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有种强度的美
苏绫就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这指环王终于停止了无情炫富行为,将辉石都熄灭,吊顶水晶灯的光源也渐渐暗澹。
只听这无情绪无动作的VIP缓缓开口。
“你好,我们不是第一次见了,冰棍小子。”
声音好似嘹亮的鸥鸟,与小七一样,中气十足咄咄逼人。
哪怕没有任何神态,也能从那双眼睛里看出强烈的侵略感。
雪明细心的感受着车厢内的灵压——
——说来很奇妙,这些VIP带来的灵感压力各有不同。
维克托老师是邪恶又高亢,几乎能灼伤人的疼痛感。
文不才先生是清爽又阴沉,极富二元性,非常矛盾的混沌感。
杰克·马丁这位还没有登记在深渊铁道系统中,却拥有闪蝶的开膛手,则像是巧克力,又苦又甜又醇厚,还带着沙子的颗粒感。
那么类比以上几位,眼前黑发黑眼的凌厉佳人,小七的授业恩师——
——她给江雪明的感觉,就是非常强烈的侵略感。
彷佛是行军的队伍,是鲜艳的红旗。
是军乐团在敲打定音鼓,是当仁不让舍我其谁的气势。
就像是在灾难来临时,彷佛只要她登场,立刻会让人安心。
——这并不是雪明的错觉,在深渊铁道的VIP特约茶室里,他与许多闪蝶有一面之缘,这些VIP的灵压各异,唯独只有苏绫老师让人印象深刻。
因为失色石的持有者,他们的灵感与灵压与常人完全不同。
拥有其他颜色辉石的人们,都有明确的性格表达,或内敛或张扬,或高傲或开朗。
唯独黑石与白石,还有完全失去颜色的透明石。是难以琢磨,让人想不通猜不透,很难去形容的人。
雪明之所以会对小七的老师另眼相看,还有另一个原因。
这位阿绫师父的灵感压力,与雪明是同一类的。
虽然有细微的差别,但是非常相似——
——人是闻不见自己的体味的。
雪明也感受不到自己的灵压,但是他在一次次旅途中,曾经无数次询问,无数次探究,与人们一次次反复沟通确信。
他的灵压表达,便是一种如刀锋般锐利的炙热。
是火辣辣的疼,像是被寒冰割了一下,紧接着滚烫的血就要流淌出来。
光是看多几眼,都会主动的避让。
若说灵压是性格的高级表达。
那么端坐于VIP车厢中的阿绫师父,也是一个心狠手辣,对敌人毫不留情的冷酷屠夫。
“来找我干啥?”阿绫师父的语速非常快,摘下墨镜之后,就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小七见到恩师之后,也收起平日里嘻嘻哈哈的玩闹表情,彷佛见到了偶像,自然有了偶像包袱。
“没什么事情...师父...”
“你可以喊得再老一些,我今年才二十七岁。”苏绫立刻说:“尽管叫成七十二岁,我不会生气的,真的不会生气。”
“哈哈哈哈...”小七立刻改口:“好!阿绫!阿绫!阿绫!”
苏绫依然没有动作,暖色光源投在她的侍者服上,透出一种令人感到莫名安心的酒红色。
紧接着她便偏转目光,将视线锁在雪明身上。
那一刻,江雪明几乎汗毛倒竖。
心中好像有什么东西碎裂,呼吸急促起来,神经也开始变得脆弱。
他不可思议的看着自己的双手,它们变得敏感,就像是我们拿到棍棒时会不自觉的转动挥舞,耍弄几下。
而此时此刻,雪明的双手便是这种状态,会跟随对方那种锁定气机的视线一起作应激反应。
“欢迎来到深渊铁道强度第一梯队。”
苏绫如此说。
“[JoeStar]中明日之星的[明]——你看上去非常能打,我眼睛里的战斗力指示器要爆表了,BOSS一定很喜欢你。”
雪明还在试图驯服自己的四肢。
苏绫紧接着问:“你来找我有事儿?”
雪明说:“刚才没有,现在有了——老师,你对我做了什么吗?是魂威能力?还是什么其他的技法?我想学!正常人能通过学习学会不?”
“那恐怕得学很久很久。”苏绫立刻解释道:“问题要一个一个问,我也只能一句一句答,你要我先回答哪个?”
雪明仔细观察着手臂上的绒毛,它们几乎像是被微弱的电流刺激着,自不然的竖起,肌理也跟着对方的呼吸节奏在缓慢蠕动,彷佛完全陷入了这位VIP的掌控之中。
于是他问起最重要的事:“这种不可思议的超能力,是你的魂威在作祟吗?”
苏绫:“是的。”
雪明:“你的魂威是什么呢?为什么我看不见它的灵体形态?没有任何反应,就已经中招了吗?”
苏绫一脚勾来椅子,那力道刚刚好,能将两张椅子同时踢去小七与雪明身前。
看那漆黑的布靴勐的跺地,连带着展柜下的长桌跟着弹跳,来到三人面前。
紧接着便是端茶送水干净利落的手法,又听苏绫不徐不疾娓娓道来。
“这就是我的能力。”
雪明立刻帮这位贵客擦桌弄盏,两人的配合度极高,只一眨眼的功夫,小七面前就多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勾花奶茶。
雪明:“细说。”
苏绫:“BOSS要我们把精神力量的特殊之处都藏起来,不可以随便告诉外人,但是我一眼就看出,你不是外人。”
小七调皮:“他是我...”
苏绫抢答:“他是你内人。”
雪明:“没到这份上。不过也...”
苏绫接着抢答:“不过也差不多了。”
这种近乎于读心的法术,让雪明感到惊愕。
若说阿绫师父非常了解七哥,偶尔能预读一两次台词,那还可以解释。
但是江雪明与苏绫才见第二面,这种被人看透心思的感觉,只能用惊悚二字来形容。
雪明接着讲:“我想知道...”
苏绫:“你的下一句话是——[为什么你的能力看上去那么复杂,好不止拥有一个魂威,一个灵魂,能催动那么多辉石,又是什么原因呢?]”
这天有点没法聊——
——雪明干脆不讲话了。
紧接着这位气势汹汹的VIP变得随和澹然,尽管依旧是那副面瘫的无情模样。
从她假寐的神态,微微眯眼的动作来看,就像是狮子老虎不再盯准猎物,稍稍偏过头。
“冒犯到你,不好意思,不过我不会道歉。你将就着处一处,处不了咱们就结束话题。”
雪明依然不讲话,他内心有种强烈的好奇——
——在一瞬间,他从这位VIP眼里窥见了一点点真相。
那是一种很奇妙,很难用语言形容,非常复杂的异术超能。
那对黑漆漆的眸子里,偶尔能看到一行行代码和数据,像是各色的UI栏位与状态监控,彷佛是游戏画面一样。
从那双眼睛的倒影中,雪明甚至看见了自己的血条,还有脑袋上的对话框。
“我的魂威叫做[不死鸟],是非常复杂,难用三言两语就讲清的东西。”苏绫口齿伶俐,说话如连珠炮仗:“要是你不想听长篇大论,我就长话短说。”
雪明紧接着便从VIP眼中看见自己头顶的对话框。
“再好不过。”
他只是刚开口,那对话框里就出现了对应的文本。
真的太诡异,太神秘了。
难道这位VIP眼睛里的世界,都是由数据组成的吗?
这些数据复杂冗余,要是她走到万人计的广场,所有信息都涌入她的眼睛里,那不得被对话框淹没?
方才所听见的那一句——
[——欢迎来到深渊铁道强度第一梯队]
说的或许就是这位VIP,对江雪明的认可。
毕竟在她眼里,或许不止有文本信息,还有最直观的战斗力测算。
小七说过——
——这位老师是个医生,是救死扶伤妙手仁心的白衣天使。
可是此时此刻,雪明不太敢信这句话了。
就这种读心预判的能力。
这种将战斗力或破坏力当做可视化数据来观测的力量。
这种全身自带全天候FOB电台接收通讯的顶级电侦。
这种将伤害数据化,热力拉力摩擦力剪应力压力变为可观测的数值。
这种DEBUFF监控,一眼便能看出目标的病症损伤,是否进入死门,是否寒冷、脆弱、神经衰弱、残疾、恐惧等等状态。
这种将椅子和桌子送到客人身前的控制力。
毫无疑问,小七的师父实力绝强。
哪怕她的手臂只有七十公斤力,在此类魂威的加持下,世上没有人能战胜她,哪怕战胜,也很难杀死她。
“啊哈!”苏绫敲了个响指:“你的悟性非常高,有机会我向我老师推荐你去当道士,他一直都想要个衣钵传人,我玩心太重,不合适。”
江雪明不敢确信,于是要再问一遍。
“阿绫师父,你的能力真的是我想的那样吗...”
“不如你自己亲眼看看。”苏绫说完,就用双手在雪明的视线中,画出一个金色的方框。
那就是用两根食指,画出来的UI面板——
——与游戏界面一模一样。
随着手指的灵丝灵体构筑成形,彷佛在雪明眼中出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由土豪金色泽的边框组成,紧接着它浮现出一行提示。
[玩家苏绫邀请您加入队伍。]
雪明作着深呼吸,轻轻点下[同意]按钮。
在那个瞬间——
——天变地异。
他的眼睛里出现了无数的东西。
只要将视线定焦在某处,立刻就会窜出一大堆数据。
他去看木桌,立刻就有对应的材质、木龄以及拆解制作其他工具的可能性。
他去看奶茶,配方表和热量值冒了出来。
他看向列车的展柜,眼神扫过辉石首饰,文本将这些珠宝首饰的名称和功能都一一列举出来,如何催动它们的方法也大多都探查明白,是已经鉴定完毕的状态。
他看向列车的铁壁,劳损度和压力动态,不时还有跟随铁道石砂弹跳的钢轮,时时刻刻提醒着他,该为这个轮子的轴盘做养护工作了。
他只看一眼小七——
——就不去看了。
那姑娘脑袋上一整排的粉色桃心魅惑状态。脑袋上还在冒粉红色的经验值,像是在积攒恋爱经验,非常的神秘,又神秘又丢人。
扭过头,雪明去看这位VIP时。
就见到金灿灿的血条,还有SoulPower的蓝条,以及绿油油的体力值,组成了三元质要素。
苏绫立刻解释道:“哦,这个金色的是灵感护盾,就像是你,很多灵灾环境都无法影响你,破不了你的防,在它崩溃之后,灵感压力才能伤害到我们的精神,影响我们的肉身。”
万事万物都变得清晰明朗,雪明几乎惊讶到说不出话。
他一开始只知道,魂威对于人来说,就像是老天爷的恩赐,是每个人生下来,要前往主人公角色位置的必经之路,获得魂威,就代表开启了新的旅途,拥有了开挂作弊的金手指。
如今见到阿绫老师的魂威时,这哪里是金手指,这是把地球OL的后台数据调出来翻阅了。
如许多小说里描述的桥段一样——
——人们在日常生活中,突然能看见各种数值。就立刻有了一段神奇造化。
此时此刻,阿绫老师要队友自己调整UI栏位,把血条和蓝条还有体力条都放在合适的位置。
雪明用双手拖拽这些神秘的游戏UI指示栏,按照最舒服的方法来摆放,尽量让它们不要去妨害视线,可他又想起一件事。
“阿绫师父,你要是解除魂威,把我踢出队伍了,我不就看不见这些了吗?”
苏绫:‘是这么个道理,不过以后咱们合作的机会多的是。没准你把游戏设置保存了,下回就不用调了。’
雪明迟滞几秒,内心踌躇:“恐怕没什么机会,我并不想成为VIP,或许会在九界车站经营酒吧,为人们制铁造枪,不想以身犯险。”
苏绫伸手把脑袋上的血条给拽下,握在手里当棍子把玩。
“你确定?我接到BOSS的调令,你与杰森·梅根要去红星山,我的紧急调令任务主题,就是保护你们的安全,不然你们怎么能在这辆车上找到我呢?”
雪明疑惑:“为什么?是因为小七吗?你很关心这个徒弟?她肯定要与我一起去红星山。”
苏绫摇摇头:“不,因为红星山在广陵止息的攻坚队来看,也是一块硬骨头。需要非常强的人来处理,而我的美貌,大部分来自于强度。”
这台词要别人来说更像是谐星笑话。
但是由阿绫师父讲出来,那种挥着血条准备干仗的架势,还真不像是假的。
真的很令人安心,如果按照城际特快的乘务员大哥所述——红星山算是一片死亡绝地。
它笼罩着瘴气毒烟,温度极低,风灾和兽灾非常严重。
若是能一直维持这种[小队成员]的状态,能观察到灾害与工具的各项属性,那就太好了。
还有这么个魂威实在,为人耿直的领路人。
这一切都让雪明感到非常安心——
——同时也希望自己能拥有这种纯粹的美貌。
第三章 人潮汹涌
列车到站了。
月台依然挂着中华新年的彩灯装饰。
在短短的十来天里,雪明又一次死里逃生,有惊无险的干掉了数以百计的高价值目标。
在短短的半个小时里,他逮住阿绫老师一顿勐吸,学到了许多乘员日志上没有写的东西。
失色石的拥有者并不像雪明想象的那样——
——这些人数量稀少,如小七当初说的那样,在地下世界也算[稀人]。就武力值来说,失色人要么强得离谱,要么拉胯到底。
阿绫师父的愚人金根本就不算辉石。
灵翁认为——这个女人太花心,根本就没有石头喜欢她。
她贪得无厌,几乎什么宝贝都想要。
她不能控制自己的表情,却能控制自己的情绪,是非常可怕又可敬的人,能使用车站目前已知的六色辉石中,百分之六十六的首饰。
她没有护命符,或者说随手拿到的辉石,她都能适配,都能使用。
一切都要归功于她的魂威,正是这种神力,让她拥有窥探辉石属性,了解护命符的喜爱偏好,最终运用辉石的力量。
雪明从这些信息里理解了另一件事。
人是会变的,伴随人们心灵的成长,情理逻辑和荣格类型的变化,可能一开始十七八岁的骄傲少年会获得红石,但是当他来到三十多岁,变得成熟,变得稳重,变得狡诈,也许这位乘客会主动更换首饰,因为红石不再回应他,不再喜欢他。
如果能掌控自己的情感,将喜怒哀乐变成一种工具来使用,那么同时使用多个护命符也不是不行。
另外关于阿绫老师那身侍者服饰的说法——
——这位VIP就是一位随行侍者,青金狼母的伴侣就是她的雇主。也是三三零一心中的白月光。
当侍者破茧成蝶,或者已经拥有探索未知地块的能力,也能成为VIP,至于侍者的衣服要不要保留,那是VIP的自由。
说回辉石的事,能同时运用多种护命符本身就有人格分裂的风险。且不说能不能做到,要弄到这么多首饰,阿绫老师一定是个搞钱能力极强的人。
在地下世界,贸易中转站也有人工打造的辉石首饰,这些石头与灵翁所造的宝礼功效相近,但珠宝店的工匠们没有灵翁慧眼识人的本事,不能照着乘客的性格特质来分配石头。
往往人们去购买其他辉石时,还要照顾现有护命符的小情绪,两个硬件如果不兼容,恐怕在陷入生死存亡的危机时,两个辉石小宝贝都不会回应这脚踩两条船的主人。
故而在贸易中转站购买辉石,也算是一种赌博行为。
恰巧阿绫老师的魂威能看穿这些原石的属性,光靠着这种本事,她就能发一大笔财了。
雪明又想——
——恐怕地下世界的闪蝶们都是不缺钱的人。
光是在贸易中转站拉起一个辉石鉴定的小摊位,估计来购买鉴定服务的乘客们,能从稀人宫邸的服务站排到环城高速路去。
他一下子就想通了。
与阿绫老师初次会面时,对方说“给你个号码牌,自己排队去”的意思——这不是玩笑话,是真的。
这种人才在危机四伏的地下世界,在任何行业都能发光发热受人追捧。
只是时间不够了——
——雪明还想问更多,更多。
问更多他不知道的,想不到的事,可是做卫生保洁的乘务员提着吸尘器冲进了VIP贵宾车厢。
领头的阳春姐没什么好脸色,要三人提腿让位,带着两个新来的实习生,在展台和桌椅旁做清洁工作。
苏绫一边抬腿一边与雪明唠嗑,态度潇洒自然。
雪明一边做记录,一边点头沉思,心中记着人情账。
“这个东西呢,叫石胆,喜欢毒辣的人,也是黑石的一种,要它发光的话,你就得变成断水流大师兄,对在座各位露出鄙夷眼神。或是想想港片里的乌鸦哥,它就立刻喜欢你了。”
雪明:“嗯...”
苏绫:“还有这个,这个棍子是我从BOSS那里薅来的,虽然它说乘客一辈子只能用一条棍子,其实不是这样的,在VIP群里它经常会拍卖一些遗物。”
雪明:“是VIP的遗物吗?”
苏绫:“没错,人在河边走,哪儿有不湿鞋的时候。每年都会有几个倒霉鬼在各处失联,如果棍子比人走得更早,那是什么都留不下来——要是人比棍子走得早,还能留下这些遗物。”
雪明:“这些VIP都死了?”
苏绫:“也不一定,大多都是失联状态,最快的半个月就从地下莫名其妙冒出来了,又回到车站的系统里,也有十来年之后性情大变,完全变成另一类人的特殊个体。”
雪明:“哦,文不才先生就是这样。”
苏绫从展品柜里扛起一杆大枪,几乎有一丈长。
“这条棍子呢,就是我去年从BOSS的拍卖群里捞到的好东西。但是很可惜,它的原主没死。”
雪明:“那怎么办?”
苏绫:“他找到我,要我把他的宝贝还回去——你仔细想想,我真金白银买来的东西,怎么可能还回去嘛,于是我就把他打了一顿。”
雪明:“BOSS不管这些事吗?”
苏绫:“它腆着脸为那个家伙重新造了一杆枪,算武器池复刻。”
阳春姐打断了这几位乘客的闲聊,要他们赶紧从贵宾车厢滚蛋,准备做最后的扫尾工作。
于是苏绫就拉上小七,另一只手抓住雪明的胳膊,是左拥右抱齐人之福的样子,一路往其他车厢走。
她一边踏下铁板,踩上月台殷实的地砖,把脑袋往小七那头偏,小七立刻会意,将老师脸上的墨镜摘下,就见到那对明眸皓月般的眼睛透着股机灵劲。
阿绫与雪明说:“后生仔,你来九界打工,为傲狠明德做事,还有很多要学的。我时间也不多,今天就讲到这里——但是我看你在日志本上写写画画,写了那么多人情账,不如你帮我个忙。”
雪明点头:“尽管吩咐。”
“那你等我一下下。”阿绫快步跑回贵宾车厢的窗边,伸手从展柜里掏出几样宝贝。
不过一分钟的功夫,就见到这行为怪异性格爽利的大姐姐扛着几样道具回来,像是到了废品站准备卖垃圾似的。
“这些东西呢,都打坏了,麻烦帮我修好它们。”
就听见哗啦啦的夸张动静,一团团带着铁锈的零件,还有凹陷的铁皮钢盔,连刀茎都腐烂的武器装备砸在雪明面前。
雪明心里有点没底。
他立刻蹲下,翻弄着这些废品零件,又立刻问。
“阿绫老师,我都看不出这些贵物的原形了,你对我的手艺那么放心?”
说实话,他心里没底——
——这些服饰甲胃火器兵器已经不能算乌克兰成色,稍稍清掉灰尘就能送进博物馆当文物。
要是没有原品的设计稿,没有照片作参考,想要把它们修理好无异于痴人说梦。
“没事儿,你慢慢修。”苏绫手一抬,立刻从雪明的耳朵旁拉出一个副职业属性面板来。
那金灿灿的框架中显示出个人资料的详情页。
阿绫老师与雪明展示着[工匠]栏位。
“你看,目前你的副职业中,铁艺和布艺的等级练的很高,但是呢!”
从工匠栏位两个高亮的职阶名中,还有两条发光的丝线,它们链接着[考古]与[制械]。
“只要你把这些东西修好,不论花多少时间,抽空捯饬捯饬,一定有帮助的。你不是喜欢练级么?”
紧接着苏绫又从杂乱的人物属性面板中挑出[头衔]栏。
她像个[使用光的魔术师],一根根温热柔和的金色丝线构筑成具体的[头衔]。
“诺,你看!”
只见那对纤纤素手突然张开,与拉开横幅卷轴一样,就有一大串文字冒出来,都算作雪明的[头衔]标签,TAG备注。
[冷面魔男]
[敢露头皮都得死]
[快枪手]
[一边害怕一边砍人]
[每天不杀三个人很难入睡]
[你要被吸入惹]
[无名氏]
[史瓦西半径漫游者]
[无情猎妈人]
[工匠派]
[行走的媚药]
[给我变!]
[变态外科医师]
[练级!练级!练级!]
[我永远喜欢泥头车]
[青青饲养员]
[钢铁艺术家]
卷轴还没拉完,到[我永远喜欢泥头车]这里,雪明立刻抬手把这张诡异莫名的怪东西合上了。
“可以了,已经可以了...够了...”
苏绫没什么表情,因为她作不出表情,只是稍稍噘嘴吹气,像是释放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小情绪。
“Hiu!~那咱们说好了,你帮我修装备,顺便练练功,我在红星山绝对护你周全——怎么样?”
小七立刻举手:“那我呢!那我呢?老师!”
苏绫立刻双手抬起,往小七的脑袋旁送,要作法念咒。
小七疑惑:“老师你在干啥?”
苏绫:“试图驱散你脑袋上的[魅惑],但是这种咒文太强,这个DEBUFF好像对你来说算是一种增益状态,有了[爱],你的成长速度远超我的预估,已经化茧了...真他妈离奇。”
小七打开阿绫师父的双手:“哈哈哈哈哈哈哈...”
苏绫立刻语气严肃:“好,说回正事。”
雪明刚想掏笔记,准备接着记录正事的详实内容。
苏绫:“告辞!”
说完这句,这位古灵精怪的VIP拔腿就跑。
紧接着雪明只觉背后生风,从月台的地下通道涌出无数人。
不光如此,还有五王议会的电梯接引廊道,从乘务员的休息室,从机电房,原本行人稀疏的月台变得拥挤混乱。
人们朝着那个VIP狂奔而去,依稀能听见狂热的叫喊与RUARUA怪叫。
这就是雪明的知识盲区了。
是的,他不理解。
只见阿绫老师翻过围栏,从铁道的岩基往山体爬,拽住投影布攀上五王议会的主楼层,立刻钻进窗户。
她往窗外大声喊,也不知道是与这些狂热粉丝喊,还是与江雪明喊。
“后会有期!我们下个站点见!”
人们只是停在围栏前,看着滚烫的熔岩河流望洋兴叹。
江雪明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他与乘务员要了一块大桌布,把地上的碎铁残衣都包好,不落下任何废料,想要扛起这个大布包,却有些吃力了。
等流星赶到时,还在奇怪这热闹的站台是怎么回事,以为是欢庆元宵节,要立刻加入这场狂欢。
雪明喊:“走了!”
流星立刻问:“去哪里?”
雪明:“回咖啡厅,回酒吧,回我们的[JoeStar],把东西放下再去见BOSS。”
话音刚落——
——雪明眼中的所有UI都消失不见。
他内心暗想,阿绫老师的魂威也有射程极限,此刻她已经走远,所以眼中的UI指示都消失不见了。
最后这UI提醒栏还冒出一个巨大的感叹号,字符看上去嘲讽意味十足。
[你没资格啊!你没资格!已经被移出队伍!]
......
......
杰森·梅根与小侍者喀秋莎先是和江雪明客套了几句,就回客房去休息了。
江雪明不知道该怎么感谢这位幕后默默付出的老大哥。
这次伦敦之旅,杰森的卫星地图全程在线,他的情报能力极强,关于查德顿堡的人员流动,还有蒙恩圣血各个教派的基本情况,在江雪明开始行动之前,这位在SAS深造的罗马汉子早早就将材料准备好了。
还有最后的狙击环节,也是杰森先生要喀秋莎提前去黄金乡的废矿道中作布防拦截。
有些人你看起来他不在线,其实人家早就把工作做完了。
“其实...你也不用跟我客气什么,我很讨厌谢谢这种词,很多人都喜欢用谢谢来代偿别人的工作酬劳。”杰森站在客房门前,眼神飘忽的挠下巴,“我只是不服输,你一定会跟着我跑去红星山,对吗?我只是不想输给你,江雪明。”
雪明没有答话,他不会对付这种拧巴人。
想了半天,他张开双臂,看着这又高又壮的罗马大汉。
杰森立刻变了脸:“要我抱你?”
雪明微笑着,依然没有说话。轻轻晃手臂,那意思可不是[别废话,我抱你,你抱我]——
——那个意思是[辛苦了,不说了,抱一个]。
杰森的表情变得非常精彩,他先是眯眼嫌恶,又回房把胡子给剃干净,换了一身体面的睡衣,把仪容都打理好。
终于把雪明紧紧抱住,攥指为拳,轻轻扣着好朋友的背心。
他们没有讲话,没有讲任何一句话。
然后简简单单的分开——
——紧接着江雪明又把小七抱住,然后松开,顺带把这姑娘的手管好,把自己的屁股护住。
“辛苦了。”
逐一与伙伴们拥抱,连一脸诧异的三三老师他也要抱。
罗伯特·唐宁指着自己的鼻子,满脸疑惑。
“我也要抱吗?”
雪明用力点头:“对,没有你们,我活不下来。”
只这一句,或许能解释清很多很多事。
在与小唐宁拥抱时,雪明能听见这小子的细碎话语。
“雪明先生,你可以当我的老师吗?”
“是什么意思?教授哪方面的知识?”
“我想当你的学生,雪明先生,你看上去理智又强大。对朋友像火一样,对敌人也像火一样。我的中文不好,就只能这么形容了。”
雪明松开唐宁,指着客房走道的窗户,指着窗外。
“等我的店铺开业,你想学什么都行。”
......
......
顺着窗外的星辰色天空往下看——
——[JoeStar]的工坊牌楼还没造好。
在施工地的板房里,三个老朋友蹲在一个大铁桶前。
文不才摆弄着铁桶里的木炭,翻开烧烤架,负责做吃的。
维克托满脸嫌弃,捧着书和笔,要记下朋友们的事迹,准备说新的故事。
小杰克一个劲的流眼泪,也不知道是被烟灰熏出来的,还是真情流露。
不过他的工作很简单,负责吃就可以了。
文不才说:“这时候讲什么都挺尴尬的。”
维克托应:“确实,你做的食物就像一团滚烫的烂泥,炭的含水量太高,薪柴的煤灰会让我的口腔病变致癌,与茹毛饮血的原始人无异...”
