,漫天的雪花在这一瞬间被溶解成潺潺的流水,杂音消散,烦恼退去。
瞬息之间,只剩清风拂面。
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而今尘尽光生,照破青山万朵。
顾为经忽然之间,发现自己的手不抖了。
他静了下来。
他打开了系统,重新看向了那个【中国画技法:Lv.4职业一阶(4903/5000)】的那一栏。
在心绪极度繁杂的时候,别说是职业一阶的中国画技法。
即使是传奇级的画刀画,恐怕他在手中的能发挥出来的水平也还不如安雅女士的效果。
但是在现在。
重新安静下来的顾为经,觉得自己应该不至于再画出半专业水平的紫藤花了。
他又有了再试试的勇气。
“顾君,看着我,现在不要想其他的事情,你会画好的,但至少不是现在。”
第三百一十八章 心境如瓷
酒井胜子抬起了头,她歪着脑袋盯着顾为经的双眸,似是看到了有勇气重新从他的眼底深处慢慢的渗了出来。
那颗破碎的心一点点的被她的吻接了回去。
眼神从空洞再一次的转为明亮,正午的阳光穿过胜子披肩发丝洒在顾为经的脸上,在其中倒映出细碎的闪光。
“很好。”
女孩子满意的点点头,用手指轻轻摁着他的脑门,“现在安静下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不可以。”
“我觉得状态好极了,前所未有的好。我脑海中弥漫着两种感觉,我的心告诉我,现在动笔,立刻便能画出我想要的东西。”
顾为经缓缓吐了口气,笑了笑。
难以理解。
他回想刚刚半个小时内,心中发生的变化,简直恍若隔世。
移走的紫藤花树,临摹的失败、瓶颈前的挫折、唐宁的不屑、原生家庭的影响、天才面前的自卑,传承家业的压力……
连顾为经都没有发现。
原来从小到大,他的内心中已经积攒出了那么多的负面压力。
过去几个月里。
当和曹老的那个赌约,让“成为大画家”的梦想,从以前只是一个口号性的虚无目标,变成似乎终于若有若无的能被顾为经望见的时候。
这种压力并没有释放出来,反而开始呈献指数级的增长。
人不会为了高不可攀的云朵而激动,却会为了踮着脚有机会够到的苹果而患得患失。
这就好比朱元璋老兄还是个讨饭的乞丐时候,他或许脑海中也有做过当皇帝的美梦,但那只是一个轻飘飘没有重量的梦而已。
二十年后。
老朱功成名就,已经从凤阳的小叫花变成闻名天下的大英豪,带着手下兄弟去鄱阳湖准备操家伙和陈友谅玩命的那个深沉的黑夜,却焦燥的寝食难安,不能入眠。
因为朱同学忽然发现,妈的,原来老子真的有可能要当皇帝了。
接近梦想的过程,便是一个接近压力的过程。
朱同学南征北战这么多年,心理已经被磨炼的足够强大,顾为级技法却提升的太快,也太轻易。
一直以来。
他的技法水平已经成为了一个成熟的职业画家,他的心却还没有做好准备。
所以当负面压力被引爆的时候,顾为经几乎没有什么抵抗能力的就被摧毁了。
幸好。
在顾为经在负面情绪前溺死之间,被酒井小姐又给捞了上来。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若没有这次唐宁女士的采访,那么赤裸裸刺进去的把心结挑了出来,顾为经或许还要很长时间才能意识到自己的心理问题。
这种负面情感并非唐宁赋予的,本来就从在于他的心间,曹老的这位女弟子只是巧妙的插了根引线点燃而已。
它原本会积攒、积攒、积攒……
直到在某一个充满压力的关键时刻,再轰然爆发。
情绪炸弹,炸了,哭了,也就宣泄出来了。
越是深埋,摧毁心理堤防汹涌而出的时候,便越是猛裂。
这次的爆发,只是差一点摧毁了顾为经绘画的勇气。
若是再深埋多年,或许就会变成一颗物理上的血淋淋的子弹,一声十年后轰然炸响的枪声。
就像影响毕加索一生的那位艺术家朋友,就像梵高、本雅明、海明威、福斯特……就像Louistroy所开出的那颗猩红之花。
一如所有艺术界的惨剧。
或许冷静下来,回想发现根本没有啥大事。
然而瞬间的自我否定,足以摧毁天底下最勇敢的人。
即使海明威这样的硬汉中的硬汉,在某一刻觉得灵感消退,认为他再也无法写出《老人与海》这样伟大的文字的时候,也会绝望对自己举起了猎枪。(注)
(注:海明威的悲剧众说纷纭,无法接受灵感消退说只是其中一种解释。)
“不许画。”
酒井胜子又轻拍了一下顾为经的脑袋,轻笑了一下:“两种?和我说说另外一种想法。”
“另外一种啊。”
