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8章 开端
天星西坠的七百天之后。
大齐,安远十三年年底。
婴变神君死后的第一百零三天。
风吹休彻底脱困,身披末法天衣,来到星落之谷与大海相接处。
星落之谷,其实整体长达六百里,据说最深处有两百多丈,平均深度也有五十丈以上,一直从西大陆的边缘,延伸到金原公国腹地之中。
随着地形的深入,峡谷两侧,也从荒原地带演变到村镇,城池。
金原公国原本有数万精兵一直驻扎在荒原之中,而从百日之前开始,这些兵马,就陆续的后撤,车到了距离大陆边缘四百多里之外的城中安顿。
风吹休站在峡谷的末端,回首望去,只觉入目处皆是一片荒芜,到极远处,清明天幕与大地相接。
一侧,左哭江正在向高空青盘问:“你们不是把万寿祖师奉为神明吗?如今神明脱困,怎么反而把人都撤走了,就留你们这么几个人来参与?”
“我们西大陆有那样一句俗语,叫作神有万丈威,可敬不可亲。那些寻常兵丁,哪里有资格直接来觐见万寿天神的真容。”
金原公国之主是个中年相貌的人,头戴王冠,身着轻甲,背后一件披风滚落在地,短须连耳,方目阔颚,英武不凡,但语气却很有些谨小慎微,滴水不漏的感觉。
他笑着说道,“也只有我们这几个都得了神赐之心的,才能与各位一同参与这次觐见天神的大事。”
在这高空青背后,除了他的兄弟高择言之外。
还有三人,都是金原公国的猛将,因为柴有德,梅斐然,洛英。
其实原本得到神赐之心的人物还不止这几个,只不过,自从上次北堂祭圣卷走了西大陆上几乎所有的红莲神像之后。
最近百日以内,梦境红莲所赐下的神赐之心,数量更多,可是与人体融合之后的诱变反应,也更加激烈。
就算是高空青千挑万选出来的猛士,也都承受不住,大半都躯体异化,从血肉成分的人形,增殖成了一座座活生生的红莲神像。
最后,能够撑过一次又一次异变的,也就只剩下在场包括高氏兄弟在内的这五个人。
而那几座神像,联系人心信念的效果,也比从前人工制作的强了许多,几乎每一座神像放在那里,都可以在冥冥之中,辐散方圆千里,取代了之前被带走的那几千座神像的作用。
左哭江道:“哼哼哼,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哎,如今我金原之国境内,哪里还有不拜红莲的人?”
高空青神情淡然,道,“就连在我大军兵锋之下,那几个苟延残喘的小国也纷纷效仿,整座大陆都是这样的趋势,我虽为王,又怎么会例外?”
左哭江还要再说些什么。
风吹休开口道:“时辰要到了。”
话音方落,一阵风声卷地而过。
仿佛是在呼应着他的这句话,本是清风徐来的天气,陡然之间起了狂风呼号。
天色微微暗沉下来,大海卷浪,拍打在礁石、崖壁之上。
时近正午,本来应该是一天之中阳气最盛的时候,但在场感知敏锐的人,都能够察觉到,就在一眨眼的功夫里面,天地之间已然满布无形无相,无色无质的阴气。
同一时刻,海平面上浮现出一艘晶莹的楼船。
方云汉等人,一同站在船头。
这座楼船,上下共分三层,古色古香,是由符离圣女施展咒法,以清气寒冰所化。
虽然以一般的视野看过去,会觉得这一艘船通体如冰,但实际上,整艘船都是介乎于有形无形之间,人在其上,如受清气托举,腾云驾雾。
船体航行的速度,超越了声音在空气中传播速度的八倍,但因为咒法力量的影响,人置身其中,只觉清风拂面,也没有半点音爆的噪声入耳。
从西大陆这些人的角度去看,那艘楼船,几乎是刚刚跃出海平面,就已经快要靠近到大峡谷这边。
轻而无声,如仙如魅。
“哈!终于要开始了。”
左哭江一跃而去。
由正反五行绝灵珠,石人伐龙舰,万化兵轮,这上古魔道三大镇教重宝,改装重铸而成的高塔机关,正矗立在那峡谷的一侧,似乎随着元气的感应,而微微倾斜下来。
左哭江和韩怒临,同时操控着这件至宝。
韩怒临位于高塔的底部,在高塔倾斜之际,运功一推,于是高塔底部的阵纹及层层机关,脱落变形,把这个巨大机关造物的根部,变成了一个以球形为核心,衔接地面与塔身,可以灵活转向的状态。
这个根部装置,深深的吸引,固定于地脉,而上方的塔身,也在倾斜了大半的角度之后,开始了巨大的变化。
五棱五面的高塔,这个时候沿着棱线分裂开来,形成五块根部相连的长方形金属板。
如同银白色的五瓣花儿,张开一个锥形的弧度,每一瓣花上,都镶嵌着一颗来自四时千山门的灵珠重宝。
断臂的高择言,默默的看着这一幕,只觉得,眼前这个机关高塔在变形之后,像是一尊古怪而庞大的火炮。
左哭江立于最上方的一块金属板,接近“炮口”的位置,随着他脚下一跺,整个机关表面的所有花纹全部亮起。
万化兵轮,在“炮口”中浮现,聚集着璀璨的光芒,浓郁到如同固态丝缕的元气,轻轻旋转着,等待激发的一刻。
百日的修补铸炼,三大镇教重宝的根基,几乎都已经在左、韩二人不眠不休,不遗余力的种种秘术滋养之下,恢复到了接近正常的状态。
如果当初在西海之上的石人伐龙舰,已经恢复到这种水准的话,那么当时震荡战舰,所引发的那一场海啸,就不会仅仅是冲刷西海沿岸一些荒芜地带。
而是会有滔天巨浪登岸而去,甚至引起长达十几个月的气候变化,形成台风、暴雨,拥有着波及半个大齐的威力。
纵然是先天乾坤功,天惊地动,五式齐发之后所造成的灾害,与其相比,也恐怕只在伯仲之间。
三件重宝,虽然偏向不同,但可以说个个都有这种层次的威力。
但是,由这三者组成的“太一魔道狩月机关”,并不是对准了从海上破风而来的那一艘寒冰楼船……
反而是对着星落大峡谷!
高空青神色一动,道:“这是……”
风吹休一身意境如静水流深,嘴角噙着一缕轻笑,望着那艘楼船,口中解释道:“祖师本身的红莲魔气,与其他的几股力量纠缠于一体,已经形成结界。”
“这几方相合的力量,实在是太过强大,看起来只不过是占满了这座首尾六百里的大峡谷,实际上深不可测,远非表面所见的可以揣摩。”
“我们要想深入其中,将祖师迎出,绝不能存有任何取巧、斡旋的想法,只有先以最集中的力量突破这种平衡,才能够获得切入其中的契机。”
高择言一片麻木的脸上,此刻忍不住面露忧色,道:“你打破平衡,万一引发了这几种力量的冲突爆炸,那怎么办?”
在最平静的状态下,都能够占据六百里大峡谷,万一彻底爆发的话,金原公国首当其冲,只怕到了他们这一代才刚刚完成的霸业,当场就要分崩离析,更不知要死伤多少子民。
风吹休不以为意,摇了摇手,道:“放心,放心,无知无觉的力量在被破开平衡之后,才会产生崩溃与失控,而这些力量之中蕴含的灵性,在原有的平衡被破开的一瞬间,只会立刻趁机收拢,试图营造更稳固的构架。”
“一者想要维持封印,一者想要破封,可没有那个心思漫无目的的向外散发,白白浪费。”
灰蓝长发披拂之下,七杀教主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扫过楼船之上站着的那些人,意境深邃,仿佛更透过眼前的景物,看到更深远的东西。
不过,当他的目光与方云汉对上,便不觉之间,微微一顿。
“呵呵,还真的是一直在进步啊,不过是区区一百天的时间,又有了这样明显的成长。”
楼船之上,众人也注意到他的视线。
谢非吾说道:“那个大峡谷,应该就是红莲梦境在现实中所对应的位置,他们看起来,好像是要用最暴力的手段,直接轰击进入?”
公孙仪人有些不适的说道:“要不要提前阻止?”
那座大峡谷,色若昏暗,又隐隐约约的透着暗红色彩,如被薄膜覆盖,内部的一切都不可探知。
她得到了符离复述出来的那些记录之后,自身对于表象元气的那种感应,已经能够收放自如。
但是同时,她越来越能够从这个世界上,感受到另一种博大而低沉,难以言喻的东西。
而越是靠近这里,公孙仪人心中就不断的涌现莫名的厌弃。
方云汉已经了解到她这段时间的变化,转眼看来,问道:“是察觉到什么我们没有注意到的地方?”
公孙仪人捏了捏刀柄,五指甩开,道:“说不上。”
“那就不阻止。”
方云汉如此说道。
一来,对方准备已久,他们未必阻止得了,反而有可能因为这个想要提前阻止的行动方针,而落入对方的节奏。
二来,无论红莲梦境里面,到底存在着什么样的真相,他们总归是要去探一探的。
各地的野兽变异速度,已经越来越快,开始出现能够硬抗生死玄关的变异生物,甚至出现了两例婴儿异变的事情,还是由刘青山亲自出手,持咒洗礼,才救下那两个孩子。
而入梦红莲的人,最近这半年以来,频率也越来越高。
半年前,玄武天道那边,预计各地可能有千余名梦中得法的人。
但是现在,光是在玄武天道和大齐朝廷登记过的人,加起来都已经超过四万人,而且其中七成,是得到偏向魔宗的功法。
方云汉回来之后,就将这些人集中地拔除了魔气。
但这样长久的被动处理,只会越来越落入劣势。
就算没有风吹休这场邀约,方云汉也该到了探一探这大峡谷的时候了。
无题和尚等人所想,大致与他相仿,皆无异议。
寒冰楼船,停在一个恰当的距离。
就在立场敌对的两方,进入一种莫名的默契等待之时。
天上骤然一黑。
天狗食日,真正开始。
圆圆的太阳出现了一个缺口。
黑暗在扩张,大地已经比无星无月的夜晚还要昏暗。
当偌大的黑暗归位,太阳却没有完全被遮挡,而是留下了一圈金边。
天空的正中,出现了最为梦幻的一圈光环,千年一遇的奇妙天象,在今天这个时候,又被赋予了更激烈的含义。
就在那一刻,世间的阴气攀升到一种极峰,而又内涵一点阳元。
太一魔道狩月机关,似乎与天上的光环相辉映,五甲绽放更大的角度,五珠骤然暗淡,万化兵轮喷出了如破碎白玉的光流。
足以引动三次大范围天灾的力量,聚集在这仅有人腰粗细的光流之中,尽情的宣泄在封闭着大峡谷的那层结界上。
不等这股力量被结界的波动分摊开来,左哭江与韩怒临,一同攒功,重踏、发掌。
宛若碎裂白玉的光流,顿时布满了更多的裂纹,无数变化的裂缝如千军万马般,孤注一掷地对着结界冲击过去。
左哭江面露震惊之色,声如袅啼,刺耳喝道:“怎么可能,这结界遍布六百里,我们只不过攻击一点,居然以这样的力量还不能打破?”
“意料之中的事。”
风吹休眼睛湛亮的笑起来,转头向楼船那里做了一个邀请的动作。
方云汉扬手一甩,空庭霹雳,雷刀化作一道紫电劈去。
也在同时,风吹休挥手一击。
周天十法令,昆谷之象。
上古有昆谷,在大地正中,其大不可量,可容七江之水,然谷中无半点水气,五金之矿,满藏于内。
硕大的灰蓝色裂缝,从风吹休身边的空气之中,轰然破开,朝着结界蔓延。
三股力量叠加,平静的结界,终于剧烈的凹陷下去,形成一个牵及两岸,径有数里的大漩涡。
漩涡现世的那一刹那,两方所有人一同动作。
空中只见各色流光一下交错碰撞,随即,一同投入漩涡。
第389章 别有洞天,第一战(6400)
呼嗡嗡嗡嗡——
天狗食日的异象,已经过去了。
大地重回光明,阴气再度消沉,而阳气上升,只是在峡谷结界上出现的那个巨大漩涡,仍在缓慢的旋转。
在他们一齐堕入那道漩涡的一瞬间,方云汉就感受到了在空间层面上,巨大的扭曲和扩张。
那不是攻击性的、短暂的扭曲,而更像是一种有别于外界天地,却也同样稳定的结构。
从风云世界离开的时候,方云汉首次能够在穿越世界的过程之中,完全保持清醒的意识,甚至能够对外界做出充足的反应。
但老实说,那种感觉并不好的时候,不同的世界之间,时间的流动和空间的尺度上的区别,如果是让主世界第四大境以下的生物去体验的话,估计能够在一瞬间造成精神上的崩溃。
而现在,方云汉所体验到的,就与那种感觉有些相似,好像在这个峡谷结界内部,也已经是另一片与外界截然不同的天地。
猝不及防之下,敌我双方,原本预备着进行第二次交锋的人,全都在穿越这道漩涡的过程中,被空间的异常坡度,给抛射出去。
十几道本来算是比较靠近的身影,如流星在天顶上散射,划过苍穹,一下子分散开来,向着更遥远的地点坠落。
有过一定经验的方云汉,坠落的轨迹最为稳定,没有被影响、偏离太多,几乎可以说是笔直的落了下来。
他坠落在一片茂密难言的丛林之中。
漫山遍野的高大树木,树冠全部连接在一起,人落入其中之后,抬头看去,一点外面的光亮,都透不进来。
就好像是,来到了一片由无数叶片层叠而成的黑色天空之下。
不过这些大树下半段的主干上,没有半点旁枝新叶。
树干虽然都有树人合抱粗细,但是相比于树冠来说,却纤细的不像话。
如果要找一个比喻的话,那么这里所有的树木,都像是张开的大伞。
伞的上边相互接触,层叠交织,但是竖立着,与地面相接的伞柄,彼此之间却有着足够大的距离。
方云汉站在这些树干之间,竟然一点也不觉得狭窄,仿佛是来到了巨人的殿堂,远远近近的无数根立柱,共同支撑着那黑色的穹顶。
“这种环境,好像在哪里听过……”
方云汉再度纵身而起,破开那些由枝叶构成的穹顶,上升到数百米的高空,环顾四周。
这里完全不是预想之中的峡谷地形,看起来竟然有山林,有平原,更远的地方,还有波光粼粼的水面。
原本六百里长的峡谷空间,估计被扩张了数倍,又从狭长的形态撑开,才能够容纳得了这些景物。
而方云汉来到这种高度之后,几乎不费吹灰之力的,找到了这片丛林中最中心的位置。
因为那实在是太显眼了。
那个位置,有一颗直径达到数十米的巨树,高度更是难以估计,即使没有树冠,仿佛早已被惊世骇俗的力量拦腰击断,仍然比其他树木高出不知几许。
而在树身的一侧,刻着两个上古文字。
——剑阁。
“果然是夜空剑阁。”
方云汉曾经跟无题和尚了解过一些,关于上古时代各大势力的特征。
庞大的断树、漫山遍野的深色大树、树枝树叶构成的黑色穹顶,正是夜空剑阁的特征。
即使是在上古时代,如此壮阔而苍古的丛林,也是独一无二的。
方云汉飞向那棵断树,可以看到树身上,开凿出许多静室。
有些静室里面,仅有一张云床,有些还摆放着桌椅茶具、剑架。
那里应该是夜空剑阁的门人居住的地方,木质结构间残留的一些剑痕,落在方云汉的眼睛里面,甚至可以直接反推出一些精妙绝伦的剑法。
不过这里已经空无一人。
甚至于这整片丛林,虽然看起来生机勃勃,却同样静的可怕,有各式各样的植物,可荒无人烟,也没有什么大型野兽的气机。
方云汉绕了断树一圈,绕到另一面的时候,看到大约数十里外的平原上,原来还有一座古朴的城池。
城池内的八个方向,分布着八座各具不同威仪的菩萨石像。
有单足立地,慈眉善目的,有手提鱼篮的,也有青面獠牙,四面八臂的……
那正是天佛城的特征。
只不过,这一回方云汉不用靠近就已经知道,那城里肯定也是空无一人。
真正的天佛城的残骸,还在东大陆的地底下埋着呢。
上古时代的天佛城和夜空剑阁,天南海北,也根本不是只隔着这么一点点距离。
一切的存在,都与无题和尚那样,凭着人的记忆所描述的情况,极度相似,却又与外界的真实大相径庭。
方云汉已经对这些景物的真相,有了一定的猜测。
他眉心微微一凝,便射出一缕心神之箭,正中下方的一颗古树。
那棵大树像是水面上的倒影般,剧烈的扭曲了一下,渐渐淡化、消失。
但就在快要彻底消失的一刻,周围的众多树木,忽然有一个同频率的微小晃动,于是那棵大树又重新出现,凝定成型。
“还真是这样……”
………………
“是用咒法牵引天地之气构建出来的,接近于真实的幻境?”
在一条小河边。
符离圣女弯腰捧起了一汪河水。
清凉的水流在嫩白的掌心里晃动,有一部分凉意顺着指缝滴落下去。
水面的涟漪,手掌的触感,连符离的灵觉,也无法感受到有任何虚假的地方。
只有像刚才那样,发动攻击性的招式,才能使周围的环境出现异常的变化,提醒她这里并非真实。
她甩掉水滴,转身看去。
“要准备这样的咒法幻境,你们魔宗一定早有布局了吧。看来,在你们于这个时代苏醒之后,所做的事情,远比我们料想的要多。”
陌天女幽然的站在那里。
她脚下踏着一片青草的叶子,足不沾地,甚至随着草叶的轻微起伏而晃动,仿佛一点最细微的风,都能把她吹走。
“将六百里的峡谷空间,大为扭曲,并扩张数倍,然后布置出这样无限接近于真实的景物。”
“如果这般庞大的力量,真的是被我们所掌握,以左哭江他们的性子,又怎么可能用来布置幻境?”
陌天女的这段解释没有证据,却也无懈可击。
假如说,这股力量真的是被魔宗的人掌握,不管是直接拿来轰击东大陆,灭杀强敌,还是做一些更疯狂的计划,都有可能,但总之不可能浪费在幻境这种布置上。
她又说道,“这里,更有可能是祖师与他的敌人,在长久的力量对抗之中,淤积、固化下来的一种形态。”
“我想,应该是从红莲之星坠落到这座峡谷中的时候,内部的空间,就已经变化成这个样子了。”
“这里的每一种景观,都代表着祖师和那些人中,某一方的意志。”
眺望极远处,天佛城、夜空剑阁等等景物的存在,似乎都可以佐证这一点。
可是,符离却只是偏开了些许目光,指着小河对面的那座山丘,说道:“可是他们又有谁,有什么理由,会显化出我们的家被毁灭的那一幕?”
她们一起看着那个方向,熟悉而陌生的物体映入眼帘,两人同时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那座小山丘上,坠落着一座古里古怪的建筑。
建筑本身是一个整体,似乎要比那个小山丘还大上不少,粗略地一看,像是两个银灰色的碟子扣在一起。
但是建筑边缘一个个的方格窗户,还有从门户之中延伸出来的钢铁阶梯,却显示出这座建筑,曾经装载着成千上万的生命体。
这是一座可以在天上穿行的载具。
上古时代,在四大境界的体系,彻底确立并宣告的那一天,开始了新的历法计算,那一年被称为列圣历元年。
而在列圣两千八百七十二年的时候,这样的一座载具,从天上坠落下来,砸在一个小山坳里。
那个时候,符离和她的姐姐,都是还不懂得修行,甚至会被村子里其他人排挤的小姑娘。
她们两个生下来的时候,母亲就死了。
三岁大的时候,一条水桶粗的巨蟒爬进她家里,吓死了她们的父亲。
那个时候,淳朴的村里人,不乏有好心的,轮着把她们两个养活了几年。
可是随着年纪大了一点,这两姐妹的异常,就越来越明显。
符离会跟野兽沟通,她听得懂那些野兽的语言,越凶猛的野兽,到她这里,反而越愿意亲近,时常盘踞在她住的屋子旁边,让村人们提心吊胆。
姐姐则好像能够看破别人的心思,别人放在心里没说出来的话,都会被她听到。
村中有老人重病,一口气梗着,死也不瞑目,姐姐去了之后,竟然能够跟已经死去的老婆婆对话,让尸体闭上眼睛。
这其实是资质出众的象征。
如果是出生在消息发达的城中,像她们两个这样天赋异禀的,大有可能被名世六教的人收入门下,若是去一些小门派的话,会立刻被当做下一代的主力来培养。
可是在村子里面,她们越是长大,就越是只能感受到村人的疏远,甚至是恐惧。
于是,等她们过了十岁之后,就只能搬到村子外面去住。
那巨大的银灰色碟状载具,从天上掉在村子旁边的时候,离她们最远。
她们眼睁睁的看到,有为数众多的怪人,从里面跳出来。
那些怪物,跟十三四岁的小孩子差不多高,四肢细长,肚子圆圆的鼓着,眼睛很大,而且黑,鼻子的位置一片平坦,只有两个小孔,下巴很尖。
它们浑身无毛,好像也没穿衣服,皮肤呈现出一种灰白而光滑的质感,手上却端着奇怪的弓弩。
看不到弩箭安放在哪里,但只要一抬手,那小小的弓弩里面,就会射出发光的箭矢,没入村人的身体。
怪物们叽里呱啦的叫着,交流着,在村子里面跳跃,欢呼。
村里的人们都在惊恐尖叫着逃散,然后,陆续被怪物放倒。
一些青壮年,被怪物运送到碟状载具门口,就有穿着衣服的怪物出来,把短小的琉璃管子,刺入村人的后脑。
很快,村里青壮的身体,就也变成那种畸形的模样,欢呼着怪物的语言,互相拥抱,甚至哭泣。
有攻击性的怪物,发现了符离姐妹,涌向她们的住所。
与符离亲近的那些野兽,想要帮助她,却完全抵抗不了怪物们的武器。
大概是因为能够听懂野兽的话,在怪物靠近了之后,符离甚至也能听懂它们的语言。
“奇怪,这里智能最高的种族,技术非常低劣,他们的居住条件,收获粮食的方法都如此原始,为什么会有遥控低智能种族的技术?”
“是异种吧,一个群体的进化过程里,出现的突变。”
“这种基因突变的个体,或许能够承载大元老的意识备份,把功率调低,用更完整的方法把她们捕捉起来。”
那些发光的箭矢,速度变慢了一些。
但姐妹两个还是逃不了多远。
符离的姐姐,用自己的身体抵挡了一次攻击,就瘫软在地上。
符离落下山崖,她在坠落的过程中昏迷,被飞跃而来的飞圣山弟子所救。
那个弟子孤身一人,也对付不了那些怪物,于是准备先回城去,设法通知宗门的长老。
只是飞圣山的长老还没有赶到,就有另外的消息传来。
有魔宗的高手碰巧路过,顺手杀光了那里的怪物,带走了那奇特的载具。
符离几乎在衣冠冢前哭瞎了眼睛。
可后来,当她意识到自己的姐姐没有死的时候,姐妹两个人,却已经分属不同的阵营。
“就算是我师尊,也不知道当年的场景,难道你们那位几千年都在闭关的祖师,会在意这种事情吗?”
符离说道,“甚至连散逸的力量,都下意识的显化成这种样子?”
陌天女确实也想不通这一点。
当年,上一代的艳涂门主,路过哪里,其实并没有如传言中一般杀光所有的怪物。
那个好奇心极重的女人,是把所有的怪物都擒拿起来,塞进那个载具,准备带着载具回到宗门研究的。
浑身无力的陌天女,当时也被一起塞了进去。
可是在半路上,那一代的艳涂门主,就遇到了跟她有旧怨的夜空剑阁大长老。
所有的怪物,都被一道剑光碎体灭魂,奇特的载具,也只剩下一个边角,陌天女反而成了唯一的幸存者。
正因为这份运气,她才得以被艳涂门主看中,收入门下。
据说那些怪物残留的一些东西,确实曾在魔宗六脉之间流传过一段时间。
但要说辈分高到没边的万寿祖师,会因为那点东西,就特地把没见过的载具全部勾勒出来,乃至于一直记挂在心,显化于此,怎么想都不可能。
就算是陌天女自己,在达到第四大境之后,回顾当初,也觉得那些怪物的一切,都如同蝼蚁尘埃,弹指可灭,不值一哂。
“罢了,离儿,说这些都没有意义,无论真相如何,你我这一战,仍不可避免。”
陌天女竹笛入手,幽幽寒怨,霎时间起于四野,再度凝聚成浓密的愁云惨雾。
万千雨珠,飘零天地,鬼嚎哀哭之声,在雨中愈演愈烈。
“看来你是真的不知道。”
一直暗暗察言观色的符离,忽然松了口气,步步靠近。
陌天女的一式杀招,已经蓄势待发,但看着白靴少女全无敌意的靠近过来,她手上的竹笛,竟有些挥不出去,冷声念道:“羽荼神咒……”
那是艳涂门的至高绝学。
符离却突然一笑:“不要吓我呀,姐姐,我完全不抵抗的话,你真的会狠心杀了我吗?”