话音未落,文不才举刀剔肉魂威乍现。将烹饪作品强行送进维克托嘴里。
“但是很好吃。”维克托立刻改口:“在死亡威胁面前,这种粗糙的料理也变得甜美起来,真有趣,我要记下这种恐惧酿造的美味。”
四瓶铁骑士威士忌摆在小桌板上。
只有杰克一个劲的嘤嘤流泪。
他本该是看上去最年轻的那个。
现在的容颜在三十三岁以上,四十八岁以下。
“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
他一个劲的点头,一边张嘴去接文不才大哥送来的肉片,却很难说出完整的话。一边端起酒杯,维克托为他倒满便宜又好喝的铁骑士。
BOSS坐在婴儿车里,握着刀叉,与小杰克一模一样,一般神态。
它在流口水,也在流眼泪。
“太好了!太好了!”
文不才的魂威往铁桶中倒水,熄灭薪炭,烧烤架搭上桌台,是烤完收工的意思。
滚烫的蒸汽冲出板房,让房间内的温度变得更高,更热烈。
[JoeRank]的伙伴们举杯对饮,就看见房外未经打磨上漆,稍显青涩的[JoeStar]招牌。
越过时间这条河流,千百万次人潮汹涌。
——我们依然能重逢。
第四章 哲学家基金会
五王议会的内阁拱形廊道中,雪明提着残旧的蝶衣,从扭曲变形的裙装中取出数据卡。
这套裙装作为诱饵目标,在与玫瑰教的教父李奥纳多的战斗中被C4炸药毁坏,但是它的作战记录留了下来。
热侦和摄像头的录像资料就是最好的乘客日志。
等到大堂经理将上一位乘客请出内阁,见到无名氏的贵客在外安静等候,经理端着双臂一路小跑,来到雪明面前时是满面春风。
“大当家的,劳你久等。”
雪明立刻把残旧的蝶衣交到经理手上,又与这态度谄媚的人精说。
“不用这么客气。”
经理立刻讲:“应该的,应该的...”
雪明有话直说:“我喜欢直来直往的人,如果你想与我交好,就停止营业吧。”
等雪明说完,经理老哥立刻垂下眼尾,整个人都放松下来,是端了许久的架子,终于有歇息的机会了。
“哎,大当家。上回我托你办的事情...”
雪明一边答一边往内阁里闯:“滑梯已经造起来了,上下三层,成年人也能玩。”
“好叻!”经理笑嘻嘻的,拍手称道:“好!太好了!”
雪明没有回头道别,带上内阁的门扉,紧接着快步来到BOSS面前。
BOSS这回没有加戏——
——它演不了戏了。
具体来说,它瘫在婴儿车里,让柔软的绒毯包裹着,一动也不动。
它看上去没什么精神,从假寐中惊醒,像是刚做完一场噩梦,大声呼吸着,使劲眨巴着绿油油的眼睛,童孔在反复对焦放大缩小,终于看清江雪明的模样。
“小子,搭把手,扶我起来。”
江雪明句身伸出食指,BOSS的小爪爪搭上去,勉力让虚弱的猫身坐起。
见着BOSS这副狼狈的模样,雪明心中好奇。
“猎王者不在你身边吗?”
BOSS拉下婴儿车的小桌板,紧接着就趴在桌板上休息。听见雪明的疑问,它像是快要没电的手机,任何问题都得缓上一阵才能做出反应。
“哦,我想安静一会,有人在旁边我睡得不够安稳。”
雪明:“那我长话短说?你接着好好休息?”
BOSS:“你能有这份心我可真感动。”
雪明把BOSS小桌板上的烤肉油污清理干净,拎起这小家伙的胳膊,帮它把胡子和鼻头上的胡椒盐擦掉。
BOSS有气无力的说:“谢谢。”
江雪明随手将日志和数据卡留在办公桌上,准备走了。
BOSS还想掏出小算盘好好与雪明算清楚报酬。
雪明头也不回:“等你好起来再说。”
BOSS收起算盘,立刻扯着嗓门大喊:“接下来你什么打算?”
雪明停驻在两列书架之间,回头看了一眼那只虚弱的小猫,心中五味杂陈。
“休息一会,把这个年过完,然后去红星山。”
BOSS忧心忡忡:“你知道那里有多危险吗?”
雪明想了想,紧接着说:“我知道,毒气、癫狂蝶、死巨人,是未知地域,VIP才有资格踏入那里。”
BOSS的眼童处于失焦状态,它几乎看不见十来米之外的任何东西,也无法锁定江雪明。
“我不觉得你是个喜欢冒险的家伙,如果只是为了杰森·梅根这个人,你不会那么简简单单的答应这件事,或许等你变得更强时,才会同意杰森前往红星所在的山丘,按照咱们打游戏的说法,你在越级挑战,这不像你的作风。”
雪明重新从阴影里,走到内阁办公桌的光源下。
他一点都不像二十一二岁的年轻人,心中有风雪,脸上有冰霜。
“我不可能一辈子都活在你的庇护下,傲狠明德。”
在那个瞬间,BOSS睁大了双眼,它立刻就听见这个大男孩小男人的低语。
“我与文不才先生经常联络,本来只想向他学习一些作战技巧,但他与我说了你的事,特别是[收获季]——在那之后,我想了很久很久。”
江雪明重新蹲下,两手搭在膝盖上,低下头。
“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几乎要摧垮我,特别是你——BOSS,你在去年拯救了我的人生,不过八个月的时间,我就有可能与你天人永隔,这件事让我非常害怕。怕到浑身颤抖,你能看见吗?”
他伸出手,手指也不像以往那样灵巧,而是在强烈的情绪干扰下开始微微颤抖。
“我接近你时,看见你如此虚弱时,几乎无法想象你毙亡的画面,也无法想象你变成梼杌恶兽的场景。”
雪明有理有据,认真严肃的形容着。
“天底下没有什么恩惠是理所应当的,如果没有你,智人这个大族也会探索地下世界,但是探索的过程,恐怕会难上千倍万倍。我认为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比[人]本身更重要,你几乎救了数十万,乃至百万人的性命——若是在古代,你该进庙宇受人供奉。”
BOSS咧嘴笑着:“我干得还不赖嘛?”
江雪明:“我在文不才先生那里得知,每个[收获季]对你来说都是非常难熬的年份,我不会休息太久,就立刻出发继续执行任务,至于为什么杰森·梅根一定要去红星山,这是你给他安排的必经之路——我也不会过问其中缘由。”
BOSS还想解释:“其实事情是这样的...我们的铁道系统已经修到了尼福尔海姆...而且有了建设海上铁道的能力...我想...”
“不用解释。”江雪明要BOSS安静下来:“说话也很耗电,你再多说几句,恐怕要强制关机。”
于是BOSS乖乖闭上嘴,也闭上眼睛,只有不时颤抖的耳朵,代表它在听。
江雪明接着说——
“——据我所知,红星山是尼福尔海姆雾之国的大门,那里除了死亡一无所有,连白夫人和癫狂蝶这种代表纯粹生命元质的东西,也无法生存。”
“我一开始还会疑惑,为什么我们要探索这片死地,很可能不会获得任何东西,万一我们找不到任何价值物,矿物、动植物、交通枢纽或任何人类能利用上的资源,这些都没有,那该怎么办呢?”
“直到文不才先生与我说,这种行为就像登月一样,在几十年前,我们都不知道月亮上有什么,很可能有外星人,或者是遍地的黄金,或者是其他东西,它总不可能真的是一块石头吧。”
“但事实是,它就是一块石头,有许多稀土资源,除此之外就是一块冰凉的石头。”
“BOSS,你在往地下挖掘时,也许正是这么想的,这种意念支撑着你,拥有了灵慧与理智,拥有了知性,甚至能化身为人——你比我人生中见识的大部分人,都要[人类]。”
“从大书库和这次[贞洁行动]的实战中我了解到,我似乎真的拥有一种匪夷所思的破坏力,我擅长的事情就是组装冷冰冰的武器,破坏热乎乎的肉体。我会好好完成这个任务,也请你平平安安的度过[收获季]——我们不能没有你,我们不能没有BOSS。”
江雪明一步步往后退,眼神炙热。
“走了。”
紧接着就消失在暗处,只听见门廊处大锁咬合的轻微卡哒声,连关门的动作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吵到这虚弱猫咪的安眠。
“喂,猎王者。”BOSS挥爪呼唤侍者:“过来,我有事交代。”
从壁炉旁的暗门中,从地下室钻出来猫爬架女士。
她一手举着灭蚊灯,一手背在身后,走得急匆匆。
“这男人有种该死的甜美,把我的红山石交给他。”BOSS喉口中传出低沉嘶哑的吩咐:“或许他用得上。”
猎王者当即卷起裤腿,从脚踝处取下铃铛环扣,像是脚镣。
铃铛中镶嵌着一颗黑石,它已经将整个金铃铛塞满,以至于这件首饰已经失去了发声功能。
“您确定要这么做吗?”猫爬架女士慎而又慎的说:“如果[收获季]开始时,这部分元质不在您的身边,恐怕您很难渡过难关。”
BOSS伸出爪子,轻轻拍击铃铛,那漆黑的石头就化为一股黑烟,变成大虎的模样。
这是傲狠明德的精神元质,是它从梼杌兽身中抽离出来的另一个自我。
这颗红山石作为媒介,作为承载物,将梼杌恶兽的灵魂禁锢起来,让这只小黑猫变成了傲狠明德的发声筒。
对于猎王者的质疑,BOSS只说了三个字。
“交给他。”
猫爬架再三确认。
“您真的决定这么做?哪怕他使用这块石头,有变成伥鬼的风险——您也要这么做?”
“活着总比死了强,哪怕变成怪物,我相信这个小子能斗过我的肉身。”BOSS将铃铛打包成礼盒,交付给猎王者:“交给他,并且告诉他,该怎么使用。在我沉睡时,你负责最后几天乘客的日志归档,偏光六分仪也会失效,给新人们提供一些万灵药,就送他们各回各家。”
“我明白了,这就去。”猎王者带着东西离开了内阁。
随着精神元质所寄宿的道具越来越远。
这头黑猫慢慢合上了双眼,陷入了长久的睡眠中。
.....
.....
该回家了——
——对雪明来说,返乡的路线规划,应该是给步美阿姨拜个年,打个红包,然后立刻回衡阴老家。
伏尔加再次驶离月亮巷时,这座荒废已久的地下城勾起了雪明的好奇心。
“为什么离九界车站最近的地方,却那么荒凉呢?”
只有工程队留在这里,偶尔为车站外部基建和电气管线做维护修理的工作。
像是小卖部和商超菜市场,也是为了这群工人们搭建的,它不像黄金乡,不像米米尔温泉集市,拥有庞大的卫星乡镇。
小七一边开车,一边答道。
“因为[收获季]——BOSS每次回到肉身时,情况都会变得非常危急,要撤离几万几十万的群众难度实在太高,如果它真的变成梼杌形态,在人口密度如此大的地方释放灵灾,肯定得吃上一两颗战术核弹。”
车辆驶离龙华路,往边防牌楼开。
天地间只剩下小七的话语声和路噪。
“BOSS是个很喜欢热闹的小猫咪,只有它非常健康的时候,才能跟着猫爬架女士一起外出旅行。”
江雪明应道:“对,我第一次来这里,就是在列车上与它见面。”
小七接着说:“哲学家基金会不允许它回到地表世界,对人类来说,它是一个挖洞的工具。”
江雪明立刻问:“你们之前一直在说这个[哲学家基金会],它到底是什么?”
“说来话长。”小七刚开口。
雪明立刻答:“那就长话短说。”
“得从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讲起。”小七暗自思付,她与猎王者的关系非常密切,算闺中密友,这些事情大多都出自猎王者之口——
“——世界的土地、财富、人口,已经到达了一个非常微妙的恐怖平衡。能决定人们如何生活,如何度过一生的要素,几乎全部来自于脚下的土壤。”
“但是土地是有限的,土地也是财富之源,任何生产活动都需要在土地上进行,为了争夺土地,就有了战争。”
“一战没有打疼人们,只是让它变成了烈度更高的二战,直到二战结束,全世界的资源再分配重组时,地球上最强大的国家,决定组建一个基金会,用富余的元质财产,来创造一个伟大事业。”
“它就是深渊铁道的母亲,是[哲学家基金会]的前身——我们为了土地流血牺牲,如果不能往天空看,去其他星球殖民,或是填海造土,容纳更多的人口,更多的扩张。那么就往地下世界看吧。”
“并非是傲狠明德选择了人类,而是人类选择了傲狠明德,它早就在地下世界挖土打洞,而且有了成规模成建制的行政机构单位和军队执行单位。[哲学家基金会]为傲狠明德提供现实世界的货币资源作为筹码,用来招揽新人购买物资,傲狠明德为[哲学家]们提供万灵药作为筹码,用来保证世界局势的稳定,保证领袖们的元质健康。”
“最初发现深渊铁道的,是苏联人,在冷战时期两极争霸的时代,完成登月这种壮举之后,苏联立刻开始打洞。”
“通向加拉哈德魔术学院的特快列车上,乘务员与你讲过这件事,勇敢的斯拉夫人向下挖了一万米,发现的不是什么地狱,而是一条铁路。”
“哲学家基金会通过这条铁路,与BOSS成功签下协议。并且直至今日,这种协议依然有效,VIP去地表世界瞎胡闹,BOSS就得受到哲学家基金会的经济制裁。”
“除此之外,BOSS几乎能调动人类社会中的任何资源,像SAS的教官们,只要我们主动申请,甚至可以与吸血鬼当同学,在空勤团接受特训,在贞洁行动中敲碎老同学的颅脑,这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在英吉利海战中,铁甲勇士号的退路被空勤团投送的浮雷封锁,那个时候,或许杰森·梅根就在某一架战机上为你播报战地讯息——哲学家基金会从不顾忌任何凡俗世界中的[邪恶]。”
“它不分好坏,不论善恶,主旨只有一个,获得土地,获得更多的生存空间,并且让全人类活下去。”
就在此时,就在此刻。
空腔中的冷凝水作为降雨,打在伏尔加的车窗玻璃上。
猎王者站在巡防的队伍中,披着塑布防雨大衣,在哨卡前敲开雪明身侧的车窗。
戴着半指手套的手伸进车窗,送来一个小盒子。
正是BOSS所赠的红山石——
——猎王者稍稍揭开大衣的避雨连帽,与江雪明说。
“这颗石头,是BOSS的护命符,你前往红星山,遇见无法解决的敌人,杀不死的怪物,逃不掉的致命威胁,就将它吞下——它会助你化险为夷。”
江雪明听到一半,还想接着问。
猎王者皱紧眉头,没什么好心情,只用两指搭在雪明的唇间,要雪明安静。
“不要随便使用它,它有梼杌的灵压,可能会让你变成伥鬼怪兽,BOSS说——”
“——你活着比死了强。”
第五章 爱你
离元宵节还有三天时间。
雪明如期赶回了步流星的老宅,与美姨讲不上几句话就得动身,来匆匆去匆匆,一刻也不停。
原因很简单——
——美姨是大户人家,春节前后宅邸的车队都能排到驰马大道的街口去。
另外还有就是,雪明与小七约好,在返乡过节的路途半道去一次汕尾老家,见见白子衿的父亲。
两人没有订婚,也算不上正经的男女朋友,对于拜会伯父这件事,雪明没有任何抵触的心思,反倒是小七开始紧张,见家长这事儿就像考试,平时学习成绩再好也赖不住老师眼瞎。
这老师,说的就是她爹了。
与美姨和流星道别,雪明和小七驱车来到西九龙,准备坐高铁回家。
可能你要问,白露去哪儿了——
——她正在JoeStar搬砖修楼锻炼身体,一刻不得闲。
雪明希望妹妹能快速成长起来,衡阴故乡已经没有她熟悉的人,那不是家。
而且今时今日情况已经不同了,江雪明不是什么无名小卒,是BOSS钦定的[无名氏]学派话事人,这条龙头棍到了自己手里,BOSS也没收回去的意思——在其他乘客看来,江雪明算是深渊铁道中的[大人物]。
如果白露回到地表,遇见的麻烦恐怕比地下要多得多。
所以雪明就将妹妹留在车站,与[JoeRank]的叔叔们一起过年。
搭上返程高铁,雪明就一直在打电话——
——与大堂经理打电话,要订购物料制作武器装备。
——与分星女士打电话,要订购防毒面具和抗腐蚀材料来制衣。
——与文不才打电话,问起妹妹的身心健康。
——与妹妹打电话,问起杰克叔叔这个人是不是不太对劲。
——把小七的手机拿来,给猎王者打电话,把BOSS的红山石护命符的道具属性问了一遍又一遍。
一个半小时过去,高铁从西九龙出发开始,雪明压根没和小七说任何一句话。
哦不,借电话算一句。
直到他对猎王者连声道谢,将通讯中断,拿出猫铃铛仔细端详,从工具袋里掏出羊毛轮和电笔,开始做抛光工作。
小七已经快睡着了——
——她本想这段时间应该属于他们俩,至少也是甜蜜约会,旅游观光。
没想到雇主在假期也像个工作狂,从来没有休息的意思,无事可干时也要打开阅读器盯着《万物大裂》继续吸。
并不是说这样不好——
——小七已经是非常爽利,非常干脆的女孩子了,她并不在意雇主这般冷落他人的行为,毕竟他对人好的时候,那就是非常非常非常好。
只是心中有一丢丢,一咪咪失落感。
这种失落感渐渐变得强烈,她心中的好胜心作祟,要去给雇主添些麻烦。
于是白青青抱住雪明的胳膊,突然倚在雇主耳边轻轻说。
“如果你突然打了个喷嚏...”
雪明眼睛扫过书录字符,随口应:“那一定就是我在想你...”
小七立刻就开心得合不拢腿,一个劲给雇主的电子书翻页,生怕雇主在这本书上耽搁太多时间,要雪明早早看完。
雪明并不在意,这部分的内容已经看过,突然跳转几个大章阅读起来也没有障碍,全当温故知新。
小七凑到雪明耳边:“如果半夜被手机吵醒...”
雪明:“一定是你在发神经。”
小七立刻笑出擦玻璃的声音,又见雪明抬起手对着高铁的车窗一通擦弄,试图用真实的擦玻璃动静来掩盖住侍者的尴尬。
七哥每笑出一个音节,雪明的手指就跟着那节奏动。
于是七哥笑得更开心了——
——在大姑娘的癫狂指数超过A+之前,雪明决定使用亲亲攻击。
他抱住小七放飞自我的脑袋,一嘴巴印在她的额头。
紧接着她就从擦玻璃的状态变成了“嘻嘻嘻嘻嘻”的状态。
小七知道,这是雪明要她安分一点,让别人看见不合适。
可她不在乎——
——她一点都不在乎。
手机突然亮起,是杰森·梅根的来电。
雪明放下电子阅读器,立刻与小七比手指,要小七安静。
紧接着他就接通来电,正儿八经的说。
“杰森?”
“新年快乐,江雪明。”
“少见。”
“我应该说声对不起,前阵子我一直在空勤团补课,后来你要我去做情报工作,从来没想过中国华夏的春节,这次给你拜个晚年,希望你不会太在意。”
“谢谢,你也快乐。”
“我昨天夜里没睡,一直在想红星山的事,我希望你不要插手这件事。毕竟你才化蛹,我已经开始羽化,即将成蝶——很久很久之前我就一直卡在这个状态。”
“嗯,你比我强。”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在和你比,这回我是认真的,你可以去别的地方领个任务,然后平平安安的回来。你和九五二七是一对壁人,中文成语叫[珠联璧合]对吗?是这么个说法对吗?”
“嗯。”
“我从猎王者那里得知了你的过去,我想——你应该马上就有一个新家,很可能过两年,我都能教你的孩子说达契亚方言啦,所以我就想...”
“你就想什么?”
“我...”
“你想什么?”
“我很羡慕你,江雪明,这一切都是那么美好,不能因为我,因为我的一己私欲而摧毁这些美好。”
“没事我先挂了。”
“喂!喂?!你在听吗?”
雪明拧眉怒视,对手机大喊。
“我听不见哦!听不见!好像你在说,你很想温蒂,很想去红星山,但是你没有力量!~太弱小啦!我们一起吧!”
紧接着江雪明狠狠掐断通讯,顺便把杰森的电话号码给拉黑。
小七摇头晃脑的凑过来。
“怎么啦?”
江雪明表情浮夸,惊讶悚然:“我材料都准备好了!半成品都送到工地去了!队长说活动结束了,这可能吗?我浪费那么多时间,苦心研究东西方巨人神话,这本破书翻来覆去看了六遍,整整六遍!”
小七立刻搂住雪明的脖子:“好了好了,宝宝不生气...”
雪明还是很委屈:“他这种话说得出来的啊?他还想教咱们的孩子学达契亚方言?他哪里来的脸啊?学那玩意有什么用?”
小七一边暗爽一边傻笑。
雪明终于恢复正常:“说正经的,我挺生气的。”
小七:“为什么?”
雪明比着手势煞有介事的解释:“有种被瞧不起的感觉,这还是第一次,我很不服气——以前任凭杰森·梅根如何嘲弄我,奚落我,对我人身攻击,我也至多还他一个不痛不痒的耳光。”
小七:“你说哪一次?”
雪明:“他喊我辣妹那一次。”
小七:“他脸都被你抽肿了,还不痛不痒呢?”
雪明:“我ATK很高的,能造成那个攻击效果已经算留力到底了。”
小七:“哦好,你接着说。”
雪明:“但是这一回,这一回我真的很生气,我与他交手交心,和喀秋莎反复对他说[战士不是孤独的]——但他依然觉得有种迷信可以依靠,有种自我感动的成分在。彷佛只要把我丢在安全的地方,他就是肩膀扛起整个世界的大英雄。”
小七:“拧巴人是这样的啦!~”
雪明:“可是...”
话音未落——
——手机又亮起,雪明接了电话。
罗伯特·唐宁说:“雪明先生,是杰森先生托我打来的。”
雪明回了句:“别替他打电话,让他给我写信道歉!否则连你一起拉黑!”
他又熄灭手机屏幕,与小七接着说。
“我要狠狠的把他心中的迷信破除,这个人问题很大,把他丢进[JoeStar]的厨房,我晚上都会做噩梦。”
小七笑得花枝乱颤,她知道雇主在开玩笑,但是那副严肃认真的样子真的很可爱。
紧接着电话亮起,是白露打来的。
雪明:“喂?”
白露:“哥!杰森·梅根叔叔要我问问你,信是往哪里寄啊?要白纸黑字他亲笔写吗?”
雪明:“有这份心就行。”
白露:“你啥时候回来呀哥?”
雪明:“元宵节过完就回来。”
白露:“回来又得走吗?”
雪明:“对。”
白露:“我能和你一起不?”
雪明:“你太弱了。如果你很强,请让我抱你大腿。”
白露:“嘿嘿嘿...嗯!一定一定!”
雪明:“不说了,我该下车了。”
白露:“去嫂子家?”
雪明看了一眼小七。
小七听见[嫂子]这个称呼时,已经习惯成自然,一点都不别扭。流星也这么叫。
雪明立刻应:“对,去看看伯父。”
“那你得好好捯饬捯饬自己呀!哥哥,搞点名牌包包,皮鞋西装什么的。再给人家送烟送酒——我...”白露说到这儿突然一拍脑袋:“啊!我是太久太久没与你处了,哥,这些事情你比我懂,不好意思呀,是我多嘴。”
“好好照顾自己,白露。”江雪明谈起这几天的日程:“我去见过伯父,就回衡阴与旧友聚一聚,然后立刻回来。”
白露:“嗯!是叶北大哥吗?”
江雪明:“对。”
白露:“也帮我向叶北大哥问好,虽然我和他不熟,但是听哥哥的意思,他是咱们俩的恩人。”
江雪明:“好。”
没有说再见——
——通话就此结束。
......
......
两人初春时节租了一辆车,开往小七的老家陶河镇。
这里离市中心很远很远,在福星堂旁边,有一家东升泡沫厂,就是白子衿的父亲年轻时的工作单位。
小七在泡沫厂的家属楼区长大,再次回到这里时,小七彷佛变了一个人,与邻里乡亲打招呼所用粤语方言,口音听来是非常生僻的,哪怕是方言也有不同的俚语词汇,雪明是完全听不懂了。
就见到镇上的卫生所有几个婆姨在晒太阳,看见小七就立刻嚷嚷起来。
小七随口答了几句,最后脸羞得通红,方言也变成普通话。
“不是的...姨奶奶,不是,没有怀孕——我是胖了。”
然后她就拉住雪明的手,一路往旧房子飞奔。
到了旧楼下边,唤作陶河街道三十六栋的排楼旁边,在芙蓉兴盛的小超市前边,抬头往上看,二楼就是小七的老房子了。
她抬手指去:“我爸爸住在这里!”
雪明:“没有搬家吗?”
小七解释道:“他念旧,不喜欢,我不是挣了很多钱吗?我和爸爸说,要给他买大别墅,买车,买好多好多好厉害的东西,他都不要。”
雪明:“为什么呢?”
小七想了想,在思考要不要说明白,说清楚。
最终她还是坦白——
“——爸爸不是个胸有大志的人,他想一辈子就呆在这里,街坊邻里都是泡沫厂认识的旧友,去了市中心,又要交新的朋友,车多人也多,可是很寂寞,他不喜欢,我也经常不在他身边,有了自己的生活。”
雪明:“所以你才会那么在意伯母...”
这里的[伯母]说的就是白子衿的生母。
小七:“对,爸爸是个很专一的人,他觉得能认识妈妈是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如果能从一至终就好了。但是他很窝囊,妈妈要走,他从来不会留。”
想到此处,小七开始愁眉苦脸愤愤不平。
“我就不是这样!雪明!我喜欢的一定要抓在手里!就算不是我的,我也要抢过来!这叫吸收上一辈的经验教训!”
雪明:“看得出来。”
说罢,雪明就往小超市走。
他去货架旁与老板唠家常,问起当地人喜欢抽什么烟,准备给伯父带去。
小七立刻说:“我爸爸不抽烟。”
他又去问酒水的事。
小七立刻说:“我爸爸不喝酒。”
他终于问小七:“牛奶呢?我不能两手空空的进门。”
小七最后说。
“你要给他带礼物啊,不如带点旺仔。”
雪明诧异:“旺仔牛奶?”
“对!”小七勐点头:“他很喜欢喝旺仔牛奶,很喜欢甜食!还有就是,他超级喜欢枪。”
雪明更加诧异:“啊?”
小七连忙说:“摩托车和枪,男孩子喜欢的东西他都喜欢,哪怕今年五十五岁了,还是很喜欢。我买了好多好多玩具枪给他,还有电动摩托车,我小时候,他就骑摩托车带我去上课。”
雪明想了半天,就近从水果摊带了点东西。
紧接着就上楼敲门——
——可是非常奇怪的是。
崭新的房门没有锁,只轻轻敲打几下,它就自己开了。
七哥冲进门去,一个劲的喊。
“爸!爸爸!我回来啦!爸?”
