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一章 插画素材
顾为经翻阅着这些材料。
他准备仿照刚刚的那张《猫保姆》。
和阿旺与布稻玩逗猫球的场景类似,以托尼和艾米日常的生活照为蓝本素材,构思画一整套情景插画,用来勾起托尼对艾米的回忆,走近他的内心。
他手中的相片都是由很有年代感的胶卷扫描翻拍的。
不少都拍摄于20世纪八、九十年代,那时数码相机刚刚脱离实验室不久,消费级市场还是柯达称霸的年代。
发过来时,它们就被非常贴心的按照时间排过序。
顾为经屏幕左侧的文档里显示着家庭医生对托尼的治疗进展和心理评估。
右侧的文档里,则是一张张对应的这段时间里托尼和艾米的生活照片。
手指在屏幕上一张张划过,入目所及皆是托尼和猫猫相处的点点滴滴,以及他的心理侧写评估变化。
读这些资料。
让顾为经有一种一侧看到的是生活,一侧看到的是灵魂的错觉。
第一张有艾米出现的照片拍摄于1986年9月。
照片里的小小的托尼坐在草地上,头上顶着猫咪,灰白色的小猫崽像是一顶由小团绒毛所织成的毛线帽子。
托尼眼神上翻,用力看向头顶的猫猫,斗鸡眼式的露出大片的眼白。
左侧的屏幕上,显示着三周前,托尼刚刚被判断为自闭症时的诊断通知。
完整的医学报告很长,好在概述重点已经被高亮标注出来了。
【患者情况——CARS评分(注):45分,ABC评分:103分】
【显著情感障碍,模仿能力差,视听反应轻度异常,语言能力无,智力障碍(疑似?),对外界环境处理能力冷淡……】
(注:CARS是儿童孤独症评分计量表的缩写,评估总分大于30分可诊断自闭症,低于36分为轻-中度自闭症,总分大于36分为重度自闭症。ABC量表同理,评分越高,自闭症表现越严重。)
【建议:培养患者和外界环境相处的能力,可以培养音乐、艺术等爱好,可尝试动物疗法,以吸引患儿的注意力和对外界的关注度。】
“这便是你们最初的相遇了。”
顾为经歪歪头,不知道是无意中的抓拍,还是特地摆出的造型。
反正小朋友顶着猫猫的造型真的很萌的。
照片里托尼翻白眼式看猫猫的样子,丝毫看不出来他缺乏对外界环境的关注度。
托尼喂小猫的照片、托尼和小猫坐在秋千上的照片,托尼追小猫跑的照片,小猫追托尼跑的照片……
一张张照片滑过。
每看到一张值得化为绘画素材的照片,顾为经就把它们从图片集中单独标注出来。
在艾米身边,这个男孩子脸上永远更容易绽放出难得的笑容。
只要和他的猫呆在一起的时候,托尼总是会表现的比平时更像正常人一点。
随着这些年复一年的照片的划过,左侧的诊断报告和每年随访的内容也在不间断的发生的变化。
CARS评分:45分、43分、44分、42分、40分、41分、39分……
自闭症患者的评分有个1~2分的波动都属于正常的误差范围,但是这种整体向着正常的界限靠近的趋势可是很难得的。
越是严重的自闭症患者,每朝脱帽的界限前进一分都非常的珍贵。
布稻的CARS评分恰好是30分的临界范围,将来能不能成功过上普通人的生活都是未知数。
十岁以上的重度自闭症患者几乎完全与正常社会绝缘了。
而托尼的病情则一直在以年为单位稳定的好转。
除了智力障碍从疑似变成了确诊,这个生下来就基本没法子的事情。
无论是对外界的感知,还是情感的自我表达能力都在稳步好转。
甚至连语言能力都由无变成了较差,又变成了中。
连当时负责治疗的心理医生,看到这种线性变化的时候,都要发自内心感叹——托尼和艾米这对从小一起长大的人与猫,真的是难得的契合。
托尼十六岁的那年,他的CARS评分来到了35分的史低,这已经到了降为中度自闭症的界限。
当时的治疗医生用钢笔在评分表上龙飞凤舞的写上了Unbelievable(难以置信的奇迹)这个评价。
做完检查后的托尼、艾米、简阿诺和主治医生一起在诊所外合影留念。
右边照片上的猫咪跳在托尼的肩膀上,小爪子温柔的放在他的头顶,侧头瞅着镜头。
托尼手扶着猫猫露齿而笑。
他们这一对,竟然要比旁边正在和主治医生握手道谢的简·阿诺更像是长辈和孩子间的亲密。
看着这样灿烂明媚的笑容,顾为经没来由的觉得心抽了一下。
在巨变发生以前,人们永远都会以为生活就会这么轻易的美好下去。
他读《三国演义》往往只愿意看到刘备夺得巴蜀之地就停止了。
这是蜀汉政权的最巅峰,在这以前一切都像是军师诸葛亮的预言一样鸿图霸业徐徐展开,主人公们是宿命之子,似乎兴复汉室的诺言实现真的只在明天。
在这以后。
关二爷死了,张将军也死了,主公刘备被烧了八百里连营后也死了,桃源结义三兄弟白茫茫一片死的真干净。荡气回肠的巅峰段落之后,便是一个又一个接连的悲剧。
就像他知道《三国演义》的剧情一样。
顾为经能从空气中嗅到厄运来临前的味道。
他知道此时的艾米已经是一只很老的猫了,很快就它就不能像现在这样灵巧的跳上托尼的头顶,像慈祥的姆妈一样把爪子搭在他的大脑袋上。
很快这个故事就会急转直下。
他清晰的记得金安庆博士给的最近的一张CARS评价单上46分的评分。
在十来年的快乐时光后,托尼即将再次封闭自己的内心。
顾为经缓缓的吸了一口气,继续将资料往后翻。
最后一则影像则拍摄在2001年腊月,在艾米来到这个家庭的十四年以后。
最初扫描的胶卷照片已经进化了一小段VCD摄录机拍摄的短影像。
猫咪和托尼都已经长大了。
不止是长大,按照猫的年纪,那时的艾米已经是一只年逾古稀的老猫了。
因为疾病的缘故。
它奄奄一息的躺在摇篮里,往日里灵巧矫健的身形干枯的厉害。
幸运也是不幸,良好的医疗条件让艾米比一般得了绝症的猫咪要活的更久。
顾为经看到视频的时候,才第一次知道平常肉嘟嘟的猫咪竟然可以像是捡来的柴火杆般的削瘦。
视频的背景里。
穿着蓝色制服的医生和护士在暖色的房间布置着鲜花和卡通图案,音响里播放着舒缓的古典乐。
千禧年的时候,艾米的脑袋内被检测出长了一颗瘤子。
为了这颗瘤子,简·阿诺在给他儿子的宝贝猫猫身上花掉了几万美元的治疗费用,放在缅甸能买一千只阿旺这样的土猫,不能不说不用心。
但艾米已经实在太老了,折耳猫在猫咪中就不是多么长寿的族群。
物力有时穷。
让她安详的在这里离开世间,反而是更加人道的选择。
此间是新西兰最好的宠物医院。
不仅拥有专业的资深兽医,也会为上流社会钱多的没处花的爱宠人士提供宠物临终关怀和动物安乐死的项目。
与其说是给宠物做临终关怀。
不如更准确的说是给那些主人提供情感支撑。
护士们会将房间布置的温暖舒心,还会贴满各种可爱动物的照片,最后会在安乐死后把猫咪的骨灰罐罐和一缕剪下来的猫毛交给主人。
它可以根据客户要求不同,定制一些猫咪项链这样的配饰。
过去有一位本地电视台综艺歌手就哭得稀里哗啦表示的希望要一枚中空装着爱犬毛发的手环,唱歌的时候带着,认为那会带她好运、温度和信念。
甚至还有给动物做临终弥撒的动物“牧师”提供。
反正只要有钱,除了没法起死回生,各种服务应有尽有。
精英宠物医院的理念就是主打一个死亡并不可怕,爱宠并没有离开,而是升上了天国,以另外一种方式陪伴着主人。
这则名为“爱的仪式”的录像也是宠物医院拍摄的。
视频中,托尼就站在摇篮不远处,伸头看着他的猫猫。
旁边一个看上去就像是执行兽医或者祭祀的人,一手拉着托尼,一手拉着简·阿诺,温言细语的说道。
“艾米现在很痛苦,它只是即将去一个没有痛苦的地方,等一小会儿它就会重新出现在你的身边的。我们请记住,艾米是一只好猫,她的心与灵魂会忠诚的陪伴在它所爱主人身边……”
托尼已经是个成年人了。
从体型上来说长的比他爸爸和旁边的医生都还要高半个头,可是脸上的神情无助的像是个脆弱的婴儿。
他就那么抿着嘴,目光紧紧的盯在前方的摇篮里。
顾为经不清楚托尼是否能够理解即将要发生什么。
医疗病例上的情况有标注,托尼和布稻的情况不同,托尼是真的有物理意义上的重度智力障碍的。
大脑发育的角度上判断,他未必就比摇篮里的那只猫猫要聪明多少。
能沟通一些日常生活的常用句子就是他的理解能力的极限。
理论上他应该蛮难了解“安乐死”这件事的具体含义。
可分辨率不算清晰的视频摄像头里,托尼哀伤的眼神却让顾为经感到心碎。
说完了也不知道是安慰还是祷告的话语。
医生放下了简·阿诺和托尼的手,就准备把猫咪摇篮抱走。
“节哀,先生,如果没有想要陪伴动物到最后一刻的特殊要求的话,‘睡眠’过程通常建议您不要看的。”
“好,我们不去看。”简·阿诺拉起儿子的手。
“最后确认一下,骨灰种在绿植里,另外要一个和艾米同色的猫猫毛绒玩偶,对吧?”
医生对照着摇篮旁边的清单表,最后一次查看客户选择的项目。
插画大师用询问的目光看了沉默的孩子一眼,等了几秒钟,就转头对医生说道:“嗯,就这样吧。”
“请您在这里稍稍休息,大概需要二十五分钟左右的时间。”
医生将撕下来的确认单递给简·阿诺,然后就准备拎着摇篮离开。
就在这时,一只大手抓住猫咪摇篮的另外一端。
“先生?”
医生望着抓住摇篮的大孩子。
“NO。”
托尼摇晃着脑袋。
“先生,艾米并不会离去,他只是换了另一种形式和你在一起,请节哀。这是每个生命都必经的过程。”
医生宽慰道。
托尼依旧固执的摇头说NO。
医生耸耸肩,并不生气。
他知道简·阿诺的儿子的情况,客户是上帝,再说和自闭症永远都长不大的小孩子计较争执什么呢?
“先生,帮忙劝说控制一下您的儿子。”他这句话是对一边简·阿诺和其他护工们说的。
男人伸出手,就准备直接从摇篮里把艾米抱走。
“Oooh——fuck”
医生突然发出一声难以控制的痛呼。
托尼紧紧抓着摇篮的边缘,不让别人把它抢走……这个魁梧的小孩子,忽然张大嘴巴,直接在那位试图抱走艾米的医生胳膊上用力咬了一口。
“先生!先生!来人,他发疯了。”
真是鸡飞狗跳,无比让人尴尬的一幕。
托尼竟然把医生给咬了。
一时间镜头里人影晃动,医生、简·阿诺,宠物医院的护工,简·阿诺的私人助理。
各种形形色色的人们在镜头以前晃动,连摄像师都跑上去帮忙。
喧闹声、嘈杂声完全掩盖了背景舒缓的古典音乐,场面乱糟糟的混成一团。
这一刻的托尼被吓的哇哇大哭起来。
他再一次的被隔绝在了这个普通人的世界之外,却依然固执的紧紧抱住摇篮。
他抱的那么紧,似乎想要通过这种方式,去阻止命运将他和自己的艾米无情的分别。
他大大的张着嘴,似乎去咬每一只伸过来手。
艾米看上去掉毛的厉害,宛如是秃头的老叟一样在毛发下露出肉色的皮肤。不过在魁梧的托尼的怀中,体型被衬托的像是比十四年前脑袋上小小的一团更加袖珍。
“真是一个被猫照顾大的小孩子啊。”
顾为经感慨。
托尼已经十九岁了,单说体格搞不好是这个宠物病房里最强壮的男人,可此时此刻,他却只能下意识的像一只可怜的小猫一样,用牙齿攻击每一个试图把艾米从他身边残忍带走的“坏”人。
第二百九十二章 直面魂灵
托尼抱着他的猫猫缩在病房的角落。
大男孩用力张着嘴,试图凶狠的表情吓退在场的每一个大人。
口水、泪水和鼻涕从他的下巴上交织成黏糊糊的一团,他的凶狠并不让人感到畏惧,而是让人觉得滑稽。
滑稽中又透出刻骨的无助。
望着屏幕上那张五官全都扭曲到一起的脸,顾为经叹了口气。
他想起树懒先生给他读《小王子》的时候,曾经和自己说过。
过去老欧洲培养继承人,教她们如何展露出的所谓的精英贵族的“气质”修养。
很重要的一个练习诀窍就是不要在脸上表现出生气、恐惧、凶狠这样的情绪。
能永远保持着对一切事物都感到提不起精神倦怠的样子的人,比口袋里叮当作响的金币的人更让人感觉到深不可测。
被冒犯了的国王应该平静且从容的悄悄抓住复仇的剑柄,拔剑生死也面不改色。
炸炸呼呼的破口大骂是泥腿子才会做的事情。
奥匈帝国的伊丽莎白王后在日内瓦被街边突然跳出来的刺客用磨尖的锉刀捅入身体的时候。
文献记载里,茜茜公主中在人世间所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也只是很平静的问道:“先生,请问您有什么事么?”
一个生活中把愤怒轻易写在脸上的家伙,说明他通常无法对四周环境做出任何改变,只能诉诸于最无能为力的情感表达。
张牙舞爪就是弱小的他对生活最无能为力的反抗。
若是张牙舞爪代表着人对生活的无能为力。
那么咬人简直便是将“无能为力”这个概念发展到了让人绝望的地步了。
就算强大如拳王泰森。
当他站在96年拳击台上节节败退,被打急了跳上去一口咬在对手耳朵上的时候,所让电视机前的观众感受到的也不是野兽般的狂野和凶猛,而是落魄英雄的沧桑和无奈。
无论是拳台即将落败的泰森,还是抱着猫咪的托尼。
除了嘴里的坚硬的牙齿。
他们再也没有其他东西能够用来守护自己所珍视的东西。
顾为经觉得如果有一天他要以“无助而绝望的灵魂”为主题,画一幅画,此时的托尼简直是再好不过的现成题材。
他的无助甚至都根本没人关心。
插画家的助理在慌忙的给被咬的医生赔礼道歉,有人在抱着讥笑的心思看热闹,有的人叫嚷着实在不行就让托尼把艾米抱回去算了。
连简·阿诺也被儿子突然这么一出给整烦了。
当年还只是中年人模样的插画大师,厉声命令他不要再闹了,快点把艾米交给医生。
阿旺的呲牙咧嘴尚且能把布稻小朋友吓的一屁股坐到地上。
托尼的呲牙咧嘴却无法吓退这间病房里任何一个人。
即使吓到了又有什么用呢?
想要把艾米从这个大孩子身边带走的并不是那个遭受了无妄之灾的兽医,而是死神。
死亡是一切生灵最不可违抗的伟力。
他可以一口叼在医生的胳膊上,却不能一口叼在死神的咽喉上。
托尼也许是听不懂大家的话,也许单纯的是被吓到了。
一颗颗泪水一连串的从他的面颊上流下来,眼睛红肿的像是两只大桃子。
“喵。”
猫猫摇篮里的艾米轻轻喵了一声。
猫咪的叫声打破了托尼和那些大人之间的对峙。
镜头里,男孩怀中那只瘦骨嶙峋的猫尾巴轻轻的晃了一下。
“艾米?”
盘子的猫咪摇晃一下脑袋,用前爪支撑起身体,看上去她似乎想要和以往一样跳上他的肩膀或者脑袋。
但是她虚弱了,又失败的跌回了篮子里。
托尼小心的把猫咪摇篮端到眼前,从口袋里取出一根冻干羊奶棒试图喂给艾米。
艾米脑袋转了转,嗅了嗅,然后伸出舌头。
她并没舔那根羊奶食棒,而是轻轻的温柔的舔着托尼的脸颊。
一下,两下,三下。
成串的眼泪从托尼的眼角流下,又被猫猫舔走。
宠物病房里慢慢的安静了下来,兽医们惊讶的看着那一幕。
艾米换成人类,现在已经是躺在ICU里浑身插满管子的临终病人了。
几个月以前它大脑里的瘤子已经压迫神经影响到了艾米的视力。
换句话说。
她是一只瞎猫。
刚刚艾米一直躺在摇篮里雕塑一下不动一下,医生们甚至都觉得艾米已经陷入昏迷状态了。
真是一个难以被科学解读的事情!
艾米的动作还可以解释为这只猫应该是靠着残存的嗅觉,闻出了主人的味道。
可是她为什么要舔眼泪而非奶棒?
猫咪确实是一种会哭的动物,然而那也只是泪腺被刺激后的应激反应。奶棒是食物,眼泪在猫咪的世界观里应该只是含盐的水分一样的东西。
没人知道为什么。
那只猫猫就这么轻轻舔着他的脸颊,舔掉了托尼的泪水。
“喵。”
艾米轻轻喵了一声。
“喵。”托尼也轻轻喵了一声。
他们两个像是做完了最后的道别。
艾米缩回了舌头,尾巴轻轻放在身边,再也不动了。
摄像镜头里。
医生最后抱走猫咪摇篮的动作很小心很轻柔,刚刚那一幕竟然有一种让人难以克制屏住呼吸的沉重而肃穆。
每一个看到这样场景的人,心中都像是压了一大块石头。
他们理应见惯了爱宠人士和动物之间的生离死别。
宠物医院的收费很贵,能到这里来的客户往往宠物对他们来说基本上就像是一名正式的家庭成员。
主人哭的像是自家亲生孩子去世的狗爸猫妈们,每月医生都能碰上一两个。
可刚刚的某一瞬间。
他们真的恍惚中误以为有一个人类般情感丰沛的灵魂附着在了猫猫摇篮里的折耳猫的躯体上。
那不是一只猫在告别他的主人,倒像是母亲在告别他的孩子。他们之间情感链接牢固的难以理解。
托尼就静悄悄的坐在一边的椅子上。
简·阿诺拉着他的儿子的手。
托尼不吵不闹,不哭不笑,失焦的眼神被抽离了某种神彩。
似乎和分离的不光是艾米,还有他灵魂的一部分。
顾为经关上了IPAD屏幕,缓缓的吐气,想要把胸腹之间的压抑感觉都从喉咙中吐出。
眼前的这则叫做“爱的仪式”的视频,比想象的宠物去世的过程,要更加沉重的多。
悲伤如实质的雾气一样弥漫在顾为经的四周。
对于顾为经来说,这种悲伤只是基于同理心共情而产生的很轻飘飘的难受感,可是在那个叫托尼的自闭症患者心中,这种雾气又在此后的二十余年里,凝固成为他心房四周与世间隔绝的帷幔。
心灵的防线比铁水铸成的壁垒更加难以逾越。
顾为经坐在画室的角落处。
他静静的思考着。
想要在这层壁垒上钻出一个足够让心理医生通行道路出来。那套插画的穿透力必须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地步才可以。
而顾为经不知道自己是否和适把以这幅照片为主体的插画,加入到他的备选插画集之中。
这种悲伤的情感传透力强度或许是够了。
但是难道再经历这样不愿回首的一幕,对托尼来说是一件好事情么?
顾为经有点把握不好其中的度。
“我有一个问题,想要咨询您的意见。面对无力承受的痛苦回忆——逃避是否是更明智的选择?”
纠结了一刻钟。
顾为经决定求助他心目中更有智慧的人。
他选中了这个视频,并连同他的绘画想法一起发给了树懒先生,征询对方的意见。
“我应该怎么画?”
良久,手机上多出了树懒先生发来的三句话。
“历史上最有名的心理学家之一卡尔·荣格说,逃避是一种人类本能的保护反应,回忆的痛苦会将人从里到外的摧毁,所以人们会想尽办法,用各种荒谬的理由,来避免面对自己的灵魂,这是我们的自我保护机制——这句话通常被心理医生用来安抚面对丧夫、丧父而陷入抑郁症的人群。”
几秒钟后,新的内容刷新。
“但是,荣格还说过另一句话——只有直面灵魂的人,才会觉醒。”
“侦探猫女士,我有一个不错的想法。”
即使这几天来已经多次来到艺术家的工作室。
助理推开房门的时候,依然被那瑰丽的场景给震惊到了。
早在枣核空间画廊的联合创始人安雅女士的班机降落在新西兰奥克兰国际机场以前。
简·阿诺的翡翠湖牧场里的一间专门的客房就已经按照艺术家的要求清空成专门的工作室。
床,桌子、电视机柜、花瓶、茶几……
一切家具陈设都全部搬走。
壁炉被清理干净用木板封了起来。
墙上被包上一层洁白的墙纸,沙发被推到一边的角落处,连厚实的羊绒地毯被卷了起来,换成了素色的垫子。
原本温暖舒适的客房在包墙纸的施工小哥离开后,就变成了一间纯白色的,好听的说很有星际飞船科幻感,不好听的说,像是医院冰冷停尸间的光秃秃的板房。
牧场里的佣人们有点搞不懂,想要知道这个折腾的要求有什么意义?
这里是简·阿诺的家。
牧场里当然有属于插画大师自己的专业工作室,一切绘画用具应有尽有。
现代的,古代的,从电子数位板到版画的印刷工具,还有各种各样的补光灯。
此间地产价值比不上南法普罗旺斯那些毕加索、塞尚、马奈用过、拜访过的已经带上文化符号意义的名胜级画室珍贵。
但设施条件当然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好。
直接就在那里工作不好嘛?