陌天女幽寒凝视,竹笛已然竖起在身前,完成了神咒的准备。
“我记得,我们二十三岁的那年,久别重逢,姐姐是想要骗我来的。在那之后,每一次我们相遇,姐姐都会用一副幽怨的模样,想要引我离开飞圣山,或者令我出错,影响正道的局势,甚至于,不惜为了让魔宗的某些计划实行,让我步入死局。”
符离脚步放缓了下来,步幅也变小了很多,但还是没有停止。
陌天女的发丝,在雨雾之中,如同蜷曲的新藤,缱绻着叹道:“既然知道我每一次都是那样来骗你,你还敢这样靠近我?”
不算八千年的沉眠,在她们两个数百年的人生中,交手的次数,已经多到数也数不清了。
外界的人一直很奇怪,为什么飞圣山的圣女,好像什么战绩都没有,就顺顺利利的达到了第四大境,甚至将符离视为奇迹,用来证明,强烈的战斗意志,并不是通往天地之桥的必需品。
可是他们从来不知道,在圣女的身份之外,那个看起来纯真无邪的小姑娘,踏过多少次生死危机。
这个小姑娘,在面对她姐姐的时候,已经越来越冷静。
无论她的姐姐继续做出多少种姿态,就像上一次在东大陆相遇的时候一样,她出手都不会心软。
数百年的时间,除了二十三岁的重逢外,这是第一次,她又毫无防备的靠近过来。
一向作为设局者的陌天女,反而有些举棋不定了。
一如既往的可笑幽怨之下,陌天女的心灵,敏锐的刺探着符离的一切,想要看出她是准备玩什么把戏。
“因为时局不同了呀。”
符离能够从她姐姐天衣无缝的幽怨模样之下,察觉到那份凛冽。
除了符离之外,不知道多少人,不知道多少人被陌天女那副迷蒙可欺,幽然怨怜的气质所欺骗。
就算是当年名世六教之中,对正邪之见,最为坚定的青崖书院高手,也多少会因此而轻视,继而便惨亏于陌天女手下。
可符离落落大方的任她刺探,口中继续说道,“看现在这个局面,我师尊不一定死了,但你师父一定已经死了。你的宗门也没有了,束缚你的恩义不存在了。”
“你要我离开,我可以跟你离开,这个时代的所有,我都可以抛掉。所以,你也该能随我离开的,是吗?”
“你真的是这样想吗?”陌天女脸色冷白,凄清的发出疑问,仿佛已经动摇了,心中却无谓的笑着。
这种话,现在说有什么意义呢?
恩义?确实是存在的。
但如果不是真的适应,甚至喜欢魔宗六脉那样的行事风格,又怎么可能把艳涂门的功法,练到最高的境界,甚至成为一脉之主。
失去宗门又如何,就算连风吹休这些同道也全都不存在了。
陌天女,也依然还是陌天女。
“姐姐你又在骗我了。”
符离叹了口气,又向前走。
“算了,如果姐姐不愿意考虑这条路的话,杀了我也是可以的。”
“虽然天地之桥很难杀,但是我毫不反抗的话,你大概只要……”
稚气可爱的小姑娘,认真地想了一下,做出一个手势。
“六个时辰,就可以让我死的彻彻底底。”
红色束腰道袍衬托之下,比陌天女矮一头的小姑娘,脸上的表情透露出了奇异的宁静,温声软语的说道,“要从哪里开始呢?先劈开我的脸,斩断我的头骨吗?”
她抚摸自己秀气的鼻尖,要叹不叹的样子,“我有一套更省力的工序推荐,像你当年把我带入昆谷的时候,想送给我的那个下场。”
“可以先磨损我的皮肤,切断我的指甲,然后从指尖断裂的地方,一层一层的把血肉剥离,再扭曲我的骨骼,把关节里面的部分切割、剜离,在我保有痛觉的情况下蹂躏柔软的内脏,从小腹的肠子,到腹部……”
符离每说一点,手掌就按在那个部位,配合着做出象征性的动作。
说着说着,她已经离陌天女无比靠近,忽然又向前一步。
陌天女断然挥出竹笛。
她的动作没有半点迟疑,竹笛贯穿了符离的躯体,从背后刺出。
红色的道袍立刻变得更加鲜艳,羽荼神咒剧烈的扩散开来,大量的精血和根基元气,被陌天女的这一击打散出去,从符离背后的伤口,喷发出一道惨然的羽翼。
咒法的力量,把敌人的精血和生命,化作美艳的羽毛。
“姐姐果然会动手啊。”
符离眼中含着错愕的情绪,惨然的笑着,她似乎是想要笑得高兴一点,但是七窍之中流淌出来的鲜血,让这个笑容怎么都无法显得高兴起来。
“这样也好……”
陌天女看着越来越多的血色羽毛,从符离背后喷发出去,她的咒法,还是没有遇到任何的抵抗。
红袍的小姑娘,比她矮一些,仍拼尽了所有的仰着头,甚至还想要伸手来碰一碰她。
但是在咒法的力量之下,符离的身躯此刻无力至极,即使是抬起了手,都那样颤抖、缓慢。
‘不可能,我的离儿……’
陌天女心里闪过这样的念头。
天地之桥的高手,一瞬间可以分化上万种想法,并行而不悖,只要情感不偏离,意志就不会分散,不会出现真正的失神。
陌天女只不过在攻击之外,多闪过了第二种念头罢了。
便感觉眉心一点清凉。
“姐姐,你分神了。”
‘我的离儿,不可能软弱成这个样子!’
陌天女猜对了。
但这个念头完整呈现的那一刻,
已天旋地转。
第390章 七杀教主,第二战(4800)
两道光芒纠缠旋转着,从小河边的土地,陡然上升,自峡谷结界表面的漩涡之中飞出,落在荒原之上。
陌天女的身影坠地滑退,在昏黄的土地上划开一道血色的光痕,竹笛之上,仍有精粹的鲜血燃烧着。
那是符离的血,但是,陌天女自己身上,此时同样遍布着血色。
如同细小的血红色咒文绞合形成的锁链,从她额头刚才那一点清凉的痕迹蔓延开来,变得灼热,变得沉重,滑下脖颈,流入衣领,纠缠着胸腹与四肢,带来巨大的拘束感。
白皙的皮肤被勒得微微凹陷,陌天女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缓缓开口。
“血缚咒印。”
以同脉的血缘施加的诅咒。
施术者在完成准备之后,付出的代价越大,形成的诅咒效果也就越牢固。
陌天女刚才对符离造成的所有伤害,现在都反过来变成一种限制,甚至经过诅咒,将这种效果放大,回馈到她自己身上。
如果说将之前符离受到的损害,定义为“一”个单位,那么现在陌天女受到的压制,至少达到了三个单位。
而且这种压制是持续性的伤害,一旦陌天女在之后的攻防中稍有破绽,诅咒就会变成嗜血的藤蔓,从本源血脉的联系上,侵蚀她的根基。
在姐妹两人从前的交锋之中,这种咒法,也曾经被多次使用过,有时施术者是姐姐,有时施术者是妹妹。
不过,对于飞圣山的圣女或者魔宗门主来说,只要是意识清醒的状态下,都有至少三十七种方法来抵御这种咒术的效果,使其提前断裂,无法生效。
可这一次,陌天女任何一种有效的方法都没来得及使用出来。
因为她分神了。
叮铃铃……
法铃被摇出清脆的声响,清气流转,弥合了表面的伤口。
“上一次我们交手之后,我就发现了,遗失了相伴数百年的法宝之后,仅凭新做的这个铜铃,我是没有办法拖住你太长时间的。”
符离晃动着铜铃,小小的脸上似笑似叹的说道,“唉,不过现在嘛,我是肯定可以拦住你了。”
陌天女没有及时动手:“你用什么东西让我分神?”
符离用手帕抹掉下半张脸的血迹,眼角仍有鲜红的痕迹,笑着说道:“姐姐不相信我们之间的感情吗?”
听到这句反问之后,陌天女沉默了一下,垂着头,乌发披落下来,看不清脸上的神色,数息之后,才吐出浅寒的语句。
“是媚术?”她抬起头,神色莫名,语气变得肯定,“你对我用了媚术。”
符离浅笑依然:“居然这么快就看穿了。”
媚术,在一般人的认知之中,似乎都是邪魔歪道才会使用的手段,妖女对男子施展这种术法,或者是邪派的男人,对女人使用这种法术。
蛊惑心智,迷离认知,一向是正道所不屑的。
飞圣山更是正道魁首。
但他们内部有一部分人所奉行的原则,其实是“只有比邪魔更邪魔,才能够克制邪魔”这种路子。
这种思想,因他们的山主不闻不问,一直没有能够成为主流,却使得飞圣山的藏书阁中,有一些区域成为了专门研究邪道手段的地方。
“上一次交手之后,我就思考,有什么手段,能够起到奇兵的效果,想来想去,用媚术缓和你我的情分,该是最好的选择吧。”
符离无规律地摇晃着手里的法铃,道,“只研究了这么一点时间,要贸然用在姐姐身上,我还真有些没把握。”
“不过之前我在另一个姐姐的身上也试验了一下,效果还可以,给了我一些信心。”
陌天女稍一回忆,就想到之前过来的那群人里面,有谁比较适合姐姐这种称呼。
但不管是配刀的那个,还是用剑的那个,年纪实际上都要比符离小得多呀。
“呵,厚颜无耻。”
竹笛横遮双目,陌天女勾唇一笑,真诚的赞扬道,“不愧是我的好妹妹。”
这样的符离,才对呀。
呜!!!
竹笛贯射,传出撕裂性的厉啸,艳涂门的咒法与武道,统合在这一刺之中。
荒原之上,卷起漫天飞扬的尘埃,成千上万根血色的羽毛,飘荡于其中,如同一场逆扬的昏黄大雪。
海上的水气凝结而来,暴雨将至。
姐妹之间的战斗仍会继续。
而在峡谷结界内部。
刚才那两道身影纠缠飞去的动静,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本来他们分布于这个广阔的空间之中,每一种景物都可能代表着一类强大的意志,大大的干扰了外来者彼此之间的感知。
就算是方云汉这种,将心神意志向外释放的武道路线,在这个地方,也没有办法提前察觉到几十里之外的敌人。
他们只能像碰运气一样,选择一个方向进行移动,看看能否在此过程中集结同一阵营的人,寻找继续深入的办法。
没有人会抢先暴露自己的存在,落入被动的局面。
但是刚才那姐妹两人一相逢之后,就毫无顾忌,飞越高空的光影,便给其他所有人,提供了一个统一的目标。
众人都开始往这个方向赶过来。
谢非吾跃入平原,在飞行的过程之中,已经能够看到天佛城所在。
他原本是被抛到了平原之外,一望无垠的水面上,自忖可能是距离刚才两道光影飞升的地点,最远的一个。
然而他刚踏入平原,就发现还有一个人的气息,从他背后传来。
那人所处的位置,可能原本比他还要遥远的多,但是移动的速度却比谢非吾快上不少,也更加肆无忌惮,根本没有半点要掩饰行踪,以免陷入围攻的考虑。
谢非吾后颈微凉,凌空转身,映入眼中的便是一道灰蓝迅影。
“风教主。”
“原来是遗珠堂的谢先生。”
风吹休从极高的速度,骤然静止,云淡风轻,举止从容,周边的空气竟然也没有因为他这样的急停,而产生分毫异样。
依旧是一片凉风习习,舒送长远。
谢非吾打了个哈哈,道:“想不到像风教主这样的大人物,还认得在下。”
既然已经遇上了,谢非吾怎么也不可能继续把自己的后背,暴露在七杀教主的面前。
他细看着对面那声名赫赫的七杀教主,下意识地思考待会儿动起手来的话,要用哪种招法去应对,却越想越觉得不自在。
任何一种招法,只要在他的脑海中,跟对面那个人物联系起来的话,就立刻会出现梦幻泡影,支离破碎的景象。
破碎的不是那个人,而是谢非吾的招。
泡沫散尽之后,那个人物的形象,依旧在他的脑海中,岿然不动。
好像无论是遗珠堂代代传承下来的绝学,还是谢非吾自己推陈出新,仗以成就天地之桥的神功宝经,都像是华而不实的中空琉璃,没有一点能够压住风吹休的可能。
“谢先生不可过谦啊。”
风吹休微笑道,“武道成后三千年,前贤已经劈开了一道通天坦途,可步入天地之桥的,还不足百位。”
“就算是不知道三大圣地的具体地方,不知道七杀教是什么东西,这近百人的模样、名号,却是一定要记得清清楚楚的。”
“呵呵呵……”
谢非吾笑了两声,有心想到接话。
身为敌对的立场,进行虚伪的寒暄,这种事情他是最擅长的。
只要随便想一想,就能够扯出七八种话题,无论是拖延时间,还是设下一些心理上的陷阱……
随便想想……七八种话题……
话题……拖延……
谢非吾的眉头越皱越紧,清隽文士的外貌,渐渐绷得一点笑意都伪装不出来。
他还在根据对方的气机进行招法的推演,依旧是接二连三的失败。
失败!失败!失败!
失败占据了他的脑海,让他根本分不出心力去想什么其他的话题。
只有深沉的愠怒越酿越重。
他不相信自己的招式竟然都会这么脆弱,骤然疑心是中了对方的某种咒术的影响,便一鼓作气,斩掉了脑海中的杂思。
“风教主……”
谢非吾语气一顿,陡然间扬声如雷,周身气息浩荡展开,“我久仰七杀教主大名了,今天就让我看看你到底有什么真本事!!!”
吐字之间,杀招已出。
他一双大袖打出铺天盖地的气势,激荡的气流中,方圆上万米的范围内,光线都昏暗下来。
然后从这昏暗的大环境里面,跳出一轮又一轮明月。
满天皓月如明珠,从虚空之中一跳出来,就顺着气流托举,迅若闪光的对着风吹休的身影轰击过去。
这些明珠真力,在长空之中,留下千百道硕大的流光,每一道光华的直径,都远远大于风吹休这个人的体积。
似乎是足以一下将其吞没,然后千百次的持续粉碎其残留的痕迹。
就在这些密集攒射的光柱,将风吹休的身影,彻底淹没在一团剧烈涌动的光明之中。
谢非吾变招,大袖一合,又在面前展开,向左右两侧拂去。
虚空震响琴音,光线如丝如缕,在他身体前方,拉开一道又一道绷直的光之琴弦。
九九明珠诀,沧海遗恨,明空翻袂五十弦!
这一座横陈于虚空的光明古琴呈现出来的时候,谢非吾之前对自己的所有质疑,便一扫而空。
他的心中,此刻也充满了皓月朗照一样的光明,满到几乎想要溢流而出。
汹涌而柔和的自信,盛满在三魂七魄之中,以此随指间一挑,勾动琴弦。
无论是在这个时代还是在遥远的上古年间,或许这一招,不能纵横天下,但只要这一招已经完成,在这一招使完之前,我便是不败之人。
风吹休的身影从光明之中踏出半步,便看到前方不远处,那文士双袖如云,修然光洁到不像血肉之躯的双手,从那两团云中垂下,拨动琴弦。
铮!
霎时间,周围所有的光明,都化作紧绷的琴弦,交错密布,将七杀教主的身影困锁于其中。
由光线形成的丝弦,细到了极点,也笔直到了极点,更锋锐到了极点。
如果把这种丝线送一根去,让两个凡人抓着丝线两端,割断一个小山头的话,估计都不会觉得有任何的阻力。
而现在,至少上万根这样的丝线,紧贴在风吹休身边,并随着谢非吾的琴声而震颤,切割下去。
“贪。”
风吹休的意念之中,忽然迸发出这样一个字来。
他身边正在切割的丝线,当即被冲开些许,而在他与谢非吾之间的虚空中,浮现出更多的光之丝弦。
众多的丝线两端没在虚空之中,展露出来的阶段,都笔直无曲,纵横交错,形成立体的网道,足以将任何攻向谢非吾的力量,都在此过程中,切割到最细微无害的程度。
九九明珠诀的至高一式,当然是攻守皆备。
当初飞圣山之主桃李道长,也曾经称赞他这一招,说这一招,已经全然跳脱出遗珠堂功法的层次,达到全新的境地。
比寻常天地之桥更高一些的层次,那自然就是代表着魔宗祖师、圣地之主的“极限境界”。
谢非吾一直觉得,如果当初跟方云汉那一战,他有机会使出这一招的话,胜败的结果将会逆转。
这样的信心,不是没有原因的。
在那一个贪字无功之后,谢非吾更觉畅快,十指连续拨弦。
“哈哈哈哈,风教主,我这一招,可不是那么容易……”
“傲,庸、惧、恼、羞……”
又是几个字眼,接连不断的震荡出来。
风吹休每吐出一个字,就仿佛从面门前方迸射出一道无色闪电,劈中谢非吾的明珠真力。
所有光明凝聚的丝线,都迅速变得暗淡。
谢非吾指尖突然一下刺痛,发现他以自身真力结合天地之气形成的琴弦,竟然崩断开来,还割破了他的手指。
“怎会……?”
“败!”
十指崩血,谢非吾充斥着整个躯体与魂魄之中的光明,猛的黯淡下去,仿佛蒙上了为数众多的污垢锈迹。
风吹休一挥袖,空中丝弦尽碎,搅作无害丝缕,飞散开来。
谢非吾的身体朝地面坠落下去,单膝跪地,一手抚心。
烟尘中,他感觉到风吹休来到他身前,颤颤巍巍的问道:“这是什么招数?”
“这一招是专为谢先生所创。”
风吹休的神情跟开打之前没什么变化,彬彬有礼的说道,“你我相遇未久,此招尚且无名,谢先生可以自己为它想个名目。”
“尚且无名?”
谢非吾反应过来,怒发冲冠。
这意思不就是说,这招是他们刚才见面之后,临时开创出来的吗?
“呕噗!”
受此大辱,谢非吾的伤势抑制不住,连连呕血。
风吹休见状一探手,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便轻轻拍了拍谢非吾的肩膀,说道:“谢先生不必觉得我是出言讥讽。”
“若将天地之桥这个境界,分作起、承、转、合、绝,五个层次的话,你这一招,已经触及转的层面。”
“从遗珠堂那样的地方走出来,能有这样的成就,是真正不凡,你值得更多的机会。”
他轻描淡写的拍了三下,谢非吾做不出任何反抗的动作,只觉得自己全部的功力,都无可抵御的紧缩了三次。
假如,把谢非吾比喻成一座山的话,这三次拍击,就几乎可以说是将他压成了一块石头,精神上再是强韧,一时间也承受不住,昏死过去了。
就在这一刻,远处的丛林之间,万千刀枪碰撞的剧烈响动,与紫色的电光,冲抵在一起。
“怒临真人遇上方云汉了?”
风吹休往那边看了一眼,又收回视线,转而看向天佛城的方向。
那里,有一股令他也必须正视的威胁,正在靠近。
细胳膊嫩腿的无题小和尚伸个懒腰,走出城门。
“天佛城中总讲师。”
风吹休眺望那座城池,道,“无题大师的功法,与天佛城的法统互为表里,天佛城的法统覆灭之后,你的功法便始终残缺了一半。”
他兴致盎然,“不过在这里,你倒是可以暂时补全自己了。”
小和尚连连摇头,连走几步,身影迎风便长。
“觉天无云,性海无风。”
“玉轮蘸影,金浪翻空。”
银袍袈裟,白发垂腰,生动的表情,全数封藏于秽迹金刚般的威严之中。
“非惟观世音,我亦游其中!”
倚香僧眼中映照出六字大明咒言,一掌平推。
前方平原大地开裂,一千二百口金钟当当当飞出,首尾相接,化作巨龙,破地而出,合身撞去。
请假条
前几天加班,弄得作息错乱,今天看看,写出来的东西不知所谓,早点睡了,调一下作息。
明日复更。
第391章 上古的极致(6000)
这峡谷结界之中的空间,广阔千里不止。
平原,丛林,大泽,皆有不逊于外界广袤天地,沧海蓝天的气魄。
但那裂地而出的一千多口金钟,震荡出沉重悠扬的钟声之际,即使是在这样巨大的空间里面,仍然形成了一种不能忽略的强烈存在感。
周围的景物都被映衬得狭小起来。
风吹休此刻,分明是身处于平坦的大地之上,但如果以旁观者的视角看过去,却好像会觉得,他被困在了一个无法闪避的死角。
只能眼睁睁望着金钟巨龙,对着这个渺小的角落碾压冲撞下来。
上古武道的四大境界,以天地之桥为巅峰,但是那个时代,近百名天地之桥的高手中,实力自然也有上下之分。
包括魔宗祖师,圣地之主,世外六君在内的十一人,被认为达到了天地之桥的极限境界,实力自然可以排在第一序列。
其次,便是名世六教的教主,且执掌有完整镇教重宝的状态。
无题小和尚只不过是天地之桥的高手中,相对来说最平凡的一类,但七尺垂裳、白发银袍的倚香僧,却可以跻身于第二序列之中。
当初他们多人围杀婴变神君,还要依靠一点战略上的布局。
有众人纠缠的情况下,让方云汉全力突袭那个已经失去法宝的木婴门主,才能够彻底的占据上风。
而如果是现在的倚香僧出手,孤身一人,便可以与全盛之时的木婴门主分庭抗礼。
金钟巨龙扑落之时,周边上百里范围内的景物,都出现剧烈的模糊晃动,整个平原都变成了一滩晕染的青色。
风吹休却在此中立身不动,抬手一掌,稳稳的抵住了这条巨龙的顶端。
于是,周围的一切都在那一刻陷入了短暂的静止。
动与静,大与小的玄奥对比,极致错落。
如同一座山峰从云层之中砸落下来,光是周遭空气摩擦产生的火光,都仿佛可以成为第二个太阳,朝着大地倾压而下,却因为一根羽毛的阻拦,而突兀无比的停顿在半空。
这刹那的静止之中,唯一的变化,就是风吹休如暖玉微黄的手掌,向着灰白的单调色泽过渡。
倚香僧却对此早有所料,双手手势变换,右掌前探而向上,左掌回收,而指尖向下。
庄严浩荡的佛音,在这个动作之中,伴随着本命元气的震荡而爆发开来。
一千多口静止的金钟,打破了停顿的状态,剧烈晃动,如龙的躯体旋扭向前。
如同黄金铸就的顶端,与风吹休的灰白手掌摩擦出了绚烂的火光,照在他清峻至极的面貌,仿佛连眼珠都因之变了颜色。
但是这些金钟,却在这个过程中,急速的缩小。
原本每一口金钟都有一人多高,这一千多口金钟组成的长龙,长度在两千米开外。
可在一眨眼之后,长龙尾部便缩成了一段虚幻的光影,每一座大钟都变得只有拇指大小,而且还层层向前嵌套。
后一口钟,至少有大半的长度,会撞进前一口钟的空处,如此结节循环,达到最紧密的状态。
最后形成一根长约八尺的金色棍棒。
倚香僧的身影,迅捷的闪现,前探的右掌,刚好顶在棍棒的尾端,踏步前推。
风吹休的身体终于被推动些许,向后平移。
他们脚下的平原,已经看不出原本的状态,仿佛只剩下一片青色的光滑平面,刚好成为最空灵的战场,几乎倒映出他们的每一个动作。
倚香僧下垂的左手向前一撩,刚好挑起长棍中段,后手揽住棍尾,持棍如端枪。
一抖之间,棍头已经绕过风吹休右手,点向他的咽喉。
风吹休向右侧身闪躲,左手一拍,荡开长棍。
棍头闪出,棍尾又从下方挑杀而来,迫使风吹休再度后退半分。
棍尾的空腔,从他鼻尖向上掠过,传出一道沉闷细微的钟声,有细小的梵文字体伴随音波,对着他面部轰去,遭风吹休口中呵气斩破。
平滑如镜面的青色踏足之地,忽然映照出一团璀璨如优昙的光芒。
宛若狂风吹送的一团团金花,在盛开与暗淡之间,以最快的速度,不断变换。
花谢花开,花开花合,绝对可以轻易吞掉一个人的硕大花形,拖拽着一道道残留空中的裂痕,追着那一道灰蓝色的身影。
那是棍影。
倚香僧以双手轮转中段,步伐左右挪移,但细观其身法,却始终冲撞向前,一气追击。
棍头棍尾,化作层层叠叠的金影,仿若连绵的浪头,完全不确定会从哪个方向扑打过去。
每一叠浪头之间,都有一个尖峰,引领着诸多残影的力量,裂开空间,破杀而去。
这些棍法的残影,每一次在速度攀升到巅峰的时候,都可以把面前的空间削掉一部分,让棍子需要走过的路程变短,也就等于是让速度再度翻增。
寡言少语的倚香僧,不但气质外貌与小和尚有了巨大的差别,而且,功法的特点也有一种截然不同的运用。
无题小和尚用法眼观望六根,以言语直指人心,用来度化凡俗生灵心中苦,在用于战斗的时候,则不免失之于宏大慈悲,因为偏向于震慑、感化,过分的柔和。
倚香僧的棍子,却带着一棍子打碎六根凡尘,把苦恼打成火光,破碎到尽头,自然虚无清净的感觉。
如斯的锐利,也难怪风吹休都只能以不间断的侧身闪避来应对。
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这句话,今天似乎也可以用在这个七杀教主身上。
就在他接近移退的时候,远处的丛林之中,铁马金戈,刀枪碰撞的那一股气势,陡然被劈开。
炽热的紫色电光,接连轰炸向前,如同把天地隔开的一面亮紫屏风,顷刻之间就超出丛林的范围,掠过本该是平原草地里的青色平地。
竖着向风吹休切了过来。
………………
折戟门主韩怒临,居然在一招之间,就被方云汉击败了。
他那一股铁马金戈的气势,出手的时候,实则却是包含试探之意,万万没有料到,对面居然敢在这个情况不明的空间里,一见面就施展极招。
“你……难道就不怕这一招,破坏了封印,导致祖师提前脱困现身吗?”