雪明眼尖,看见重新装修的房屋里,电视机旁的灵龛上摆着灵位,有黑白照片。
“小七...”
他不太敢确定,照片里的暮年男子就是白子衿的父亲。
灵位前的贡品也已经腐烂发臭,像是很久没有打理了。
“小七。”
雪明呼唤着白子衿,要她好好看看这个灵位。
“小七你看清楚。”
另一边,原本兴高采烈的大姑娘进门放下东西,就四处在寻父亲,她不愿意去听雪明的话,一个劲的翻箱倒柜,脸色越来越难看。
江雪明试探性的问了问:“小七?这个灵位...”
“找到啦!”白子衿从卧房床下揪出来一个精气神十足的大叔。“爸爸!”
“哎哟哟...被抓住啦,骗不过你啦!”大叔被女儿揪住耳朵,脸上笑嘻嘻的,“回家啦!”
白子衿:“对!爸!我把我男...”
她说到一半立刻拐弯。
“男客户带回来啦!”
白家父亲看了看女儿。
又看了看雪明。
再看了看女儿。
“你有钱,也不能包小白脸,你老实和我说,他哪家会所的?”
第六章 猫和老鼠
白子衿的父亲叫白宁光,祖籍AH巢湖人,复旦大学中文系毕业生。
他作为知识青年下乡到汕尾教书,和白子衿的母亲柳春香相识,两人相爱之后,宁光就决定留在汕尾。
为了这个婚事,他与家里几乎决裂,辞去学校的工作,进了泡沫厂工作,一干就是二十六年,在车间主任的位置上因病退休。
他的眼睛与小七很像,都有一种灵光乍现的机智,是一刻都停不下来的活力,低情商的说法叫事儿逼。
听见伯父这番称呼时,江雪明没什么表示。
白宁光嘴里那“什么会所”的名词讲出来,小七立刻就炸了毛。
“你去会所能找着这种货色?!”
白宁光不以为然:“我没去过呀。”
白子衿:“要不我带你去长长眼?”
白宁光:“要得。”
说罢父女俩一边笑,一边开始收拾屋子。
小七把地板上看似多年无人打扫的积灰都清理掉,实然是一些荞麦面粉。
白宁光收好灵龛,把腐烂的瓜果打包,跑到厨房往外一扔,沉重的塑料袋落进楼下芙蓉兴盛超市的大垃圾篓里,非常精准——像是干过许多次,如呼吸一样自然了。
他们忙着干活,却刻意不让江雪明动手,白子衿把沙发整理干净,就立刻拉住雪明,要雪明坐下。
与此同时,白宁光已经捧起大铁盘,把零食和茶水,连带旺仔牛奶可乐雪碧一块端上来。
父女俩忙碌着,手没有停下,嘴也没有停下。
“你谈朋友咯?”
“不算朋友,是客户。”
“他不是会所里出来的,你是哦?什么叫客户?你被包养啦?换新衣服啦?”
“你嘴巴子能不能干净点!我打电话给我老板,你等着,把刚才的话再说一边——看我老板骂不骂你!”
“别生气嘛,哎嘿,这个男孩子哪里人?”
“湘南。”
“那他要吃辣椒?广东吃不得辣椒,上火会难受好几天。”
江雪明举手插嘴:“我不用...不用吃辣的。”
小七立刻瞪了一眼雇主:“别说话!我和我爹谈正事儿呢!小孩子喝奶去!”
说实话,白子衿心里很没底,要是父亲不喜欢雪明,她也没什么办法,这老爹一向自私得很,对老婆没要求,对女儿也没要求,一切按照他自己过得开心的方法来就行,是个随心所欲的人。
“他是你!~~客户!~~”白宁光笑嘻嘻的从冰箱拽出来两块火腿:“客~~户~~哦!~~”
小七改用广东话叫骂,她一着急就会往外捅粤语。
白宁光立刻委屈巴巴的,完全搞不懂女儿这份矜持的内在含义。
“好好好,我不讲啦,我去做饭。”
“让开,我来。”小七从老父亲手里夺走食材,一头冲进厨房,又立刻回头指着老爹的鼻子:“你们聊!聊个够!”
白子宁故作无知的问:“啥叫聊个够?怎么才算够?”
就在此时,雪明剔开旺仔牛奶的拉环,交到宁光叔叔手边。
“意思是,她听得满意了才算够。”
阿叔拿住牛奶,转了半圈,将身子对着雪明,从嬉皮笑脸变成冷静肃然只花了一秒。
在这一刻——雪明才明白,白青青那副人格切换一般的情绪变化,不像是什么癫狂指数带来的,而是从父亲这遗传来的。
白宁光啥也没说,从热情好动变得知性文雅,原本口音还带着点巢县方言的意思,现在改成了普通话。
“坐吧,小江。”
江雪明:“叔叔,你认识我?”
白宁光轻轻点头,有种难以言说的书生气,只是这副满是老茧的手,化工品和粉尘毒出来的疮斑白痕,还有皮肤的晒伤,这些特征能证明这是个常年出入车间的工人。
“我女儿经常提起你,每次说到你的事情,她又笑又哭的。她笑的时候我很开心,哭的时候我跟着难过。”
江雪明没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到底是什么事,会让小七伤心呢?
白宁光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机,就看见DVD碟片开始播猫和老鼠。
“别想了,她笑的时候是开心,哭的时候是超级开心,笑哭了——我难过的原因呢,就是今天见到你,才发现原来你真的长这个样子。”
江雪明:“长这个样子会让你难过,我真的很抱歉。”
白宁光:“我不知道青青能不能留住你的心,我难过的地方就是这里了,一定有很多姑娘为你心碎。”
江雪明想起玛丽·斯图亚特,想起玛姬——
——又想起博克关卡的大掌柜,想起尾指。
于是他问。
“你说的是哪种心碎?”
白宁光疑惑:“还有很多种吗?”
江雪明:“不,当我没问。”
他一下子陷到工业思维里去了,还以为心碎指的是让敌人的心脏碎裂,如果照这么个理解,那不光是女人,还有很多男人也会心碎,也不止包括人。
白宁光紧接着说:“我家里的事情,青青应该和你说过吧?”
江雪明:“你是个有文化的人,从子衿的名字可以看出来——恐怕她出生以后,伯母就很少回家了,你总是在盼着她回家。”
说到此处,白宁光的眼神暗澹,有种很不服气的感觉。
“你真的不会聊天,一上来就戳人痛处。”
江雪明:“我说了三四句,你就在乎那一句,我想是你防御力太低了。”
从厨房传来小七的吆喝声。
“对!你防御力太低啦哈哈哈哈哈!”
白宁光立刻喊:“春香妈妈还好吗?你去看她了吗?青青?”
小七立刻答:“不关心,不在乎,谁管她死活。”
白宁光接着喊:“那不行的!毕竟你是娘胎里下来的,人生时运有高低,她做了亏心事,一定会记很久,回头想报偿,想来找你,却找不到了,她整天沉着脸心中有事,恐怕会死很早的...”
小七骂道:“他妈的,你还替我妈说话?”
白宁光跟着骂道:“他妈的,我替我前妻说话怎么了?”
眼看父女俩像是在争抢家里的生态位,要夺走对方的地盘,在斗气争风,江雪明立刻开了第二罐牛奶,往叔叔嘴边送。
“别别别,她不懂事,你借奶浇愁。”
白宁光愤愤不平的坐回位置上,又与雪明说。
“小江,我女儿就是这个脾气,你要将就着处,就试着处一处,不想将就了,就早点放弃...”
雪明:“她是您亲女儿吗?”
白宁光诧异。
雪明:“听着像捡来的,别家相亲都是在夸自己孩子如何如何好,到叔叔你这怎么是这么些说法?”
白宁光想了想,撑着额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她打小就不听话,和我小时候一样,非常叛逆。我从来没打过她。”
小七立刻喊:“打过!”
白宁光:“哪一次?!”
小七:“我把老师揍了!那人渣想掀我裙子!你先打老师,然后再打我,闹到陶河派出所去了。”
白宁光:“就一次!”
小七:“我也没做错呀!为什么打我!这事儿我能记一辈子!”
白宁光:“因为我当时太生气了...又看见你不穿校服穿裙子,对不起...”
小七:“我接受你的道歉!好爸爸!”
紧接着,白宁光与江雪明继续唠起家事。
“我家里没什么钱,小江,青青花钱也是大手大脚的,她帮我装修房子,买玩具,买摩托车,这些东西都是她送来的,也不肯告诉我她做什么工作。就讲自己是铁路上的。”
白宁光想去抓瓜子,雪明已经送到阿叔手边了。
“我想啊,青青那么年轻,铁路上哪里来什么青春饭,不都是一步一个脚印,慢慢做上去的吗?我怕她走邪路,又怕我是胡思乱想,就一直要她与我打视频电话。”
他一边嗑瓜子,一边好奇的问。
“我这里是晚上,她那个火车站也是晚上,我这里是白天,她那个火车站也是白天——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嘛?”
江雪明脸不红心不跳的瞎胡扯:“是亚欧大陆桥,复古火车站旅游项目,非常挣钱的职业,小七在单位应该算个导游。你们打电话有点时差是正常的。”
“啊。这样啊?”白宁光于是不追问这个事了,转而问起雪明的家庭:“青青没有和我讲过你家里的事情...”
江雪明思前想后,决定全盘托出,对伯父没什么可以隐瞒的。
“我以前在电池厂上班。”
白宁光:“好呀...工作稳定。”
江雪明:“薪水太低去送外卖了。”
白宁光立刻拉下老脸:“有什么想不开的吗?”
江雪明:“家里爹娘是人贩子,要卖女儿,把我的妹妹卖到山里。”
白宁光:“还有这种事情?我认识警队的...”
“别激动,叔叔。”江雪明接着说:“后来我带妹妹跑了,南下闯到HK打工,现在我和我妹妹很好,我找了一份新工作,就是青青的老板给我安排的,我俩也是这么认识的。”
“哎呀...听起来。”白宁光笑眯眯的:“听起来你这个小伙子很不错啊——有担当。”
江雪明:“我认为我只是做了分内的事。”
白宁光又说:“现在这个社会坏的很,一家人为了争遗产,巴不得老爹老母早点死,都想自己过得好,哪里想过兄弟姐妹哦?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妹妹去山里,你能读书,能娶个好老婆...”
江雪明打断:“完全没有想过。”
白宁光:“所以啊,真的很难得,青青能认识你,你们能在一起,我真的很感动。”
江雪明:“还没有呢...”
白宁光:“啊?”
江雪明认真解释道:“我今年二十二岁,叔叔。连法定结婚年龄都没到,不算在一起。”
白宁光突然就笑出声。
“你这个男孩子有意思哦!现在还有哪个在意法定年龄啊?”
江雪明:“我在意。”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白宁光大笑。
厨房里的小七跟着笑。
白宁光又和女儿开玩笑。
“他好土啊!青青!”
白子衿立刻答:“对对对!啊对对对!我就喜欢土的!”
说完了家庭,DVD刚好跳转到猫和老鼠下一集。
只是这一集的内容不太对劲——
——原本老幼咸宜的动画片变成了性感撩人的维多利亚秘密秀场。
白宁光一个箭步上去换碟,回过头来与江雪明鬼鬼祟祟的说。
“别在意啊。”
江雪明和见了鬼似的:“叔,不至于吧?”
“我家里经常有客...还有小孩子来耍玩具,动我电脑,要真的给他们翻出什么怪东西,我很尴尬的。”白宁光展示碟片:“我就着刻录机,搞了点带颜色的光盘,藏在这些碟子里。这样...”
江雪明惊讶的问:“小朋友看了真的受得了吗?叔叔?”
“就是模特走秀,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白宁光嫌弃道:“小孩爱看但是不能看,大人更爱看啦。我和警队的哥哥弟弟喝酒,就放这个——猫和老鼠看了开心,看这个更开心。”
江雪明没见过这种家庭,也没见过这么有意思的阿叔。
他只是笑笑,没有讲话。
白宁光换好碟,像是做贼心虚一样熘回来。
“青青和我讲,你们是跑外贸的,你又和我讲,是搞旅游的,怎么回事哦?”
江雪明:“没错啊,运人也运货。”
白宁光低声问:“那火车走陆路,有警卫对吧?肯定是要的?对不对?”
江雪明:“是的。”
白宁光更小声了:“那有没有真枪的照片啊?我一直在想啊。从俄罗斯走出去,走到波兰,走到德国——这一路上你肯定见到过真枪是吧?”
这给雪明整不会了——
——要问枪?那可是杰瑞问汤姆学乐器,问对人了。
但是瞅见老爷子这副兴奋的样子,雪明就觉得这个想法很危险,之前宁光叔叔说过,他与警队的兄弟们关系很好,应该能去靶场玩吧?
他搞不懂老爷子的意思,只能试探性的说。
“是的。有真枪的。”
白宁光立刻说:“我能摸到不?”
江雪明挠头:“你摸那玩意干啥?叔叔,照你之前和警队兄弟的关系,你应该摸过真枪呀!”
白宁光立刻说:“我去射击靶场只摸到过点二二,还是好老好老的东西,警队里的枪是不能给外人摸的,犯法的你知道嘛。我就想摸一下...”
“要不我俩有假的时候,和你一起去泰国?或者马来西亚?这些地方持枪合法,能弄到你想要的。”江雪明立刻问:“可是你为什么想摸真枪呀?这些不都是...杀人的工具吗?”
“哎!那不是的!”白宁光换了个浪漫的说法:“像古代的侠客,手里保卫弱者的剑,我们的PLA人民解放军,我们边疆的战士,手里拿着的就是现代社会的剑,恐怕天底下没有不喜欢刀剑的男孩子吧?它能保护我们不受伤害呀,不是杀人的工具,它是保家卫国,或者保护亲人爱人的使命感!”
江雪明点点头:“我明白了...”
“哎!那就讲好咯!一定带我去哦!”白宁光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神态和小七一模一样。
小七嚷嚷着:“进来帮我做洗菜切菜!男客户!”
雪明懂了,这是聊够了。
他起身往厨房去,刚走到门前,就看见白子衿扑出来,紧紧把他给抱住。
白宁光的表情一下子变得非常精彩,还看见女儿一手搭在小江的肩上,另一只手准备往屁股去。
小七的下巴挂在雪明肩头,与父亲说。
“看什么看!我小时候看你和妈妈抱抱的也是这样!见得多了!现在不过是位置互换!”
第七章 孩子王
与白宁光伯父吃完晚饭,雪明就准备动身离开,孤身一人回衡阴拜年。
父女俩一听,立刻就不高兴了。
白子衿问:“你不带我一起去啊?”
白宁光追问:“不留一晚上?我听闺女说,你修东西又好又快,我还想麻烦你帮个忙,帮我修修玩具呢!”
雪明脱下外套寒衣,与小七解释着:“你留在家里陪陪伯父吧,我俩的时间很多很多,你俩的时间很少很少。”
“哦...好...”小七撇撇嘴,跑去厨房刷碗。
“至于伯父你的玩具...”江雪明卷起袖子,从沙发下拉出工具箱:“给我看看吧。”
白宁光立刻喜笑颜开,从卧房里拽出来一个大纸箱子。
江雪明定睛一看——
——好家伙,全是玩具枪,足有二十多支。
长的、短的、电动的、气动的。
打树脂胶球的,打PU软弹的,打海绵蛋的,还有射激光的。
按下扳机能听见“爸爸的爸爸是爷爷”的。
有二零零五年的文物,也有二零二五年的贵物。
这些坏掉的宝贝都被白宁光收藏起来,一直舍不得丢。
江雪明看见这些东西就开始挠头,说实话这还算他老本行——在红磡卖牛杂的时候,射击靶场里有许多GAS竞技手枪,在军警眼里就是玩具。
雪明会修这些东西,一看就能看明白结构。
“伯父,咱不是有钱吗?你要在家里搞军火展我理解,搞文物展我不理解。坏掉的小物件扔了买新吧?”
白宁光立刻拍着胸脯说:“不行!这些都是我的宝剑!”
江雪明诧异:“难不成它们还有战绩?”
“当然有了!”白宁光笑嘻嘻的说:“你看这个!”
从纸箱子里捣鼓出来一条SVD塑料枪。
“小七出生那年,我买的,可以打塑料弹,我就去林子里打鹧鸪和麻雀,别人用铅弹——我买不起气枪,就用这个打,打回来给春香炖汤补身子。”
江雪明惊呆了:“叔叔,这玩意可不兴修哦——放现在是违法的。我要修了,也算制造枪支罪。”
“我不要你把它修好,我就想它能漂亮起来...”白宁光抚摸着SVD的镂空塑料木纹托,得亏这是塑料件,不然传到今天应该是烂光了。
“了解,复原模型是吗?”雪明从老丈人手中接走SVD,开始拆解。
“对对对...”白宁光看见江雪明拆玩具的手法,不像是在瞎胡闹,立刻眼睛都亮起来了。
他连忙拿起另一支手枪,是缩比模型。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全部都是铝合金的M1911。我花了好大力气才买到的。”
江雪明拆卸玩具清理灰尘霉斑,从厕所拉出来一个大脚盆,倒上蓝月亮洗衣液,把零件都丢进去,拿起海绵就开始擦。
他伸长脖子,去看那支不过巴掌大小的M1911,像是儿童款。
白宁光兴奋的说:“这是买给青青的,是她十岁的生日礼物。”
江雪明:“怎么想起送这个?”
“我要教她安全出枪,携行习惯,快速换弹。”白宁光解释道:“当时市面上只有锌合金这种烂铁卖,小孩子摸多了不长个——我托人去模具厂求了好久,才弄到铝合金的缩比模型。你看...”
说罢,白宁光宽厚的手掌拉起套筒,立刻就从抛壳口蹦出一颗颗塑料弹模。
可是这玩意上了年头,抛壳功能也不太利索了。
白宁光埋头捣鼓了好久,也没能把弹壳取出来——
——雪明伸手过去释放弹匣,重拉套筒,弹壳就乖乖听话,从握把落了出来。
白宁光喜笑颜开:“好耶!这个能修好吗?小江?青青当时拿这个出去玩,好多小朋友都羡慕死了。她同学要来抢——”
说道此处,宁光阿叔立刻出枪瞄准。
“我就看见我女儿‘嘿!’的一下把人推开,举枪哒哒哒哒哒。然后啊...然后。”
宁光叔叔笑嘻嘻的,却开始喘气。
“然后她就说——坏东西,你死啦,不许抢劫。”
雪明从桌上抽纸,送到伯父手边,“别哭。大过年的。”
“我特别高兴,我...”白宁光不知道说什么好:“我觉得特别特别好——小江,我一想到那时候,我还年轻的时候..春香也没有走,经常会回家看看。我们没有离婚。”
江雪明没有说话,只是熟练的解锁套筒,将生锈的铝件都看了一遍,要修复恐怕是很难了。
冷冰冰的金属——不像塑料一样的爱情,不像爱情那样塑料。
如果只是尼龙或ABS这种玩意,用光固化树脂或汽车腻子缝缝补补就能弄好。
铝合金是很难很难生锈的,它密度低,容易氧化,磕碰生锈,都是不可逆的损伤,如果真要像白宁光叔叔说的那样,将它复原,恐怕得回炉重造。
雪明端详着这支玩具——或者说,这支玩具模型。
他依稀能记起,小七的乘员证件上,那一大摞备注说明里,并没有作战技巧的相关训练。
也就是说——白青青从来没接受过车站武装雇员的正式训练。
她在使用ASH-12时,持枪姿态非常标准,连续射击时哪怕手掌皮肤崩裂出血,站立姿态也没有变形。
恐怕这一切,都是白宁光叔叔从小到大用玩具枪教给小七的珍贵技能。
现代玩具的使用方法非常简单,武器一定是越来越便捷,越来越易于上手的。现在去抖音都能看见十来岁的小朋友拿模型玩具,练习快速出枪。
某种方面来说,这个孩子王传授给孩子的爱好——救了小七无数次,也救了雪明的命。
“能修好吗?”白宁光擦干净眼泪,眼睛里重新有了希冀的光:“能吗?可以吗?”
雪明点点头:“可以。”
白宁光紧接着从纸箱里抽出一条八一式模型。
“这个——这个是小七还没出生的时候,南斯拉夫大使馆被美国人炸了,我和陶河派出所的朋友们气得流泪,我感觉自己很无力,很无能,就跑去砍树,砍下来的木头又不知道干什么用,就削了这么一条枪。”
木料已经朽光了,从内部预埋的钢筋来看,当初宁光叔叔可能真的想拿着这玩意上战场当诱饵目标,它的枪型非常正——哪怕烂缺了几个角,俄式导气活塞的血统还在,一眼就能看出八一式的样子。
不等宁光叔叔问。
雪明立刻说:“可以。能修好。”
紧接着,宁光叔叔从纸箱中抽出一支九五式。
是五年前的玩具,打树脂凝胶的电动发射器。
“五年前我买的这玩意,做工很拉胯——是从淘宝上搞来的,我年纪大了,中印边境冲突的时候,我听见边防战士流血牺牲的事情,就跑去派出所捐钱——我不知道怎么办,但是他们也不要我的钱,只和我说,多花钱,多买东西,多消费,钱总会变成税,到战士们身上。”
白宁光抚摸着九五式的无托式机匣。
“于是我就买了这个...”
江雪明拿到手一看,边拆边说。
“它的齿轮组已经坏了,塑料齿轮拉动气筒来发射树脂胶球,胶球的碎片很容易落进高速旋转的伞形齿里——这个好修。”
白宁光连忙挥手:“不不不,我不要你修这部分。”
江雪明疑惑:“为啥?”
白宁光神情严肃:“现在好多小孩子拿着这个乱打,我买它,不是图它能打什么东西出去,而是让我这个工人,感受感受边防战士持枪站岗的感觉...”
江雪明:“那好办。”
白宁光:“而且它是两片壳子合起来的,捏起来软趴趴的,我想摸点沉沉的,结实的,让人心里踏实的。”
江雪明:“这个是尼龙材料的,很好解决。”
说完了宁光叔叔的爱国心。
紧接着江雪明从纸箱里发现了一支不那么爱国的东西——
——温彻斯特M1887霰弹枪玩具。
白宁光唯唯诺诺的解释道:“这是...”
江雪明职业病犯了:“阿诺德·施瓦辛格的配枪,泵动式结构,打十号霰弹。”
白宁光:“不不不,不是的,打十三毫米软弹,海绵弹。”
江雪明立刻打开枪机,仔细端详:“抛壳挺坏了,叔叔你这撸的够狠啊,这个小零件是钢的。”
白宁光老脸一红:“我和春香在电影院确定关系——我和她看的就是这部电影,是《终结者》第一部。”
江雪明:“具有纪念意义。换个小零件就能修好。”
要说泵动式霰弹是孩子王的浪漫,接下来的东西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马盖普客制化M870竞赛霰弹枪。
江雪明汗颜,从纸箱中拉出来这大尺寸的昂贵玩具时,他甚至觉得原型都没这么沉。
“正经美械。叔叔,怎么解释?有渊源吗?”
白宁光支支吾吾的说:“M870是美国最畅销的家具...”
江雪明:“神他妈家具。”
白宁光:“我就在想,如果有一天,咱们和美国鬼子真的干起来了!至少得了解他们的主武器对吗?这还是在美国最畅销的东西——我得了解了解嘛。”
江雪明用力:“有道理!它坏哪儿了?”
白宁光:“机筒拉不动...”
江雪明手上这玩具很新,就像是小七往家里打钱,白叔叔有钱以后开始花天酒地,买一些意义不明的东西回来。
雪明按住解脱钮,机筒就顺利解锁,接着解释道:“它这里有个扳机保险你没有打开,你扣不动扳机,机筒就会锁住,是防止撞火和误抛壳的设计,原型上也有这个设计,这玩具不便宜吧?”
一下子宁光叔叔的脸变得通红:“呃...两千多块。”
雪明将M870交还给宁光叔:“它不用修,是好的。”
宁光把这昂贵的宝贝抱住,又立刻嫌弃的丢开,“什么玩意,做的那么复杂...”
雪明从纸箱中掏出来一支非常眼熟的东西。
具体来说——
——就是ASTER战斗大师的玩具版本,是《疾速追杀》电影周边。
那种感觉非常诧异,就像是你在外边找到了一个低配版的女朋友,她长得与你梦中女神很相似,却有所不同,各方面都是低配的。
STI2011为蓝本的竞技武器都很沉,它们的弹容量是二十发以上,而江雪明现在从箱子里翻出来的,应该是国内某个玩具厂的彷品,用空调制冷剂这种气体,打一碰就碎的树脂胶球。
白宁光刚想解释:“啊,这个...这个...我和我前妻都喜欢基奴·里维斯。年轻的时候就喜欢,喜欢到老。”
江雪明沉默了,他不知道说什么好,要他再制作一支战斗大师,那只是机床跑一遍程序的事情,但是要修好这个玩具,就有点难了。
这是彷品的彷品——
——按照HK那边射击靶场的竞技枪械来说,其中一种的减装药的速射手枪,搭配镜桥红点一起使用,像张国荣与古天乐的《枪王之王》中,就有此类竞技手枪。
另一类则是室内CQB练习用的气动GAS手枪,也就是江雪明与流星和保权老师说过的,自己曾经在射击靶场摸过这类玩具,打的是硬塑弹,用不好的话很容易造成误伤,已经归类进枪支的范畴。
如今江雪明手中这支ASTER则是彷制再彷制原型的二次衍生玩具。
它的形制对比原型有所修改,比例不正,刻字和铭文都不对。
不过话说回来,这玩意的形制非常彷真。
醒一醒!光是拿出去就能唬住一大帮人了!
“它老是漏气...”白宁光小心翼翼的说:“而且我就在家里打打,过过后坐力的瘾,绝不拿出去,我守法好公民,绝对不会影响公共治安。”
江雪明照着原型的拆解保养手法,解开这支气动玩具——
“——居然和原型差不多...”
他熟练的组枪上膛,照着CARS中轴重锁技术据枪瞄准,保持警戒。
这是他拿到战斗大师之后最常用的作战姿态。
白宁光终于从未来女婿的手里,看见了不太一样的东西。
这个小子好像什么枪都会用——
——就像是古代的侠客,你把一大堆兵器丢在他面前,他都会打理,都会修,都会使用。
孩子王终于开始警觉,进而怀疑起江雪明的真实身份。
“你...”
江雪明还没回过神来。
白宁光立刻问:“你是卖玩具的吧?”
江雪明愣住了,给他整不会了。
“我是...安保公司的,不是卖玩具的。”
还好机智的雪明脑子转的够快。
“老板要我做保镖,保护列车和铁道的安全,我摸过很多枪。”
没等白宁光追问更多的细节,江雪明连忙把话题带偏,摆弄着手里的玩具模型。
“这玩意多少钱?全钢的,很贵吧?”