再搞一间新的工作室,那不就是和裤子放屁一样,纯属没事找事嘛。
对这些外行的困惑,助理呵呵笑着表示对没见识土包子的不屑。
助理是伺候艺术家的专业人士。
他专业就专业在,虽然他也搞不懂……不过他压根就没问。
助理从入行后明白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试图搞明白大艺术家们的想法念头是天底下最没有意义的事情。
不要把生命浪费在研究他们天马行空的思维之上。
那从来就不是凡人可以理解的。
安迪·沃荷有收集日用品的习惯,无论是吃过罐头皮,读过的早报,用过的餐巾纸,甚至酒店的枕巾,都会有专人给它们用收纳箱整理好带走,到他去世的时候这些成百上千的收纳箱已经堆积满了一整间仓库。
贝多芬喜欢在客厅放个大澡盆,在里面泡着一边玩水,一边构思交响乐。不过这都比不上席勒,席勒必须要嗅着烂苹果的味道才能够灵感勃发的创作。
朋友歌德拜访他的家的时候,差点被腐烂水果的味道给熏吐了。
大画家里像是酒井大叔那种就喜欢嚼着甜甜圈和鸡胸烧鸟创作的人真的算是超乖巧超正常的。
如汉堡学院那样,在德国的湖畔不算本校师生的人工和设计费用,花了数百万欧元成本1:1复制一整座江南园林,只为了让曹轩老先生住的舒心,也算是常规操作。
艺术从来就是一件极为抽象的产物。
这个圈子从来不看意义,只看艺术家的社会地位和他的名字所蕴含的价值,能不能够带动足够的资源。
越厉害的艺术家,世界上不能被满足的要求就越少。
你要是到了赫斯特这个级别,无论是想去唐宁街十号吃晚餐,还是想去国际空间站上吃晚餐,只要你提出这个要求,都是有办法花时间做到的。
如今商业太空旅行除了大富豪,就是大艺术家群体最感兴趣了。
助理、画廊和经纪人,就是协助承载艺术家所绽放着灵感之花的容器。
安雅也算是不错的中高层的艺术家。
再加上她是应简·阿诺的邀请才特地飞来的新西兰,一间纯白的画室不算多么过分的要求。
他只需要当好这个容器就好了。
若是简·阿诺那里不反对,就算人家要求把屋子拆了,助理也会默默的找来施工队研究建筑图纸的。
这几天安雅女士开始工作后。
他才恍然发现,要一间纯白的工作室并非安雅的创作怪癖。
不愧是一家偏向现代艺术风格的画廊的联合创始人,就是有自己独树一秩的特殊创意。
人家那是憋着放大招呢!
第二百九十三章 现代艺术的解法
似是有一枚被灌满颜料的气球炸弹在房间的正中央轰然爆炸,颜料以喷射状的形式向着四面八方泼洒。
目之所及的一切空间都遍布着五颜六色的装饰色彩。
白色的地垫上布满了各种各样的彩色脚印,墙壁上布满了或大或小的掌印。
它们有的似是人类的肢体,有的则是非人的肢体。
掌印和脚印有的掌纹清晰,有的模糊不全,有的迷你的像是小鸡踏雪,有的巨大的如同神农架上的野人足迹。
整间房间呈现出一种拥有巨大冲击力的视觉观感,像是有一个白色的混沌宇宙在其中孕育。
让人着迷。
连花板上都有看上去应该是被画笔甩上去的颜料,宛如有缤纷的星光在其中孕育。
劳斯莱斯和宾利造价不菲的星空顶在这种艳丽张扬的艺术家笔触之前,看上去真的是弱爆了。
“杰出的艺术创意,雄浑而激情,兼具《创世纪》式壁画的恢宏和卡通墙绘的灵动。”
“大作!无可质疑的大作。”
助理看着眼前的墙面,发自内心的赞叹道。
他现在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安雅女士并不要求提供画布和画架,却要求助理找来非常大量的颜料。
还一定要求使用无毒的儿童颜料和纯天然的罂粟油稀释剂。
安雅女士不拘泥于任何有边际的画布。
原来在艺术家最开始的构思中,整间房间就成为了一张任她所涂抹的巨大画布。
无所束缚,随心所欲。
助理口中的赞赏真的不是在拍马屁。
大艺术家助理通常都有一手说漂亮话的技巧,精通舔人的七十二种姿势,呼吸之间马屁声信手拈来。
然而,真不是谁都有资格听到他们的马屁声的。
艺术助理的谄媚往往只是针对雇主、同级的大画家、超级画廊主、中东王子,石油土豪这种大收藏家的。
若是简·阿诺是“插画皇帝”,经纪人是他的皇后,那么他的助理这个职业就是整个插画国度的宰相。
当然,
也有些时候会把经纪人比作宰相,把助理比作太监的。
不过即使是太监,那他也是司礼监掌印太监这种宦官中的老大。十常侍、魏忠贤这类牛气的人物,放到艺术品市场的人际交往社交聚会中也是被人吹着捧着的。
他们是依附在大师这颗巨木上的藤蔓,完全不需要鸟那些普通小花小草怎么想。
安雅女士是一家城市普通画廊的创始人,其实受尊敬程度与艺术圈的社会地位也只和简·阿诺的助理差不多。
这还是因为插画大师吸金能力比较差,论创造财富的能力简·阿诺可能还不如酒井大叔。
为安雅女士满足要求是助理的本职工作,但他没义务在旁边吹捧漂亮话。
他是真心觉得为安雅女士的创意想要喝彩。
这才是真正从现代艺术市场里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精英艺术家。
这种打破次元的想象力,跳出界限的创造力,确实有寻常插画师所远不能及的过人之处,更是突然靠着好运气名声大噪的网红画手所无法比拟的。
唯一遗憾的是。
等艺术家离开后,这间房间可能要重新装修……个狗屁。
普通客人在客房墙壁上乱涂乱画,那叫破坏公物,会被要求赔钱。
艺术家往墙上乱涂颜料,那就叫增值装修。
这些五颜六色的图案,比什么实木家具,百寸彩电,镀金马桶都要值钱的多。
装修是有价的,艺术是无价的。
新具象主义发起人丽吉亚·克拉克1966年在巴西一家小旅店里随手在墙上画的签名涂鸦喷绘画。
六十年后的今天,那面墙比整家破旅店还要值钱。
这至今仍然是里约热内卢每个经营民宿的老板都会烧香拜佛期待类似的馅饼能砸在自己头上的传奇故事。
只要讲个配套的好故事。
安雅在墙上画的就并不是壁画,而是一张至少价值十万美元以上的现金支票。
简·阿诺当然不缺这个钱。
但是比起摆谱端着的侦探猫,和来之前明确说明不想让这次的作品在市场上流通的博格斯教授。
这位安雅女士,这个结善缘的态度是相当上道的。
对方巴巴的跑过来,又费心劳力的画这么大型的作品,这才是助理理想中普通艺术家面对巨擘简·阿诺的邀请,应该有的作为。
“您的这幅作品叫做什么名字?”
助理换上了一个透明的塑料鞋套,小心翼翼的走到房间中正在工作的安雅女士身边。
“《宠物之爱》,另外,你踩到一梅花鹿的脚印上了。”
安雅头也不抬的在那里画画,随口说道。
她脚边放着几只用罂粟油调配好的各色颜料小桶,左手拿着一支油画刀,右手戴着一只硕大的天蓝色织物手套。
她刚刚用油画刀在壁画中勾勒完一只金刚鹦鹉的轮廓,现在正在用右手沾着颜料,一点点的用食指在鹦鹉的脖子上拖出环绕的羽毛纹理。
这位女艺术家绘画风格百变,不仅精通画刀画,手指画也很有名。
她还曾经用锅铲、搅蛋器、粉底刷子等等数种家庭主妇的常用工具,创作出一幅名为《厨房、卧室、天空》的女性主义画作。
“啊,抱歉,抱歉,不好意思!”
助理低下头,看见自己的脚掌边缘处正踏在一个紫红色的不规则色斑之上。
这大概就是安雅女士口中的梅花鹿的脚印?
他脚掌一哆嗦,宛如是踩到地雷一样,猛的把脚抬起,迟疑的把它挪动到了另外一处空白的地方。
讲道理,这个操作并不容易。
因为地板上到处都是各种各样的色点。
助理必须把大拇指弓起,像是跳芭蕾一样保持着平衡。
“非常不好意思,我真的很抱歉。”
他呻吟了一声。
破坏艺术家的画作,不管是完成的,还是没完成的,都是助理这行最大的雷区。
别管地位的高低,虽说他只是不小心踩坏了一个意味不明的色斑,就算此时安雅女士恼火的将脚边的那一桶颜料当着他的脑袋倒下去。
简·阿诺都不会说什么,只会郑重的向人家道歉。
不过这种事情嘛,常在河边走,经手的艺术品多了,总是很难避免的。
东夏超写实主义大油画家一幅超过百万美元的油画,在创作的过程中画布就被画室里进修的学生给踩了一脚。
类似的篓子捅的最大的是K.克科里安,米高梅赌场的老板,九几年时他收藏的一幅毕加索的作品卖出9600万美元的价格,成交后保险公司取走画作前,他邀请亲朋好友来家中最后一次欣赏这幅大师真迹。
在品鉴会上,拉斯维加斯赌业大亨手一抖,没站稳给接近一亿美元的画作上面捅了一个洞出来。
珍品直接就秒变修复画了。
“没关系,不重要。”
不知道是不是助理刚刚说的漂亮话发生了作用,相比那些通常比较暴躁的艺术家们,安雅女士就好说话了许多。
她用油画刀在脚边的桶里轻轻点了几点颜料,蹲下身,随手在地毯上抹了抹。
那枚被毁掉的梅花鹿的脚印污渍就立刻变成了一轮灿烂的太阳,这一手尽显一位画刀画高手的技法风范,简直有妙手回春的能力。
不要问地板上为什么会有一轮太阳。
对于一位从事现代艺术的画家来说,是否合理一点也不重要。
“真好看,托尼也会喜欢这张画作的,对吧?”
助理稍稍退后,离远了些地板上色彩比较密集的区域,这才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这面墙壁。
四面八方都有彩绘图案。
但整个空间的重点便是这张正对着大门的白墙。
任何一个访客进入到房间中的一瞬间,视觉焦点就会被它所吸引。
一般油画的画布的尺寸48厘米×72厘米以上的就算篇幅很大的了,宽度超过100厘米就没有制式画框可以选择。
最宏大的巨幕大画,通常也不会超过两、三米的样子。
但是在去掉画布的限制之后。
安雅的作品就遍布了整个十几平米的墙面。
那是一片可爱动物的海洋。
鹦鹉振翅而飞,猎犬在彼此追逐,灰色的兔子们在啃着胡萝卜和洋葱,旁边一群仓鼠正在暗地里偷兔子们的蔬菜吃……
五彩斑斓成千上万的由手指涂抹出的色点和油画刀拉出的独特的棱形色带,拼贴出一幅动物乐园的场景。
她是搞现代艺术的。
现代艺术侧重形式、不侧重内容。
安雅女士比较出名的作品里,有超过一大半是由让观众不明觉厉的线条和色彩构成的抽象作品。
助理还曾经担忧过对方的作品对于托尼来说会不会过于深奥晦涩了些。
现在发现他多虑了。
人家优秀的艺术家画起小清新的作品来,也很有自己的一套方法。
他的艺术眼光不算很专业的,却也觉得这些动物的形象可爱而不幼稚,清新而不媚俗,是非常非常厉害的创作技法。
更厉害的是,眼前这是一张联合作品。
它的一位创作者当然就是眼前的安雅女士,而另外一位创作者……
助理把眼神扫向旁边角落里那位正在盯着颜料桶发呆的大小孩。
托尼脑袋带着透明头套,赤着双脚,脚上沾着乱七八糟的颜料,身上也沾着乱七八糟的颜料。
大脑袋的耸搭着垂下。
额头上那几个浅浅的小皱纹表示着虽然他的智力停留在了小孩子的阶段。
四十一年的岁月,已然在他身上开始留下中年衰老的刻痕。
如果不去对视那双稍显茫然失措的大眼睛,那么眼前的这幅场景其实蛮有艺术气质的,像是一个哲人正在对着壁画深沉的思索。
“天才般的创意。”
助理由衷的为安雅大师级的想法而喝彩。
金安庆博士不仅和侦探猫以及她的经纪人进行了网络视频会议,在博格斯教授与安雅女士来到新西兰以前。
同样都进行了详谈,将相似的内容告诉这两位艺术工作者。
“一幅对托尼有足够穿透力的作品。”——面对这个题面,三位艺术家各有各的解题思路。
联合创作便是安雅女士交出的答案。
“让托尼自己以创作者的身份,参与到这张作品的绘制过程中来。欣赏一幅画作所获得的体悟永远比不上亲身从无到有的创造一幅画作,还有哪位观众能比画家本人更被他的作品所打动?”
这真是一个让人情不自禁拍案叫绝的想法,也是侦探猫这种远程创作的人,永远也没有的巨大优势。
托尼本身语言能力有问题,难以进行沟通。
然而人只要活在世间,一举一动,每一个笑容,每一个眼神,都是一种身体语言,一种内心情感的真实流露。
若是安雅女士在一边做出合适的引导,那么和托尼一起画一幅画,就是很好的走入他的内心的桥梁。
能让他体悟到艺术作品的美好所在。
助理端详着眼前的房间。
“有哪些部分,那些图案是托尼先生完成的呢?”
可以确定到的是托尼四周那几个地垫上那一圈几个大脚印应该是他踩出来的,安雅女士的脚掌要小巧的多。
另外墙上有几个手掌印子,或许也是托尼的手笔。
助理将目光盯在壁画之上,这上面的图案每一个都很漂亮,艺术造诣应该都不低,看上去不像是个长不大的痴呆孩子能随手画出来的东西。
不知道是不是安雅女士在托尼信手涂鸦之上,加工出来的。
“是不是觉得对于一个自闭症孩子参与创作的作品来说,画面有点过于整洁了?”
安娜女士继续用手指修剪那只大鹦鹉,像是有读心术一般的问道。
“那是您的绘画功力足够高。可以将一些凌乱的原始线段也处理的非常精巧。”助理高情商的回答。
“不必恭维那我,我很清楚自己的能力,比起博格斯教授在此道浸淫半个世纪的绘画技法,我还尚显的稚嫩。同时,我也比不过那位侦探猫让人惊叹的天赋和才华,所以我才想着另辟蹊径,画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安雅女士兴致并不是太高的样子,她转过头看了托尼一眼,淡淡的说。
“结果不出意外的话,我失败了。”
女艺术家说道。
第二百九十四章 抛砖引玉
这番言语表态让助理直接就原地愣住。
还未说完的话卡在嘴里,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对方的自语。
艺术家就这么认为自己失败了!
为啥啊?
都是画刀画的名家,绘画技法上的差距再大,又能大到哪里去呢?
就算侦探猫和博格斯教授真的画的更好好了。
那也应该只是成绩单上95分和98分之间的可以忽略的细枝末节。
面对简·阿诺大师此前的训斥,助理不可能去和雇主反对争辩。
然而在他心中,侦探猫就不说了,对比古板无趣的博格斯教授,助理其实更看好这位安雅女士。
这种新颖画法上的优势应该足以抹平技法上些许的劣势。
她怎么就突然自暴自弃了!
“可是……您还没有完成这幅作品呢。”
助理摊开手,试图去劝说一些什么。
“就像我刚刚和您说的,不重要了,这幅作品对托尼来说,肯定无法达到打开他的心灵的效果。”
安雅女士的语气中没有太多的颓唐,听上去倒像仅是在陈述一个必将发生无法改变的客观事实。
助理忽然醒悟。
刚刚面对自己踩坏的梅花鹿脚印,安雅女士说的那句“不重要”——并非是他踩坏的脚印不重要,而是整幅作品已经没意义了。
“古典艺术重技法,现代艺术重形式,先锋艺术重概念。”
“听说东方的画家绘画有一种说法叫作画龙点睛,可以最后对一幅画加工几笔而拔高整幅作品的意境格调。我不知道这种说法的可信度怎么样,至少我没有这份魔力,这幅作品也不行。”
安雅点完鹦鹉的羽毛,就摘下了手套。
“出于对于艺术的尊重态度,我依然会在这几天把这幅《宠物之爱》全部画完,但是,我能感受到托尼并不喜欢我的画。”
“也许等这幅宏大的作品全部完成,结果就会不一样,就像评点电影的好坏,总需要看到结局。”
助理还是在不死心的劝说。
女艺术家将手套丢到了一边的塑料纸上,转过头凝视着旁边的托尼,轻声说道。
“现代艺术不同于电影,最精髓的就在于创作形式。”
“如果创作这幅画的过程无法点燃托尼先生的好奇心和对艺术的热情,那么这面墙上最后多几个或者少几个动物,结局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女艺术家走过去,像怜悯的修女一样环绕住托尼的脑袋,无奈的拍了拍他的后背。
“可怜的孩子,我真的很抱歉,听说你和我一般大,但我可能帮不了你什么了。”
安雅今年正好也是四十一岁。
她外表比托尼要年轻不少,在工作室里只穿着一件写着【学画画不如躺着】的文化衫个性睡衣和灰色的沙滩裤,丰满的一节大腿露在外面,赤着双脚踏在地面上。
这位金发披肩的女艺术家长的不算漂亮,但眼眸深邃,偶尔又带着孩子气,女人味十足。
助理经常喜欢往安雅的工作室跑。
不光是来旁观她的艺术创作的过程,他也是在抱着能不能约这位至今依然奉行单身主义的画家姐姐出去喝杯咖啡的念头。
遗憾的是,托尼只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这个令助理蠢蠢欲动的魅力拥抱,反而让托尼有些害怕的往后缩了缩,还一脚踩翻了一个脚边放着的调色板。
“就是这样。我宁愿看到他拿着颜料在那里活泥巴玩,也好过这么呆滞的在旁边光站着。活泥巴玩,意味着他仍然对外界的事物有所好奇心。呆滞的站在这里,只是一尊木偶,我和他就无法建立任何的精神沟通。”
安雅女士摇头叹息。
“画刀画是一种很好入门的绘画方式。”
“我和金医生构图过,认为托尼即使画些呓语般的符号,我也能将通过绘画交流,尝试着慢慢的将他所流露出的情绪放大。”
“我可以将泥巴变为一座童话城堡,将被踩坏的梅花鹿脚印改成一座燃烧的太阳。就算是一些儿童涂鸦的乱七八糟的线条,我也可以改造成宇宙天空中滑过流星。唯独他什么也不画,那么我就得不到任何反馈。”
“1的100倍是100,0的100倍还是0,托尼就像是一座苍白的雕塑,这就是我尝试失败的原因。我们的脑电波完全就不在同一个频道上。”
安雅指着墙面上最下方的一处图案。
“这是我最后的尝试,但依然不是很成功。”
地板门口处就有一连串清晰的小猫脚印,小猫的花瓣一样的掌印由彩虹般的弧光点缀而成。
它从门口一直通向墙壁最中间的位置。
一只灰色的猫咪正趴在那里,体态悠闲,毛发漂亮,侧着头墨色的瞳孔望向虚空的深处。
“那真是一只可人的小家伙啊,对吧。”
安雅环抱着手臂,审视着墙壁上的画像:“你有看过那个告别视频么,我觉得自己的心都碎了。你觉得我画的像么?”
“艾米么?挺像的。”
折耳猫对助理来说长相都差不多,无非是胖一点瘦一点之间的差别。
他实际上没看出来这只安雅女士画出来的猫有什么特别,不过他当然知道对方说的是那只猫。
“托尼是个有爱心的小孩子,艾米是只有爱心的好猫。金医生觉得希望不大,但是我还想画只艾米试试看。”
“老实说,我是个狗狗党。我一直觉得猫咪对待人类有点冷漠,养不熟。但艾米完全刷新了我对于猫猫这种宠物的认识。我也想有一只那样深情的猫咪。”
安雅摇摇头。
“你说我画的像,我觉得我画出了我心中的艾米,但那肯定不是托尼心中的艾米,否则他的反应一定不会那么平淡。”
她抱起了自己胳膊。
纠结了一两分钟,艺术家颇为少女感的扁起了嘴:“算了,无所谓。”
“是无所谓。托尼已经四十一岁了,面对四十一岁的自闭症患者,我们所能做的也只是尽人事听天命而已。本来这次邀请就源于金医生不成熟的建议。可能画刀画对我们的托尼根本没有效果。”
助理宽慰道:“皇后镇依然是个很美的地方,您就当成来这里旅游一两周好了,不知道周末您有没有兴趣……”
“咦?你在说什么。”
他约小姐姐的话才说到一半,安雅就皱着眉头表示不解。
“呃?”
