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大明行刑官胡师傅
“翁俊博人呢?”
刑部大牢内,陈云甫揪着吴昭的襟口,一脸的焦惶和紧张。
昨夜御前司来人递了朱元璋的话,说翁俊博已经死了,陈云甫和邵质谈了一夜,都认定翁俊博并不是真的死了。
邵质在最后叹了一口气。
“老夫命数已尽,贤侄毋要管老夫了,老夫只求,若是可以,贤侄能保下子恒和柠儿便好,不让他们受老夫连累,发配边疆,尤其是柠儿,发配边疆还不如一死来的痛快。”
当时陈云甫就表态,一定会尽全力。
所以才有陈云甫一大早来到刑部大牢查看,结果却扑了一个空。
原本关押翁俊博的牢房已是空空荡荡,人不见了!
吴昭先是摇头,而后又赶忙开口说道:“下吏听说,翁犯今日凌晨就被锦衣卫给带走了,下吏也确实只是听说,实未亲眼见到,上官,北镇抚司要带人,下吏们哪里敢拦啊。”
北镇抚司。
陈云甫只好松开手,看来这起案件朱元璋已经对邵质极不满意,于是打算亲自来办了。
不能让北镇抚司办!
这不是陈云甫狂妄,打算和朱元璋打擂台,认为自己比朱元璋或者北镇抚司更有能耐,而是冲一点。
一旦北镇抚司钦办,那无论案件破与不破,邵质都是死路一条!
现如今,邵质在朱元璋心里已经被打上一个办事不力的形象符号,可以说朱元璋对邵质的所有忍耐都已经消磨殆尽,这次让御前司指使北镇抚司介入就是信号。
就算案件破了,邵质也是死。
让你办两年都没办好,北镇抚司接手就破了案,那么,是不是你邵质和翁俊博一案也有牵连?
要是案件不破的话,那甚至有可能不是死邵质一个人。
老邵一家是陈云甫还俗之后在这个时代结下的第一份交情,但凡陈云甫有一点人情味,也做不出眼睁睁看着老邵一家死光光而袖手旁观的事来。
去北镇抚司!
陈云甫也是傻大胆,真个就能从刑部大牢出来后直奔北镇抚司而去。
然后,就被毫不客气的拦了下来。
“何人如此大胆,敢擅闯北镇抚司!”
大门外,几名锦衣卫喝住了陈云甫。
若不是看后者身上穿着朝廷正八品的官袍,此刻都该拔刀相对了。
“我......”
陈云甫张口无言,不知道该怎么说,正急的脑门冒汗,结果却见到从那衙门里走出一人,顿时两眼冒光,呼喊道:“毛将军!”
原来是锦衣卫都指挥使毛骧从衙门中走出。
这就看出陈云甫之前在皇宫里待那半年的隐性价值了。
那半年,陈云甫待在静心堂,天天见到的不是朱标这么位太子,就是宝祥这位御前司总管太监,偶尔甚至还能见见朱元璋。
毛骧这位锦衣卫都指挥使,放在皇宫外,那名头足够威震全国,是顶了天的人物,但是在皇宫里,陈云甫和这位毛大将军还真经常打照面。
听到呼喊,毛骧也看到了陈云甫,当下先是一愣,而后走过来面带微笑。
“原来是小大师,小大师今日怎么有空来我们北镇抚司了。”
陈云甫犹犹豫豫了一阵,而后才硬着头皮的说道:“毛将军,下官之前不是在都察院司职吗,那翁俊博的案子是下官随刑部邵侍郎、都察院茹御史一起办的,现在翁俊博人不见了,下官、下官听说是咱们北镇抚司给带走了?”
毛骧倒是干脆,直接点头就认了下来:“是啊,人是凌晨从刑部带走的,现在就关在诏狱里,怎么,你想见他?”
陈云甫双眼一亮,满是期许的说道:“能见?”
“别人见不了,你道明小大师要见,我还能不给这个面子?”毛骧哈哈一笑,揽住陈云甫的肩膀就走,言道:“不过我得先提醒你一句,最好别见,哥哥怕你受不了。”
陈云甫眨眼,见个人而已,有什么受不了的。
哦,可能是锦衣卫上大刑了吧。
“没事,下官这些日子在刑部也见多了大刑。”
陈云甫拱手:“只要毛将军愿意带下官去见上翁俊博一面,下官感激不尽。”
“既然你坚持,那我带你去。”有亲随给毛骧牵了两匹马来,毛骧问道陈云甫:“大师会骑马吗?”
陈云甫面露窘色,赧然道:“未曾学过。”
“那就和某同乘吧。”
毛骧伸手,一把将陈云甫拽上马来,勒动丝缰胯下战马便迈开四蹄,狂奔起来。
其后,十几名亲卫可就没有这城中骑马的待遇了,只能甩开两条腿跟着跑。
大冬天的冷风瞬间一股脑打在陈云甫脸上,像刀子似的割的陈云甫脸疼。
好在北镇抚司本就坐落在离着城门不远,要不得多久就出了城。
诏狱在城外,一个由重兵把守的禁忌所在。
这是陈云甫第一次见识到传说中的诏狱,那个只存在电视剧中的所谓天牢大狱。
倒没有多少阴森恐怖,不过通体上被黑漆所包裹的建筑整体却给人一种极其压抑的感觉。
诏狱里的看守很多,但走在诏狱里,耳边却听不到任何人的交谈。
锦衣卫和刑部的狱卒完全是两种工作状态,这些锦衣卫只是站在各自的岗位上,像个泥胎雕塑一般肃立。
“诏狱是今年才建成的,到现在才使用不到半年,所以基本没关过什么犯人。”
毛骧指着一间间空荡荡的牢房像陈云甫介绍道:“不像刑部大牢,当年胡逆案时,整个刑部大牢都关满了犯人,多到塞不下的甚至用了东校场的营房。”
正介绍着,迎面走来一个二十七八岁许的男人。
这个男人长得俊俏,气质也很是文艺儒雅,皮肤白皙,但有些像是常年不见阳光那般不健康的白,而最让陈云甫诧异的,还是这男人留的是短发,颔下更是无须。
这在古代强调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轻毁的时代背景下,显然是很稀少的特例。
难道,这是个太监?
陈云甫正诧异着呢,身边的毛骧已经开了口。
“胡师傅怎么出来了。”
“下官还有些东西落在了刑部,去去就回。”
陈云甫瞪大了眼,这么一个像是儒生士子的男人,竟然就是刑部那位传说中的行刑官胡师傅?
等等。
他为什么会在这!
第四十七章:好奇心害死猫
自打见到这位传说中的胡师傅之后,陈云甫就开始替那翁俊博担心起来。
胡师傅竟然到了诏狱,那必然是冲翁俊博来的。
“不会真准备把翁俊博给凌迟了吧。”
一想到凌迟这两个字,陈云甫就觉得自己腿肚子有些发抖,他突然明白为什么毛骧会同自己讲,最好别来诏狱,可能会受不了。
“毛将军,那胡师傅为什么会在这。”
虽然心里已经猜到了结果,可陈云甫还是在吞口口水后,硬着已经发麻的头皮问向毛骧。
“呵呵,还能为什么,咱们大明朝现在还有哪位不开眼的东西,配得上胡师傅亲自出手。”
毛骧带着陈云甫进了一间行政室,亲手给后者倒了杯茶:“咱们先坐回,等胡师傅回来,咱们再去观刑,看看咱们胡师傅的手段高超。”
咕咚一声,陈云甫重重吞了一口口水,紧张起来。
“毛将军,能不能先别......”
“这是圣谕。”
毛骧看了一眼陈云甫,后者便赶忙闭上嘴。
既然是圣谕,那就没得商量了。
双手捧着茶碗,陈云甫只觉得自己脑子都开了锅。
完了,完了。
自己还想着能不能拖一段时间,等去浙江的锦衣卫将翁俊博家里人找回来,自己再撬开那翁俊博的嘴,现在可好,那翁俊博都上了行刑架,即将体验一次生命不可承受之痛。
就这么胡思乱想了好一阵,陈云甫才听得屋外有脚步声响,紧跟着便是那胡师傅推门走了进来。
“毛将军,下官回来了。”
“好,好。”毛骧站起身:“那咱们现在过去?”
“还是得劳毛将军和、和这位堂官再等一阵,下官得先去沐浴换身衣服。”
胡师傅看了一眼陈云甫,心里很是惊诧。
这诏狱怎么还有个孩子。
而且,竟然还穿的八品官袍。
他这边揣测着陈云甫的身份,陈云甫同样腹诽着这胡师傅。
行刑前还得沐浴更衣?你还挺有仪式感啊。
看来这胡师傅是真把自己当成艺术家了。
果然,任何事只要干到极致都是独一无二的艺术品。
“没事,胡师傅且去。”
毛骧是一点都不急,又坐下和陈云甫闲聊起来,可咱们的陈云甫此刻哪里还有闲心,只觉得虽然是坐着,但一双腿总是不自然的打着哆嗦。
硬撑了能有两刻钟,才有一名锦衣卫来报,说是那胡师傅已经去了牢房,请毛骧两人过去。
“走吧。”
毛骧将茶一饮而尽起身,偏首就看到陈云甫脸上神情不定,遂笑道:“要不,大师在这里等着?”
后者咬咬牙,拱手道:“毛将军,能不能在行刑前,先让下官和那翁俊博聊两句,若是可以不动大刑就让其开口,岂不更好?”
心里,陈云甫已经存了主意,只等见到翁俊博,就诓骗他说其家人已经尽皆被其幕后之人害死。看能不能诈破翁俊博的心里防线,让其说出实情。
毛骧笑笑,不过什么也没说,只是带头走了出去,陈云甫连忙在其背后跟上。
两人一路走过几十间囚室,进到尽头最里间。
推门。
很大的一间牢房,四处墙上开了十几个窗户,所以阳光也是极好,映照的这间牢房很是明亮。
牢房内立着一刑架,刑架旁是一个木制的小推车,摆放着林林总总几十把大小规格不等的刀具。
最大的约莫七八寸长短,最小的甚至不到三寸,其刀刃之薄如同蝉翼。
而在这牢房内,陈云甫看到了除胡师傅之外还有一人,站在墙角处静立着,不知是做什么的。
当然,此刻陈云甫最关注的还是刑架上绑着的翁俊博。
后者耷拉着脑袋,整个人被脱的一丝不挂。
嗯?
陈云甫突然皱起眉头。
这刑架上的‘翁俊博’浑身上下怎么一处伤口都没有?
那在刑部受刑落下来的伤呢。
总不可能一夜之间全好了吧。
“这不是翁俊博。”
陈云甫扭头看向毛骧,后者便笑了起来:“我也没说过今天是给翁俊博上刑啊。”
“那这、这是谁?”
“这是一具尸体,昨日夜里才死的,还算可以一用。”
这时候胡师傅开了口,拿着一把精度尺在这具尸体上不停测量着,同时嘴里说道:“不过你也可以当他是翁俊博,今天,就是把他凌迟之日。”
陈云甫是越听越迷糊,什么叫当这具尸体便是翁俊博。
“接下来下官要行刑了,两位上官请坐,时间长着呢,要是饿了那桌上有点心可以对付一二。”
这个时候陈云甫才算注意到,房中的桌子上竟然还摆了吃喝之物!
谁观凌迟之刑,还能吃的下东西!
陈云甫正自腹诽,就看到那胡师傅开始动刀给这尸体剃发,心知马上就该是动那凌迟之刑,连忙起身。
“毛将军,那个,下官在外面等您。”
毛骧哈哈一笑,知道陈云甫怕是不敢看,便摆手:“可,小大师且先去,我也就欣赏一阵便走。”
这话说的,陈云甫嘴角直抽。
什么叫个欣赏一阵?
不在多想,陈云甫转身离开,才走到之前待的那屋子外,耳边就听到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
“啊~!!!”
这惨嚎声可谓是尖锐响亮,直贯耳膜,惊得陈云甫下意识扭头看向牢房的位置。
不是一具尸体吗?
很快陈云甫就明白过来,怪不得之前在那屋子里,还站着一个人。
怪不得胡师傅说,姑且把这具尸体当成翁俊博。
感情这具尸体加上墙角那个当‘传声筒’的锦衣卫合在一起,可不就是‘翁俊博’吗?
草,真会玩!
陈云甫在屋子里坐立不安,耳边全是那凄厉可怕的惨叫声,听的人心里一个劲发毛。
后面,惨叫声开始变得嘶哑,也逐渐变得微乎其微,陈云甫才算是好受许多。
就这么等着等着,也是昨夜一夜未眠,加上这一天担惊受怕、紧张忧心,陈云甫竟然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陈云甫才幽幽醒转过来。
摸摸肚子,早已饿的咕咕直叫。
陈云甫左右看不到毛骧,便出门去寻,一路便寻到了那牢房。
门没关,陈云甫守在门外喊了两声。
“毛将军、毛将军?”