顾为经扯了扯嘴角:“我脑海中另外一种念头,便是什么也不做,就想这么一直躺下去。这么被你抱着,我就觉得很温暖,也很平静。想要躺到时间的尽头。闭上眼睛睡一会儿也很舒服。”
情绪真的是一种很奇妙的事情。
不久前。
他站在35摄氏度的阳光下,满头大汗的画画,却觉得寒冷彻骨,有一种从心底蔓延出的凉意好像要将他整个人都淹没。
此时此刻。
顾为经全身上下都被冷冰冰的湖水所浸过,他却觉得很暖,温柔的阳光似有实质的轻纱一样披在他的身上。
他躺在酒井胜子的怀里,宛如躺在软棉棉的海绵之中,暖意要从体表一直渗透到骨头缝之中。
有这么阳光一样的女孩陪着。
似乎就这么躺到地老天荒,什么也不做,也蛮好的。
酒井胜子并没有说话。
她笑了笑,支起身体,把顾为经抱的更紧了一点。
顾为经觉得这个拥抱持续了很久,或许十五分钟,或许半个小时,或许更长。
他果真闭上了眼睛。
时间在此时此刻,都像是没有了意义。
一个毛绒绒的东西,跳到了顾为经的肚子上。
不用睁眼,顾为经都知道那是阿旺。
茉莉小姑娘被阿莱大叔牵走的时候,贴心的把猫猫留了下来。
猫眯大爷很给面子的没有乱跑。
它一直安静的趴在酒井小姐的脚边。
此时,阿旺大概是被顾为经身上湖水蒸发的凉意所吸引,也可能狸花猫同样想被大姐姐这样抱着。
它用肉色的鼻子在顾为经的身上嗅嗅,用舌头舔了两下顾为经脖子上的水滴,又蹭了蹭酒井小姐的胳膊,让她给自己也留一个位置。
阿旺就挤过来。
它把尾巴塞在顾为经的脖子间,大摇大摆的在他的身上侧躺了下来。
身下枕着酒井小姐,胸膛上趴着他的猫。顾为经笑了笑,他觉得生活真是美好。
古人说,美人是英雄坟。
顾为经有点理解,那些沉迷后宫,从此君王不早朝的昏君们的感受了。
再热烈的拥抱,都有结束的时候。
当顾为经觉得身上的水汽都开始有被蒸干的迹象,阿旺的尾巴也开始不安分的乱动,差点塞进自己鼻孔里的时候。
说实话。
他发现,阿旺现在确实被酒井胜子养的有点肥了。
所以,顾为经还是睁开了眼睛。
他推了推阿旺的肥屁股,把幽怨的猫咪从自己的身上推走,然后直视着酒井胜子。
酒井胜子也正在看他。
“我还是练一会儿画吧,我现在真的感觉很不错。别担心,我觉得状态非常好,就画一小会儿。”
“不会有问题的。”
顾为经不知道胜子为什么老是执意阻止他练习画画。
身为一个画家。
合适的绘画状态总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现在他经历的每秒每分,都是刚刚的自己痛哭流涕求而不得的绝妙状态。
他相信,只要他动笔,就算没有合适的紫藤花树现场采风感悟,这次画出【心有多感】级别的作品,应该并不算困难。
将这么好的情绪和突破的契机白白浪费掉。
顾为经心中总是有很大的罪恶感,觉得他正在暴殄天物。
“嗯,我相信。现在的你的状态,一定能画出很好的画。”酒井胜子嘴角抿起,脸颊上显示出两点浅浅的酒窝,很俏皮的笑了一下。
“但是还是不行。”她话风一转,认真的说道。
“为什么?”
顾为经从酒井胜子怀中直起了身,困惑的问道。
“因为你刚刚经历了情绪崩溃,现在的顾君就像一个刚刚结束了长跑的运动员,你觉得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其实情绪的余波还没有完全的退去。这不是一个练习画画的好时候。”
“胜子,我真的已经好了过来。真的,你不明白我的感受,我现在觉得很踏实,也很宁静,思维却很活跃。就画五分钟,我觉得五分钟就够巩固我现在的情绪状态了。好不好?”
顾为经摇着头询问道。
酒井胜子平静的晃了晃手。
“我父亲说,画家的心境像是只瓷盏。每次激烈的情绪波荡,就像是这只瓷盏被重锤所敲碎,有些脆弱的画家,心中永远只留下了扎着自己生疼的瓷片,散落一地。有些勇敢的画家,则能重新回归宁静。”
“回归宁静的过程,就是妙手匠人把这堆瓷片粘回去的过程。无论是否修补的好,再在次用它受力喝水饮茶之前,都要给这只茶杯足够胶水凝固的时间,否则就会留下暗伤。”
“你觉得自己已经恢复好了,却在某次被倒入冷暖交替的冰泉与热茶之间,在你猝不及防之下,怦然炸裂。”
酒井胜子拉起顾为经的手,轻声的解释道。
“酒井大叔说,画家的心境是……一只瓷盏?不妥善养护修复,就会受压裂开。”
顾为经回忆着自己刚刚的情绪状态,咂巴着酒井一成教授这个比喻里的余味深长的意境。
“嗯,胜子?”