“你可能误会了。我说无所谓的意思是,我画不好没关系,因为这里还有博格斯和侦探猫两位大师参与创作。不管《油画》杂志怎么评价,和他们相比,我不过只是抛砖引玉一下罢了。”
安雅女士眼中有期待感的小星星闪动:“我很想知道这两位艺术家会给出什么样的答案。”
博格斯完全不同于看上去风蕴十足的画廊联合创始人,他的年纪只比简·阿诺稍微小一点,外表完全已经是一个老头子了。
他同样没有去简·阿诺的工作室里创作,但也没有要求改造一件特别的工作室出来。
博格斯教授只是让人往三楼的客房卧室里,送了相应的画架和画具。
助理和安雅谈话的时候,老头子正缓缓的在书架上层摆放着的一打民谣老唱片中挑选出一张。
唱针落下,抒情的慢节奏音乐就从老式留声机中传来,混入了窗外碧蓝如翠玉的湖泊之中。
音乐的声音慢悠悠的,博格斯教授站在画板之前的动作也是慢悠悠的。
像是一则60帧格式拍摄的升格视频,以24帧的格式播放出来,房间中的一切都显得都显得不急不缓。
连那只托尼不要,却被博格斯教授抱到自己房间里的可爱的白色折耳猫,都趴在窗台上懒洋洋的打着小瞌睡。
西方大学社会。
从岗位设计上来说,与和普通教授人数1:9左右的稀有比例对应的是,终身教授是一种可以站立在躺平食物链顶端的生物。
在拥有终身教职之前,会有各种各样的教学KPI,各种各样的考核,研究资源的倾轧,校园里的各种各样的政治斗争。
还会因为教学成绩不达标,面临被大学扫地出门的风险。
无论东西中外。
大学里体面的教职总是很抢手,竞争非常激烈,一个中下游州立大学讲师的岗位,可能就会收到很多顶尖藤校博士生的申请。
但当你成为终身教授之后,生活节奏便会立刻慢了下来。
所谓“终身”的意味就是。
只要他不犯罪,不性骚扰学生,不搞很低端的种族歧视和学术不端,对校方的声誉造成打击,他在躺平上面就是无敌的。学校几乎对他没有任何绩效上的要求,永远不会被解雇开除。
理工类院校的教授可能还有要从校方那里搞个几百万美元经费做实验维持研究的压力。
文学艺术科目教授们只要愿意,就可以直接放飞自我了。
布鲁克林美术学院不算多么好的美术学院,但博格斯教授依然拥有年薪14万美元的基础工资搭配各种补助津贴。
实行弹性工作制,每年五周的额外假期,每工作四年的周期内,可再另外搭配7个月的全薪旅游假期。
所谓的工作,不过是每周2.5小时的授课时间,以及去自己的小画室带带几个看上眼,对方也想要花时间在画刀画这个冷门领域上另辟蹊径闯出一番天地的年轻学生而已。
各种艺术会议,交流活动的邀请当然永远是会塞满他的工作邮箱的。
只是博格斯教授早已过了年轻时,会兴奋不已的计划如何去法国、瑞士混公款旅游和免费滑雪的岁数了。
假期太多,人也是会疲倦的。
现在对他来说,还能让他保持刺激感,让他胸膛里那颗日渐衰老的心脏重新像是二十岁的小伙子一样,剧烈跳动的只有极少极少的提议。
比如说这次简·阿诺的邀请。
又比如说此前那个来自大都会博物馆的策展建议。
“唔……侦探猫。”
博克斯教授拿着油画刀的手臂轻轻停顿了几秒钟。
老人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叹,然后又以他那特有的0.5倍速的节奏,在画板上涂了起来。
教授的手部动作像老爷爷在打太极拳,然后亚麻画布上的图案成形速度一点也不慢,认真对比一下,甚至要比楼下安雅女士在墙上绘制各种动物绘像的速度,还要再快上三分。
美术领域并不追求速度,画的快并非一定等价于画的好。
一般来说,画面成型的比常人更快的画家通常无非两种人,极端的鲁莽,或者极端的自信。
他的动作不算迅速。
画的却极准,也极稳。
油画刀本身就难控制,而且在就算是普通艺术生在用油画刀修饰涂改画作的时候,刀面也会在画布上留下颜料遭受挤压和金属推移后的的线装痕迹。
这些画刀痕迹有些可以保留成为画布上特有的质感,有些不需要的则会被二次修饰掉。
博格斯教授完全省略掉了修饰和涂改的这个过程。
他的脑海里有一张完整的网,将每一刀的颜料应该从哪处起,又该止于何处,或浅或薄,或浓或淡,完全的笼罩在了其中。
一张油画完整的样子,在博格斯教授的心中已然像是计算机建模分析一样,被拆分出数以百计的油画刀刀触线路。
他只需要按照1、2、3、4、5……迅速而高效的画下去就好。
不,
计算机这个比喻放在真正站在画刀画这个领域最强者的人身上,显得太过机械和古板了。
纵使画刀画是一尊很小很小的小庙不假。
在侦探猫突兀的出现以前,博格斯教授便从来就是这座小庙里最大的那尊金身菩萨。
每一种绘画工具都是画家思维的延伸,都是一汪迷人的海洋。
大部分画家会选择用油画笔做为通向自己梦想的承载之舟,也有如安雅女士一般,穿着比基尼在各片海洋的沙滩边玩水嬉闹,试图取五洋之水,化成属于自己的一方海峡。
少有如博格斯教授这样。
从幼时在乡下社区里,每个早晨都会觉得好玩的用勺子背面将果酱、奶昔、外婆煎好的流心的蛋黄在早餐面包上涂抹出各种各样的图案开始,他这一辈子都和用纤薄的金属平面表达灵感创意建立起了不解之缘。
他年少时便化作了一尾游鱼,从画刀画的海崖边纵身跳下,试图探究海底最深处的瑰丽景色。
第二百九十五章 传奇级与简·阿诺的礼物
选择手中的油画刀这方浅海,当做自己的终身志向。
客观上让博格斯失去了很多机会。
他终其一生精品级别的画作也就只能卖到五万来美元,取得的最重要的奖项也只是06年西雅图双年展上“最佳绘画创意奖”这种不痛不痒的二流双年展上的二流绘画奖。
博格斯教授倒是有幸参加过两次位于纽约艺博会。
销售额加起来也不过就是一辆低配保时捷911的价格。
收藏家们有点拿不太准这种非主流的绘画方式未来的升值潜力,反响都较为冷淡。
别说和简·阿诺这位百万美元插画家相比。
个人成就比起年纪更轻的安雅女士都要逊色不少。
但也让博格斯教授获得了很多主流油画家难以得到的好处。
油画笔太过细腻精巧纷繁复杂,“使用油画笔的第一人”这个称呼根本是所有主流画家想都不敢想的。
连达芬奇或者毕加索,都不会有评论家胆敢冠以这样的称呼。
博格斯却是公认的“使用油画刀的第一人”。
没有谁觉得这个称呼过于狂妄。
《油画》杂志的股东们想到画刀画领域里,有谁可以用权威否定侦探猫的艺术造诣的时候,脑海里出现的名字就是这位老教授。
他不断的下沉,不断的向海底游去。
艺术是一场大鱼吃小鱼的游戏,阅历、年龄竞争都是一位画家不断吞吃成长的资粮。
半个世纪的光景足以让一只小虾米长成庞大的蓝鲸。
头生发白以后,他渐渐的看到了这项技法的终极。
他详细对比过提香、爱德华·琼斯以及詹姆斯·惠斯勒这些擅于在作品中巧用油画刀塑形的艺术家作品,这些前人本就是老人学习画刀画过程中的教材和阶梯。
单论油画刀技法,他们也稍微逊色于自己。
博格斯教授以为自己早已经走到了历史上从未有人踏足的新境界。
极渊深处的无人可见的风光便是他的努力的回报。
没想到。
举世无敌了快二十年,他竟然在身边看到了另外一个和自己并驾齐驱的身影,甚至……她走的还要更远。
“有趣。”
博格斯教授放下了手中的油画刀。
脑海里的万千思绪并没有打扰到他作画的动作,须臾过后,眼前画布上的作品已经全部成型。
那是一方刻画窗外景色的《湖景图》。
刀刃压出的棱形轨迹巧妙的化成了水面的波纹涟漪,堪称精妙之极。
若是有人能同时在旁观博格斯教授和远在仰光的顾为经作画的过程的话。
就会发现忽略年龄上的差异,二人的手法过程之间有着极强的相似性。
连涂抹油画刀的动作都带着相同节奏的韵律感。
同样不加思索。
也同样的行云流水,熟极而流。
博格斯教授轻轻哼了一声。
老人端详了手边作品几秒钟,又重新拿起了画刀,做出了一个会让他画室里的熟悉他的学生们惊掉下巴的大胆动作。
他轻柔的用刀锋侧面刮压翡翠湖和天空交界处的颜料,让颜料被外界压力推动间,在渗入亚麻画布的纹理过程中,彼此混色。
这是博格斯教授刚刚领悟不久的新技巧,来源嘛……便是那位侦探猫。
优秀的画师总是和葡萄藤蔓上的果实一样,一串一串的。
历史上的杰出的文艺工作者们往往会自发的形成一个又一个小团体,小帮派,抱团出现。
恰如席勒与歌德、马奈与莫奈,伯牙与钟子期。
哲学家们彼此跟吃饭喝水一样的报刊骂战,也在另一种形式上,把他们的命运彼此深刻的绑定在了一起。
这不仅只是因为有趣的灵魂会互相自发的吸引,也是因为高手之间的良性竞争会激发彼此的创造力,互相成就。
普通画家的绘法技法的提高靠着勤学苦练,和严格的规范化美术培养。
绘画大师的技法提高靠的是一次次顿悟和一次次面对瓶颈的自我突破。
画刀画半瓶水的骗子不少,叫得出名字的总共就那大猫小猫三两只。
成为某种技法最强者的坏处就是,很少有同领域的画师能够有资格给予他启发。
年过五十岁以后,他更多的是期待从其他美术形式上试图触类旁通。
直到侦探猫的出现。
不但给了博格斯教授压力,也给他推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那套新出版的《小王子》,博格斯教授喜欢的爱不释手。
细细的研究过后,他像是被点透了一层窗户纸一样,在布鲁克林美术学院的教授休息室里开怀大笑。
原来还可以这么画!
原来油画刀还能这样运用!
博格斯教授困于画刀画的终极领域门外十余年,《小王子》将这扇门悄悄打开了一个缝隙。
他便轻易靠着雄浑的绘画功力撞开了大门,望见了漫天星光。
教授抬起手。
奶油一样的颜料彼此在博格斯的控制下顺从的咬合混色。
翠绿色的湖面尽头和翠蓝的天空融化在了一起,天空被染上了几分湿气。
连云霞也被水雾卷入,沾上了深邃的霞光。
“便是如此了,真赞。”
教授得意的点点头。
老头子在旁边抱起了猫,一边用手指逗弄着它的下巴,一边傲娇的晃着脑袋:“那个侦探猫画的是很好,有灵气,但是掌握了技法,还是我这样的老教授更胜一筹的,对吧!”
博格斯教授手指上的无意蹭上去的颜料,沾花了猫咪雪白的绒毛。
若是他抱的是阿旺,可能已经一口咬上去了。
然而苏格兰折耳猫这种20世纪中后期,特地育种培养出来的宠物猫的性子就是比抓耗子的土猫要软萌许多。
白色的小猫迷茫的睁着眼睛,不知道这个怪老头突然发的哪门子疯。
“小猫呀,小猫,你不知道……我有多期待能看到她的作品呢,我相信我会赢的。”
博格斯教授抱着猫,在屋子里转圈。
他确实足够有自负的资格。
因为若是顾为经往那张老教授刚刚画好的作品上放个书画鉴定术。
他就会看到系统面板上出现这样的提示——
【作品名:《翡翠湖的黄昏》】
【绘画技法:画刀画·传奇级】
“皇后镇的码头有整个新西兰唯一仍然正在运行老式烧煤游轮,很有地方特色,那种呜呜呜冒出的滚滚煤烟总有让游客误以为闯入维多利亚时代的错觉。本地的环保组织一直在抗议它的炉子污染了整个翡翠湖的空气质量,让整个地区的居民都在抽‘游轮公司的二手烟’,可能继续运营不了几年了,你们要不要去体验一下?”
插画家大师餐桌和普通人家的餐厅里的陈设并没有本质的不同。
墙上悬挂着的电视机以最低音量播放着本地的晚间新闻,桌子上摆放着附近饭馆叫来的泰国菜。
晚饭时,虽然两位艺术家都是跑过来给他的儿子治病的。
但简·阿诺这位父亲依然保持着很好的涵养,并不急切,随口向着他的客人问道。
“嗯嗯。”
安雅女士埋头对付着眼前的一盘泰式炒豆腐,想了想,举了下手:“我之前看到牧场里有马,我可以骑着玩么?”
“当然可以,您随意就好,我会安排经验丰富的牛仔带带您的。”
简·阿诺本来就只是随便找了一个话题引子,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说。
“对了,顺带一提,我和悉尼艺博会的欧洲艺术总监是老交情了。今年九月份Carriageworks艺术社区上我有一个独立的大型插画单元,然而我其实用不了那么多展位,大概有三、四个空缺的展台。安雅女士,您不介意再帮我个忙,带给我几幅有趣些的作品么?”
悉尼艺博会?
安雅差点被豆腐呛到了。
这当然不是帮忙,而是一份价值不菲的礼物。
女艺术家从来没有参加过大洋洲的艺术博览会,但只要是正经的大型艺博会就基本上没有展台空缺这个概念。
每一个陈列作品的位置都是非常抢手的。
很多画家奋斗一生,都没资格在艺博会上拥有自己小小的陈列一幅画的位置。
简·阿诺随口就许诺了整整三、四个展台。
价值千金的美术资源轻易的就被以“帮个忙”的名义赠送给了安雅。
顶级艺术巨擘就是有这样的权柄。
“我非常荣幸。”
安雅女士放下了叉子,语气中充满了惊喜。
她来之前清楚。
真正的艺术大佬不太愿意欠晚辈人情。
自己只要愿意帮忙,收获一定要比付出多的多。
如果是靠近艺博会核心区域的话,光是展位费就要比她的那幅《宠物之爱》要值钱的多,而且基本上都是属于大画廊预定好的VIP展台。
拿着钱都租不到。
而分配给简阿诺这个量级艺术家的展位,又怎么可能不够核心呢?
“托尼的事情,我很遗憾没能做的更好。”她歉意的摇摇头。
简·阿诺大师已经知道了她对托尼的病情无能为力,没想到依然给出了这样珍贵的回礼。
插画家挥挥手示意不妨事。
“请问,我能以枣核空间画廊的名义参加艺博会么?我签了几个很有趣的画家,他们需要展现自己的机会。”
“我就这么一提,要是不合适就算了。”
安雅试探性的问道,语气紧张。
不管是三个展台还是四个展台,都能摆放不少的画作。
要是能变成枣核空间画廊的专题展,打开它在大洋洲富人群体里的知名度,各种长期的好处和利益是不可想象的。
大型艺博会上的单价作品成交均价可能都在十万美元往上。
一次良好的艺博会营销,就能从长远上说,也许能带来数百万的收入并直接成就一整家画廊。
“这样啊。”
简·阿诺略微沉吟了一下。
“嗯……我需要给主办方打几个电话对接一下,我不敢保证,但我认为应该问题不大。”
老先生点点头,看向自己的助理:“当事情有了结果,我让他再联系您,好么?”
“没问题的。我来对接就好。您去牧场里骑马,我也可以来教。”助理立刻自告奋勇。
简·阿诺转过头看向博格斯教授:“那您呢?”
“不,算了。煤烟味很呛,马粪味很臭,就像这盒不酸不甜的泰国菜一样,我都不喜欢。”
博格斯教授摇头,对刚刚的利益交换充耳不闻。
饭桌上的氛围诡异的安静了片刻。
一边的助理和今天跑过来给托尼做心理评估,顺便一同留下来吃晚饭的金医生相视无奈的笑了笑。
很多人心中艺术家都是情商低,读不懂说话的氛围的一群人。
事实上,这算是大众对艺术行业最典型的刻板印象。
艺术家情商两极分化,梵高高更这样的怪人有,非常聪明善于和收藏家与媒体打交道的圆滑人精是更普遍现象。
后者往往更容易获得成功,艺术职场也是职场,是职场就有人情世故。
前者嘛,则像是一个过滤器。
脾气臭,人怪的小画家一般在艺术市场里存活不了多久,画廊主们也不是抖M,不愿意手下签画家一个个跟签个大爷一样。
但是若是闯出一翻名气后,怪脾气就会成为人设的一部分,被市场所包容,乃至成为个人“品牌”的一部分。
没人在乎毕加索是个渣男、厌女症患者。
画刀画大师加上终身教授的身份,让博格斯在社会绝大多数场景下,都有不去阅读人情世故的资格。
“那我们明天可以换着点个宫保鸡丁,也可以用牧场里的牛肉自己烤着吃。”
简·阿诺笑笑,不生气。
他的性格中也有傲气,可在大画家里属于比较有耐心的那类。
毕竟被一个自闭症儿子磨了四十年,脾气再爆炸的人,也得被磨出耐性来了。
“博格斯先生,我非常感谢您能来这里作客,但恕我直言,真正让您专程跑过来一趟的原因……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应该是那位侦探猫女士吧?”
简·阿诺沉吟了片刻,索性就将话给说开了。
他是插画大师,在严肃艺术界也有不少的朋友,但毕竟有领域区别,博格斯如果有些利益上的需求,简·阿诺当然能给予方便。
但他有种预感。
博格斯教授和女艺术家不同,他不是为了这个而来的。
第二百九十六章 猫咪与禅
“我?”
“我当然是来打败她的。”
博格斯教授嘴里嗦着冬阴功粉丝汤,头也不抬的说道,看上去并不像对泰国菜提不起兴趣的样子。
“打败她?这可能不太容易。我觉得《油画》杂志对侦探猫女士的评价,失之偏颇。两位都是画刀画领域的专家,你们说呢?”
简·阿诺顺着话头说到。
都是艺术家,餐桌上聊天难免聊起相关的八卦。
“政治斗争而已。”
安雅理了一下耳朵后面的头发。
插画大师刚刚送给了自己一份大礼,她不想打官腔敷衍,实话实说:“我对《油画》的态度稍稍有点失望。并为侦探猫的遭遇感到伤心。当然,出了您的客厅,我就不这么说了。”
她既是一位画家,也是一位艺术画廊经营者,当然不敢得罪《油画》杂志社。
“这种事情在艺术圈子里每天都在发生,并不稀奇,唯一的不同只是这次表态的是《油画》杂志的董事会而已。”助理摊开手。
“就是因为是《油画》,才那么令人失望。我学生时代在其他女生盼望着成为《时尚芭莎》或者《VOGUE》的封面模特的时候,我的梦想就是登上一次《油画》的封面。”
“这是又一次的对我们女性艺术家的无耻打压,相同的事情历史上已经发生了无数遍了。”
“没想到连《油画》杂志都这么没有底线。”
安雅一幅气鼓鼓的样子。
助理偷偷撇嘴,这可是一顶大帽子,要说《油画》杂志打压侦探猫是因为对方是女性,他可不信。
现在不是两百年前。
因为政治正确,恨不得各大美术奖项获奖名单里有一大半的身份都是妹子,生怕被骂性别歧视。
侦探猫不过是一枚正好被杂志社拿来和伊莲娜家族博弈的倒霉棋子罢了。
“她很强。”
博格斯教授打断了他们的交谈,抬起了头,“非常的强,是我这些年见过的最好的画刀画画家,比之前的我更好。”
“您可是说要来打败她的。”助理提醒道。
“说了是比之前的我更强,但是比不过现在的我。”
博格斯教授抿抿嘴角,缓缓的说道:“她就像是那个什么绿巨人,我是蜘蛛侠。”
“啥?”
安雅没听懂老教授嘴里突然蹦出来人名。
“电影剧情里总需要一个宿敌一般的反派人物来证明英雄的强大,就像教会和哥白尼,热罗姆和印象派。如果对手不够强大,拿什么来证明我已经站在了有史以来的画刀画最高处呢?”
“您说的那个应该是绿魔。绿巨人和蜘蛛侠是一伙的。”
助理小声提醒这个老爷子搞差了漫画人物。
“无所谓是谁,我等了二十年才等来了这样的有意思对手。这是艺术女神赐给我的礼物,后世的人无论是谁,提起画刀画的时候,都会记住我是怎么打败侦探猫的。”
他在提起侦探猫的时候,眼瞳明亮的像是燃烧着的两团火。
孤独求败是很没有意思的事情。
博格斯教授接到大都会博物馆首席艺术顾问的电话,让他写一篇批评文章的时候,本来只当是一件小事。
反正不特意针对谁。
画刀画领域里的所有在世的画家,有一个算一个,在老教授心目中都是垃圾。
然而,在当老教授真的看到那本《小王子》的时候。
博格斯立刻就改变了主意。
他几乎瞬间意识到了,这套《小王子》的插画,是足以载入画刀画历史级别的作品。
所以就算面对在大都会博物馆开个人展的诱惑。
他依然回绝了赫莱菲股东。
博格斯教授今年65岁,在年龄变大,物质生活接近应有尽有的生活环境里,老教授开始追求更加纯粹的欲望。
他不想因为攻击一套有可能能载入历史的插画,被当成后人的茶余饭后的谈资。
也想给予这位对手应该有的尊重。
书写美术史的后人记述他是如何击败侦探猫的过程,应该像是威灵顿公爵击败拿破仑一样,荡气回肠。
而非是博格斯教授击败了一位艺术小丑。
相信自己现在技法,已经绝对不会弱于那位侦探猫了,而和托尼亲身面对面的交流接触,再画画,则是他自己的优势。
想到得意处,博格斯教授忍不住露出笑容。
“嘿嘿嘿。”
教授嘴角还沾着粉丝。
他就那么出神嘿嘿的笑了起来,比旁边被佣人喂饭的托尼更像是个真正的精神病。
若是展厅里的用餐的客人们有谁看过周星驰的《功夫》的话,就会觉得这个眼角带着鱼尾纹的老头子不像什么蜘蛛侠彼得帕克。
反而与那位要求打死别人或者被打死的火云邪神颇为神似。
“侦探猫还没有交稿么?”
博格斯教授笑够了,向着简·阿诺问道。
插画大师摇摇头:“还没有,她的经纪人说,她要画的作品比较多,所以会慢一点。”
“她画的多?我画的也不少,而且已经画完了。算了……还是画慢点好。要是草草交些作品,反而让我失望。就凭那套《小王子》,她就有资格摆架子压轴出场。”
博格斯教授抹了一下嘴,干脆的站起身。
反正他心中侦探猫无论如何也比不过自己,对方画的越精益求精,反而能衬托自己的作品艺术造诣越高。
“既然这样,等大家吃完饭,就来到我的房间里吧。”
博格斯教授的屋子里靠着墙,一字排开的摆放着十二个正在晾干的画框。
与安雅天马行空用房间作画的创意相比。
教授的创作场景看上去平凡了太多。
每一张作品的画布都是30×40的小品画布,面朝墙壁,等待着被翻过来展示给众人。
“艾米。”
博格斯教授说道。
“什么?您指的是那只猫么?”
助理挑了挑眉头。
“我是说,我的这组画的名字,就叫做《艾米》,这都听不明白?”
博格斯教授不喜欢他的鲁钝,随口敷衍的回应了一句。
老头子从扶手椅的垫子上抱起乖巧的趴在那里的小猫,晚餐时间已经有佣人喂过了它,教授用左胳膊托住猫,右手从猫咪的顶毛一直撸到后脖颈。
“当然,这个小姑娘现在也叫艾米。”
“情感替代法并不好用。我们用非常多的办法尝试过,都没有起到预想中的作用。托尼并不会因为它也叫艾米,就把这只白色的小猫,当成那只曾经陪伴着他长大的猫咪。”
开口的是金安庆博士。
既然要评估博格斯的作品对托尼心理刺激的作用,心理医生晚饭后就没有离开。
牧场里有的是空屋子,他就直接在插画家的家中住下。
博格斯教授膊子一梗,表示不屑,又在那里酷酷的不说话了。
“教授应该琢磨出门道来了,他对他自己的画作有信心。”简·阿诺非常熟悉博格斯站在一排画架之前的气势。
这是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
插画家创作的时候,也会有这样的感觉,打心眼里认为自己就是天下第一,世界上最好的童话插画作者。
简·阿诺一点也不觉得被冒犯了。
插画大师很喜欢博格斯教授身上的这股劲。
有信心当然是好事,没信心的画家怎么能画出能创作奇迹的作品呢?
无论是毕加索生平最喜欢看漂亮妹子为自己打架,还是达利的名言——“作为一名画家,最幸运的事有两件,第一他是个西班牙人,第二他叫达利。这两件幸运的事都被我碰上了。”
很多大画家都是一个极度自恋的人。
“如果画刀画真的对自闭症患者有用,那么我的作品就有用……若是没效果,那也是画刀画本身的问题,它的能力范围便是这般。”
教授想了想,咂巴了一下嘴,补充道。
“画的好是您的功劳,画不好是画法的问题?”
助理忍不住开口。
“当然如此了,我就是这个领域最好的那个。现在的我,便代表着画刀画这门艺术的极限。”
博格斯教授似乎完全没听出助理语气中的嘲弄,整个人理直气壮极了。
简·阿诺用严厉的目光,瞪了一眼助理,示意对方闭嘴。
得知顾为经想要挑选艾米作为自己的绘画题材的时候。
金安庆博士半开玩笑,半是认真的表示,这种行为就像这就像他足球队的时候,球队里每个男孩都固执认为最漂亮的那个拉拉队妹子会喜欢他。
若是有哪支拉拉队里,最漂亮的妹子名字叫做“缪斯女神”的话。
这个例子放在艺术家身上一点也不错。
甭管你的作品是价值5万美元、50万美元,还是500万美元。
艺术家到达一定境界之后,不少人往往都会固执的相信,自己才是那个被缪斯亲吻的独一无二与众不同的幸运儿。
博格斯教授,还有此前想要进行最后的尝试的安雅女士。
他们没有画猫技巧的加持,却没有一个人愿意避开“艾米”这个最接近正确答案也是最困难的选项。
即使安雅明知道自己的画功比不上另外二人。
在真的失败以前,她也会期待着自己的艾米,有着与众不同的效果。
“提前说好了,要是最后没效果的话,这只小猫让我带走吧,她喜欢我。”
“喜欢您么?”