没人回应,陈云甫紧张的头上冒汗,又不敢进去,生怕看到什么恐怖景象,便微微推开一丝缝,大着胆子看了一眼。
牢房内很干净。
什么都没了。
这下陈云甫心里才算松了口气,推门走入。
人呢?
屋子里干干净净,连着地面也是如此,除了桌子上之前那用来盛放点心锦盒。
“嗯?怎么还多了一盒?”
陈云甫饿极了,打开来就拿出几个绿豆糕来吃,正吃着呢才注意到,在这个盛放点心的锦盒边上还多了一个。
难不成是毛骧之前看饿了,又要了一份?
陈云甫迷迷糊糊的如此想,便伸手将那锦盒打开。
!!!!
这锦盒里哪是什么狗屁点心,而是陈列摆放整整齐齐,一层一层的。
肉丝!
哪来的肉丝还用想吗!
陈云甫面上阴晴转换,时红时绿,持续了足足一阵。
“呕~!”
陈云甫猛然偏头,哇哇大吐起来。
这呕意来的如此迅猛又强劲,甚至从鼻腔中喷出。
那个酸爽劲可别提了。
直到将胃里能吐的东西吐个干净,陈云甫才长出一口气,直起腰,眼神完全下意识再去瞄一眼。
而后。
“呕~!”
一边吐着,脑子里一边想着,臆测着行刑时的场面。
一时间连饿带吓,陈云甫只觉眼前一黑,嘭的一声,整个人就晕了过去。
第四十八章:找到了!
浙江,杭州城外林中别院。
背靠西湖秀美风光,只不过此处聚集的众人,似乎都没功夫欣赏。
这人群中心多为中年乃至老者,只在外围有约摸几十名腰间挎刀的年轻家丁同行护卫着。
“旬日前,锦衣卫就到了咱们杭州,带着当今万岁的圣旨,要找翁俊博的家人,诸位怎么看,这人咱们也藏两年了,是交还是不交啊。”
领头一名老者穿着厚厚的绒氅,内里是锦绣绫罗,虽然没有其他可以证明身份的图案,但依大明律,能穿罗袍的必是朝廷官员。
老者左右身侧都簇拥着不少人,近处一山羊胡男子呵了一声。
“人交出去,您老就不怕那翁俊博松口吗。”
“翁俊博已经死了,圣旨不是写的明明白白吗,凌迟处死。”
中年男子道:“能信吗,万一是诓咱们的怎么办。”
老者道:“杨汝贤传了信,确实死了,北镇抚司把翁俊博带去了诏狱,凌迟之日,那翁俊博的惨叫声十里可闻,且有暗子通报,死的确实是翁俊博。”
“当真凌迟了?”
右手一方脸男人大惊,咂舌道:“也难为翁俊博受那么大的罪,不过叔父,这可是凌迟,翁俊博愣是没招?”
“要是招了,咱们诸位还能在这逛西湖游景吗?”
老者失笑开口:“杨汝贤还能信送出来,说明翁俊博没招,不然,咱们看到的就不是杨汝贤的信,而是他的脑袋了。”
众人皆点头,觉得确实是这个道理。
“既然翁俊博没有招,那他的家人留着也没有什么意义了,还交出作甚,杀了不更省心。”
山羊胡男子出了一个主意,被老者喝斥道:“糊涂!”
“圣旨写的明明白白,诛翁俊博三族,可见陛下恨其甚深,这口气郁在陛下心中,若是出不去,来咱们杭州的锦衣卫能善罢甘休吗。
真个见不着人的话,这队锦衣卫就会一直搜下去,万一手下人做的不够干净,再留下什么蛛丝马迹,让那群锦衣卫咬住不放可如何是好,夜长梦多啊。
还是寻个时间,将这群人交出去,好让这群锦衣卫带回京交差。
反正他们去了京城也是死,咱们何必亲自动手。”
现在谁都知道朱元璋恨翁俊博入骨,誓要把翁俊博一家杀个干净出气,锦衣卫当然要尽心尽力来办,如果找不到翁俊博一家,那锦衣卫就不会走。
一旦掘地三尺的找,老者就怕夜长梦多,万一找出了一些线索牵连到他们头上怎么办!
索性还不如把人交出去,好让锦衣卫赶紧离开来的好。
众人一想也确实在理便都纷纷点头。
“既如此,那就按您说的办,咱们把人交出去,我差人去办。”
“嗯,抓紧办了,咱们也省心。”
老者伸伸手,一旁的随从捧着一碗鱼食靠近,老者抓上一把撒进湖中。
“翁俊博还算是条汉子,两年了,愣是没松口,说起来,最可恨的还是那严震直个狗杀才,咱们对他也不错啊,怎么就咬着这事不松口呢。”
“当初就该把他给杀了。”方脸男恨的咬牙切齿:“给脸不要脸的狗东西,没有咱们,他连口屎都吃不上,如今还敢出卖咱们。”
“严家是咱浙江的大族,家底厚做人难免猖狂些。”
老人呵呵一笑,倒是不甚在意:“他严震直天天待在杭州城里不出去,府内家丁数百,想杀他?难于登天,咱们又没有本事调浙江都司的兵进城,暂时留着他一条命,咱们不收,天也会收他的。”
“嗯。”
众人不复多言,庞大的队伍开始沿着这西湖畔观起风景来。
而在翌日,奔赴杭州的锦衣卫就在城外发现了被蒙住眼睛、捆缚起来的翁俊博一家数十口人。
“现在不是查幕后之人的时候,撤,先回京。”
领头的锦衣卫千户也不耽误,并未打算留在杭州继续追查下去,直接领队将翁俊博一大家子全给带走。
而在此时的金陵,陈云甫还躺在家里‘养伤’呢。
那日在诏狱里受了惊吓之后,陈云甫一连几日都水米不进,偶尔进一点流食也是大吐特吐,邵质给请了京中名医进行诊治,开了几剂安神的方子加上修养旬日才算缓过劲来。
饶是如此也是全身无力,也是点背,又发了低烧。
玲儿天天守在床边伺候着。
“这可真是丢人丢大发了。”
仰面躺在床上,陈云甫苦笑不已。
不就是一个凌迟吗,自己还没有亲眼看着,只是看了一下胡师傅的‘战利品’就被吓成这样,属实是丢人。
怪不得古代造反者都时刻带着毒药,一旦事败直接服毒自尽。
这种酷刑有伤天和都说轻了,简直就不是人能遭的罪。
“翼王石达开是怎么扛下来还不叫痛的。”
想起史书上记载石达开遭受凌迟,不叫痛不求饶,陈云甫就打心里直打哆嗦。
真,千年第一硬汉!
“公子,该喝药了。”
门开,玲儿端着一碗药走了进来,跪在床榻边来给陈云甫喂药,后者早前说过几次,可这玲儿依旧我行我素,陈云甫自己又没力气坐起来,只能由着她去。
心里觉得很是别扭。
张开嘴,陈云甫一口一口的喝着,药很苦,苦的陈云甫一直皱眉。
才喝了一半,陈云甫就叫苦起来。
“玲儿姐,能不喝了吗。”
“不行。”
玲儿摇头:“不喝药公子何时才能好,还是喝了吧。”
陈云甫没了办法只好捏鼻子继续往肚里吞,此时门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陈云甫偏首去看,就见邵子恒一脸兴奋的闯了进来。
“云甫、云甫,好消息,那翁俊博一家被押回来了!”
本四肢无力躺在床上的陈云甫腾的一下就蹦了起来。
终于找到了!
第四十九章:无人贪功
站在刑部大牢外,陈云甫心里满是对朱元璋的佩服。
到底姜还是老的辣。
放出翁俊博假死的消息,配上一纸圣旨去浙江,人自然就被交了出来。
只要翁俊博死了,那么他家里人就失去了价值,幕后之人自然不会硬着头皮继续藏匿。
这不就把事办好了吗。
“我咋就没想到呢。”
陈云甫挠头,这也不算是多么高深的伎俩,可自己就是疏忽了。
人朱元璋每天那么忙,百忙之中抽个空出来就能把这事办好,可见自己与老朱的差距那真不是一星半点。
自己平时还是太松懈了,要引以为戒。
正想着,身后来了一辆马车和数十名锦衣卫,陈云甫回头看,正看到骑在高头马上的毛骧,忙上前见礼。
“毛将军。”
“小大师。”毛骧笑着翻身下马,冲自己身后的马车一努嘴:“人呢我给你带来了,剩下的审讯还是交给你们刑部和都察院的人来做吧。”
人,什么人?
陈云甫有些迷惑不解,而后就看到马车里走出了翁俊博,顿时傻眼。
对于翁俊博活着陈云甫倒是不吃惊,他吃惊的是,如今翁俊博一家子既然都被抓了回来,那么翁俊博开口已是必然之事,毛骧完全可以自己审问。
什么叫交给刑部和都察院,北镇抚司里难道还没有一个会写字的?
这可是到手的功劳。
他毛骧怎么会如此大方。
“案归原主嘛。”毛骧打了句哈哈,丝毫没有打算贪功的意思。
其实毛骧自己心里跟明镜一样,这次案子如果能破,首功怎么都要记在陈云甫的脑袋上,谁让想法是陈云甫提出来的。
自己就算在北镇抚司把这起案子给办结,也只是拾人牙慧罢了。
倒不如干脆大度一些,把翁俊博给陈云甫送过去,成人之美的同时也能结下一份厚实的交情。
反正他这么做也不算自作主张,宝祥给他的指示只是配合办案,可没说让他毛骧带着北镇抚司全权办理。
陈云甫拱手,由衷言道:“既如此,下官多谢毛将军成全之恩了。”
“诶,小大师,咱们俩也算是相熟一年多了,你这一口一个下官、一口一个毛将军,太见外了些。”
毛骧是个武将脾气,动不动就好搂人肩膀,这不,又把胳膊搭在了陈云甫的肩头,亲昵说道:“你要是不介意,以后咱们就兄弟相称。”
你都快赶上邵质大了,咱俩赁兄弟?
陈云甫心里腹诽,可还是能感受到毛骧的诚意,知道这是毛骧对自己的示好,自己若是再矫情做作反倒不像个爷们,便也爽快点头。
“那好,小弟就斗胆喊您一声毛大哥了。”
“哈哈,这就对了。”
毛骧大笑,冲身后一摆手道:“都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抓紧把人犯给本将军兄弟送进去。”
一群锦衣卫应了是,带着那翁俊博便往刑部大牢里进,而后者在经过陈云甫身边时顿下脚步,由衷的说了一句。
“陈小友,老夫在此多谢了。”
陈云甫不甚在意的摆摆手,目视那翁俊博入了监牢后才同毛骧道:“既然翁俊博已经到了,那毛大哥容小弟暂时告辞,咱们先把这案子给办结识了,等此间事毕之后,容小弟摆一桌酒席向大哥您致谢。”
“好。”
毛骧笑眯眯的抬手:“老弟且先去忙吧,为兄也得回一趟北镇抚司。”
末了压着嗓子,冷声道:“去清理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说完便回身上马,抱拳离开。
陈云甫目送毛骧离开,又驻足一阵后方转身进入大牢,不过却并没有第一时间去找那翁俊博,而是唤来吴昭。
“你马上去一趟邵御史府上,请邵御史来亲审这翁俊博。”
吴昭顿时愣住。
人家毛骧大方将人送回来,你倒好,还要把邵质喊来做主审官。
那案子破了之后这功劳咋不得分出去一点。
吴昭有心想说,不过一想自己的身份,立时缄口,只应了一声是便匆忙离开去办。
功劳当然得分给邵质,不分给邵质的话,那老邵同志就见不到洪武十七年的花灯了。
再者说,老邵还没抱外孙呢。
陈云甫嘿嘿傻笑了两声。
也没怎么多等,半个时辰的光景邵质就赶了过来。
而此刻的邵质那可谓是心头一片滚烫。
他知道翁俊博人在北镇抚司,毛骧能把翁俊博送回来铁定和他邵质没有一文钱关系,人卖的是陈云甫的面子可不是他邵质区区一个刑部右侍郎。
而陈云甫面对这到手的全功却仍能无动于衷,而是先派人把他请来做主审官,这是什么。
这就是君子。
不苟富贵。
功劳什么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份交情、是这份感情!