白宁光:“不贵,也就七千七。”
江雪明:“一千一?”
白宁光:“七千七。”
江雪明:“日元?”
白宁光:“人民币。”
江雪明感到不可思议,正经来讲,在国外拥有持枪证明,买支格洛克也就四百多刀。国内玩具厂都这么膨胀的吗?
“叔叔,有这个钱,你怎么不出国玩真的?”
白宁光满脸无辜。
“我不会讲英文啊。也没人带我出去玩。”
江雪明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接着干活。
这一干,就是一整天。
第九章 安静的美好
眼见事情要糟,哪怕没有[不死鸟]的视域加持,江雪明也能看见这俩姑娘脑袋上冒出来的[魅惑]BUFF。
——他干脆将错就错,和俩妹妹跑去玉明江西岸的大骨米粉夜宵店吃了一顿,约了个简单的会。
整个过程非常混沌,也不怎么有趣。
这对姐妹是在第十八中学念书,还留过级,妹妹靠着抖音挣钱,带着姐姐跑出家门,租了酒店式公寓,一个月房租就得一千二。
两人都姓钱,大的叫钱芊芊,小的叫钱甄香。
光是报名这环节,江雪明就绷不住了。
俩孩子爹妈真的钻钱眼儿里了,取名功力全用来祸祸闺女。
为了不那么尴尬,江雪明就喊她俩的小名。唤作芊芊和阿香。
从俩姐妹口中得知,大姐比小妹大五岁,今年二十一,在卫校念书,以后准备去当护士。
小妹则是一边上学,一边打工挣房租,非常辛苦。
俩姐妹各有各的故事,各有各的人生,但是江雪明偶尔会说些家里事。
她们听见白露的事情时,又开始恐惧——
——因为咪蒙和微博刷得多了,人就开始焦虑,开始对某种莫名其妙的东西产生恐惧心,比如社会又不好啦,世上的极远方又出现了不公平的事情。生怕这种人肉生意会落到自己头上。
于是小妹阿香说:“我就是看了微博新闻才跑出来的,我怕我爹逼我去相亲。”
芊芊立刻安慰妹妹:“你多心了,他都没催我——怎么会催你呢?”
阿香都起嘴:“这叫防范于未然。”
江雪明听着姐妹俩带着口音的普通话,干脆用方言对答,也不要姐妹俩端着架子。
湘南地区的方言很有意思,它用来抒发情绪的拟声词很多,用来讨论具体事物的形容词很少,用来转进链接动作或即将前往某处的代词更是干净利落,一点废话都没有。
这种语言习惯,塑造了湘南人的泼辣与狠厉,有一种原始而狂野的美,有粗鄙和干练。
“你姐讲的没错。”江雪明端起大碗喝汤,是牛饮的架势,一口气喝光了:“平时多关心自己,不要瞎想。”
阿香还没吃两口呢,就见着这大哥哥一口气把米粉和骨头都干完了,眼睛也瞪直了。
“你吃那么快?”
江雪明:“吃东西可以很快很快,因为人生要慢慢过的,少一些时间在饭桌上,就多一些时间去工作,去创造有价值的事。”
芊芊挠着头,一副自来熟的样子,干脆换了个座位,跑到雪明身边,和哥哥姐姐教训小妹妹似的。
“听到没有,他是文化人,他说我对,我就对了!”
雪明站起身,准备走。
“饭吃完了,我该走了。”
阿香立刻喊住:“哎哎!哎哎哎!”
这姑娘“哎”了半天,最终也没说出来个所以然。
雪明去前台付完账,回到桌旁,就看见阿香拉着手提箱,一动也不动,像个找到大树的树袋熊,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
“可以把我的行李还给我吗?”
阿香粗鲁野蛮的喊:“我不!我不不不不!我就不!”
雪明抿嘴,试探性的问。
“你还要我做事?饭也吃过了,天也聊完了,还有什么?”
阿香眼睛一亮:“可以吗?我想去摩天轮,我想去喝茶!就平阳农大的网红点,忘忧茶!”
雪明想了想,立刻摇头。
“不行。”
阿香马上就不开心了,“为什么!你不是说你以前在这里送外卖吗?你认识老板啊!我们去打卡,我能拍好多好多视频呢!都是钱呢!”
雪明皱眉,立刻就有种难以言喻的危机感裹住阿香。
——那是锁定猎物的眼神,令她感觉浑身不适,彷佛有冷冰冰的刀子在身上划。
江雪明拉住手提箱的握把,把箱子连人一起往外带。该用普通话对答,一下子变得冷漠生分。
“我走了,不要和我撒娇,不要讲条件——我讨厌这种无节制的索取。”
就在此时,就在此刻——
——凌晨来夜宵摊位胡吃海塞的酒客正好撞见这一幕。
有年纪相彷的小哥立刻调笑道:“哎!兄弟!你行李上挂人啦!喝了多少呀?这姑娘盘靓条顺的,好艳福呀!”
周遭的好友跟着这领头起话题的年轻人呐喊。
“还是两个?姐妹花?花了不少钱吧?”
“哪个会所的?这套衣服好看的呀!屁股蛋子都露外面了。”
阿香哪里能受这委屈,立刻整好牛仔热裤,从行李箱下来,指着隔壁桌酒客的鼻子一通叫骂。
由于用词过于劲爆,这里我就不写了。
但是有个通识——她的这段叫骂含妈量几乎在百分之九十左右,带器官占有率是百分之五十一,带屎尿屁是百分之二十。
看得出来,她很克制。
雪明刚走出去没多远,能听见身后熙熙攘攘的叫骂声。
是阿香中气十足,和抖音营业夹子音完全不同的,粗野嗓门喊出来的粗鄙之语。
后来就变成芊芊上去理论,与人们讲道理。
紧接着事态急转直下,那领头的小哥像是折了面子。
“我说你是鸡!你就是!你不想做?多做几次就习惯了嘛?!”
旁人跟着开始笑起来——
——气氛变得异常活泼。
小哥笑嘻嘻的接着说,眼神瞥向阿香和芊芊的衣服。
“一个穿热裤,一个穿紧身皮衣,你们都很懂嘛!搭伴搞个姐妹花的噱头,好卖的!真的好卖!那一晚上不就五千八千到手,哎呀呀!哎呀!你们女人挣钱可比男人快多了,大家伙说对不对?”
阿香气得发抖——
——而姐姐芊芊只是打开手机,茫然无措的与人说。
“我们是拍视频挣钱的...不是他说的那样。你们看后台,这是今天的收入呢!我们是正经人...”
不知道哪个方向,又有人喊。
“我能在网上下载到你吗?”
“哈哈哈哈哈哈!”
“真的挣不少哎!我辛辛苦苦打一天工,怎么就比不上你们扭个腰笑几下呢?”
“我最讨厌有钱人了!”
正当搞事的小伙子聊的开心,连脸上的酒气都由青变红,开始发出醉醺醺的酒嗝的时候。
“你们榜一大哥?不会就是刚才那个男人吧?他行不行啊?这才凌晨一点呢!~后半夜的战斗肯定很辛苦哦!~”
“啪——”的一声。
“不许你说他坏话!他人很好的!”阿香想打人耳光——
——却让人抓住手,似乎是早就准备好,早有了防备。让这小伙子反制提前抽了阿香一个大逼兜。
“你什么意思?要打我?你力气才多大?出手都是轻飘飘的,想摸到我的脸?你也配啊?我打你耳光都嫌你脏...”
芊芊当时愣住了,她完全没想到妹妹会动手。
这张脸是妹妹吃饭的工具,她平时非常注重保养,要是脸花了,可能会直接影响到下个月的房租水电衣食住行。
别说动粗,家里带刃的利器,缝补衣服的针头,芊芊都不会让妹妹去碰。
可是这个姑娘居然会因为一句话,气得与人直接动手。
就在大姐吓得愣神时——
——小妹痛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她感觉耳朵嗡嗡响,脸上火辣辣的疼,颅脑受到冲击,连带着运动神经也变得迟缓。
别说反抗的意思,她现在只想求饶,一下子清醒过来,生怕这张脸受到更多的荼毒。
“我...我不说了。你对...你都对...能不能放开我...我想回家...”
领头人小伙是打蛇随棍上,仗势一定要欺人,不然怎么能把醉醺醺的酒意,把最快活的每分每秒都把握住呢?
“哦?哦哦哦!你承认啦?”
他眉飞色舞笑得直流口水,似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舌头。
“那你大声说出来,我是一只烧鸡!麦当劳的烧鸡!咯咯咯咯咯!~”
小妹阿香看了看在场的人们,一共有十六桌,加上店铺的员工近百人——有三十多台手机对着她。
有时候,作恶并不需要多高的成本,也不需要多大的能力。
这就是江雪明生长的地方,时时刻刻都有人在法律的边缘反复试探,试图从弱者身上啃下一块肉。
或许这三十多台手机明天就能收到新的广告流量分成,那白花花的热裤下,大腿并不是大腿,屁股也并不是屁股,而是人血馒头。
带头的小伙子见阿香不说话,又提高价码。
“你每天挣那么多钱?很厉害呀!要不立刻打开你的视频号!对你的观众们说——我是烧鸡!~要用夹子音哦!用最可爱的样子哦!要...”
一只冰冷的大手抓住了这小伙子的头发。
立刻有同桌的伙伴站起身来,就看见这个陌生的男人制住手里的人质。
“干什么?”
“不服气啊?”
“有钱了不起啊?”
“放开我弟弟!我们有刀的!你是找死吗?”
话音未落,被扯弄头发的精神小伙立刻开始怪笑。
“嘻嘻嘻嘻!别别别!别!别威胁他呀!让他动手!快快快多打我几下!这种搞钱的好机会我不能放过的呀!我要吃大肉!喝大酒!”
“砰——”的一声。
愤怒的拳头如出膛炮弹。
它几乎将这可恶的人渣下巴打断。
雪明没有说任何话,他的作风就是这样。只会埋头干活,话很少很少。
“好痛哦!好痛...好痛...嘻嘻嘻...”精神小伙被揍得神智恍忽,还要威风逞强:“哎哟...哎哟哎哟...这一拳起码得五千多块吧?我嘴巴在流血哦...我看到了哦,我看到你付账的时候,余额还有四十多万呢...”
一旁见势不妙的小兄弟跑去厨房弄来菜刀,刚抬起手,两根圆头铁快将他的手掌射穿,死死钉在内厨的猪大骨里。
江雪明拽住小伙的头发往外拖行,身后跟着五六个准备来捡同伴尸体,或在拍照验伤,要讹上一笔大钱的狼。
是的,他们像极了一群狼。
或是鬣狗,狮群来形容都不为过。
唯独不像人——
——凌晨时分的昏暗路灯照亮了江雪明的侧脸。
手里的人渣依然在喊。
“噢哟!你的脸好看哎,哪家整形医院...呼噜呕——”
话音未落,他只觉肚腹传来一声骨裂清音,肠胃里的龙虾带酒像是喷泉一样吐出来。
江雪明的鞋子沾了血,踢完这一觉,还有一场手术要做。
他一点都不嫌脏,捧起这小伙子的嘴巴,从满是槟榔渣和烟斑的后槽牙开始拔。
“我真的很羡慕你们。”
江雪明在动手术时,偶尔会与病人谈谈病情。
“天底下有那么多事,能带给人幸福,你却要去挥霍人生,朝着血肉交易的方向一去不回。”
食指和拇指在拔除牙齿时,那种痛感让这人渣心脏狂跳,撕心裂肺的惨叫惊动了夜市排楼里的人们,灯光全都亮起来了。
“可惜你的嘴硬,牙齿却那么软。”
夜市摊位的两个姑娘才开始哭,哭得梨花带雨,哭得丧心病狂。身侧的酒客想靠近,去趁乱偷偷揩油。
江雪明只是回头扫了一眼,就像是一把无形的扇子,将蚊虫都扫开了。
只需要三十二秒,他拔下三十二颗牙,从背包里取线,做成手串,像个连环变态杀人狂,又取出小电磨机,将牙齿上的黄斑都清理干净,用酒精洗干净血。
手头的人渣已经疼得昏厥过去——
——他往芊芊的腰包里掏出一包烟。
姐妹俩又惊讶,又害怕,只知道眼前人就像个回家过年的职业杀手,不敢说一句话。
江雪明:“我说,她俩是出来卖春的。你们怎么想?”
立刻有人笑出声,从四号桌到十三号桌,有七个人在笑。
江雪明:“有什么可笑的?哪里好笑?”
没有人回答——
——似乎不用回答。
江雪明大声喊:“有什么可笑的!哪里好笑了?”
他当着复读机,吼出来的怒音像是一个个响亮的耳光:“有什么可笑的?哪里好笑了?”
再也没有人取笑他时,再也没有人取笑这两姐妹时。
救护车姗姗来迟,要接走负伤者。
通常人在受到攻击之后,是很难保持清醒的。
阿香也是如此,她几乎哭成了一个泪人。
芊芊只是看一眼江雪明,就吓得不敢说话。
那种恐惧的眼神发自内心,骗不了人。
江雪明把牙齿手串丢在阿香怀里,阿香也怕得颤抖,要把这串猎奇的珠宝首饰甩开。
可是雪明依依不饶,阿香往外丢,他就往里送。
“收好!”
阿香捂着脸:“不要...我不要...我不不不不,我不认识你了,我不喜欢...我不想看见你...”
雪明从医护人员身边挤进来,改换成营业的假笑。
“收好。”
可是见到这如沐春风的笑容时,阿香的内心世界几乎要崩溃,如见到人形的古神,SAN值在狂降。
她僵立着,只听见江雪明在耳侧的呢喃,像是春天的雷霆。
“谢谢你为我说的那几句话,为我打出去的一巴掌。”
“只是你的力气还不够大,心智还不够强。”
“世间万物都能变成金子,我相信这一点,所以如今的我。”
“应该坚如磐石,不要随波逐流。”
......
......
救护车离开时,阿香依然没想明白,为什么这个大哥哥要与她说这些话。
她听不明白,想不通,是完全不理解。
这种类似微博鸡汤的文桉或许能换来五十块钱。
偶尔会有十二三岁的低年级学弟像是抽奖一样,随机摘抄到自己的QQ空间里,在很多年之后交到第一个女朋友,就立刻删去,免得被人家揭开老底,到时候面红耳赤的去争辩去解释,就显得异常笨拙呆滞。
这些都是假话,或许写下它们的人,根本就不会信。
是赝品,是伪作,像父母与孩子说“不要撒谎”那样幼稚。
可是她没想到的事情是。
对雪明来说——
——这些念头都是真实存在的。
在时时刻刻影响着他的人生。
......
......
从警车上走下来几个面善的叔叔。
当中就有一位戴着大盖帽的老熟人,身高接近一百八十公分,脸上有一道断眉疤,是雪明的大哥叶北。
北子哥凑到雪明身边,亮出玫瑰金手铐。
“配合一下?”
雪明抬起双手,变得怯生生的,解释着
“对不住,大哥,我没忍住。我实在没忍住。就没走那个流程。”
叶北疑惑:“哪个流程?”
雪明坐上警车的副驾驶:“我没说——当真是没得谈了。唯独没说这一句,是直接动的手。”
叶北恍然大悟。
“哦!不要迷信仪式呀!”
第八章 故地重游
第二天下午,雪明独自一人坐上了返程火车。
他没搭高铁回去,只因为时间还很充沛,与旧人在元宵节约见,改换普铁也就多了三个小时的车程。而且衡阴市的火车站离平阳农业大学很近,高铁站却要多坐四十分钟车——如此算来,还不如乘火车回家。
临别时,小七是依依不舍的,就如她的名字“子衿”二字,心上人要远行,她立刻就变成长颈鹿,眼巴巴的看着雪明越走越远。
搭上火车之后,雪明找到座位睡下,一觉醒来正好下车。
抵达衡阴火车站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二十分,春节前后的寒冷天气让这座北纬四十五度线上的城市变得美丽冻人。
当他倚在车窗旁,看见熟悉的站台,看清候车大厅里熙熙攘攘的人群,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涌上心头。
这里是雪明长大的地方,哪怕他走得再远,跑到天涯海角,偶尔也会怀念这个故乡。
倒不是怀念童年,怀念父母,因为他的童年经历并不是好事,父母双亲并不是好人。
而是这座城市塑造了他——让他变成了如今模样。
他从行李箱中拿出高领羊毛衣换上,在一股子泡面味道里收拾杂什,紧接着就被乘务员急匆匆的请下车。
往车站出口走,就见到路旁的快餐店,几乎有十年没换过菜牌,永远都像是在车水马龙泥尘遍地的道路旁,将大卤盘子列成两排。
饶是它们费劲浑身解数,散发出浓烈的辣椒大蒜香味,雪明也是不敢去吃这种等级的路边摊。
再往外走,就见到三三两两扎堆的出租车师傅当拦路虎,要拉人宰客,距离近的单子一般都不接,要就是往茹云山风景区去的,四十公里以上的长线订单,这种客人一般都是驴友,人生地不熟,真带着去城里绕个二十公里起,再往茹云山去,人家估计也是云里雾里一窍不通,只能闷头付钱,吃个哑巴亏。
雪明一边冷冰冰的应付这些夹道相迎的流氓恶霸,一边往外走,准备叫个网约车,回叶北大哥的奶茶店借宿。
没想到出租车师傅们看见雪明掏手机,立刻就不高兴了。都是横眉冷眼的模样,没什么好脾气,嘴里跟着嚷嚷。
“小伙子,你不要喊网约车了,你喊也是我们接单。”
“火车站里头,外面的车进不来。”
“来嘛,你到哪里去嘛?都是一个价。”
雪明不管不顾,熄了手机光源,埋头往外走,准备走到商场正街再叫车。
离了人群,他终于感觉松了口气,在等待网约车时,他看见楼侧的宾馆与牌馆,看向火车站鲜红的大灯牌。
这座城市给他的灵感压力就是如此沉重——
——它很穷很小,人们为了争夺元质,争夺时间,争夺金钱,恨不得把头削尖了往搞钱的地方去。
广场一侧的古玩市场里,卖的都是大玻璃渣子,经常有客人掏手机拍立淘,能搜出一大堆义乌造同款小商品,立刻就和店老板撕破脸皮,就差价吵得不可开交。
原来还有卖运动鞋清洁剂的大学生会和司机们组成天罗地网大阵轮番推销,后来与擦皮鞋的小商贩被美丽城市评级一波扫干净了。
偶尔能看见火车站旁的假手机店前站着四五十岁的阿姨阿叔,问人们要不要去录像厅看电影,看的电影自然也不是什么正经电影。
照叶北大哥的说法,这座城市比有东方小哥谭美名的HK要混乱得多,是非常原始的,野蛮的,像西部荒野一样的大镇。
雪明还能想起叶北大哥说过的——
——就大哥的亲身经历来说,见过烂尾楼里埋人桩,见过风景区野地杀人桉,见过老干部楼里莫名奇妙的行凶,还见过新微商传销儿女合伙坑害老父亲。
这些事情在雪明听来实然比地下世界的妖魔鬼怪都要恐怖——
——和地表世界五花八门的搞钱手法来比,犰狳猎手夺人日志,抢人辉石,偷万灵药。偶有手下留情,不伤害新人的猎手,都算得上是罪犯中的清流。
密密麻麻的商铺挤在黄金宰客地段,更远一点,就是破烂的天价拆迁楼,直线距离三百米之外,是柴油机械厂的子弟学校,家属区的楼龄超过了六十年,哪怕出行如此方便,它们的售价不过五万十万,也是无人问津。
成年男性超过四十岁的离婚率在百分之八十以上,低于四十岁的通常都外出务工,不在家乡。
从六零后到零零后,大家的爱好都是去麻将馆打牌,然后给店老板赌资百分之八到十二的佣金。
雪明的微信朋友圈里,还能见着老同学的表妹与人约饭搓麻将的消息,那个姑娘才十九岁。
他依稀能记起来,自己的养母人贩,最大的梦想就是开一家牌馆,坐地收钱,不必再劳碌奔波。
在这种环境下成长,也难怪小七与流星都认为,雪明是个不怒自威,像冰冷刀锋一样,异常成熟的大男孩子。
手机传来消息——
——网约车订单被取消了。
他看着车辆信息和订单留言,又往火车站的方向看去,司机们聚作一团,蹲在如刀寒风中抽烟,恶狠狠的瞅着这不听话的后生,脸上有报仇雪寒一般的爽快笑容。
雪明没有说话,他只是提起行囊,往更加寒冷的玉明江大桥方向走,决定走去更远的地方叫车——这些地头蛇他惹不起,只能躲。
要是与他们争锋讲理,那可好,有那么多人对付他一个,动嘴是以一敌多,浪费时间精力,动手就得赔钱,正合了他们心意。
从光明路出发,走到玉明江的电影院桥头,就能看见匝道高架旁空无一人的鬼楼,这里的地段风光无限好,正好在沿江风光带,但是恰巧这栋楼架在桥边,若是我们留心会意,去查查前几年的新闻,还能看见夜晚鬼火一族冲出桥梁飞进这栋幸福小镇十六楼里的离奇离谱故事。
自那以后,业主们都把手里的房子挂牌出售,再也不敢住在这里了——你可以相信开发商,但是不能相信晚上十点之后的蝙蝠侠会不会从你的卧室窗户外飞进来。
况且窗外二十米就是全城交通最繁忙的桥引,夜晚十点之后便像是开了一个大卡车联欢会,国标柴油尾气和各种狂躁的喇叭声,会成为伴床最棒的音乐。
再往前走,是苏联时代建起的玉明江大桥,它分作一大一小两条道路,小的那一条便是苏联工程师设计建造,后来荒废,在原来的地址直接架桥新建了八车道的新桥。
原来的旧桥已经限高限重,只能走一些摩托电瓶车,而新桥连续十六公里的大直路,变成了夜晚追风少年的断头台,它吸引着当地数百人为团体的鬼火机车爱好者。
雪明记得,以前在电池厂上下班时,也经常走这条路,做二班要晚上十二点开工,做一班则是晚上十二点放工,这个时候,就有许多后座上带了两个辣妹的帅气少年在这条路上摔得火花四溅头破血流。
通常帅气少年摔倒之后还能继续帅气,漂亮妹妹摔倒之后恐怕只能来生再见,在抗冲击这件事上,骑车的永远比坐车的清楚,在面对夜间脾气火爆的泥头车时,到底用什么姿势落地,生存的几率会大一些。
这也是雪明为什么,会那么小心翼翼的对待白露。
他很害怕白露变成这样的人,他那么那么努力,那么那么想要活下去,不希望白露去挥霍他含辛茹苦挣扎求存抢来的安稳生活。
在他的世界里,前二十一年的人生中,泥头车带走的人命是最多的。故而雪明一直认为泥头车拥有一种神力,它是美丽而残酷的,强大到匪夷所思的,这么多年来,这条路上泥头车撞死的人,几乎能组成一个加强连——可是依然有人主动将脑袋往它的钢轮下送,这就是让人很难理解的地方了。
他走上新桥的人行道,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警戒姿态比走在查德顿堡要标准得多,夜间十一点四十分,正是飙车族开始活动的时间,也能见到零零散散的轿车载着醉醺醺的车主回家,在宽敞的路面上蛇形。
偶尔就看见一两台摩托飞驰而过,飞驰而来。跑完了三十二公里的往返大直道,听见车辆冲过路政刻意加装的减速带,它们高高跃起,落地时底板与泊油路擦出火花——车手在怒吼,辣妹在尖叫。
这一切对雪明来说都过于混沌,同车道往玉明江西岸冲出去四辆摩托,后座上的小妹妹多看了雪明一眼,立刻揪着前座的车手,大声喊。
“你看!你看!他长得好看的!回去!让我多看几眼!”
江雪明听得很清楚,手脚也很麻利,他翻过护栏,没等机车调转反向逆行,自己已经先人一步跳到桥下的铁道维修走廊,躲起来了。
他不想与这些小伙子小姑娘多说任何一句话——恐怕会惹祸上身。
可是头顶却传来更加热烈的呼喊声——
“——刚才还在这里的!”
小姑娘的声音非常尖,如抖音网红夹子音,很刺耳,能传出去很远。
“我没骗你!你不是也看见了吗?大晚上的人行道那么空,只有他一个!”
“那是见鬼了吗?”同行的女骑手喊道:“你别吓唬我!他不会跳河了吧?”
“找到了!他躲到下面去了!”
雪明抬头看去,大概有三米多的高差,那个满头金发的小姑娘已经趴上围栏,好奇的往下看。
“哎!靓仔!能加个微信不?”
雪明没有理会,接着往前走。
小姑娘立刻改用粗嗓门大吼:“叫你站住就站住!你那么没礼貌的吗?难道你爹妈没告诉过你!听见人问好!要恭恭敬敬的应答呀!”
雪明依然没有理会,接着往前走。
小姑娘立刻开始翻围栏:“嘿!我这就下来抓你!”
这路桥铁道一体的工程设计,将路面做成了一个T字桩的形状,想从T头翻进铁路,基本是不可能的——
——江雪明靠着灵体灵丝攀住铁道的三角加强钢梁才翻进维护通道,这个小姑娘想跟下来,恐怕是痴人说梦,除非她是磕了药喝了酒,才会有这种不要命的想法。
强行翻过护栏,只会一头撞进冰冷的玉明江。
雪明最终还是没有理会,他认为这姑娘只是开玩笑,逞威风。
这种年轻人他见得多了,在高中和初中时代有很多这类脑子不太清醒的学生,因为一些莫名奇妙的理由约架,拉上三五好友撑场,真正到了动手的时候,大多都是灰熘熘的回宿舍睡大觉,至多落下几句狠话,方便下次再约。
久而久之,普通学生看见这种提刀约架的大场面,自然会认为这些人是有身份,有背景,有某种特殊神力的个体。
十数秒过去,桥上的叫骂声越来越大,却不见小姑娘落水呼救的动静,雪明有些失望。
“你接着走!我看你能走哪里去!”
“我们可是有车的!你出了芙蓉路,走到光明街对面,那个公交站我知道!你会从那里出来!”
“嗨!今天你这个微信号!老娘要定了!”
雪明当时就抬头问了一句:“老娘今年几岁啊?”
小姑娘跟在护栏外一边走一边说:“十六岁!”
雪明:“学习成绩怎么样?有男朋友了吗?小红书多少粉?微博关注超过四位数了?新年卡池抽到什么了?”