助理瞅了瞅趴在怪爷爷手里瑟缩成一团的小猫咪。
“对,小动物们总是亲近两种灵魂,一种是有天生缺陷的,一种是天生富有魅力的。前者让她们的生育本能而怜惜……抱歉,我不是有意针对托尼先生。”
博格斯教授的情商最多算是轻度残疾,还没有差到离谱的地步,说到一半朝简·阿诺点了点头。
“无妨。”简·阿诺耸耸肩。
“后者呢?”
听着这家伙言之凿凿的理论,助理好奇的问。
“后者……后者会有谁不喜欢呢?他们天生就是大家崇敬目光的焦点,无论是人,还是动物。”
博格斯教授骄傲的抬了抬脖子的,脸上一幅“老头子我就是这么天生可爱招人喜欢”的表情。
助理是反反复复的默想他那四十万纽币的年薪,以及将来跳槽去做艺术经纪人后大把大把赚钱的美好生活,才把“您是哪一种?”这个问题咽回了肚子里。
一口老槽被卡在嗓子里,想吐又吐不得的感受,让助理差点被憋死。
“教授,我们先来看画吧。”
饶是以简·阿诺的耐性,都有点受不了博格斯教授现在格外浓郁的自恋气质了。
“这是我目前画过的最好的一组画,你们可以慢慢的好好欣赏。”
博格斯教授站在画架之前,扫视着房间中的众人,将最左侧的第一个画架翻了过来。
那是一个顶猫的小孩。
小孩只露出了半张脸,双眼上翻,一只手扶住头上的猫咪。
高饱和度的纯净油彩,造就了画面上极强的锐利的的明暗对比。
猫猫毛发是纯白色的,鼻端是黑色的,小孩的眼白是纯白色的,瞳孔是偏黑的。
上半部分的阳光是白色的,下半部分的被猫咪笼罩的阴影是黑色的。
这不是一幅黑白的素描画,但是整幅画面却被大量对比度很强亮色和暗色分割成了阴阳两面。
大量使用黑白配色的画作往往会像古老的黑白的照片一样,带着沧然的古意。
但博格斯教授的这幅画完全没有这样的观感。
人们总是说画如其人。
除了老教授他自己,恐怕屋子里在场的几人中没有谁觉得这个老头有哪点可爱了,但是他的画是真的超可爱。
黑白变幻的森然古意和油画刀的童稚迷幻完全的被巧妙的结合到了一起。
两种完全不一致的风格,就像博格斯教授油画刀控制下所混合出的颜料一样,一点也不显得违和与混乱。
只是很美。
只是很有禅意。
画面像是一尾被油画刀巧妙分割深浅二色所混合成的太极阴阳鱼。
在这幅作品映入眼帘的时候,房间又一次的安静了。
“真是一幅绝妙的童话,这种技巧,是我所完全画不出来的,实在是太棒了。先是《小王子》,又是眼前的这幅画。”
简·阿诺端详了画面片刻,轻声说道:“看到博格斯教授这幅作品的瞬间,我竟然动了要学习画刀画的念头。”
第二百九十七章 轮回
插画大师绘画风格偏爱于水彩画,也会画蜡笔画,钢笔画或者油画,千禧年左右甚至尝试过用数位板和早期的PS软件画画。
近些年又被画廊劝说改回了传统的纸笔。
毕竟他的纸质作品除了给出版公司交稿,还是可以单独拿去上拍卖会和画展的。
独独画刀画在他的涉猎兴趣范围之外。
在《小王子》的事件之前,简·阿诺甚至根本就没关注过这种小众画法。
现在看来。
在童话领域,油画刀的刀触纹理表现力真的有独到出众的地方。
“您要学习画刀画么?”
旁边的助理无比惊讶的出声。
简·阿诺若是尝试着用油画刀作画的话,可是一件大事。
甚至能引起整个插画界的新风尚的。
然而。
看到那幅意味悠长的作品,助理又觉得并非难以理解。
他甚至忽然觉得——和这般绝佳的画面表现力相比,博格斯教授自恋完全不是什么难以忍受的问题。
有才能的人,有资格放浪不羁。
现场观看这样的油画作品是十分震撼的,尤其是画家的好坏最怕直接的对比。
助理馋人家安雅姐姐的身子不假。
可把女艺术家墙上那幅宏大的《宠物之爱》和博格斯教授细腻精巧的小品画相比,直观感受下,他依然会捏着鼻子承认,他更喜欢博格斯教授的画作。
“这老东西真的有点本事啊!”助理抿起了嘴唇,在心中悄然感慨。
“可惜,我已经太老了。”简·阿诺意动片刻,长长叹息一声。
老先生明白,两个月速成班都是骗鬼的,非数十年日积月累的苦功无法达到这份卓绝的技法。
他年纪对于将一门新技法学习到高处已然太大。
最多只能尝试做到浮光掠影的取一些油画刀的笔法线条,融入到自己的绘画创作过程里。
安雅女士是众人中画刀画技法最为接近博格斯教授的人。
女艺术家也是在画框前沉默最长的时间的人。
她长久的站在画框前,想要下意识的伸手去触碰画布上的颜料。
“咳咳,颜料没干。”
博格斯教授轻轻咳嗽了两声。
“抱歉。”
女艺术家立刻像触电一样缩回了手。
安雅当然知道以画刀画的画布表面厚实的颜料,完全干透需要三个星期甚至一个月的时光。
她只是看的有点过于入迷了。
安雅望着博格斯教授,又看了看眼前的画框,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只是发出一声惊叹。
“哇。”
当情绪的冲击积累到了一定地步的时候。
除了这声惊叹。
她已经找不到更准确的词汇来概括此刻的心情。
“在这幅作品面前,我再度变成刚刚学会拿油画刀的小孩子。”
安雅抽抽鼻子,苦笑的说:“这幅画的水准足以让我仰望。这种一层层介于完全混色和部分混色之间的色彩,到底是怎么画出来的呢……嗯,现在我相信您是来打败侦探猫的了。”
博格斯教授转着脑袋,左右扫视之间顾盼自雄。
若是得意这种气质有形有质的话,老教授现在一定会像一只吹起膨胀的气球一样飞到天上去。
他很满意安雅女士的反应。
外行终究只能肤浅的觉得这幅画漂亮,同样是高手,才能明白这是怎样不可思议的境界。
安雅看到这幅画的反应,恰如他看到《小王子》插画时的反应。
因为是新鲜刚刚画出来的油画的缘故。
也许感触更深。
博格斯教授甚至小气的不愿意把这套插画留给简·阿诺。
他来之前就约定好了。
这套作品不能在市场上流通,甚至所有权都不会交给简·阿诺。
如果他的画稿真的效果,可以存放在插画家的牧场里一段时间。
但是终究还是被自己拿回去的。
博格斯教授将会把这十二张绘画作品钉在自己的办公室墙壁上。
日日看,夜夜看。
怎么看怎么美。
任何一小处细节,博格斯教授都已经自信做到了能够做到的最完美的地步。
当年巴伐利亚国王路德维希二世面对设计师呈上来的新天鹅堡精致的粘土设计模型落下泪来,认为自己拥有了世界上最梦幻的艺术品,大概就是老教授完成这套插画时的心情。
要是能再把侦探猫的作品摆在旁边做个对比就更好了。
很多年后。
这套插画将成为画刀画历史上里程碑一样的纪念物,纪念他如何战胜那个侦探猫。
从事画刀画一行的学生们会拿着放大镜研究对比两位画家之间的绘画细节差别,并写期末论文论证他博格斯的伟大。
就像如今那些发表在美术期刊的上的对比研究马奈和莫奈作品特色与艺术水准的论文一般无二。
“猫猫?”
一个声音轻轻叫了一声。
这个声音小的像是幻觉,几乎是瞬间淹没在房间内众人的窃窃私语之中,不引人注意。
但是简·阿诺的心中似是有闷雷一般的巨响。
插画家的手臂有片刻的僵硬。
他转过身来望着身边的儿子,脸皮抖动了一下,轻声呼唤道:“托尼?”
托尼目光羞涩的盯着脚尖没有反应。
似乎博格斯教授和安雅女士两位相处了几天的“陌生人”共处一间不大的房间,还是让他有些不太适应,胆子有一点小。
就当插画家都失望的以为,或许这是什么幻觉的时候。
他就看见,托尼飞快的抬起头,悄悄往博格斯教授手边的画框上扫了一眼,小声的叫道:“猫猫?”
天可怜见。
简·阿诺老先生这辈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从丹麦王室玛格丽特二世女王手里接过安徒生奖的金牌的时候,简·阿诺都是一幅风度翩翩的样子。
这一声轻轻的猫猫呼唤,却让插画大师瞬间有点红了眼眶。
老先生为了这个儿子,真的是什么办法都尝试过了,简·阿诺自己都亲笔画了一套以猫咪为主角的童话插画集。
托尼却对所有的这些图片性质的绘画作品或者照片反响都非常冷淡。
他对其他的小动物也没有太多特别的情感。
偶尔会抱着那只宠物医院提供给他的灰色猫咪玩偶恍惚发呆。
更多的时候连猫咪玩偶都无法引起他的兴趣。
人家托尼小朋友只要那只叫做“艾米”的猫猫。
插画大师邀请画刀画名家们来他的牧场做客时的心情,就像一个绝症患者又听到某某实验新疗法进入临床观察的消息。
他们已经为了类似的消息一次又一次的激动过,又一次接着一次的迎接失望。
到后来心中只有三分期待奇迹发生,剩下的更多的仅是尽人事听天命的麻木心情。
这一声儿子口中的猫猫,则重新瞬间点燃了老先生心中的期望。
画刀画这种独特的厚重的颜料观感。
真的有用!!!
“金博士?医生?托尼……”简·阿诺老先生激动的想要手舞足蹈的大喊大叫。
“小声一点,别吓到他。”
金安庆医生一直都在留意托尼的状态,同样注意到了他望向博格斯教授作品时与众不同的眼神。
他担心众人的议论声会打扰到这位大孩子好不愿意建立起来的对图片无比珍贵的好奇心。
医生立刻把手指比在嘴唇边,向着四周的围观群众做出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金医生让除了博格斯教授和托尼以外的众人往后退几步,离开托尼的视野余光,创造出一个相对安静私密的空间。
“对的,就是猫猫。”
心理医生牵着托尼的手站在画框之前,柔声引导道:“不仅是猫猫,她是你最想见到的艾米哦。”
医生清楚,只要这幅画能吸引托尼的好奇心,就是一件极大的喜事。
自闭症患者,最麻烦的就是根本不和外界进行交流。
好奇心就是托尼心灵和外界环境的第一丝微弱的联系,就像黑暗中的第一束火花。
处理得当的话。
这束火花就能缓慢蔓延,照亮他尘封的内心。
“你不一直要你父亲给你找艾米么,现在这位爷爷就带着它来见你了。”
金医生提醒道:“你还记得吗,当初父亲把艾米第一次带回家中的时候,你就非常喜欢这么顶着猫和她玩。”
“她是艾……米么。”
托尼的眼瞳深处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
他手里依然抓着那只已经开始褪色掉毛的猫眯布偶,目光扫向眼前的画板,睫毛一下又一下的颤动着。
思维深处那只温柔的猫咪的身影,慢慢的画板上白色的影子重合在一起。
有点激动。
有点困惑。
也有点迟疑。
“是啊,她就是艾米。”
金医生挥挥手,博格斯教授开始一块接着一块的翻过剩下的画框。
所有画布上的主题都是托尼和艾米。
他们一起散步,一起追逐,一起嬉闹。
每一张画布都像是一方琥珀,用童话般的色彩凝固着一小段托尼和艾米相处的往事。
博格斯教授是在艺术领域沉浸一生的画刀画大师,对这种绘画方式的优点了解的淋漓尽致。
顾为经能够想到的画法,他如何想不到呢?
同一个主题,同一种画法。
失败的画家画的千奇百怪,足够杰出的画家,连最后画出的画面都是相似的。
在这一张张画刀画间,时光悄然流逝,艾米和托尼的身影都在逐渐的长大。
画布的尺寸并不大。
博格斯教授画面的重点放在了艾米身上,表现托尼的部分往往只有半个身体,一只手臂和一片模糊的色彩。
但是托尼体会到了博格斯教授的创作意图。
他好像真的看进去了。
托尼的那双整天迷茫而混沌的灰色大眼睛终于有了焦点,嘴角慢慢的勾起了出神笑容。
画布上的作品牵动了托尼心底的记忆。
他的手用力抱着手中那个老旧的毛绒玩具,看向博格斯教授作品的眼神中,有温情的水波在闪动。
转瞬之间,博格斯教授已经翻过了前一半的六幅画作。
第六幅画。
博格斯教授同样选取了那张他们在托尼的第一任心理医生私人珍所之前的合影照片为题材。
那是猫猫艾米患病前,和托尼最后一张健康的合影。
似是某种奇妙的命运对仗,这张照片上的艾米和初遇时一样,同样跳在了托尼的头颈之上。
在这张画稿以前,托尼的静立了很久。
他的肩膀颤抖了一下,看着画架上那只趴在他肩膀上侧着头气质温柔的猫眯,刚刚开始被喜悦充盈的眼神变得恐惧了起来。
“猫猫……要病了。”
四十一岁的大孩子用呻吟般的语气,慢慢的说道。
“托尼。”简·阿诺的心猛的揪了起来。
他知道。
艾米的去世是自己儿子心中最大的不愿回想起的梦魇。
从那只猫眯的安乐死病房出来后,托尼的病情便急转直下,艾米带给托尼的所有快乐,又随着她的离去,被全部带走。
时至今日。
这个傻乎乎的孩子回忆里的某个部分,依然清晰的记得,在眼前画架上绘画的场景发生后不久。
他的猫咪就生病了。
简·阿诺用询问的目光看向金安庆医生,想要和对方讨论一下剩下的插画现在是否适合接着看下去。
“放心。我对我的作品非常有信心,不会刺激到这个孩子的。”
博格斯教授难得的看懂了简·阿诺大师的眼神,摆摆手,轻描淡写的说道。
“这组绘画,不仅是我迄今为止美术技艺的巅峰,也是我的创作哲学的巅峰。”博格斯教授手抓住了第七幅作品的画框。
他忽然问道:“你们相信轮回么?”
房间里异常的寂静,在场的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的准备看看,博格斯教授到底会掏出来什么样石破天惊的作品。
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好像一击天外飞来的如来神掌,直接把大家全都打迷糊了。
“我曾经参加过一个禅修旅行团,去东夏苏杭灵隐寺烧香的时候,那里面的大和尚告诉我,人世间的生灵就像是一个循环。前世的国王可以脱胎成乞丐,生死仇敌可以转世重生成失之不渝的爱你,所以要众生慈悲。”
“而我的这组画除了《艾米》之外,另外一个名字,便叫做《轮回》。”
博格斯教授神秘的一笑,就将画框翻了过来。
抱歉,抱歉,抱歉。
我的错。
我真的以为,这章能写到侦探猫的作品曝光呢。
大家批评的对。
抱歉,抱歉,抱歉。
顺便提一句,早期在绘图软件不发达的时候,千禧年左右,欧美的不少插画师常用的电子软件就是PS,并非笔误。
第二百九十八章 艾米
“这便是我心中的《LUNHUI(轮回)》”
博格斯教授的这句话是用颇为怪异的普通话腔调说的。
看他把猫咪放在肩膀上,双手合十的摆POSE的样子,和那些成天盘着手串文玩佛珠,在各路名山古寺上烧香遛弯的东夏大爷大娘没有任何的不同。
“我是个外门居士!”
见到大家奇怪的眼神,博格斯教授挺了挺胸。
这位美术学院的终身教授竟然见鬼的是个外国的佛学爱好者。
也不奇怪。
西方艺术圈子向来是各种大杂烩的宗教信仰的集合地。
艺术家里面的禅修、灵修、瑜伽爱好者和素食主义者一样泛滥成群。
伊莲娜家族的长辈们过去常年向梅尔克修道院捐献善金,只是艺术和宗教相互依附的关系的一个小小的缩影。
神道教、拜火教、印度教、摩门教、欢喜禅、真言宗……什么稀奇古怪的大小教派都是有人信的。
佛教作为世界上最主流的几个宗教之一。
文学艺术圈子里的外国信徒比普通人想象的要多不少。
阿瑟·克拉克、杰克逊·波洛克、约翰·凯奇等等这一大票名人全都创作过受禅宗影响的文艺作品。
众人纷纷被博格斯教授话语提起了兴趣,伸着脖子凝神细细的观察,想要看看博格斯教授到底画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竟然能和“轮回”听上就很不明觉厉的名字扯上关联。
第七幅画架上。
主题依然是以托尼和猫眯艾米生活场景为素材所创作出的绘画作品。
晚霞从天边落下。
托尼和猫咪并肩坐在秋千上。
他们的影子被拖拽的很长,一直到画面的边缘,那里是地平线的尽头。
被博格斯教授掌握了的用油画刀压合混色的绘画技巧,实在是太适合表现这种迷蒙的光影效果了。
夕阳在白昼和黄昏的交界处,被混色成了混沌的雾气,光明和黑暗互相晕染。
阳光被折射成了灰色,灰色里又透着一点点的霜白。
宛如不存在在于人世间的冥界之地。
“就这样?”
静静的看了几秒钟,助理非常困惑的抬起头。
他心中其实有点难以抑制的失望。
并非这幅作品画的不够好。
眼前的这幅画刀画依然保持着博格斯教授一贯的高水准,单拿出来便是一幅极好的油画艺术品。
但是刚刚的博格斯教授言之凿凿,又是禅宗,又是居士,又是美术哲学的最高峰的。
助理心中的期待感已经被够到了极高的地步。
纵使眼前的这张画作很漂亮,但和前面的作品比起来,看不出有什么特别出奇的地方啊!
博格斯教授口中的所谓的高大上的“轮回”。
他更是一点也没看出所以然来。
“这哪里禅宗啦?”
艺术作品取一个唬人的假大空名字,也属于画展上为作品命名上的常规操作。
尤其是那些昂贵的先锋艺术品。
名字占据了卖点很大的一部分。
光是《热乎乎的屁股》、《01010》、《可乐与血》、《弥尔顿》这些正常人根本看不懂的无厘头名字,评论家们解读它们都恨不得写出无数篇卷帜浩繁的论文。
若是说博格斯教授也是如此……
助理理解是可以理解,遗憾还是难免的。
“画的极好、极巧吧!”博格斯教授高昂着头。
他满脸你们能亲眼看到这么吊的作品的诞生,真是赚大了的表情,等待着大家的赞扬拍马屁。
“刀触线条还是挺有味道的。”
助理见简·阿诺没有说话。
看在刚刚这些绘画作品确实吸引到了他的份上,他好心的随口敷衍了一句。
“只是挺有味道的?”
博格斯教授反而还不乐意了起来。
老头用鼻孔看着助理,不屑一顾。
看到这么棒的作品,竟然就这个反应,连拍马屁都拍不到爽点上,真是迟钝的烂泥浮不上墙。
这小子要是布鲁克林美院自己的学生,这样的美术鉴赏能力,就等着拿不到毕业证吧。
“我在相关材料里,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应该是博格斯教授您虚构的。而且……”
安雅女士喃喃的开口。
牧场里就有大量现成的洗好的照片集,她翻阅艾米的照片要比顾为经更加方便,连扫描成电子版的功夫都省去了。
她印象里。
到了正常人上中学的年纪以后,托尼就再也没有和艾米一起坐在过牧场里的那支小秋千以上了。
绘画艺术记录的并非是死板片段。
它是画给所有观众的凝固电影,是世界的另一个展开维度。
大画家所追求的最优秀的艺术作品,仅仅一张画,就蕴含着完整的世界观和哲学观。
她没猜错的话。
博格斯教授创作思路应该是前六张作品都是以艾米和托尼一起度过的真的发生的现实故事为主题创作。
中间略过艾米去世的伤心情节。
后六张画则全部都应该是虚构的想象场景。
一半真实,一半虚幻,将大孩子代入教授所构建起的童话空间,弥补托尼的伤痛。
多么绝妙的想法!
特别是,当第七幅画框上的图案出现在安雅的眼中的刹那,她心中立刻涌上了一层说不清的感悟。
这种感悟是如此的强烈。
安雅朦朦胧胧觉得这幅画绝对不是初看上去那么简单。
博格斯教授似乎在画面里安插了一个极为精巧绝伦的设计。那些线条和色彩之下——隐藏着一个无比邃密华美的谜团。
只要能找到那个线头,就能瞬间豁然开朗。。
“构图设计?光影对比?到底是什么呢。”女艺术家用脚尖拧着地板,心里痒痒的。
她目光扫过前六张翻开的画稿。
连着一起看,安雅女士的艺术第六感就变得更加强烈。
“不,不是技法,不是构图。”
“是某种更加本源的东西,更加近似于艺术哲学的……不需要绘画的知识,只需要欣赏艺术品的本能和直觉,应该是——”
“毛发的灰度。”
简·阿诺平静的说道。
插画大师赞叹的看着身前的画框,轻轻的鼓起掌来,“无比巧妙的隐喻,作品的光影设计真是艺术品级别的,宛如一则用油画刀写出来深邃诗歌,让人沉醉。”
原来如此。
助理还不明所以的挠着头,女艺术家却已经缓缓的吐出了一口气。
“我大概知道剩下五张画稿的内容是什么了。如此简单又如此深邃,这个设计实在是太棒了!”
被插画大师一点,安雅女士也发现了这套画的秘密。
风韵犹存的画廊创始人像是看到魔术师从平平无奇的高顶帽里变出璀璨鲜花而雀跃的小女孩一样紧紧攥住双手。
她的脸上浮现出醍醐灌顶的激动和喜悦。
可笑。
安雅还一直非常喜欢和来画廊的收藏家说,现代艺术的精髓在于作画形式的探索和创新。
和博格斯教授这套画稿所蕴藏着的厚重哲学内涵比较起来。
她所精心设计的和托尼一起画画的创作形式,就变得非常肤浅和等而下之了,宛如欧洲老城区街边吉普赛妓女的情色杂耍和歌剧院的芭蕾首席间的天壤之别。
“哦,原来是……这样嘛。”
几秒钟后,连金安庆博士都发出了一声轻轻的惊叹,朝博格斯教授竖起了大拇指表示佩服。
“怎么回事?”
助理直接都傻掉了。
他挠着头,向着四周看去,一脸你们怎么就TMD都懂了,都TMD懂了甚么的震惊表情。
“你不喜欢宠物吧,没有近距离观察过猫猫?”
安雅女士朝助理歪了歪头。
“这?”