“贤侄。”
一看到陈云甫,邵质就张口想要说两句感谢的话,被陈云甫微笑拦住。
“叔父,眼下办案要紧,咱们快些去吧,也别让那翁俊博等着急了。”
说着话,摇了摇自己手里拿着的纸笔,轻松话道:“侄儿这可是将笔墨纸砚都伺候好了,未经叔父允许,自领文书官一职,还望叔父不要见怪。”
邵质看了看陈云甫,沉默许久才点头。
“那就有劳贤侄了。”
爷俩随即皆笑。
“叔父,请。”
邵质整了整官袍束带,深吸一口气,大步流星。
接下来,该是轮到他出马了。
而在牢房中,那锦衣卫将翁俊博上好镣铐后便一直在门外守着,见到陈云甫两人来,领头一名小旗官抱拳道:“卑职已经将人犯送到,先回去交差了。”
“辛苦旗官了。”
陈云甫拱手回礼道声辛苦,那小旗官便带人离开,吴昭等狱卒接班来守。
“叔父,审问之前,侄儿有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侄儿但说无妨。”
此刻的邵质哪里会有二话,对陈云甫自然是应允当允。
“既然这翁俊博已经来了,一时半会就跑不掉,不若让他先和家里人聚一聚,两年未见,也算全其思念之情,法虽严,也当有同理心。”
邵质点头。
“善。”
一旁吴昭明眼,忙去将翁俊博家人带来,倒也没带太多,只带了翁俊博的媳妇和两个孩子,待将其送入牢房后便走出来关上门,守在陈云甫两人身边老实的紧。
牢房内,响起了嚎啕大哭之声。
陈云甫微微一笑,他知道,此时此刻翁俊博所有的心理防线已经全部被攻破。
接下来,取证易如反掌。
郭桓啊郭桓,你活不到洪武十八年了!
第五十章:揭开腐败的盖子
牢房外,陈云甫和邵质足足等了一刻钟,才听得牢房内哭声暂止,知道已全了翁俊博团聚之情,这才推门走入。
“先到这吧,等做完口供,你们一家再好好团聚一番,吃喝之物,都算我的。”
陈云甫开口打断了还在低泣的一家四口,那翁俊博抹了把眼泪点头。
“谢谢,谢谢小友。”
至于翁俊博的媳妇和两个孩子更是干脆跪在了地上叩头。
“贱身叩谢大人救命之恩、叩谢大人全我等团聚之情。”
“可别这样,当不起,当不起。”
陈云甫哪里敢当一句大人这般称呼,也知道这翁氏确为真情流露,忙上前将娘仨搀扶起来。
这才发现俩孩子具都不大,大的不过十五六,最小的估摸也就八九岁的样子。
这么一算算,翁俊博倒还是晚婚晚育。
吴昭带几名狱卒走进来,将翁氏娘仨带回属于她们的牢房,清了场留给陈云甫两人来审翁俊博。
“那咱们开始吧?”
邵质坐上主审台,却是先看向陈云甫问了一句,后者拱手道:“一切都由叔父定夺便好。”
“好。”邵质拍了惊堂,转头去看翁俊博,熟料后者抢先一步开了口。
“两位,在审讯开始之前,能不能允许我先问云甫小友一个问题。”
邵质看向陈云甫,后者遂言道:“你问吧。”
“你怎么会知道郭桓的。”
翁俊博满脸都是诧异之色:“是的,浙江粮道贪墨一案,中枢确实是那郭桓与我们勾结一气,可虽然是郭桓,但每年两税押送入京,我都从未见过郭桓,一直以来都是浙江清吏司和我对接,说实话,便是连我都没有直接的证据证明郭桓涉案。”
对此,陈云甫很坦然的说道。
“我也没有证据,先前同你说也只是为了诈你。”
邵质也点头说了一句:“都察院近两年虽然收到了针对郭桓的弹劾,但都是捕风捉影,一直以来都没有确凿证据。”
没有证据,所以迟迟没法动。
郭桓不是轻易就可以动的,别看他只是一个户部左侍郎,听起来似乎和邵质的官职差不多。
但说句毫不夸张的话,朱元璋可以毫不犹豫的拿掉一个正一品都督,都不会碰郭桓。
大明立国才十六年,百废待兴,中央最重要的一个部就是户部这个主管钱粮、丁口的部委。
从有大明开始,郭桓就一直在户部任职,十几年了,是大明名副其实的财政管家。
所以,没有证据的情况下,都察院几次将针对郭桓的弹劾递到朱元璋那都是石沉大海没有回应。
都察院也迟迟没有启动对郭桓的侦查。
如果今日翁俊博不吐口,恐怕就真如历史那般,要拖到洪武十八年了。
陈云甫理了一下思路,发现历史的迷雾正在自己眼前逐渐清晰。
假使没有自己穿越而来,翁俊博案没有取得突破,那朱元璋是怎么把郭桓揪出来的?
空印案!
是空印案把郭桓揪出来的。
已经失去所有耐心的朱元璋干脆将各省督管粮赋的官员全部杀光,这里面当然会有枉死者,但也同样有腐败者。
就是这些藏在其中的腐败者供出了郭桓。
抱着宁可错杀一万,不放过一个的态度,朱元璋总算是把郭桓揪了出来。
只是这样付出的代价属实太大了。
多少优秀的、年轻的地方主官枉死任上,多少府州县的公务被迫搁置,一个新兴王朝的崛起脚步不得不停下。
看不见的损失,太沉重。
“说说吧,从头到尾全都说出来。”
陈云甫叹了口气,提起笔等待着翁俊博开口。
后者果然不再坚持,竹筒倒豆子般全给撂了出来,大概也是因为这两年一直憋在心里,到了今日也不想再继续背负下去。
“洪武十年,我上任浙江右参议,司职督管浙江粮道,当时浙江粮长是严震直的父亲严粲,那时候每年征来的粮在往京城运输的时候会有糜耗,多时七八千石,少时也有三四千石,这是必不可少的路耗。
那时候我与严粲一道押粮入京,户部浙江清吏司在进行度支的时候,会对账。
每一次对账都会因为路耗的存在而对不严。
于是户部就要求我们回浙江再发一批粮食来补数,这个差额就要算到严粲的头上,谁让他是浙江粮长呢。
当时浙江清吏司度支郎耿元亨找到了我,说如此输粮糜耗甚大,而且需要往来奔波对数实在麻烦,不如直接开一道粮赋公文放在金陵,这样每年多少粮食到户部咱们就在粮赋公文上填多少的数,这样大家都省心。
这种做法虽然是省了心,可到底与国法不合。
当时我便觉不可能,因为开具粮赋公文,需要布政使的大印加盖,连实数都没有,这公文又怎么可能开的出来。
还是耿元亨,他说他有办法。
后来,他果真就拿了厚厚一叠只加盖布政使司大印的空白公文放到了我面前,那时我才知道,原来当时的浙江布政使安然已经和耿元亨或者说耿元亨背后的郭桓勾结在了一起。
有了这些加了印的公文,很多事便好做的多。
洪武九年,浙江的粮赋是两百七十三万石,洪武十年,两百六十二万石,而在洪武十一年,我第一次在这个空空如也仅有一方大印的公文上,填下了两百四十三万石的数字!”
说到这里,翁俊博低下了头:“整整近三十万石粮食就这么被我们从中贪墨了下来,事后,那耿元亨给了我三千两白银和总价一万两的宝钞作为回报。”
陈云甫记到这里屏住了呼吸,连手都在颤抖。
足足三十万石的粮食啊,就这么被用笔随意的勾勒两下,就没了?
就进了私人的口袋里?
这也太儿戏、太荒谬、太无法无天了!
“户部不查,难道陛下也不查吗?”
三十万石啊,这可不是少数,国库一下少了那么多粮食,难道朱元璋都不问的吗。
“陛下当然过问了。”翁俊博说道:“不过那个时候,胡惟庸还在擅权,他不希望地方上闹出太大的动静,就替我们遮了过去,只说是浙江发了水灾,减产严重。
后来我们就没再这么大胆过,每年也就五万、三万石的贪墨着。
再及后,浙江地方的府县也有样学样,都是带着空白的只有一方大印的公文来交数,我也就默许了下来。
用耿元亨的话说,咱们吃肉,总得给地方一口汤喝,这样才不会有人把锅给掀了,大家都有饭吃,嘴也就堵的上。
这些年,仅浙江一省贪墨的粮赋就将近六十万石了。”
“安然该死!”陈云甫写下六十万石这个数字的时候,咬牙切齿是真个恨到了骨子里。
六十万石啊,可以活多少老百姓的命!
那邵质也是倒抽一口子凉气,而后痛心疾首的说道。
“老夫实未曾想过,那安然竟是如此一个人。”
见陈云甫看向自己,邵质解释道。
“洪武十二年,当时的都察院还叫御史台,安然从浙江调任御史台任右都御史,当时韩国公李善长兼任左都御史。
后来安然在任上致仕还乡。”
致仕还乡?
这算什么,平稳着陆吗。
陈云甫还在咬牙切齿,又听邵质惊呼道:“怪不得。”
“什么怪不得?”
这一惊一乍的,属实有些吓人。
邵质继续说道:“贤侄,怪不得那杨汝贤会涉案,当年杨汝贤就是因为安然的举荐才一步步走到刑部右侍郎的位置上,洪武十四年,杨汝贤出任左侍郎。”
大明朝政治人物的关系线已是越理越清楚。
这是腐败窝案啊。
第五十一章:朱元璋训子
随着审讯的继续进行,自翁俊博的口中爆出了一个又一个的涉案官员,陈云甫记到后面,甚至连拿笔的手都开始哆嗦起来。
浙江已经烂透了!
上到浙江左布政使曹岱,下至浙江户曹司丞竟然一个干净的都没有。
“官场是个大染缸,大家都贪你不贪,谁还敢留着你。”
这就是官场。
你在腐败的圈子中选择当清流,那唯一的结果只能是被踢出局。
当曹岱这么位浙江一把手带头腐,那就没几个干净的了。
“喻金闾呢,他也涉案了吗。”
翁俊博说道:“没有,虽然喻金闾没贪,但他也不过是明哲保身罢了。”
陈云甫捏了捏眉心,只觉得头疼脑胀。
前世时也见过所谓的塌方式腐败,可像眼下浙江这么塌方的还真是头一回见。
这都不能叫塌方了,这简直就是雪崩。
在这场雪崩中,浙江官场从上到下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都记下了吗?”
邵质起身,长叹一口气:“贤侄,咱们该去面圣了。”
“是啊,该去面圣了。”陈云甫捏着这份翁俊博的笔录,心头亦是沉重的很,他并不了解朱元璋的为人,但来自历史书给与的印象,陈云甫觉得,浙江可能要化作一片血海了。
两人离开之际,那翁俊博在背后喊了一句。
“云甫小友,我只有一个请求,那便是恳求陛下放过我的家人,尤其是那一双孩子,他们都还小什么都不懂,对我,慢说剥皮实草,便是千刀万剐我也愿受。”
陈云甫停下脚步,回头言道:“我说过,只要你招,我一定替你求情。”
怀着沉重的心,陈云甫两人自刑部大牢出来后便直奔皇宫而去,一路过西长安门、承天门,直趋东阁。
东阁外站着几个小太监,有认识陈云甫的便上来问明来意。
“小大师和邵侍郎且稍等,皇爷正和太子殿下议政,奴婢等一阵再去通禀。”
两人便守在东阁外等着。
“下雪了。”
邵质看着天上飘荡的洁白雪花,伸手接了一片:“瑞雪兆丰年啊。”
“哪有丰年。”陈云甫叹了口气:“只要这群贪赃的官员还在任,下再大的雪也没有丰年,只有铲除掉他们,明年、后年、年年都是丰年。”
“贤侄嫉恶如仇、为人又兼君子之德,日后将来一定能成为一个好官。”
邵质由衷道:“陛下圣目如炬,挑中了你。”
“叔父谬赞了。”陈云甫作揖。
“明年就洪武十七年了,柠儿也就十四岁了。”
邵质的脸上露出老父亲的慈笑,拍了拍陈云甫的肩头:“老夫知道你是还俗的和尚,所以一直都没考虑过这件事,待这件案子办完,老夫若是还能侥幸活着,便全了你二人。”
后者顿时瞪大了眼,而后又红了脸,赶忙摆手。
“叔父,侄儿从未有过非分之想,再说,侄儿还小,令爱也小,这岁数他、他不合适。”
过了年,陈云甫才十五,邵柠才十四,都还俩孩子呢。
陈云甫接受的教育不允许他做这种事。
“你还和老夫在这作假呢?你的小心思,老夫还能看不明白。”
“嘿嘿。”陈云甫挠头:“叔父看人真准。”
“小是确实小了点,可以先把这门亲订下来,过两年再说。”
一老一小就这么,站在东阁外大雪天聊起了将来结成翁婿的美事,而在东阁内,朱元璋则在毫不留情的训斥着朱标。
“慈不掌兵、义不掌财,掌权者更忌讳宽、仁、善、厚,标儿,你是太子,是国家的储君,是我大明王朝将来的帝王。
咱把这江山交给你,不只是将一个皇位、一个金椅子让给你坐,而是把全大明朝五千九百八十七万老百姓交到你手上。
咱是个放牛娃出身,但使咱当年家有两亩薄田、一口糙米下锅,哪还来的这大明朝!