丛林之中,额头一道血线一直延伸到衣襟里面的韩怒临,还有些想不明白。
但是,当方云汉整个人都化在刀光里,从他身体裂缝之间穿过去的时候,浩浩无穷的刀气,直接渗透到他的神魂之中。
韩怒临恍惚之间,便有了答案。
那刀法意境之中,并不是纯粹的破坏,反而带着一种天行有常,运转乾坤的秩序感。
这一刀落在敌人身上,会切开对方的躯干,斩破对方的元气,乃至于直接把神魂一分为二,但如果落在这片空间之中,就只会反过来加固这片空间的存在。
雷电,是生命萌发之初,元磁,是万物成长之基。
灵台心法的第三层,雷磁造物篇章,就是一种在本能上助我善者,斩我厌者,从而能够无拘无束,无所顾忌,无处不在的力量。
平滑如镜的青色平地之中。
风吹休偏过头来,双眸之中,映照出闪烁切割而至的紫电。
“机会找的不错,但是从本质上来说……”
“现在的你们,不可能杀得了现在的我啊。”
意念发音之中,风吹休那灰白的双手,做出幻影般的动作,身体周围的时间,仿佛因他的动作而放缓,清清楚楚的表现出了一连串的变化。
在胸前三寸空处,尾指、无名指与中指,弯曲相扺,拇指指腹相抵,皆不甚用力。
双手食指自然伸直,指尖似合非合。
就在两根食指中间那一段微小的范围里,先是空气被排开,接着是光线被排开,然后磁场被排开……
天地之力,皆被挤开。
那里只剩下了纯粹的空间,无限接近于真正的真空。
但,这一点黯淡的真空,却并未粉碎,在风吹休的意念深化运转之下,也没有塌缩形成短暂的黑洞。
而仅仅是以这种排挤的方式,把空间内部的附着物,一层一层的去除,直到无比接近于虚空的本质。
虚空的本质是什么呢?
空无一物?
不。
如果虚空真的是空无一物的话,它又怎么能够包含万物。
一个人,要有一百斤以上的力气,才能举起一百斤的物体。
一个容器,要有比内部的液体更强硬的本质,才能够约束那液体的流动。
只有比肉眼可见的世间万物,都更加强大,拥有着超过万物总和的力量——虚空,才能够成为森罗万象的载体。
即使在可能已经放缓了的时间里面,金色的棍影和紫色的刀光,也都已经近在咫尺,迫在眉睫。
风吹休的目光,却注视着自己两根食指之间的空隙,意念充斥于其中,而后……
一点律动。
虚空的本质,真空的海洋,万物之零点的能量,因此显现、鼓动、泄露。
食指骤分,双臂大张。
轰!!!!!!
惊天动地的巨响,超过了意识接收的最高程度,不断的攀升,直到归于无声。
大音希声的一次释放。
难以言喻的混沌色光芒,顿时充斥于这片青色的平地。
沸腾的光芒从平地卷上高空,从峡谷结界的那个漩涡之中,轰击出去。
就算有着数里的直径,这个漩涡也完全无法承受光柱的轰击,只能再度向两边扩张。
土石溃灭,峡谷的两岸,出现弧形的缺口。
而那道光柱,则轰入云霄。
荒原之上的陌天女与符离,都有些愕然的抬头看去。
她们头顶的那片蓝天,消失了。
在光柱渐渐泯灭之后,缺失的那片蓝天,还没有能够补上。
亘古不灭的穹苍,被打出了一个圆形的缺口。
以她们两个天地之桥境界的目力,在没有了苍天的阻碍之后,甚至能够直接看到宇宙太虚的景象。
看到漂浮在天外的一些陨石、小行星。
烈日的光辉,前所未有的炽盛,直射下来。
天上地下,都充斥着白茫茫的光。
峡谷两岸的荒原中,本来就稀缺的一些绿洲,在这个环境里面,快速的枯死,变成凋零的昏黄色,甚至渐渐有燃起火光的迹象。
但最可怕的并不是这一点。
穹苍之上的巨大缺口,会引起周围的云层回流、弥补。
大气云层的变动,暴风的起伏,将会影响整个世界的气象。
远方瀚海之上,传来一声虬劲的大喝。
“星海贯灵,浪回九天。”
海面上掀起滔天巨浪,大浪腾空的一瞬间,就被化作蒸气,轰然向天,源源不绝地弥补着云层的缺陷。
原本按照计划,要协助完成某样东西的北堂祭圣,不得不提前出手。
这老家伙从来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但这种莫名其妙被引发,就有可能影响整个天下的灾害,他却也是不能坐视的。
如果遇到了这种事件,在有余力的情况下,都能放任其事态扩大的话,他也早就该被划到邪魔的行列之中了。
只不过,大气云层,是可以用无情之物修补的东西。
在那个峡谷空间内部,已经被损坏的一些东西,却就不是那么容易被弥补的了。
平原所化的青色平滑地面,彻底的崩溃。
露出了更下方的景色。
那里有独踞水泽的六叶红莲,有包围着红莲的八道光影。
其中一道青色光影,轰然碎灭。
其余七道光影再度调整方位,合围封困。
代表着夜空剑阁的丛林,和代表的天佛城的那片区域,向着崩溃的空间弥漫过来,在大范围的扩张之后,彼此接壤,将原本的青色平原地带占据。
红莲梦境再度被遮掩起来。
方云汉立身于丛林之中,残缺的双臂血光缠绕,恢复如初,而被他护住的倚香僧,已经退回小和尚的状态,喘息不止。
前方不远处,风吹休弹出一道灰蓝色的气流,把韩怒临的两半躯体,拼在一起。
这折戟门主很快就恢复过来,却也是心有余悸的模样,眼珠乱转了一会儿,才定睛看向风吹休:“你刚才那是什么招式,怎么不分敌我?我离那么远还被磨掉了六成元气。”
他那一招判断失误,被方云汉劈成两半,但毕竟刀走得快,只不过被斩掉三成功体。
可刚才混沌色的光芒弥漫开来的时候,刚好从他那巨大的伤口里钻进去,倒是差点儿把他剩下的功力全磨掉了。
“我也有些低估了这一招的威力。”
风吹休搓了搓指尖,道,“现在看来,虽然是草创的招数,但也不亚于我原本的绝式了。”
韩怒临失声道:“新创?怎么可能?!!”
“很奇怪吗?”
风吹休视线从周围的环境扫过,落在方云汉身上,意味深长的笑着说道,“当年我们是已经走到绝境了,想创也没得创。”
“但是八千年后再醒来,上面也有了路,旁边也有了路,可学的东西又多出了不少呀。”
他说这段话的过程里面,双方阵营之中,那些正在赶过来的人,已经全部到场。
岳天恩等人来到方云汉身边。
左哭江、高空青等人,来到风吹休身后。
风吹休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微微摇头,“只不过你们连天地之桥都没走完,所以没有意识到,这个新的时代,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是多么美好啊。”
听完这一段话,众人各有所思,但他们的脑海之中,大多还在回忆之前所见的那一道混沌光柱。
那其中包含的力量意境,太过震撼,反复的回忆中,一时间,都没有开口的意思。
而本来只是有些猜测的方云汉,心中已然确定无疑。
“果然,你刚才那一招不是天地之桥的体系,而是来自练虚之道!”
方云汉眉头紧锁,“但是认真来算,今天才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
之前要么是末法天衣,要么是一点神念借了活死人的躯体,要么就是尚在冰封之中,驾驭伐龙舰在海面下的一次交锋。
练虚之道,虽然前期没有多少优势,但成功见了心中虚空的风景之后,也是一道通天坦途,那可是一个完整的体系,远远不是一两套功法,一两道招数就可以概括得了的。
要说只是这么一点少的可怜的交集,就已经让对方完全领悟了练虚的道理,而且深化到这种超凡入圣的程度,那也未免太离谱了吧。
风吹休听出对面未尽之意,便说道:“我学一样东西,并不需要跟你见面。”
“只要这世间有了这种道路,你在这世间活动过,那么不管你在哪里,在干什么,我都可以攫取到那些痕迹。”
“所以说,从我在海底出来之后,我就在不断的品尝世上新多出来的这些痕迹。”
方云汉声色微沉,道:“天地之桥的巅峰境界,原来拥有这样的特性……这就说的通了。”
红莲梦境之中,理论上最多也不过有十个人的存在,可向现实散发出去的那些功法信息,却是包罗万有。
连星斗教的镇教功法,都能流传到北漠王庭那边。
方云汉和无题小和尚他们探讨过这个问题,猜测是在上古那一场不明究竟的灾难之后,有人收集了各派所有的功法。
但是现在看来,对那十个人来说,或许根本不需要特意去收集。
他们还活跃在上古的时候,就已经通晓世间所有的武道。
无题和尚脸上神色微变,回想起上古时代跟城主的一些交谈,当时一些困惑不解的地方,也终于明白过来了。
“城主,天地之桥的巅峰境界到底是什么样的感受?”
“你不是一向精研佛理,怎么想到问这个?”
“七杀教那位新教主,按照他们的传统,正面击败了上一代的戚经鲁,夜空剑阁那边有话传过来,说那人也已经达到了天地之桥的巅峰境界,但我也与他交手,未曾感觉出他有什么明显的变化。”
“哦?看来他也有了这样的认知,不会在你们面前展现那样的特征。”
“城主难道是说,你们都一直在收敛吗,但那又是为什么?”
“因为达到那一步之后,是巅峰,是极限,也是绝境,我们不想展现绝境,以至于禁锢了后来者。”
那个时候,天佛城主不愿再多言,无题和尚没有再问,但他后来也曾不止一次的困惑过。
当年四大境界的体系还没有确立的时候,这些强者都能够在无路之中开辟出一条坦途,为什么武道成后三千年,他们却要感慨于绝境,不能再向前了呢。
现在无题明白了。
他们不是作为结合百家之长,在某一个方面登峰造极的强者,发现前方无路,才做出那样的感慨。
而是他们每一个人,都已经是上古万年武道历史的完整象征,还掌控着“现在”正在演变的一切轨迹。
可一切的功法轨迹演变到最后,还是都会归结在那个极限的境界,还是无法达到他们心目中的更高层……
所以那才是,天地极限,武道绝境!
众人不论已明或未明,再看风吹休的时候,都已有了截然不同的感受。
他们看到那发色灰蓝的人眼中,有一道千古未休的长叹。
“唉!”
众人耳边仿佛又听到了叹息的实体。
那个带着叹息的声音说道:“你们在看什么呢?”
仍然是叹息,但好像,感觉不同。
“你们这些人啊,总是在我已走到现在的时候,还停留于过去。”
“那停留在过去的绝望,现在还有什么感叹的必要吗?”
风吹休的声音振聋发聩,惊醒众人,“你们是不是没听见我刚才的话,现在,我们脚下就有更高的路,我们面前就有论外的道。”
“极限不再武道全体的极限,绝境不再是一切轨迹的终结。”
众目睽睽之下,他迈步向前。
“既然话说到此,那么这一场邀约的两个主旨,终于可以进行其中之一了。”
风吹休抬手一指方云汉。
“第一个主题,我拿绝境给你看,你来试着,用那条另外的路走下去吧,走到比那绝境更远,或者至少也要与之同等的地方,让我来看看,那到底会是什么样子。”
话音未落。
看,招!
第392章 此路不通(6000)
天地万物所构成的元气之海,无时无刻不在流动之中。
一草一木的生长,瓜熟蒂落的变化,鲜花盛开的一幕,尘埃在空中浮动着,然后重新被吸回地面……
光照带来的温度变化,风雨的来去,百工百业的进行时里,人体对其他事物的打击以及力的反馈……
这些流动,有大有小,有快有慢,只因一同汇聚于天地元气的海洋,彼此之间又有了牵扯,有对立与协同。
而在风吹休这次出手的一刻,在这个峡谷空间内部,乃至于在峡谷空间之外,在虚幻之中,在现实之中,一切的元气流动,都进入了同一个缓慢的步调。
时间因之而放缓。
无穷复杂的元气流向,就在他那一只手挥扬劈斩出来的一个过程里面,达成了隐约的同调。
万象殊途,终究要从桥上过。
于是,万象同归。
天地之桥这四个字的真谛,这一个境界的特征,就被那一只手掌牵动着,释放出来。
方云汉只来得及堪堪提起了雷刀,那一只手掌就来到了他刀前半尺的地方。
根本不需要实质的接触,万象元气的汇聚同流,就已经把他整个人冲飞出去。
他的身体轰然一下,从夜空剑阁那片丛林的边界处凌空而去,超过了天佛城的高度,越过城池所在的整片区域,落向极致遥远的那一片水泽。
这个时候,在场其他人的动作,才开了个头。
他们脸上的表情刚来得及有所变化,元气刚刚提聚,甚至念头刚刚闪过。
在场的人,除了男女老少,上古今朝,哪一个不是万万人中挑一,罕世难寻的豪杰。
即使是刚才风吹休说话的时候,功力运转之中的意境,已经带来了能令万物消声的震慑,却也不可能长久的压住这些人物。
他们每一个人,无论敌我,都在风吹休话音刚落的那一刻,有了属于自己的动作。
可惜,他们也全部都比风吹休慢了一拍,等到意识过来的时候,方云汉已经被打飞出去,那第一招,似乎已经使完了。
而等他们陆续察觉到了时间上的异常,各自开始设法挣脱这股迟缓的感觉时,风吹休本人也已消失在场中。
七杀教主的速度,完全不亚于一百零三天之前,横跨两片大陆的末法天衣。
当初众人都觉得,如果是具备实体的人形,反而难以像单独一件衣袍法宝般,达到那样的速度,现在看来,这个判断真是错的离谱。
七杀教主本人披上这件衣服的时候,不但可以更快,而且对周围环境造成的影响,更是小得令人发指了。
没有云气被排开,没有空气被击破,甚至没有空间被折叠跳跃产生的波动。
与空间类的咒法武道不同,他就只是单纯的动作够快。
已经快要坠落到那片大泽之中的方云汉,眼前一花,就又看见了那灰蓝色的身影,来到他面前。
‘完全比我快了一个层级!’
方云汉的心中闪过这样的判断。
同为血肉之躯,方云汉领悟了雷磁造物篇章之后,一举一动之间,都驾驭星球磁场的莫大威力,步伐运转之间,甚至可以遁入磁场的节奏,但也自认没有办法达到这种超脱的常识的绝速。
因此,当风吹休的第二掌落下的时候,方云汉整个人就炸开了。
他的躯体被打的粉碎,血肉刹那间被化为灰烬,几乎没有能够做出任何有效的抵抗。
不,不是几乎,而是他根本就放弃了抵抗。
风吹休感受到了这一点,温和而源源不绝的笑意,从眼中洋溢出来,“开始了!”
下一瞬间。
紫色的电光,压满了风吹休的瞳孔。
浓郁到如同液体一般的雷霆光芒,肆意的从灰烬之中爆发出来。
第一个刹那之间,雷霆元磁的锐利锋芒,就要清空这里所有的杂质,劈入七杀教主的眼眶里面。
这一刀,随着风吹休一个侧身后仰的动作,而被闪避开来。
但斜斩的电光,在勾勒出一个锐角的转折之后,就已经连续与风吹休变化挥砸的手掌,碰撞了三次。
大泽上方的空气,在这三下碰撞之间,就已经攀升到了几万度的高温,而且还在成倍的翻升。
大片的电浆,从二者碰撞的位置被挥洒开来。
下方的水面,也被成片成片的改变了结构,从最微小的层面,被破碎开来,形成几种独特的气体。
高温的灼烤,点燃了气流,辉煌的光芒从中心的一小块区域扩张,很快,整片大泽都燃烧起来。
水面已经彻底消失不见,到处都是高达几十米的熊熊烈焰。
蓝红交杂的火海上空,紫色的刀光停留在方云汉手中。
他和他的刀,都已经脱离了物质的拘束。
现在的他,外观上像是纯白色的光人,却并不透明,也不模糊,反而清晰且凝练,五官宛然,周身又缠绕着紫色的火焰,尤其是在两边的手腕、手肘、肩膀,各有一簇格外明亮的紫色霞火。
这些紫色的火,像是一件繁复而华丽的战袍,上可为他点缀着同样发白的眉发,下可在身后猎猎飘荡,还从手腕上垂落下去几缕,纠缠在那把造型张扬的紫光大刀刀柄之上。
单独的神魂和灵性,能够达到他之前的血肉之躯无法企及的速度,与对面那个人完成对等的攻防。
不同于天地之桥那个体系之中,对自身肉体的看重程度,方云汉的武功修炼到现在,肉身的存在只不过是锦上添花,有,固然是顺心一些,没有,却也无妨。
甚至无视了肉身,单纯以意念和魂灵发挥出去的力量,对现在的他来说,才是真正的去到了极尽。
就像当初杀败大须弥的时候,那自毁躯壳的一刀。
“武道的绝境么,我确实也很想要见识一番。”
方云汉的神魂闭了闭眼,神色沉静安然,如渊如岳,身上活泼泼的光芒,却如实的显示着他此刻的心情。
解除了血肉之躯的束缚之后,他的思维更加活泛,面对红莲梦境的审慎,面对强敌的肃然之外,也切实的升起了临渊而行,跃跃欲试的探究之情。
“但你刚才的那几掌,似乎反而不如之前从练虚之道中,演变出来的招式。”
风吹休翻动着自己的手掌,摇头说道:“我们当初所处的武道绝境,并不是一眼就能够看出来的险恶。”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又有说物极必反,否极泰来,如果是那种一看就极度危险的境地,当场就会引起警惕,反而更容易被找到出路,我们又怎么会不敢让后来者提前体验呢?”
他徐徐吐息,声转低沉,“你且再来看。”
七杀教主身子一晃,移形换影,倾压向前,大袖扬起,一指点去。
他的动作无法再凌驾于方云汉之上,面对这一指,一道雷动四季轮回的刀光,已好整以瑕,封住去路。
以刀锋迎面斩上。
出乎意料的是,刀和手指只是一触即分。
手指上的力量已经融入方云汉的刀光之中,浑然天成,不分彼此。
而又因为那一道指力,蕴含着向某个方向打出去的意念,所以,方云汉手中的刀,蓦然之间,也就已经朝那个方向运动,压着他的神魂之躯,后退了一段距离。
这不是以力量压倒,而是融合、指使。
有那么一瞬间,方云汉觉得自己手中的刀,变成了风吹休的骨头,所以自然的就会听从对方的命令。
“刚才跟你交手的是天地之桥,但现在跟你交手的,只是生死玄关罢了。”
生死玄关代表着生命元气与异种能量的融合,化彼为此,以此令彼,彼此不分。
风吹休那一指之中,未曾蕴含任何天地之气,确实是单凭体内的功力与血肉之力,打出了这一道指劲。
以实体爆发出去的力量,居然比无形无相的天地之气还要虚奇难测。
他出招不停,闪身追击,右手手指从腰间摆动后划,左手一爪已劈了出去。
这次更进一步,手爪之中连内力都已经涓滴不存,仅含血肉筋骨的力量。
“这一抓,是铸身练形的境界。”
方云汉手中的刀,本来已无实体,只在虚实之间一下转化,便已经驱散了那股指使的动力,反手一挥,刀光如同幻影,从风吹休手上斩过。
没有天地之气的运转,没有内力的保护,风吹休的这只手,看起来灰白如岩,可面对无孔不入的电磁刀光,简直就像是个四面漏风,连绿豆都挡不住的筛子。
刀气轻易渗入其中,循经破骨,却见他无视手掌上缠绕的电光,手爪一扭,拧成拳头,侧身进步,螺旋转臂出拳。
刀光再闪,二者对撞,刀锋从灰白色的皮肤之下,迫出一点血液。
那几滴血,刚出来的时候还是宝钻般的蓝色,蕴含着属于七杀教功能法的晦涩元气,可一转眼之间,已经变成璀璨的紫色。
风吹休叠步纵身,四肢筋骨如龙形伸展,即使是在末法天衣的掩盖之下,仍然隐约可见,在那一瞬间,他全身血液已转化为深沉如燃的紫色。
铸身换血,以外物之磨练,成劲身之特质。
用黄泥练手能成渗透劲,用岩石练拳,能成皮吐劲,用盐摩身,肤厚如革……
以此推之,受雷劈则成雷血,受风吹则成风骨,受水浸则成寒肤,吞火可以得火喉,饮霜可以化霜肺。
金原公国的人得到神赐之心后,选定一个变异生物,可以合成一种天赋神通。
而那所谓的神通,本质上就只是天地极限的境界,对于练身换血境界的认知,稍作修改罢了。
运转着雷磁造物篇章,无往而不利的方云汉,这一次过招,居然被雷劲给击退了。
“这些东西,全都是似是而非。”
方云汉低喝一声,挥刀一转,周边如同雷霆炼狱降临。
风吹休的身体骤然下沉,好像也在被拉扯着向地狱之中坠落。
他放声大笑,“不错,正是似是而非。”
“因为你们认识的四大境界,每一个境界都有显著的特征,可在我眼中,这四个境界根本没有区别。”
“你们觉得我是天地之桥,但我也可以是生死玄关,可以是隔空真气,可以是铸身换血,可以是练虚之境,更可以什么都不是……”
风吹休引颈长吸,一掌轰出。
方云汉在那一掌中,看到了他一生之中遇到过的所有敌人。
任何一个世界里,任何一个有过交集的人,甚至是前世四处冒险的时候遇到的那些危机,所有的一切,都能在这一掌中,找到对应的影子,却都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雷电的地狱,当场被撑破。
那样的掌力,混混沌沌,若有若无,是天地初开一般的蓬勃,也是已然终结的颓然。
那确实,什么玩意儿都不是。
“但,也可以什么都是。”
咚!!!
方云汉的神魂之身被击落。
发生了什么?
我已经被击中了?
那到底是什么?
他开始坠落。
坠落到火海之中,漂浮在大泽之上。
火光与水波,交融在他眼前。
水里盛开的火焰,火中流淌的清水。
终于换回了他的一点思考。
“原来这才是,所谓的天地极限……?”