“你没有爱过宠物,所以你才不会懂的。”
女艺术家淡淡的下了结论。
博格斯教授绘画哲学的精髓就蕴藏在这些画稿上的猫眯色调灰度之上。
不少了解猫咪的人都会奇怪的发现,他们家的小猫咪养着养着就变色了。
好好的小白猫一晃之间就变成了小煤球,像是被小偷给替换了一般。
其实天底下所有的猫咪都只有黑色和红色两种颜色。
至于为什么大多数普通人见到猫咪都是橘黄色,蓝灰色,奶油色,巧克力色。
黑红的非常正的猫咪反而罕见。
这是因为不同猫咪体内起到淡化色素功能的修饰基因的影响。
不少刚生下来的小猫仔以及幼猫的颜色,就像博格斯教授旁边的那只小猫咪一般,都是洁白如雪的纯白色。
她们会随着毛发色素的显现,在每年春夏两季的猫咪退毛季里,发色越来越深,也越来越接近猫品种统一的颜色。
常见的橘猫、土猫身上会出现咖啡色的条纹斑点。
艾米这个品种的折耳猫,则会保留毛发的底色,但是随着年龄长大,灰度逐渐加深,就像在清晨的薄雾里打了一个滚。
小猫6~7个月体型就可以长大成人,毛发的颜色则是确定小猫、老猫年纪很好的判断方式。
博格斯教授将这个猫咪的生理特色巧妙的融入了自己的创作思路中。
每一张画都是以黑白二色为主体。
猫眯一直都是那只猫。
唯一的区别就是,博格斯每一张画面都巧妙的安排了不同时段的光线照射条件。
从清晨灿烂的阳光、宴会厅水晶吊灯洒落下的光线、午后穿过窗棱的暖光,再到深沉的幕色里,心理诊所前的那盏闪烁不定的路灯。
博格斯教授用精密化学实验一般的控制力,轻柔将极少量的墨青和赭石颜料混合成的灰色压染进珍珠白的底色中。
最后形成了逐渐加深的灰色色阶。
从左到右。
细细的观察就会发现,不光是猫猫,其实从环境的光照,托尼的肤色和服装……整体画作的色彩纯净度和对比度都在不断的降低。
每一张作品的改变都不算显著。
积少成多。
最左侧的第一张画布上,亚麻画布上的画稿还像一尾黑白泾渭分明的阴阳太极鱼,到了第六张作品,氛围已然灰扑扑成一一团晦暗难明的光影。
所有的色彩变化,博格斯教授都圆润天然的处理成了外界光照的变化的阴影效果,发生的……润物细无声。
原本第六张画。
暮年时分的艾米已经是一只毛色灰黄的老家伙了,毛色远远没有小时候漂亮,换成人类就是所谓老年秃头了。
到了第七幅画。
秋千上的猫咪依然是一只大灰猫,但是猫咪的毛发在夕阳的照射下又变得白了些。
并非晚年色素分泌不足长白色杂毛那种白猫毛。
那是一种更加年轻,更加光泽的亮色,似是时光逆转。
“仅仅这十二张画,就可以支撑起一个大型画展的重量了。我很幸运能成为这套伟大的画稿创作的故事背景的一部分,这是身为画家的荣幸,也是身为观众的荣幸。我没猜错的话,剩下的五张画稿的画面,应该会再次又混沌的灰色,分化成泾渭分明的黑与白。完成一个阴阳的改变,也就是您所说的……轮回?”
简·阿诺挑了挑眉毛。
博格斯教授终于满意的颔首,给能GET到画稿妙处的观众展示自己的作品,才有足够的成就感。
他翻过剩下的最后五只背对着众人的画架。
追风筝的猫咪和青年、在牧场摇摇椅午睡的男人和趴在他膝盖上的猫咪、做在头中年男人顶看晨曦的猫猫……
从日升到日落,从日落又回到日升。
十二张回文式对仗式的画作。
托尼在简·阿诺的画稿里日渐老去,变成了如今渐渐长出皱纹的中年人,而画布上的猫猫毛发越来越亮,越来越白,越来越有活力。
在最后一张画稿上,又变成博格斯教授肩膀上那只毛发雪白的小猫的模样。
“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轮回的世界观,就被它的瑰丽和迷人吸引住了。那个灵隐寺的老和尚告诉我,所谓轮回的极致,便是此时此刻天地间的所有人,都是由同一个人不断的无数轮回而成的,人们不过是在和过去的自己,或者未来的自己相处罢了。”
“所以爱他人即是爱自己。”
“我觉得猫和人没有什么不同,在佛教世界观里,人世间的猫都是又同一只猫猫,不断的生老病死,转世而生。”
博格斯教授拖住肩膀上的小猫,用哲人般的深沉说道:“托尼心中的那个永不褪色的影子是艾米,只要他能明悟,这只小猫便也可以是艾米。”
第二百九十九章 改变
诚实的说。
佛法高深,生死玄奥。
人家灵隐寺的大和尚,口中的轮回未必就是这个意思。
但被博格斯用这十二张通俗的猫咪画稿,诠释他心中的佛门世界观。
真的禅味十足。
当前后十二张画稿全部展现在众人眼前之后,助理也终于琢磨出味道来了。
“原来是……《公牛图》嘛。”
他吐出了一个名字。
这种一整套画张张关联,每张都以前一张画稿为基础,调整部分笔法和构图,最后形成“渐变画”的方式,用最直观的方法给观众讲述一个抽象的美术概念的绘画形式。
并非博格斯教授首创。
毕加索最昂贵的作品应该是卖出接近2亿美元的《阿尔及尔的女人》,最知名的作品当然是被称为画在墙壁上的“战争与和平”的《格尔尼卡》。
然而如果要评选老毕生涯最能概括他美术理念的代表作。
那么《公牛图》一定会在这个榜单的最前列。
《公牛图》是一组共计十一张的画稿,十一张画都是同一只公牛。
第一张画是一幅极度写实膘肥体壮的公牛画像。第二张画则以第一张为基础,更加细致的重点突出了公牛的壮硕,增加了公牛的表现力和原始神秘性。
从第三张画开始,毕加索开始不停的删减公牛的表现细节,通过通过简化和轮廓化,解构公牛这个美术概念。
到了最后一幅画,画稿上的公牛已然被抽象成了儿童一笔画一样的几根零星线条。
博格斯教授这组《艾米》画稿和毕加索的《公牛图》绘画思路如出一辙。
六十年前,毕加索用十一张公牛画,深入浅出的说出了抽象主义和立体主义的美术哲学精髓。
今天皇后镇的这间牧场中,博格斯教授用十二张黑白水墨风情的画刀画,以童话般的猫咪画像为载体,道尽了老美居士心中的阴阳生死轮回观。
简·阿诺就是读懂了这一点,才会如此的惊叹。
眼前画架上的作品何止是一套画稿那么简单。
根本可以说是一则格律工整而优美的描绘生死的佛偈。
“生由死而来,死由生转变,就像麦穗和麦子的不断转化。”
安雅女士柔声念出了一句诗歌,概括出了在场很多人的心声。
“您真有艺术气质。”助理赞叹道。
“不是我的话,这是圣雄甘地在贝拿勒斯梵文大学演讲时的开场白。”
她的一位开科技公司的印度客户对他们的民族英雄推崇备至,曾经把这句当作了推特主页上的个性签名介绍。
安雅对那位客户的观感一般,早就取关了对方的推特。
此时。
女艺术家看见博格斯教授的绘画作品,被作品的世界观带入,忽然没来由的便想起了这句话。
天地下的道理到处都是,并不值钱。
格言没有足够的阅历和恰当的情景,初时听上去往往都是流于表面的肤浅体悟。
博格斯教授的这十二幅画稿,张张都是精品,组合起来看过去,更是有让人心有所感的力量。
安雅几近有一种进行宗教仪式般的肃穆感受。
似是看过这些画,灵魂深处就会多了几分明悟。
“简·阿诺先生的观点没错,这十二张画,便是我今年所看过的最为震撼的绘画展览。”
“若是您同意的话,枣核空间画廊愿意出场地,拿出经费来,专门给您开个个人展,就以这十二张画为核心就行。”她迫不及待的发出了邀请。
明知道现在场合并不合适。
安雅女士那面属于艺术商人见猎心喜的感觉,已经让她一秒钟都不愿意等了。
女艺术家嗅到了一场能吸引很多欧洲文青和灵修爱好者注意力的经典画展的味道,连名字她都想好了。
就叫《一只猫的轮回》。
为十二张画,就专门开个画展,看上去很夸张。
但这套画稿完全值得。
画展的规模和画展的影响力不能挂钩。
很多所谓的“小”画展,规模并不小,尤其是那些美院为毕业生举办的毕业展,展示作品成百上千的有的是。
根本就没啥流量。
画展关键要看作品的质量,作品数量的优先级并不高。
牛羊成群,猛虎独行。
甚至业内有个戏称——展品越少的画展越重磅。
因为主办方和策展人有信心,仅仅依靠寥寥这几张作品,就能吸引到足够数目的游客,不至于无法收回成本。
东夏最大、最有名的艺术创新园区798艺术院区。
近些年来的最常见玩法就是能找关系,“请”到一张莫奈、德加、毕加索的作品。
仅仅一张,就可以开一个专题画展了。
靠着给被吸引来瞻仰大师真迹的各路游客,卖这张画的文化周边,赚的盆满钵满。
博格斯这十二张画稿,便给予安雅女士愿意承担数十万欧元的办展经费开销,举办一整个大型画展的充足信心。
“再说吧。”
博格斯教授高傲的挥了挥衣袖。
他的画画的这么棒,大都会博物馆这类最牛逼的美术馆开画展的机会可遇而不可求。
想要承接自己作品的普通画廊还是有的是的。
这套画稿在老教授心中就如他养出来的漂亮闺女一样。
他才不会轻易的许给旁人呢!
“怎么样?”
博格斯教授将期待的目光落在了托尼的身上。
托尼是正主。
还有什么比打开一位四十一高龄的自闭症患者的心扉,更能说明一幅艺术品的魔力与价值?
托尼仍然站在画架之前不出声。
刚刚简·阿诺情难自禁的掌声,包括安雅女士迫不及待的赞叹和邀请,大家的声音都压的很低,怕惊扰到了这位大小孩好不容易沉浸去的思绪。
直到现在为止。
托尼还在那里静悄悄的看画。
心理医生踌躇了片刻,想要张嘴为托尼解释一下博格斯教授这套画作里的哲学寓意。
博格斯教授抬手制止了他。
老教授依然认为,无论画作里隐藏了多么复杂的设计和惊天动地的思想深度,都应该能够浅显的被观众所读出。
画刀画从诞生那一刻,就是童真朴拙的画法。
思想可以深度,赏析的门槛不必有深度。
需要在美术馆的展台前,搭配一本厚厚的长篇累牍的评论家赏析才能让目标观众看懂的作品。
要不然是画家的技法感染力不足以支撑起他的想法。
要不然是画家在装腔作势的故弄玄虚。
无需注解,优秀的画刀画本身就足以振聋发聩。
助理刚开始没看明白,仅仅只是因为,他不是目标观众,他不喜欢猫咪。
博格斯教授骄傲的相信,托尼本人一定能看出他的作品的所蕴含的真意。
“猫猫……艾米……玩。”
托尼喃喃着谁也听不懂的自语,他站在十二张画框的最中间,目光扫在第六张和第七张画框之间。
那是真实和虚幻之间的分界线。
灰扑扑的大眼睛盯着灰扑扑的画作,月光的洪流从画框后的玻璃窗外洒落,照在了他的瞳孔上。
如博格斯教授油画风格的转变一般,给那双孩子气的混沌双眼上添上了几分霜白的亮色。
托尼的眼神里似乎真的有什么实质般的光在燃起。
心理医生小心观察着他的表情。
眼神是心灵的窗户。
观察自闭症患儿眼神和外界的沟通,本来就是ABC孤独症定量分析观察表上重要的评估项目。
金安庆博士自从接手托尼的治疗以后,他从来没有见过对方流露出这么出神的表情过。
有那么一瞬间。
医生真的相信了,这个懵懂的大孩子,能够读懂博格斯教授这套画稿的深意。
“抱着这只小猫吧,虽然她喜欢我,但是她现在是你的艾米了。”老教授有几分不情愿的往前走了一步,将手边的小猫咪递给托尼。
托尼犹豫着缓缓的伸出手。
“艾米?”
他轻轻试探性的叫道。
众人都感受到了这个历史性的时刻,纷纷屏住了呼吸。
简·阿诺激动到需要紧紧抓住助理的衣袖才能够站稳。
金安庆医生也很激动,他觉得一篇可以发表在《认知学趋势》的心理学顶刊论文已经在向自己招手了。
“诺,抱着艾米吧。”
博格斯教授将小猫塞近了托尼的怀中。
“喵?”
托尼把小猫举到眼前,轻轻喵了一声。
柔软的白色小猫好奇的睁着眼睛,望着这个小主人。
啪哒。
托尼松开手,猫咪摔落在了地上。
这个高度对可以爬高窜低的猫咪来说完全不是问题,但是小猫还是被吓了一跳。
噌的一下,就钻到了房间角落里去了。
“它不是艾米。”
托尼缓缓的说道。
“她就是艾米。”博格斯教授猛的往前跨了一大步,生气的说道。
托尼不说话了。
他继续低下头,羞涩的盯着自己的脚尖。
托尼眼里的光。
消失了。
他拒绝接受博格斯教授的世界观。
午后的牧场,宁静又祥和,只是偶尔有牲畜鸟鸣、牛仔吆喝的声音。
简·阿诺在皇后镇西侧有一大片沿湖的草场,抬头便能看见翡翠色的河水和远方连绵起伏的低矮山丘。
安雅女士穿着棕色的高筒马靴,小心翼翼的抓着缰绳,被一位老牛仔和助理簇拥着,骑着一匹温顺的小母马哒哒哒的从河边的浅滩上跑过。
女艺术家已经彻底放松了下来。
虽然并没有起到预料中的最好效果,稍微有些美中不足,但是能亲眼看到《艾米》这么优秀的艺术作品,依旧让安雅感叹不虚此行。
更别说还有九月份悉尼艺博会上的展台这个意料之外的大礼,这趟新西兰的旅程收获满满。
侦探猫尚未交稿。
安雅心中已经没了什么期待。
她现在连画完那幅墙壁上自己的《宠物之爱》,都显得兴致缺缺。
领略过最伟大作品的杰出,就像已经见证了世界至美,余者便只是粗糙的残花败叶罢了。
论技法,论构思。
正如博格斯教授的自称一样,他都已经做到了画刀画这项技艺的极限。
女艺术家想象不到,侦探猫到底还要画出怎样的作品,才能表现的比这套《艾米》更好。
连简·阿诺脸上都多了几丝笑容。
他这几日正忙着和金安庆博士沟通,托尼接下来治疗方案。
固然情感替代疗法又一次的宣告失败。
虽说博格斯教授的作品极尽构思之巧妙,托尼小朋友依旧死倔死倔的不愿意把对待艾米的深情转递到其他小猫身上。
不过前面六张画作,还是成功吸引到了托尼的注意力,这已经是前所未有的进步了。
虱子再小也是肉。
简·阿诺想着能不能以前半套画稿为基础,去做些什么。
现在插画大师每天见到博格斯时候,语气和神态间都多了几分郑重其事的尊敬。
甚至助理看到昨天吃烤肉的时候,看见简·阿诺客客气气的主动将一个白胡椒粉瓶递给了博格斯。
以前简·阿诺的客气更多的是对远方客人的礼貌,现在则是对于一位伟大艺术家的尊重。
即使博格斯教授的社会地位远远无法和自己比较。
但那是画刀画的小众桎梏,绝非博格斯教授的画技不够优秀。
简·阿诺甚至不再提想要给予博格斯教授回礼的事情。
《艾米》这般的画作,并非金钱价值可以衡量,也不是简单的利益交换可以换到的。
艺术无价。
人家愿意过来为托尼画画,纵使主要目的大概是打败侦探猫,也是很大的人情。
简·阿诺愿意把这样的情分铭记在心间,而非以他艺术巨擘的身份,像是给小朋友米花糖吃一样,高高在上的赐予某种奖励。
大概牧场里唯一对现状不满意的就只有博格斯教授本人了。
此时的老教授正躺在湖畔阳光下的遮阳椅上。
他身边乳色的塑料小茶几上趴着白色的小猫,脚边放着宠物航空旅行收纳箱,以及相关的领养文件。
新西兰有专门的宠物回访官员,想要把家中的宠物送人需要些手续证明。
助理这几天已经把文件都办好了。
教授飞回纽约时,就可以拎着这只猫咪一起。
“艾米?”
小猫轻轻的喵了一声。
“你是艾米?你不是艾米?不,你是艾米……”博格斯教授瞪着一双眼睛,撇着身边的小猫,嘴里嘟囔个不听。
小猫见惯了这位怪爷爷这两天神经质的模样,将自己缩成一个绒毛球,继续在阳光下安逸睡着午觉。
普通人会不理解,觉得反正托尼是个智力发育障碍的长不大的孩子,看不懂他的画就看不懂呗,纠结个什么劲啊。
可自恋如博格斯教授。
他打心眼里就相信,他的绘画作品就是应该有点化朽木开花的神奇魔力。
要是是画刀画的能力问题,托尼从始至终都看不进去,也就罢了。
但明明都已经被自己的作品吸引住了,却死活都不愿意走进自己所塑造出的世界观中,就让博格斯教授非常不能接受。
他嘟囔了几句,低下头。
看着自己手机上亚马逊商城购物车里Sutra(英文佛典)、TheTheoryofKarma(业力原理)、四圣谛……等一系列的英语宗教书籍,点击了下单。
博格斯教授把这解读成了自己对禅理的理解还不够深入。
他准备回去再报一个灵隐寺的国际化英文佛学网课,未来十年,继续钻研佛法,争取早日感悟大道。
正当博格斯教授浏览着购物车,将有限的生命全情的投入到无尽的禅宗知识海洋里的时候。
手机上弹出了一个新消息提醒——是那位助理发来的消息。
“一半个小时后,来三楼客厅,侦探猫的画作到了。”
第三百章 势均力敌
博格斯教授有点困惑,到了就是到了,没到就是没到,为什么欣赏一些艺术品,还要专门等个一个半小时。
莫非还要焚香更衣一番不成?
很快,
这个问题就有了答案。
当博格斯教授顶着猫咪,满肚子狐疑的来到三楼的会客厅的时候。
相关人群已经基本上都到齐了。
房间中传来电钻钻入墙壁加强筋的声音,穿着皇后镇镇子上那家最大的连锁电器店制服的工人小哥,正在“邦邦邦”的往客厅的墙上钉一套黑色的铝合金电视支架。
“这是在干啥?装修。”
博格斯教授揪了一下胡子,摸不清楚到底是啥路数。
“Mini-LED显示屏,九十八寸。苏富比贵宾厅的线上艺术品交易时用到的同款,我也曾经想过给自家画廊里的数字回廊换成同样的电视。不过这是这两年新出的技术,比普通电视贵了好几倍,想想看,钱还是应该花到更加需要的地方……”
安雅女士经营着一家画廊,对各种前沿技术了解的比较清楚,随口解释道。
数字技术越来越广泛的被用在各种博物馆、美术馆之中。
越来越逼真、色彩还原的显示设备,让虚拟艺术展,线上画展成为了可能。
工人小哥正在安装的电视就是如今几种比较潮的设备之一。
和传统的电视不同,它的背板上有超过百万颗迷你LED灯珠,能以像素为单位独立显色。
这一优点在表现锐利的色彩变缘和颜料对比度的时候,极为重要。
比普通屏幕带来更加沉浸的观影体验的同时,也和播放艺术绘画、摄影作品非常搭配,受到不少画廊和美术馆的喜欢。
“所以……侦探猫的作品是电子版喽,喵。”
博格斯教授没兴趣了解电视机技术的发展细节。
显示屏上播放着的画作再酷,也比不上踏踏实实的颜料在亚麻画布上的染色反应。
他捕捉到了安雅女士话语里的含义。
老教授不爽的抓住脑袋上小猫的爪子挥了挥,让猫咪发出了一声瞄叫,替他表示自己的不屑。
助理斜眼瞅了瞅博格斯怪里怪气的模样,觉得这老家伙离走火入魔彻底疯掉不远了,悄无声息的挪远了脚步。
还是简·阿诺亲自解释了一句:“应有之意,以画刀画的颜料厚度,等到油料干燥到可以运输的程度,需要不短的时间,再加上运输时间成本。就算侦探猫发的是实物,安雅女士和您……也等不了那么长的时间。”
“再说,人家是个匿名插画家,可能也有隐私方面的顾虑。”插画大师推测道。
“谁说的?我完全可以等的,回去也没事干。”
博格斯一脸不爽的开口。
他对侦探猫搞电子版画作的“自甘堕落”感到痛心疾首。
“电子版……哼……电子版,这家伙是真的完全把自己当成一个插画师而非严肃画家了嘛!不争气,太不争气了。”
若非残存的一小撮情商拼命的拽着他,提醒自己身前的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有名的插画师。
博格斯教授已然要这般大喊大叫了起来。
发来扫描的电子版——她难道不知道这里有两个世界上最好的画刀画艺术家想要和她一较高下嘛!
博格斯教授认为他受到了轻视和侮辱。
专程来到新西兰,他是为了打败画在亚麻画布上的《小王子》,并非是为了打败印刷在数十万本童话书封面上的那张《小王子》。
此间的细微差异,对于顶尖高手的过招来说,已经足够分出高下了。
“反正您已经画出了这个主题下,最完美的一套画稿。侦探猫的画稿是实物,还是扫描的电子版,其实并不那么重要。”
安雅看出了博格斯教授脸上快要滴出来的不满意,贴心的劝说道。
艺术家可以爱钱,可以爱名。
求名求利是每个普通人基因中无法逃脱的天性,但优秀的艺术家和艺术爱好者灵魂深处永远有三分痴意。
这三分痴意是对杰出艺术品和大师级的艺术技法最本质的向往和尊敬。
博格斯教授已经靠着作品完全征服了女艺术家。
安雅女士在看过《艾米》以后,瞬间变成博格斯教授的小迷妹一枚。
原本和侦探猫都是女孩子的那份同气连枝的香火情,全然敌不过博格斯教授作品的魅力。
她已然彻头彻尾的站在了博格斯教授的那一方。
“哼,没劲。这还有什么意思嘛。”
这话博格斯教授很爱听。
然而,无法改变他心中那股气依然宛如被戳了一个洞的足球一样,泄了下来。
人们不会对注定的结果有什么期待感。
击败一个非完全体的对手,所获得的成就感也会大打折扣。
这就如同威灵顿公爵和拿破仑会战以前,法军全体拉稀吃坏了肚子,赢是肯定能赢的,但是那种史诗感和英雄感,就少了太多。
这本该是博格斯教授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天。
同一个领域,同一个主题,他把侦探猫踩在脚下。
是他真正在画刀画这个领域加冕为王的日子。
博格斯还准备要把侦探猫的画作想办法讨回去钉在他的《艾米》旁边呢。
电子版这个答案,完全破坏了他的兴致。
教授怎能不遗憾万分呢。
“准备好啦,来看看侦探猫到底画了什么吧,我们把大灯关了。”
助理将手中的IPAD上的文件准备通过数据线导入到Mini-LED显示屏中,他的语气也有点提不起精神。
装腔作势的侦探猫和让人无语的博格斯教授。
助理同学不知道他现在讨厌谁,讨厌的更多一点。
对他来说,看这两位之间的争执就像是看狗咬狗一样,助理还是很愿意在旁边鼓掌拱火加油的。
特别是发现冷淡的安雅小姐姐黏在博格斯身上,那种让他羡慕嫉妒恨的憧憬而又热络的眼神的时候。
就算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
助理还是非常希望侦探猫的作品能一拳打在这个眼高于顶的老梆菜脸上。
现在连最后百分之一的可能性,在发现侦探猫发过来的只是一个电子版画稿的时候,也被消弭于无形。
他可能是这个房间里最失望的那几个人之一。
助理虽然按照简·阿诺的吩咐,搞来了欣赏艺术品时更加震撼的近百寸高级显示器,却连提前打开检查一眼配色文件的兴趣都没有。
都这样了,爱咋地咋地吧。
窗帘拉紧,照明灯被全部关闭,三层的会客厅中陷入了电影院一般的深沉氛围之中。
电视机开机后,屏幕上先是闪过绿色的开机动画,冰冷而绚烂的光流恣意的被百万颗LED小灯珠依次点亮,像是流淌在每个人的眼前。
效果很赞。
充分展现出了这台价值数万美元,电器店里最贵的镇店逼格之宝的显示效果。
助理在IPad上操作了一番,选择了个文件。
侦探猫的画稿里的第一张作品,就被投射到了众人眼前。
“咦?”