你得先想想这六千万的百姓,再去想那些食着百姓民脂民膏,却还骑在老百姓头上作威作福、拉屎撒尿的官员皂吏。
你的心性太过宽厚,有长兄风范却少了帝王决绝,这一点,你不如小四。”
朱标一头的汗水,如坐针毡的起身作揖。
“父皇教诲,儿臣记下了。”
“就说这次,蓝玉随傅友德远征云南,仗打赢了,功也立了不少,但他在军中太过猖狂骄横,甚至不把傅友德这个主帅放在眼里,多次擅自统兵,按军法,早该把脑袋砍了。
咱下了一纸训诫,他知道怕了,求到你这来了,你不该就这么急急火火的来找咱求情,你应该拿出太子的身份训斥他甚至是惩戒他,让他知道怕才行。”
朱标道了一声:“儿臣只是觉得,蓝玉乃军阵帅才,将来可成我大明霍卫,甚惜其才。”
“糊涂!”朱元璋喝斥道:“你要记住,是我大明朝成就了蓝玉,而不是蓝玉成就我大明朝!
没了他蓝玉,咱还可以培养出白玉、红玉千千万万个玉,但没了我大明朝,他蓝玉,还在乡野里刨土根吃树皮呢。
没有汉武,哪来霍卫,没有你朱标,他蓝玉早是冢中枯骨,一抔黄土,还谈什么才与不才。
咱之所以留着他,是因为他确实打了几场好仗,将来或可成为咱大明朝,成为你手中最锋利的宝剑,可是咱也得磨砺他,让他乖乖的只当一把剑,而不是握剑的人。
你得和咱一条心,得知道如何才能驾驭好蓝玉,不然,咱就不留他了。”
朱标嘴唇微颤,道了声是。
站在朱元璋身后的宝祥看了一眼被训斥到满头冒汗的朱标,站出来岔开话题。
“皇爷,道明小大师和那个邵质已经在殿外候着,说,翁俊博招了。”
朱元璋这才止住话,阶下朱标马上开口告退,被朱元璋止住。
“你也听听,听听看那翁俊博都招出了哪些人,炮出了一件多大的案子。”
朱标这才止步,复坐回位。
宝祥打了个手势,守在殿门处的小太监马上跑出东阁,扯嗓子喊道。
“陛下召刑部右侍郎邵质、都察院照磨陈云甫入觐!”
第五十二章:恩如海、威如狱
进到东阁内,陈云甫二人自然也见到了坐在下手位的主标,下拜见礼。
“臣邵质(陈云甫)参见吾皇、太子殿下金安。”
朱元璋高坐上手,没有说免礼的话,而是冲宝祥递了一个眼神,后者明白,下了御阶搬了一个软凳。
“小大师,皇爷赐你座呢。”
陈云甫先是一愣,而后马上顿首谢恩,站起身看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邵质,乖乖坐下。
两人同来觐见,但是待遇却是天差地别。
这其中的原因都清楚。
邵质只是戴罪立功之人,到现在小命还不知道能不能保的住,而陈云甫则是因为突破了翁俊博的口,属有功之人,才落得一个赐座。
“说说吧,翁俊博都供出了哪些人。”
“是。”陈云甫屁股还没有焐热就又站起身,微微欠下三分腰说道:“回陛下,具那翁俊博交代,自其洪武十年出任浙江右参议以来,至其洪武十五年被抓,经其手贪墨的粮赋就高达、高达六十万石。”
说到这里陈云甫微微顿了一下,偷瞄一眼朱元璋的脸色,啥也看不出来就继续禀报。
“在这持续五年的贪墨中,户部左侍郎郭桓授意浙江清吏司郎中耿元亨与翁俊博勾结,同时原都察院右都御史、浙江布政使安然、现任浙江左布政使曹岱亦涉案其中,所有粮赋公文上的布政使司大印都是两人盖的。
另,翁俊博入狱以来,之所以可以持续接收到外界消息、传递消息,均为刑部左侍郎杨汝贤替其运作。”
汇报完,陈云甫将那翁俊博的供词高举过首,宝祥接过来小心翼翼放到朱元璋案首,小声说了一句。
“皇爷息怒。”
朱元璋怒了吗,怒了。
怒到已经开始微颤,好一阵后才压下来心火,平静道。
“朕,知道了。”
两个中央侍郎、两任浙江布政使,全烂掉了,朱元璋的心啊,此时可谓是拔凉拔凉的。
这种心痛,甚至要比损失了六十万石粮赋还要更甚。
“这次你立了功,想要什么封赏。”
朱元璋不想让自己的愤怒在臣子面前表现出来,更不想当众失态,所以他岔开话题,转而问陈云甫想要什么奖励。
后者哪里好意思开口,故而言道:“翁俊博一案之所以能够告破,全仰赖陛下运筹,如不然浙江不把翁俊博家人送来,翁俊博又怎么会开口呢,臣不过是区区一文书,行本分之事,尽本分之责而已,还是邵侍郎审的好,让那翁俊博心服口服具实坦白。”
跪在地上的邵质心里热乎啊,鼻子一烫差点哭出来。
好孩子,就冲这殿前求情的君子风范,你这姑爷我认定了。
朱元璋也没想到,这个时候了陈云甫还能想着让功。
这破的可是国朝眼下第一大案,多大功绩。
陈云甫认下来,二十岁之前绝对能干到御史级。
将来调动升迁人生可谓一片光明。
“既然你不要,那这份功,朕就不给了。”
朱元璋说完,俯视着陈云甫,发现后者并无不舍懊悔的表情,反而像是松了口气一般,心里不禁更添三分赞许。
陈云甫确实是松了口气,这份功他拿不到也就意味着邵质活下来了。
而朱元璋心里想的则是:这孩子,属实是个好苗子。
一念至此,朱元璋便对宝祥说道:“着北镇抚司立刻将郭桓、杨汝贤二人下入诏狱严加审讯,此二人一案,你亲自来做主审官。”
宝祥刚打算应下,突又见朱元璋点了陈云甫的名字。
“你也去吧,做宝祥的副手,陪审二人。”
做宝祥的副手,陪审郭桓、杨汝贤?
什么叫惊喜。
什么叫她妈的惊喜!
这便是了。
不提杨汝贤、郭桓两人可能会咬出哪些更大的人物,只说这两人目前的级别,这便是远超翁俊博的政治大案。
虽然陈云甫只是副手,陪审官,但是谁都知道,这不还是主审吗。
宝祥是御前司总管太监,他每天基本都要陪在朱元璋御前,能有多少功夫去办案。
再者说,就算案子破了,功劳也都是陈云甫的。
宝祥,毕竟是个太监,还是到顶的太监,要功劳有什么用?
他都是御前司总管太监了,连毛骧都归他管,还能往哪里升。
总也不能封个公侯。
这是明初,不是魏忠贤的明末九千岁。
所以,这就是天赐的恩荣。
至于为什么不直接让陈云甫做主审官,这就看出朱元璋对陈云甫的喜爱和照顾。
功劳可以给你,风头就不要出了。
毕竟年岁还小,低调点好。
陈云甫激动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朱元璋的用心一点即透,他心里和明镜一样,满心对朱元璋的只有感恩。
如今的朱元璋与他而言,可谓是知遇之恩、提携之恩、照拂之恩。
加上古代君父与臣子天然就存在的‘养育’之恩,说是再生父母都不为过。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
“臣一定尽心尽力,将此案办好、办全!”
“嗯,你退下吧。”
朱元璋颔首,示意陈云甫可以离开了,后者乖巧起身就要告退,猛想到还有那翁俊博一家子呢,又顿足,开口道。
“陛下,臣、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说。”
朱元璋对陈云甫还是满意的,所以语气比较温和,让那一直跪在地上的邵质心里全是羡慕。
陛下,俺老邵腿都快跪麻了。
“臣想替翁俊博求个情。”
陈云甫硬着头皮说道:“翁俊博其罪该死,但他毕竟在这件事上......”
“翁俊博必须死。”
朱元璋打断了陈云甫的话头,用不容商榷的语气。
这下陈云甫也不好继续求情,退而求其次的说道:“是,那翁俊博一家,可否求陛下施恩。”
对翁俊博,陈云甫能开这个口提出求情的话,已算是仁至义尽,本身陈云甫也没想过能救下翁俊博。
不过对翁俊博的三族亲眷,既然许了翁俊博,陈云甫当然要践诺。
朱元璋没给出明确的回应杀与不杀,而是说了这么一番话。
“翁俊博一家是被曹岱藏起来的对吧。”
“是。”
“曹岱为什么要把人交出来。”
陈云甫老实道:“因为曹岱认为翁俊博已经死了,觉得再留着翁俊博家人没有什么意义,所以交了出来。”
朱元璋又言道:“那他也可以直接杀了,就地掩埋,谁又知道呢。”
“这不是陛下的圣旨在吗。”陈云甫笑着想捧一句,可旋即自己就愣住了。
圣旨、圣旨!
果然,就听朱元璋冷哼一声。
“那是因为,朕要杀的人,只有朕能杀!”
“曹岱交人,是因为他们相信朕的圣旨,相信翁俊博已经死了。”
“现在你求朕放翁俊博三族一条活路,那你把圣旨,当成什么了!”
东阁内,朱元璋的气势瞬间拉满,压得陈云甫满头大汗,噗通一声就跪在了邵质身边。
此可谓天恩似海,天威如狱。
第五十三章:破局
何谓圣旨。
书面解释,是皇帝下达军事命令、政治任命、国家国策的载体,是古代中国皇权的展示与象征,是神圣且威严的。
通俗解释,圣旨就只是一张纸,它的价值取决于签发他的皇帝。
如果皇帝没有权力,那圣旨毫无意义,如果皇帝是秦皇汉武这种,那圣旨可就不一样了。
它的威严、它的神圣、它的公信力那是不容置疑的。
此时此刻朱元璋以此来喝问陈云甫,无疑是将一口鬼头刀架在了后者的脖子上。
你把圣旨当什么?你又把我朱元璋当什么!
如果为了你求个情,明发天下的圣旨说要杀的人不杀了,以后谁还拿圣旨当回事。
往小了说,国家无信,往大了说,帝王失格!
这种事是必然要记载进史书里的。
金椅之上,朱元璋看着已经开始颤抖的陈云甫,心里略有些不忍。
自己只是打算考校一下陈云甫,给这小子一点磨砺,目前来看好像有些用力过猛了。
毕竟还是个孩子,这种杀局,对一个孩子来说难解了些。
不过金口玉言,自己说出的话现在再收更不合适,台阶得陈云甫自己找。
跪在下面的陈云甫额角的汗水已经在地上汇成了一滩,心头已是苦到了极致。
完了、完了。
当面恼了洪武大帝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朱标看了一眼上首的朱元璋,心里思忖一阵,便打算起身替陈云甫开脱两句,无意间瞧见朱元璋身后宝祥做了一个手势,那是在告诉他,再等等,便只好继续安坐。
心里却在想着,难不成父皇还指望陈云甫自己来破这个局?
那这个局面能破吗,能,陈云甫自己现在就有办法。
但这种办法陈云甫不能用。
那便是求饶、自悔、认罪,捧朱元璋几句的同时表示自己岁浅无知,自求闭门思过,老实读书去。
而后朱元璋帝王心胸把此事就此揭过,大家齐夸皇帝陛下万万岁,这事便算了了。
等过上几个月,郭桓和杨汝贤的案子结束,朱元璋心里痛快之后,一样会重新启用陈云甫,这就皆大欢喜了。
只不过翁俊博三族老小,该死还是要死而已。
是的,直到此时此刻,陈云甫心里还想着怎么救翁俊博一家呢。
很扯是吗。
陈云甫和翁俊博没有任何交情,何至如为了救其一家,赌上自己。
压根不是这事。
陈云甫两世为人,他接受到的教育塑造了他的人性、人格、人生观。
诺不轻信,故人不负我。
诺不轻许,故我不负人。
陈云甫许给了翁俊博,会尽力保他一家老小的命,这是为人的信义不能丢。
没人可以眼睁睁看着那些孩子惨死于屠刀之下而无动于衷,这是基本的人性不能毁。
此时此刻陈云甫坚持的,不是他和翁俊博一家有什么交情,而是为了那个两世为人几十年的‘陈云甫’。
现在他低头,向权力臣服,献出自己的灵魂和几十年坚持的为人信仰,那么陈云甫活下来了,陈云甫也死了。
从此无信无义、没有一丝人情味,只坚信,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今日屈于威权、明日沦于美色、彼日迷于财帛。
贪财好色恋权,这样的官不当也罢!
陈云甫前世活了三十多年,一直坚持的人生信仰和坚守的贞洁人格,凭什么这辈子到了大明朝要全部抛弃掉!
这一次,他必须要争一争了!