方云汉试着回忆刚才的那一掌,然后,他所有的意念,一瞬万变的想法,万万个念头,就全部填入其中。
那一瞬间的回忆,竟然足够他所有的精神徜徉于其中。
太完整了。
一即是万,万即是一。
那一掌所代表的境界,可以说是一种彻彻底底的圆满。
九天十地,永不退转的完整心灵。
人的一切进步,本身都是一种寻找自己的不足,然后借取外物,使自己获得成长的过程。
如果已经彻底的圆满了,没有不足的地方了,固然可以在一时间获得大清净,大喜乐,但,对于那些在武道上长久渴求着向前的强者来说,也就彻底失去了前进的方向。
失去了进步的可能。
方云汉不由自主的在心中模拟推演着那样的状态。
有着风吹休之前,毫无保留地向他展示,他的推演过程异乎寻常的顺利,大约只是在片刻之间,就已经可以让自己感同身受的,沉浸到那个圆满的感受之中。
他的神魂之躯上,变幻无定的紫色霞火,在这个过程中变得更加稳定,由深浅不一的紫光钩织而成的繁复战袍,垂落下来。
雷磁造物篇章的力量意境,变得更加平稳深长,不可撼动。
方云汉的意境在蜕变。
心神意境越高深,所能够驾驭的力量种类也就越广阔,能干涉覆盖到的现实物质也就越宽泛。
但那沉凝中饱含着战意的五官,却多出了一抹茫然。
“既然真的是圆满了,但是这不可能啊……”
“彻底的圆满,也就是绝对的完美,可是、可是……”
切实的感受与心中的认知出现了巨大的冲突。
“绝对的完美,根本就是不存在的东西。”
此时此刻的方云汉,将他所能够想到的、也许可以触及的任何一种力量种类,都推演着,以现在的状态去接触。
他的意志篡改着周围的空间,燃烧的大泽被驱退开来,虚空之中,浮现出种种庞大陆离的幻影。
武道武道,是武功的道理,天地水火,风雷山泽,森罗万象,如果不是针对其中某一种特性,进行过参悟、研究,获得了与之相关的意境道理,那就不可能真正的掌握与之对应的那种能量。
换言之,只要能想到一种以他现在的心灵意境,仍然看不懂的力量特性,就可以证明这样的意境还不是真正的完整,仍然有缺陷。
就可以打破这样的绝境。
大陆板块的力量,地心的力量,太阳的力量,时间、空间,前世所见过的种种宇宙天体的相关知识……
这都是他有过一丁点的了解,并能够以现在的状态有所触及的东西。
一样一样的试过去,最后的结果,却是一种不知道该是失望还是震惊的情绪。
他发现,无论是面对哪种力量,以天地极限的境界去接触的话,都可以无障碍的接受与适应,给出足够的时间,就能够成长到彻底将之驾驭的程度。
即使是那些看起来比现在的他还要强大亿万倍的宇宙天体,也逃不出这个结果。
一即是全,全即是一。
天地极限,武道绝境,是真正的“完全”。
“可这,还是不对。”
方云汉按着额头,强行让身边躁动的气息平静下来,一挥手,打散了所有的幻象。
他现在是以神魂为体,一切的思考变化,都是以神念电波的一次跳跃,作为计量的单位。
若是以现实的时间尺度来计算,应该是在刚被打完那一掌之后,方云汉周围就幻象丛生,又在转眼间一扫而空,对风吹休说道。
“我大略能够感受到,当年你们的几分心情了,但演算的结果,并不代表着百分百的真实,假如是真身前往天外,切切实实的去接触那些天体,也许就能够知道错误何在。”
“当年我们确实也有过这样的打算,只不过没等到我们达成共识,那场莫名的灾难就已经降临,然后,他们十个就已经踏出那一步了。”
风吹休扫视这片峡谷空间,笑了两声,“天外太虚,彼此之间的距离太大了,离得近的事物根本无法再带给我们启发,若要寻找足够的危险,所耗费的时间也将难以估计。”
“我现在,有一个更迅捷的方法可以试一试。”
方云汉呵了一声,了然说道:“同属天地极限的话,你们的交流,已是无用,但我并不是天地之桥的体系。我就算踏入那个代表着完美的绝境,也该有所不同,如若我真的到了那一步,那么你我两种完美的死斗,也许就可以验证缺陷何在。”
“是啊,你的心灵已经可以感受那个境界,有一半已经跻身于其中,接下来……”
风吹休的手指一根根屈握,捏成紧实的拳头,他的拳头和眼睛都在发光。
“只要给你足够的压力就行了。”
他的拳,再度化掌,一开掌之间,这个释放的动作,便从掌心里诞生了宛如天地初开的光芒。
方云汉的大脑似乎还在纠结之中,直愣愣的看着那一掌打过来,神魂之躯微晃,似乎便要向后退却。
“咦?”
紫光雷刀未曾举起,战袍因前方涌来的力量狂流而再度飘扬。
方云汉面上一怔,豁然浮起奇异的微笑。
“哈!”
“既然前面是绝境,那我不往前走不就好了。”
此路不通,跳到旁边的路,也要面对前方的绝地,那我……
立刻调头往回走。
呼!
风吹休的一掌,莫名落空。
放缓的时间,万物元气的同调,都没有能够影响到方云汉的步伐。
他以“后”为“前”,将这一退,退出了跳脱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意韵。
他退的不仅是身体,不仅是神魂,也是功体的倒退,意志的倒转。
原本只差一丝,方云汉就已经要踏入那个等同于天地极限的境界,但他现在就像是一棵枯萎凋亡的种子,已经在须臾之间掉下了那个崇高的境界。
甚至连等同于寻常天地之桥的程度,都无法保持,继续坠落。
心神的律动在收缩,神魂的光芒在黯然。
从容淡然,万物崩毁也不动于色的风吹休,推出的那只手掌尚未收回,已露出始料未及的神情,微愕道:“你……”
“大道无始无终,既然没有终点,那么就算我倒退回去,难道真的会走回起点吗?”
方云汉双手一合,雷刀的灵性,融化在他的神魂之中,紫色的花纹,浮现于神魂的表面,爬上了他的面孔。
这把刀的力量本是他意志的一部分,但因为本体的衰弱,此刻回收却带来巨大的痛苦。
也延长了他神魂溃散的时间。
绚丽的蔓纹之下,他那纯白色的眼睛,重新生出瞳孔,回归平凡。
平静的声音,带着至极的决然,如同走出地狱的宣誓。
“我若已向南一万天,于此向北一万天!”
“越过最初的位置,昂首北望,何妨,再行一万又一夜。”
第393章 红莲与天意(4800)
逆行,虽然只是一瞬间迸发出来的新思路,但是,之所以会决定执行这样的思路,方云汉还是有一定的权衡考量的。
他固然喜欢享受与强敌战斗的感觉,但从来不是一个疯子。
喜欢寻求功法上的新意,却也不是那种会不顾局势,直接拿自己开玩笑的魔人。
世界上的事情,至少要有十分之一成功的几率,那才叫做冒险,如果低于这样的概率或者脑袋一拍,什么都不思考,就去做某件危险事情的话,那有很大的可能不是在冒险,而是在作死。
方云汉的底气,来自于上一个世界的经历,那先天地而生的一刀。
以十阳圣火,直接引爆灵气力场,引得雷电元磁逆反冲击,一切种类的元气,都在这个过程之中,被追回到天地未生之前的状态。
这一招的本质,就是一种逆行。
只不过那个时候,以方云汉的武学底蕴,还不足以将这种先天地而生的力量,长久的维持住,只能用来当做惊鸿一瞥的绝杀刀招。
在一刹那的逆反之后,终究要回归正常的演变,顺应整个天地自然的方向。
而现在,今天,有了风吹休的压力和展示,有了类似于天地极限境界的体悟,方云汉想试着,把这一场逆反进行到更决绝的地步。
整套《灵台方寸山》功法,都在这股决意之下,被推动着逆向运转。
道还太虚,天日溟沧,雷磁造物。
雷磁造物,天日溟沧,道还太虚……
雷电的紫色,圣火的纯白,太极之道的黑白二气,一层层的演变下来,力量的颜色越来越浅淡,也代表着贯彻于其中的意志在收缩。
当黑白散尽之时,那尊不断衰落下去的神魂,身上的紫色战袍,各处关节上缠绕的霞火,都已经褪色成了一种全无生机的灰白。
他眼神微阖,又像是整个神魂都在这一个刹那,忽然震动了一下。
有什么难以察觉到的东西,便在这套功法逆练的尽头,被改变了。
在其他人的视角之中,那尊神魂还留在原地,气息已经衰弱到了极限,好像被干燥的灰烬垒起来的一座人像,即使没有任何外力施加上去,也很快就要自己溃灭消亡。
但在风吹休的感应之中,方云汉的神魂之躯,却是就在刚才那微不可察的一震之中,焕然一新。
风吹休的眼睛陡然闪烁了一下,手掌翻转击出。
另一只从虚空中浮现出来的手掌,像是一个天公惊叹的巧合,与他碰撞在一起。
二者的姿态,都是在挥掌发力最巅峰的一刻碰撞,时机的把握,一者攻击,一者防守的衔接,精准到了像是在梦碎的一刻睁眼。
双掌碰撞之后,无论是远处的左哭江等人,还是风吹休自己的视野,都在这一刻发生了剧烈的变化。
大地天空上的一切背景,都非常突兀的切换,变成了一种仿佛要把人眼刺瞎的纯白。
而在这广阔的纯白之中,所有的立体事物,无论是人的身体,还是丛林,高山,城池,又全部都掩盖了原本的色彩,变成了至极的黑。
白色的世界,黑色的万物,就这样从极远的地方,一瞬间蔓延到眼前。
风吹休的眼睛里面,拥有着这个黑白世界里唯一的一抹繁复色彩。
那是位于他身前六尺左右,正与他对掌的方云汉。
深紫长袍,黑发黑眉,褐色瞳孔。
他赫然已非是神魂的姿态,但也不像是实体的血肉,仿佛是空灵而不虚幻,坚固而不笨拙,这类融洽概念的实体化。
“如果顺从你的设想,从那条路踏入极限的境地,最后彼此印证,恐怕也只是大同小异,太过无趣。”
“你让我大开眼界,礼尚往来,我还你一份更新奇的感受吧。”
在意念承载着这段信息,传音过去的同时,方云汉的手掌,已屡变其招。
以双臂的不同部位,在极其短暂的时间单位里面,与风吹休的双臂碰撞十次。
同步协调的万象元气,可以把时间的脚步都硬生生给拉扯住,放缓百倍千倍。
那就如同一场可以席卷万物的洪流,回荡在风吹休身边,顺应着他的每一个想法,可以给这天下间的任何一个敌人,带来挟泰山超北海,无可违逆的打击。
但在这十次碰撞之间,这股万象洪流,没有能够像以往那样,轻易地摧毁敌人的防御,吞没对手的根基,反而被撞得隐约有纷乱之意。
变得缓慢减速的时间,也有恢复原本留宿的趋势,周遭的一切黑白色景物,在这种情况之下,时快时慢,时动时停。
黑色的闪电会静止在半空,白色的雨滴,却有可能比闪电更快的坠落,简直梦幻至极。
而那两道身影,就在这样的环境里面,高速的穿刺移动。
挥掌斩破雨滴,踩踏在闪电的轨迹之上。
他们在这座千里以上的峡谷空间之中,越过一重又一重不同的地形。
遮天蔽日的黑色丛林,轰隆破碎,极速飞溅的断枝木屑,大量的散射出去,却又猛然定格于半空。
风吹休的眼神映照着这一切,斗志逐渐兴盛。
战斗的欲望与思考的光辉并行。
独属于天地极限境界的“万象同调”,居然会隐隐落在下风,时不时的被打乱步调。
这自是因为对手所驾驭的力量,拥有着更深邃,更精纯的程度。
但是万象洪流足以囊括天地万物,从初始到终结,已是最完整的姿态,要跳出这样的范围,除非是……
“天地之先吗?”
风吹休得到这个认知的时候,眼神微有偏转,半屈在身前的右掌,便被对方反压回来,砸在胸口。
放慢的时间,于这一刻恢复正常。
轰隆隆隆……
闪电横空,雨滴狂落,丛林破碎。
风吹休的身影,在破碎的丛林间倒飞出去。
海量的断枝碎叶,如同一场黑色的大暴雪,纷纷扬扬,簌簌有声。
墨发飘扬,战袍迎风,方云汉的身影从这一场黑雪中走来,双臂平伸于两侧,掌心向上,缓缓的做了一个极深极长的吐纳。
吐纳之意,吐故纳新而已。
方云汉原本的武道体系,虽然不是天地之桥的道路,但也跟天地之桥的体系有所交叉。
可是现在他身上任何一点属于天地之桥的气质,都被抹除,也没有留存半点练虚的特性。
逆反,先天!
“感觉如何?”
“不错,不错,果然比我原本所设想的方向更有意思。”
风吹休踩着破碎的枝叶站起来,环顾着这个黑白的大环境,说道,“真正意义上的先天之气,会自然而然的,对后天万物造成压迫,所以周围的一切,才只能维持最基本的黑白色调。”
“哪怕是在这个被他们的意志篡改重塑的空间里,都能够做到这一步,看来你虽然倒着走,却同样走到了与天地极限对等的境界。”
方云汉问道:“只是对等吗?”
“呵。”
风吹休掸了掸胸口,一笑说道,“先天之气,可以压制后天万物,但生克之道,从来只是相对而言,没有单方面的压制。如果你真的多走了半步,刚才那一掌余劲入体,就不会只给我留下转瞬即愈的轻伤。”
无论是之前风吹休的展示,还是之后方云汉的还击,其实都没有怎么留手。
七杀教主虽然说,今天的第一个主题,是想要看一看方云汉走到另一条路的极限,但就算方云汉在这个过程中被打死了,他也不会停手的。
如若留手的话,又怎么能算得上是完整展示了自己现在的状态呢?
如果没有真的把对方打死,又怎么能够确定对方的潜力已经用尽了呢?
风吹休满目奇思,抬掌邀请:“来,再来试一试。”
这种从容的姿态……
刚刚大有启悟,临场突破的方云汉,心情纵然有些微妙的不爽,眼皮往下压了压之后,却没有立刻出手。
总感觉,这一场邀约从一开始,所有人就全部都落入了风吹休的节奏之中。
无论是敌人、同宗,甚至可能这个峡谷空间内部的情况,都在他的预算之中,毕竟一百零三天的时间里,他有太多的机会,来仔细的感应星落之谷的内情。
虽说方云汉决然逆行大道,以一种全新的面貌,如此迅速且顺利的突破,略微超出了风吹休的预料。
可只要方云汉与七杀教主之间,没有六成以上的胜算,就还是难以打破这种节奏。
假使说这是一场早有预算的曲目,那么在方云汉的这一段旋律过去之后,也就是所谓的第二个主题。
想到这里,方云汉突然垂视脚下,“红莲!”
“哎呀,你看出来了。”
邀战没成功,风吹休有些惋惜的一拍手,道,“第二个主题的序曲,差不多也该开始了。”
嗡轰!!!!!!
这个由上古诸位至强者力量余波形成的空间,骤然裂开了无数的缝隙。
深红色的光芒,从那些裂缝之中照射进来,把只剩黑白二色的大环境,染上了第三种色调。
原本的黑白二色,虽然单调,却也壮阔炽烈,二者分明。
可这深红色的光华渗入之后,所有的东西都变得沉甸甸的,森然诡异。
当初九道封印光影,可以非常强硬的压制住六叶红莲,但是剩下八道光影的时候,已经只是堪堪持平。
现在只剩下七道光影,处于封印之中的六叶红莲,又怎么会没有动作呢?
那里面蕴含着魔宗祖师的意志,可以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面,轻易的引导西大陆所有的城池立起红莲神像。
自然绝不会是只能按部就班,等待营救的老朽之辈。
黑白的世界,破碎开来。
与红莲梦境一模一样的场景,出现在所有人眼前。
他们的下方是一望无际的水泽,水泽的中央,是一株奇大无比的六叶红莲。
七道封印的光影,正剧烈的闪烁着。
砰砰砰砰砰!!
接连五次破裂的声响,深红色的莲叶,横扫而过,七道光影里面,灭了五道。
那些光影,似乎早就没有了实体的存在,影像一碎,便彻底失去了卷土重来,弥补封印的可能。
不过最后的两道光影之中,却在这个时候,凝实出了两道身影。
其中一个貌若桃夭,身披青衣的女子,乌衣堆云,手腕上垂着一串数珠,静立不动。
无题和尚见到这个人的时候,便情不自禁的低呼一声:“城主?”
另一个盛年男子,则盘坐浮空,膝上横着一柄样式奇古的长剑,相貌平凡,枯藤盘发,短须泛黄。
看那剑柄之上,一个暗淡的叶片徽记,不出意料的话,此人应该就是夜空剑阁的创派剑敕——海无尘。
封印破碎之际,他们两个依旧保持着原本的姿势,分毫不动,两片硕大的莲叶,无拘无束的伸展开来,分别向他们两个包裹过去。
空中降下一道玄色流光,方云汉一脚重重踏在其中一片莲叶之上。
足以把数十里大地崩毁殆尽的一击,如斯淬炼的轰击下去,居然只是让那一片荷叶,泛起海波一样的起伏,在力量传导至边缘处的时候,叶片周遭边缘才破开了一些十几米长的裂缝。
方云汉神色微沉,反手将海无尘推出,另一只手,如刀如剑,凌空一斩。
原本只能被当做绝招的先天之气,此刻只不过是他体内每一缕元气最基础的组成部分。
电光火石之间的并指一挥,已是不逊于当初先天地一斩的威势。
这一刀,终究是把远处的另一片荷叶劈开了一半,先天元气渗透进去,将天佛城主的躯体,也向上方推出。
海无尘被岳天恩接住,天佛城主,则被无题和尚运出一口金钟挡下。
他们两个只是刚刚接触到那两位上古强者的躯体,就感觉意识一阵昏沉,隐隐间察觉到,在这两具躯体内部,有极端可怕的某种东西,正被层层封困镇压着。
那些东西与六叶红莲,好似同气连枝,极为相似,可是却好像比那六叶红莲本身,还要更加深远浩瀚。
只是这么一下接触,岳天恩和无题和尚,就险些直接从空中坠落下去。
多亏旁边汤彩云、吴广真等人及时相助,才带着这两具躯体,踏空借力,搬运向远处。
那庞大的六叶红莲,叶片失利之后,即从莲花深处,喷吐出无穷无尽的深红烟云,伴随着一声空旷辽远的低喃。
犹如长梦醒觉的一点呓语。
六根莲茎连接的叶片,一同挥舞着收拢过去,被方云汉击破的部分,很快恢复过来。
一望无垠的水泽消散,红白两色的云层,如幻影一样,被红莲捅破。
峡谷之中扭曲的空间,被红莲的力量层层贯穿,直到最表面的那层结界,也被击碎。
妖异的深红莲花,终于出现在完全属于现实的层面。
它像是吹气一样膨胀着,很快就把峡谷占满,叶片和花朵越升越高,远入云空。
北堂祭圣修补大气层的动作尚未完成,便已经不需要继续了。
深红的云彩,须臾之间,就将残存的缝隙填满,甚至无休无止的,将周围的云层也同化成相似的颜色。
金原公国的百姓从遥远的城池之中引颈看来,只见荒原的尽头,云垂深深。
莲花荷叶的根茎,如同蜿蜒的七根深红天柱,下入九地,上穿九天!
金原公国的国都之中,上百万人虔首称颂。
“万寿天神,元荷教祖!!!”
“万寿天神,元荷教祖!!!”
“万寿天神,元荷教祖………”
直接印入脑海的称号,从金原的国都,透过几尊血肉神像的增幅,向整个公国泛滥而去。
早就已经拜过神像的子民,在这样的一天之中,没有半点反抗的意识,只有最平静的虔诚。
金原公国,已然是整个西大陆的霸主,但红莲之神的称颂,还并不仅局限于金原公国的领土,而是持续的向着整个大陆蔓延。
蓦然间。
紫青二色混同的瑞气,感化了无穷尽的云层,包围住了在西大陆上空蔓延的深红色彩。
天之下,地之上,瀚海高天,大陆群岛,在修为足够的人耳中,都响起了似有若无的道音。
方云汉踏在峡谷之外的荒原上,单手一探,抓出了已经陪伴他数年光阴的半透明界面。
那界面欢悦而焦急的颤鸣。
从中解读出几重含义的方云汉,仰头看去。
那无远弗届的紫青之气,便是这透明界面的母体。
其为,天意。
第394章 天心莫近,元荷教祖(5000)
天,拥有自己的意识吗?
在非常遥远的年代里面,智慧生活中有大部分个体,都会认为,天是有自己的意识的。
因为他们敬畏着天,所以就希望给天也加上属于人的情感,让天也有喜有恶,这样的话,就能够通过祭祀,来让天感到欢喜,来换得自己心理上的安宁。
其实这种情况,就像是有些人考据神灵崇拜的起源一样,认为绝大多数的神灵崇拜,都跟自然灾害有关,是因为人心中的敬畏,不明白雷电、暴风、山洪、大雨,这些事物到底是如何产生,如何运转,所以只能将它们归结于神明的力量。
所以绝大多数情况之下,无论是“天”还是众神,都只不过是人的臆测、幻想。
但是,如果奉行着“万物有灵”这个理念的人,不再仅仅是人呢?
………………
上古的武道,与人类的历史伴生,有明文记载的,长达万年。
元荷出生在上古史册的第六千年。
他诞生的那个年代,正是武道的思潮风云迭起的一个盛世。
天地之间的多个大陆上,各处王朝的更迭,刚刚进入了下一次轮转的开端。
因为世界的武器和武功,已经发展到了可以让人类横渡大海,他们的野心也因此无休止的膨胀,那一场战乱,覆盖的范围超越了史册上所有的记载,将世间几乎全部的国度,都牵连进去。
成千上万的武道流派,在血腥之中被开创出来,或被毁灭,或是重振,或是衰落。
那个时候的顶尖高手,可以昼夜奔行上万里,气力不竭,可以踩水而行,可以在无防备的情况下,抗衡九牛之力的床弩,而不受致命的打击。
元荷就是一个小门派的当代掌门幼子,从四岁的时候开始接触武功,天纵奇才,到了二十岁的时候,已经成为他们那一片大陆方圆万里以内的最强者。
他雄心勃勃想要建立起庞大的帝国,但很快就遭受了背叛,也许是因为年纪,又或者是因为他太纵容自己的亲族,总之,属于他的嫡系势力,一朝之间毁灭殆尽。
连他自己也身负重伤,奄奄一息,只能逃到深山之中,苟延残喘。
最开始的那半年里,元荷甚至不得不跟狐狸苦战,抢夺松鼠的粮食,躲避狼群的围猎,混在猿猴群里。
他的伤实在太重了,重到他自己都不觉得还有复原的可能,于是他抛下了一切,以森林之中最放肆的姿态生活。
可是逐渐的,他发现自己的身体出现了变化。
也许是因为他跟森林中的种种生物作伴,嗅觉变得比狐狸还要灵敏,跳跃的动作比松鼠还要轻灵,能够和瀑布下的鱼竞争深潜的能力,能够像树一样,靠着日月的照射,就感觉到肚腹的饱足。
在森林中生活了五十年的元荷,还是没有能够恢复自己的武功,但是他所在的那片森林,已经成为赫赫有名的绝地。
城墙被树木吞没,根须直接从坚硬的砖石之中生长出来,野兽成群结队,在异化的城池之中巡游。
背叛他的人所建立的国度,可以说是无声无息的淹没在扩张的丛林之中。
那个时候的元荷,忽然间有了一种明悟,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谁可以杀死他了,但是他也已经失去了建功立业的想法。
他觉得生命里的一切,其实都是有着自己的智慧的。
野兽这样能够自行活动的,且不谈,就算是植物,也有喜怒哀乐,甚至是石头和土壤,都会因为心情的好坏,影响根须的生长。
也许就像某些人认为的那样——万物有灵。
元荷,开始变得坚信这种言论。
那之后,无论外界如何变迁,他都只站在自己的森林之中。
直到两百年后,外面的战争已经彻底止息,好像已是天下大定,武道的发展,再次进入了一个平缓、怠惰的时期。
有一个糟老头子走入了森林。
那个老人是何等弱小,肉体的力量,还比不上随处可见的一只野狼,何况是在这座森林里面诞生出来的异种。
他的血肉干瘪而老朽,就连元荷的爱宠,密集分布在整座森林土壤表层之下,深达上百米的吸血藤蔓,都嫌弃那种老人味,懒得去吃他。
也许都是因为嫌弃吧。
那样的一个糟老头子,居然能够安然无恙的来到了丛林的深处,甚至向整座森林的主人,做出了可笑的建议。
“一直待在这里的话,终究有一天会觉得无聊吧。要不要跟我们一起,整理世间的武功,开创更新的学问?”
这句话打扰了浅眠的元荷,吸血的藤蔓感觉到主人散发出的微薄不悦,不情不愿的准备去吞掉那个老东西。
一根藤蔓挥过。
藤蔓化为灰烬。
十根藤蔓窜动起来,迎来一样的结局。
一千根藤蔓暴动,被凝固在半空。
然后,整个森林都愤怒了起来,怒到颤抖。
但是即使是愤怒起来的森林,仍然无法伤害到那个老者。
趴在青石上睡觉的元荷,看了这场眼花缭乱的战斗之后,终于清醒过来,坐了起来,脸上还留着睡觉的时候,压出来的一点红印。
依旧愤怒的森林里,他生涩的说出人的话语,询问道:“你这是什么武功?”
“这不是武功,是咒语。”
弱小的老头子,站在无数怀有恶意的野兽和植物中间,笑着说道,“虽然我觉得这跟武功也没有什么区别,但是有很多人都说,我这样的运用方法,不是武功,应该叫做神通,法术,符咒。”
元荷又问:“所以,他们为什么会觉得这跟武功有区别?”