“哇,这是……”
“等等。”
“艾米。”
当大家看清屏幕上的画稿的时候,各种各样的嘈杂声瞬间淹没了整间安静的会客室。
助理惊讶的张大了嘴巴。
他第一时间以为自己是不是搞错了什么,为什么博格斯教授的作品会出现在电视机的屏幕之上。
大屏幕上出现的是一张他已经见过的作品。
白色的猫被顶在托尼小朋友的头上,托尼和猫咪彼此好奇的对视——除了光影、动作和构图角度的些许差异。
侦探猫的这张画稿和博格斯教授的作品竟然相似度达到了极高的地步!
他们难道创作以前,私底下有事先沟通过么?
女艺术家安雅并没有夸张到张大了嘴巴,但是她依然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满脸皆是郑重。
因为从不同角度欣赏艺术品,亚麻画布纵横粗糙的纤维纹理与颜料的不同厚度会造成入眼光线不同程度的漫反射。
而再高科技、再昂贵的先进显示屏表面也是平整的一个水平面。
所以电视机、投影仪和照片永远无法100%的模仿出原汁原味的和艺术作品面对面的观感。
用业内比较粗俗的俚语来解释,屏幕上看画永远是——“隔着保险套的灵魂冲击。”
但是抛除玄之又玄的氛围。
单纯赏析一幅作品的技法,显示屏的效果并不差。
英文出版社发行的图书,往往字号偏小,同一本书汉语版和英语版比较,外文印刷风格都是又小而厚的类型。
这也和拉丁字母和象形文字的信息含量不太一致有关。
《小王子》的封面尺寸只有32开大小,也就是一张A4纸裁剪一半的尺寸。
博格斯教授的《艾米》系列插画也只是30厘米×40厘米的标准小品油画布的大小。
眼前的大电视的显示面积是前者的数十倍,后者的十几倍。
展现出的侦探猫的画作尺寸也要大的多。
油画作品放大并非是件好事。
虽然等比例放大之后的作品,通常能带来更大的视觉刺激,但是作品上任何一丝的缺陷和失误也会被等比放大。
真的在美术馆博物馆近距离看过《蒙娜丽莎》、《最后的晚餐》这些作品实物的人,就会发现,油画表面的笔触并非毫无疏漏。
《蒙娜丽莎》胜在篇幅很小。
《最后的晚餐》这样年代久远的大壁画就糟糕了,因为风化颜料剥落的原因,眼睛贴上去看,坑坑洼洼真的挺糙的。
普通画家的作品更是经不起放大。
小画面还不觉得什么,一般放大50%后,各种身材比例的不协调,阴影处理的失误,笔触的不顺畅,会非常明显的让人膈应。
这就和拿着放大镜看苏菲·玛索,也能看到皮肤表面全是毛孔一样的道理。
眼前画作完全打破了安雅女士的固有观念。
“完美。”
女艺术家盯着眼前的电视机屏幕足足十五秒钟之后,脑海里便只有这一个念头。
博格斯教授的《艾米》也很精致,也很完美,也很震撼。
可是当扫描版的绘画作品,放大到这个地步的作品,安雅女士还觉得完美无缺,每一丝油画刀和画布所接触的笔迹都尽善尽美,毫无瑕疵。
就不只是完美了。
这都漂亮到有些惊悚了。
虽说是电子照片,安雅女士还能想象的出这幅画的原作是多么的精致。
简直不像是真的存在在世间的事物,宛若一座极品羊脂玉塑造的美人。
放大后依然入目全是细腻晶莹的玉质。
更加让人惊悚的不是技法上的无可挑剔,而是和《艾米》第一张插画比起来……身前电视屏幕上的这一幅作品,让安雅女士竟然感觉要更好。
放着一套看得见摸得着,不久前才断言过仅仅十二张画就能支撑起一个专题画展的新鲜画作在旁边不管,却说电视机屏幕上的作品给她的感觉更好。
是一件非常没有道理的事情。
安雅女士也说不清楚那是为什么。
博格斯教授的画刀画,她当然也挑不出缺点。
或者说。
无论是博格斯教授,亦或者侦探猫的绘画技法,都远比自己要好,好到他们的缺点都不是安雅可以置喙评论的地步。
然而。
安雅的第一感觉就是,她真的要更喜欢电视机上屏幕的画作。
不讲道理,又清晰的知道这并非她的错觉。
别说提前料到了这样的结果了。
在真的看到侦探猫的作品前,安雅连想象都无法想象的。
博格斯教授的作品的评价已经是画刀画技法的极限了……可是,竟然还有高手?
她在脑海中回忆比较《艾米》和电视屏幕上这张画稿的区别。
若是非要说出个所以然的话。
大概是这幅画要……
要更真。
也要更润?
“奇怪,没道理,怎么可能,怎么做到的。”
博格斯教授眉头跟旋转的发条似的,一阵松一阵紧,嘬着牙盯着眼前的屏幕,脖子深的像是要探进电视机里面去了。
安雅女士的感觉不是错觉。
他第一时间也感受到了这幅作品的不得了……甚至,不比他的《艾米》要差。
“不比我的画要差!!!”
当他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后,博格斯教授撑大了鼻孔,从中喷出两条又粗又热的呼吸来。
他要抓狂了。
很简单的事实。
若是一位对手吃了了泻药都能和你打成平手,完整状态下的她岂不是要上天啊!
第三百零一章 合伙人
不对啊。
博格斯教授自信自己的技法不输于古往今来能喘气的不能喘气的任何玩油画刀的画家。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的目光盯在眼前的绘画作品。
比起安雅女士,他接收到的信息就多了。
博格斯脑海里可以清晰还原出显示屏上每一道颜料轨迹的色彩变化。
他甚至能想象出来,这张画作画时油画刀推在画布上颜料填充渗入深层植物纤维时的那种轻柔的手感。
任何一抹,任何一推,全都轻松写意,恰到好处。
这种感觉不让博格斯教授觉得惊悚,只让他感到兴奋。
无论侦探猫的作品再漂亮,技法有多高。
博格斯也都可以做到。
别的不说,他自己的那套画稿用放大镜看过去,也有类似此般的没有瑕疵的地步。
色彩,构图?
侦探猫的画作色调更暖,更加偏向于表现画面的动感。
乳白色的猫眯在光线下有一点点偏向橘红的感觉。
画面核心处的颜色处理更有温度。
而边缘的部分色彩纯度则较低,所有面向太阳的事物都产生了明显的高光。
这些处理都让画作显得比较真实。
自己的《艾米》则选择更加黑白分明的画法,冷暖两种色调在画布上彼此撞击,彼此融合。
这一点上侦探猫和自己确实采取了截然相反的处理习惯。
然而,博格斯教授并不觉得他做的有任何不如侦探猫的地方。
一个略微写实。
一个略微写意。
两种不同的作画思路而已,谈不上好坏高下的分别。
自己的十二张画作是一套互相对照的哲学整体,就美术立意而说。
博格斯教授还觉得自己要更胜不止一筹呢!
“究竟……侦探猫往作品中加了什么灵丹妙药呢?”
博格斯百思不得其解。
这种线条,技法,色彩,哪哪都不比对方做的差,画出来就是缺了几分意思的感觉简直糟糕透了。
他的脑袋晃的像是波浪鼓。
头顶的猫猫觉得脚下不稳,就从教授枯瘦的手指中用力抽出了肉爪,从老头子白发沧然的头顶上跳了下去。
房间里关着灯,很昏暗。
博格斯教授的全部心神都被眼前的电视机屏幕所吸引。
所以他并没有注意到。
黑暗里,那只从他头顶跳落的小猫崽并没有和被托尼丢下时一样,缩到角落中去。
它在地上打了滚,试探性的往前溜了几步,在电视机下方的阴影里找了一双皮鞋脚边的夹缝里找到空位,就坐在尾巴上。
小猫昂起圆圆的小脑袋,眼睛眯成一条缝,好奇着端详着屏幕上的画面起来。
它既困惑,又认真,带点迟疑的盯着电视,时不时伸出舌头舔了一下粉鼻头,宛如美术馆里站在美人肖像前出神的观众。
简·阿诺感受到了脚踝处隔着袜子传来的温暖柔软的触感。
插画大师低头。
他一言不发的凝视着脚边多出来的猫猫几秒钟。
他俏俏往旁边挪了一小步,给小猫留下了一个前排看画的位置。
然后简·阿诺抿着嘴,重新抬起了头,四下环顾,在房间中搜索着自己的目标。
此时金安庆博士也在看向简·阿诺。
两个人的眼神在空气中交接,片刻后,都读出了双方胸膛里快速跳动的心跳。
“艾米。”——当屏幕上的画作亮起的刹那。
医生和插画大师,都听见了托尼小朋友口中的那声轻唤。
一幅有吸引力够强的作品,让人们爱上它只需要一个眼神。
是否喜欢它,心跳与脉膊就会告诉你答案。
安雅女士在房间里忙活多日的那幅《宠物之爱》,不管助理怎么拍马屁,托尼都像是位木头人般没有任何反应。
博格斯的画作却能吸引起托尼的不低的好奇心。
这就是观众对绘画作品感性认知的差别。
而差不多的画。
托尼看见博格斯的作品喊的是“猫猫”,在侦探猫女士的画作跟前,根本就不需要金安庆博士的语言引导,唤的就是“艾米”。
尽管不能排除是一回生二回熟的缘故。
简·阿诺大师依然觉得这又是高下立判的进步。
身为童话大师的他,可能比博格斯教授,对这幅作品不得了的地方,认识的还要深刻。
博格斯教授当年以能够用细腻的画刀纹路,描绘雪夜树林里松针在将化未化的积雪道路上的独特质感而闯出的名气。
直到今天,这位布鲁克林艺术学院的终身教授,最擅长画的题材依旧是风景画。
简·阿诺则对画童话时出现的各种各样的动物形象,早已熟悉到了骨子里。
插画师就是吃这碗饭为生的。
猫咪、猎狗、河鼠、天鹅、蛤蟆、棕熊……简·阿诺画过的见过的绘画作品里的卡通动物形象不计其数。
简·阿诺几乎是第一瞬间,就发现了匿名插画家的这幅作品最精髓的地方。
牛逼的就是那只猫。
那只……艾米。
哪怕是自己。
作品《绿野奇迹》中刻画的角色也全都是拟人化的卡通猫,而这张作品上猫眯所流露出的可爱的形象,竟然自然到宛如和栩栩如生的真猫一般无二。
有些骨子里的气质,是虚拟的卡通角色很难表现出来的。
那种和小主人相见时好奇而又亲近神态,鼻端在托尼的头皮上轻轻嗅探的小动作。
简·阿诺真的也恍惚间觉得,好像穿越了数十年的光阴。
那年他刚刚在纽约和Scholastic集团敲定了一笔五年期的大合同,却接到妻子打来的电话,告诉自己四岁的儿子确诊了自闭症,于是他急匆匆的拒绝了签约酒会飞回了家。
他满心都是对环境冷漠的像雕塑一样的儿子的担忧。
车停到家门前的那刻,却发现托尼坐在刚刚修剪好的草坪上,身边放着只皮球,脑袋上正顶着只小猫玩耍。
于是,他用公文包里带着的用来采风拍摄素材的相机将这一幕随手照下。
这张画仿若一则可以让时光逆转,昨日重现的咒语。
插画家大睁着眼睛,回忆的一切在侦探猫的笔触面前,都显得历历在目。
他的鼻端甚至都能依稀感受到除草机刚刚推过后,被割断的草木汁叶的略显刺鼻的春天味道。
好像下一秒钟,电视机屏幕上的那只猫眯,就会对着镜头叫唤上一声。
“画上的……真的是我儿子的那只艾米啊。”
插画家慨叹。
艺术竟然能做到把每只动物独一无二的神采,都彰显的纤毫毕现的地步么!
要对猫咪了解到什么样的地步,才能画出这样的作品?
这是练习还是天赋?
若是练习,简·阿诺很想知道对方练习的秘诀。
若是天赋——别是从小就长在猫猫群里,不……靠一张照片和纸质的资料就画成这样。
用二次元一点的说法,说是画家是猫咪成了精所变身的猫娘。
插画家都相信。
“侦探猫、侦探猫,难怪给自己取这个网络名称,真是位猫咪一样的小姑娘啊。”
侦探猫在FIVERR上的个人简介里,标注她已经三十多岁了。
从年龄和地位上说,简·阿诺依然有资格称呼她一声小女孩。
“要是我能有这么好的画猫技巧多好啊……”
也就是安徒生奖每人一生只能获一次,否则它就要改名叫简·阿诺奖了。若是和泡泡玛特、迪士尼、优衣库这样的公司搞搞动物联名,搞不好,就算是吸金能力,他都已经成为第二个安迪·沃荷了。
简·阿诺甚至有一种,此般灵动到足以萌杀无数人少女心的画猫水平,被侦探猫这样的小画师拿在手里,实在有些暴殄天物的感觉。
画刀画画的再好,依然是冷门画法。
画小动物也能画的这么生动,简·阿诺就要羡慕了。
应该说,没有一个插画行业里的画师,不会羡慕嫉妒的。
“要不然看看,能不能把她招到自己的插画工作室里来?”插画家心中一跳。
简·阿诺当然有自己的绘画工作室,但模式和维尔莱茵画室不同。
维尔莱茵的体量更大一点,有接近十位画手员工,类似包工头模式,出版插画、电影海报、广告设计,游戏立绘,他们靠着维尔莱茵的名气和人脉吸引约稿,什么任务都接。
维尔莱茵不仅自己画,也分给手下的画师画,给予相应的报酬或者抽成。
这也是目前最常见的插画工作室的运营模式。
简·阿诺则因为他太特殊了。
他是在世的最好的插画家,他本人就是一个巨大的商业IP和活体广告。
基本上所有找到工作室的客户,都是那种愿意付出高额的数倍合同溢价,只为了换取和插画家本人合作的甲方。
换句话说,客户都是来找他的,而且也只会要他。
因此,他的工作室里便仅有自己一位画师,剩下的人都是给他打下手的服务人员。
其实员工们干的都是偏向于助理的活。
插画工作室要是突然多了一位画家,本身就是一个行业内的大新闻。
此般念头只是在简·阿诺的脑海中闪了一下,就被驱逐出了脑海。
招侦探猫进来,对方怎么定位——是雇员?还是合伙人?
是给自己打工的手下雇员的话。
人家侦探猫本人愿意吗?
以简·阿诺所知的内幕,她这套《小王子》可在Scholastic集团那里能拿到天文数字般的报酬。
自己开多少工资才能让她心动?
要是合伙人的话,只是因为对方画猫画的好,会不会有点不值当。
他很清楚,侦探猫身上依旧牢牢绑定着《油画》杂志社那里的负面影响呢,也是个非常大的麻烦。
还是再考虑考虑吧。
插画家重新将注意力放回自己的儿子身上。
在这张作品出现在屏幕上的那刻,托尼的神情就已经变了。
他眷恋又追忆的盯在画作上的小猫身上,那双灰色的眼睛里流露出不属于自闭症孩子的深遂来。
“艾米……莱因克尔、别拉诺夫、马拉多纳……玩球。”托尼嘴里慢慢的嘟囔着。
“他在说什么?”安雅好奇的问道。
“好像是球星的名字。”金安庆医生大学时踢过球猜测道,“应该是非常老的球星了。”
“1986年世界杯上的明星,马拉多纳和莱因克尔一个金靴奖、金球奖,别拉诺夫则被称为苏维埃闪电,对战比利时时完成了帽子戏法。艾米来到我们家的那个季节,正好是世界杯。全新西兰的电视机和广播电台都反反复复的念叨着这几个名字。让人耳朵都要磨出茧子来了。”
“那时候,我记得医生让托尼多融入外界的环境,所以经常收音机在旁边放着体育广播,佣人陪伴着托尼和艾米在草坪上玩手推足球。”插画大师幽幽的说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从来都没想过,原来托尼至今还记得。”
有多少人还能清晰记得四、五岁大时发生的事情?
30年前的往事那么久远,连简·阿诺脑中都很模糊了,这个智力问题的中年人却依然能记得小时候和猫咪玩手推足球时的故事。
大概,
这只叫做艾米的母猫,真的曾经照亮过他童年时的人生吧?
“玩球。”
托尼靠近了电视屏幕,伸出手轻声呼唤。
遗憾的是。
绘画作品再逼真,也再也不可能会有小猫真的从屏幕里跳出来,和他一起推皮球了。
托尼伸出手去,想要触摸猫咪的毛发,却只摸到了一座平整的电视机屏幕。
简·阿诺轻轻挥挥手。
电视机上的画稿开始一张接着一张的滚动播放。
除了没有黑白对照的哲学观,完全是和博格斯教授的作品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绘画思路。
电视机上变换的光影映照着会客厅里每一个人的脸。
因为已经看过了教授的《艾米》,所以这一套作品形式众人很熟悉了,欣赏的时候都很安静。
只有托尼时不时的喃喃自语一些大家听不懂的词汇。
负责播片的助理盘算了一下。
其实就目前为止,以这个电子版图片为标准和博格斯教授做对比的话,两者的画作还没有分出胜负来。
侦探猫的作品胜在真实,博格斯则胜在立意。
用更加通俗的解释。
从画面的表现力来说,侦探猫的作品要更好,更受托尼喜欢。
但如果这是一次艺术竞赛或者双年展的评选,那么获奖的反而大概率会是博格斯教授。
第三百零二章 分别之画
侦探猫说,她要准备不少作品,所以耗费的时间会更多一点。
这句话并非虚言。
电视机屏幕上正在显示的这套画集中,所包含的生活场景丰富度,要比博格斯教授的《艾米》更多。
从艾米的相遇到分别,博格斯教授一共画了六张作品。
侦探猫则画了接近二十张作品。
没有人觉过于冗杂漫长。
因为每一张画稿上的猫咪神态都不一样,欣赏感受也不尽相似。
每当屏幕闪动,将目光放在下一张画稿的过程,观众就是在阅读一个崭新的故事。
最奇妙的是眼神交流时的观感——和画稿上的猫咪进行眼神交流,这个形容有点古怪。
安雅女士的目光与侦探猫猫猫的深色瞳孔对视的瞬间,却都会有在和猫咪沟通的错觉。
它的眼神会说话!
坐在秋千的猫咪画稿上,艾米的眼神是雀跃的;和托尼一起追逐皮球的猫咪,她的眼神既带猎食者的野性,又带着保姆般的爱怜……
最让女艺术家印象深刻的,是侦探猫那第三张画稿。
那张画的模版是艾米来到简·阿诺的家中半年以后的照片场景。
画稿中。
暖色的阳光下。
托尼和艾米分别在院子中葡萄藤蔓下的遮阳椅上睡着了,阳光被葡萄架子切的稀碎。躺椅上,一人一猫的睡姿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一样的四脚朝天。
一样的肚皮朝外。
新西兰的平均气温不算高,看上去人与猫都有点冷,轻微缩起了脖子来。
这张画稿上画家依靠着想象,还原出了猫咪刚刚睡醒时的场景,艾米耸哒着眼皮,扭着脑袋看向屏幕以外,眼睑微微张开了一条缝。
画面非常写实。
乳白色的颜料被油画刀起落间,织出了折耳小猫脸上交错的白色绒毛,还带着些许的水汽。
侦探猫将小猫崽刚刚咪了个好觉,似醒未醒时,脸上所充满的那种萌哒哒的茫然和困惑展现的分毫毕现。
它润泽的眼神湿湿的,软软的,看上去像是个睡迷糊的小婴儿一样。
小猫的尾巴轻柔在摇晃。
安雅女士的心也在轻柔的摇晃。
不开玩笑。
实在是太可爱,太好玩了!
与那种让人充满了呵护欲望的小眼神对视的时候,安雅女士心中简直母性泛滥。
纵使女艺术家是个单身主义者和不婚主义者,凝望着屏幕上小猫迷蒙神情的时候。
她也有冲动想要生个娃养着,体会一下这种为人妈妈,注视孩子午睡起来迷迷瞪瞪可爱样子的喜悦。
博格斯和侦探猫。
他们都是充满灵气的艺术家,都找到了心中的锚定点,来为观众表现画稿上猫咪艾米来到家中后,不同年纪的区别。
教授非常巧妙的通过毛发灰度的隐喻,一语双关的表现了艾米从小猫长成大猫,又逐渐老去的过程,还暗示了生死轮回的转变。
侦探猫则简单直接的多。
没有费尽心思的渐变设计,没有黑白调和的构图。
她只是采用最简单也是最难的办法,为了画稿上的猫咪和艾米相处时,配上了不同的眼神。
十五年的时光。
从懵懂到成熟,从陌生到慈祥……
无论环境怎么变化,只需要一双眼睛就可以表达。
这便是属于画家的大巧不工。
每当画面上出现和《艾米》的那六张画稿所重合的场景的时候。
众人就会把目光情不自禁的投射在博格斯的脸上。
博格斯教授已经表现的疯魔了。
他时不时手在空中乱挥乱抓,时不时狂揪着胡子,被小猫挠乱的白头发让他的造型介于爱因斯坦和邪教领袖之间。
赞叹,惊愕,困惑,恍然,不解……
各种各样的神情交替出现在他的脸上。
他的嘴角一会儿勾起,一会儿下撇,眼神时而不屑,时而叹服,再加上阴暗的会客厅里电视机上变换的光线照在他的身上,映照着博格斯教授的面颊晦暗不明。
所有的一切。
都让老教授的气质看上去鬼气森森的。
助理看到这一幕,心中邪魅一笑。
“真漂亮,欣赏这么高清的绘画作品和看印在书页上的插画,完全是两码事。我本以为博格斯教授的作品技法已让人高山仰止了。没想到侦探猫女士的技艺,竟然找不到任何不如教授的地方。”
他名义上是在冠冕堂皇的称赞两位艺术家的技艺,暗地里实在拱火。
“我是相对的外行,但我依然觉得,这次能看到博格斯教授和侦探猫女士,两位艺术家作品不分伯仲,交相辉映,是多么大的荣幸。”
助理伪装成一位深受画刀画打动的普通观众的样子,就差感动的流眼泪了。
冷知识。
艺术家是很怪很傲的,在不熟悉他们性格的情况下,贸然把两位同题材画家放在一起称赞,就有点挑事。
很多人都知道马奈和莫奈是好朋友。
但在他们相互认识以前,马奈曾经因为评论界说巴黎有个新出名的小画家画的风格很像自己而暴跳如雷,觉得他被侮辱了。
这有点像私下场合恭维两个女明星长的一样漂亮,结果对方觉得某个婊子怎配和自己比较,于是任性一点的可能一杯香槟就泼了过来。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博格斯教授言之凿凿的是来打败侦探猫的,现在画出来作品和人家的电子版半斤八两。
听自己这么一夸。
这老东西心里能舒服的了?