沉默打破,陈云甫额头紧贴地面,大声道。
“陛下,依大明律,官员贪腐应剥皮实草,抄家籍没,从无有诛三族之先例,翁俊博其罪该死、罪在不赦,然何至于绝其苗嗣。
翁俊博三族数十幼儿,长岁不至舞勺,幼者尚且蹒跚,其杀之如何,不过迁怒矣。
臣之所求,不敢亵渎圣旨,而是秉心之言。
有道是家有诤子不堕其家,国有诤臣不毁其国,臣此番诤言,实觉诛其三族确有不妥之处,如陛下一意坚持,那将来日后,官员士子、儒生百姓皆观圣旨而畏如猛虎,便是知晓有其不当之处亦不敢面君直谏,何以兴国。
魏徵犯颜直谏,太宗喜闻,常言以人如镜,可以明得失,乃有贞观盛世。
陛下雄才,太宗难媲,我洪武盛世治隆亦必将远迈汉唐,伏请陛下三思。”
一番对答,陈云甫已是竭尽全力绞尽脑汁,该夸的夸、该捧的捧、该坚持的亦不放弃。
剩下的,交给朱元璋吧。
金殿之中再次陷入寂静。
跪在陈云甫身边的邵质心头哀叹一声,没想到此时此刻这陈云甫还会坚持己见,拒不退让。
朱标亦是皱起眉头,直想着陈云甫忒不懂事。
不过在感性上,朱标更加欣赏,这小子,有君子竹节!
宝祥倒是没想太多,他现在全副身心都在朱元璋身上呢。
这个台阶不是太体面,朱元璋能愿意下吗。
这多少有点胁迫的味道了。
好似朱元璋如果不同意,那就不如李二一般。
在心里,李二从来没被朱元璋当成其帝王生涯奋斗的目标。
而现在让陈云甫拿话挤兑的,不同意,竟连李二都不如了。
“呵、好啊。”朱元璋开了口,心头的怒火已经烧到了脖颈,就快上头了:“好一句家有诤子不堕其家,国有诤臣不毁其国,怎么着,朕今日不听你的,我大明朝就亡了?”
随着语调升起,所有人心头都猛的一颤,就当所有人都以为朱元璋要发怒时,却听后者又重归平静。
“宝祥。”
“奴婢在。”
“拟两道圣旨。”
宝祥不知道这个时候朱元璋还拟哪门子圣旨,但当下赶忙照做,赶走一旁的伴驾承旨郎中,自己舔墨提笔,等着朱元璋。
“第一道圣旨,言刑部右侍郎邵质与那翁俊博暗中结党、勾结一气,致使此案空悬两年不破,邵质罔辜圣恩、犯下欺君之罪,车裂于市,其一家发配辽东。
至于翁俊博,既然已经‘凌迟处死’,鉴其临死前招供坦白,亦算立功,其三族特赦,改为发配陕西,屯田筑城。”
“第二道圣旨,都察院照磨陈云甫少年才智、机敏果敢,及时侦破大案,擢升都察院经历。”
宝祥下笔如龙蛇,很快便拟好,呈到了朱元璋的案首,老朱拿起了玉玺,俯瞰着陈云甫。
“谁还说朕心胸不广?”
你不是想当魏徵吗,你不是犯颜直谏吗,行,朕不生你的气,朕听你的,朕还给你升官。
翁俊博一家免死,改杀邵质一家!
发配辽东,那可比直接砍头还痛苦。
谁都知道你陈云甫和邵质一家有交情,现在你升官,邵质一家死绝,谁不说你陈云甫是踩着邵质一家老小的尸骸上的位!
千年文字会说话,你陈云甫的名声可就遗臭万年了!
朕到要看看你怎么选。
朱元璋现在真的来了兴致,想见陈云甫还有什么本事来破这个局。
第五十四章:大明子民
陈云甫没有想到朱元璋会玩这么一手。
这也太、太阴损了。
此时此刻,陈云甫切实的感受到了什么叫进退两难、什么叫进是悬崖、退是深渊。
似乎无论怎么选,都是死路一条。
这个时候陈云甫脑子里突然想到了前世和同事漫谈时的对话。
你可以把中国的政治当成一种游戏,这个游戏有其特有的规则,所有人都在规则内做事,你可以有自己的个性、有自己的价值观,可以允许你独立的去做自己想做的那个人,但你不能去破坏或者挑战这个规则。
政治规则一旦被打破,那么就会带来结构性的动荡,很多人都要因此而遭罪。
你以为你做的事情是正确的,却不知一旦稳定性被打破,那么所有人、各行各业都要受到冲击。
因为政治是核心。
陈云甫觉得自己是没有做错的,他并没有挑战规则更没有妄想破坏规则,他行谏言和朱元璋据理力争的行为,也是在规则的允许内。
我说我的,你可以不听。
这就等同于开集体表决会,我服从民主集中制的共同决意,但我保留个人意见。
谁也挑不出毛病。
但陈云甫忽略了一点,一个最重要的点。
政治游戏确实有其规则,但在古代,还有皇帝呢。
皇帝不需要遵守规则,皇帝是制定规则的。
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看看眼下吧,朱元璋就在陈云甫的面向彰显着自己作为皇帝的无上权威,向陈云甫炫耀他手中神器的万丈光芒。
他想让谁活,谁就能活,想让谁死,谁就能死,这便是言出法随。
邵质,属于遭了无妄之灾。
如果朱元璋没有这种言出法随的权力,那陈云甫之前做的,怎么能叫害了邵质,和邵质又有什么关系。
是陈云甫忽略这一点,忽略了朱元璋拥有言出法随的能力,才导致在一些人眼里,似乎是陈云甫自己致其准岳父一家陷入绝境。
这不怪,因为陈云甫自己确实没想到。
现在,朱元璋站在局外,而陈云甫、邵质都在局内,陈云甫必须要把这个局破掉,不然,他自己的一生也要困死在这个局内。
陈云甫抬起了头,一双纯粹且干净的双眸与朱元璋对视着。
他看到了,看到了后者眼神中的愤怒、欣赏和期待。
这一刻,破局本身已经超越了案件,而上升到陈云甫和朱元璋两人之间的一次思想谈话。
成与不成,就看这一搏了。
“洪武九年,陕西有民持大诰入京,沿路遭到恶吏相阻,未能如愿,此事被时任陕西省道监察御史岑广文获悉上禀,陛下可还记得。”
就当所有人都以为陈云甫会绞尽脑汁为己辩解的时候,却没想到陈云甫突然驴头不对马嘴的说出这么一件事来。
连朱元璋也没想到,不过还是给出回应。
“然,朕记得,朕当时还做了批复,砍了那些恶吏的双腿。”
“是的,这个案子的案宗至今都在照磨所里。”陈云甫大声道,声音已丝毫没有颤抖和恐惧:“案子的启发点只是几个百姓与当地里正争地,区区不过十亩薄田,但因为这一件事,陕西布政使司掉了六颗脑袋,在陛下心中,百姓,远大于官吏。
此案后,陕西家家户户为陛下供生祠,上书皇帝陛下万寿无疆,日夜焚香敬拜,感念陛下仁慈厚恩。”
朱元璋脸上升起一抹红晕,但还是摆手道:“朕知道老百姓不容易,做了该做的事罢了。”
“因为陛下心念百姓,所以才有万民景从,陛下令旗所指之处,无数卒伍健儿奋力搏杀便是存了为陛下效死之心。”
陈云甫朗声,绕梁不止:“全天下的百姓都知道,只有陛下才能平割据、逐暴元、开太平、创盛世!
亿万兆民殷望皆系陛下一身,陛下做到了,开了我大明日月山河。
从此,天下万物万生皆沐皇恩而承太平,谁人不感陛下之恩、谁人不戴陛下之德,臣不敢代天下百姓,只言自己。
没有陛下和我大明朝的庇佑,臣幼时便已饿死郊野,没有陛下的知遇之恩,臣还在天界寺诵经礼佛,故而,臣对陛下,只有满腔的感恩,这份感恩,亦是全天下百姓共存的。”
朱元璋眼里多了些许感慨,没想到自己在天下老百姓心目中地位这么高。
自己,不过做了该做的事罢了。
黔首出身,直至今日位居九五、统御天下,正如陈云甫所说,确实是万民景从才得以实现的。
所以才会登基之后颁行大诰、大明律,为的就是让老百姓的日子过的好一点,不再受贪官恶吏的欺凌。
“你不用如此吹捧朕,再如何吹捧,朕该杀的人还是要杀。”
朱元璋抹去心头的激动之情,重新将话题拉了回来,可此刻,他看到陈云甫竟然露出了一丝笑。
这笑容一闪即过,可朱元璋敢确定,自己看的真真切切。
“既然陛下对百姓如此之好,那又为何也要行那残害百姓之举?”
“陈云甫你放肆!”
这时候朱标坐不住了,立时拍案起身,怒指陈云甫喝斥道:“全天下谁人不知父皇对百姓恩泽之深,你竟然说此诬谤之语,其心可诛、其罪不赦!”
朱元璋亦没想到,陈云甫敢说出这种话来,这是不打算活了啊。
好啊,你小子想玩,朕陪你玩玩。
“说,朕到想听听,朕如何残害百姓了,你要说不出来,朕连全尸都不给你留。”
“请问陛下,城郊樵夫唱着山歌砍着柴,因其辰时出门先迈了左脚而被砍头,冤还是不冤?”
这都什么跟什么,朱元璋被逗乐了,言道:“冤。”
“官府如此行径是否为残害百姓?”
“是。”
“那臣倒是有疑问了。”陈云甫一指身后殿外,再指身旁邵质,问道朱元璋:“那翁俊博的家人在家里绣个女红,邵侍郎的孩子在家里读个书,就被一道圣旨砍下了脑袋,冤与不冤!”
好小子,在这等朕呢。
朱元璋眯起眼睛:“不冤,他们是罪人家眷。”
“但他们首先是我大明朝的百姓,是陛下的子民!”陈云甫指着自己身上穿着的官袍,挚挚诚诚道:“臣出生之日尚在襁褓之中,父母尚不能认,但骨子里就已经刻下了身为陛下子民的烙印!
而今时今日蒙了皇恩,做了朝廷八品官,他日致仕之时,脱了这身官衣,臣还是大明的子民,这个烙印将跟着臣葬入坟墓!
生为陛下子民,死亦为大明百姓,这便是臣的国、臣的家,永远不可能更变。
臣是寻常百姓,陛下亦是。
穿上袍戴,臣是官,陛下是君,脱下袍戴,臣只是民,陛下亦是。
我们永远都是从百姓中来,回百姓中去。
陛下今日要杀的人,根上先是大明子民,然后才是什么罪人的家眷,如果没了罪人,他们依旧是我大明子民,和臣一样,永远不可能更变!”
生为陛下子民,死亦为大明百姓,大明是每一个大明百姓的国、家,永远不可能更变。
这话说的振聋发聩,说的慷慨激昂,说的让朱元璋心神激荡,拢在皇袍之中的手都不自然握住了拳头。
他想到的,是吴元年颁行谕中原檄前夜,自己曾和汤和、徐达、李善长等人说过的话。
“华夷之别甚之云泥,未曾有闻夷狄窃据中国而长存者。”
当时李善长就断言,一旦谕中原檄发表,那必将得到天下呼应。
为什么。
因为大家都是中国人!
驱逐胡虏,恢复中华的口号可以振奋九州四海所有中国人的民族之心!
时势至矣。
而今陈云甫亦如此向朱元璋进了谏言。
翁俊博的家人、邵质的家人根上首先是中国人、是大明百姓啊。
他们无缘无故被杀的原因只是因为他们和翁俊博、和邵质沾了亲戚?
那和左脚出门被砍头的樵夫有什么区别。
朱元璋深吸一口气,压下激动的心情。
这次对话,陈云甫赢了。
赢得堂堂正正,赢得大气凛然。
如果他还在利用皇帝身份来玩弄规则,那反而显得心胸也太狭窄了。
“宝祥,把这两张圣旨烧了吧。”
朱元璋随手将那两道还没加盖玉玺的圣旨递给宝祥,而后放声大笑。
“好一个陈云甫,好一个翩翩少年郎,你说的对,没了罪人,他们还是我大明的子民,这一点,自生至死都不会有所改变。
朕准了,赦免他们了,以后天大地大,凡我大明子民,何处不可去得,由他们吧!”
赦其性命、宽其自由。
我大明子民,何处不可去得。
朱元璋赐予的,不仅仅是一条性命,还有做人的尊严。
陈云甫咚的一声以头抢地,带着哽咽的声音嚎啕。
“谢,陛下隆恩!”
可算是,都活下来了。
第五十五章:木秀于林
承天门外,陈云甫强撑着走到这里,左右看了一圈没人,才扶着墙坐下来,呼呼的直喘粗气。
抬起袖子,大冬天的竟然出了一头的汗,这上哪说理去。
邵质在一旁看的忍俊不禁,倒也轻松了下来。
“你小子现在知道怕了?”