“你说。”
“你父亲有说,若是恢复的好,那么他还能回到原本的情绪状态呢?”顾为经稍稍有些纠结。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经历这样剧烈的心态问题。
他现在的感觉很好。
但顾为经担心,自己的未来会不会笼罩在这次情绪崩溃的阴影下。
“不,这是不能的。”
“一只瓷器裂开了就是裂开了,凡是过往的事情,皆会在每个人的心中留下印记,除非像电视剧里一样失忆,否则不可能回到事情没有发生过的状态。”
酒井胜子从口袋里取出一只小木梳,拍拍大腿,让顾为经躺过来自己给他稍微整理一下被湖水淋乱的头发。
“但是千万不要担心,这并不意味着你会从此变成了一个脆弱的人,如果一个画家能够从激荡的情绪中汲取力量,有所明悟。他就会变得更加强大。”
“有一只裂纹的瓷器,并不意味着它变得廉价。心境上每一道裂缝都是只属于你的故事,也是独属于你的力量。你可以选择将裂缝变成你永远的弱点,也可以选择让它变成你独一无二的花纹。”
酒井胜子慢慢的推着梳子。
女孩让手中姜黄色的梳齿一点点的从顾为经的发间推过。
身为在顶级艺术家庭里被呵护长大的姑娘。
在如何进行心态的调理,怎么处理职业生涯有可能遇上的情感波折,这些问题的家庭教育上。
从小有些缺乏父爱、母爱的顾为经和他的女朋友之间的差距,可能比他们两个人之间表面的家境差距要更大。
“选择将裂缝变成你的花纹?”
“顾君,你听说过哥窑么?”酒井胜子想了想。
“嗯,当然。五大名窑中最贵的那个么,听说在佳士得一只杯子要好几千万呢。”
顾为经点点头。
他大概明白酒井胜子的想要表达的意思了。
哥窑是历史上五大名窑中烧制成本最高,成品率最低的瓷盏,以表面带着黑色的裂纹闻名。
据说,宋代的龙泉工匠烧制时,有生死一线天的说法。
要不然开炉时,回因为剧烈的热胀冷缩在瓷器表面形成独特的裂隙纹路,要不然就会因为瓷盏内的应力不均,直接炸成一地的碎瓷。
在古玩热的当下,哥窑和元青花几乎牢牢占据着最值钱瓷器记录名单中的好几项。
“一直没有任何花纹的白瓷是寡淡无味的,同时,一只表面布满裂片缝隙的瓷盏,可能是一只连五十美分都不值的伤痕累累的破茶器,也可能是一只五百万美元都买不到,缠满绝妙开片纹理的精品东夏哥窑。”
“如果你把它仅当成裂纹,它就仅仅只是你心境上的弱点。如果把它当成你的‘金丝铁线’,你的‘墨纹梅花’,那么,它就是一件古玩界的瓷中至尊。无数人愿意一郑千金,只为看它一眼。”
酒井胜子抚摸着他的额头。
“从女朋友的角度,我希望你经受了刚刚的折磨后,有更加充足的休息。”
“从艺术伴侣的角度,既然你已经被痛苦折磨过了,我不希望我的顾君只收获一朵好看的紫藤花的收获。刚刚你有多么伤心,你就能从中汲取多么大的力量。”
“我很贪心,你理应得到的更多。”
第三百一十九章 突破契机
一只不知品种的黄色飞鸟,降落在水边残破的雕塑上,用虎皮色泽的瞳孔好奇的打量着草坪上的那对贴在一起的年轻人,心中盘算着不远处那袋保镖开封放在草坪上的膨化小麦脆能不能允许自己跳过去啄。
“喵。”
黄鸟转过脑袋,发现有一只百无聊赖的大猫正蹲在雕塑下盯着自己。
估计在它心中,自己也被当成了饭后的小麦脆一般的零嘴。
鸟儿被吓了一跳,喳喳的叫了两声,又跳起来飞走了。
阿旺呲一下牙,挥挥爪子,心中有些挫败感。她还没肥起来的那会儿,扑这种不知死活的蠢鸟,一扑一个准。
她盯着黄色小鸟在远方消失的小树林,犹豫了几秒钟。
算啦,放过它好了。
每天往脚边一趴,打打滚,伸出脖子蹭蹭卖萌就有大姐姐喂好吃的,本猫猫也懒得和这些家伙计较了。
她扭回视线。
顾为经依旧平躺在酒井胜子腿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酒井小姐正在俏皮的用一根小皮筋将男友前额处最长的那一小丛头发编成小辫子。
顾为经则整理着思绪,品味着女孩告诉他的‘心境如瓷’的说法。
阿旺瞅着这充满恋爱酸臭味的一幕,皱了皱鼻子。
这只向往自由的猫猫,忽得觉得她受到了生活的恶意孤立。
她白了顾为经一眼。
刚刚对方把它嫌弃的从胸膛上推下来的动作,让阿旺的自尊心受到了打击。
猫猫不开心,猫猫不理你。
阿旺跳到酒井小姐的身边,舔舔小姐姐的手背。
等酒井胜子把目光移过来后,她在地上滚了滚,讨好的轻声喵喵的叫着求抱。
“老子好可爱的,别抱他,抱我,抱我!”