“嗯。”
老人仔细地思考了一下,“要说有区别的话,大概是他们所练的武功,都更重视对于自身的锻炼。而我,从一开始就比较注重跟外界的沟通。”
元荷脸上带着奇怪的表情:“跟谁沟通?”
老头理所当然的说道:“很多啊。蛐蛐、知了、黄鸟,野狗、狸奴、白狐。牡丹,芍药,菊花。红檀,紫薯,黄豆。”
“还有风,还有雪,对了,人的身体里面其实也有很多烦恼的声音。心,肺,肠子,还有血液里的那些小家伙们。”
元荷拍了拍身边的石头,安抚了愤怒的森林,所有的攻击都撤去,面前出现了一大块空地。
“你相信万物有灵吗?”
“我相信只要我相信,万物,都可以是我的朋友。”
那一天,元荷走出了森林。
他跟着那个老头子去了一个叫做“飞圣山”的地方,那是老头子创立的门派,已经有很多很多人,接受了老头子的邀请,齐聚在那里,探讨武道的未来。
初期的时候,元荷也不太能明白那些人在议论什么,但是他有自己的一套东西,别人都很愿意跟他交流,于是一段时间之后,他也学到了很多。
没过多久,他就和那个老头子一样,成为了整理各方武道理念的主要人物。
那是一场伟大的事业,有人离开,又有人加入。
有人为此而死,有人为此而生。
后来,他们终于确立了四大境界,以天地之桥,作为武道的集大成者。
万物有灵的理念,不知不觉的渗透到这个武道体系之中,所有走在这条道路上的人,都会不知不觉的认同这个理念。
因为万物有灵,所以人类需要更强大的进食和消化器官,才能够从万灵之中脱颖而出,成为最凶猛、最强大、最长久的猎食者。
天地之桥最初的意义,就在于此!
后来有一天,元荷也送了一份礼物给那个老头子。
他整理了咒法的四大境界,虽然对老头子本人可能没什么用,却可以作为那些徒子徒孙的教材。
老人收下了这份礼物,所有人都在欢庆的时候,元荷提出了他的下一个构想。
“万物都在天地之中,万灵都在天意之内,我们修炼武道,只是成为万灵中最出色的一类,接下来的目标,就应该是成长到除我们以外,万灵相加也无法战胜的程度。”
元荷那个时候非常兴奋。
“我们要从万灵的总和、从那天意之下,去到天意之上。”
名为桃李道人的老头子笑道:“你又有什么新点子了,说来听听。”
“这是我最近的一些新发现。”
元荷将自己的观察和记录展现出来,“在很久以前,天意这种东西可能是根本不存在,或者说极度微弱、约等于无的。但是随着万物的发展,特别是我们对于武道的研究,强者的数量增加之后,天意也就越来越壮大。”
“这其中,我们的存在起到的作用,可能是对于这个世界的一种刺激,也可能是一种指导。”
“总之,按照我的设想,只要我们这些人还聚在一起,按照这条路走下去的话,很快就可以找到有效培养天意的方法。”
桃李道人若有所思:“现在的天意,还不是完全真实的存在,等我们把它培养到可以自主运转整个世界的时候,也许就可以从它身上学到更多,然后超越它。”
“不不不,只是那样的观察,怎么能达到最细致的程度?”
元荷否决道,“按照我在森林之中获得的经验,要想真正了解一样东西,观察,只是最浅显的。要被它打伤,然后打伤它,吃掉它,消化,之后再寻找它的同类。”
桃李道人的神情变得惊异起来,元荷却没有注意到,仍然在说。
“我的想法是,我们可以把它培养到一定程度,就是要把分割开来,看这天意,能不能重新成长成同一类中、不同的个体。”
“不能的话,就早早的吃了,到天外去寻找更多的对象。”
“要是切割之后还能长的话,就更好了,养一段时间就吃掉一部分,然后继续观察,看它喜悦的时候是怎么样,看它痛苦的时候是怎么样,用绝望来刺激它……”
“好了,别说了。”
元荷的话被打断,桃李道人的脸色很不好看,道,“这个方法不行。”
元荷一愣:“是有什么缺陷吗?”
“你难道想不出来?”
桃李道人说道,“如果这天意真像我们所想的那样,那它就代表着万物灵性最深层面,一种萌动的集结。它牵连着所有的生灵,我们采取这样的手段来对付它,绝对会给万灵众生带来不好的影响。”
“这个确实是有点,我想过,可能会从本质上虚弱、短命或者直接疯掉。”
元荷自信的笑道,“我就知道你们这样的大好人,不会忍心见到那样的事,所以我也做了一点推算。只要修炼到生死玄关顶峰的程度,基本就可以自成一体,将那种负面的影响降到最低。”
他拍着手里的书册,“我有一个最温和的解决办法。只要从现在开始,下令让他们不许生孩子,把敢生孩子的杀一儆百,很快,剩下的人就有可能把我们视为大仇,为了杀掉我们,他们一定会努力修炼。”
“过个几百年,会有很多人达到生死玄关的境界,达不到的,自然也都寿终正寝了。那个时候,我们就可以没有后顾之忧的实行计划了。”
桃李道长眉头紧锁,看了元荷许久,道:“元荷,子嗣的存在,是生命繁衍中最重要的一种本能啊,人数的增长,也是文明发展的一个必要前提。你要为了你的计划,扼杀这种最淳朴的发展吗?”
“你说的这些东西太抽象了,我听不懂。”
元荷摇头,“硬要说的话,我的计划所达成的那种发展,明显更高效,一个生死玄关的存在,比一万个凡人的寿命也更有价值。”
“你,人生的价值不是这样算的……”
桃李道人叹了口气,又换了一种说法,道,“你有没有想过,你那个计划如果实行了,就算那些为了反抗而修炼的人,真的达到了生死玄关,然后又被你封起来,他们会有多痛苦呢?”
元荷不以为意:“些许心灵上的痛苦而已,扛一扛也就过去了,练武哪有不痛的,时间长了就不会觉得疼了。等我计划完成之后,我会给他们指明更高的路,修炼变强的满足,可以治愈一切伤痛。”
“那只是你的臆想,伤痛终究是存在过,而且是因为你而存在的,你……你怎么就想不通呢?”
桃李道长面有愠色,道,“我们只走培养、观察那条路的话,不过就是进步的慢一些,同样该是能够成功的,你何必非要那样急切呢?”
元荷失望道:“你是想让我放弃吗?”
桃李道长:“不是放弃,只是慢一些。”
元荷:“但快和慢,本身就是反义词啊,是最敌对的立场。”
桃李道长默然片刻:“当年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问我是否相信万物有灵。那个时候,那片森林应该是全然有灵的存在,你把那片森林当做什么呢?”
“森林嘛,就像我以前曾经有过的手下,只不过更单纯,背叛的可能更低。”
元荷总结道,“是很好用的东西,不过如果有办法把它们完全吃掉,收归己身的话,应该会更好用。”
桃李道长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心中有一种失望却又恍然的感觉。
真正的元荷,毕竟不是这些年来,自己心中所认为的那个友人形象。
“那么,我回答你的话吧。”
肉体已经不再孱弱的老头子,从椅子上站起来。
“我就是要你放弃这个计划,只要我活着,你就不能这么做。”
那是天地之桥体系,确立之后不久。
世间就爆发了一场绝顶的死斗,两败俱伤,元荷出走。
魔宗成形。
后来很长的时间里,元荷都试图继续自己的计划,寻找与自己同行的人。
但在最高层战力的范畴内,还是有更多的人认可桃李道长的观念。
甚至,等天佛城和夜空剑阁创立之后,魔宗那里,再没有一个认同元荷计划的人,能成功成长为天地极限。
元荷不再关心魔宗,开始经常性的闭关。
………………
八千年后,他与天意重逢。
七根红玉般的天柱,各自都有如同树根的曼妙弧度,似乎恰好在中段,组成一个如王座、如神宫的巨大空隙。
魔宗的万寿祖师——元荷,在这个空隙之间,重现真身,看向西大陆之外的紫青天空。
“天意啊,八千年不见,你倒也有了一些成长了。”
他的视线,垂落在远处的方云汉身上,“可惜,借助这种牵系较小的外来客,进行本钱最小的航行、交流,怎么比得上直接尝试去吞掉你那些同类呢?”
“桃李老头保下来的东西,果然也跟他一样,不知所谓。”
这个世界的意志,停驻于西大陆之外。
紫青色的祥瑞之气,染化了周围所有的云层,尽了最大的努力,压制那深红的色彩,保住这天地之间其他区域的安全。
却,仍与万寿祖师相隔数千里,不能再近分毫。
方云汉手中,半透明的界面上,浮现出最熟悉的文字。
【请帮我】
他抬起头来,看向七根天柱之间的人。
两对视线相触。
深红色的万里穹苍之下,先天之气,刹那展开。
荒原皆白,远山尽黑。
第395章 元荷犹坐(5000)
先天之气展开后的一瞬间。
整片荒原好似都以方云汉立足的地方为中心,猛然向下一陷。
硕大的蛛网状裂纹,向着四面八方延展开来,顷刻间达到千米之外,中心凹陷最深的地方,直接沉降到近百米以下。
而方云汉的身影,已经闪烁穿行,如一道电光神剑,轰刺长空,射入云霄之中。
万里穹苍,尽数化作深红色彩,翻腾欲溃,给西大陆的万万生灵带来极强的压力。
那高处,应该是威严最重的地方,但方云汉却瞧出,那才是这一战中,最关键的地方,也可以说是一个弱点。
六叶红莲,一旦破封之后,就扶摇九天,抗衡天意,威风荡荡,不可一世,几乎使人忘记,他不久之前,还被死死的封锁,消磨与对抗,或许持续了八千年之久。
当初可以将他封印的对手,已经只剩两个,那他自己,又怎么可能毫无损伤。
另外,因天意的排斥,方云汉可以清楚的感知到,六叶红莲现在的这个状态,其实很难从这天地之间抽取到足够的元气,补充自身。
升入穹苍破口,探入九天之上的那朵莲花,便是这尊魔宗祖师,如今唯一可以进补的渠道。
方云汉一动手,首选的自然就是要断去这个渠道,让敌方落入只出不进,持续虚弱的困局之中。
他的身影飞越高空,超越了元荷教祖真身所在的那个高度,却没有受到任何的阻拦。
那七根天柱之间,红纹黑袍,清目皓颈,眉尾隐有一线红毫的青年魔祖,只是静静的看着那道身影飞越而去。
方云汉的速度,快到不逊于真正的电光,可是在元荷的眼睛里面,却像是由无数定格的影像所组成,正一幅画面,一幅画面的翻动过去。
每一点细节,都在这种视野之中清晰无比的呈现出来,甚至透过衣袍看到血肉之下。
可是,元荷很快便轻咦一声。
当初还在封印之中的时候,他隐隐约约感到,这个世界的天意,借助了某个幼小的生物,送去其他界域,作为彼此之间交流的媒介。
那幼小的生物,与这个世界之间的牵系很少,大约其灵魂并不是直接从这个世界诞生的,所以送他穿梭来去,对于此界天意来说,消耗要小得多。
依元荷想来,只是这么一点时间过去,方云汉已能成长到如今的程度,身上所携带的多界因缘,必定是得了各方神髓的,这一眼看过去,便可以叫其他文明的特色,历历在目。
然而,先天之气的成就,已经使方云汉的功体,达到一种浑无前后,全无定数的状态,过往的痕迹,全都被现在的他所融化掉。
元荷再怎么看,也只能看出独属于他自身的一类特性,找不出与他方联系的途径。
“倒是有些出乎意料了。”
魔宗祖师不甚在意地垂下目光,将荒原之上,分散各处,神情各异的众人,尽收眼底。
来自整片西大陆的诵念声,浩浩荡荡的传入他耳中。
深红的颜色,从峡谷向两岸攀升过去。
天空只不过是被染成红色,但是,地面的变化要更加怪异。
土壤和岩石,似乎都在迅速的变成某种介乎于植物和皮肤之间的状态,深色的神经脉络,遍布在红色的大地上,向外蔓延。
元荷并不在意下方荒原之上,那些人的动作。
无论是自不量力也想要来阻止他,还是想要帮着他阻拦那些人的魔宗之人。
既然已经破封,根本没有谁能够阻止得了他要做的事情。
其余的一切,就像森林中的叶片,只是无关紧要的点缀罢了。
西大陆上,数以千万计的子民,陆续的叩拜下去。
高空青和他身后的人,也相继跪倒。
他们比那些子民强大了不知多少,但在元荷面前,即使是云泥之别,也等同于没有差别。
高空青平静的半跪下去,但很快脸色剧变,惊恐的发现,往常一直可以隐藏的很好的心思,竟在不由自主的衰弱,一切的谋划都在被遗忘,细节已经直接被抹消,主体的框架也开始在他的脑海之中消除。
其他的记忆没有变化,但却逐渐没有办法回忆以往那种,沾着一些反抗、独立,甚至谋夺向上的雄心壮志。
他想要站起,却在挺腰的一刻,一片茫然,数息之后,又平静的低下了头颅。
高择言的变化,也与他相似,只是脸上表情变动的比他更明显。
风吹休孤身站在远处,瞥见这个一直对他隐有仇恨的人,眼中变得一片赤诚时,表情也有了些改变。
七杀教主脸上常带的轻巧笑意,敛了起来,扫视周围。
海面上的北堂祭圣,虽然从未拜过红莲神像,但也渐渐受到一种莫名的压力。
他垂头看去,视线可以触及深海之下。
那些银色的鱼群,变异的深海巨兽,都停止了往昔活跃的运动,沉静着,漂浮着,似乎上下分层,秩序井然以列队,向着西大陆那里,奉上虔诚。
在这个地方仰头看的话,天空一半是紫青,一半是深红。
只要再退数里,应该就可以不受这种影响。
“啧啧啧啧,本王一向是趋利避害……”
老家伙看稀奇似的摇了摇头,平视前方,拍了拍身边的人。
“小子,动手吧。”
长须飞扬,抹额闪耀如星,戏谑的笑脸在刹那间,已变成了冰冷的狰狞。
敢让本王下跪?!
一支铁箭飞去。
轰!!!!
乌色的哑光,带着沉重到极点的力量。
弓弦震荡的一刻,前方上千丈的范围,都已经被击成真空。
从海面上空飞过,沧海也便分裂。
元荷目视那处,淡然扣指,忽而神色微动。
就在他右侧,七根深红色的天柱中,连接着莲花的那一根,剧烈的晃动了一下。
“哦?”
他抬头向上,与此同时,右手扣起的手指,看也不看的对着铁箭射来的轨迹,轻描淡写的弹出。
………………
片刻之前,方云汉已经上升到了大气极其稀薄的高度,接连越过了六片莲叶的遮护,抬头望去,只有那朵莲花的根茎,还孤零零地耸立在那里。
如山岳一样的花朵,盛开于太空之中,正绵绵无休的吸收着天外太虚的力量。
格外暴烈的天外元气,从各个花瓣之间汇聚过来,集结于花朵与根茎相连的那个部位。
那将是相对来说最薄弱的一点。
超然无常的先天之气,聚集在方云汉的手臂之上。
十成功元的一击,即将爆发,他的心弦,却在此刻无比剧烈地震荡起来。
仿佛是破阵乐的最高潮,疯狂的危机,澎湃的冲击着他的心海。
外界的一切,却在此刻发生截然相反的变化,周边稀薄至极的气体,彻底的停止运动。
从太阳上洒落到这里的光线,仿佛被封冻起来的纤维,逐渐变得根根分明。
脆弱的光,发出崩裂的声响。
庞大的阴影,从那朵莲花的边缘压倒下来。
“那是……”
方云汉的瞳孔猛然缩小,不假思索的后退,先天之气转化成了劈开周围凝固氛围的刀刃,闪避到了十几里之外。
无数破裂的光,险险地扫过了他的面前,斩断了一撮发丝。
碎发从眼前飘过,到这个时候才来得及凝定下来的眼神,终于看清了那一道身影的外貌。
如同古老想象中的猿人一样,身形壮硕,背部隆起。
浑身上下,布满了长长的白毛。
就连从背后延展出来的那一对翅膀,也是完全被这种苍白的长毛所覆盖。
它的头部,看不出口鼻双耳的存在,只有一双窟窿一样的深灰眼眶,异常诡异的穿过了所有毛发的阻挡,清楚表现出来。
怪物!怪物!怪物!怪物……
从外形上来说,这个生物远远称不上有多么让人惊悚害怕,但是,仅仅是刚才双方精神的一点稍微碰撞,就让方云汉耳边响起了无穷无尽的怨恨嚎叫。
人的语言,兽的吼声,虫鸣,风声,雨声,机器磕碰出来的声响,每一个音色都像是干燥的木头被揉碎的语种,深沉哀伤的吟唱,节奏始终不变的鼓点……
错综复杂,混沌扭曲到不可饶恕的程度,只在一瞬间的幻听之后,就仿佛把人拉入宇宙的深空。
大脑里面最微小的成分,都在这样的状态之中,开始疯狂的分解。
怪物!怪物……
苍翠的大地上,如水母一样的生物可以漂浮在空气之中,他们遍布于这个世界,超越了其他的种族,是最智慧的物种。
他们拥有自己的城市,瑰美的巢穴,林立在被他们改造之后的土地上。
他们拥有自己的历史,有史册的起始,有战争与太平的轮替,有语言,有礼仪,有文字……
他们各司其职,又自由自在的生活着。
直到那一天,红色的太阳与三颗月亮交替的时候,有浑身长满了白毛的生物,缓慢而懵懂的飞来。
透明的血液,如水晶软玉一样的残破肢体……从小巷到大街,从城市到荒野。
会溶解智慧生物的地底酸液,渐渐在世界的各地喷发,苍翠色的美丽星球,变成了斑秃的丑陋形状。
直到,曾经的美丽,彻底的毁灭。
怪物!怪物!怪物!
昏黄色的星球,土壤的表层没有孕育出拥有足够智慧的物种,只有庞大的甲壳类生物,爬行在荒漠之中。
但是在地下的空间,有一个壮阔的世界,身体如同圆筒,生长着一个硕大的竖眼,下方有方孔状的进食装置,底部有排泄的渠道,而侧面的双臂,如同修长的钢缆,灵活的爪子生长于钢缆的末端。
有那样的生物,在地下开凿他们的文明。
他们拥有异乎寻常的活力,拥有广泛的难以置信的食谱。
最常见的黄色土壤,都会成为千百种美味菜肴的原料。
他们不需要光明,但是却需要热源。
有长明的柱体,经过历代技术的总结被塑造出来,安放在一个一个地底家园的中心处。
然后有一天,地表笨拙的甲壳类,疯狂的向着地下渗透过来。
智慧的生物,仅凭肉体都可以搏杀甲壳,更何况他们有着众多战斗兵器可以操控。
他们开始碾杀那些侵犯家园的物种,并在这过程中感到疑惑。
各处家园的探查者,向地表前进。
于是白色的长毛,从竖井中垂落下来。
巨大的空洞眼眸,挤垮了探查的途径,驱使战争的罪魁祸首,本能的来到了拥有更多食物的所在。
怪物!!!!
同样拥有人类的世界里,依托着特殊纤维发展出来的文明体系,达到了一个巅峰期。
每一个人可以在成年的时候,都可以获得纤维植入的测试,最强大的纤维植入者,拥有一个人摧毁一支海上舰队的力量,拥有观察和记忆能力超过常人千倍的大脑。
无数优雅或冷峻的建筑物,遍布在山河大地之上,甚至会漂浮于海中,承载着一个璀璨的文明。
他们试着向天空之外探索。
一切都是那么顺利,环绕这个世界运转的卫星,完全可以作为他们的新家。
有生满了白色长毛的翅膀,盖住了他们建造了一半的基地。
智慧和技艺先被吞噬掉,然后是实质的躯体。
巨硕的身躯,像纤维的产地坠落过去。
仅仅是自身质量带来的引力,就引起了大气层的异变,朦胧星辰的表面,深深的凹陷下去。
火焰焚烧着纤维,无穷无尽的烟气升腾于云层之中,又一片一片的被怪物吃掉,发出快乐的波动……
“怪物,怪物,怪物……”
不由自主的低声呢喃之中,方云汉的身体,不知不觉的发生了畸变。
华丽的紫色战袍,变成了残破的灰白飞絮。
头部、肩部等,怪异的迅速膨胀,又急剧缩小,整个人像是一个被胡乱揉捏的气球,一下猛然的甩动漏泄之后,消沉的定型下来。
白色的毛发,遍体覆盖,空洞的双眼。
背部的白色长毛里面,有高高的隆起,逐渐生长出翅膀的形状。
他变得与那怪物一模一样,像是那怪物投射出来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影子。
怪物尖利的爪子,抓扯着眼眶以下的毛发,歪了歪头。
方云汉畸变而成的照影,就像微尘终会回归大地一般,被吸附过去,重叠到怪物的体内。
凝固的氛围,破碎的光,都融化掉了。
接近太空的环境里面,一切回归到之前的模样。
只有深红色的莲花,依旧盛开于此。
怪物晃了晃身体,回到莲花之上。
它在靠近莲花的一瞬间,忽然伸手拍在了根茎与花朵连接的位置,那个最薄弱的一点。
山一般巨大的红莲,猛然晃了晃。
如果是在有空气的地方,仅仅是这一下摇晃,就可以制造出十级的暴风。
但即使是那相对最薄弱的一点,在遭受了这样的打击之后,也只不过是破损了一小半,依旧可以支撑着红莲的运转。
苍白的怪物,看着自己那只突然不受控制的爪子。
只见那条手臂之上,白色的长毛根根竖起,细小而饱满的电弧包裹着整条手臂,从内而外的爆发一次又一次轰炸。
几乎可以说是在转眼之间,这条手臂,就已经被反复的轰爆了上百次。
但是无论怎样摧毁,布满了长毛的手臂都会恢复原状。
怪物的本能,向这只手投下了更多的注意,于是本来向着它半个身子蔓延的电光轰炸,立即就被遏制住。
它挥起左边的爪子,拍向右爪。
一道浑浑之气,抢先迸射而出,重化为方云汉的身影。
紫袍披上,一只手掌按在了半张脸上,却微微的有些颤抖。
“咀嚼过世界的怪物啊,真是可怕。”
方云汉用脸颊感受着手掌的颤抖,用手掌压迫着乱转的眼珠,紧紧的闭着眼。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在恐惧。
那些毁灭的场景,每一个都是如此真实,没有一点像是幻境。
或者说,那本来就不是幻境,而是记忆。
置身于其中的他,像是因为那些文明的毁灭,而获得了某种通感,剧痛到蜷缩起来。
但更让他痛苦的,并不是那些毁灭的记忆,而是这只怪物本身。
在毁灭的过程中,好像变了,又好像完全没变的怪物。
宇宙生出的怪物,代表着无与伦比的眩晕和残酷。
怪物的爪子向前挥出。
“不过现在的你,从力量上来说,还不如那个时候的千分之一吧。”
“仅仅凭着这些回忆和想象,就想要击倒我吗?”
方云汉的身影化光闪退,在怪物要向前追击的时候,又骤然闪现回来,甚至,主动凑近到了怪物的面门。
人的恐惧要如何安抚?
人的痛苦要如何排解?
前世父母急症突亡,抛下了一切,用凡庸至极的身体,用从未经磨练的意志,就去横渡大漠的那一刻。
方云汉就做出了永久的答案。
向前!
“灭世而已,我不能吗?”
那人撕开齿缝,畏怖在长啸之中被寸寸轰碎。
先天之气,化为先天神火,重演玄天喻道。
先天真境的十阳灭世!
人的手掌与怪物的利爪相撞。
怪物,后退。
第396章 他们的战场(4500)
在大气层的最外圈,除了稀薄至极的一些气体之外,还隐约可以见到不少大大小小的陨石。
那些陨石被星球的引力所捕获,处在一个恰到好处的位置,既不被抛射出去,又不会坠入天穹之下。
千百年来,依循着同步轨道而运行,几乎没有什么东西能够给它们造成影响。
但是今天,先是有硕大的莲花,耸然探出大气,生长于太空,把四周的一部分陨石,全都碾压成了比沙硕更细小的颗粒。
没过多久,纯白的先天神火,又化作十道硕大的光轮,在距离那朵莲花不远的地方爆发开来。
十日之力,盘旋如环,就算是在这气体极致稀薄,传声介质微乎其微的地方,依然震荡出了天崩地裂一般的呼啸声。
至少有两百颗漂浮在大气层外的石头,经神火呼啸,一扫而过,瞬间被化为灰烬。
而伸展双翅,悬浮太空的白毛怪,被煌煌火柱推动着,向后滑行。
直到它的翅膀再度剧烈的向后一拍,在空间之中打出两片细密如蝉翼纹理,却长达千丈,向左右两侧延伸的裂纹之后,才借着这股反震的力量,撕裂了火柱,停顿下来。
在这些纯白神火起始的位置,方云汉那一只右掌,正探向前方,掌心里有纯白的烟气,袅袅不绝。
“果然!!!”