“能不怕吗。”陈云甫苦笑道:“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抗过来的,反正那时候就想着进退已无路,干脆拼一把,就是苦了叔父,侄儿冒失之言,差点害了叔父一家。”
“胡说。”邵质拦了一句,由衷道:“如果没有贤侄,老夫一家早就黄泉路上做了伴,今日金殿上的事谁都想不到。”
还是那句话,陈云甫基于维护自身的人性和人格来为翁俊博一家开恩,这是君子风范何谈做错,差点害了邵质那是谁都没想到的事。
如此邵质若是生气,那也太不当人了。
人家陈云甫救其一家的恩还不知道怎么还呢,又怎么会反过头来记仇。
“走吧,和老夫回家。”
邵质扶起陈云甫,拍了拍后者的肩头,说了这么一句:“咱们爷俩好好喝两盅,也把柠儿叫上,便就把你俩的事,说说。”
你要这么说的话我可就不困了。
陈云甫顿时直起腰版来,大步流星。
“叔父快些,天色晚了可赶不上吃饭。”
这小子。
邵质在身后看的啼笑皆非,摇摇头后还是跟上。
而在皇宫里,朱元璋则同朱标如此言道。
“陈云甫这小子也不是个安生的主。”
后者窃笑,拱手道:“给父皇道喜。”
“何喜之?”
“文人死谏、武将死战,国士皆如此,我大明盛矣。”
高度不同、视角不同。
站在陈云甫的角度来看这件事,他是为了坚守自己几十年的信仰,因而没有去权衡利弊,更谈不上对错之别。
而在宝祥这种局外人的视角里,就觉得陈云甫是不是脑子有问题,赌上前程、赌上性命就为了替一群宿无交情的陌生人伸张正义?
天界寺就是个笑话,拜活佛还得找你陈云甫啊。
可到了朱标和朱元璋的眼中,陈云甫却也因这件事加了很多分。
首先就是这君子风范。
一个官员若是没有人情味,那将来还指望这个官员能做什么好官,天下人都言海瑞傻,但谁不盼着自己家乡的父母官是海瑞?
只能说自己做官不做海瑞,做不了官就盼着别人都是海瑞。
牺牲我一人救全世界我不愿意,但牺牲别人救全世界?快,请立即执行!
朱标不谈陈云甫这么做是否正确,谈的只是陈云甫这个坚持的态度和其坚守的道德观。
谁都知道朱元璋爱民甚切,陈云甫的一番对答可谓是正对朱元璋下怀。
朱标心里清楚,就这么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已经进了朱元璋的心。
“这小子如果不是性格有些轻飘浮夸,都可谓是一个完人了。”
朱元璋托着茶碗品茗,赞叹道:“小四去年入京的时候,给他送了两大箱的金银珠宝,他分文未取此为不贪财。
朕赐给他几十名美貌娇娥,他从未染指,此为不好色。
今日金殿对话,生死考验之前,亦能不惜前程、坚守立场,此为不恋权。
不贪财、不好色、不恋权,标儿,你捡到宝了啊。”
朱标顿时就明白朱元璋话里的意思,拱手道了声是。
“去吧。”
“儿臣告退。”
朱标离开之后,朱元璋又沉默了许久,方才起身和宝祥离开东阁返回乾清宫,在路上,问了宝祥一句。
“你观这陈云甫如何?”
宝祥想了想,如实道:“奴婢觉得,道明小大师不愧早先是佛门之人,这心性属实值得敬佩。”
“是啊。”朱元璋点点头,感慨了一句:“要品德有品德,要机敏有机敏,要能力有能力,这像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吗。”
宝祥听着前半句还替陈云甫开心,听到后面心里又一哆嗦。
是啊,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怎么会表现的那么成熟呢。
“之前又是个僧人,难道还真能是什么转世投胎的活佛?”
朱元璋说着,自己都乐了出来,神鬼学说,不足信之。
“金殿之上,朕甚至希望他破不了这个死局。”朱元璋言道:“就算他破不开,朕也不会杀邵质、也不打算诛那翁俊博三族了。
因为朕已经收获了一块璞玉、一件瑰宝。
可他破开了,而且破的大气凛然,说的朕都差点要为他叫好了。
泰山压顶面不改色,更能侃侃而谈、有章有程,宝祥,你恐怕都没这份功力呢。”
“是,奴婢远远不如。”
宝祥应了下来,但心里却知道,朱元璋说的不是好话。
“一个蓝玉、一个陈云甫,呵,文武双全,就看标儿能不能降得住了。”
朱元璋甩了甩龙袍,抖落下这破碎的冬雪。
小声低语。
“蓝玉没脑子,而他,太有脑子了。”
第五十六章:丈母娘给姑爷送丫鬟
是夜,邵府正堂。
邵柠无奈的看着坐在自己对面满脸得意的陈云甫,而后俏脸变得一片绯红。
本就只当是一顿普通的家常便饭,怎么就把自己给卖出去了。
饭桌上,邵质提出了陈云甫和邵柠的婚事,陈云甫那是美的冒泡,邵柠倒也不甚反对。
谈不上对陈云甫有多喜欢,就是单纯的不懂。
这年头的大家闺秀基本都锁在家里,又没有手机自媒体,所以对于婚姻压根就不存在什么认识。
只是会偶尔听母亲念叨两句,但说的左右也就是寻个好人家。
至于什么是好人家,好人家的评判标准又是什么,显然不是邵柠有资格来定的。
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生在邵质这种家庭,邵柠会嫁给谁,显然决定权在邵质的手中。
邵氏也在桌上,这个陈云甫未来的老丈母娘对陈云甫也是相当满意,当邵质定下这门亲后,邵夫人就开始频频给陈云甫夹菜。
她不知道邵质把闺女嫁给陈云甫的原因,更不知道就在这短短的一个月,她的丈夫和陈云甫已经走过了几次鬼门关。
老夫人心里想的,只是觉得陈云甫这小伙子很有前途。
可不吗,过了年才十五岁,就已经做到了朝廷八品官,而且听邵质说,转了年还得升官。
升官已是必然的了。
“贤婿,从明日起你就要专心去督办郭杨案,一定要尽心尽力,这是你的大好机会啊。”
邵质这老头改口改的倒是痛快,见没人反对后就直接变口喊起了贤婿,弄得陈云甫哭笑不得,但还是有模有样的举杯,以茶代酒道了声岳丈大人。
“嗯,孩儿都记着呢。”陈云甫点点头。
坐在对面的邵柠就偷摸翻了个白眼。
邵子恒捂着嘴偷乐。
这一老一小的,脸皮可是真厚,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吃也吃得,喝也喝得,邵质痛痛快快的起身去洗漱,让邵子恒送陈云甫回家。
留宿是不可能留宿的,那是胡扯。
陈云甫就是不满一件事,来都来了那么多回,还没去过那邵柠的闺房看过呢,现在你这贤婿都喊上了,我这个做姑爷的去坐坐总是合理的吧,赶什么人嘛真是的。
还是邵夫人贴心,把管家喊来交代一番后,留着陈云甫又坐了一阵。
“夫人这是何意?”
“还叫夫人呢?”
“那个、岳母。”
“诶,对咯。”邵夫人就笑的开怀,给陈云甫端了一盘点心:“再坐一会,再坐一会。”
这有啥好坐的,还不如回家睡觉呢。
陈云甫今天一天连惊带吓,这神经早就有些疲累,只想着能赶紧回去休息,而后就看到邵府的管家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满面娇羞的丫鬟。
啥个意思?
陈云甫还在纳闷,这邵夫人就冲那丫鬟招手:“巧儿过来。”
叫做巧儿的丫鬟老实听话,连忙过来见礼。
“见过夫人、见过姑爷。”
看来在来的路上,这管家什么的已跟巧儿说了陈云甫的身份。
邵夫人那是真大方啊,拉着巧儿的手就给拽到了陈云甫身边说道:“姑爷,巧儿呢自幼就在我们邵家,是柠儿最贴心的丫鬟,心灵手巧善解人意,现在你既然做了我邵家的姑爷,这巧儿便送你了,平日里也能跟在近前照顾一二。”
霎时间,陈云甫的脑子里就想到了一个词。
通房丫鬟!
所谓的通房丫鬟,就是封建时代下女方的婢女,是女方陪嫁中必不可少的一个角色。
当然只限于大户。
普通老百姓家可没能力给自家闺女从小就找一个丫鬟伺候。
而通房丫鬟的作用就是女方担心闺女嫁出去之后得不到夫家很好的照顾,近前又没有贴心的人生活不便,所以就会把闺女的贴身婢女一道嫁出去,给姑爷做个小。
连妾都谈不上,最多称一个‘姬’。
近前伺候,直白点说,就是陪姑爷行房事。
邵家把邵柠嫁给了陈云甫,可毕竟邵柠还小,邵夫人和邵质都不太愿意眼么前就把闺女嫁出门,虽然说两家都住在北三甲一条街,离着近便,可到底嫁了出去就不能天天见到,寻思晚两年。
邵夫人呢,就考虑到陈云甫是个男人,眼瞅着也越来越大,血气方刚的岁数,万一要是这段时间耐不住寂寞出去寻花问柳,传扬了出去,邵家脸上也不好看。
索性,就先把巧儿这么个通房丫鬟给陈云甫送过去。
反正早晚都得一被窝睡觉,真是有什么寂寞辗转的夜,巧儿也能代个劳。
陈云甫能说什么呢,只能说这丈母娘真贴心。
丈母娘给姑爷找乐子,真是把心操到被窝里去了。
陈云甫哭笑不得,扶着额头推辞:“岳母大可不必,您也说了,巧儿是柠儿的贴身丫鬟,她走了,柠儿的生活多少会有些不便,还是给柠儿留着吧。
我这后面公务会很繁忙,也没多少时间来看柠儿,所以万万不可接受。”
“就因为忙,才更要留下啊。”
邵夫人坚持道:“你是我邵家的姑爷,又偏的没有父母大人在,老身和你岳丈就是你的父母亲,若是你这日后一忙,不小心有个伤风感冒的,身边没人伺候,传出去,人家会说我们邵家薄了姑爷的。”
陈云甫没了办法,只能用可怜巴巴的眼神去看邵子恒,指望后者能帮忙说两句。
而邵子恒倒好,直接原地坐蜡,只装作看不见。
好嘛,丈母娘坚持送,姑爷往外推,这都叫个什么事。
最终还是邵夫人棋高一筹赢下这局,驳的陈云甫一点辙也没有,只能硬着头皮认下。
“好好好,恒儿,还不快送姑爷回府。”
任务完成,邵夫人就很开心,张罗着让邵子恒把陈云甫和那个巧儿送走。
自己更是一直送到了正堂门外才驻足。
“夫人,这、这合适吗。”
等人走了,管家才憋不住话,多嘴问了一句。
“你懂什么。”邵夫人笑着斥了一句:“没听老爷说吗,咱们这位姑爷可是少年才俊,前途无可估量的人物,日后,指不定多少大门大户的去提亲呢,咱们把巧儿送过去,那就是一种宣示,谁家再想去提亲,就得知道,这位陈公子,那是有家眷的人,便是再想将闺女往陈府里送,也是做小。”
左右不过送个丫鬟而已,却能宣示主权,何乐而不为。
虽然陈云甫已经和邵柠缔了姻亲,可不是还没成亲呢吗,那陈云甫又没有父母,主事权不还在陈云甫自己手里。
万一哪天哪家的千金长得俊俏,将陈云甫的魂给勾去了,他邵家,可不白白少了一乘龙快婿。
巧儿,就是栓龙的桩子。
他陈云甫跑不掉了。
第五十七章:太粗鲁了
几乎是一夜之间,大明朝的官场迎来了一次大地震。
户部左侍郎郭桓、刑部左侍郎杨汝贤直接被拿入了诏狱,而后便是北镇抚司数百名锦衣卫奔赴浙江。
他们这是奔着曹岱去的,不仅仅是曹岱,翁俊博供出的人,一个也跑不掉。
得知郭杨案案发的这一日,朝野内外不知道多少官员人心惶惶。
而最先爆雷的竟然还不是人在诏狱的郭、杨二人,而是户部一个小小的度支郎中,被人发现在家中饮了鸩酒自尽。
多米诺骨牌推倒了第一张。
陈云甫还不知道朝廷的地震,他一早走出家门,率先看到的,是密密麻麻一大队的锦衣卫已经守在了府门外。
领头的还是一名百户。
“这是?”
“见过上官。”
百户走了过来抱拳:“卑职穆世群,北镇抚司百户,奉指挥使之命,前来上官处听调。”
“这,合适吗?”