阿旺非常人性化的转着圆脑袋,想要把顾为经从小姐姐腿上拱开。
“起来吧,我们去划船,我刚刚看到这里可以租那种双人木渔船。我们可以一起去玩一会儿。”
酒井胜子张开怀抱,让阿旺跳到她的怀中黏过来,一边用手指挠着猫猫尾巴处的软肉,一边建议道。
顾为经这次并没有拒绝。
“那我什么时候算是做好了准备,调理好了心态,可以再次拿起画笔?划完船回来可以嘛?”
他不确定的问道。
“可能可以,也可能不可以。回答这个问题的不应该是我,应该是你的自己的心。”
“我爸爸妈妈只是告诉我了这个概念,具体怎么样才算养护好了那只‘瓷盏’,世界上没有人比顾君你自己更加清楚自己的心了。”
酒井胜子抱着猫站起身,“我父亲曾经也有一段时间遇上过类似的问题,那段时间,妈妈和他经常一起去浅草寺里求签。”
“有一天。他们在浅草寺遇上了一位禅师,对我父亲说。混沌则暗,觉醒则明。”
“他说,酒井居士,当一个人入魔时,万念俱灰,百乱具生。当一个人成佛时,则日出东方,心安神定。”
“我父亲当时觉得很晦涩,也很扯淡。”
“成佛和入魔都是一个很抽象的概念,历史上东京都,奈良城那些吹的神乎其神的老和尚,别说成佛了,能活过七十都少。但我父亲说,后来,他感到开悟的那一刻,真的有平安喜乐,立地成佛的感觉。”
“那一刻,他简直不敢相信,这般完美的作品,是他能够亲笔画出来。他真的觉得自己‘成佛’了。”
“我想,当你决定自己准备好的那一刻,大概会是一种从里到外,从心灵到身体都有一种脱胎换骨的感受。那个瞬息刹那,你便知道自己准备好了。”
酒井胜子拉起顾为经的手,认真的看着他的眼睛。
“我保证,那时的你,完全不需要五分钟的绘画练习去巩固心静。真正的成长,只需要一次慢慢的眨眼,一次有力的心跳,一次平静的呼吸。”
平安喜乐,立地成佛。
顾为经挑了挑眉毛,曹老爷子这种仙气飘飘,落笔能使菩萨睁眼的画坛大宗师,身上有佛性他能相信。
毕竟快一百岁的老头子了。
放在封建时代的民间故事里,那真的就是将来能塑金身、立地成佛的得道之人。
《晋书·郝超传》里那位充满神话传说气质的青城山上的道教创始人,张道陵天师,也就活了一百来岁。
酒井大叔?
顾为经脑海努力的回忆着那位圆滚滚,腰围都快要赶上身高的酒井教授像仓鼠一样卖力的啃鸡腿的样子。
除了身材和弥勒佛有点像之外,这哪里有佛性啦!
再说了。
酒井一成教授的绘画风格和绘画选题,都受到了古典主义的极大影响。
哪怕到今天。
酒井大叔也会在很多的艺术杂志上被称为“东方的安格尔。”
那么古典主义和安格尔最有名的绘画特点是什么呢?
学术上可以概括为,用完整的轮廓和严谨的构图和细腻的色彩来绘画女性人物的赤裸肌肤,表达极其精巧缠绵的肌理之感。
简单点说,美术馆里去看看安格尔最有名的作品,百分之七十都是小姐姐。
其中再有一小半的小姐姐都是不穿衣服的。
说人话就是。
酒井大叔当年就是以画漂亮妹子赤裸的肌肤画的好而闻名的。
从高雅的方面来说,酒井大叔将肉体上升到了情而不色,美而不艳的艺术地步。
往低俗方面说……
嗯,这和网上的色图画手,除了酒井一成教授的小姐姐,贵的能卖到上百万美元一张以外。
也没有太大的本质区别嘛!
往这个角度一想。
在整个东瀛艺术界,与十九世纪在维也纳到处宣传“艺术就是情色”的奥地利画家克里姆特风格最近似的小松健太,会找过来试图和酒井教授建立更深层次的合作。
也是很顺理成章的事情。
东瀛的克里姆特和东瀛的安格尔,反正大家都是研究画小姐姐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嘛。
当然,这种绘画方向选题在艺术领域太正常不过了。
喜欢画妹子怎么了?