“单说力量的话,现在的你,并不比我强。”
他的武道意志,化作辉煌的光芒,从双瞳中心的一点扩张开来,浩荡奔流于眸内映照出的天地。
那些阴暗的角落,空旷窥探的夜幕,残败腐烂的万物万灵,都燃烧驱逐。
痛苦散乱的心智,在这个过程中重新凝聚。
一重又一重哀嚎的影像,从他身上被驱散出去。
那些影像之中所展现的,正是他之前看见过的,众多异星文明残破凋零,濒临毁灭时候的场景。
方云汉之前,之所以会滋生出大量恐惧的情绪,并不是因为那个怪物施展出了什么特别精巧的咒法神通。
恰恰相反,那个怪物对方云汉心智造成的打击,所使用的是一种极其粗暴简单的方式。
就是拿多到难以想象的信息,在双方元气发生碰撞的一刻,直接传递过去,塞到方云汉的脑子里面而已。
属于怪物本身的,在宇宙中旅行的,不知多少时间的记忆,毁灭一个有一个智慧种族,直到后期,甚至可以直接摧毁星球、吞噬文明的记忆。
还有那些被吞噬的文明所积蓄的影像、所残留的怨念,数以亿万计的灵性,都被囫囵吞下,酝酿出最绝望的意境。
方云汉自己的人生阅历,说到底也还未足一甲子,措不及防与那样庞然的影像产生接触之后,差点就迷失在其中。
但还好,还好《天哭经》和九空无界的经历,让方云汉的神魂,对于突然接受超量讯息冲击的事情,有了一定的经验。
咕昂!!!!!
白毛怪不知道从身体的哪个部位,发出了一道漫长的嘶吼,浑身的毛发,都纷纷乱乱的扬起,骤然间向前一扑。
它本来具备人形,但在这极速运动的时候,体态仿佛因空间的膨胀而发生了变化。
在一扑之中,化身为神话传说中的鲲鹏一般。
复数文明的绝望意念,山呼海啸的依附在它的体表,恰好如同鲲鹏出海之时,周身层层扩张开来的大浪。
“来的好。”
方云汉不避不让,一手紫雷,一手白炎。
双手上下虚划,嶙峋廖廓的雷火太极图,便浮现于身前,挡住了白毛怪的一扑。
绝望的大浪,如虚如实,似假亦真,从两边合围,再度扑在了方云汉身上。
但是这一次,他的眼神只微微一颤,便叱咤发力,双手隔着太极图,将那只怪物稳稳的逆推回去。
任凭那些影像汇聚而成的狂流,在他身边冲刷来去,也无法再让他退缩分毫,与之前的痛苦表现,实可谓是天差地别。
紫色的袍袖飞扬之间,露出少许端倪。
先天之气,已演化成飞禽走兽、鸟行虫篆似的古老文字,浮现在他的战袍之上,蜿蜒于他神魂表面,从指尖,一直记录到颈侧。
文字,本就是讯息的载体。
天哭经,可以从一个文字,演变出无穷无尽的字形,自然也可以把千万种毁灭的景况,只用一两个文字来代指。
那些来自异星文明的场景,遇到了这一层防护,只不过是使那些充斥着蛮荒美感的字形,出现微不足道的变化。
多添一两笔,又增一两句,根本没有办法再对方云汉的神魂造成那样严重的打击。
甚至那些讯息会在经过缓冲之后,反过来为他所驾驭。
方云汉现在的境界,是与“天地极限”相等的程度,虽然一是先天,一是后天,但也有共通之处,比如说,他同样可以对万事万物做到完美的适应、化解。
可以说,任何一种手段,只有第一次对他使用的时候,效果最大。
如果第一次都没能杀死他的话,那就几乎不可能再用这种手段伤到他了。
白毛怪忽然转身。
那一对带着长毛的沉重翅膀,带来了不合常理的极速。
怪物的身躯,如同一道在周围几百丈的范围之内,不断闪烁折射的粗壮白光。
每一次向着方云汉折射过来的时候,都代表了一记足以轰断整个天阴山脉的扑击。
攻击频率不断的攀升,战意正浓的方云汉,以重手法跟它硬砸硬碰了上百次。
为了保持身形的稳定,而向背后扩散出去的余波,直接轰击出了一大片白茫茫的扭曲空间,这扇形区域的半径,就达到了一百公里以上。
简直像是一把在星球之外,徐徐展开的纯白折扇。
山岳一般的红莲,依旧在吸收天外元气,刚才根茎上被打伤的部位,已经快要愈合。
红莲缝隙之间渗透出来的光华,有节奏的变化着,将澎湃的元气通过无形的联系,直接传递到白毛怪体内。
方云汉有感于对方的扑力越来越强,在下一次对撞的时候,身子骤然一动。
他整个人,如同化作一道跳跃的剑芒。
纤细如发,赤诚如火,灵动如电。
倏然间,从白毛怪胸膛处贯射过去。
白毛怪的身影停顿了一下,胸口那道纤细的剑孔,向四周扩散出大量灼热的裂痕,炸出了一个水桶大小的窟窿。
先天之气造成的伤势,有着一种纠缠渗透到物质和灵魂最深处的特性,就算是万年不死,一念重生的天地之桥境界,被这样的攻击打伤,伤口也会持续存在不短的一段时间。
就像是之前,风吹休也需要一个呼吸来恢复体内的伤势。
但是白毛怪,只在不足万分之一呼吸的转身之际,就已经恢复如初。
那种样子,根本不像是自愈伤口,而像是在切换图片一样。
上一张图片胸口有了洞,换一张没洞的图就是了。
一切发生在光阴长河最微渺的间隙之中,天衣无缝。
而伴随着这个转身,白毛怪一边的翅膀,抽击出去。
那一只翅膀,像干燥墙壁上被甩出来的水迹一样,飞快的延伸,刹那之中,擦着那朵硕大红莲的边缘,横亘在剑光前方,营造出一个修长的防线。
随即,这道布满白毛的防线,如长城般抽打横扫,将方云汉的身影弹开。
“还是这样,完全依靠本能的战斗……”
方云汉可以肯定,这个白毛怪已经是那魔宗祖师的一部分,且并不具备一个真正武道强者的战斗意志。
那只是一点被魔宗祖师随意散布过来的灵念,刺激着这一副躯体的本能在作战罢了。
奈何这幅躯体,或者说这种白毛怪先天的禀赋,实在是太离谱了点。
再生能力,反应能力,体质力量……
用这种粗糙低劣到不入眼的作战方法,也能够给方云汉造成这么大的麻烦。
可是,暂且压下对这种生物的惊叹,换一个方向来思考。
现在方云汉已经可以逐渐掌控一些优势,白毛怪转为全面的防守之后,魔宗祖师仍然没有将更多的意识投射过来。
是否也可以说明,经过八千年的封印消磨之后,现在的这位祖师,并没有足够的余裕?
那么,如果荒原上的那些人能够做出足够强力的表现,也许今天会是一个最好的,也是仅有的,击破红莲魔神的机会。
但当方云汉自己都还在激战之中的时候,荒原之上的那些人,就算加起来,又是否真的能够营造出足够有力的攻势呢。
紫袍扬起,布满古老字形的手掌,发出最玄奥的招法。
方云汉视线微垂一刹那,脑海中闪过一张张面孔,最后是一缕灰蓝,随即眼帘一掀,目光湛然,双手圈住再度轰击过来的白毛身影。
玄天喻道,水字生云,风水双印,无极摩诃!
………………
“刚出封印,必是他最弱的一刻!”
沧海之上,丰子安心中,正怀抱着这样的念头。
冲入天外的莲花,仅是根茎都如同天柱,从本质上把荒原化为血肉植被一般,还有从两年前开始,对于整个世界施加的影响,那些不断变异、愈发密集的野兽……
这其中的任何一种表现,都彰显着那株红莲,真正如神魔般的威能。
但越是强大,才越不能退却。
错过了今天的这个机会,等待莲花继续恢复、成长的话,不难想象,要不了多久,所有的人类也都会向着那些野兽一样,出现变异,也都会虔诚的跪拜那尊邪神。
整个世界,都会成为那一株深红莲花的奴仆。
一切的生命与死亡,战乱与和平,都会被一个念头所决断。
那样的可能性,哪怕只是想一想,丰子安都要觉得自己难以呼吸了。
他便也屏息,操控着兵魔神,抬起了那一张长弓。
数十丈高的兵魔神,本来不可能这么轻易的被运送到海面之上,而不被别人发现。
但是在北堂祭圣受邀而至之后,可以轻松改变物质体积的“九天远星缩拿环”,就套在了兵魔神头上。
把数十丈高下的魔神机关,化作仅有七尺长短。
岳天恩当初缴获的那面白帝诲光宝镜,也镶嵌在兵魔神的胸口。
经纬磁力线条的力量,让这尊重达万万斤,却只有常人一般体积的神异造物,可以浮空而行。
不然的话,以这尊魔神机关现在的体态,只要踩在地面上,什么都不必做,双脚的压强,都会压穿地面,一直持续到深入地下几十里的程度。
魔神机关的驾驶者,确定为丰子安的时候,他本人还有些难以理解。
不是畏战。
而是觉得自己的力量,不足以把这尊机关发挥到最强的程度。
但是,只有让第四境界以下的人,来驾驭这尊机关,才可以被九天远星缩拿环,连同魔神机关一起缩小。
哪怕是岳天恩他们这种走其他体系的人,如果身处操纵室之内,都会导致曾受重创、尚未复原的缩拿环,出现差错。
综合一切考量,丰子安是最恰当的人选,况且,兵魔神在铸造的时候,就曾经在原有图纸的基础上做过一些修改,手臂内部,隐藏着可以变形为长弓的机械结构,已备施展更远距离的突袭打击。
也只有丰子安在弓箭方面的造诣,可以将这个长弓,做到最精准的控制。
当北堂祭圣的功力,毫无保留的灌注过来的时候,荧惑之石的能源也在同时被激发。
铁箭飞出。
白帝诲光宝镜的经纬磁力线,为这一支箭提供了足以从大地射入明月的速度。
九天远星缩拿环的加持,让这一支箭在飞向红莲的一刻,成千上万倍的放大。
最后的成果,便是足以分裂沧海的一击。
荒原上所有人的心神,都被这一箭吸引过去。
即使是天地之桥境界的视力,也只能在这一刻,捕捉到一点横贯长空的残影。
左哭江心中不由自主地涌起一种赞叹之情。
‘居然可以用这种方法,把两大镇教重宝,一个太岁真王和那件独特的机关统合起来?’
“这一箭的威力,已经不亚于我的太一魔道狩月机关了。”
事实上,他的太一魔道是长时间持续的能量轰击,只论瞬息的爆发,恐怕还要比这一箭略微逊色。
这样的念头在左哭江心中一闪而过。
这个有着清秀面貌,破锣嗓子的邪僧,甚至立刻就又泛起了一点欺师灭祖的期待。
他巴不得这样的攻击多来一些,看看精奇的法宝和机关造物,能够给祖师带来多大的麻烦。
但是,这样的一箭,在即将真正射入七根天柱缝隙之间的时候,戛然而止。
在巨柱般的箭支对比之下,悬浮于七根天柱之间的元荷教祖,简直渺小如一只蚂蚁。
但那一箭被凝固之后,元荷只是第二次做了个弹指的动作,便使其灰飞烟灭。
他的第三根手指弹出,似乎拨转穹苍,浩声低吟。
“深劫终章,紫微怨皇!”
深红色的穹苍之间,根本不该在这个时间、这个方向被观测到的紫薇星垣,若隐若现。
紫红色的光柱从天上垂落,把刚欲平复的沧海,劈开更深的裂缝。
无穷尽的海水向两边推开,光柱扫过的地方,几乎露出了海底的风貌。
光柱推移而来,七尺高下的魔神机关,避无可避,连射三箭。
这三支铁箭,没有一箭是朝向光柱,没有一箭是为了阻拦迫向自己的致命杀机。
一箭向陌天女,一箭向韩怒临,一箭向左哭江。
三人不得不闪。
就在他们略有避让的一刹那,原本被他们挡住的那些人,竟一同消失。
岳天恩、汤彩云、吴广真,各自抱箭而去。
三只铁箭,各自划过一道圆弧,从不同的方向转折,一同射向红莲的根部。
伤心小箭,凌空如意转。
第397章 如镜(5300)
三箭已去。
光柱将兵魔神淹没的前一刻,北堂祭圣一掌拍在魔神机关的侧面,顺手收回九天远星缩拿环。
七尺高的魔神机关,在向侧面飞去的时候,瞬息膨胀,回归到原本的庞大体型。
光柱扫过,也只将这尊巨大机关的下半身粉碎。
丰子安位于魔神机关的头部,安然无恙的随同机关残骸,一起砸入了怒涛之中。
而北堂祭圣则未及闪避,手上套着远星环,硬生生扛着那道光柱,向后退去。
其实,那道光柱原本的目标,也就是北堂祭圣,如果没有他的功力贯注,魔神机关根本不足以发出那样的箭。
所以魔神机关可以闪,但如果他闪了的话,那道光柱必定会循踪而来,如影随形,不可逃脱。
“既然如此,就让本王来看看,第四大境之上的攻击,到底会是什么滋味?!”
在被这道光柱推动向后的过程之中,北堂祭圣单手曲臂格挡在前,另一手向天抓取。
星流徘徊,天地共鸣。
仿佛天地之间,刹那间有数十颗彗星,从遥远的虚空之中诞生,带着淡蓝色的光芒轰击而来,汇聚在他单掌之内。
当这一掌劈在光柱之上的时候,整个光柱,似乎从下而上的荡开了一圈巨大的波纹。
与此同时,远天坠落下来的彗星,一颗接着一颗,竟似源源不绝,倾斜着贯射而至,与光柱发生撞击。
轰鸣之声,不绝于耳。
星斗教的至高杀伐秘式,在上古时期,一次倾尽全力的展现之时,坠落的彗星,曾经持续了三天三夜,将方圆上万里的荒漠,轰成了无数大大小小的天坑洼陷。
据说当时,有星光汇聚如同液体一般,残留在那些大坑的底部,日日夜夜的绽放着唯美的光芒。
把一片千疮百孔的荒漠,变得如同上天遗落人间的一盘浅蓝宝钻。
直到六个多月之后,那一招的余劲,才彻底散去,让荒漠恢复了本来昏黄的颜色。
虽然现在的九天远星缩拿环,距离全盛时期的功效,还差了一大截。
真正极高档次的强者对决之中,也很难有三天三夜的时间,来维持同一招的运转。
但北堂祭圣自忖,他这一刻竭尽全力的发功,压缩在片刻之间轰击出去的星光真力,几乎快要可以比拟上古那一招总量的三分之一。
来自元荷教祖的压力,甚至让他隐隐约约的,有了超出平常水准的发挥。
可是!
就算那些彗星还在持续不断的轰击,在紫红色的光柱之上,掀起了无数的波澜,那光柱的主体,仍然是在向前推进。
北堂祭圣被这一道光柱,推的越来越远。
直到光柱超出了深红穹苍的范围,天上的紫青瑞气垂落,整个光柱才骤然萎缩,被北堂祭圣一举轰碎。
这个时候,三支铁箭,也已经来到了六叶红莲的根部。
丰子安加持在这三支箭上的心力,认准的是那七条根茎之中,与莲花相连的那一根。
三箭同至,即将击中那一根天柱般的根茎之时,红色的莲茎表面,忽然浮现出三个漩涡。
铁箭毫无余地的被漩涡吞没,抱箭而至的三个人,却在千钧一发之际,以各自的方式,避开了漩涡所在的方位。
远处瀚海之上,北堂祭圣前方,突然生成一个深红色的漩涡,如柱体一般的铁箭,带着半点不曾衰减的力道和速度,从漩涡之中射出。
北堂祭圣并掌一挡。
三箭如连珠,硕大的铁块崩裂之际,也将太岁真王撞飞到海平线之外。
红莲根部,岳天恩对远处的情况没有半点分心,一心一意的对着那粗达上百米的根茎,发动自己的攻势。
比起上百颗彗星接连不断轰击下去的盛大场面,他的拳头,不过是把周围一定范围内的空气打碎、排开,在对比之下,显的平凡、微弱了很多。
可是当初在大齐皇都之外,他们三个就曾验证过,踏入真空武道之后,三人合力的战斗手段,能够稳稳的压过北堂祭圣一头,将其逼退。
而且在这上百天的时间里面,他们如同饕餮一般,吞吃着玄武天道之中收集的所有武道秘籍,集齐成千上万种特性于一身,却又凝练归一,早已更上一层楼。
比风吹休之前以极限境界展现的铸身真谛,还要更加纯粹专一。
没有天地元气的声光异象,但堪称人世巅峰的肉体素质,梦幻空想的武术技巧,只在一击之间,就连根茎之上重新浮现出来的空间漩涡,都被击破。
“两年了,终于见到了一切变化的源头啊——”
岳天恩发出深长的感慨,两眼之中爆射出堪称恐怖的火红色精光,而整个身体,则在骤然的高速运动之中,仿佛变成了疯狂扫动旋转的轮廓线条。
周围的一切都成为了可以忽略的背景,只有这个无比潦草的轮廓,成为大片景物的中心,爆发出了刚烈至极的攻击。
“那就,吃老夫一二三四一百两百三百五百六百七百……”
“拳拳拳拳拳拳拳拳拳拳拳拳拳拳拳!!!!!!!”
这个百岁武道家的双手,在无限接近于绝对光滑的环境里面,攀升至高的速度。
空气、空间,一切都无法成为阻碍,反而会成为推动拳头以更高速度向前的助力。
他本来就是用刀的行家,现在更是可以把自己的拳头当做刀来使用。
血肉之躯的双拳,化作无坚不摧的弧光。
潦草的狂旋老者轮廓,弧形的光辉连环爆闪。
三尺之内,天下间任何一种物质,都不可能正面抵挡下这样的拳头而毫发无损。
即使红莲的根部,包含着空间转换,吞噬喷吐,虚空割裂等多种效果,汇聚成为无变无定的漩涡,成百上千,不断涌现。
也依然在这样的拳头面前,被一鼓作气的轰散开来。
割裂空间的漩涡,纵然在一次又一次的叠加之中,于那双拳头上面留下了无数深刻的伤痕,却还没有来得及等到伤势发作,拳头就已经突破了所有的阻碍,轰在了根茎的正体之上。
咚!
第一次的撞击所带来的声音,竟出乎意料的轻微。
但就是这样一点轻微的声音之后,岳天恩的双拳之上,逆现出密密麻麻的裂口,从拳头的部位,唰了一下,延伸到了肩头。
而深红色的莲花根茎上,中拳的那一点,则发出沉闷的巨响,大范围的向下凹陷。
只是一拳,却炸响了数百次。
伴随着重叠在一起的沉闷巨响,莲花根茎一连下陷了数百次。
最后的结果,是深达十丈左右的缺口。
势如破竹的积累,攀升到顶点的释放,一拳之中的数百重力道叠加,最终造成的伤害,居然仅仅只有这种程度。
就算是早就做了许多心理准备,所有注意到了这一幕的人,还是不由自主的心旌摇动,目眩神驰。
六叶红莲现世至今,已经快要接近一刻钟的时间,众人各自揣摩观测,也大致可以确定,这株莲花,实则是元荷教祖的武道意境,显化而成。
那甚至还不是本体。
而刚才岳天恩的攻击,类比到天地之桥的体系之中,也可以称得上是第四大境的佼佼者。
十丈的伤害,相对于整株六叶红莲来说,根本就只是相当于破了些皮。
但这样的攻击,已经足够让半空之中的元荷另眼相看。
“不错不错,区区百岁就有这样的造诣……”
元荷的手掌向下一压。
他所处的位置距离地面,至少有数千米的高度,几乎可以说是身在云中,但是,只是这么一探手,庞大难言的束缚力量,就直接降临于地表,没有半点延迟。
上方坠落的深红色元气嘭然覆盖,岳、吴、汤三人一同被压的微微下陷。
而同一时刻,在岳天恩他们这几人站立的地方,深红色的地面忽然窜起无数柔软的藤蔓。
那些藤蔓飞舞如蛇,说是藤,其实异常的光滑,表面没有任何多余的叶片和倒刺,更像是一种独特的血管。
藤蔓的数量实在是太多,从光滑无物的地面延伸出来的过程,亦快到难以言述。
仿佛只是暗红的光晕一闪,便潮涌而出,密集到吞没了所有的缝隙,将岳天恩等人淹没于其中。
叮!!!
奇妙的剑鸣,忽而响起,突破了所有藤蔓的阻碍。
那一团乱舞的深红色之中,猛然碎出了一道宽阔的裂缝。
汤彩云的剑,挥过饱满的弧度,但内部被困的人视线透过裂缝向外观察的时候,却看到刚才被轰击出来的十丈缺口,已经弥补小半。
上空的深红气流,继续源源不绝的向下压迫,更辽阔的土地,更茁壮的藤蔓加速滋生。
三道身影从裂缝之间一跃而出,竟然沿着七根天柱般的根茎,向上急行。
三道身影交替,拳劲、掌风、剑光,分别劈开一段距离的沉降气流,轮换着向上跃进。
不同于方云汉那种一眼判断弱点,然后直奔而去的作战方法。
岳天恩他们,深知人的眼睛是会欺骗人的,他们甚至也不那么相信神魂之中散发出来的灵觉。
任何未曾实践的判断,都只不过是臆测罢了。
要说攻击哪个部位,才是对敌方最有效的打击,那不妨把各处都试一遍。
顶端有人处理,根部已经试过,然后,便是中间。
——元荷本体所在的那个位置。
“哈,挺有想法。”
元荷指尖勾勒光辉,凌空三下轻点,深红色的灼灼光痕,便直接烙印在空气之中,而后各自爆射出一道光束。
深劫终章,翼火,鬼金,星日!
光束射到中途,各自出现形态上的奇妙变化。
龙蛇翻腾,侵略如火,翼火蛇;魑魅魍魉,五内藏金,鬼金羊;群星消隐,大日轨迹,星日马。
这三种力量,恰好跟吴广真、汤彩云、岳天恩三人的武道特色,有所对应,但就在这三道光束即将与他们碰撞之际,侧面又飞来一缕刀光。
公孙仪人提刀穿梭而来,从天柱缝隙之间,侧身一步,挥刀如屏。
毫不客气的说,今天这处战场上,除了丰子安和金原公国那几个人之外,其他所有人里面,就属公孙仪人最弱。
这种事情,对于元荷教祖来说,根本想都不想,就可以做出精准而正确的判断。
那三道光束,原本是为岳天恩三人准备的,内中饱满的力量,无论是深度还是纯度,又或者是招法变化的精妙之处,都要超出公孙仪人九倍以上。
质、量、技,全方位的碾压。
但这一道屏风般的刀光,与那三道光束,与岳天恩他们,根本不在同一道评判体系之内。
在上古之时,那被命名为“浮光之道”。
浮光掠影,只参万物之表象,不深究元气,不探察节律,在当年元荷与桃李道长等人整理的诸多材料之中,这种道路,是一种失败的探索。
可是,八千年之后,居然又有一个人机缘巧合的走上了这一条路,并且得到了上古时关于那一场失败的记录。
公孙仪人或许未必已经比那位先贤走得更远,但她绝对走得更加清楚。
那么表象与内在到底有什么区别?又到底是凭什么,能够与探究内在的天地之桥、练虚之道划分开来?
从最显而易见的层面来说。
光线照射于某一物体上,经过反射,然后被人的眼睛所接收,人眼所收到的图案,就被视为这一物体的表象。
而那些没有直接将光反射回来,不能被直照,不曾被以最直接的方式观测到的,就是“内在”。
所以如果忽略掉更多的含义,光从这一点来阐述的话,表象和内在,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是否有反射。
“我的武道,就像是一面镜子。”
那是在与符离交流之后,所得到的深省与明悟。
公孙仪人从小生长在岳天恩周围,所以她也走上了筋骨武术的道路。
当她见证武术与火器的对比,就曾经动过借取火器之长处的念头。
当深红色的天星坠落,世界发生异变,从梦境中得到功法,她就成就了生死玄关的一步。
当方云汉带回来的秘籍越来越多,有了关于练虚的指引,她就有了关于练虚之道的禀赋。
这是善于学习吗?