指挥锦衣卫?陈云甫有些心中惴惴,担心这会不会被人攻讦逾权。
穆世群笑了一笑,说道:“上官莫非忘了,您是这次郭杨案的陪审官啊。”
指挥锦衣卫的权力陈云甫自然是没有的,可因为主审官是宝祥,所以他这个副手算是沾了宝祥的光,得以也享受一次定点范围内的特权。
就比如这调动锦衣卫。
“毛将军让卑职给上官带句话,郭杨案案情巨大,今日一早,京城内已经有数十名官员在家中畏罪自尽,为防止某些人狗急跳墙,在郭杨案破案之前,毛将军希望上官您尽量就不要回府了,不然我们这些弟兄也怕难以护您周全。”
陈云甫才刚进马车,听到这话顿觉有理。
可不说吗,就算到了后世还有莫名溺水、无名大火这种恐怖发生呢,何况在这六七百年前的大明。
这年头想要刺杀一个人实在是不要太容易,一把强弓、一台弩机就足够了。
“毛将军有心了。”
陈云甫冲这穆世群点点头表示感谢,随后坐进马车内。
后者这才环顾四周,扬手道:“出发。”
就这般,整整一个百户的锦衣卫护卫着陈云甫的马车,开始向着城外的诏狱而去。
这里,毛骧的妻弟,也是锦衣卫的一名指挥佥事黄驰已经在这等着陈云甫。
见到后者来,黄驰便迎上前,在陈云甫的耳边小声说道。
“堂官,那杨汝贤昨夜才入诏狱就吵着要招了。”
这就要招?
陈云甫的脚步一顿,乐了出来,他还以为要费点功夫呢。
“看来咱们这位杨侍郎很识时务嘛。”
“嘿嘿。”
“既然杨汝贤急不可耐,那咱们就先审他。”
陈云甫也不做什么准备,直奔那杨汝贤的牢房便去,在经过其中一间牢房时停下脚步。
“这不是杨兄吗。”
感情这间牢房内的不是别人,正是那杨汝贤的公子杨杰。
后者坐在地上发呆,听到这一句喊便抬头看了一眼,见是陈云甫慌忙站起,拉着哭腔道:“贤弟,贤弟救我,我是冤枉的啊。”
“来这里的都冤枉。”陈云甫指了指左右道:“你问问大家伙,谁不是被冤枉的。”
扔下这句话,陈云甫笑笑便离开。
从那日杨杰敢守在刑部大牢外威胁他,陈云甫就知道,谁都有可能是冤枉,独这杨杰不会。
现在才说冤枉,太迟了些。
只是陈云甫在想,那日一顿饭上,开国的勋二代们可是不少,除了这杨杰外,其他的会不会涉案。
尤其是那位李大公子。
毕竟他的背后可是有一尊真大佛。
“杨汝贤关在这一间内?”
走到杨汝贤的牢房外,陈云甫乐了,似乎明白杨汝贤为什么急不可耐的就要招供。
这不是当初凌迟“翁俊博”的牢房吗。
“估计是吓着了。”黄驰忍俊不禁,让开身子请陈云甫先进,而后便要去倒茶,被陈云甫拦住。
“黄将军这不是折煞下官吗。”
让一个正五品的指挥佥事给自己倒茶,陈云甫还没这么飘。
谁知黄驰有话说。
“堂官,您是郭杨案的审刑官,俺就是来给您打下手的,有什么用得到的地方尽管吩咐。”
莫看黄驰的态度放的低,感觉是个挺谦逊的人,可锦衣卫里哪有善茬。
还不是来前他姐夫毛骧告诫的好。
“你小子最好端正态度,别当是在北镇抚司耍威风,这位小爷看着岁浅,我可告诉你,这可是金殿上跟皇爷顶牛的人物。”
跟朱元璋顶牛?
这种事黄驰光想想腿肚子都哆嗦,对待陈云甫的时候哪里还敢不谨慎。
顶了牛没死,还能来做钦差,这圣眷得多隆啊。
所以慢说陈云甫只是个正八品的照磨,他就是没有品轶,黄驰一样得小心伺候着。
沏好了茶,黄驰才注意到牢房里的杨汝贤还耷拉着脑袋沉睡着,气的将自己杯中的热茶一把泼在后者的脸上,顿时烫的那杨汝贤哀嚎苏醒。
“呔,杨贼,主审官驾到,还不快将你那些个腌臜龌龊事一一招来。”
杨汝贤脸上都被烫出了泡,疼的龇牙咧嘴,但一听主审官来了也顾不得喊疼,扯着脖子就开始叫屈:“老夫冤、老夫冤啊,老夫要将那群王八蛋全部招出来,求堂官替老夫向陛下求......”
嚎到这里,杨汝贤才算睁开眼看清楚,坐在审案后的人,竟然是陈云甫这么个少年郎。
这是、主审?
杨汝贤错愕之后顿时一阵羞恼。
自己好歹也是刑部左侍郎,官品显赫地位尊崇,审讯自己的,怎么可以只是一个十四岁、区区八品的小小照磨。
“怎么,杨侍郎似乎是不太信?”
陈云甫已经摊开了纸笔,看到杨汝贤欲言又止的神情,心里多少猜到一点,遂侧首看向黄驰言道:“黄将军,要不咱们把胡师傅请过来,给杨侍郎提提神?”
“好主意。”
黄驰击节赞叹,迈步就往外走,这边吓得杨汝贤扯着脖子哭号。
“老夫全都招、老夫全都招!”
大家都是当官的,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用的着张嘴闭嘴就要麻烦人老胡吗。
太粗鲁了!
第五十八章:天塌了!
“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一点上目前看来,杨侍郎是我辈楷模啊。”
牢房内,陈云甫笑呵呵的同黄驰打趣,后者亦是哈哈大笑,笑声中满是对杨汝贤的不屑。
身为堂堂大明的中央侍郎,骨头却那么软,实在是丢人。
“老夫全都招,你们有什么想问的,老夫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大刑就别上了。”
他杨汝贤自己就是刑部主官,胡师傅什么手段杨汝贤心里跟明镜一样,自觉是抗不过去,既然早晚都得招,何必再受那一遭非人的罪呢。
痛痛快快撂出来,对大家都好。
“那好,咱们审问开始。”
陈云甫提着笔,没有急着进入整体,而是先看了一眼黄驰。
后者顿时明白过来,起身道:“俺就在外面守着,堂官有事就唤俺。”
“有劳黄将军了。”
陈云甫笑着点头回应,等到黄驰出去后才开始自己的问话。
“咱们一点点来,先说第一件事,翁俊博关押刑部大牢两年,是谁给他通的风报的信?”
“是...”杨汝贤张张口,而后很坦诚的说道:“是老夫,不过老夫也是一时糊涂,受了那郭桓的蒙骗。”
陈云甫放下了笔,笑笑,而后就在杨汝贤惊恐的眼神中喊了起来。
“黄将军,把胡师傅请来吧。”
这什么陈云甫,你到底有没有素质啊。
杨汝贤吓得魂飞魄散,一个劲的哭屈道:“真的,真的是郭桓,郭桓害我啊。”
陈云甫懒得搭理他,将笔放回笔架,开始埋头喝起了茶,任由杨汝贤如何赌咒发誓的自证清白,陈云甫都充耳不闻,直到那胡师傅来到。
“这不是陈照磨吗,咱们又见面了。”
老胡带着他的专属刑具推车进来,一看到陈云甫就乐。
直把后者笑红了脸。
上次晕倒在这,还是这老胡给他整醒的。
当时陈云甫醒来的时候,吓的眼都直了,要不是老胡给扎上几针,估计还定不下神呢,可谓是丢人丢的厉害。
所以现在一看到老胡笑,陈云甫就尴尬。
拱手。
“胡师傅就别笑话我了。”
“可不敢。”老胡摆手,而后表示理解:“照磨这也是正常反应,我刚开始学这行的时候也是这般不济,不过习惯就好了。”
习惯?
陈云甫抽了下嘴角。
您这是剐了多少具尸体甚至是活人才练出来的胆子啊。
“哟,这不是咱们刑部的杨汝贤杨侍郎吗?”
这个时候老胡可算是注意到了杨汝贤,愣了一下后嗤笑道:“您不一直都是喜欢观刑的吗,怎么,观刑观的自己皮痒痒了,想亲身感受一下不成?”
杨汝贤更害怕了,苦着一张老脸,用近乎哀求的眼神看向陈云甫:“堂官明鉴,老夫真的没有撒谎,也真的不敢撒谎啊。”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说实话吧。”
陈云甫叹了口气,而后冷声道:“我不喜欢用动大刑的方式来审案,但我更憎恨像你这种食着百姓民脂民膏却一点人事不干的混账!
浙江五年来贪腐了六十万石粮食,六十万石!我一想到这六十万石可以活多少百姓的命,就恨不得活剥了你。
杨汝贤,你最好认清现状,坦白,是你能争取最好下场的唯一机会。”
“我说的句句都是实情、都是实情啊。”
杨汝贤都快急哭了,话里更是带了哭腔:“老夫真是因那郭桓的请托,才安排人为那翁俊博通风报信啊。”
“唉!”
陈云甫仰首闭目,言道:“胡师傅,有劳你拔了他的手指甲。”
老胡眼里闪过一丝兴奋,而后问道:“全部?”
“左手!”
说完,陈云甫就转过身面冲墙不去看,任由身后杨汝贤如何哭号都只装听不见。
老胡动手了,拿着一把铁钳夹在了疯狂颤抖的杨汝贤左手大拇指上,牢牢的箍住大拇指甲。
随后用温柔的声音同杨汝贤说道:“杨侍郎,您忍一下,很快就好。”
说话间,猛然用力!
“呃~啊!!”杨汝贤痛的以头疯狂撞击脑后的刑架,嘴里一个劲的嚎叫着:“啊!啊!!呜呜!!!”
这老头,又哭了。
“还有四根手指头呢,慢慢就不疼了。”
这一次,老胡选择了食指。
一片片指甲盖带着血肉被硬生生抽离,杨汝贤扛不住了,痛着嘶吼着。
“是安然、是安然!安然给我写的信,请托我要配合郭桓把翁俊博的事盖住,是安然那个老王八蛋!痛,痛死我了。”
陈云甫总算是转过了身,看着杨汝贤的惨状,眼神里闪过一丝不忍,但很快又被冷意遮盖。
“浙江贪腐之始便是从安然做浙江布政使的时候开始的,而你,又是安然举荐才身居高位的,这些情况我早就掌握了,你还在负隅顽抗说是郭桓,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郭桓是户部左侍郎与你平级,他有什么权力指使你做事,你们两人背后肯定还有人,安然是一个,还有呢。”
杨汝贤疼的几近晕厥,但他不敢晕,现在陈云甫问的问题他不敢不回答。
“吏部尚书李信、礼部尚书赵瑁、兵部尚书温祥卿、左侍郎王志、刑部尚书王惠迪、工部侍郎麦志德,他们全他娘涉案了,没有一个是干净的,全是王八蛋!凭什么让老子一个人遭这份罪,把他们通通抓起来,一个个剥皮实草绝不无辜。”
陈云甫手里的毛笔滑落到了地上,耳边是杨汝贤在绝望中的怒吼。
“他们不仅仅贪墨税粮、还贪墨军粮,贪墨西北茶马司和帖木儿、亦力把里、蒙古人的饮马钱,甚至在郭桓和工部侍郎麦志德两人的共同配合下,贪盗国库用来修葺临安江、江南漕运的国库预算,吏部尚书李信一手安插在江西、浙江的六个漕运使司还贪墨渔课、盐课。
你不说六十万石吗,我告诉你,他们贪的加在一起如果全部换成粮食,数额超过两千四百万石!是我大明朝一年的国税!
该死的是他们,是他们!”
陈云甫后退一步,一屁股坐进了椅子中。
天,塌了!
第五十九章:深渊之前的大明朝
陈云甫已经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了。
震惊。
大明中枢六个部竟然一个干净的都没有。
而且全是一把手带头贪腐。
虽然户部、工部都只是左侍郎腐,可户部和工部的情况摆在那里,说是侍郎,行使的职权却是一把手的职权。
曾泰何时在户部主过政,而那麦至德本身就是工部尚书,半年前才因为犯了一些小错误被降为工部侍郎,可工部尚书的位置一直空着,谁都知道是给麦至德留着的。
六部的一把手啊,竟然没有一个是干净的!
之前提过,随着胡惟庸案之后,大明裁撤了中书省丞相官职,而且又没有设立内阁,所以大明缺少一个中央级的行政机关,事无巨细,悉至御前。
在这种政治环境中,六部尚书已经是大明权力的最巅峰显位,而他们,全烂掉了。
天大的政治丑闻!
除了震惊之外,陈云甫更是心痛。
按照杨汝贤的供述,这已经不能叫贪污腐败了,他们这群人竟然联起手来,盗窃国家!
将国库盗进自己的腰包这是什么样的行为、什么样的恶劣性质!