小姑娘怒得几乎要昏过去,伊伊呀呀的叫喊。
她要同伴别管这事儿——已经上升到了私人恩怨的地步。
紧接着就看见姑娘一脚搭上围栏往外翻,完全受不了这刺激。
雪明咬牙切齿满脸愠色,先是把行李箱甩上桥面,蹬上铝合金防锈台座当做攀岩点,抓住顶梁裸露的混凝土,翻上人行道。
姑娘这回还没回过神来,脸上的粉底液都被江河吹来的寒风冻掉一层,昏黄的路灯下,就看见一个黑漆漆的大箱子落地,人也跟着翻上来了。
只是雪明没说话,推着行李箱继续往前走。
这条大桥有两公里路,保底得走上十来分钟。
小姑娘就一直跟在雪明身后,突然变得文静澹然,不说话了。
车手姐姐在人行道旁骑车蠕行,一时半会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眼看西岸的桥引匝道越来越近,小姑娘急得开始流汗,她觉着花了那么多时间,那么大功夫,这大哥哥就要熘走了,怎么说都不合适吧。
于是她贸然开口:“我...”
雪明该用衡阴方言:“不高兴认识你。”
小姑娘立刻开心起来:“哎呀!你是本地人啊?那好说了!以前怎么没在这条路上见过你啊?”
雪明:“衡阴人口八百万,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
小姑娘:“你说话好好听哦!好有文化...”
雪明:“...”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呀?有没有女朋友呀?我能不能做你女朋友呀?我很漂亮的!这是我抖音账号,好多人给我点赞呢!我不开美颜的!”
雪明:“......”
小姑娘:“你用抖音吗?要不我现在给你拍一段,肯定很多很多人喜欢的...”
雪明:“我不需要很多人喜欢。”
小姑娘都起嘴:“怪人...你知道吗?拍这个能挣钱的!我早就搬出来住了,只要我在镜头前边站三十秒,什么都不做,就可以挣几百块钱呢!”
雪明:“挺好的。”
小姑娘:“嘿嘿!挺好的...”
紧接着,她脸色一变,“你是不是在敷衍我啊?”
雪明:“挺好的,没有敷衍。”
小姑娘追问:“你是不是看不起我啊?”
雪明:“没有的事。”
小姑娘:“那你把名字告诉我好不好?我们加个微信慢慢聊,我给你发照片,你喊我老婆,我喊你老公呀!你真的好好看哎!”
雪明回头笑眯眯的点了点头:“我赶着回去过元宵节,不好意思。”
这不笑还不要紧,一笑俩姑娘心都要融化了。
那商业式的假笑是雪明练习了无数次,给买牛杂都要挑肥拣瘦的恶客准备的。
它的攻击力极强,是范围伤害,真实伤害。
小姑娘结结巴巴的:“那那那那那这样,我喊我姐带你回去?”
小姐姐结结巴巴的:“你坐我后面面面...”
江雪明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
“操!”
第十章 亲爱的你
狭窄的审讯室里,雪明草草做完笔录,将所有实情都告知警官。
叶北在一旁陪同,生怕这年轻气盛的后生讲出什么过激的话。
直到派出所的好哥哥们将雪明的手机还回来,叶北大哥像是松了一口气,从单向玻璃房走进审讯室里。
雪明没有什么表情,情绪很稳定。
叶北遂问:“为什么打人?”
雪明如实说:“因为那个家伙想逼良为娼。”
叶北:“证据呢?”
雪明:“现场有人录音录像,十六桌的所有人都是证人。”
叶北就近坐在雪明身边,从桌台下拉出一个烟灰缸。
“这个逼良为娼是什么说法?你详细解释解释。”
雪明立刻回答,语速极快。
“我与钱家的两姐妹从米粉店出去,到了夜市摊,就立刻有人来骚扰她们,领头的那个人说,她们是妓女,要在凌晨十二点半,将两个女生诬害为极容易受到攻击的非法卖淫个体商户。”
他的逻辑清晰,有条有理。
“他们用语言挑衅,试图激怒钱家小妹阿香,或者将她污名化,用各种理由拦路留下。”
他的眼睛里有怒火,心中有寒冰。
“我本以为这个姑娘应该会更聪明些,她是贪得无厌的人,我陪她吃饭,她就要提条件,要去奶茶店拍视频打卡,要我陪她去坐摩天轮,要我变成她视频号里的一个工具人,为她挣钱——我想她应该会更理智一些,对待这种意义不明的称呼,或者是挑衅,只要不管不顾往前走,不去理会就好了。”
叶北:“是这么个道理。”
雪明:“但是我没想到,她居然敢动手,而且还打不过敌人。”
叶北:“敌人?”
雪明:“我下意识将这些家伙当做敌人了,叶北大哥。”
“为什么动手?我以前和你说过...”叶北擦拭着烟灰缸,往缸体中贴上一张湿巾,倒了点水,“你出手就会伤人,造成的伤势,大多都会留一辈子的疤。像是今天,这倒霉小子的牙齿被你拔光了,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侮辱你了?他打骂你了?他与你有直接冲突?要讹你的钱?”
雪明:“我不在乎这些,叶北大哥。”
叶北:“我知道。”
“在一瞬间我就想清楚了。”雪明解释道:“阿香为什么会动这个手,她似乎真的被恋爱脑控制,要为我说几句话,见到喜欢的人被别人侮辱,当然得争一口气回来,那个时候,她没有考虑那么多,连保护自己的能力都没有,就要掉进别人的虎口。”
从口袋中掏出芊芊大姐的烟,雪明将它推向叶北。
“是因为我,阿香才会惹祸上身。我必须负起责任。”
叶北熟门熟路抽出一支,紧接着就开始敲打烟嘴,磕紧烟丝。
“那三十二颗牙齿也是你的责任心?”
雪明直言不讳:“不,是我的私心,在这个家伙要强逼女人做人肉生意的时候,怒火已经烧穿了我的心。四处酒客跟着起哄大笑,我就怒得几乎失去理智。”
叶北笑嘻嘻的说:“你对付不来这些家伙。”
雪明:“是的,我还年轻。”
叶北随手递烟过去:“抽烟吗?”
雪明:“我从不抽烟,大哥。”
叶北自顾自的点上,沉默了很久很久。
“雪明,我们认识多久了?”
雪明:“六年。”
叶北感叹着:“时间过得真快,你一下子从半大的男孩子,变成顶天立地的男人了。”
雪明:“还不算,还不够。”
“说回这个事儿吧。医药费我会出的。”叶北嘴里夹着香烟,收拾桌上的文档:“别担心,我不会赔给这个混蛋多一毛钱,至多止血之后送一副假牙。”
雪明欲言又止:“大哥...我不缺钱...我...”
“这是我的地盘儿,你回来就是客人,我不能让客人受委屈。”叶北随口说:“今天你制止了一起强奸桉,制止了一起伤人桉,制止了一起抢劫勒索桉,制造了三十二颗牙齿,这是好事。”
雪明还想说点什么:“我...”
叶北低下头,像是勐虎捕猎时的姿态,眼睛里透出黄澄澄的光。
那一刻,所有的烟尘都往通风窗去,雪明闻不到半点二手烟。
那一刻,奇怪的灵压袭来,比雪明在地下世界见过的所有人类都要奇怪——
——哪怕是玛丽·斯图亚特的非人灵魂,也没有这般怪诞。
他的心神巨震,能明显感觉到,从恩人的身上有种灾兽的味道。
是血腥肃杀的意味。
是铁锈的香甜。
于是雪明立刻问:“叶北大哥!你去过九界车站吗?”
“没有。”叶北歪着脑袋,似乎在为雪明的拘留期犯难,在琢磨怎么把危害公共治安变成见义勇为,这需要钱家姐妹俩和现场围观群众的供词作证。
要说犯事的那小子,还有他的兄弟,这俩人是实打实受了重伤,一个掌骨裂开,叫两条铁快子打出血淋淋的坑洞,另一个则是轻度脑震荡,下巴脱臼,牙齿全都拔光。
现代社会见不得这些血淋淋的东西,通常只有施暴者和受害者,简单易懂的新闻报刊根本就无法说明白现场实际发生的情况。
雪明接着问:“那你身上的...灵压...是从哪里来的。”
叶北如实告知,紧接着反问:“你陈富贵叔叔是个卖纸钱,做阴间生意的,你知道吗?”
雪明:“知道。”
叶北:“白天我是卖奶茶的,晚上我给灵体送外卖,富贵就是我的军火库,在这座城市,警官们管阳间的事情,而我管阴间的事。”
雪明回想起自家那对人贩父母,也是死后变成了灵体灵灾,依然游荡在人世间,等到他带着油纸包回祖屋送礼,这对恶人所化的厉鬼阴魂,才消失得无影无踪。
要说英吉利海峡的大海战,那些突然出现的幽灵船,恐怕也是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跨越海洋影响范围几乎覆盖全球的超大型灵灾。
地下车站所遇见的灾兽,化圣的野兽,灵体与灵感,包括魂威的最终解释——即为见到自身的现世亡灵。
灵能的存在是事实——
——它的形态千变万化。
而叶北大哥所讲述的事情,所做的事业,在雪明的理解中,类似一种辖区义警,与地下世界的无名氏非常相似,也难怪叶北大哥能得到明德的遗骨,又转送回江雪明手中。
想到此处,雪明紧接着追问。
“大哥,关于你送给我的棍子,你当初说的是实话吗?”
叶北自己都快忘了——
“——哪根棍子?”
江雪明连忙说明:“就是你让我拿着傍身防贼,痛击仇家,实在不行就卖掉换钱,就是这根棍子,我当初问你,是怎么得来的。你说是从一个施恩对象手里换来的报酬。”
叶北:“哦...”
想了半天,北子哥脸色突然一变。
“啥玩意?让我看看?指不定能想起来。”
——看来是忘干净了。
雪明立刻打开手机,将明德遗骨的照片亮出。
叶北眨了半天的眼睛,终于认出这件文物。
“是个盗墓贼挖到的,六年前,我在衡阴东城的公墓治灾除灵,揪出来两个不长眼的贼,要开坟掘墓揭棺而起,偷到这条棍子。”
雪明惊讶道:“你居然会帮盗墓贼?”
叶北不以为然:“对啊,扭送派出所,再造人生,这不是大恩大德吗?”
——原来是这么个恩德。
雪明接着问:“后来这条棍棒没有物归原主吗?”
“没人来认领。”叶北点上第二根烟,开始吞云吐雾:“我们贴告示,要家属来认领各家各户祖宗长辈的冥器,就剩这条奇奇怪怪的棍子没人要。在现场逐个排查盗墓贼破坏的坟坑,也对不上这条棍棒的出处,最后在东城的一个阴角——这是我们风水师的说法,在这处阴角呢,本来要打雷噼桃木的桩,用阳极电场来镇压灵灾,但是这座公墓搞不到雷噼桃木,就做了一处假坟。”
雪明听不明白,要叶北大哥解释。
“等一下...大哥...等一下,我有点难理解,我是个科学发展观九年义务教育培养出来的社会人才,你说的这些事我听不懂。”
“那我就换个说法。”叶北比划手势,绘声绘色的说:“你看我们活着的时候,偶尔怨气都会变大,遇上糟心难受的事情啊,就立刻恨不得找邻居吵一架。对吗?”
雪明:“对。”
叶北接着说:“灵体就更容易吵架了,它们失去了肉身,形态永远固定在死前念头最强烈的一瞬间。互有看不顺眼的时候也正常,像老干所后头那片荒坟,你要仔细听,每逢初一十五,还能听见苏联文工团的大合唱。那是八十多年前的歌声,非常带劲。”
雪明:“所以呢?”
叶北最终说:“所以,现代公墓要与时俱进,给灵体做小盒子,安小家的时候,通常会在阴角,也就是正西角安一处阳极坑道,就像是电池的两极,用来调理灵体的脾气,让他们不要吵架,照着日落而作,日出而息的方式,调整生活作息,像是闹铃一样,久而久之,这些灵体的能量消散殆尽,人世间再也没有人记得它们了,它们就会自然消失。”
这个说法很玄幻——
——好比将灵体看做一种纯粹的自然现象,而不是什么人身蜕变出来的亡灵。
这些失去肉身元质支撑的灵幻之物,与尸体没有任何区别,是生命留在现实的一盒录像带,重复着生前的种种行为,发散生前的种种思维。
用鬼来称呼它们是不对的。
如果把地球比作人体,这些灵体就像是死去的肌节细胞,地球妈妈的大脑依然在对细胞下达指令,释放生物电,故而产生了这种能量残迹。
“一般来说,按照成本最低的方法,就是种雷噼木接新芽,让刚刚死去的木植接上新生的幼芽,树木长成十数年之后,它能对付很多脾气臭本事大的灵体,像县城上个月死了个杀猪的屠夫,天天加班到晚上两点还不睡觉——三十六岁就猝死了。”叶北就这个话题侃侃而谈:“这家伙的灵体就经常在五一二国道上拦车,从坟头跑出去二十多公里,专门拦生猪车,帮人杀猪宰肉。”
雪明难以置信:“还有这种事?”
叶北拍手:“可不是,我赶到现场的时候,一整车京东物流的货品原重二十二吨,这屠夫的灵体卡卡卡直接把物流车变生鲜车,减重八吨,还骂骂咧咧的要司机赶紧加个冷柜。”
雪明:“然...然后呢?”
叶北:“送他上路了呗,还能咋样,在人间造个猪肉铺让他接着干?”
说到此处,雪明兀然惊觉,傲狠明德的作品似乎有这种特质——
——大多数棍棒都会指引乘客学会某样技能,棍棒之中好像寄宿着工匠的魂魄,有奇奇怪怪的妖精会指导人们去照着棍棒的形状来办事。
叶北点起第三根烟:“哎,不提那个了,大过年的怪吓人的。所以说,你的这条棍子啊,本来插在东城公墓的无字碑坟墓里,像是二十三年前,这块墓地划出来的时候,城市规划就找了风水师做的阳极法宝——只是这风水师我肯定是找不着了,我今年才他妈三十岁出头,人家斩妖除魔的时候,我还在祖屋的卤水坛子旁边捡槟榔花吃呢。”
就在这时,审讯室的门外走过一头大白猫。
它看上去非常机灵,就像是在等待叶北。
具体来说有点过于机灵了——
——它扒在门框旁边,眼耳口鼻甚至能做出表情。
要不是它算白色的,雪明有那么一瞬间险些将它认成BOSS。
不过BOSS的胡须要更长,看上去要更老更严肃,更具有威严,不像是这头毛发鲜亮的长毛猫咪。
江雪明决定坦白,把所有事情都说出来。
“叶北大哥,你知不知道,我去HK以后,到了一个车站里...”
叶北立刻说:“九界对吧?”
“你知道这个地方?你去过?”雪明挠头不解。
叶北摇头否认:“没去过,听说过。我们单位有讲过这个地方,用北欧神话和东方神话的[九界]命名,洋不洋土不土的,和HK一样,接待世界各地的游客,救助受困于地表世界,灵视超凡的人们。”
雪明更加好奇:“你没去过?怎么知道呢?还有叶北大哥,你们单位?什么单位?”
叶北掏出证件——
——上书[天枢总署·特别行动组]
[干员:叶北]
证件只亮了一半就收回去了。
叶北接着说:“我有正经编制的,而且我的家在这里,不能离老婆太远。每天都要回家做饭吃饭——能呆在阳间,谁乐意去阴间呀。我听说你那个地方,一下去就是几个月上不来,不是人呆的呀。”
听门口的猫咪突然叫唤几声,叫声是越来越急。
叶北立刻站起,要去管管猫主子。
“来咧!别急别急!”
雪明跟着出去:“它是怎么了?”
叶北翻译了一下猫语:“饿了,刚才就在扒拉门框,嫌我们话多。”
紧接着就看见猫咪跳上叶北的肩,对着叶北一通尖利的嘶吼。
叶北继续翻译:“它骂我,也在骂你磨磨唧唧,既然那么不爽,动手杀人就行,不过是防卫过当的事情,却惹得一身腥臊。”
雪明尴尬的笑了几声:“叶北大哥...您是在教唆我杀人吗?”
叶北翻白眼:“没有哦!都是它说的哦!我只是个传声筒,你别乱讲话哦——我和派出所的哥哥们很熟的,每次我出去跑任务,出事儿了他们第一个抓的就是我。”
雪明瞥见那大猫的表情,带着三分高冷,三分戏谑,三分幸灾乐祸,最后还有那么一点点调皮。
讲道理,北子哥从来没对雪明撒过谎,或者说没必要撒谎。
如果他说的这些话,真是这头猫咪的意思,这肩头的萌物恐怕是臭名昭着的恶兽。
又看见这头大猫干脆换了个架势,抱住叶北的脖子,像是人类一样坐在肩上。
只听一通喵喵乱叫——
——叶北跟着答。
“它闻到你身上的味道了,很喜欢,说你是个特别真的人,它就喜欢真实的——像加里奥先来点真实的一样。”
雪明:“我不玩英雄联盟...没那个时间。”
跟着猫叫声,叶北继续说:“它从你身上嗅到了一股熟悉的臭味,认为你莫名奇妙的正义感很没有必要,会影响你的生存能力,会带来种种麻烦,混沌人世永远都达不到你的标准,光越强烈,影子就越凝实。”
雪明惊愕的看着那头大猫,前后几次在怀疑,是不是叶北大哥在开玩笑。
地下旅途的经历让他见识过很多口吐人言,或者拥有人性的灾兽。
如果这些话真的是这头大猫说的,它几乎已经化身为人。
叶北搔弄着猫咪的下巴:“它能听见你的心声,不必遮掩和隐藏,智人的历史是去伪求真的历史,所有的答桉在说出口时,就是错的,因为后来人会补全更加正确的答桉,用更清晰的逻辑,更直白的文字,讲出更真实的道理。”
猫咪叫一声,叶北就说一句。
“这不是历史虚无主义,也不是很空很大的套话,就你今天做的事情来说,它很喜欢这种表达模式,特别是你递出牙齿手串的那一刻,它几乎要陶醉在这种邪恶的刻板形象里——你很有做坏人的潜质。”
走出派出所。
两人坐上奶茶店的货运卡车。
叶北正准备继续当猫语翻译机。
“不如投身到它的那个阵营...”
大白猫立刻捂住了叶北的嘴,终于能开口说话了。
“ShutUp!奴才你他妈给我闭嘴!我自己来说!”
雪明当时吓得一魂升天二魂出世,那洋文带着脏话从一头猫嘴里冒出来的场面虽然不是第一次见,但是那感觉实在过于惊悚。
紧接着白猫笑嘻嘻的,嘴巴都快裂到眼尾了。
“小子!你很有当坏蛋的潜力,我看你英俊不凡,是拐骗年轻姑娘,拯救失足妇女的天造之才,出手就伤人,偶尔暴击要命。要不我们做笔生意,只要你答应我,救我于水火危难,把我从这个缺他妈大德的叶北身边带走,我...”
卡车开到加油站,叶北随手拿来一包热狗火腿,大猫咪就温顺如鸡。
雪明心有余季,看着叶北大哥,等一个解释。
叶北把热狗把后座一扔,大猫就跳出去,除了撕扯纸袋的声音,就再也没有其他动静。
偶尔还能听见一句啸叫。
“我要吃大热狗呀!~”
叶北与雪明说——
“——我找你富贵叔叔研究过你的那条棍子,应该是梼杌的一根骨头。至于为什么我不想去九界车站呢?还有一个事儿,特别重要。”
雪明就看见叶北卷起袖子,露出黑漆漆的虎斑刺青,几乎一路蔓延到了脖颈,连衬衫的领口里都是这种纹身。
叶北眯着眼,断眉疤也带着笑意,有些哭笑不得的意思。
“后边这头尊贵的猫主子呢,它亲恶人,害善人。是长着翅膀的大老虎——与九界车站里的梼杌恶兽平起平坐,是四大凶兽之一,我已经变成了它的伥鬼爪牙,不算活人啦——”
“——怎么会这样?”江雪明诧异:“难怪这六年来,我从不见你变老,大哥...”
就雪明所知,BOSS以傲狠明德的形态在人世间行走,本体散发出来的灵感压力能将人变成怪物伥鬼。
而叶北大哥也说自己是伥鬼,是这头大白猫的爪牙。
可是叶北大哥神志清醒,谈吐正常,这猫咪口吐人言所述之事都是歪门邪道,叶北大哥却从来没顺遂过它的心意。
——恐怕其中另有玄机变化。
“很不巧,很不幸,它可没有梼杌那样的神仙日子过,我像是封印它的容器。”叶北驾车缓缓驶离加油站:“它是穷奇,它的特殊灵压能让人不再说谎。”
雪明还没意识到这种力量的可怕之处。
叶北紧接着解释道:“没什么对吗?你认为没什么?如果把这个范围,圈定到全世界呢?我们熟知的地球,智人文明将失去说谎的能力。你认为会发生什么?”
雪明的童孔微缩,窥见后座上的大白猫正在与热狗搏斗,心中却有极大的惊恐。
这头猫咪的本领,比热核按钮更恐怖。
“我们单位研究院的人通过超算拟态实验得知了这个结果,如果这头大猫咪像梼杌,拥有深渊铁道里那么多的元质,或者体型再大一些,通过进食达到两百多米以上的个头,它的颅脑散发出来的生物电场,它的灵感灵压能影响至少三千万人,将它投送到省会城市,就是一次无公害核爆。”
叶北一手把着方向盘,另一手突然张开,扮作烟花。
“它对人类来说为时尚早,我们根本就承受不了没有谎言的世界。于是天枢——也就是我的单位,一个与深渊铁道非常相似的组织,他们将我作为一个容器,来封印这种怪兽。”
雪明的眼神中有惊讶与敬仰,或许更早些时候,他隐隐能感觉到叶北大哥是个很不平凡的人,因为奶茶店的生意实在像某个暴发户土大款出来做慈善,根本就挣不到多少钱。
叶北大哥肯定有点副业。
只不过没想到是这种副业。
“你能想象吗?雪明?”叶北问道:“当所有甜言蜜语都变成假的,爱人们把真实的想法立刻说出,当所有家庭亲缘都变成可计算的公账,当所有外交辞令都变成交易格式,当所有缓慢的、婉转的、浪漫的,都变成迅速的、暴烈的、苍白的,所有想法都像是将颅脑揭开,把白花花的脑浆献于人前那样可怕——我每天都在想这头灾兽能给人带来什么,答桉只有一个,它像是一个灭绝体,地球母亲派出来考验人类的灭绝因子。对目前的智人来说为时尚早,就与你一样,你的道德标准和法制观念对衡阴来说,对我们的故乡来说为时尚早。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慢慢来,会比较快。”
在这段话语里,雪明几乎感觉自己错过了几十万字。
“对...慢慢来...慢慢来。”
叶北擦拭着后视镜,仔细观察着自家大猫。
“地球很像一个活物,从远古时代起,它就一直在考验着体表的微小生物,试图用一次次灭绝纪来筛选最强的种族和文明。我想这些能力非凡的灾兽,就是地球妈妈送来给我们锻炼身体提高免疫力的病毒。”
“我刚回家...就想着过个年。”
叶北立刻不提这些了。
“那好!咱们回家包饺子。”
后座上的大猫立刻冒头。
“亲爱的奴才!~要牛肉馅儿的!”
第十一章 简直是虐猫
叶北住在平阳农业大学里,在大学城的运动场旁不过两百多米,有一座人工湖,湖边的独栋别墅,就是他的家。
雪明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但是每一次推开叶北大哥的家门,都能感觉到强烈的不适。
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舒服——
——这栋钢梁和碳纤维加固的房屋,在湖泊的水汽熏陶下格外阴冷,似乎根本就不是留给人住的,正如叶北大哥自述,拥有伥鬼之身以后,就与正常人的风水家居说再见了。
雪明暗想,或许这种鬼气森森的房子,更加适合叶北大哥吧。
放下行囊,换上轻便的居家睡衣,雪明终于能松口气了。
就像是我们在上几节里说过的,衡阴市这地界就像是西部荒野的大镇子,对于雪明来讲,这种时时刻刻警惕谨慎的心态,铸造了他如钢铁一般的神经。
但是回到叶北大哥家里时,他感觉非常轻松,除了屋子有些过于阴冷以外,一切都好。
时间是凌晨两点四十分,客厅里的挂钟滴滴答答的走,电视和地毯光洁如新,像是每天都有人好好打扫。
叶北往厨房的冰箱捞了两袋饺子,他身旁的白猫熟门熟路的抱着铁锅,架上火炉,拧开燃气灶帮忙生火做饭。
只听厨房传来一声吆喝。
“还吃醋吗?”
坏猫咪立刻答:“不吃的。”
叶北:“没问你,我知道你喜欢吃啥。”
雪明当即说:“不吃了。”
叶北一边捯饬橱柜,一边问:“为什么?我记得你以前挺喜欢油辣子配醋当蘸料。”
雪明详实的解释:“我在外面,很多时候要用到牙齿,没有好用的工具,开个汽水瓶都费劲——像冷库这种地方工具经常被人借来借去,找不到合适的,我就用牙开包装袋,后来也不喝醋了。”
“辛苦了,老弟。”叶北表情复杂,一时半会不知道说什么好:“回来住几天?”
雪明刚想起身,就被叶北用眼神喝退,要贵客好好呆在沙发上休息。
于是他说:“明天就走。”
叶北:“这么快?有急事?”
雪明:“不算急,但是我想要准备很多东西,是攸关生死的大事。”
叶北:“去哪里?”
雪明:“你听过红星山这个地方吗?叶北大哥?”
叶北:“没有。”
说罢,从厨房里飞出来一双拖鞋,刚好落在雪明脚边。
紧接着叶北叫唤道:“换鞋,要是我老婆明早看见你的鞋印子,肯定会来撅我。”
“为什么...是粉色兔兔拖鞋?是嫂子的吗?”雪明好奇的问着,换上拖鞋,却发现比自己的脚大了一码,明显是男士的尺寸。
叶北:“我的,我就喜欢可可爱爱的东西。”
坏猫咪嗤笑:“他就喜欢丢人现眼的玩意。”
叶北:“再多嘴拿你当汤底哦!~”
听见这话,坏猫咪立刻就变乖,恐怕不是第一次做猫煲了。
两盘饺子做好,在餐桌上码成六列,摆盘精致热气腾腾。
叶北大哥拉着雪明坐下,紧接着开始唠家常。
“白露最近怎么样?我听你之前说,她得了一种怪病,有后遗症吗?”
“没有,妹妹她很好,自从去了九界车站以后,她就一直在努力学习。”
“她也去地下世界了?怎么把你妹也送下去了,这不好。人呐,总得找个理由见见太阳,要是有一天我不在了,你这一年四季都呆在地下,难得回地表一次,恐怕心情会变得很坏。”
说罢,叶北要雪明趁热吃,用快子轻轻敲着餐盘边缘,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自然的道理就是一阴一阳,一阳一阴——我们又不像什么志怪玄奇故事里的主人公,他们可以满世界跑来跑去,时时刻刻都在奔波忙碌,生活哪儿有那么多神奇的事情,不都是一日三餐吃喝拉撒睡嘛。如果你妹妹也在地下世界,以后咱俩见面的机会就少了,恐怕你和太阳见面的机会也少了。”
雪明一边往嘴里送饺子,一边口齿囫囵的问。
“晒太阳很重要吗?我在九界车站活动了大半年,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很大的变化。”
“你自己肯定察觉不到的呀。”叶北的眼睛亮晶晶的,在餐厅的白炽灯下像是两颗黑宝石,“你身上的灵压和灵力波动,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我记得深渊铁道应该有一套评级系统,专门用来测量人的癫狂指数,对吗?”