助理对画刀画的认识远远不如安雅。
但完全不妨碍论情商和对人情世故的圆滑处理能力,可能他随便就可以把除了金安庆医生以外的房间里的所有人,加起来都一起秒了。
看博格斯教授一副要爆的样子,他先不着痕迹的添把火再说。
“SHIT!外行就闭嘴。”
博格斯教授果然就被点爆了。
他直接受不了低骂出声。
“不分伯仲的技艺?什么狗屎一样的形容。”博格斯教授的眼角跳动。
助理正准备风度翩翩的表演一下——“抱歉,我只是一个普通观众,没想刚刚的恭维触怒到了您,我真的很抱歉,只是由感而发,觉得您两个人画的都一样漂亮”的茶艺的时候。
他就听见博格斯教授接着说道:“我哪里配在这套作品前,谈什么技艺上的不分伯仲呢?”
咦?
助理一呆。
他觉得是不是听错了,事情似乎和设计好的展开方式不太一样。
博格斯教授这理会众人的愕然。
他双手交叉,西子捧心一般,目光中有崇敬在闪动:“她的猫画的太美,太有灵气了。她画画的双手一定被缪斯女神亲吻过。”
助理脸皮抖动了一下。
老家伙真因为受不了打击疯掉了?
“您画的也很好。当然,她的猫确实很有灵气。”安雅说。
“不,对于一套以猫为主题的画稿。猫就是一切,单凭对‘艾米’这个主角的表现,侦探猫比我那肤浅的描画,优秀到十万八千里去了。”博格斯教授摇头。
助理从一开始就搞错了一点。
博格斯是个又怪又自恋的老头不假,但是教授从来都是一个很纯粹的美术家。
真正纯粹到一定程度的美术家,往往都是常人心中不可理喻的怪咖,是艺术无脑的信徒。
他是那么的骄傲。
骄傲到只会为了侦探猫交的电子版画稿敷衍了事,不认真而生气,却不会为了侦探猫画的好而生气。
就算博格斯教授千里迢迢跑过来,是信心满满的要将侦探猫踩在脚底。
但只要他已经拿出了自己最好的绘画状态,结果就算是被侦探猫一爪子踏在脸上。
博格斯教授失望有,遗憾则谈不上。
甚至会像抖M一样依旧很兴奋。
不疯魔,不成活。
在痴人心目中的滑铁卢巅峰会战上,如果他注定当不了威灵顿,做个被打败的拿破仑也很荣幸。
关键是艺术。
关键是……这套画稿又再次教会了博格斯教授,他本以为自己玩油画刀已经到了极限,原来还可以这么画!
天外有天。
《小王子》为博格斯教授推开通向至高技法的大门。
眼前电视机上的画稿,则为博格斯教授打开了如何用画刀诠释一个好的故事的新领域。
以抽象和朦胧为特色的油画刀,竟然真的可以生动写实到这个地步么!
这种猫咪的精巧灵动程度,已然脱离了画刀画粗犷写意的桎梏,客观上不输于一些水彩作品写实的表现力了。
博格斯在查觉自己的画面不如侦探猫以后,刚刚苦恼的揪着胡子,手在空中乱挥乱抓。
不是他犯了帕金森。
老教授正在脑海中奋力的还原侦探猫作画时的情景。
超过五十年全神贯注于单一体裁的绘画功力,即使没有油画刀、画布与颜料,也可以支撑他无实物凭想象来临摹一幅油画。
博格斯教授发现。
侦探猫作品每一笔一道,他都能完美的做到,但是这些笔触纹理在脑海中组合起来,却就是和屏幕上的画稿差了几筹意思。
类似照着说明书用一堆电子零件装电脑,一板一言的组装好了,电脑就是点不亮。
他缺少了情感内核。
博格斯教授到现在为止,实际上还是没有想明白。
都是对着照片画画,侦探猫是怎么在猫猫的一眨眼,一抖胡之间,便注入了生气勃发的魔力。
但他已然意识到了,人家画的要比他更“高级”。
这么明显的差距。
助理说他和侦探猫的作品技艺在伯仲之间,博格斯教授听上去觉得是在骂自己。
“可惜,还是太草率了,作画前没有好好思考,完全是凭借天赋打人嘛。”
“她本来能够做的更好……要是来找我,让我调教她几年的话……”
博格斯教授又是一吹胡子,满脸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愤慨。
“您刚刚生气和抓狂,是觉得她作品的创作设计不够?”安雅女士明白博格斯教授的意思。
若说这幅画又哪里还有可以商榷的地方。
那么就是创作思路了。
博格斯教授的黑白轮回,创作前显然经过非常用心的考量和设计的,每一幅画面间的关联和呼应,虚拟与现实之间的轮转变化,似是一枚巧夺天工的九心象牙球雕,被细细打磨过。
一幅作品的创作设计和绘画技法同样重要,是作品的两条腿。
《艾米》的第一幅画入眼,观众就能读出禅味来。
看画如入寺拜佛,在明悟“轮回”这个主题进入大雄宝殿以前,就先嗅出了空气中飘荡的香灰味。
侦探猫的作品则没能跳出画布的局限以外。
只是依靠她超卓的画猫技巧,将生活照片里的场景用油画刀复现出来罢了。
也就是博格斯教授口中的“光凭天赋打人”,没有自己的创作思路。
《艾米》创作设计和绘画技法都可以打十分。
侦探猫的绘画技法也许是十二分的超满分,但是创作设计方面花的心思连六分都没有。
“哼,画连环画的,浪费。”博格斯教授气的直哼哼。
在他看来,大概也只有两个因素会造成这样的原因。
一来,侦探猫还缺乏名师指引。
二来,侦探猫就是干多了插画师这种替雇主开出租车的“司机”活机,才会这么没有自己的作画理念。
博格斯教授恨不得飞去非洲,把侦探猫女士绑回来,关在自己学院的画室里,狠狠的教她几年画画。
告诉她,只有形成自己的美术理念,才是真正的艺术家。
“再看看吧。她应该有自己的想法。”
简·阿诺笑笑,没太在意自己好好的大艺术家职业,在博格斯教授嘴里就变成“画连环画”的了。
“有什么用,艾米的结果我们都知道,她已经……”
博格斯耸肩:“不过是注定要被毁灭的美好失误,如果侦探猫的作品在这里戛然而止,那么不过只是让托尼回忆起了一段段裂的记忆。如果她继续这么画下去,那么结果就是让托尼在受到一次伤害。”
他指着屏幕。
“侦探猫现在画的越好,托尼被勾起回忆后,所受到的伤害也就越严重。”
十八张作品依次播过,现在电视机屏幕上的是侦探猫版本的私人诊所前的合影。
猫咪爪子搭在托尼脑袋上,看向镜头的眼神温柔如往昔。
而站在电视机屏幕前的托尼,已经完全沉浸在了那段记忆里,众人的议论声完全与他无关。
托尼静静盯着画稿,眼神里有晶莹的泪光在闪动。
众人皆是肃然。
画家不是拥有时间宝石的漫威电影,这个匿名画家叫侦探猫又不是机器猫。
即使她是哆啦a梦,在《万能灵药》那一集中,机器猫拥有能治好世间一切疾病的药片,唯一治不好的,却只是死亡。
艾米已经死了。
在这个无可改变的事实之前。
回忆有多么美好,分别就有多么痛苦。
“还有下一张么?”简·阿诺轻声问道。
助理滑动了一下屏幕,电视机上就出现了下一张画稿。
那是宠物病房里的场景。
托尼抱着猫咪摇篮缩在房间的角落。
画稿的边缘处,露出了几只伸向他们的胳膊和手指,那是想要把艾米带去安乐死的人群。
第一次的,侦探猫作品画稿上的颜色搭配变得有些凌乱。
不是新手面对调色板上色彩手忙脚乱,色彩科学管里乱成一团糟的凌乱。
画家似乎是有意的画出一种沉闷、烦躁、压抑的情绪,暗暗的呼应这幅“分别之画”的主题。
为了营造温馨没有伤痛的氛围。
“爱的仪式”的视频里,宠物病房的墙壁都是淡粉色的,而侦探猫则明显的调整了画面的色调,整个病房都变成了镉橙色。
镉橙在颜料表上是很特殊的颜色,它是一种带着一点泛黄,一点泛白的红色。
一般由不同比例的柠檬黄和茜红色搭配而成。
它特别的一点在于,不同比例的混色搭配,可以让它在冷暖色调之间自由的切换。
想象一堵石墙,太阳只照到了一小半。
暖光下镉橙给人以温暖的感觉,冷光下镉橙则会给人以冷色系的森冷观感。
病房里大人们伸出的手臂方向,还是较为暖色的橙光,随着往画面主体核心处的蔓延和过度,画面变得越来越冷,越来越暗。
当到了托尼抱着猫的主题的时候,画面灰的像是连空气中的风都凝固了。
恰如猫咪灰暗掉毛的身体。
也恰如托尼哀伤到死寂的眼神。
第三百零三章 燃烧的画(中秋快乐)
凌乱的色调堆积成凌乱的心情。
画稿中的氛围迅速阴郁了下来,忧伤的的气氛充满了整个房间。
表达悲剧——是艺术作品中永恒不灭的美学主题。
生与死之间无法洗刷的哀伤感,则是这个主题中,最能震撼心灵的情景。
安雅痛苦的皱起眉头。
以前一位印象派前辈曾经和女艺术家说过。
当画家将对美术的热情倾斜在画布之上的时候,观众们会很轻松的能感受到你的兴奋。
画家的笔触越热烈,观众的绘画观感就越愉悦。
唯有悲剧题材是个例外。
创作悲剧,就是一种受虐式的自我折磨。
所谓悲剧的迷人之处,就是把最精美的瓷器摔碎给别人看。
它是一片摔碎的“雨过天青云破处”的钧窑残片,每一分纤薄如纸,每一分澄澈如玉,都反而让捧起的观众感受到命运的无情。
深沉的悲伤是一团黑色病般的浓雾,危险而带着强烈的侵蚀力。
它们不仅会摧毁阅读画稿的观众的好心情,也会摧毁创作者本身。因为画家,永远是作品的第一个观众。
所以那位前辈从四十岁以后就选择当一个纯粹的印象派风景画家。
他再也没有创作过任何一张阴暗基调的作品,甚至没有参加过任何一个有悲剧元素的画展。
前辈说,他统计过一个很有趣的数据,印象派是当今北美和欧洲大陆上最长寿的画派。
不是画法历史的长寿,而是生物意义上的长寿。
莫奈活到86岁,德加活到83岁,雷诺阿享年85岁。现今也颇有几位接近百岁的高龄印象派名家在世。
比起最喜欢搞些颓废、苦闷、孤独、彷徨的忧郁死亡调调,动不动就画些《死亡之岛》、《天使之死》,三、四十岁就挂掉的象征主义画派的画家们能苟的多。
毕竟前者是刻画阳光的美学,后者是刻画哀伤的美学。
干这种活,每天情绪快快乐乐健康向上的说明画家不够优秀,连自己都打动不了。
足够优秀。
容易画着画着,就把自己画死掉了。
这当然只是一个戏谑的俏皮话。
可若是前面侦探猫画稿上艾米猫咪都是萌萌的,好玩的,让安雅女士雌激素分泌的有想要养个崽子来玩的冲动的话。
对视这张画稿上艾米无神的灰黄眼神的瞬间。
她就被顺着画作所涌来的压抑深邃的气息给压的喘不上气来。
刚刚女艺术家才体会到什么是为人母的喜悦。
几分钟之后。
安雅就开始和一只猫共情,代入到艾米的视角,感受到了一只母亲一样的猫,和她所相伴一起长大的孩子告别时的悲伤。
女艺术家扭过了头,闭上了眼睛,不愿意再和画稿上的艾米对视。
她想象着侦探猫画出这张画稿时的场景和心情。
窗外一定下着阴蒙蒙的小雨,铁灰色的天空像是老式黑白电影的片段,一个坐在阴影中,分不清肤色的中年女人正沉默着用油画刀往画布上涂抹的颜料,就在她身侧的屏幕视频上,一只猫咪和她的孩子正在告别。
空气中都涌动着幽灵一般压抑到化不开的哀伤。
宛如实质。
那位侦探猫女士是不是也经历过相同的事情,才能把一只猫的心绪,表达的这样刻骨铭心?
会客厅里传来一阵哭声。
托尼一开始还是在压抑着抽泣,很快,小声的哽咽就变成了嚎啕的哭声。
眼泪哗哗的流下,将他的衣襟染的湿润。
侦探猫的画稿把托尼带回了二十一年前那个残忍的分别之夜。
托尼伸出手,想要从屏幕上把猫咪抱走。
手掌在电视机上抓出一阵涟漪一样的水波。
显示屏似是一面分割虚拟与现实的湖面,冰冷的切开了他想要跨越时光的手指。
它告诉托尼,
那是他再也无法回到的过去。
“唉。”
简·阿诺心里就知道是这个结果,他把托尼从屏幕前拉回来。
侦探猫的画刀画能深入自己儿子的内心,可让托尼再经历一遍这么悲伤的事情,大概并非是一件好事。
他转头用询问的目光看向金医生。
见金安庆博士没有阻止的意思,便轻声问道:“还有么?”
“有,一共发来了二十七张画稿,这才是第十九张。”
助理点点头。
“那就继续吧。”
“还有八张?”博格斯教授忽然来了兴致。
这十九张作品已经概括了艾米和托尼的所有往事。
剩下八张,应该都是侦探猫发挥想象的作品了?
似乎侦探猫也没有放任自流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也有着自己独有的创作想法。
尽管再怎样的设计都不会有自己“轮回”的美术主题高妙。
但有总比没有好嘛。
这说明插画师那种放弃思考,雇主要什么才画什么的职业“陋习”,还没有侵染她侵染的太深。
“也是一半现实,一半虚拟么?”
博格斯教授摸着胡子。
他以似是给那位远在大洋彼岸的女画家上课似的语气说道:“这个构思的重点不在前一半作品,而在后一半作品。痛苦只是过程,明悟才是关键。”
“画家不仅要能让托尼沉入进作品的营造的旧日世界回忆里去,也要能让他从痛苦中抽身,走入画家的虚拟世界观里来。”
“所以关键是——进的去,也得出的来。以这个主旨来判断,就没必要画这张宠物医院里分别的作品。”
博格斯教授高屋建瓴的指点道:“首先,这会时刻提醒着托尼,他已经与他的猫分别了。其次,悲伤的情绪太过浓重,就丢不掉了,反而会影响到画家之后的叙事。这个分别的场景极有穿透力,但会破坏画作整体的情感连续性。”
“所谓得不偿失,就是这样了。”
他的《艾米》中,在【现世】和【轮回】的六张画作之间,放弃了在中间插入宠物医院这个明显托尼印象最深刻的场景。
不是博格斯教授没有信心画好这个沉重的题材,而是他已经深思熟虑过的。
纵使情感刺激是好事。
若是加入这张画,托尼在明悟猫咪轮回这件事的时候,始终会带着他已经和艾米分别的悲痛情绪。
那么还不如不画。
“当情绪太过沉重,就会成为了压在生活上的负担。对一个长不大的孩子来说,更是如此。”
安雅深有感触的点点头。
这张画稿所凝结的情绪,让她都喘不过气来。
遑论托尼本人呢?
“还是年轻,没有足够的阅历。要是我是她,这里处理的方法就会……FUCK。”
博格斯教授的建议才说到一半,忽然卡在了嘴里。
我了个去!
他看到了什么?
博格斯教授用力揉了揉眼睛,看着屏幕上助理所切换到的新画稿。
他整个人突然都傻掉了。
那是一片橙光。
很多作品都有主题色。
印象派的画作倾向于使用大量明度较高、暖洋洋的单色,拉菲尔前派则常用于青、紫、绿调子构成忧伤、静寂的意境。博格斯教授的《艾米》则使用了非常多的黑与白以及不同配方的高级灰。
眼前这幅画的主题,则是一片赤橙。
和宠物病房墙壁处近似的镉色,被像不要钱一样填充满了整个屏幕。
这些暖色调、冷色交替的短线条密密麻麻在屏幕上编织成一体。
成百上千较短的线条,像是越动飘逸的火星,更长更优雅的螺旋型刀触则缠绕在一起,像是火舌中缠绕的猫咪毛发。
整幅画稿在数百万小灯珠的点亮下,宛若一团会有节奏律动的火焰。
“不,错了。”
博格斯教授倒吸一口冷气。
并非“宛如”律动的火焰。
侦探猫就是画了一团火焰在屏幕之上,火焰似乎在屏幕中凝聚成了一只猫的形状。
中心处的火焰最亮,橙的近似红色。
MINI-LED灯板显示屏的重要优点就是,它最高能在单位区域内提供接近1500尼特光通量的亮度。
用人话来说就是。
甚至比一些低瓦数白炽灯还要更亮。
侦探猫在画面的中心好像画了一轮太阳在上面,刺得博格斯教授微微眯起了眼睛。
而画面的边缘处,火焰渐熄,色温由热转冷,光线由转紫,形成了一小块深色的带着焦意的色条。
这……
博格斯教授眼睛瞪的像铜铃。
那是——半条被烧焦卷曲的猫尾巴!
侦探猫似乎还生怕自己表现的主题不够明显。
他还非常“贴心”的在画稿的最下端签上了一个名字。
目前这套画稿中,唯一一个被画家命名的画作,它的名字是……
“C、R、E、M、A、T、O、R”
安雅女士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在脑海中拼写着这个单词,她甚至在心中乞求自己拼错了。
那个单词她肯定认识。
但在这个场景读起来,这八个字母则像是一则地狱笑话。
“焚尸炉。”——笑话一点也不好笑,反而让观众只感受到了刻骨的寒意。
助理看到博格斯教授的《艾米》,脑海中第一个联想到的艺术家是毕加索。
黑色幽默的是。
女艺术家看到侦探猫的这张画,脑海中想到的关键词,居然同样也是毕加索的作品。
毕加索早期生涯作品常常和“蓝颜料”这个要素绑定在一起。
大海一样忧郁的蓝色,是这位立体大师最常用的主题色。
年轻时一位经常和他一起嫖妓的画家朋友,在一家蓝色装潢的酒吧里,忽然掏出了左轮手枪。
先在女友头上来了一枪,然后又在自己头上来了一枪。
自杀时准备不打招呼就拉着女友一起死,当然是个人渣不假。
但挚友的离世,抑郁同样传染了毕加索的绘画风格。
这场悲剧给毕加索的心灵重重的一击。他开始认为,蓝色是一种忧伤的通向地狱的颜色。
恰好这种颜色在埃及传统中代表着地狱,象征着死亡。
所以从那开始,毕加索就经常用苦涩的蓝颜料填充满自己的画布,绑定着各种给人以心灵压力的主题。
它形成了艺术史上非常著名的“蓝色风情时期”,这段毕同学的创作经历,也会被学界称之为“蓝色忧郁时期”或者“蓝色悲伤时期”。
侦探猫油画刀下燃烧着的镉橙色,恰如毕加索大海一般忧郁而哀伤的蓝色。
画稿上燃烧的火焰,配上艾米焦黑的尾巴。
不仅完全无法给观众心灵中传导出任何的光明与热量,反而冷的如站在漫天的大雪中,被悲伤所沁透。
耳畔的哭声,应和着每个人的低沉的心情。
托尼已经不是在哭了,他简直是在像愤怒的猫咪一样嚎叫。
成年人的社会,即使是痛哭也是压抑的。
托尼则是一种小孩子式的痛哭,野兽性质的哭。
无所顾忌歇斯底里的哭声宛若一顶粗声粗气的扩音喇叭,哇哇的在会客厅里回荡。
良好的家庭环境,佣人环绕的物质生活,再加上自闭症的影响。
让托尼在四十一岁的年纪,依然被呵护的像是个小孩子一样。
情商欠费如博格斯教授,在托尼面前提起艾米的时候,也只会用一个大家都懂的眼神,代替艾米已经死去了这个事实。
谁会忍心将血淋淋的残酷事实,硬生生的撕扯给这个小孩子来看呢!
侦探猫确这么做了。
她不光这么做了,还tmd离谱他妈给离谱开门,离谱到家画了一幅艾米在炉子里被烧成焦炭的画稿出来。
侦探猫画的越好,刺激托尼就刺激的越深。
托尼正用指尖像是只用爪子抓黑板的猫咪一样抓挠着电视机昂贵的显示屏,指尖和屏幕摩擦,发出吱吱的刺耳声音。
女艺术家并不怀疑。
如果电视机里的真是一团正在燃烧的火焰的话,托尼也会毫不在乎地扑上去,把他的猫从烈焰中抱出来。
安雅再佩服侦探猫的画技,此时心中也涌上一丝对这位画家的愤怒情绪。
那个侦探猫,她难道没有心,不会心痛么!
女艺术家都在心中,把侦探猫当成了和毕加索一样的人,同样的才华横溢,同样的有性格缺陷的人渣。
“这家伙搞不好有反社会人格。”
祝大家中秋、国庆双节快乐!
第三百零三章 直击魂灵
托尼哭的忘情而投入。
泪水不要钱般从眼眶淌出,脸上湿哒哒的一片,狼狈的分不清是口水还是鼻涕。
写红楼的曹公,要是能看到一个四十岁外表的大叔能哭成这样,恐怕应当会生出原来“男人也是水做的”的感慨。
会客厅里的众人神态各异。
听到这样纯粹的哀伤,在场的每个人心情都不算太好。
“简·阿诺老爷子还说,若是三位画刀画家中真有哪一位作品能有帮到托尼的魔法,那就是这个侦探猫。”
助理想起之前雇主对侦探猫信心满满的样子。
他心中满是嘲讽的冷笑。
“算是开眼了,这作品是挺魔法的。将一个蔫呆呆的自闭症患者打击的哭成这样,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本事。”
安雅皱着眉头,心生愤慨,拳头捏紧,指缘发白。
她恨不得从电视机里揪出那位非洲画家的衣领,质问她为什么要画这么恶毒的作品。
她残忍的伤害了一个天真混沌的小孩子。
倒是只有一边博格斯教授震惊过后,依旧有些痴气的望着屏幕上的颜色。
“嗯。”
“这橙色玩的得劲,火苗也画的出神入化……毛发在火焰中略微卷曲的质感也很好……对于悲伤和狂乱的情绪刻画,水准还是很高的嘛!”