前世的时候,陈云甫一直弄不明白一件事,那就是很多的高官明明一辈子都已衣食无忧,吃穿住用行国家全包了,为什么还要去贪。
贪来的钱又不敢花,就为了看着痛快?
像那位赵处长,用钱做一面墙、用钱做一张床。
而现在,陈云甫更不懂了。
六部尚书啊,一年的俸禄在这个时代,养一个家族的亲眷都花不完,他们享受着最高规格的政治待遇,朝廷给他们配属官、车夫、警卫、厨子、仆从,这些全都是朝廷用度来养的。
并不是电视剧里演的那般,这些要官员自己花钱。
哪怕是县令,他们的马夫和皂吏也是朝廷花钱。
《大明会典》和《食货质》里都记着呢,县官的配置是柴薪皂吏四名、马夫一名,这五个人的工资由国家支付。冬夏两季的衣服和笔墨费由国家补贴。
“衣癝、盐醯之物年给之。”衣癝就是衣服和粮俸,盐醯就是食盐和醋,这些东西都是朝廷给发。
所以并不存在说县令从自己的俸禄中拿出钱给属吏,导致自己穷的无米下锅而去贪污受贿,还是之前那句话,贪污完全是个人行为,和为生活所迫压根没有直接关系。
至于电视剧里的县官给自己的属官开工资行为只存在于捐班。
至于何谓捐班,这里就不多解释了,有兴趣的可以去了解一下。
只说洪武朝哪来的捐班。
陈云甫就是不懂,六部尚书贪了上千万石的粮食也是拿来私下兜卖,那钱呢。
存着几百万乃至上千万两的白银到底有什么意义。
这和赵大处长睡钞票床吃炸酱面有什么区别。
可是他们这么做,却是在把大明往坟墓里推啊!
如今的大明朝,内部正在恢复生产,建设民生哪里不需要钱,对外,傅友德、沐英、蓝玉、徐达还在北伐南征收复失地,军费连年居高,这也需要钱。
如果这些蛀虫继续下去,等什么时候军费没了、兵饷发不出去了,北元就还会南下,大明就亡国了!
这是危言耸听吗,这不是,这是事实、是血淋淋的事实。
但使崇祯能拿出一千万两来补足九边拖欠十几年的军费,满洲女真做梦都不敢觊觎大明、李自成和张献忠两个泥腿子更别想打进北京城。
甲申国难就不会出现。
所以,贪腐是会导致亡国的,这句话为什么总有那么多人不信,还恬不知耻的说贪腐是经济的润滑剂。
为什么我们要坚定不移的反腐败、反贪污,哪怕明知道贪腐不可能完全禁绝,却也要投入大量的精力去做,哪怕被人诟病为所谓的‘理想主义’,就是因为举凡有点见识的人都知道,不反腐,就会亡国!
看看杨汝贤供出来的这些人、这些事,毫不夸张的说,此时此刻建国方才十六年的大明朝已经踩在了亡国的悬崖边上!
很夸张吗?
不夸张!
如日中天的大明距离亡国只差临渊一步。
那就是一旦徐达、蓝玉、傅友德等人在对外战争中打哪怕一场惨败,而朝廷却又拿不出抚恤银的话,这便就推翻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其引发的连锁发应将会迅速波及开来。
因此,除了震惊和心痛之外,陈云甫还感受到了恐惧。
恐惧的尽头,带给了陈云甫无穷尽的愤怒。
“你们这群王八蛋,你们是在毁灭这个国家!”抓住杨汝贤的衣领,陈云甫怒不可遏的吼着,小小的脸上完全被怒意所充斥:“国库的钱你们也敢盗,你们想干什么,想干什么!”
杨汝贤被骂,却一点都没有羞愧之色,反而冷笑着看向陈云甫。
“我们想干什么?这句话你应该去问问咱们陛下,问问他想干什么,他刻薄寡恩、猜疑无度、滥杀无辜,我们早就被他伤透了心。
淮西一案,上万名同僚遭受无妄之灾,有甚者甚至只是给胡惟庸送一份寿礼,都被他定为同党,杀头抄家。
这样的君王值得拥戴吗,我们做官也总得为自己考虑吧,万一哪天触了皇帝的眉头也被杀头抄家怎么办,提前留点钱给后人,也算是应该吧。
我还不怕明着告诉你,就算是诛族我也不怕,这些年,老夫早就在外私养了数十名姬妾,留下骨血不少。
自从翁俊博被抓之后,老夫就给她们分了钱财,让她们各自逃命,现在就连老夫都不知道她们逃到哪里,过上了怎样的生活。
所以,来杀吧,请尽株满门又何妨!”
杨汝贤的恬不知耻无疑是在火上浇油,陈云甫的眼神里第一次浮现出杀意。
他只当杨汝贤可耻可恨,而现在,却发现杨汝贤已经完全丧失了做人最基本的底线。
堂堂刑部左侍郎,一名中央大员,竟然将自己的腐化当成一种值得炫耀的谈资,且还自以为正确的将锅甩给国家、甩给朱元璋。
“胡师傅,把他的手指一节一节的全砍了。”
陈云甫咬着牙挤出这道命令:“你不是喜欢伸手贪吗,这就是你的报应。”
“陈云甫!”杨汝贤恐惧之后亦是癫狂起来:“你以为你是谁,你自诩正义吗,老夫告诉你,你此时此刻正在做的,他日也会成为你走向断头台的祸根。
老夫在黄泉路上等着你,看着吧,为朱元璋卖命的都不会有好下场,这一点,朝野皆知!”
陈云甫冷冷的看着,什么都没有说。
“查吧、杀吧,我看你能查到哪,你敢查到哪!”
说着,杨汝贤又连续报出几个人名来,最后猖狂大笑:“去查啊、去杀啊,你算个什么东西,你和老夫一样,都只是他朱家的奴才罢了,哈哈哈哈。”
牢房内,已打算动刑的老胡在听到这些名字后,亦是傻住。
还是陈云甫打破了这恐怖。
“把他舌头割了。”
交代完,陈云甫就凑到杨汝贤的耳边说道:“假日手持倚天剑,杀尽腐朽方释怀,你们,永远别想毁灭这个国家。”
杨汝贤瞪大了眼睛,还没等他说出些什么,一把勾刃已经扎进了他的嘴里,将其舌头狠狠剜掉!
第六十章:杀!
“臣,都察院照磨陈云甫参见吾皇圣躬金安。”
夜幕之下,陈云甫到了皇宫,将杨汝贤的供词呈了上去,而后就趴在御阶下等待着即将到来的狂风骤雨。
可等了足足一刻钟,想象中的愤怒并未出现。
朱元璋不怒吗?
这位对贪污恨之入骨的帝王,为什么迟迟没有给出任何反应。
还是说这案子的涉案人员太多太广,为保国家安稳计,朱元璋也要谨慎。
陈云甫猜不透,可也不敢抬头去看,只好继续等着。
如此,足足又是一刻钟,朱元璋才开口。
“宝祥,赐座。”
这声音好是悲凉。
“诶。”宝祥连忙给陈云甫搬了凳子,同时隐秘的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这是在提醒陈云甫,后面千万不要说话了。
陈云甫谢过恩,也谢过了宝祥的提醒,老老实实规矩坐着,等待朱元璋的开口。
“贪墨军费、盗窃国库、走私盐茶、卖官鬻爵,还把这一切都推到了朕的头上,说是朕的做法伤透了他们的心。”
朱元璋终于是开了口,他冷笑、他大笑、他仰天长笑。
“昏君在世才会国出妖孽,六部尚书侍郎竟然全部勾结贪腐,好啊,那说明朕是千古以来第一昏君了,不怪他们都怪朕!
大明是时候该亡国了,朕也该让位了,让给谁呢,李重八、孙重八还是什么重八呢?”
“但是他们忘了,朕既然可以开我大明朝一次,朕就能开第二次、第三次乃至无数次!”
“这天下,除了朕和标儿,没有什么是不可以推倒重来的。”
“什么六部、什么五寺、什么九卿,朕在,天下的事朕一个人就可办得!”
“说朕刻薄寡恩、说朕滥杀无辜?”
“淮西勋贵们干的烂事、犯下的罪行罄南山之竹不足书、穷五湖之水不足洗,他们无辜,那些被淮西勋贵凌辱、残害的百姓就不无辜吗!”
“这群自私狭隘的东西只看到朕砍了一万多颗勋臣的脑袋,怎么就没有看到那几十万得以分到土地、得以过上衣食两足日子的百姓。”
“哗啦!”
一声脆响,来自御案之上的茶碗,被朱元璋狠狠掼在地上摔的粉粉碎。
可能,也如朱元璋的内心那般,在此刻被伤的粉碎。
“永远没有人理解朕在做的事,他们只会用笔写下最恶毒的语言攻击朕、侮辱朕、嘲讽朕。”朱元璋的眸子里跳动着令人窒息的戾气,此刻的洪武大帝,快要被愤怒和心寒淹没理智。
“外臣,终不可信。”
就坐在下面的陈云甫心头猛然一跳!
他似乎反应过来,为什么朱元璋的晚年会烂杀无度了。
有说是因为朱标的死而伤透了心,为了给朱允炆登基清除障碍,那么杀开国功臣、杀蓝玉等重将还可以解释,杀一些位卑职低或者无甚实权的中层官员又如何解释。
现在看来,洪武大帝是破防了。
或许,空印案和郭桓案一下就伤透了朱元璋的心?
“你退下吧,这个案子不用办了,朕会亲自处理的。”
“是,臣告退。”
陈云甫不敢久待,告退离开。
“宝祥,把标儿召来。”
朱元璋独坐了很久,等来了朱标,而后便将杨汝贤的供词拿给了朱标,看的后者瞠目结舌之下,竟连供词都拿不稳,飘落在了地上。
“这、父皇。”
“他们这是在报复。”朱元璋幽幽说道:“朕想明白了,他们不是为了贪腐,而是为了报复朕,为了实现他们掌控国家的最终打算。
他们想当的官是那种类似两晋、类似两宋掌控国家、鱼肉百姓的士大夫,而不是我大明这种,需要勤恳做事、为民操心的官。
可朕活着,朕在这,他们翻不了天,无力抗衡怎么办,所以他们想到了这个办法。
用无度的、疯狂的贪腐来摧毁咱们大明的根,想逼着天下皆反,好把咱们父子二人送上断头台,改朝换代之后他们就可以‘造福子孙’了,让接替的王朝心有戚戚,不敢再如朕这般大力度的惩治官员。
士大夫集团势必死灰复燃、重新复辟迎来新生。”
朱标想不到朱元璋的脑洞会如此大,但细想想,却又觉得朱元璋说的有些道理。
听说曲线救国,这曲线灭国还真是头一遭。
只有把大明朝灭掉、把朱元璋从皇位上赶下去,天下的官员才能有一条‘活’路。
何谓官,国家的主人才叫官。
一部大诰,压的天下官员官不聊生。
老百姓告官,手持大诰就能入京,谁拦谁死,这还叫官吗。
“陕西告御状的事情发生后,有官员看到持大诰的百姓都恨不得给百姓跪下乞求,官民倒置,主子变成了奴才,所以他们恨朕不死,恨朕不死啊!”
朱元璋眼中的阴戾在疯狂凝聚,惊得朱标面颊开始疯狂抽搐起来。
后者太了解自己眼前这个父皇了,很显然,朱元璋决定要大开杀戒了。
“父皇、此案虽性质恶劣,不过涉案者也不过只是寥寥千百人,论罪杀光便是。”
朱标跪下来,做着最后挣扎:“翰林院、国子监有大量生员,完全可以出替,保证朝廷政局不至倾覆。”
杀可以,但不能不分青红皂白的滥杀,那国家很可能会更加动荡。
“宝祥,拟旨吧。”
朱元璋没有去理跪在地上的朱标,而是说道:“即,将六部尚书、侍郎,五寺寺卿并及下司衙所有属官尽数斩首,户部尚书曾泰、刑部右侍郎邵质黜职,浙江布政使司自曹岱及下所有官员、胥吏皆斩。”
“各省督管粮道的左、右参议皆斩。”
“直隶、江西、浙江的漕运使司主官及下至皂吏皆斩。”
“西北茶马司自主官及下至皂吏皆斩。”
“浙江、江西、直隶所有知府、县令、典史、户曹掌簿皆斩。”
书写圣旨的宝祥开始颤抖起来,那边朱标已经急的叩首大呼:“父皇不可、父皇不可啊!”
这道圣旨一下,朝廷就空了!
从中央到地方,全部迁怒杀光?
国不成国矣!
“朕可以在一片废墟中开我大明朝,如今就可以开第二次。”
朱元璋的眼中有光浮现,明亮且灼人:“朕倒想看看,没了所谓的官,我大明会不会亡国,如果亡了,朕就再创一个大明!”
朱标疯狂苦劝,情急之下猛烈咳嗽起来,以袖轻遮,顿时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