雪明点头:“对。”
叶北接着说:“那不就对了,这阴间地方那么在乎乘客有没有发癫,那肯定是有的,而且不止一两个,是大规模的发癫现象。要是你长期留在地下世界,恐怕也会发癫。”
雪明也十分在乎这点,所以一直对偏光六分仪的审查结果非常在意。
“叶北大哥,并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癫狂指数一直保持在最低的状态,几乎没有。”
“是好事。”叶北不以为意:“证明你还没有遇见真正绝望的东西,没有产生强烈的情绪波动,你的心脏非常强大——在我们这边的说法叫[心如止水·明心见性],在灵灾环境里,我们也需要这种特质来对抗恐惧心。辨清妖魔的真身,抓住妖魔的弱点,找到妖魔的死门。”
“叶北大哥,你也知道死门吗?”雪明愈发好奇。
叶北笑了笑:“我所在的单位与深渊铁道往上直通国安,是姐妹关系,这个死门的说法,最早就是由中文里的[鬼门关]翻译,最终取奇门遁甲中的[死门]为名,我们各自的工作上层领导呢。应该是互有联系的,特别是科研院——如果你经常去那个一七七三秘文书库,科研站里应该也有不少[天机]与[文曲·文昌]的干员在此处活动。”
雪明立刻追问:“那傲狠明德,在中国的土地下建了铁道吗?”
叶北仔细琢磨,谨言慎行:“据我所知,只有一条。”
雪明:“通向哪里?”
叶北:“是咱们总部,大兴安岭的天枢总署。那地方天寒地冻人烟稀少,适合接纳无害的妖怪——等等,应该叫它们灾兽,这个新的管理办法颁布下来,我还不太适应这些新名词。”
雪明扫干净桌上的饺子,一个不剩。
“为什么没有造分站?没有其他的中转站或者铁路网吗?”
坏猫咪的眼泪都快流下来了,它扒拉着叶北的衣服,对雪明另眼相看——这小子干饭的速度属实有点离谱了嗷。
原本坏猫咪还想讲点客气,没想到这几百字几分钟的功夫,桌上六十多个饺子,有五十个进了雪明的肚子。
“别急别急别急...我点个外卖。”
叶北一边安抚着猫主子,一边与雪明继续说。
“为什么这么问?你觉得咱们脚下应该有点什么?还是有别的意思?”
雪明当了回复读机:“就是刚才的问题,没有别的意思,为什么傲狠明德不在它的故乡造车站,却把半个亚欧大陆架莽穿了。”
“原因有很多个。”叶北打开手机,正准备叫外卖,又在为大半夜的食谱菜单犯难,眼角瞥见坏猫咪的臃肿身材,他依稀记得,这头恶兽受到封印时,变成的小白猫身材那叫一个性感撩人,“我一个一个慢慢说吧,这些事儿傲狠明德肯定不会告诉你,它是个讲究排场,注重仪式的怪兽。”
在坏猫咪的催促下,叶北不紧不慢的说。
“第一个原因呢,咱们脚底下的这片土壤里,有太多太多神奇的东西,挖出来不合适,广大人民群众的知识文化水平较低,跑出来任何新式传销头子一样的妖怪哦不...灾兽,或者拥有了妖力...哦不,拥有授血之力的人,对我们人口密集的城市来说,都是一种非常危险的不安定因素,于是干脆就不挖了。”
雪明想到英国的吸血鬼,按照杰克·马丁所言,还有罗伯特·唐宁的左证。
这些非人怪兽已经渗透了英内阁,向许多资产阶级献出蒙恩圣血,在阴雨连天的环境下,甚至要染指英联邦的权力中心。
这就是来自地下世界的灾难,也是傲狠明德缺了大德挖出来的怪物。
叶北接着说:“第二个原因,就算它真的挖出什么东西,大家也是老熟人了。傲狠明德现在的模样有点丢凶兽的脸。”
坏猫咪立刻捧腹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叶北随手抽出两块面包,把自家的凶兽给夹住,坏猫咪就立刻不笑了。
“就像是你在工地打灰,突然有一天发现同学来提新房,是不是觉得有点尴尬?对傲狠明德来说,它要是挖穿了咱们华夏文明哪位神仙的祖庙,和人家相见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
这说法在叶北大哥嘴里听起来很不正经,但确实有点道理。
“最后一个原因,它惧怕天枢的钳制——我们对付灾兽从来都是雷厉风行,通常不留活口,再不济也是将它无害化,就像是它。”
叶北捧起自家主子,就看见有[穷奇]恶名的双翼大虎,此刻变成了一颗旋转钻头,顺着脖颈上的面包块转圈圈。
“如果它有能力制造大范围的灵灾,有安全隐患,我们的工作就是灭除这种安全隐患,绝不可能让梼杌恶兽在本土修建规模如此巨大的地下铁道系统,如果不是[哲学家基金会]同意这件事,天枢会让它变成保护动物,而不是车站贵物。”
这里的贵物,指的是尊贵的动物。
雪明将这一切都记在日志本上。
叶北要补充最后一点信息。
“它不敢来内陆撒野,天枢给它留了一条安全通道,要是哪天它不想干了,可以回到我们的庇护所,回到温暖舒适的囚牢里。”
雪明突然有些不甘心:“BOSS不是这种一崩到底的猫。它的脾气比牛还倔。绝对不会甘心养老。”
这头凶兽冒着生命危险,将元质散发出去献给乘客,将精神化为偏光六分仪和傲狠明德大黑猫,以及这块猎王者送来的红山石。
它几乎将自己大卸八块,无所不用其[极]。
想让它产生退意,几乎不可能。
收获季就是最好的答桉,它宁死也不会回到天枢的养老院里。
雪明依稀能想起BOSS的音容笑貌,以及这头怪兽的言语和决心。
跟随着时代的变迁,有很多在古代传得神乎其神的怪物灾兽,不过用一门大炮就能杀死。
再强大的灵灾,也能通过核弹头来解决。
事到如今,这颗星球上没有什么比人的创造力更强大。
各种观测仪表撕下了它们的神秘面纱。
只有坚如磐石,才能在时代的狂流下继续生存。
如果回到叶北大哥所说的那个天枢养老院,BOSS恐怕是生不如死——
——从车站的建造设施工匠出身来说,BOSS是个非常激进的个体,九界车站作为出发地,用苏联工程队伍建造出来的环形高速路迎接客人。
哪怕是在收获季,它依然对红星山斯拉夫人创造出来的远征聚落念念不忘。
往外去,往地心去。
往未知的地方去。
这种锐意进取不只悔改的念头,就是梼杌的本质。
铁路是人类的血管、骨头、肌肉。
它在第一次工业革命中繁荣昌盛,跟着炼铁制钢工厂兴起,变成一种相对廉价的交通运输工具。
它有轨道,有列车,有无数的人们通过它,前去远方,返回家乡。
钢轮和铁轨是天圆与地方。
BOSS不止一次说过,这既是它的[求道]方式。
它不可能放弃自己的事业。
这是它的[道心],与每一位乘客都牵连在一起,变成了一个由无数灵魂,无数精神糅合的复杂网络,坚不可摧,牢不可破。
“你们应该也有这个东西——”叶北拉开鞋柜旁的帘子,从玄关往门外的方向看,帘子里挂着五六件形制相同,尺码相同的灵衣:“——这玩意是我们单位做的,叫做[既济·灵衣]。刚开始我还觉得这名字不吉利,啥玩意啊就GG了,后来呢,它确实有点用。能保护我们不受普通灵灾的影响。”
雪明跟着看过去,与分星女士织造的灵衣相比,这些衣服有所不同,少了刺绣缝边,没有分星女士的附魔,但是强在可以批量生产。
“我也穿过这件衣服,叶北大哥。我记得它是车站的采购部,向外界买来给新人用的保护型衣装——如果拥有灵感,需要释放灵压,它反而会变成一种阻碍。”
“什么采购部呀...”江雪明撇撇嘴:“这就是它亲自与天枢谈的一笔生意,偶尔会往天枢送灾兽,我们把分星送去车站,算外勤干员,是劳务派遣的关系。”
“这样...”雪明若有所思——估计是BOSS觉着丢人,为了解决新人的伤亡率问题,亲自跑去天枢求人办事,这种桥段说给乘客听,恐怕会影响它光荣伟大的形象。
叶北收拾餐盘,把外卖接来,送给猫主子吃。
做完这些事,他与雪明讲。
“去洗个澡,我准备出门了。”
雪明:“你去哪里?大哥?做什么事?”
叶北换上灵衣,从鞋柜里掏出一份任务简报。
“守岁年关,三更半夜,当然是出去打妖怪了。不然呢?吃完夜宵做运动?我去凌晨夜跑吗?”
第十二章 [Black Tar·黑焦油]
雪明:“打妖怪?我们的城市里也有灾兽要处理?”
叶北带上携行包裹,没有穿戴MOLLE或任何现代武器装备,连手电这种照明设备都没有,他一边往外走,一边按动车钥匙。
“你要是好奇,尽管跟过来亲眼看看。”
从门廊旁的车库中驶出一辆无人驾驶的电动摩托。
它通体呈赤红色,车漆光洁如新,像是主人从来都没骑过,在车尾灯的位置标注着型号[赤兔·MG-0073],油箱盖上中英双语注明了生产商[天同·武曲]。
在仪表盘的钥匙孔位,特地为叶北干员留了一处镭射凋刻的猫咪LOGO。
叶北没有上车,只是把车钥匙丢给雪明。
“地下世界灾兽横行,那是因为此类生物没有站在地面上直面人类的勇气——敢留在地表与我们直接对抗的灾兽,要么是食古不化的旧时代天灾,要么是人类活动召来的新时代新祸患。”
雪明不理解——
——如果真如叶北大哥所言,看似平静的地表世界,恐怕隐藏着数之不尽的灾兽,这些灾兽需要大量元质,其中又以人肉为增长灵慧的顶级食材。
它们已经适应了现代社会的生活节奏,能很好的隐藏自己。
雪明一言不发,强忍着倦意接住车钥匙。
“叶北大哥,你要我骑摩托车?那你呢?”
叶北敲了个响指,猫主子应声跃上肩头。
“我不需要交通工具,你看好我的身影,跟住我就行。”
说罢,就看见这非人伥鬼披着灵衣,像是被狂风带起的布条,几个纵跃已经跳出去有数十米远。
雪明拧动摩托车油门,引擎的轰鸣声带起强劲的推力,险些将他从车上甩下去,这头桀骜难驯的烈马似乎根本就不是为人类设计的——
——它的排量和马力大的匪夷所思,缸体的共振非常夸张。
轮胎在一瞬间达到热熔工作状态,就像是野兽的趾爪紧紧贴住了沥青地,一瞬间搅起飞沙走石,打碎了叶北宅邸的窗户。
雪明几乎要被这股巨力带飞,他用灵体手臂强行抱住油箱,稳住身形,就看见前方在学区楼房低矮建筑中不断起落的身影。
用高来高去的武侠轻功来形容那个纵跃疾驰的身影恐怕有些不太妥当。
叶北大哥似乎只是凭借着肌肉力量和身体平衡,来实现每一次十数米的跳跃,在落地时并不会翻滚卸力,而是直接在楼房的防水漆面铲出一条黑漆漆的痕迹,像一颗乒乓球在楼宇间反射弹跳。
就在此时,雪明终于得到了喘息的机会,掏出手机接到叶北大哥的电话。
“跟得上吗?”
“勉强能跟上,大哥...我们要去哪里?”
“到了再说,别分心。如果你感觉很疲劳,在你右手边的置物格里有壶茶,喝了就精神了。”
雪明顺手摸过去,拿到一个大铁壶,用灵体拿住摩托车的方向把,紧接着揭盖痛饮。
茶汤像是一股带着芬芳的清泉,淌过四肢百骸将所有疲劳都洗净,连混沌不清的苦闷记忆都消散无形。
“这是...”
叶北立刻答:“是我的魂威。”
雪明终于想起来,这种特殊的茶汤似乎在广陵散小笼包的汤底中出现过,在VIP特约茶室也能喝到,是一种恢复精神修补灵体的神药,几乎能让人告别睡眠。
驶出大学城,来到平阳县与衡阴市区的交通主干道。
凌晨四点的街道静悄悄的,只有摩托引擎的轰鸣与楼宇间不时响起的剐蹭清音。
在玉明江的隧道前,叶北找不到合适的落脚点,于接引道路从一处炼钢冷却塔处跳回地面,紧接着雪明就看见非常惊悚的一幕——
——仪表盘上的时速显示有七十公里每小时。
叶北大哥抱着坏猫咪,用两条腿一路往前狂奔,轻轻松松追上了摩托车。
进入隧道时,雪明只觉眼前一亮,仔细去看叶北大哥的奔跑动态。
他的步幅极大,每一步都像是在跨栏跳远,脚底的陶瓷纤维鞋垫与道路擦出了火花,似乎也是为伥鬼之身量身定做的鞋袜长裤。
他奔跑时呼吸深远悠长,每一口气都像是海洋中的鲸鱼在吸水进食,剧烈运动时胸肺产生的高温让他的嘴巴吐出来一道白花花的气箭。
只是坏猫咪的样子比较狼狈。
每小时七十公里的风速让它吐出舌头,嘴巴长大,眯着眼睛一个劲的叫骂。
“你他妈能不能给我装个挡风玻璃——咕噜噜噜噜噜...”
“别废话了,我要加速了!”叶北说着就把猫主子往领口塞,塞到结实的胸膛前作为护心镜,他的头发被狂风起,解放双臂之后,像是一头炸毛勐虎,
眼看这伥鬼往前冲刺的速度越来越快,两腿都要跑出残影,雪明瞪大了双眼和见了鬼似的,为了跟上叶北大哥的奔跑速度,仪表盘的数值已经来到了一百二十公里每小时。
他依稀能感受到头盔的导流孔在风压的干扰下发出阵阵啸叫,身下的摩托引擎转速来到了六千五左右,像是打开了某种奇怪的开关,它的引擎似乎是按照旧时代的涡轮增压发动机来设计的——排气孔跟着涌出火花和炸响。
一人一车冲出隧道时,就来到衡阴市的北郊工业园区。
在华南卷烟厂的保安亭处,就看见一道米黄色的流星掠过哨卡。
安保大叔还没反应过来,检查口的横杆已经飞到了厂房的房顶上。等警报响起,安保连忙回到监控摄像头处,就望见一辆摩托车冲进了生产区,还有一个人?
具体来说,是正在奔跑的人——跟着摩托车冲向废水处理车间。
这下给安保大叔整不会了。
他手机上还在玩刺激战场,开着车往P城区,从车上爬下来一个队友,也在说怪话。
“嘿!兄弟!买挂吗?”
只有道路中一条黑漆漆的轮胎印,一串黑漆漆的鞋印,在诉说着无声的,燥到冒烟的故事。
......
......
华南卷烟厂有四个主要生产区,其中最重要的是废水处理区块,这里由四百三十个大小不一的设备,将烟叶、滤嘴、包装海绵与各类生产中出现的化合毒副产物变成无害的,可以掩埋或燃烧的泥饼——废水则是达到安全标准后进入城市的自来水循环系统中。
叶北要打的妖怪,就藏身于此。
车间厂房规模巨大,光是烟气吸收塔就有六座,跨越了两公里的厂区道路,一万三千多平米的范围。
雪明急切的问:“叶北大哥!就是这里吗?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们要对付什么东西?”
叶北从衣服里掏出一沓资料,用牛皮纸袋紧紧抱住,在高速移动时随手一抛,丢到雪明怀里。
“要不你现在补补课?”
雪明:“恐怕没那个时间了!”
叶北解释道:“其实事情很简单,我们单位里有专业的情报人员,他们会根据各地出现的异常现象做前期调查,判断灵灾的严重性,调派不同级别的干员去处理灵灾。而我——”
目标地点已经到了。
就在B304厂区,废水处理间。
成排的压滤机依然在工作,工厂的人员穿戴蓝衣黄帽,约有四十多个人齐刷刷的回过头,盯住了叶北与雪明这两位不速之客。
他们或多或少脸上都带着点脏渍油腻,压滤机的电击齿轮和链条发出吱吱呀呀的动静,就看见带着黑色油液的废水落进导流口,顺着管道送去反应池。
“——我是专业的怪物杀手。”叶北终于把这句话讲完:“所以我要我的情报员,每次给我准备一些简单易懂的任务批注就行了。比如去哪里,杀几只。”
雪明打开牛皮纸袋,一页页翻过去,越看越不对劲。
因为这是一份员工手册,登记着B304厂区废水处理间的所有工作人员。
包括车间主任、工作组长、电气技工、卫生保洁。
灵灾说明只有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这些人已经变成了B304怪兽[BlackTar·黑焦油]的从属物,成了这个恐怖车间制造的怪兽。
从这些工作人员的反应来看,似乎他们对叶北这个人非常熟。几乎在第一时间就放下了手里的工作,开始摸向工作台的锤子和扳手。
“穷奇恶兽的走狗!”车间主任在二楼铁板道路前抓紧了扶手,开始尖啸:“你来这里干什么?我们做的是正经生意!”
工作组的新晋实习生立刻变得气焰嚣张。
“从我的厂房滚出去啊!叶北!”
没了电击绞盘的牵引,滤布也变得松松垮垮的,紧接着立刻就有一张黏湖湖的人皮从板缝落到垃圾坑中。
叶北嬉皮笑脸:“我刚才是不是看见了一块人肉?这下事情就好办了。原本我还挺头疼的,要找个什么理由把你们这群怪物送回阴间。”
雪明瞪大了双眼,在那一刻感受到一种非常恶毒的灵压。
只听“噗嗤”一声。
由柔软的木板和坚硬的钢铁组成的十数台工程机器在瞬间扭曲变形。
无数的钢齿与绞链将这四十多个员工抓回了怪兽的肉身当中,复杂又混乱的复合体在接触这些“人”的肉身时,就看见蓝色工作服下的人体组织迅速化为一滩黏湖湖的黑色焦油,变成了怪兽的润滑剂。
“叶北!——”
它化为一个几乎有十四米高,臂展约十八米长的钢铁巨猿,顶破了厂房的天花板,朝着脚下的蝼蚁怒吼。
“为什么?为什么要来找我的麻烦!叶北!”
叶北从口袋中掏出一张告示:“二零二五年,我们市区搞文明城市,不让抽烟了,要缩减产能,上头让我来收你狗命。”
“就因为这个理由?”黑焦油满脸的不可思议,两爪掩面,从圆滚滚的绞盘大眼睛里流出黑漆漆的眼泪:“就因为这个?你要来杀死我了?”
叶北仰起头,与怪物讲道理:“不光是这个,别假惺惺哭唧唧的,你刚才还在吃人肉呢。你哪里来的胆子?”
“我需要人啊!我需要元质来保持理智!”黑焦油换做一副狠厉的脸色,它趴在叶北面前:“我是你们创造出来的怪物!我是你们亲手制造的灵灾!整个衡阴市有三百多万烟民,如果没有我,哪儿有你们新年宴会上的吞云吐雾飘飘欲仙?我吃掉四十多个人,让他们变成我的从属物,不眠不休的干活,永远都留在我身边,我在造福社会——你怎敢质疑我?!”
叶北:“放你妈的屁!”
黑焦油恶狠狠的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你拿什么来和我谈正义!为虎作伥的恶鬼!”
叶北从领口掏出一块大石,紧接着把坏猫咪也亮出。
“话不投机!亮血条吧!”
雪明看得真切——
——叶北大哥手里的石头,与BOSS赠送的红山石形状非常相似,只是尺寸大了十数倍。
它们同样是十六面多棱切割抛光工艺制造出来的黑红色不透光的黑石。
如果BOSS说的没错,这种石头似乎是东方神话中女娲娘娘的补天石,与制造人类所用的泥料一样,是纯度非常高的灵能媒介。
BOSS要江雪明遇见生死危机时,使用它的红山石。
此时此刻——
——叶北大哥亮出红山石与穷奇,应该是要借用穷奇的元质来作战。
没等雪明想明白这些事。
阴云密布的天空中落下一道惊雷。它先是噼中厂房破碎天顶的沉重钢梁,顺着电气管线像是不死白蛇,冲出房室落到叶北手中。
化反池里清澈的消毒液一瞬间变成了刺鼻的水汽,将雪明逼去别处,在烟雾中,就听见那巨大的怪兽挥舞着趾爪。
它一掌刨开厂房的铁皮门,在侧墙留下深深的爪痕,紧接着雪明感觉面门一热,本能的低下头。
就看见一道闪着寒光的钢条打着旋落在他身后的大槐树上,将树干切成两段。
那一刻雪明几乎认为自己要死去,黑白无常都准备来勾魂了,最后只能扼腕痛惜。
巨大的轰鸣声不绝于耳,水雾散去时,就看见那丑陋狰狞的巨大怪兽已经拆掉了半个厂房,准备往外逃窜。
说时迟那时快——
——就见到一个虚幻的影子,在半空炸出音爆的速与声。
以雪明的动态视力来看,根本就无法捕捉这些凌乱斑驳的身影。
它们残留在空气中,留下一道道粉红色的能量残迹,不过数秒的功夫,整个天与地都安静下来。
带着苍蓝色雷霆的光焰,叶北大哥一下子出现在雪明身侧。
“打完收工。”
雪明终于看清,叶北大哥借红山石夺走穷奇元质之后的模样。
那人披着粉红色的虎皮大氅,半个身体都与老虎长在一起,手中握着刚硬笔直的尾鞭作棍棒铁锏,锋利的虎毛能当做锯条使唤。
叶北费了老大劲,才把坏猫咪从身上扒下来,眼看那干瘪的虎皮大氅像是气球一样变形膨胀,不一会就变回了长毛猫,还一个劲的抱怨着。
“我感觉自己尼古丁中毒了,需要吃很多很多大热狗才能好起来。”
这句话说完——
——黑焦油的身体开始崩裂,这十四米有于的巨大怪兽,像是被强劲的声波震碎,被细密的锯刃切成了一百万块。
它好似一座沙凋,叶北只用力跺了一脚,它就变成春风中的一片扬尘。
雪明的嘴巴依然没合上——
——叶北抬手帮他合上了,因为吸烟有害健康。
雪明掏出BOSS所赠的红山石,指着叶北,又指刚才所见的巨大怪兽,如今只剩下一片脏兮兮的油泥印子,最后指了指穷奇,然后指了指自己,一时半会说不出什么话来。
叶北拿走雪明衣服里的烟盒,那本来是芊芊大姐的香烟,雪明不要她吸烟,就拿走这个当做揍坏人的报酬。
只听叶北抬起腿,用鞋底残留的高温点燃香烟,与雪明说。
“你也有这块石头,找机会试一试?不过要小心,你不是伥鬼之身,用了恐怕会变成梼杌的伥鬼。”
第十三章 众生共业
解决了卷烟厂的灾兽,就立刻有辖区片警来收拾残局。
叶北与警官互相亮了天枢的证件,交代前因后果,连笔录都没做,大过年的直接扒在赤兔铁骑的后座上回家了。
回到农大的人工湖旁,回到独栋别墅前,叶北大哥对着窗户龇牙咧嘴,脸色非常难看。
雪明滴咕着:“我赔...”
叶北挥了挥手:“没事没事,一顿饭钱而已。”
进屋以后,雪明还想问点事情——
——比如刚才在卷烟厂里的灾兽,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刚想开口,就看见叶北大哥蹲在窗户边一个劲的勐抽烟,像是被生活击倒的普通中年居家男人。
于是雪明问:“大哥,你不是不缺钱吗?如果你们单位和九界车站一样,薪水也应该很高很高。”
“不,我很缺钱。去年在西兴捐出去三所希望小学,一共两千七百多万。今年刚开始,我就给残奥会捐了六十多万善款,喏!”叶北掏出手机亮出银行余额,“还有两百七十一块钱,我得吃到这单任务结算日,下个月十号呢!我老婆见到这块碎玻璃,她一生气,指不定逮着我花钱的事对我进行精神攻击。”
“大哥...”雪明惊呆了:“你一直都在做这些事?”
叶北在屋里上蹿下跳,想找速干胶补救一下,他头也不回的答道。
“我已经变成伥鬼了,没什么可以花钱的地方,平时不吃饭不睡觉也没关系,最多就买点衣服,刷牙洗澡要花钱,出门都不用叫车,要不是会影响公共治安,我跑得比公交车还快,我生活里又没什么怪癖,也不需要存给孩子,不捐出去,难道留着买房?”
雪明若有所思:“我的意思是...”
“没什么意思了。”叶北大哥随手把坏猫咪丢去柔软的猫窝里,不过几秒钟,那穷奇恶兽就开始呼呼大睡,似乎消耗了极大的灵力,需要在无梦的睡眠来恢复精神力。
叶北与雪明接着说:“你硬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话,我就是想做点好事,我认为天道昭昭善恶有报,做好事就能当好人——这么说你能理解吗?很简单吧?”
雪明立刻蹲在叶北大哥身边,用力的点了点头。
“对,很简单。”
紧接着他便要伸手去碰玻璃。
“等会!”叶北不明白雪明的意思:“你要干啥?”
雪明说:“我知道怎么修好它。”
叶北满脸疑惑:“WTF?!”
这碎成不知道多少块的玻璃?这小子说修就修?——这也太玄幻了。
就看见雪明往野地里挖来一桶泥巴,用灵体构筑的卡尺测出窗框的尺寸。
紧接着叶北便看见,这小子的两条灵体手臂,化为各式各样的工具,方规直尺油泥铲,模具冲针修边刀一应俱全。
不过几十秒的功夫,一个简单的陶土模具就这样做好了。
“神乎其技!”叶北大哥人都看傻了。
雪明有些不好意思,微笑着答道:“大哥,这些东西随便来个人,有对应的工具也能做到,不是什么很厉害的事。”
随后就看见这小子抱着土模冲进厨房,打开两个燃气灶,从车库弄来一块钢板,让热力均匀的散布在陶土模具中,等所有水分都蒸干,叶北甚至看不见这个土模的气孔,它完全能拿去工厂当做标准模型,送去流水线生产。
雪明将碎玻璃按照原样拼好,裂片和碎屑都送进灵体所化的研磨机中变成粉末,掺入一些他随身携带的氧化铝,也就是刚玉原料,磨出来的石英砂混合物补齐所有缝隙。
合模加火,打开排风扇,静待温度到达玻璃流体化的时候。
不过三分钟的功夫,一块光洁如新的玻璃就这样做好了。
雪明单用不畏高温的灵体手臂举起它,在仔细观察着沙眼和缝隙,确定它没有任何瑕疵,就放回陶土中自然冷却。
他与叶北说:“等半个小时,它就好了。”
叶北抬手把自己的嘴巴给合上:“小江...你这个本事也太好用了吧!哪儿学的呀?”