怪老头的目光中流露出几分激赏的情绪。
能被载入美术师的超级大画家,超过一半的人都是半个疯子。
博格斯教授之前还担心。
侦探猫当多了插画师,已经被生活磨平了性格上的棱角,创作时只会功利化的讨好甲方。
现在看来自己错了。
能不在乎得罪权威,给简·阿诺这种艺术巨擘的约稿作品,都我行我素的交出这样一套反骨十足的画来。
何止是没被磨平棱角。
这家伙简直是太有棱角了!全身上下全都长满了棱角!
在外人眼中神经兮兮如博格斯教授,此时在心中都觉得这个侦探猫实在是疯的够可以。
“我喜欢这小妞的疯狂。”
博格斯教授悄悄扫了一眼脸色阴沉、铁青的站在痛哭流涕的儿子身边,拍打着他的后背,在那里柔声安慰的插画家。
老头心中哒哒哒的敲起了小算盘。
艺术家性格疯一点渣一点通常不是什么大问题。
但这家伙原本就被《油画》杂志社所讨厌。
好在插画画手本来就是严肃艺术行业里的下里巴人。
她还能抱着Scholastic集团的出版社大腿,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扑腾两下。
现在又把简·阿诺这位插画皇帝,Scholastic集团董事会心头捧着含着的艺术招牌大宝贝给得罪了个十足十。
要是简·阿诺计较一点。
搞不好这幅画就能直接给她画失业了!
“好事啊。”
博格斯教授摸着下巴,眼神直冒贼光。
这种时候自己是不是可以雪中送炭一把,把她拉到画室里给自己做助教?
六十五岁的终身教授。
只要他不再想着靠卖画赚大钱,在大美术馆里开画展。
博格斯教授完全可以厚着脸皮,闭起门来一头扎在画室的小天地里,把很多社会上的舆论压力通通当成臭狗屁。
不知道侦探猫有没有正经美院的文凭,也许布鲁克林美院校董会会卡她教职的编制……也没关系。
博格斯教授觉得这家伙目前满打满算就画了《小王子》一套插画,还是和Scholastic集团这样的顶级出版发行商合作,应该赚不了太多钱。
若是整个艺术界都没有了侦探猫的容身之所。
就算自己以学生的名义特招她,她没饭吃的情况下,都未必会拒绝呢。
“自己的学生?嘿。”
博格斯老头畅想着那样的画面,摸着下巴,嘴角慢慢的露出了贼兮兮的笑容。
“过去了,都过去了。我们不哭了,不哭了哦。艾米其实一直都陪伴着你的……爸爸给你买小猫好不好,它们也很可爱啊……”
简·阿诺完全没有博格斯教授的好心情。
托尼比他还要高不少。
老先生伸着脖子,凑到痛哭不止的儿子身边,一边抚摸着他的后背,一边压抑着怒气,轻声安慰。
看到这幅画的时候。
简·阿诺的脸色就已经难看的要死了。
他这个当父亲的,为了能够最好的体会到儿子看见这些艺术家作品时的感受和心情。
无论是博格斯的《艾米》,还是侦探猫的发来的画稿。
出于对职业画家们的信任和尊重,简·阿诺都没有提前检查过。
他心里想着高低都是在社会上有一定热度和讨论度的画家,再怎么着都有限度,不会整些太离谱的作品的。
谁能想到……
这侦探猫还见鬼的真给他整了一个大活。
简·阿诺对自己之前的决定,肠子都悔青了。
他请侦探猫来是为了给自己儿子治病的。
她不愿意画可以不画。
这么给托尼填堵,是什么意思啊!
自己儿子平常是蠢了点,呆了点。可是现在哭的这么可怜,插画大师心里依旧难受的像是有刀在割。
简·阿诺非常的恼怒。
老先生甚至心中还有些委屈——老子顶着《油画》的压力,礼贤下士恭恭敬敬的请你这个小画家来牧场里作客。
面子给的十足十,你就这么回报我?
真以为他平常比较低调,就整不了她了?
“关了,关了,把电视机关了。立刻!我们不看了!”简·阿诺暴怒的命令道。
“等等。”
金安庆医生忽然开口了。
这个心理医生在托尼看画的时候,就一直表现的很沉默。
他在旁边紧皱着眉头,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这个时候金医生却突然开口,阻止了助理准备关掉电视的动作。
众人皆是愕然。
心理医生走了几步,走到简·阿诺身边凝视着托尼布满泪水的脸几秒钟,轻声开口:“不是坏事。”
“金博士?”
简·阿诺抚摸儿子后背的手,停顿了一下,神色困惑。
“心理治疗师之间有个说法,一个好的治疗师的桌子上任何时候都备着纸巾。引导客户哭泣永远不是坏事。相反,流眼泪也许是最健康的感官行为之一。”
金安庆医生果真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包纸巾。
“哭不是坏事?你没有看到这个可怜的孩子都伤心成什么样了!”
安雅忍不住出声指责。
哼!
这些一个个人,全都是铁石心肠。
“她是因为艾米的离开而伤心。眼泪是结果而非原因。”
“人们会因为失恋、疾病、丢掉工作,各种各样的负面压力而伤心,哭泣则是把这种压力宣泄出来的一个过程。最危险的是那些把各种压力憋在心里祥装微笑的人。”
金医生摇摇头:“哭泣的客户,往往只需要一叠纸巾,一个理解的怀抱就能觉得好受很多。而那些强装坚强的人,反而容易患上抑郁。”
“我在医学院曾经见过一个案例,一个35岁的律所合伙人在亲朋好友齐聚的订婚酒宴上,拥吻年轻漂亮的未婚妻后,在去厕所的间隙,从十七层的高楼上一跃而下。”
“人们在他随身的遗书上,才发现他常年饱受压力和抑郁的折磨,并且验尸官发现,他有用刀片自虐和药物成瘾的习惯。而直到他从天台上纵身一跃之前,所有的亲戚朋友印象里的他,都是非常开朗爱笑健康的人。”
医生将纸巾递给了插画家,让他给自己的儿子擦拭眼泪,轻声问道:“你有多久没见到托尼这么痛彻心扉的哭过了?”
简·阿诺又是一愣。
凭心而论。
托尼作为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小孩子,日常生活中哭闹的次数不老少。
被鞋带绊倒了会哭,没拿稳摔碎了咖啡杯会哭。
有些时候睡到半夜,牧场里也会响起托尼哭着要找猫猫,找艾米的声音。好几任护工都被折磨的精神衰弱。
但是那些哭声往往要不然惊慌,要不然彷徨,来得快去的也快。
这么撕心裂肺,痛彻心底,死去活来的哭声……已经很久不曾出现过出现过了。
这么纯粹厚重如水的哀伤……也很多年都不曾出现过了。
艾米死去的那个晚上,就像是永远带走了这个孩子灵魂的某个部分一样。
“做为一个医生,我很少会在没拿到检测报告以前就下结论,但我看到托尼痛哭流涕,情绪崩溃模样的一瞬间,我就知道,这是一场价值2分的哭声。”
金医生点点头。
“什么叫价值2分?”
助理还在疑惑,简·阿诺脸上已经闪过了惊喜的情绪:“您是说……”
“对,我觉得光就是这一场情绪发泄似的痛哭,结束后就能让托尼在ABC自闭症量程评估中,自我封闭严重程度的评级减轻两分。”
金医生点点头:“看来,侦探猫的想法应该是对的。”
插画家听出了心理医生语气里的深层含义。
老先生稍微眨了眨眼睛:“博士,您之前就已经知道了侦探猫,会画什么样的作品了么?”
“树懒先生,就是那个侦探猫的经纪人。”
“他事先跟我有过简单沟通,大致的绘画想法有过提前的交流。这是一个很大胆的想法,大胆到有些出格。然而,他还是说服了我。”
金安庆博士看着屏幕上的火光,耸耸肩:“当然,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画作的实物。事先我完全没有想到,侦探猫的作品会这么有,这么有……”
“这么有穿透力。”
心理医生斟酌着措辞。
在那天安娜和侦探猫沟通后,决心要画出一幅“直面灵魂”的作品之后。
伊莲娜小姐立刻就将她们的想法告诉了金安庆博士。
这既是沟通,也是聪明的找人来背书。
侦探猫身为刚刚有登堂入室迹象的新人画家。她可以单纯,可以青涩,可以傻白甜,可以只关心绘画作品感染力的好坏。
伊莲娜小姐身为侦探猫大姐姐的经纪人,却是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到的。
别的不说。
事先不打好招呼,万一像刚刚那种场景,简·阿诺暴怒的直接关闭了电视,把侦探猫拉入了艺术巨擘心中的黑名单。
善缘没结好,辛苦努力画完画,结果成了仇人。
这不就麻爪了嘛!
画家人生的几大错觉通常就包括——你以为自己努力就一定能画好,你以为自己画好了就一定能达到获奖水平,你以为达到了获奖水平就一定不会被内定人选挤掉名额。
艺术最忌讳的就是“你以为”。
就算在绝对公平公正的情况下,一张优秀的作品也不一定就能让所有人都满意。
每个观众都是一个主观个体。
伟大的艺术作品能赢得绝大多数观众的赞扬,却就是会有人就是对不上脑电波。
千好万好,都敌不过一句“我不喜欢”。
阴暗点说。
最保险的情况下,就算托尼真的没能被这套画稿所打动,甚至用力过猛,打动的过了头。
那侦探猫大姐姐也是提前征询得到了主治医生的同意,并非善作主张。
背锅的是金安庆医生。
初次听闻,安娜口中的绘画思路的时候,金医生也觉得可能这个想法,有些过于冒险了。
安娜用一句话,就打动了对方。
“医生,我是一个喜欢宠物的人,我最亲近的长辈离世以前,将一只小狗交到了我的手中,让我以爱她的心情,去爱护这只小狗。所以某种意义之上,我能理解托尼的心情和感受。”
“从宠物医院里所谓‘爱的仪式’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在小心的维护着一个谎言,告诉他,他最亲爱的猫咪,那只名叫艾米的猫咪没有离开。这个谎言维持了三十年,托尼也这么自我欺骗了三十年。”
树懒先生接着说道:“也许托尼在这漫长的时光中,心灵的某部分已经意识到了艾米已经永远不可能出现在他的身边。但是他依旧让自己维持着寻找艾米的幻想。”
“逃避和酒精一样,都是安慰剂。它们是心情天平上通向快乐的砝码。人们可以靠着不断的逃避短暂的战胜痛苦。但它永远只是一则有时效的短期杜冷丁。”
“但当它暴露在阳光下,被蒸发干净的那一刻,失落会一次又一次顽固的卷土重来,不得解脱。”
本来作天作家感言里想说。
双节本来是一个欢快的节日,只是恰好写到了这么悲伤的剧情,不好意思,应该今天这个情节就能收尾了。
幸好没这么说。
我有一次错估了情节推进的速度。
不过应该、大概、可能,明天这个情节就全部写完。进入新剧情了。
第三百零五章 猫咪的影子
金安庆医生见惯了各种各样生离死别后的创痛。
外科医生每天面对的是各种血淋淋的伤口。心理医生面对的则是各种鲜血淋漓的心灵。
他才是真正的专业人士,却依然被对方平静而富有哲理的话语给说动了。
“您有心理学背景么?”
对方把托尼的情况分析的那么清晰深刻。
一瞬间金博士以为在和学界的某位教授说话。
“不,我并非受过心理学培训,只是长辈教给我的人生道理,经年积累下来的家庭教育的经验。”树懒先生平静说道。
“博士,就算是永远长不大的小孩子,也可以在直面伤痛时觉醒。他只能要不然选择在这个长达三十年的梦境中溺死,要不然就选择在痛苦中的醒来……”
明知道逃避是一针短效杜冷丁。
也有太多的人会毫不犹豫的一针又一针的打进自己的身体中,扎着生活千疮百孔,也在所不惜。
人在情绪痛苦的时候,只想获得片刻的宁静。
逃避一时,便可安眠一夜。
侥幸逃避了一辈子,便可以一辈子都不去面对,活在自己幻想的世界里。
尤其是在面对拥有亲密关系的家人去世之后的逃避——比如侄子幻想自己最亲近的叔叔还活着,在圣诞节给一个不存在的人多买一份礼物。年轻的母亲反反复复梦中幻想自己换尿布的时候多注意一下厕所外的动静,在小宝宝掉进游泳池里淹死之前避免了悲剧。
金安庆博士在读医学院的时候,下发的职业诊断手册里,对这种情况有一项专有名词称呼叫做“居丧排异反应”。
人类心灵的保护机制,会像排除异物,攻击不配型的外部器官一样,自我隔离造成痛苦的记忆。
心理学家认为。
其实超过70%的人群,无论他有没有意识到,在丧亲两个月内,都会经历不同程度的“居丧排异”。
并随着记忆被时间冲淡逐渐模糊。
少数人的悲伤幻想能持续六个月到一年,部分人甚至会以某种形式持续一辈子,在逃避和失落之间反复挣扎。
罗曼·罗兰说,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认清生活真相后仍然热爱生活。
金安庆医生第一次看到“树懒先生”这个网名的时候。
他心中暗戳戳的觉得这个名字幼稚的像是本地少儿电视台,面向学龄前小孩子的卡通主持人的名字。
树懒先生和侦探猫这一对名字,听上去就很不专业。
现在却有点被对方的强大气度给镇住。
金医生明知道这么激进的创作思路,或许会让他这个主治医生冒一些不该冒的风险。
富豪的财富、社会地位往往和难伺候程度呈正比。
美剧《豪斯医生》、《门诊部故事》、《良医》那种,拽的不行,什么创新的奇思妙想都直接往病人身上硬招呼的医学人士。
现实中这么干的结局往往是背上巨额赔偿,吊销执照乃至锒铛入狱。
给简·阿诺这般有权有势,能持续掏出大笔诊费的上流客户家人看病,不犯错维持住稳定客源才是最重要的第一守则。
以他现在的声誉。
也早不是那些需要在这个行业里靠着冒险行医,标新立意来一炮走红扬名立万的年轻医生了。
但听树懒先生娓娓道来,一条条的陈述侦探猫为什么必须要画这套作品的理由,宛如在听一位充满智慧的司铎讲道。
他实在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脑袋一热就答应了下来。
等关掉聊天会议。
金医生往嘴里灌了两杯红茶,诊所里的女会计拿来财务表格,看到那风雨无阻的每季度十万纽币的简·阿诺签名支票的时候。
“该死,要不要告诉插画家,这位侦探猫的作品可能……有点刺激。”
“我是不是做出了个错误决定?”
心理医生纠结的想去找人预约个心理咨询。
幸好。
此时看见托尼流眼泪的样子,金安庆博士发现效果并不差。
顽疾用猛药,
能歇斯底里的哭泣,就把心中的负面压力宣泄了很多。
金医生也暗暗松了口气。
“艾米……死了。”
会客厅里,托尼把他的那张大脸埋在手中的猫眯玩偶之上,吭哧吭哧的哭个不停,“她那天晚上……就……告别了,我……知道。你们都在……骗我。”
“对不起,对不起,爸爸不好。艾米不在了,但是还有其他猫咪会陪着你的。哭吧,哭吧,哭出来就好受多了。”
简·阿诺擦着儿子的泪水。
他口中在不住的道歉,老先生的心情已经忽然变好了。
插画家发现。
在失声痛哭之后,儿子伤心归伤心,然而和外界的沟通交流感似乎变多了。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
往日里一两个月。
托尼可能才会愿意说上一两句这样结构复杂,逻辑清晰的长句子,而非几个单词几个单词的往外乱蹦。
“还能这样?”
助理望着这峰回路转的魔幻一幕。
这好比其他被邀请艺术家,都小心翼翼的安慰呵护着简·阿诺的公子,想尽办法编着故事糊弄他开心,连沟通的语气都再三斟酌,生怕刺激到对方。
就这位侦探猫大姐。
冲上来就抡圆了啪啪用现实扇了两耳光。
结果怎么着……
还真能给这位智障小爷,扇醒了几分?
他斜着眼瞅了瞅哭泣不止的托尼和一边道歉,一边脸上流露出美滋滋表情的插画大师,又瞅了瞅屏幕上中燃烧卷曲的尾巴。
助理下巴都要掉在地上了。
“莫非,这家伙这次真的要好运的抱上简·阿诺的大腿了?”
他忽然觉得,有些时候生活真是扯淡。
牵着不走,打着倒退。
是一个十足十的抖M。
“真是杰出的技法,大胆的构想,直击灵魂的创作三位汇聚于一体。难怪这位插画家能在《油画》杂志恶毒的偏见与打压下,依旧声名鹊起。江山代有才人出,新一代的插画师们,比当初同样年纪的我,可要优秀太多了。”
简·阿诺看着呜咽的儿子,感慨道。
助理的眼皮又是一抖。
刚刚还愤怒到爆炸呢,这就已经夸上了?
相处的久了。
助理知道,就公众眼里的简·阿诺是那种梵·高般低调朴素只关心创作的艺术家。
事实上生活中老爷子挺聪明而精明的。
不像助理他这样喜欢社交,长袖擅舞,却有自己的生活智慧。
无论是出版社还是合作的画廊,谁敢把沉默寡言的简·阿诺当成不懂人情事故的社交白痴忽悠,绝对会吃大亏的。
就拿一点举个例子。
别看简·阿诺在餐桌上一幅非常欣赏侦探猫的慈祥长辈的样子,其实人家说话讲非常有分寸。
尤其是提起《油画》杂志和侦探猫矛盾的时候。
安雅女士被艺博会上的展位,给感动的掏心掏肺大肆抨击杂志社的行为,表达布朗爵士失望的时候。
简·阿诺这个挑起话头的人就那里乐呵呵的笑。
插画家最多最多也只是轻飘飘的提了一句,自己不是内行,只觉得《油画》可能失之偏颇,就了事了。
家庭晚宴上的私人谈话被博格斯或者安雅传出去嚼舌头的概率几乎没有。
可这就是这位顶级艺术家的谨慎性格。
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说了就树敌得罪人。
什么事可以做,又做到什么限度。
老先生心里头清楚着呢!
能做到一个行业的第一人,其间门道多了去了。
他可以欣赏侦探猫,却不沾亲不带故的,绝对不愿意为此就得罪《油画》杂志。
甚至助理可以保证。
若非侦探猫恰好关系到简·阿诺儿子的病情,插画家根本就不愿意和这个处在风口浪尖的名字,产生任何的关联。
甭看博格斯一幅要发誓要把侦探猫踩在脚底的样子。
牧场里的三位艺术家里,从心灵深处最冷淡,最事故圆滑。
若非必要最想和侦探猫敬而远之的保持界限的。
恐怕还得是这位简·阿诺老先生。
此时口中那句“《油画》杂志恶毒的偏见于打压”,虽说大概率只是激动下的脱口而出。
恐怕也反映出了情绪上极微妙的变化。
“唉,看来,我当初太过草率了。今天过后,似乎真的要对侦探猫,在心态上放尊重一些啊。”助理私下里揣度插画家的心态,轻轻叹气。
“唉,看来,带托尼去宠物医院里做安乐死并无必要,花了那么多钱,可能还不如在院子里做一个小墓,把艾米埋掉效果更好。”
插画家也在同时叹气。
还是太画蛇添足了,若非他想保护儿子,早一点让托尼认清现实,就不会让他活在虚妄的幻想中。
“至少有一点,他应该再也不会,哭着闹着要找艾米了。”
“也不好说,选择逃避是保守疗法,直接面对是剜骨疗毒。”金安庆医生端详着屏幕上焚尸炉里的猫咪,轻叹,“在托尼十几岁的那个冬天,就把这样一幕赤裸裸的展现给他看,这个孩子未必就承受的了。”
“归根结底,还是要谢谢博士您。在您之前,托尼的心理医生恐怕也懂这个道理,只是他们从来没有一个人,愿意有足够的担当和勇气,尝试去让他面对现实。”简·阿诺认真的恭维,“无论是邀请画刀画师的建议,还是这张画的创作过程的赞同与支持。您都是这些人中最负责的医生。”
“谢谢我的赞同与支持么……”
金医生出神的看着画作,并未虚伪的推托。
承担了风险,自然要收获好处。
“更应该谢谢的恐怕是那位神秘的树懒先生吧。”
金安庆的脑海里,又出现了那位莫名其妙就说服了自己,话语间兼具古希腊哲学家的雄辩和修道院老经师的禅机的中年男人。
有些人真的天生适合演讲,充满了人格魅力。
听众明知道可能被忽悠了,依旧要大着胆子听从他的安排走下去。
什么样的家庭教育能培养出这样的人,那些在历史上挥斥方遒的国王、议员、将军们。
恐怕差不多就是这样的吧?
金医生还特意在谷歌上搜索了一下Mr.Folivora这个名字,好奇想要看看对方是何方神圣。
结果只搜到了一个苹果播客上的艺术沙龙音频节目。
说来好玩。
优秀的心理医生在日常咨询服务以外,职业守则也包括了不要和雇主和客户有太多人情上的直接私人往来。
金安庆博士已经被地球上最有名的插画艺术家雇用,当了好几年的长期医生,他本人其实对艺术不太感冒,是个挺艺术小白的人。
这次却忍不住把这则播客加进了听单。
这段时间夜间开车的时候,汽车CARPALY音响里,树懒先生艺术沙龙的节目代替了往日常听的提神摇滚。
“艺术确实是有力量的,我们接着把剩下的最后几张画看完吧。我只知道一个简单的创作思路,现在也非常好奇,在把现实残酷的撕开以后,画家将会给我们讲述一个怎样的故事。”
剜骨疗毒之后,鲜血淋漓的伤口总是要再缝合起来的。
金医生已经做好了自己接手的准备,但他还想要知道,单凭剩下的几张画,侦探猫能把托尼心上的伤口给缝好么?
“我也一样好奇。我一直都相信,自己是世界上最会讲温暖故事的童话绘画作者。”简·阿诺擦掉儿子衣领上的一抹鼻涕,“现在,我则无比希望这个说法名不副实,侦探猫才应该是那个当世第一。”
助理切换了IPAD上的文件。
于是,
他们看到了澎湃流动的色彩。
出乎所有人意料以外。
侦探猫的最后几张画稿并非像博格斯教授预测的那样,摘取了脑海中的虚构想象画成的作品。
或者说,在侦探猫的这套画稿中,仅仅只有那张被命名了的《焚尸炉》是虚构的画作。
在沸腾的烈焰之后,侦探猫又回到了以实景照片为主题的创作。
那是一张艾米死后一年,托尼被简·阿诺带去欧洲阿尔卑斯山散心时的照片。
若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她的画面中光线和明度开始扭曲,从写实风格转向了洛可可式样的装潢设计。
画面被油画刀雕刻出纤巧、华丽、繁琐、精美的艺术风格。
连光线都在侦探猫的控制下形成S形的漩涡曲线……
夕阳中,橙光折射,
在托尼脚下,
形成了猫咪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