妹子就是艺术!小姐姐就是行走的缪斯女神。
从安格尔到毕加索,从洛可可主义到先锋艺术,哪个西方大画家不画妹子啦!
但是这样一个每天职业就是画各种小姐姐的人,拍拍大肚腩,睡一觉起来就感觉自己要成佛了。
拜托。
浅草寺的大和尚回去问问你家佛祖,祂真的同意嘛。
顾为经扯了扯嘴角。
他真的是看在酒井大叔是酒井胜子的老爸的份上,才没有把这个问题问出去。
算了。
现在想想刚刚的情绪状态,顾为经还是有点后怕。
既然胜子要他顺其自然,那么他就先等一等好了。
他相信自己的女朋友定然是不会无的放矢。
“走吧。我虽然不能帮你完成最后的明悟,但可以帮你理理思绪,我见到我妈妈帮爸爸做过类似的事情。”
酒井胜子把怀里的阿旺交到顾为经怀里抱着,自己去旁边翻倒的桌子边整理了一个小包,“我们到湖面再说,那里的环境更幽静。”
阿旺还有点生气。
狸花猫把脑袋偏过去,不去看顾为经,不过却俏俏把背挺直,脖子也伸长了,示意他捏。
“好啦,好啦,下次不推你了,说真的,你确实有点胖了。”
顾为经轻轻伺候着猫眯,在它的骨头缝上点摁了几下,爽的阿旺开始吐小舌头了,这才停手。
“日出东方,心神安定。”
顾为经想着酒井胜子口中形容的那个状态。
“胜子?”
“嗯?怎么了。”
“我觉得不用那么麻烦的,你再亲我一下,什么紫藤花啊,《百花图》的,看我一下子就给秒杀了。”
他是在开玩笑。
顾为经现在的心情真的很不错,忍不住想要逗逗酒井胜子。
酒井小姐把整理好的小书包背在身后,她身形一顿。
刚刚亲下去的时候,酒井胜子很有勇气,脑海里什么多余的都没有想,仅想着要把顾为经从低落的情绪海潮里“叼”出来。
此时回味起来,脸蛋却是沁血一样红扑扑的。
虽然害羞。
酒井胜子没有表现出多么扭捏羞怯的样子,反而看上去似乎非常认真的想了想。
“这个嘛——”
正当顾为经的心跳又开始不受控制的加速的时候。
“这个也要看你之后的表现喽!”
酒井胜子可爱的对顾为经眨了眨眼睛。
年轻男女四目对视,感受到一阵柔情蜜意在双方的心中回荡。
所有爱情最初的萌芽,都起源于神经递质间荷尔蒙的分泌,而这种小小的情绪波折,却能让两个人的心贴的更近。
顾为经忽得笑了。
“你笑什么?”
酒井胜子好奇的问道。
“我想起刚刚我们的对话,竟然有点老夫老妻的味道。”
“有么?”酒井胜子眉头轻皱。
“刚刚我请求去画五分钟的画,你干净利落的摇头拒绝我的样子,让我想到了我的伯伯请求去和客户打台球,却被婶婶骂的样子。”
“我就打几盘,应酬嘛,推脱不了的,十二点前一定回家!而我婶婶每次都回答。”
顾为经学着中年大妈的语气:“不可以,你要今天踏出了门,这周就去睡沙发。”
“胜子,我一直觉得你是一个很温柔的女孩子。没想到,刚刚那种拒绝人的威严模样,竟然和我的婶婶有些神似。酒井同学,顺带一提,原来你也有这样严厉的一面呢。”
顾为经点点头。
“嗯……是吗,我一直都觉得自己还是挺温柔的。”
酒井胜子白了顾为经一眼,她不满意自己被形容成了一个中年大婶。
“我也顺便一提,顾为经同学,我刚刚说要看你表现。你现在的表现就不太好。”酒井胜子淡淡的说道。
“别生气,我是开玩笑的。”
“我也是。”
又是一阵愉快的笑声。
仰光皇家植物园里水系发达,除了公园中心的湖面以外,还有四周的环湖水道。
两百年前修建的时候,就考虑到了当时的不列颠派驻东南亚的殖民地高级文官们的休闲需求。
在这里,他们可以和在伊顿、牛津读书的年代一样,喝完午后的一杯红茶,休闲时玩玩英式赛艇,维持一个上流英国绅士的体面。
时至今日,收费划船,依然是皇家植物园日常最重要的创收方式和员工们的津贴来源之一。
园区里那两颗让顾为经魂牵梦萦念念不忘的紫藤花树,就是在前几年码头扩建的时候,被伐走的。