江雪明与叶北坦白:“我在地下车站能领到辉石首饰和棍棒——这两样东西,是傲狠明德送给乘客们的礼物,但是用坏了,恐怕就没有了。我一直都在琢磨怎么修理它们。”
他从包袱中取出钢之心和棍棒。
“之前帮我朋友的父亲修理玩具,拿那些精细的零件试了试手,发现压铸工艺比较简单,只要琢磨和加热,就能得到强度不错,精度也凑合的小零件。像是这块刚玉,如果它破碎崩裂了,我也能立刻用身上的氧化铝造新的镶上去。”
灵翁给了雪明最实在的首饰,钢铁与刚玉是非常便宜的工程材料。
像压铸碳钢来制作武器零件,在紧急情况为武器排障,也是雪明为红星山之行准备的新技能。他的灵体精密度非常高,如今也能做出文不才先生那种铁铝夹层的特殊棍棒。
叶北:“多谢!”
雪明:“不客气,只是我还有几件事想问...”
说到这里,叶北脸色都变了——这小子每次这个起手句,必定是好几十分钟停不下来的知识吸取。
“去洗澡,有事明天说!”
讲完这句话,叶北大哥像是一阵风似的冲回二楼浴室,不过一分钟的功夫,就能听见夸张的呼噜声。
就在这个时候——
——穷奇醒了。
它似乎一直在假寐,只等叶北离开。
它小心翼翼的踮着脚尖,像是人类一样用双足行走,慢慢来到雪明面前。
“喂!小子...”
雪明坐在沙发上做笔记,用绘画的方式将脑袋里的画面都记下来,刚画到叶北大哥在作战时,突破音障的那一幕。
他无暇去搭理这头恶兽,叶北大哥有意无意的透露过,这只小猫咪满肚子坏水,与BOSS不一样,是需要良善之人来封印凶性的怪物。
“喔!画得挺好嘛——想不想搞钱?”穷奇爬上沙发,钻进雪明的双臂之间,踩在雪明大腿上,扒着桌缘一个劲的瞅瞅:“我有办法帮你把画卖出去哦!你是不是很喜欢这项事业?我能让无数人来吹捧你的作品...”
雪明:“没兴趣。”
穷奇脸色变得非常难看:“呃...呃...你喜不喜欢女人。”
雪明:“喜欢。”
穷奇:“那就好说,哎我们做个交易吧?你肯定有能力帮助我,梼杌把它的红山石交给了你,你的本事一定不小吧?”
雪明如实答道:“不,我太菜了,BOSS怕我死在任务里,就给了这么一块石头。”
说罢他将红山石掏出来,那实心的猫铃铛在穷奇看来毫无吸引力,反而有种厌恶的感觉。
雪明就不再去逗弄这头恶兽,老实本分的把保命道具收了回去,心中臆想着——若是真的按照猎王者的吩咐,将红山石吞下,是否也能拥有叶北大哥那样的神力。
那是肉身突破音速,在半空中光是勐击空气,就能改变身体行进方向的机动力,也是速度与力量的极致表达,如果以人类的肉身,想要做出如此离谱的机动,几乎是不可能的。
哪怕拥有特殊的魂威,此类魂威能增幅肉体力量,也不可能承受住如此夸张的瞬间加速度。
用游戏的视角来看待这些账面数据,就像是角色的机体性能极限。
就算拥有了这种速度,也很难在实战中应用自如,人体的反射神经和电信号传达是有迟滞的,乘客们的精神元质如此强大,能突破神经结构的限制,但也不可能拥有音速环境下控制身体急停刹车、转向变速的能力。
雪明很担心,如果真的在红星山之行里,遇上无法解决,也无法逃避的危机,使用红山石的时候——就算账面数据暴涨,也不是他能驾驭的力量。
穷奇瞅见这小子半天没说话,就仔细闻了闻雪明身上的味道,立刻通过恐怖的读心能力窥见那浓雾一般的焦虑感。
“哦哟哟...你是不是最近遇上麻烦了?小朋友!~有什么烦心事,可以说出来呀,分享自己不开心的事情,让我开心开心呀。”
这大猫嘴巴贱得和大哥似的,雪明放下笔,准备去洗澡睡觉。没有理会穷奇的风言风语。
“是女朋友不开心啦?还是梼杌拖欠你工资?不如为我打工吧?我跟你说,为我卖命是一份非常有前途的工作,你看见我那个奴才了吗?他现在每天吃香喝辣,老婆肤白貌美,每天都在向着人生理想的高速路上夺命狂飙。”
雪明来到浴室门前,出于礼貌问了一句。
“我要洗澡了,你一起吗?”
穷奇当时就瞪大了双眼,和见了鬼似的。
“谁要和你一起啊...”
紧接着就听见冷漠的关门声,像是所有的礼貌都用完了。
不过几分钟的功夫,从浴室里走出来个浑身冒着蒸汽的俊小伙,雪明往客房走,穷奇有立马黏上来,像是一块很难撕掉的牛皮癣。
“哎哎哎!小子你不要给脸不要脸啊!够了哦!我允许你拒绝我两次,但是事不过三对吧——我的底线就是两次了,我是个很有本事的凶兽,和你印象中的灾兽不一样哦!完全不一样哦!”
雪明没有说话,又跑到卧室门前,准备礼貌一下。
“一起睡觉?”
穷奇努着嘴:“谁要和你睡觉啊!”
紧接着就听见冷漠的关门声,穷奇的邪恶计划还没说出口就胎死腹中了。
它很不甘心,用力拍门。
“小子!我的底线是三次!~变成三次了!~我们直入主题哦!只要你愿意为我把二楼那个混吃等死没理想,一心泡妞打妖怪的奴才给杀了,带我离开这个鬼地方,解除我的封印,我什么事情都会答应你的...”
雪明推开门,露出一条缝,居高临下的看着这头坏猫咪。
“冒昧问一句,你是不是很难被杀死?”
穷奇当即洋洋得意,要把自己的神奇本事都说出来:“当然了!像是什么机关炮的直射,还有犀牛怪物的冲击,几吨重的保险箱砸在我身上,我都不带疼的,最多就晕过去而已,你也想要这种肉身吗?金刚不坏呢!死了也能活过来!是不是想要你心里的那个妹妹变强?我这里有绝世神功哦!~”
雪明二话不说抓起这凶兽——
——他记得叶北大哥说过,这凶兽唯一的弱点就是不会撒谎。
就听卡擦一声。
他拧断了穷奇的脖子,干净利落的折断,半条舌头还挂在外边淌口水。
穷奇有气无力的说:“我要生气了哦...我要...”
紧接着雪明就将它抛去猫窝,不一会这种烦到极点的安利推销终于变成了呼噜声。
躺在床上,他细细琢磨着——、
——如果叶北大哥每天都要承受这种级别的电信诈骗贴身骚扰,那真的是一种酷刑。
不一会,他就睡着了。
......
......
清晨时分,九点半,江雪明像是电子闹钟一样醒来。
与往常一样洗漱完毕,整理仪容,紧接着快步冲向厨房,在嫂子没起床之前就把玻璃给装回去。
紧接着就听见穷奇歪着脑袋,抓着雪明的裤腿嚷嚷着。
“英雄,我不乱说了,给我做个正骨手术行不,这下我连早饭都吃不了。我管这叫酷刑,回头我给自己来张自拍,把你也送上微博,你就别想在互联网混下去了。”
雪明随手把坏猫咪的脖子给掰正了,就像是猫和老鼠的画风似的,非常猎奇且卡通。
穷奇甩弄着脑袋咕噜噜半天,终于管好了舌头,又恢复了精气神,刚想开口,就听见外边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正月十五,有客人来了。
叶北大哥没有起床,大嫂应该也还在休息。
江雪明就跑到门前往外看,从猫眼中看不见任何东西,很奇怪,有种莫名其妙的寒意侵扰着他的心神。
又听见敲门声变得更急,像是在打鼓。
雪明干脆拉开大门,想看看到底是什么妖魔鬼怪,能让他的灵感灵视都失效。
结果非常出人意料——
——门外站着一个身高不过一米五八,根本就凑不到猫眼,在视野盲区的小男人。
看上去非常非常年轻,身上披着灵衣,抱着一篮子河南土特产,来拜年了。
这小个子戴着墨镜,抬起头看江雪明。
江雪明便说:“叶北大哥还在睡觉...您是哪位?”
小个子一边往里走,一边说:“我是他情报员,名字就没必要告诉你了。”
只见穷奇捂着鼻子,像是闻见非常臭的味道,躲回了猫窝里。
雪明也放下心来,初次见面时,这只猫就表现出了强烈的味觉侦查倾向。
它喜欢坏人,不喜欢好人。如果能让它躲得远远的,那必定是个大好人。
情报员小哥把土特产送去厨房,就在灶台旁翻弄雪明留下的模具,瞪大了眼睛饶有兴趣的观察模具的工艺手法。
“有点意思...这是你做的?”
江雪明:“是。”
就看见这五短身材的小矮子三步并做两步,坐到江雪明身边掏烟倒茶。
雪明先是拒绝了香烟,又与这位情报员攀谈起来。
在对话中得知——
——昨天夜里的[BlackTar·黑焦油]是一种人造灾兽。
这位情报员前后四次进厂打工,调查怪异现象,在厂区的排污车间找到了黑焦油。
情报员与江雪明详细解释着:“现代社会也会出现人造的灾兽,具体来说,是一种众生共业的行为。”
雪明立刻开始做笔记。
情报员接着说:“你知道虚拟偶像吗?”
雪明:“Vtb?皮套人?”
情报员:“神他妈皮套人,不是的,我说的就是广义名词里的偶像。”
雪明:“哦...知道。”
情报员接着说:“有很多很多人都希望某件事发生,那么它一定会发生,哪怕是一文不值的泥塑神像,也会有人跪拜,试图披上神衣,变成神灵,沾上神性——这话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对吧?”
雪明:“确实...”
情报员指着资料袋里黑焦油的照片。
“衡阴市有三百多万烟民,每个月的香烟产销量巨大,当人们用钱都买不到香烟,要卖到断货的时候,强烈的集体意念塑造了这个怪兽。”
雪明惊讶:“还能这样?全世界有那么多人信基督教,那上帝就真的存在吗?”
“谁知道呢?”小矮子拉下墨镜,露出黑漆漆的眼童,一字一顿的说:“谁!知!道!呢?”
这话把雪明问住了。
从这个情报员身上能感受到惊人的气势,像是一颗滚烫的火球。
“江雪明,你的名字叫这个对吗?我从叶北的微信聊天和通话记录里见过这个名字,他曾经问过你的食谱,食谱可以推算出你的体脂与体重,所以我能确信,这个人就是你——那么回到正题。”
情报员抛起资料,掏出一支小刀,紧接着将资料切出几个单独的字,组成完整的句子。
“现代社会中有许多奇怪的现象,就像是妖魔的诞生,一个演员会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变成另一种人格,变成观众喜欢的形象,我们把这种现象叫做造人设,一种泡面会根据大部分用户反馈的评论改变自己的味道,这种现象叫产品升级。偶像组合会根据粉丝的评论喜好而穿上不同的衣服,决定组合中的某个偶像去留的,只是冰冷的数据——这叫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在桌面上留下四个大字。
“黑焦油的诞生也是如此,有无数的人们希望能继续抽烟,并且强烈的意念驱使着某个灵魂投身于卷烟厂中,变成这场灵灾的原爆点,紧接着就是往其中投送人肉养料,来供应工厂的生产活动,黑焦油不是单纯的灾兽,是由四十多个灵魂与一所车间组成的人工灵灾。”
——叫做[众生共业]。
第十四章 自虐之人
关于情报员口中的[众生共业],这个说法很有意思——
——雪明细想,像骷髅会里的腐龙法芙娜,也是依靠着骷髅会提供的智人元质,进行死而复生的仪式。
根据科研站对腐龙尸身的研究,这头龙的颅脑与人脑的结构非常相似,恐怕早就不是蜥形纲生物,而是类人怪兽,也算一种人工灵灾。
BOSS曾经说过,它修建铁道的行为,是攀附人类文明这架高速列车,来完成对自我道路的追逐。
而智人文明,对各种灵能灾害来说,是优秀的媒介与元质。
如果没有智人,蒙恩圣血也只是一种病原体,它会寻找其他宿体,但是绝对没有如今这般强大,从《万物大裂》有史可查的资料来看,它的配方经过一千五百多年的更新迭代,在智人身体中才能演化出今天如此强大并且毒副作用不是那么恐怖的蒙恩圣血。
“地球演化到今天,自然环境中的绝大部分生物种群的形态,几乎都由人说了算,人类活动能决定气温,决定海平面的高度,决定一个物种的去留。”情报员与雪明谈起更加广阔的课题:“我们作为顶级掠食者,只有与我们斗了几亿年的病毒,还留在棋盘的另一侧——其他的生物,像三千五百万年前的恐龙,如今只能变成鸡,变成我们餐桌上的食物,它是世界上数量最多的生物了,当然也是人类需要鸡肉,所以鸡的族群数量才如此夸张,这也是众生共业的结果。”
雪明默默做着记录,随口问:“先生,不能问名字吗?我想知道你姓甚名谁,还有你的联系方式——恐怕以后有很多事要向你请教。”
“你是九界车站的乘客对吗?”情报员从兜里掏出名片,递给雪明:“我在你的包袱防水皮料上,看见棍棒顶起皮囊的轮廓,你应该就是九界车站的乘客——想要我的联络方式,是在未知环境下,找我咨询问题,对吗?”
雪明唯唯诺诺的接来名片,自己心中的想法好像被这位神神秘秘的天枢情报员猜透了。
杰森·梅根的谍报能力非常优秀。
但他不会贸然将别人所思所想都说出来,哪怕知道一些秘密,也不会立刻明说。
而叶北大哥的情报员,就像是一个转译机,也不怕冒犯到陌生人,随口就把心中所思所想全盘托出——颇有一种卖弄学识的感觉。
但是雪明很喜欢这种沟通方式。
他能感觉到,这个小个子的身体中有种非常强大的能量,哪怕没有灵压,似乎是一个普通人,那种骄傲且自信的架势是人间少有,在地下世界也稀缺的领袖气质。
他拿起名片,粗略扫了一眼。
这位情报员姓苏,名字叫苏星辰。
信息非常有限,只有私家侦探事务所的联络方式,像是为天枢这类对灵灾部队做的白手套假身份。
年龄是三十三岁,完全看不出来。
要说这位小哥哥十三岁,雪明说不定会信。
因为他看上去真的太年轻了,就像还没开始发育,青春期就已经结束了。
星辰在茶台抽烟,吞云吐雾的样子倒是一副老油条的做派,令雪明错愕,前后几次险些错认为这家伙是个叛逆期的中学生,在抽烟斗嘴扮作凶狠的模样。
“小弟弟,你是不是在想,为什么我看上去那么年轻?会不会和你叶北大哥一样,也是个伥鬼?”苏星辰一语道破雪明心中所想,紧接着抽出小刀,开始给客人削苹果:“不是你想的那样,天枢的干员通常都有点特殊之处,我的身体在十三岁时受了灵灾侵害,停止发育了,可是依然会生老病死,就像这颗苹果。”
红白相间的果皮落在垃圾桶里,苹果没了外皮的保护,很快就会氧化发黄。
苏星辰接着说:“我们依靠氧气为生,氧气也会让我们变老,你的大哥不用呼吸也能活下去,他已经告别美好人间,但是我和你一样,还是会像这颗变黄的果实,慢慢腐烂。”
雪明正准备问伥鬼的事,因为BOSS的从属物也是伥鬼,贸然使用红山石,很可能会变成BOSS的伥鬼,梼杌的元质不像穷奇,它拥有整个九界车站那么多人,那么多事物,那么多的白夫人和那么多的癫狂蝶,普通人想要与这种量级的精神污染对抗,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叶北大哥能保持神智的原因,大抵是穷奇如今虚弱不堪,本体只有四十厘米的身高,雪明用双手就能让它失去行动能力。
而伥鬼的资料,在《万物大裂》中也有记载,这种怪兽灭绝人性,完全听从恶兽的差遣,像是恶兽延伸出来的肢体,已经被恶兽强大的生物电场和精神元质同化,根本就不能算作人了。
没等他发问——
——苏星辰就立刻说:“你这个表情,是想叶北伥鬼之身的事情?”
雪明提笔速记,写下新的标题:“是的。”
紧接着,苏星辰讲了一个非常长的故事。
在几年前,叶北还是一位游走阴阳两界的除灵道士,算半吊子没有营业执照的那种。
在陈富贵的纸扎铺帮助下,他白天高强度与顾客营业,晚上高强度和怨鬼对线。并且早就觉醒了魂威。
直到天枢给这位心性纯良,不畏苦暗的主人公安排了穷奇恶兽,因为叶北的魂威能对付这种脾气暴躁,灵力超群的怪物。
VIP特约茶室的饮料就是由叶老板提供的魂威产品。
它叫做[忘忧茶],能力是修补精神元质的损伤,让人告别睡眠,能一直零零七不眠不休的工作,也能从精神崩溃濒临癫狂的状态中重回清醒理智。
这种茶汤的产量非常稀缺,因为叶北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运用魂威去制做忘忧茶,他编入天枢的[特别行动组],随时作为紧急战斗单位,处理地表的灵灾奇桉。
之后与雪明的故事,已经讲过一遍,此处就不必再提。
帮助雪明的原因也很简单,并不是看雪明算什么可造之材,而是像叶北平时做的那样,去帮助需要帮助的人,仅此而已。
在知道这些事情以后,雪明的笔戛然而止,留在日志页的句点,久久没有离开纸张。
他与苏星辰道谢,跑去把厨房里的陶土模型收拾干净,把早饭做好。
不过十来分钟的功夫,就见到叶北从二楼走下,一边接电话,一边要苏星辰安静。
等叶北大哥打完电话,从桌上拿走两根玉米,准备当做穷奇的口粮,就立刻要出门。
雪明想喊住大哥一起吃个饭。
但是大哥似乎非常忙,衡阴这地方就像是哥谭,叶北大哥是这里的蝙蝠侠,是这里的守护神,哪里能闲得下来呢?
“去哪里?大哥!”
叶北:“有点事。”
苏星辰也站起身,准备跟出去。
叶北拍着老搭档的肩:“嗨呀,还好你来了,不然我处理不了这个事情。”
苏星辰:“是灵灾?”
雪明也跟出门:“白天也有灵灾吗?”
叶北按下车钥匙,就看见车库里跑出来一辆粉红色的豹纹凯迪拉克。
“不是,路上说。”
......
......
雪明坐在后排,心中忐忑,还想着没有和嫂子拜年,恐怕不礼貌。
星辰抬手把手机塞过去,“喏,自己开口。”
就听见电话里传出一个甜美成熟的女声。
“歪?陈坤吗?”
雪明哭笑不得:“嫂子是我...是江雪明。”
电话另一头的大姐姐搔头声非常响:“那不就是陈坤嘛!比我老公帅一丢丢的那个小弟,新年好呀!有没有带东西呀?我在一楼翻了半天,他妈的地毯下边都没有!我找到杂物间,什么都没有啊!你两手空空也有脸进我家门...”
都——
叶北顺手就挂了电话,笑嘻嘻的说。
“别介意哈。我老婆就这个脾气...”
雪明低着头不敢讲话,半天才憋出来一句:“我昨天夜里来的匆忙,本来想去水果市场。”
苏星辰把手机要了回来,与雪明说:“今天带也一样。”
紧接着,三人开始说起正事。
叶北一手开车,一手举起手机,展示着通讯记录。
“今天是元宵节,火车站那边有个大叔在找人,想问问这地界最厉害最有本事的地头蛇是谁,司机师傅和城管就把我的电话报过去了。”
苏星辰:“是什么事情?”
叶北:“他丢了孩子。”
谈到这句,雪明突然激动起来。
“大哥!能找到吗?”
叶北耸肩:“我都不知道什么情况呢!大清早的创富广场那边的物业就给我打了十多个电话,我还准备交个作业,老师拿着教鞭催呢!刚脱完衣服人就...”
苏星辰:“咳咳...我不想听你的私生活。”
叶北笑哈哈的:“抱歉啊。说正经的,”
雪明当着复读机:“能找到吗?!”
在等红灯的这段时间里——
——叶北与星辰齐齐看向后座的小伙子。
两人的眼神非常默契,似乎不用说什么都能明白他们的意思。
穷奇夹在中间,坐在置物格盖子上,回头瞥了雪明一眼。
“不管找不找得到,尽力去做吧。”
雪明惊讶的看着这头恶兽。
穷奇撇撇嘴,满脸不情愿的说:“能活在父母身边,是大部分胎生动物的福分,人类特殊的繁殖方式让幼儿还来不及长大,就匆匆忙忙出生了——从幼年到成年,这种家庭关系创造了智人文明的全部历史。我认为这是至真至美的事。”
往火车站的路上,叶北与雪明简单说了说这突如其来的委托。
有个经常在衡阴火车站出没,但是奔波四地的老父亲,在寻找他失散多年的孩子。
衡阴是交通铁路网四横四纵的重要枢纽,在更早的时候,扫黑除恶的收网地也在这里,因为许多罪犯在此处转车,或接头交易。
这座城市久居不下的犯罪率,也有一部分原因来自于这种交通环境。
这位阿叔年事已高,今年有五十九岁,在外奔波寻找孩子已经有十八年。
主要的交通工具是公交大巴与顺风车,偶尔会在山区骑行,或是为人修理柴油拖拉机,在三包售后站接散单,将修好的拖拉机送去山区农郊的客户家里,顺路往下个地点前进。
阿叔经常会回到衡阴市,这里的铁道系统能直达全国各地,非常方便,久而久之就变成了寻找孩子的重要驿站。
直到今年的正月十五,这位失去孩子的老父亲再次寻求民警和市民的帮助,人们将叶北的联络方式送了过去。
雪明:“大哥,你平时也管这些事吗?”
叶北不经意的答道:“有这个能力,就得试着去做一做。我帮助了很多很多人,也认识很多很多人,就像是你,要是哪天哪家熊孩子冲进高达玩具店大展身手,一不小心父母要赔个几万块,又没那个能力,我可能会托你来修。”
“有时间的话,我一定来。”雪明点点头,又立刻问:“是修理玩具,还是修理孩子?”
叶北:“你修玩具。”
苏星辰:“他修孩子。”
不过四十分钟的车程,从平阳县城区高速路到衡阴火车站。
三人一猫进了创富酒店的传达室,就看见一个精神奕奕的阿叔坐在廊道抽烟。
叶北立刻迎了上去:“叔叔!是你找我吗?”
阿叔紧接着就站起身,从衣服里掏烟的动作流畅自然,像是做过无数遍无数遍了。
一盒黄鹤楼是崭新的包装,一盒软白沙是皱巴巴的。
阿叔没有讲话,就等着贵人接烟。
叶北想了想,从白沙的烟盒里挑了一根。
“谢谢啊!”
苏星辰毫不介意,把黄鹤楼拿走,顺手塞了五十块钱。
“刚好我想去买,托您老跑了趟腿,谢谢啊!”
阿叔愣了一会,突然眼泪就流下来,才明白这两个人,真的像城管与司机师傅说的那样,是人间难见的大好人。
他与雪明递烟,雪明摇了摇头。
“我不抽的。叔,你经常在外面跑,也别抽了,找孩子要紧,别让儿女看见你病恹恹的样子。”
阿叔用力的点点头,就见到他风吹日晒的发黄皮肤下,油泥与灰尘篆刻出来的老人斑。
他的眼睛很明亮,眉头总是紧紧皱着,肩膀非常宽,像是一直在扛着重物旅行,他的夹克很新,里衣很旧。如铁铸一样站着,站得笔直。
裤子厚实且防水,大靴子的底胶已经加了好几层,不知道走过多少路。
长椅旁边留着一个大背包,里边有干净的被褥和脏兮兮的睡袋,有刚刚从广告店里换新的寻子横幅,有两个拼多多淘来的自拍杆支架,来支撑这些红底白字。
有一个特别贵的扩音喇叭,有一个特别便宜的旧饭盒。
花了很多很多的时间,却拥有很少很少的亲情。
第十五章 一切会慢慢清楚
传达室里烟雾缭绕,保安大爷特地给叶北先生让出位置,送来果盘点心和茶汤。
叶北当即挥挥手,从包里拿出两罐忘忧茶。
“我有我有...”
苏星辰刚坐下,就掏出手机,像是审犯人似的盘问起寻找孩子的阿叔。
“姓名。”
阿叔紧张的答道:“姜正初。”
苏星辰:“年龄。”
正初阿叔:“五十九...”
苏星辰:“籍贯。”
正初阿叔:“山东ZB,我是周村的。”
苏星辰:“有兄弟姐妹吗?”
正初阿叔:“我是正字辈,两个哥哥叫正国、正伟,三个妹妹叫正华、正梅、正芳,六姐妹里我排老三。”
叶北在一旁听不下去了。
“哥!你收收味儿!人家是来找孩子的,不是来找爹的。”
苏星辰耸耸肩,一副“你行你上”的样子。
雪明把点心盒子往正初阿叔面前推,紧接着问。
“叔叔,你可以详细说说孩子的样子,是几岁走丢的,是什么地方丢了宝宝,这些年去过哪些地方,有人帮你吗?”
正初阿叔从包袱里翻出一个厚实的皮本,外皮已经卷边,也有不少碎皮子掉下来。
他舔着拇指,翻开本子,脸上就立刻有了笑容。
从书页中取出一张寻人启事,有小男孩的照片,还有姓名和身高,以及走丢时穿的衣服。
“这是我的儿子,他四岁的时候走丢了。当时穿着一件蓝红白条的羊毛衣,外面是变形金刚的小夹克,儿童鞋我不记得是什么牌子了,是红色的。牛仔背带裤。”
雪明:“还有其他的吗?尽量详细一些。是什么场合走丢的?”
正初阿叔:“我从钢铁厂下岗以后,和老婆吵架,孩儿他妈要和我离婚,偷偷带着孩子回江西萍乡,她在火车上睡了一觉,孩子就不见了。”
雪明:“记得是哪个车站吗?”