当然不是。
真正善于学习的人,会有一个固定的核心,不断融合新学到的知识,走出自己全新的道路,就像是方云汉那样。
当然,这样的人也会被自己的核心所牵绊,不得不舍弃一些与自身最原始的根基不兼容的部分。
而公孙仪人,她是真正随波逐流,与世推移,不会受到任何的牵扯,可以随时随地的映照着身边的一切。
在朝气蓬勃的人看来,会感觉到她的朝气与野心,在平庸的人群之中,她就显得同样沉静平和。
这样的镜子,就算对面是从天外归来的魔神,也可以映照出相似而又相反的存在。
三道光束,击碎了如屏风般的刀光,但在碎裂的屏风后面,刀和人,忽然绽放出了银蓝色的光芒。
接触一瞬间的映照,暂时获取与魔神相近而相反的特质。
超脱非人的刀客,下一刀,劈开所有沉降的深红色,令七根天柱同时为之颤抖,刀光横扫开来。
镜照之后,仿佛永无止境提升着的特质,使这一刀在挥去的过程之中,纯净至无微不至的程度。
有微尘阻拦在刀光前方,刀光穿过,微尘无损。
这一刀好像存在,又好像不存在。
如同在镜子外面看着镜子里面的场景,真与假,永远是一种未知。
重叠着“有”与“无”两种状态。
但当这一刀,落在深红天柱之上的时候,必定会归于不可改变的“真实”,将七根天柱一并切断。
公孙仪人感受着自己这一刻掌握的刀光,都被这种不可思议的状态所震撼。
这是她初次施展浮光之刀,纵然是选择最强的敌人,作为镜照的对象,也只能想象,镜照之后获得的提升,会是肉身、神魂、功力、意境等多方位的飞跃式增长。
却怎么也想不出来,会特殊到这种程度。
“别出心裁。”
刀尖停顿在指尖。
元荷离开了他现身的位置,主动降下高度,来阻拦这一刀。
“但是你离第四境的极限,还有很远,没有突破那一道界限,就算获得了镜照而来的提升,也终究是有限且短暂的。”
“更,远未能与我并列。”
刀尖不受控制的变回真实,纳入那两根手指的掌握之中,铿锵折断。
夹在指间的断刀,与被原主人持拿的断刀,只发生了一次碰撞,公孙仪人所化的光华,便倏然远去。
另外三个人的身影,替补了公孙仪人的方位,将元荷合在其中,剑、掌、拳,至烈发出。
所有人都知道,这样的攻势,别说是给元荷造成麻烦了,恐怕就连妨碍他一会儿,也很困难。
但下一刻,元荷的神色,竟出现颇为明显的变化。
公孙仪人一去不返,竟然去到荒原的边际,临海的断崖之上。
那里,燕子冲、高保家,正合力纠缠着魔宗的高手。
那两具从封印之中被搬运出来的躯体,就在这一块战场的后方。
符离和无题,用上了所有的努力,都无法让那两具躯体出现半点改变,起不到任何帮助的作用。
此时,银蓝色的光辉来到断崖之上。
公孙仪人一手捂着胸口,血液如河水一般,从她的衣袖之中流淌出来。
“镜照而来的特质,确实有着时限,多维持一会儿都痛的要命。”
“但像我这么量力而为的人,怎么可能豁尽一切去做无望的冲锋呢?”
她的刀,重叠着“有”与“无”的状态,斩过那两具躯体。
来不及去看结果,浮光之道维持的镜照特质,已经超出了负荷的极限,自行崩毁。
公孙仪人眼前一黑,在濒死昏迷的最后一点感知中,感受到冰凉而柔软的触感,触及她的侧腰。
八千年的寂寞冰凉。
万年不改的如水慈软。
青袍秀色、数珠垂腕的居士,单手托住公孙仪人,足踏断崖。
天佛城主,水月大圣。
第398章 古时风起吹至今(4400)
太空之中,一片死寂。
一向被人们认为是炽烈活跃之象征,是生机之主宰的太阳。
从太空之中看过去的话,也只能感觉到那种毁灭性的热力与强光。
像王座又像宫殿的一颗陨石,漂浮在这没有空气的环境之中,元荷独坐在陨石之上。
这个时间点,距离他跟桃李老道士分道扬镳的那一年,已经过去了三千次春秋轮回。
魔宗的历史,也差不多有了两千九百年。
当年他想要尝试的计划,过去了这么长的时间,仍然是未能成行。
但是不久之前,因为一次心血来潮,当他踏出闭关之地的时候,听到了些许有趣的消息,于是又有了新的想法。
那些消息说的是,艳涂门主遇到了一群从天外落下的小怪物,还带回了属于那些小怪物的载具残骸。
魔宗之中有许多人感到好奇,通过各种利益的交换,达成去参观的目的,元荷无声无息的进入了那块场地,混在那些魔宗的子孙后辈,和正道派过来的卧底之中。
他踏进了那一小半残骸的每一个部位,天地极限的境界,使他直接透过这艘残骸,追溯到了飞船坠落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幕。
那些已经形神俱灭的生物,已经被摧毁的资料和器械,被他在脑海之中,追寻着天地的痕迹,重现出来。
“天外太虚,大不可量,群星之间,果然也有着种种独特的文明啊。”
元荷低声思量着。
那些小怪物原本所居住的星辰,因为太阳的暗淡,而失去了适宜的生存环境。
他们之中有一部分认为那是命运的惩罚,选择拥抱死亡,又有一部分选择依靠建筑物,在自己的家园寻找新的生存方式。
但其中势力最大的一支,选择尽起舰队,向星海之中探索。
他们曾经擦着恐怖的宇宙风暴边缘地带,航行过去,损失了几乎九成以上的舰装,剩余者,经历了一千四百多年的跃迁航行,不得不将所有的资源,集中到同一艘战舰之上。
将绝大多数同胞的躯体抛弃,提取他们的意识作为备份,以仅剩的最后一艘舰艇,继续向前。
历经千万种磨难,才来到了这一片适合生存的土地。
在他们的探测范围内,技术极其落后的智慧种族——本土世界的百姓,成为了最好的载体,成为了他们原本的文明复生的土壤。
他们兴奋的掠夺本土之人的躯体……
然后,就全灭了。
元荷平静的浏览了这些过往,汲取了他们这个文明之中的所有知识,提取了其中唯一一个让他感兴趣的地方。
那是探测新家园的技术。
按照那个种族的研究成果,宇宙万物,都无时无刻不在向外散发属于自身的波动。
生灵如是,土石如是,星辰亦如是。
每一种物体的波动,都具备独一无二的频率,但同一类的物体,散发的频率,偏差不会有太大。
他们的舰队在航行的过程中,就不断的吸取宇宙中的各种波动,分析对比,寻找与他们原本的家园相似的位置。
区区一千四百年,就能够在广袤宇宙之中,航行至此,自然不是毫无目的的乱窜。
元荷觉得这种理论,极有可取之处,就尝试以自身的意念,模拟那种装置的原理。
以森罗万象、无穷演变的武道修为,他能够接收到的波动上限和下限,都远超过那群生物所能达到的范畴。
在天外静坐的这些日子,他已经接收到了许多前所未闻的讯息,有的,是来自无知无识的星体,有的,是来自其他文明不自知的散发。
魔宗祖师完美的隐藏着自身的存在,和光同尘,只做一个接收者,拥有充足的余裕去挑挑拣拣,最后选中了一段最合适的波动。
那波动的源头,是宇宙之中一只混沌蒙昧的异兽,却拥有无可限量的成长天赋,具备着凌驾于绝大多数文明的生命本质。
元荷变化了自己的意念,引诱着那只异兽来到他面前。
死寂的空间,泛起庞大的涟漪。
人形的白毛怪物,从涟漪之中,探出自己的身躯。
那个时候的星空异兽,是从诞生开始,前半生之中最强的时刻,翼展达到了三百里以上,拥有着仿佛只手就可以击碎月亮的伟岸躯体。
仅仅是刚刚降临在星辰之外,就影响了大地与月亮之间的联系,天地之间的潮汐开始失常。
更可怕的是,缠绕在那具躯壳之中的绝望怨念。
茁壮成长的天意,第一时间察觉到了这样的异常,不得不向天地之间的强者,发出警戒的征兆。
天意懵懂无知,却也知道正在闭关的某位七杀教主,与那个引来灾难的人,拥有很相似的气息,所以从天而降的瑞气,特意避开了七杀教所在的区域。
当三大圣地的主人与世外六君各怀疑思,赶赴天外的时候,所看到的便是元荷身化流光,汇入巨兽体内的场景。
多次灭世的记忆,缠绕在巨兽的躯壳,即使世外六君之中,不乏疏狂无道之人,也在那一刻完全确定了彼此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
战斗在他们相见的第一刻就爆发了。
那是有史以来唯一一次,九位天地极限境界的强者联手,倾力一击。
所有人,包括他们九人自己,都没有想到他们同时付诸全力的时候,到底会有多强。
仅仅是一次碰撞,存在于心灵上的震撼波动,就席卷了他们想要护住的那一方天地。
那是不存于现实的波澜,普通百姓的心灵迟钝,反而要到最后才会感觉到,而越是修行,心境越高的,感受就会越早,越清晰。
所以,诡异的一幕诞生了。
以往强盛傲然,凌驾凡俗之上的武者、术士,反而全都在不自知的情况下,就已经成为了凡俗的肉盾,为寻常百姓挡下了所有的伤害。
越强大的人受到的伤害也越大。
风吹休在闭关之际,就被五成的震波,突如其来轰击入心,当场重创。
几百万武者、术士,分摊了其余五成震波,死得只剩下几千个人。
而天外的战斗,那个时候,才是一个开始。
单独一个星空异兽,只会是被九个天地极限平分的下场。
单独一个元荷教祖,即使早有准备,以一敌九,恐怕也会很快被镇封,连逃脱的可能性都不大。
可是随着战斗的进行,吞世的巨兽,什么都没能吞到,它自身的存在,却被元荷腐蚀了。
以众多灭绝的文明,以这只异兽的本质为踏板,元荷如愿以偿的找到了向更高层面前进的道路。
但,天地极限的境界,是囊括后天万物的完全体。
他们拥有着不可思议的适应性。
当那九人,亲眼看着元荷在自己面前晋升的时候,几乎不需要多余的修行,就也先后踏上了晋升的门槛。
只可惜,这九人终究是慢了一步。
他们付出七人衰弱的代价,才将与异兽合体的元荷,暂且封印起来。
那个时候,即使有天意的阻挡,他们的世界,也因为战斗的余波产生了种种海啸、地震。
伤势较轻的水月与海无尘,回到大地上,梳理灾害,将残存的武者与术士冰封疗养,随后便回到天外,准备集合九人之力,将元荷推到更远的地方,尽力施为,彻底磨灭。
只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他们在天外之际,又遇上了一场宇宙风暴,那是足以吹暗太阳的灾害。
星空异兽,自宇宙而生,与那样的灾害,竟有一种同源感应的联系,为了防止元荷破封,水月和海无尘不得不以自身分割那场风暴,将其锁在体内。
他们两个又填补了封印的门户,九道光影,彻底断绝元荷与外界的联系,在对抗之中,无知无觉地漂流而去。
直到八千年后,因为群星的引力,这个封印走过了漫长的一圈,又回到了起始的位置。
上古残破的文明,早已失落。
种种绝地的变迁,使沧海桑田,被冰封的那些人,都已经沉入海底。
人们代代传承,历经冰天雪地,又过洪水覆盖的时代,从蛮荒之中重新发展起来。
曾经离去的三个人,终于在这个时代全部苏醒了。
………………
轰!!!
三道身影撞在断崖边上,砸出深坑。
水月大圣右手念珠微摆,佛光回荡,护住了重创的岳天恩等人。
远方,元荷从七根天柱的缝隙之间漂浮出来,离开了红莲的笼罩,悬浮于长空之下。
“久违了,两位。”
水月稳住了公孙仪人的形体,将她送到符离那里,单手竖在胸前,还了一句:“其实八千年相伴,只不过不相见罢了。说来,那场风暴,也在教祖的预计之中吧。”
她双眸一张,已从对方神色之中得到了答案,“神机妙算,鬼神难测,不愧为创道先贤,魔宗祖师。”
“只不过是因为你们都习惯了站在高峰,而我还会经常走一走,看见的比较多而已。”
元荷淡然回应,随即笑道,“不过,既然两位老朋友都已经醒了,那位新朋友,还是不肯现身吗?”
魔宗祖师的目光投向断崖后方,仿佛能够穿透那紫青色的天空,看到更深层的什么人物。
有空灵悦耳,万籁同欢的声音,从紫青瑞气的深处传来。
“玄女不过应邀而至,过往不识,日后不遇,只会出手一次,又何必相见?”
这个声音,仿佛隔了一个世界那么遥远,传到断崖上的时候,已经极其飘渺虚淡。
但正是这个声音的主人,一直在远空之中窥伺,才使得元荷不得不将大部分的心神,都投注到那一边,对近处的事物只能敷衍应对。
之前,公孙仪人远走的那一刻,也是这个声音的主人,及时表现出即将出手的态势,才真正牵制住了元荷。
否则的话,一个远远未至极限境界的小丫头,靠着镜照而来的宇宙生物特质,根本逃不出去,更别提像现在这样,暂且安抚住水月和海无尘体内的宇宙风暴了。
不过,此刻既然有了对话,元荷便能寻迹捕捉到这个神秘人物的本质。
他眸光深漩,语气微动:“我说是从何处请来的援手,原来,你也曾是一界天意。”
玄女乃天地之精神,阴阳之灵气。神无所不通,形无所不类。知万物之情,晓众变之状。为道敖之主也。
同样曾经作为一方天地的原生意志,九天玄女却早在久远之前,就已经选择了脱胎而出。
褪下了代表本能与力量的旧身,以全新的身灵设法探求更远的奇妙和神秘,在多个世界留下自己的足迹。
方云汉借着本土天意的渠道,曾去到明月高照之下的大秦,那个时候,九天玄女已经离开那里很久了。
但,当察觉到,有同类抱着善意来接触的时候,这尊古老的仙真,也从不介意回馈一份善缘。
“一招之约,呵。”
元荷教主轻淡一笑,不置可否。
他随后竟然略过面前的那些大敌,转头看向了风吹休,饶有兴致的说道,“我的敌人,该要全部都站出来了,你呢?”
从红莲破封之后,就再也没有出过手的七杀教主,眉梢一扬,反问道:“祖师要我现在就站到对面吗?”
“我知道,你本来可能想着,再晚一些,等这些处理完了,开始一场只属于你我之间的战斗,我被消磨八千年,比当初刚融合了星空之兽时,衰弱千倍不止,你也错过太多,以至于到如今才隐约看到向上的道路。”
元荷平视自己名义上的后辈,问道,“这样比较公平,是吗?”
“不。”
风吹休捏着鬓角的发丝,手指绕着发尾,往下轻轻一拉,顺势摇头,否认道,“我不在乎公平,我只是想多观察一下,看看经历了那么多事之后,现在的祖师,会想做些什么?”
他这句话,已全然承认了与祖师为敌的念头。
但微妙的是,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在场所有的人,不管是魔宗还是大齐,是上古还是如今,没有一个人觉得奇怪。
经过风吹休之前的展示,这个七杀教主做什么事,好像都不值得奇怪了。
况且,上古之时的七杀教,本来就有一个传统。
下一代的教主,要能够战胜上一代的教主,才能够接任这个位置。
只可惜初代教主太弱,没有来得及挑战元荷,就被自己的弟子做掉了,以至于这个传统代代相继,到了风吹休手上的时候,才真正有了挑了祖师的计划。
元荷点了点头,道:“这做法很有你的风格,只不过,当你们都已经来到我面前的时候,又有谁能保证自身的步调呢?”
这万寿天魔的视线,仿佛在这一刻,成百上千倍的拉远。
因而,分布在不同方位的人,都被这一眼看尽。
也都在这一眼之中变得微小。
紫青色的瑞气云空,云空深处的玄女,断崖边的佛门大圣,静坐剑客,荒原另一侧的灰蓝教主。
还有,依旧在牵制着白毛怪物的紫袍武人。
除了这些,其余一切,都不必入眼。
“玩闹结束。”
擎天立地的红莲,不死不灭的白毛星兽,忽然之间,都被吸入他的双眼之中。
那样的眼睛化作笑眸。
“我说,开始!”
剖明诸敌,始可为战。
元荷所说的开始,就是真正的开始,一切步调,任何谋划,万般风格,都不得不迎合这一次无可回避的攻击。
深劫终章,太微……诛神!
第399章 乾坤无言
擎天立地的硕大红莲,被吸入元荷眼眸之中的这个过程,玄妙难言。
在旁人看来,只不过是眼前一花,那株莲花就已经凭空消失。
只不过,刚才被莲花根系的那些深红物质填满的峡谷,依旧存在。
数百里的深谷,从外面看,几乎是被填充成了平地,源源不断的深红色,正从其中踊跃而出,向着荒原上更远的地方,铺展过去。
所过之处,原本的土壤,石块,植被,都发生了最根本的变化。
地面变得如同荷叶般,再无任何肉眼可见的缝隙,反而布满了清晰的脉络,形成了彻彻底底的一个整体,而石块则像是覆盖上了粗糙的植物表皮,从表面生出许多菌斑,又垂落成藤蔓,与大地相连。
元荷挥袖之间发出的招式,更加速了这个过程。
太微垣,乃三垣之上垣,天廷微序,五统三立,法式成章。
太微诛神这一招,初展之时,不过是一圈浅淡的光芒,推移而去,但就在一眨眼之后,淡淡的光波,已化作浑浑茫茫的深红巨浪。
地面如波涛滚动,城墙起伏,动静之大,仿佛把这片荒原变成了暴风之中的海面。
而在这片荒原范围之内的所有空气,也全被怒涛一般的罡力充斥,泛出无数云涛浪卷的红色图景,呼啸如雷,倾压而来。
放眼望去,天地之间好像再没有一处逃得过这怒浪的覆盖,自然万物都在这样的力量面前,被挤压退缩,变得黯淡无光。
方云汉从空中坠落下来,恰好处在这个攻击的最前方。
他手上摩诃无量的一招,尚未散去,先天之气,从四肢百骸之中透发出来,模拟出了浩瀚无垠的双星气旋。
两颗星辰幻影,就像是螺旋攀升的两尾神龙,在他双臂一引之下,对着前方的深红怒浪轰击过去。
两股磅礴的力量撞在一起。
遍及天上地下的深红色怒浪,似乎都整体的向内凹陷了一下。
但是那摩诃无量的元气,也被震荡回来,化作一种反作用力。
修成先天真境之后,方云汉刚才与白毛怪战斗的过程之中,也是一个不断适应自己的过程,发掘出了先天之气更多的特性。
其中就有一个特性,是不会受到反作用力的影响。
先天地而生的元气,无始无终,无前无后。
任何一种反作用力,对现在的方云汉来说,都只不过是一种顺其自然、行云流水的补充。
他的行动,不会因此而有半点迟缓,甚至反而会更加快速,更加有力。
所有,纵然那个白毛怪物的肢体力量,如同时时刻刻在搬山砸落,却也没有能够让他出现明显的退却。
代表摩诃无量的双星影像,溃散倒冲而回,方云汉身体半步不停,以胸膛尽纳倒冲之元气,抬手便是一招先天神火。
灭世烈焰,势如破竹的轰入怒浪之中,与隐藏在深红怒浪之下的那一圈淡淡红光,发生接触。
嗡!
方云汉的身子骤然浮空而起。
他现在的身体,分明并非血肉之躯,却好像重新感受到了肉体凡胎才有的五脏六腑、经脉和穴位。
更奇妙的是,就在他脑海里诞生这个感觉的瞬间,他所有的穴位、经脉,腑脏之间,都各自生成一尊小小的神灵。
劳宫,百会,气海,风府,风池,玉枕,列缺,商府,商丘,神门,神庭,神封,云门,鱼际……
心,肝,脾,肺,肾……
那些小小的神灵,是精神之凝结,元气之汇聚,每一尊神灵,看起来是大同小异,但却都包含着与其所在位置相关的特性。
原本浑元如一,念动而身至的方云汉,觉得自己的身体这个时候完全化作了一尊微观的天庭。
众神各司其职,安坐其中,虽然体型都不大,却有一种总司三界六道,岿然不动的威严。
浮空不动的这具躯体,各处隐隐透发神光,所展露出来的那种强盛与尊贵,甚至使人觉得,比之前他自己练就先天之气的时候,还要锋芒毕露,煊赫明明。
然而这种变化,却不是按照方云汉自己的本意所达成。
这个身体浮空的一瞬,他已闭口叱喝,从心灵中迸发雷火交加,要倾尽全力将刚刚诞生出来的所有神灵,一举磨灭。
但那一圈淡淡的红光,已经在这个时候轰在他腰腹之间。
方云汉浑身巨震,倒飞出去。
不过那席卷天地的怒浪,被他这样一挡,也顿了一顿,当场分裂成三叠狂浪飞出。
一叠贴地而行,涌向风吹休。
一叠凌空虚挂,如同长虹经天,轰向断崖上的水月等人。
一叠冲上云霄,搅动那紫青祥瑞之气,滚滚荡荡似乎一气贯穿,流入了天穹尽头,一处不知名的空间之中。
风吹休长袖一卷,紧缠于手臂之上,翻手以手背砸下。
怒浪尽碎,手背触上一圈红光。
四肢百骸,千穴内脏,各有神灵于迅雷不及掩耳之际,凝结滋生。
然而,正在同时,风吹休修雅颀长的身体之内,裂谷,高峰,雷暴,云涡等等十种景象,刹那闪烁而过。
如有上古时代的十大绝地,藏在他这样一具平凡的身体之内,险恶更胜于无底深渊的气机,将诸多微小神明撕裂吞没,一分为十,凶残至极。
未曾平复的气机越拔越高,浅淡低吟的声调,将一缕意念,远远的送到万里之外的北极。
“浮云——”
天地极限的意念,可以比光更快,念出的同一时间,就会被愿意听的人所接收到。
冰天雪地下,北极磁窍中。
浮云道人站立在繁复无穷的阵图中央。
密密麻麻的阵纹,每一处细节都做到了最佳。
偌大的地下空间,现在恐怕,已经找不到一个足以放下鲤鱼的空白地带。
但是如此复杂多变的纹理,在彻底完成之后,反而不会使人觉得累赘眼花,只剩下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宏大观感。
带着这样的感觉再去看的话,那些图案全都变得抽象、写意,潦草到似乎让人可以一笔画成。
当风吹休的意念传递至此,浮云道人只是懒懒的抬了下眼睛。
不同于往日习惯性的颓废,孤身布下五行绝灵大阵后,真的能直接从他的表情之中,看到浓浓的疲惫。
模模糊糊的低骂了一声,浮云道人负在身后的右手抬起。
五指一屈一弹,指尖各自破开一个豁口,五滴鲜血飞去。
阵纹亮起,借着这些精血的媒介,浮云的根基元气源源不断的注入其中,推动阵法的运转。
“长夜未央,五行绝灵……”
五行绝灵大阵,顾名思义,是一种禁锢灵气运转,或者说是对一片范围内的天地规律,做出了压抑的效果。
若身处于其中,哪怕是寻常天地之桥境界的强者,都会受到极大的影响,战力削减近半,都是第四境以下的,落入这个大阵之中,就连肉体力量都会被压制。
但是得到阵法主持者许可的人,就可以不受影响。
上古之时,因为那个疯狂的要把所有陆地连成一体的计划,魔宗六脉,被正道兴师讨伐,元荷只略微出手牵制桃李和水月,真正负责挡住了正道主力的,正是这座大阵。
也是在那一天,风吹休打死了师父,踏入天地极限,救下了大阵破灭时的浮云,保住了四时千山一脉的山门,才有了这个所谓的人情。
但是,浮云此刻启动的,并非是五行绝灵大阵。
就如当时风吹休所说,他花了这么长的时间,在北极磁窍之中,是把阵法顺着布了一遍,又反过来布了一遍。
反过来的阵图,自然是覆盖在最表层了,所以他此刻先行启动的,是反五行绝灵大阵。
“天河变迁,山海移行。”
“空虚万物,反看古今。”
阵辞念完的一瞬间,北极冰雪世界的上空,云气尽绝。
深沉的冰层之下,寒冷的洋流开始运转。
天地四季的气候流变,世界运行的规律没有被抑制,而是在加速。
不过这样的异变,并没有真正冲出北极。
似乎所有的变化,加速之后的世界规律,被某一种更强大的意志所接收,直接转移到了该去的位置。
浮云脸色愈显苍白,却一眨不眨的看着穹顶上的那个小孔,透过小孔望见天空,脸上现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是……天意!”