所以。
当他踏着码头上的木制浮桥,牵着酒井胜子的手踏上一只小船的时候,总有一种很奇怪的心情。
酒井胜子并没有去租那种身材细长,可以像羽毛疏水的黑鸭子一样快速略过湖面的双人独木舟,而是租了一只很有本地特色的类似东夏乌篷船那样的小渔船。
这种小渔船可以坐一到六个游客。
船上有遮阳的篷子,中间还铺着类似榻榻米式的竹席可以午睡。
可以自己划,也可以10美元一小时的价格请一位专业划手,还可以再花30美元的价格请一位拉本土乌木弯琴的琴师做在船头拉琴。
反正坐这种船的游客,体验本地风情的兴致要多于划船的兴致。
在东南亚所有主打服务业的城市,只有有钱,基本所有体力劳动都可以找到本地的劳工替代。
酒井胜子是要帮助顾为经寻找合适的突破契机的。
女孩想要营造一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可以清心静气的二人世界,连阿莱大叔和茉莉都没有叫。
所以也没有雇人来当电灯泡的兴趣。
他们就两个人一条猫,独占了一条渔船,一开始顾为经稍微有点手忙脚乱,和酒井胜子才划出去了十几米,就在湖面上转了好几个圈。
好在他们两个人相处的久了,潜移默化间已经培养出了挺好的默契,稍稍练习了几次就心意相通。
两个人也不求快,就那么慢慢的悠闲的将渔船划到了湖水的正中央。
“好了,我们就停在这里吧。”
酒井胜子拍拍手,示意他们可以将船顺在广阔的湖面上,任由它随着水面飘荡。
“现在,顾君,你可以去寻找你想要的绘画状态了,但不要拿画笔,而是用心。”
“用心?”
顾为经手指交叉:“你的意思是,就让我对望着湖面,就这么空想么?灵修?”
一叶扁舟,孤悬于水波之上,文人雅士独作船头,参禅悟道,感悟绘画真谛。
这么有艺术感的画面,顾为经以前确实听过。
然而。
这种魏晋名家式的风流玩法,想让他这样十八岁的小伙子来尝试。
难度有点太高了吧!
第三百二十章 湖之禅
“差不多对了一半。”
酒井胜子从背包中翻找了片刻,找到了一个粉色的遮光眼罩。
她带着这只眼罩,原本是计划中午画累了,在树荫下小憩片刻。
刚刚上船前也特意放在了身边。
胜子将眼罩递给了顾为经。
“把它带上,躺在我身边来。我妈妈有些时候会放一些普拉提的冥想磁带,或者轻柔的古典音乐,但是我觉得现在,安静一点更好。”
女孩盘腿坐在渔船的遮阳棚下,拍了拍身边的的竹席。
似乎真是瑜伽。
“躺下就行嘛?”
顾为经接过眼罩,摸了摸自己的老腰。
他觉得自己柔韧性不是很好,处理不来一些太困难的动作。
“当然躺下就行了,你觉得我爸爸的体型,他那种弯腰都有点费劲的人,能摆出什么高难度的体位?让我老爸反手摸肚皮,不是难为人嘛。”
酒井胜子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我妈妈早就放弃了让他摆出普拉提教练所推荐的冥想姿势了,你就乖乖在我身边躺下就好。侧卧,闭眼,双手自然搭在身边,这在佛教里叫做卧禅。”
“当然,你也可以忘记什么普拉提、瑜伽、或者禅宗这些名头。”
“所谓这些修行方式,从科学方面来说,不过都是前人所总结好的更好的让一个人进入静心状态的方式。平躺可以减缓你的血液流动速度和耗氧量,平缓交感神经的兴奋。”
“如果你口中默背《静夜思》就能能静下来,也可以背《静夜思》,它们都只是手段。”
胜子解释了几句,“当一个画家足够安宁,便能更容易的照见内心,明白自己到底想要画什么,也更容易明晓自己的艺术道路。”
“记得,那天在停车场里,我对你说,我们这样的画家,想要走到职业生涯的高处,终究都是要走出自己的画家之道的么?”