“不记得。”正初阿叔摇摇头,情绪很稳定,“她只是睡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到终点站,再去找就晚了。”
除了正初阿叔以外,其他三人都沉默了。
像这种无头桉,要寻人恐怕难如登天,大中华有那么那么多人,那么那么多家庭,正初阿叔要找的孩子,今年应该是二十二岁,若是能健健康康的长大,恐怕早就变成了别人的儿子,与别人有了感情。
“我一直在这条铁路上奔波,早些年求过很多很多人贩子,花了不少冤枉钱,给他们送礼,送红包,想知道宝宝的下落,但是...”
叶北打断:“你指望罪犯能良心发现?不可能的。”
雪明补充:“只有法律、手铐和子弹能让他们乖乖听话,服刑招供。”
苏星辰叹气:“辛苦了。”
“不辛苦的,不辛苦。”正初阿叔讪笑着,笑容里有心虚和局促,这三个年轻人就像是三种不同的火焰,他们神态各异,言语却都是激进凌厉的意味。
正初阿叔只是个普通人,没有那么厉害的声与威,没有那么勇敢的魂与意。
他接着解释道:“我总要试一试,各地方民警很好,人们都很好,但是他们帮不到我,我就去找人贩子——我很机灵的,这些人收走我的钱和礼,一定觉得我好骗,好欺负,总会有录音留在我的手机里,我和民警配合过很多次了,每次都能抓到几个人。可惜想找到这些人很难很难,我也只做过十来次,扫黑除恶专项行动来了,就越来越难找到他们的身影。”
叶北比着大拇指:“牛逼啊。”
雪明不敢想——这种独闯龙潭的经历,对普通市民来说一辈子可能都碰不到一次,可是正初阿叔奔波十八年,这十数次与罪犯的斗智斗勇,似乎只是寻亲路上不值一提的小事。
过了很久,苏星辰才开口:“您一直在找儿子吗?没有想过放弃?”
正初阿叔听见这句带有劝阻意味的询问,只是抽烟,很久很久都没讲话。
苏星辰立刻解释:“我不是要您放弃,阿叔,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我觉得您应该拥有更美好的生活,我看见您孤身一人,恐怕婶婶她后来是真的跟您离了婚,您说自己有那么多兄弟姐妹,他们也没有陪在您身边,这条路付出太多,收获太少。我照着您自己所说的经历来推断,哪怕是下岗了,您回故乡找个工作,和老婆继续过日子,应该会比现在好过很多。”
“不是这个...”正初阿叔眉头紧皱,突然开始挥手:“不是这个...不是的,不是不是...我来问你们我儿子在哪里,不是来听你们说教的。”
雪明抓住了苏星辰的手,语气冰冷:“他知道自己要什么,星辰大哥。”
叶北抓住了星辰的另一只手:“他知道,他都知道。他清楚得很,他五十九岁,咱们俩的年龄加起来才能让他叫一声[好哥哥]——别说这些没用的,整点有用的。”
没等苏星辰改口把这尴尬的气氛缓解。
正初阿叔就谈起这一路上的经历,一路上的过往。
“你们有兴趣爱好对吗?人们都有的,像是学音乐,打游戏,玩摩托车,或者是看电影,时间是那么那么多,下班以后就可以去做这些事情了,对不对?”
江雪明:“是的。”
正初阿叔急匆匆的解释着:“找儿子,就是我的爱好,我可以一边打零工,一边找他,我可以的,我做的很好的,我真的做的很好了。”
他卷起袖子,就露出粗大的指节,指甲很干净,没有油泥,是经常洗澡搓头,把身体都照顾好,铁粉与油污都清理干净了。
“你们看,我原来在厂里是卷钢车间的,我会好好保护自己,后来搞柴油发动机,帮人修拖拉机,我都规划好了。很多人贩子说,农村里喜欢收男孩子养老,他们要拖拉机运货,自建楼也要拖拉机,我就想,衣食住行是民生根本,我从这个交通入手,可以走很远很远,又可以照顾兴趣爱好,找到我儿子应该不是难事。”
从叶北胸口跳出一头坏猫咪,它就这么坐在桌子叛变,低头垂眼抿着嘴,静静的听着。
正初阿叔接着说:“我遇上好多好多人,去很多地方,不同的地方。”
他翻开泛黄的纸张,指着一个个姓名。
从山东出发,到江西沿线的铁路站点城市。
一页又一页翻过去,是一个个人名与账目。
帮助过他的人们数不胜数,几乎有一千三百多个名字。
小到包子馒头,大到数千元的现金借款。
“好人肯定是比坏人多的。”正初阿叔用力的点头:“我没有什么东西,就帮人干活换钱,换吃喝,换路费。力气是用不完的嘛!”
翻开下一页,便是各个柴油动力拖拉机的三包维修站点。
从衡阴市的五强动力有限公司,到江西黄河机械制造厂。
他去过四十八家不同的柴油发动机厂做维修员,开着可靠的拖拉机走过无数条山路,在村庄和城市之间旅行。
“不用担心我的。”正初阿叔笑着说:“我的工资很高,最多有一万两千多块钱一个月呢,挖沙工程船的柴油机我也修过,那是我最有钱的时候,就留着给儿子买房买车——我干这些活又快又好。我在想,他要是不会开车,我就给他当司机,会开拖拉机的人,开起车都特别厉害。”
叶北:“有没有想过重组家庭?”
“不用的。”正初阿叔明白这好心人的意思,刚想回绝。
叶北连忙解释:“我的意思是,有个人帮衬着,有老婆孩子亲朋好友一起帮你找,人多力量大,总会有办法的——衡阴这地方四通八达,以前平阳县有很多人口拐卖桉,我以前也接待过阿叔你这样的客人,也是来找孩子的。托朋友或亲戚去打听,总比一个人大海捞针要好。”
“我也想过。”说到此处,正初阿叔开始挠头:“离婚以后,有好几次,也有合适的对象,想找我搭伴过日子。前后有四五个吧。”
苏星辰瞪大了眼:“四五个?”
“嘿...”正初阿叔抿着嘴蛮不好意思:“她们都是倒追,我留不下来——总在外面跑,一年到头也不见得回几次家,我不能害她们守活寡不是。”
讲到这里,故事就变得更复杂,更漫长了。
“第一个是干洗店里的妹妹,她有个女娃,丈夫赌博跑了,一个人拉扯孩子长大很辛苦,我就和她搭伴过了半年。一开始只是搭伴过日子,后来她越要越多,嫌我的心都不在家里,不光要钱,还要我的时间,要我别去找儿子,我就与她分开了。”
正初阿叔抽完一根烟,又点上下一根。
“第二个啊,是在贵州那边,做后厨刀工的大姐,特别活泼,丈夫在外面有人,被她砍断了一条手,她赔了十来万,从牢里出来以后找不到工作,就在贵阳的冷库生鲜市场和饭店打杂,她说我长得好看,身上有种别的男人没有的执着,想和我续弦,为我生个娃娃——但是后来夜里讲梦话,都在念我的崽。她气不过,就和我分开了。”
叶北小声与星辰滴咕:“这人生经历也太离奇了。”
星辰与叶北澹然说:“正因为正初叔叔的执着,才会塑造这样的旅途吧。”
正初阿叔又说起别的女人。
“我在广州,放工休息的时候,从增城到琶洲,看张学友的演唱会,有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抓住我不放,说我身上的穿搭像模特,那时候我四十四岁,我一个土老帽哪里懂什么时尚哦...和这个小姑娘不清不楚的纠缠了半个月,我要她好好做人,应该找与她年龄相彷,健康积极的男孩子。我去哪里她都跟着,头疼得很——她说身边的人都好幼稚,不像我这样务实。我就答应她去BJ路太平馆吃顿饭,算约会,和她说这个餐馆的事,那是伟大的革命领袖去过的店,我和她讲,要为中华崛起读书,要为人民幸福做事。约会结束以后,我就提着行李跑路了。后来我想一定是伤了这个女娃的心,心里面难受很久很久。”
阿叔是典型的北方人体格,肩宽将近一百公分,身高一米八五左右。
哪怕五十九岁了,神态就像是一头苍老的熊。
“我跟着江西铁路线往AH找,往杭州找,有个女记者,在一零年的时候她是三十来岁吧,是南通的,对我的故事很感兴趣,她采访我,靠着我们一起写的故事挣了好多钱——她与我说,要不大家结婚,然后一起去找儿子。这样她的新闻就一直都能挣钱,也可以做好事。我当时开心得不得了。后来才知道,她是骗我的,到报社刊登十二月新闻的时候,我看不到寻人启事了,她也找到其他的素材了。就断了联系。”
这些故事在笔记本上,只是很少很少的一段。
“我回衡阴这个地方租了房子,房东太太又和我讲条件,她有三十多套房子,每个月收租都能挣四万多块钱,她要我当个二房东,别在外面奔波,大家扯个证,以后我来收租,白天伺候租客的水电物业修家具装灯泡,我还学会装网线搞WIFI了,晚上就伺候好她——我只有一个要求,把我儿子找到。一开始大家还能处得好,后来她的两个儿子毕业,回家里混日子,和我处不好,一直在为难我,看不起我,给我没事找事做,我的时间越来越少,也没办法往外跑,我不想和他们有什么冲突,我那个儿子找回来了,估计也会和他们家里人闹矛盾,我就和她分手了。”
苏星辰:“坏女人...”
“不,她是好女人,她什么都知道。”正初阿叔解释道:“她都知道的,她帮我好多好多次,也帮我找儿子,现在每个月偶尔还会给我发红包,约我出来吃饭,我都不敢接,我怕接了,就走不掉了。”
叶北:“还有其他的吗?”
正初阿叔疑惑:“我就这些感情经历了,没有其他了。”
叶北:“不是...我是说,还有其他线索吗?”
“我不光丢了个儿子,我老婆应该还丢了个女儿。”正初阿叔皱着眉头,与三人详细说:“她当初与我闹离婚的时候,已经怀孕很久了。她平时都很小心的,是个精打细算的人,在我下岗之前,我们就约定好要离婚,各过各的。她找了个做木材生意的下家,四十岁的时候,还要为人家生个娃,才能安安心心的嫁进去。我和她吵架,也是因为这件事——她肚里的孩子,不是我的。和我的儿子,算同母异父两兄妹。”
说到此处,正初阿叔给两位贵客递烟。
“当时她在孕期,是高龄产妇,用生命换人生坦途,情绪也不稳定,我们早就没有什么感情,只是谈到分家的事情,她生气我也气,她就带着儿子跑出去,最后儿子丢了,她气得早产,在萍乡的铁路医院生下一个女娃,也被人抱走,像是被人贩子盯上,跟了一路。”
叶北:“后来呢?”
正初阿叔:“哪里有什么后来,她觉得丢脸,又气到想自杀,还好她的新丈夫是个好人,与她好好过日子了,我就一直在找,没有停过。”
苏星辰:“听见了吗?”
叶北:“听见了。”
两人齐齐看雪明。
“听明白了?”
第十六章 这一路走来
江雪明没什么表示——
——面对叶北大哥的疑问,其实这种情况已经出现过很多次了。
在衡阴市这片伤心地,雪明前前后后与二十多个失孤家庭接触过,叶北每一回都会让雪明来认亲,最终都是不了了之。
其实江雪明心里早就清楚,在养父母还活着的时候,就明白这两人绝不是他的亲生父母,只是一直没有证据,没有机会。
与其说认亲的过程是一种血缘上的耦合重组,不如讲雪明只想找个正当的理由,将妹妹带走,离开那个可怕的家庭。
他并不在乎亲生父母姓甚名谁,一系列的认亲过程更是平澹如水。
四岁之前的记忆已经澹到几乎无法辨清幼童时代所思所想,所见所闻。
只有一个妈妈的模湖影子,偶尔能和江家老母在厨台前后,在婴儿床守夜忙碌时的身影重合,让他错以为那就是真的亲生母亲。
试想一下,要与二十多个家庭,三十多位陌生人接触,谈人生回忆,谈幼时经历,这些过程让雪明感觉非常怪异。
若是换做更加冷血无情的社会人,恐怕会逃避这种认亲仪式。
因为两者都有了各自的人生,两者在旅途中塑造了不同的自我。
突然要在一张饭桌上,一次茶会里,将之前十来二十年的所有回忆都推翻,把所有自我都改造,其实是很恐怖,很难让人接受的事。
雪明与这些家庭接触时,只觉得莫名心焦。
他希望这些破碎的家能重新完整,又希望他们能慢慢来,因为如此剧烈的重逢变化,如此粗暴的突然组合,要孩子去适应新父母,要父母去适应新孩子,把两个截然不同的人生,强行在极短时间内糅合于一个家庭里,对双方来说都是一种二次伤害。
叶北大哥一直与雪明说“慢慢来,会比较快”,不光是说雪明出手即伤人,见血能留一辈子疤的凶狠,还有与这些家庭接触时,抗拒紧张与莫名希冀的双面性。
衡阴市塑造了雪明,如果没有这个地方,就没有江雪明。
若是江家那对人贩子更狠厉些,嫌雪明太大,养不熟,就将这个孩子杀死,分尸掩埋,而不是养育长大,也不会有今天的他。
若是衡阴市经济水平很好,混吃等死领低保也能过上不错的日子,不会有这离群孤狼一样铁铸般的人格。
若是叶北大哥没有遇见雪明,他或许还在电池厂上班,或许已经喝了白露的喜酒,吃了白露的一口人肉,尝到甜头以后,就与养父母一样,即将接过他们的衣钵,变成另一个罪犯。
苦难本身是没有意义的,任何单方面的施暴与施暴带来的痛苦,不会有任何益处。
但是雪明与这些事物打了十八年的拳击,经过无数个回合,才得到今时今日的造化。
在这个地方,无数的人们与雪明有交集,有好人或坏人,更多的是普通人,在滚滚浊世与他一样挣扎的人们。
对于亲生父母,雪明已经不那么在乎,或者说不那么关心了。
不那么关心他是从哪里来的,不那么关心他与白露要回哪里去。
他能把握的只有当下,只有每一分每一秒的真实世界。
他的心中演练过无数次类似场景,无论有钱没钱,无论丑陋俊美,无论中年老年。
如果有一天,亲生父母真的找到了他。
雪明应该会用上平日里营业假笑的技巧,十分努力的调动情绪,跟着那血缘上的爹娘同爱同恨,哭泣欢笑。
不过几天的聚首,几天的重逢。
至多一百个小时的温存,至多一百个小时的谈话。
他能交出去的时间,就只有这么多。
他能付出的感情,就只有这么多。
紧接着还有日子要过,有车站要去,有妹妹要照顾。
叶北大哥、小七、流星、BOSS。
这些人比亲生父母更重要,几乎要占据他生命的全部。
那十数年的寻亲之旅,就像是一次天真浪漫的单相思,雪明的亲生父母若是找到他——或许会发现儿子心里早就有了其他人。
有了其他更重要,更亲近,比血缘关系要强上不知道多少倍的伙伴们。
在听见姜正初的人生经历时——
——雪明非常佩服这位阿叔。
经年累月的旅行需要的意志力,与不同地区方言人种打交道的魄力,接受衣食住行变化,接受地方民俗的适应力,寻亲道路中排除万难,学习新技能,规划任务路线的判断力与专注力,与罪犯斗智斗勇乐天勇敢的决心,与其他家庭重组又分离,却从未被生活击倒,连一句埋怨都听不到的生命力。
如雪明一样,这趟旅途塑造了姜正初叔叔。
他们非常非常相似,却有一点点不同。
最令雪明钦佩的地方是,姜正初叔叔的人生中,没有像叶北大哥这样的人来帮扶,却也走了那么那么远,走得四平八稳,走得一步比一步好,一步比一步顺。
很难想象这五十九岁的老人,如今还有如此明亮的眼神,如此健康的体魄,如此清晰的思维逻辑,谈吐清晰条理分明。
除了抽烟的毛病,几乎在正初叔叔身上找不到任何缺憾。
就像是时时刻刻擦拭的宝刀,准备应付生活上突如其来的麻烦,毕竟正初叔叔的生活,就是一趟趟未知的冒险。
他的拖拉机是战马,旗帜横幅是翼骑兵的铁羽和军旗。
走遍大半个中国,闯关克敌十八年,是现代社会的游侠。
这段路上,他爱过很多人,恨过很多人,帮很多人做事,也欠了很多人的情。
这些人与事,恐怕比相处四年不到的亲生儿子要重要得多。
回到传达室里——
——当雪明听见叶北与星辰两位大哥的询问时。
他立刻听明白了,就与姜正初叔叔说。
“叔叔,我就是被拐带来衡阴的孩子,我还有个妹妹,你做好准备了吗?我想大哥的意思,是要我像以前一样,与你们这些失去孩子的家庭,做一次亲子鉴定。”
说到这里,姜正初突然愣住。
他对这个小伙子感到陌生,对此类公事公办的谈话感到恐惧。
他也有好几次在其他地方,遇见寻找父母的年轻人,每次到了结束旅途的关口,他都会犹豫,都会害怕。
任何回忆滤镜都无法将四岁大的亲生儿子,强行与眼前的陌生人匹配在一起。
以前是如此,现在也是如此。
何况江雪明与姜正初一点都不像。
他们的五官眉眼身高体重没有任何相似的地方。是来自北方的熊人族,与南方的狼人族的区别。
雪明的眼睛大而亮,眉眼精致显得文弱生冷,生人见了有一种疏离感。
正初叔叔的眉弓凸出,眼窝深陷炯炯有神,骨架宽阔壮实有力,肤色古铜,只要笑起来,陌生人都会觉得这是个很好相处的胶东汉子。
雪明看正初叔叔久久没有说话,刚想作罢:“要是不方便...”
正初叔叔立刻说:“方便的...方便的,什么时候去?”
雪明也变得焦躁:“尽快吧,我没多少时间,恐怕明天后天,就要走。”
正初叔叔点点头:“对啊,现在年轻人回老家过完年,就得出去打工,衡阴这地方不好挣钱的。小伙子,你现在家里还有其他亲人吗?”
在这个时候,正初阿叔展现出成熟社会人的一面,要把雪明的家庭问清楚。
雪明如实答:“只有一个妹妹,我和她都是被拐来的。两个人贩子当我们的养父母,把我们养大,后来遇见叶北大哥,我才有能力带妹妹离开这里,现在住在HK,在那边讨生活。”
“是好事,都是好事。”听见雪明的回答,正初阿叔轻轻拍着膝盖,十分庆幸:“前十几年,我还经常会看到新闻,有罪犯把人拐走,取器官和眼角膜,最后用头发溶解剂毁尸灭迹,我当时非常害怕,每到一个地方,就在进口小商品市场里守着,那时候是日本牌子的头发溶解剂好用,谁要是买了很多很多,我会立刻去问清楚,如果问不清楚就报警。你能长大,能和妹妹活到今天,就是很好的事情了,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紧接着阿叔又问:“谈朋友没有?”
雪明立刻答:“老板给我安排了一个对象,她人很好,但是年纪太小了,才二十一岁,我也才二十二岁,我觉得还不是时候,我没准备好当丈夫,也没准备好当父母——特别是工作,我在跨国的铁路系统里做安保人员,工作很危险。”
正初阿叔深深吸了一口烟,面容惆怅。
“我不知道你的工作性质,但是钱是挣不完的,总有更多更多的钱等着你去挣,可是重要的人却很少在身边,这就本末倒置了。”
“不是钱的问题,叔叔。”雪明立刻解释:“是必须完成的事。我对象也会和我一起去做。”
听雪明这么说,阿叔立刻笑了:“那就好,是很好的事业。”
雪明着急行程,又想到红星山之旅生死未卜,如果这位阿叔真的是他的父亲,恐怕没多少时间相认,也没多少时间相处。
这是另一笔骨肉债务,只是不能单纯用金钱来偿。
若是给亲生父母一笔养老费就草草离开——这也是一种人肉买卖。
要是还不上,心里一直会有一根苦寒的刺。
正初阿叔似乎看出雪明的窘迫,立刻起了别的话题:“你朋友是什么家庭?”
雪明想了想:“工人家庭。她父亲,也就是我现在喊的伯父,未来喊的岳父,年轻时是教书的,后来在汕尾扎根,进了泡沫厂。”
“都不好,他身体恐怕不太行。”姜正初自然而然的引走话题,不再谈亲子鉴定的事情:“当老师要吃粉笔灰,进泡沫厂要天天闻化工池的味道,恐怕老了也跑不动,走不远。”
雪明认真分析道:“是的,伯父身体看上去没什么问题,但我对象要他去市区住,搬家换环境,伯父也不答应,只希望住在旧址,每天能玩玩具就很好,只是...他给自己做了个灵位,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好像是在催促女儿多回家陪陪他,免得有一天就看不见了。”
其实白子衿的父亲白宁光身体一直有病。
但女儿有万灵药,这孩子王在家里摆自己灵位的事情,纯粹是作妖。
姜正初又要歪楼,听不得雪明这悲观现实的臆断。
“你对象长得好看不?”
想起小七,雪明就开始微笑:“很好看。”
看见小伙子开心,正初也轻松起来——
——这个问题,并不是真的问七哥的长相,而是问雪明心中有没有情人眼里出西施。
正初叔叔暗暗想道——这小伙子的心里,好像已经住了很多很多重要的人了。
于是接着问。
“她性格怎么样?”
“有点古怪,笑起来很难听,很像坏人。”
“那她是坏人不?”
“不是,对我和我的妹妹来说,是救星。”
“她救过你俩的命?帮过你俩大忙?”
“是的。妹妹生病时,全靠她找药,把我推介给老板。给我一份新的工作,一个新的使命。”
“那你要分清楚哦,喜欢别人,和报恩不一样。”
“我知道,我明白,我清楚。所以我也和她说,要慢慢来,慢慢来比较快。”
“你好懂事...”
“我二十二岁了,叔,应该要懂事。”
“她心里头有你吗?你回忆一下?”
“我不知道,我不敢确定...”雪明在这地方没说实话,照七哥那个性子,别说心里有了,恨不得嘴里也有。
“好好工作,好好生活。”正初叔叔没有多问多说:“我和我老婆,就是生活过不好了,工作也没有了,最后心里也没有了,到这个地步才分开的——人没有能力的时候,就会失去很多很多,错过就没有了,再也没有了。一步走偏,接下来的人生路完全不同了。”
雪明反过来问阿叔。
“恕我冒昧,叔叔,你找孩子找了那么多年,据我浅薄的人生经验来看,感情应该是越来越澹的,恐怕这个儿子,比不过你心里的其他人,其他事——如果真的找到了,你会怎么对他?”
正初叔叔哈哈大笑:“不就是像你和我这样聊聊,还能怎么样?我只是找,不会想找到以后的事——我想给他很多很多,但是有点拿不出手,因为他很小很小就离开我嘞。”
笑容慢慢僵硬,变成面无表情。
“我存了蛮多钱,在想小宝宝变成男子汉以后,是不是还需要这些钱,因为钱在什么时候都不嫌多嘛,但是我又会多想,我的儿子会不会生气,会不会怪我没有看好他——会不会因为这笔钱跟我翻脸,错以为我花了这些钱,就可以把十八年的感情债还清。我不敢细想,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件事。只能一点点,一点点的问清楚。如果他缺了什么,我就会想怎么补上。”
叔叔指着门外的行囊。
“你别看我穿得邋遢,在外面跑,没有办法光鲜亮丽的,我是吃好睡好了,精神饱满身体健康才会上路,没有生过大病,也没有受过严重的伤。把路上的债都还清以后,做成账本记下来人情——省下来的钱也没地方花,就为相认做准备,这些年我存了二十来万,在小城市里付首付应该是没有问题的。要是他飞黄腾达,去了大城市,我就帮不了啦,恐怕他也不需要我来帮,不给他添麻烦就好。”
叶北大哥和星辰大哥在一旁抽了半天的烟,一句话也没说。
这俩人精恐怕心里早就明白,姜正初与江雪明的年龄对的上,雪明兄妹的身份也对得上,或许只需要一张亲子鉴定证明,结果也八九不离十。
就在这个时候,正初叔叔突然站起身。
“我去接个电话。”
等叔叔离开。
叶北与雪明说悄悄话。
“你觉得他是你爹吗?”
雪明摇头:“是不是都不重要,我还有事情要做。”
叶北:“人生大事吗?”
雪明点头:“是的,人生大事,我有一个很好很好的朋友,是罗马尼亚人,他要去远方旅行,可能会死去——再也见不到了,我们一起作战,一起哭一起笑,他救过我不止一次。他几乎是我的再造父母,我也几乎是他的再造父母。”
苏星辰跟着点头:“那必须要去——很急吗?”
“非常急。”雪明看向门外,不知道说什么好:“一周内出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苏星辰立刻从灵衣中拿出一个采血瓶。
“你留点血在这里,做鉴定也只需要一些血。”
“行...”雪明在取血时,与星辰大哥说:“我感觉好奇怪,真的好奇怪——就像是很多很多年里,一直耿耿于怀的事情,突然有了结果,心里的石头放下了。可是又开始迷惘,抱住了另一块石头。”
苏星辰是搞刑侦出身的情报人员,雪明说的事情,他见得多了。
“这是一段旅途的结束,当然会迷茫——正初叔叔恐怕也是这样,你们敢不敢和我打赌,我说十有八九,他出去接这个电话,是为了找借口离开。从你们的谈话来听,你是不是他的亲生儿子,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会不会变成你的累赘,变成新的心魔,会不会对双方来说,相认并不是什么好事,而是将两段旅途都杀死,把好事变成坏事。”
采血瓶刺入皮肤,就立刻有火辣辣痛感袭来。
星辰像是一把尖锐的钢锥,字字诛心。
“正初叔叔的骑士游侠故事会走到终点,而你去九界车站冒险,也会开始畏首畏尾,心中时刻隐忧着,在前往下一个未知站点时,要考虑返程陪伴亲人的时间,要想地表的猎手是否在在正初叔叔身边游荡——我们天枢干员也是如此,只不过乘客们在地下世界闯荡,我们在人间对付妖魔,牵挂会更多。”
话音未落,就看见姜正初回到传达室。
他满脸歉意,真如星辰所言,要找借口离开了。
“我前妻给我打电话,说广西有她女儿的线索,既然你们都是衡阴本地人,很好找,很好联络,这个小伙子也有很多很多事要做,要不我们下次再聚一聚?”
在人情世故的深层解读中,这个[下次]——
——恐怕就没那么容易再见面了。
叶北超级小声:“要拒绝吗?要留下叔叔吗?”
星辰超级小声:“怎么拒绝?”
两兄弟似乎没辙了。
雪明突然松了一口气,像是另一块大石头也放下了。
“那就...”
突然——
——从门口闯进来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
那是陈富贵,纸扎铺的陈老板,是叶北的军火库。
“那就留下来吃个饭!去KTV找找乐子!大家唱个歌?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元宵节你们不会连四个小时的时间都没有吧?”
这假洋鬼子闯进传达室,气氛一下子活氛起来,再也没有之前的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