顾为经点点头,他接过眼罩。
正准备带到脸上的时候,酒井胜子又轻声叫住了男友。
“等一下。”
“躺下时面对着我,嗯……不介意的话,最好把上衣也脱掉。”酒井小姐语气尽力装的平静,耳垂又一次俏俏的红了。
顾为经愣了一下。
身为男孩子,人家胜子都不介意,这种时候他再扭捏做态就很没意思了。
夏天本来他就穿了一件短袖,刚刚被湖水淋湿,还没有干透,现在也就正好把它脱了下来。
他带上眼罩,侧躺在酒井胜子身边。
“有点伦布朗的感觉哦。”胜子悄悄瞥了一眼顾为经的胸膛,俏皮的说了一句。
顾为经有点不好意思。
伦勃朗的人体画像偏向骨感。
他的体型属于清瘦的那类,不至于像酒井大叔那种肉球一样,但也没有明显的腹肌雄肌,称不上多么健美的身材,反而稍微能看出点肋骨。
酒井胜子这么说,明显还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的感觉。
“要是我是伦勃朗,胜子漂亮的身材就是鲁本斯了。”顾为经心中默默的回答了一句。
鲁本斯的笔触比安格尔还要肉感细腻。
这句话是由衷的赞美,只是他觉得有点轻浮,所以没有敢真的说出口。
酒井胜子也用刚刚的打趣缓解了不少她的羞赧神情,她轻轻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贴在顾为经的胸膛上。
反正刚刚亲都亲了,现在手指皮肤接触的冲击感还没有嘴唇强。
她缓缓的把指尖从锁骨的下沿着胸膛的正中央往下拉去,一直拉到胸骨和腹部的交界处停止,然后再缓慢上提。
有节奏感的彼此往复。
“顾君,让你的呼吸跟随我手指运动的节奏,我下拉时呼气,上提时吸气,呼、吸、呼、吸……感受着氧气充盈着你的胸膛,然后又被肺叶缓缓的吐出。”
酒井胜子回忆着她母亲的动作。
呼吸,呼吸……
顾为经感受着胜子的手指在自己的胸膛上,像是一只小蚂蚁一样缓缓的爬动。
开始时他尚觉得痒痒的,身体很热。很快,随着胸膛在一次次深呼吸间,被酒井胜子引导着极有韵律的呼吸。
他慢慢的觉得安静了下来。
“耳朵去听船板下湖水流动的声音。无需目光接触,用心感受外面的湖景,想象着阳光在涟漪上闪烁跳动,如碎钻洒满湖面,想象着你自己就是那座湖,宽广,平静,感受着静美的力量从身体间弥漫而出。”
酒井胜子似乎正贴在他的耳边说话,他能感受到温热的吐息喷洒在他的耳垂上,又像是从很远地方传来的背景音。
顾为经安静的侧躺在竹席之上。
侧耳倾听着水流从船体滑过的起伏之声,远方不知名的游船上传来琴师手中若有若无拉动的幽怨弯琴。
人的五感呼通。
顾为经慢慢的在眼前,准确的说,慢慢的心中浮现出了外面的湖景。
湖水缓缓的沿着植物园里修建好的环湖水系起落,阳光把它染成了一块巨大的淡金色缅甸丝绸。
顾为经在河边长大。
却很少能感受到水波拥有如此平和的力量。
仰光河河面宽阔,在入海的河段,平均每公里海拔仅下降半米,并非什么气势磅礴、激昂起伏的急流。
但是仰光河永远永远也不安静。
白天河面上始终会有各种各样的观光游轮和轮渡拉着汽笛划过,即使在相对安宁的日出或者夜幕,也会有大量的女人带着小孩,带着脸盆用力浆洗着衣服。
一开始旅游局觉得在旅游河段大量妇女用湖水洗衣服,有点影响市容市貌,还出过相关的告示禁止。
后来他们发现,游船上的外国游客们很喜欢观看亚洲人像是乱哄哄的小鸡群一样,拖家带口洗衣服的模样。
很稀奇。
每次游轮的船弦上总能挤满一大推人对着远方的河景拍照打卡留念,旅游局的官员也就放任自流了。
那种大棒捶打湿漉漉的衣服上,布料用力的从搓衣板凹凸的木纹间摩擦而过的声音,成百上千的混和在一起,隆隆如仰光寺庙里早晚功课的钟声和梆子声,却带着化不开的俗世烟火气。
顾为经心中的水波永远是充满各种各样杂音的,就像他此前的心境。
现在。他慢慢的在胜子温柔的声线中,感受到湖水之静美。
“就像我刚刚所说,所有冥想,不过都是让人更容易静下心灵的手段。当你足够宁静的认识自己,就会感受到欲望和困惑在心灵中交替浮现,这便是直指本心。当你对自己回答完这些问题,你的画家之道,自然就会出现。”
胜子皱皱眉头:“这是我妈妈的理论,也是现在艺术界非常主流的理论,不知道顾君你以前有没有接受类似的说法。”
“静下来,然后感受心灵的力量。”
艺术圈子里,每一个画家都期望能获得更好的作画心境。
所以各种各样的塔罗牌,占星术、灵修、正念、禅宗学习组、瑜伽普拉提盛行了好几百年。
酒井阿姨是此道的爱好者并不奇怪。
不少艺术人士,都抱着管他有用没用,多少练着试试的心思,报过类似的课程,就当请私教健身了。
连德威中学的选修课表中,都开设了如今非常时髦的【正念调理课】,让学生们调理心情,激发创作灵感。
你还别说。
顾为经以前真的接触过瑜伽。
传闻里说,每一个印度姑娘或多或少的都练习过瑜伽或者普拉提,这就和很多俄罗斯少女都或多或少的练习过芭蕾舞一样。
顾为经他们高中英文文法课的推荐阅读书目中包括了一整套著名旅行作家保罗·索鲁的游记。
课文上。
那位笔锋刻薄的英国文学家描写他在孟买旅行的印象时,曾听一个本地人把印度所有的漂亮姑娘全形容成“妖娆床上的天才,修行爱经充满性张力的魅惑使者”。
这些年,珊德努小姐所在学校里面临的狂蜂浪蝶的追求困扰。
客观上就有这篇课文所带来的香艳幻想的功劳。
不少脑海里全部都被无处安放的雄性激素填充满的小男生们,都充满遐思蠢蠢欲动的想象着。
谁有幸拨开主席小姐高岭之花冷美人的情感外衣,会不会能看到让人喷鼻血的热辣一幕。
顾为经不晓得。
印度人都是瑜伽高手,是不是和每个东夏人都会功夫,每个巴西人都能跳起来凌空抽射足球一样,属于老欧洲的刻板印象偏见。
但他知道。
莫娜确实真的有练习瑜伽的习惯。
他甚至还曾经被珊德努小姐邀请着,在她家里金店充满阿三民族风格的音乐里,一起练习过几次瑜伽。
不知道是莫娜练习的瑜伽不太正宗,还是保罗·索鲁老兄当年所接触的瑜伽不太正经。
反正除了腰细腿长的小姐姐穿着瑜伽服,抬腿下腰,露出水波一样靓丽腰线的场景本身颇为赏心悦目以外。
实际上整个过程非常的正经。
一点都不香艳,反而正经到有些肃穆。
他被莫娜带着一起做瑜伽的场景,就和两个人一起玩动作难度更高,躯体拉伸幅度更强的任天堂“舞力全开”游戏,没啥两样。
主席小姐练的家传瑜伽,还有配套的让人清心静气的冥想方法,就是防止你练习时心猿意马,胡思乱想。
但顾为经和瑜伽似乎天生有些合不来。
他浅尝辄止的练了两天,竟然就主动拒绝了这个让学校里的男孩子们羡慕嫉妒恨的机会。
表面上的原因,顾为经不是个腰段柔软,手脚协调能力有多强的体育爱好者。
论运动天赋,篮球校园明星杰瑞能打他好几个。
莫娜的那些动作看上去简单,对身体柔韧程度的要求比蔻蔻的拉拉队舞蹈训练还要更高。
顾为经做的腰酸背痛,每次回家洗个澡,躺在床上都觉得自己第二天爬不起来了。
另一方面。
顾为经对艺术圈子里这些五花八门的修心方式,有一种很奇怪的拧巴态度。
虽说艺术家可能是当今社会主流职业里,神叨叨疯子最多的职业。
NBA明星欧文这种反疫苗,信地平说的神棍大仙儿,扔在艺术门类里蛮多的。
然而顾为经做为一个接受了良好教育,相信现代科学的人。
他其实不太信这些乱七八糟的灵修方式真的有用。
同时在心中的某个角落。
顾为经又隐隐有点担心,万一……这玩意真的有用,他给练成了咋办?
是的。
顾为经就是莫名有些担心,这些训练修心的方式,真的会完全磨平了他的性格。
几乎所有的冥想,那怕是关在小黑屋里狂练欢喜禅的。
最高的境界一大半都是如何静心宁气,成为一个平静的人。
莫娜的那套瑜伽心法,追求的就是“将愤闷、嫉妒、不甘、怒火,焦躁……”等负面的情绪,全部在肢体的拉伸和呼吸吐纳之间排出体外。
身体像一块海绵,慢慢的把所有“有毒”的情绪挤出来,最后认清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
天生万物,自然有序。
仆役是仆役,老爷是老爷。
不嫉妒高位者,不欺压低位者,最后成为一个宁静而心怀慈悲的人。
某种意义上来,瑜伽的修行追求有些躺平。
若是莫娜口中的那个家传瑜伽的修行方式,像是顾童祥老爷子酷爱的港派武侠小说里的武林内功一样有具体的段位区别的话。
顾为经这种心中充满了成为大画家的渴望,改变命运的追求的俗人肯定就是天生没有修行的蕙质兰心。
连莫娜那种抓住一切机会,想要成为一个上流社会生活悠闲富裕的小仙女阔太太的校园卷王,也完全还没有修行入门。
什么时候。
能像是圣雄甘地那样,被一颗子弹贯穿胸膛,依然平静的双手合十,念诵着《博迦梵歌》缓缓死去停止呼吸,才应该能算的上是真正神功大成的修心高手。
他当然没有资格对甘地这样世界闻名的杰出政治家去妄加评论。
能澄澈平和到将自己的生命都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对待,大概也应该是极高的心境修为。
可是顾为经并不想成为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