北极磁窍,是大地之心。
在此处运转反五行绝灵大阵,等同于给整个天地加了一剂强心药。
骤然强心的药物,对身体自然有一定的损害,思维缓慢的天意,绝不会主动去做出这样的选择。
可是当事情已经发生,天意自然也知道,这个时候该将真正的力量施加于何处。
………………
西大陆外。
紫青祥瑞之气所化的云空,骤然一阵紧收,将庞大的深红色天空,压迫收缩了不少。
大陆边缘,约有上百里宽的一圈地带,已经不在深红天空的笼罩之下。
而风吹休他们的战场,却正好就在这一片范围之中。
深红色的怒浪,一扫而空。
但元荷的身体,在这样祥瑞明亮的天光之下,没有半分避忌。
天色变化的时候,他正好在向着风吹休出手。
周天十法令与深劫终章的交锋,凝缩在咫尺之间,四肢之内。
风吹休的手掌,带着暗藏五金撕裂地表的昆谷之力,拥有着斩山为榻的绝锐,在迅影千变的身姿交错之后,从侧面斩向元荷的脖劲。
但在他的手掌触碰到之前,元荷的手就已经按在了他的脸上,将他砸向地面。
七杀教主的后脑砸在地上,深红色的大地,轰鸣着龟裂开来。
“布局吗?但就算再教我削弱一倍,你们就能赢了吗?”
天空中的瑞气缠绕,但何等祥瑞的光芒,靠近了元荷所在的地方,都会扭曲起来。
“如果你这样就能成功的话,桃李老道他们,又怎么会死呢?”
风吹休的手,与地接触。
一点苍莽的棕绿色在深红之上渲染开来,硕大的树根与藤蔓,仿佛千百条桀骜不驯,粗壮无比的蛟龙,破地而出,疯狂生长。
比创功者还要粗暴,还要符合蛮荒世界之真谛的《万载龙函真经》,将元荷撞上半空。
风吹休在比他身体粗壮千百倍的树丛之间,抬眼望去。
“消磨八千年之后还有这样的力量,真是强大,在武道上的进展,祖师果然从来都是走的最早的那一批人。”
“可恨的是,无论是上古强制众生的那个计划,还是如今要所有人都跪下的这个想法。”
“全都无聊到令人想哭啊。”
元荷凌空按掌,所有的树根藤蔓全都化为粉末。
两道身影再次交错,又是极其短暂的对攻之后,风吹休的腰间便被一拳劈中。
那只拳头五指一弹,化而为爪,扯住末法天衣,将风吹休整个人投掷出去。
两人即将分开的刹那,风吹休的手掌一收。
五行元气凝结成硕大的灵珠,将两个人都封存在其中。
整个灵珠的内部都是压缩成实质的刀气,每一条刀气的体积,在这一刻看过去,都要比尘埃还细小,但却无一不是具备着惊艳绝伦的斩杀之意。
灵珠坠地,兀然开裂。
元荷单掌推着风吹休,面上的神色,分毫未改,向前推行一段距离,微尘刀气爆发出强烈无比的攻击。
那每一次微弱如萤火虫的闪光,都意味着可以穿透一座山丘的贯击。
但是落在魔宗祖师的身上,真的就像是萤火虫的光点一样,只能成为依附在他长袍之上、攀附在他长发之间的点缀。
他所运动的这个方向,无论敌我,还有一些不少人的存在。
但不论这些人本身是想要参战,还是想要观战,当这两个人向这个方向运行过来的时候,所有人,都身不由己的被排斥出去。
哪怕是左哭江这个开战到现在都没受伤的幸运儿,竟然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定点,重重地砸入了远方的海面上。
这股横推世间的大势之中,只有方云汉折身而回。
也在这一刻,风吹休终于被元荷甩射出去。
天地极限的强者身躯,可以支撑刹那间飙升到近百倍音速的恐怖速度。
灰蓝色的影子,如果无人阻碍的话,会在这一刻击穿断崖,劈入海洋,深入到海底,贯穿地脉。
但是在这个轨迹上,元荷所选择的攻击目标,只是一个看起来弱质芊芊的佛门女修。
水月手掌一松,将公孙仪人化光送远。
她面对那百倍音速以上,还在不断加速的灰蓝影子,眼神仍然可以清晰的将周边更多琐碎事物,也纳入考量的范围。
比如在灰蓝影像的后方,方云汉再度与元荷接触,两招一闪烁,便被元荷拍入地下。
灰蓝色的影子,在即将撞上水月的前一刻,骤然分剥。
风吹休闪身绕落,化解掉所有的冲势,从水月的右侧,滑退至崖边。
末法天衣则裹挟着所有的动能,被水月一指挑中。
浮空的元荷神宁气合,一掌虚抓。
这场战斗在思维能够跟得上的人感应之中,已经进行了不知多少次交锋,但在元荷自己的步调之中,也不过就是向前走了几步。
就像开门迎客,那样一个,开门,迈步,翻手前迎的过程。
客是上古旧人,天意来做茶。
任凭天意如何反抗,仍有上万丈的瑞气,被他这一手抓下,紫青色的云空都残缺了一块,对着水月砸了下来。
全局皆已被他压制,他要先将水月重新打入沉寂的状态,完成这一场正式战斗的第一步骤。
水月一扭末法天衣,向前砸去。
长长的衣袍,如同被收束成一股长鞭,又如一根棍子。
这一棍抽出去的时候,溃裂的天空,翻腾的海洋,都被定住。
并非时空因此而止步,而是无量大力,瞬间降临到所有最微小的物质单位之上,禁锢了它们的运动。
乾坤无言,虚空无声,天意倒卷,只有一棍抽去。
水月大圣,上古,遍论世间,刚力第一。
第400章 一叶扁舟渡太空(4400)
水月大圣这一棍之下。
天地万物不但随之禁锢,更透出奇异的明亮与清澈感。
肉眼所见的种种景物,都像是被擦洗出了最本真的面目。
碧海纯净,清澈见底,断崖皎洁,且不多提!
即使是西大陆上,已经被深红色彩所浸染、异化的那些土地,包括天空中,紫、青、深红,三种颜色的云彩,其中包含的诡异深沉与强烈矛盾感,这一刻也显得平和宁静了许多。
而正是因为这一切都宁静了下来,所以那一道拧转衣袍、应手挥出的棍子,才更让人不敢直视。
那一棍,跟周围的一切产生无比强烈的落差,不但是势压万物,而且在挥去的过程之中,好像其他事物本该包含的矛盾、躁动,全都被吸收到了那根棍子里面。
生物的本能都是向往着安全和美好的。
任何人的心情,在见到了周遭诸类诸方的安宁娴静之后,都会本能地对那一棍所代表的凶戾和狂暴,产生退缩、逃避的情绪,下意识的忽略那一棍的存在。
这足以令众生避忌的一棍,就在这种被忽略的观感之中,化作一道浅淡的恐怖痕迹,击中了它的目标。
——击中了元荷的拳头。
二者相撞的声响并不强烈,但那轻轻的一声震动,仿佛是同时从所有的物体上传递出来。
无论身在何方,听力如何,不会在那一声震鸣之后,听到源源不绝、重重叠叠的回音。
被打入地下的方云汉,也听到了这个声音。
他双臂一震,回到地表,举目望去的时候,却见水月大圣和元荷所在的那片区域,好像被一层层透明的晶体包裹起来。
就在那延绵不绝的回音之中,有晶体如墙,从虚空中自然浮现,层层叠加,错落有致,将那一处战场包围。
虽然每一层晶体都清晰透明,完美无瑕,毫不影响人的视线,穿过这种物质,看到另一边的景象,但是晶体墙壁的落点不一,厚薄不同,便导致视线出现了扭曲。
无论是以视力还是神念,这一刻向那边看过去,所能感受到的,只有最中心,混动不休的两种色彩,而感受不到他们具体的争斗过程。
那些奇异的晶体还在增加,甚至一面墙壁都竖到了方云汉面前。
先天之气护体,他向前一步,只觉得前方的事物在急速远去,但身边、后方的事物,也在急速远去。
本来他身处断崖之上,距离断崖的边缘,不足百步。
但这个时候,方云汉微微侧首向后,粗略估计一下,断崖的边缘与他站立之处,至少已经拉开了一千四百步以上的长度。
这种晶体墙壁的本质,原来是被极大程度扩展开来的空间。
这一片荒原,本来就有纵深数百里,但是对于元荷教祖和水月大圣的争斗来说,终究还是显得有些狭窄。
他们竟在一招之间,不知出于默契或是某一方的招法特色,自行开辟出了更广阔的战场。
就在这时,方云汉又察觉到这片断崖的高度在降低。
断崖距离海面,原有百米以上,就在须臾之间,这断崖便无声无息地降落到几乎与海面平齐,紧接着甚至深陷下去。
断崖边缘的高度,甚至比海水还要低了。
水平状的断崖,变成了一种斜坡的形状。
断崖的边缘成为了最低点,深入海面以下,但是海水并没有能够侵入进来,净蓝色的水流,依旧待在原本的地方,仿佛一面海景高墙。
而从这个最低点,向着大陆内部延伸出上百里的距离,都是一种笔直的斜坡,深红的颜色,一望无垠,看不到边界。
“不是物质的变化……”
断崖本身,其实没有倾斜到这种程度,只是这个地方的空间,在发生倾斜。
有一种力量,从对面浩荡而来,悄然渗透在虚空之中,作用于整个空间的每一寸角落,将这里压的越来越低。
倾斜的空间,也代表着空间中心处,两人的力量对比。
上古之时,与元荷齐名的水月大圣,这一次,竟然同样无法保持平衡的态势,只在一招之后,就开始被压制住了。
但这才是常理,现在的元荷虽然虚弱,却可以释放出自己全部的力量来战斗,反观水月大圣,仍然需要顾全自己体内的毁灭之力。
那种力量若释放出来,必会将这个好不容易重新繁荣起来的时代,瞬间扯入地狱。
方云汉不敢怠慢,身化流光向前,越过重重空间,奔赴战场中心。
风吹休也在这时,跨入这片空间的界限,刚好看到了方云汉远去的背影。
他们两个虽然一前一后,但本来所去的方向是相同的。
可仅是前进了一段距离,风吹休就察觉到了异样,他似乎已经来到了这个扩张空间的中心地带。
天上缓慢流动而稀薄的三色云层,地上广阔的深红土壤。
天与地之间,现出元荷的身影,一掌按来。
“喔?”
方云汉和水月大圣突然不见,风吹休心中有疑,不再保留,双手合印,食指之间,压出真空本质,一点律动,引爆一股昏吓乾坤的神光。
元荷被这一股神光迫退些许,问道:“这就是你尝试冲破天地极限的契机吗?”
“这只是一部分,练虚、先天、祖师、水月,你们都是我的借鉴。”
风吹休见了元荷的表现,心知眼前的绝非分身,而是本体。
但若是本体在此,又有什么东西,能够纠缠得住方云汉和水月大圣,让他们两个突然销声匿迹,不见了形影。
“疑惑吗?”
元荷感受到风吹休未加掩饰的好奇,翻手一掌打去的同时,说道,“只是一点时空上的运用罢了。”
“古有先贤称时空如水,但在我看来,时空如画集,彼此之间虽有关系,但未必就像流水一般,一脉相承。我将自身做一点墨,渗入画集之中,便可以既在此处,又在那处。”
“跟你打的是我的本体,跟他们打的,也是我的本体。”
掌力交错,元荷旋身之间,已超乎常理的,跳脱风吹休所有的感知,来到他身后。
七杀教主再度被击中,心中涌起一种明悟。
虽然衰弱至此,使元荷所描述的这种行为,也受到一定的限制,但现在这个扩展空间的战场,已经被塑造出来,任何独立个体,或者说独立的力量进入这里,都会相应的增加一个“完整的元荷”去应对。
难怪他一直悠然从容,从他破封的那一刻起,只要世上没有人能在单打独斗中胜过他,那么整个世界加起来,就也胜不过他。
即使有同样在尝试冲破天地极限的风吹休,即使有在天外静候的九天玄女,也阻碍不了元荷的步调。
“那真是太令人好奇了,当年他们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够把这种样子的你,封印起来?”
风吹休朗声再问,一身的根基就在这平平静静的声调之中,撕裂式的拔升起来。
十大绝地的异象,在这个空间之中一同涌现出来。
拔地而起的高山,撕裂大地的深谷,盘旋如兽的雷云,仿若静止的暴风,非生非死的参天槐树……
七杀教主的身影,在这十大异象之中,似有若无的化作巨神一般。
长发如瀑,眸如星月,天地极限的意志,蛮横的摧残着这片扩展开来的空间,拼夺着本质之中的掌控权。
这就是属于他自身的极招。
他就在这战斗的中场,在自身远未被逼到绝境,在元荷或许还有底盘未曾呈现的时候,就突兀地竭尽了全力。
不,这其实并不突兀。
在其他所有人的预计之中,这样的做法略有些莫名其妙,但在风吹休自己的计划之中,今天这场邀约的第二个主题,本来就该是这样的。
完整的七杀教主,独对元荷教祖。
在确定面前的元荷同样是本体之时,他就没什么好犹豫的了。
“祖师,请你来品鉴,不,你来看着我冲破那道界限吧。”
声如雷鸣,那声调之中,终于在平稳之外,多出了其他的情绪。
蓝色的枫叶如同无穷无尽的大雪飘扬而下,惊绝尘寰的杀气涌现。
七杀教最主要的教义,是认为世间万物皆数污浊,上天或对人间降下七次杀劫,才能够清净寰宇,重塑世界。
七杀教的历代教主,本来就都是杀气强盛到了极致,以至于反而表现的过于平静的一群人。
他们是杀人的赤子,降劫的诗人。
可是风吹休的杀气,在他杀掉自己师父的那一天,就已经消失了。
因为他不愿意杀死自己的师父,但他是否想要死在他手上,那是他毕生之中,唯一一次因别人的意愿而违背本心。
如果上天要降下七次杀劫,那七次的劫难,大约也只能比得上我这一次的不愿。
十绝之路,七杀已尽,唯余,三生。
“过去走过天地桥,现今踏过万般道。”
风吹休左侧,凝聚出一尊身披末法天衣的少年,芙蓉玄冠,左手捧印。
“未来无道,唯我而已。”
他的右侧,有灰蓝色的十字浮现,十字印记,隐隐约约透出一道模糊的身影,又始终不定型。
“三生?”
元荷眼中,不知为何生出愠怒之意,“为什么总有人认为,单纯的生命,永远都能胜过劫难呢?”
一声冰冷质询,魔宗祖师一身元功,首现震怒之相。
“深劫,天市绝圣,魔动万千。”
元荷双臂虚抱,环掌合推。
这一层广阔的空间,被庞大的涡旋扯入其中,压缩旋转,落入他双掌之间。
无穷的涡流,要将三生都泯灭。
当年,在境界特质运转之中,比现在要流畅千倍、肆意千倍的元荷,是怎么被封印的呢?
水月和海无尘,若是敢释放完整的自己,也可以做到类似的事情,只不过出于他们各自的认知不同,同一层次的特质,表现出来,也会是不同的效果。
比如说,元荷认为时空如同一本画集?
当年还有一个人,在同样踏过了天地极限之后,却说。
“时空?根本不存在!”
星空之下的那场大战,名带桃李,身如青松的道人,微微摇头。
“虽然这么说好像很狂又有点傻的样子,但是,武功嘛,总是要吹一吹的。”
“那就来吹一吹吧。”
“老朽觉得,混沌始终,先天后天,一切的奇迹,唯一的奇迹,只有生命,时空也不过是因为生命而存在。”
“故而,当我舍弃这唯一的奇迹。又有谁能不败?”
他的舍弃,带来大战的尾声。
带来元荷意料之外的失败。
带来八千年的蹉跎。
“但能做到那种程度的,也只有他而已。”
左眼红莲,右眼星兽。
元荷的力量,带着绝对毁灭的意志,泯灭下去。
就在这时,天外有人起舞。
九天玄女的一招之约,并非虚言。
实际上,正因为这位玄女娘娘,与此界天意,算是一种同类的出身,所以,要想避免对于这个世界,造成一种类似鸠占鹊巢的伤害,那么,能够肆意出手的机会,也就只能是一次而已。
一招的限制,就意味着出手的机会,务必要把握到最佳。
这一击,应该要以对元荷教祖造成最大的伤害为目标,但是,九天玄女的一舞一式,却只为救人。
救的,甚至还不是战场中这些有可能影响局势的人。
紫青二色的云空深处,一舞动天籁,传遍人世间。
“万寿天神,元荷教祖!”
“万寿天神,元……嗯……”
西大陆之上,一座座诚实乡野之间,无数向着深红天空,或向着遥远神像跪拜的子民,在虔诚的诵念声中,听到了不可言说的美妙乐曲。
那甚至应该不是什么乐曲,而是在九天玄女的理解之中,天地之实质,大道之真貌,是她提取出来的,可令凡俗接受,可令世人感知清宁的一面。
数万万人大多还保持着跪拜的姿态,却已经失去了跪拜的心态。
他们的心变得澄澈安宁,跪拜,变成了跪坐,几乎所有人都懒洋洋的放松了身体,臀部着力,仰头看去。
就在他们清醒的瞬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蔓延到整个西大陆的深红地面,开始消退。
虽然这片大陆上的天空还是深红色,但是土壤不再异化,甚至退还成原本的石砖,泥土,平原,草地。
“一招之约,至此已了。”
紫青色的天意,流露出疑惑的意念,换来玄女的轻笑。
“在有限的战斗之中,最重要的不是杀伤敌人,而是阻碍敌人。”
“破坏对方最想做的事情,有时候才是最重要的。”
“放心,我的判断不会错的,毕竟,我可是在很多地方被称为战神的。”
元荷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维持到现在的战斗,固然是一种必然,但也未尝不是一种掩饰。
将大地化作深红,让万民一同跪拜,他是要吸收这个世界的元气来回补自身吗?
根本没有那个必要。
西大陆所有人的意念加起来,又能够给他补回多少损耗?甚至未必补得回他施加出去,影响那些人意念的力量?
所有的信仰,只是为了帮他形成一种联系,六叶红莲法相的力量,就可以顺着这种联系,瞬间遍及信仰所在的地方,将那些地方同化。
这才是他早在被封印的时候,刚刚回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就一直在做的事情。
——让这世界,同化为他的躯体,做一叶扁舟,载万万莲子,远扬日月,播撒星空。
第401章 云汉执剑(6400)
“又是这样……”
时间退回到方云汉刚刚进入那一片广阔空间的时候。
他没有能够见到水月大圣何在,只是见到一个完整的元荷出现在面前。
一招脱手之际,似乎还在伯仲之间,但第二招的时候,他已经毫无悬念的,又一次被破坏了立足之地,顺着倾斜的空间,一路轰退过去。
几乎败退到这座广阔战场的边缘。
方云汉身周的元气一溃即收,再度迎上。
屡败屡战,对他来说,现在这样的情况,还远远不足以令他产生任何气馁的情绪,但是一颗心,多多少少有些被层层围困,难以舒展的窒闷。
其实,练就了先天之道后,除了初见白毛怪物的时候,被阴了那一下,之后方云汉在交手的过程之中,一直没有明确的受到难以愈合的伤害。
这就足以说明,经过八千年的消磨,现在的元荷,若单纯比拼力量根基的话,只不过是比方云汉略胜。
可是真正打起来的时候,元荷往往可以轻松写意的,在一两个变化之间,就把方云汉打入地下,或打到天上。
如果没有办法改变这种局势的话,那么即使力量上的对比,不出现太大的劣势,现在看起来无伤的方云汉,也不过是死的更晚一点罢了。
无论将先天之气再怎样演变,临场衍生出了多么精妙绝伦的招式,鼓舞起怎样震荡浩然的元气。
他还是正在百分之百的,向着失败前进。
这是底蕴的差别。
以往在其他世界的时候,方云汉可以凭着穿梭各界带来的见识,碾压那些寻常的武林人士。
就算是在主世界,面对绝大多数的人,他也不会吃亏。
但是对于风吹休乃至对于元荷这样的人来说,方云汉这前世今生加起来,区区不足六十年的阅历,还是显得太过浅薄了。
行走在各方世界的时候,方云汉虽说是做过很多次集结百家之长,自创功法的举动,但他并无真正的名师指点,彼时境界也不足够,对于各类神功,其实都是浅尝辄止,不能深入。
譬如说浑天宝鉴、先天乾坤功等等,都是神魔真仙所创,他其实远未练到极致。
这样做的好处,是修炼够快,踏足武道至今,仅仅数年,而人物面板的帮助,到后期不过是锦上添花,属于方云汉自身的这份修行速度,足可以称得上是千古罕寻。
可惜终究是少了沉淀。
反观这一战中其他几位,风吹休在上古,以魔宗的功法为基础,入了天地极限之后,仍有数百年的光阴用来自高官考,包揽世间万物万象。
这个世界里,过去已有的,正在创造的任何一种功法,都只是他的一部分。
元荷更是如此,他的时间还要更加漫长,甚至走的还要更远。
他们不需要去深入那些功法,因为那些功法,深入到极限时,会主动来见到他们。
这种方面的差距,方云汉无论怎么想,都无法直接弥补完全,他只能继续出招、失败、再出,无止境的发挥出自己的韧性,寄希望于在双方交手的过程之中,获得打磨。
若有若无的界限,横亘在他面前,仿佛触手可及,就在这看似一分的差距之中,玄天四象,灵台方寸,先天造物,无休无止的增长。
几乎每一招之后,方云汉招式中的不确定性,都可以翻上几倍,可还是元荷一招击破。
紫色的战袍,被深红的魔气贯穿。
进入扩展空间后的第三个呼吸,第二十九次被破招,雷动于九天,掷跃如星火的方云汉,身上留下了在下一次接触前,无法完全愈合的伤势。
伤势开始积累,游移不定的死亡,迈出坚实的一步。
魔气从神魂之上斩切过去,碎屑如同荧光,透过紫色的衣袍,向着后方飘扬。
‘现在这种情况,那最后一手,我恐怕都没有机会用出来,我死之后,他们不知道可以坚持多久,假若他们也都败了,那这个世界……’
‘元荷应该不是直接想要毁灭,只不过像百兽异变,像西大陆一样,所有生物都会趋于统一。’
‘人,也会变得像泥巴、植物一样,在他的附庸之中,全无区别么……’
那些脱离主体之后,已经不能自如控制的神魂碎屑,开始浮现出种种武道之外的思维片段。
这些碎屑坚韧的超乎想象,居然穿过了一层层看似微薄实则广阔的晶体,一直飘到了整个战场的边界。
那里是斜坡的尽头。
平滑如镜,高耸入云的海水,笔直的矗立于此。
剑客坐在最低的地方,背对海墙,瞑然不动。
他的躯体,压在这个空间扩张的边线之上,擎住了整个倾斜空间的压力。
这个位置,实在绝妙。
但凡那边线再向前半分,就会又有一个元荷诞生,将剑客拉入胜败早已注定的战场。
而若那空间的边线稍有半分偏移,则剑客,也不得不做出更多的举措来应对。
但他孤坐在此,恰好就抵消了所有偏移的趋势,压住了边线向前的可能。
他没有出招,没有挥剑,不动用半分元气、神意,但却直接用自己超出了天地极限的“存在”,与整个被元荷所主导的战场进行对峙。
碎光飘来,剑客眼开一线。
心念之间的交流,以超越光的速度完成。
“时间不多了。”
神魂的碎屑感受到这股意念,众多的思维片段,会合成统一的疑问:“嗯?”
“我们是被镜照而来的星兽特质所唤醒,那一刀过了水月,到我之时,残存无几。”
上古之时的强者早已明白自己回到了故乡,故乡的时代已更迭不知凡几,世界的敌人却依旧还是元荷。
“水月入战,大约还有数招的时间。我则只有一招。”
“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延长你们的时间?交手多回之后,我的先天之道应该也可以模拟……”
“可一而不可再。”剑客的意念平淡的给出否决,“不要想我们,想你自己。”
“我已经看了你许久,相比于他们,你就像是已然顶天立地,能把目光放到九天之上,却根系不坚,主干不明,叶脉不清,五痨七伤的病人。”
“你的武道,及其高,及其广,却不及其实。”
神魂的碎屑继续飘摇而来,在触及战场边界的时候,被按灭了大半,只余三五点残光,震退回去。
方云汉的意志无法传出,难以再分心,但他的碎片思维,却被剑客的目光主动捕捉过去。
奇怪的交流,仍在继续。
他们两个的情况,就好像是一个陌生人,某一天拿了某人用过的书页,对书开口,相隔不知多么遥远,便完成了交流。
“你要在短时间内,把武道上的底蕴补足,是不可能的,有元荷在面前,即便是天意再次相助,你也找不到机会去一个时光更快的地方,完成自我的见闻与修行。”
“但是,战斗,不是武道。”
上古剑阁之主,双眸全开。
虚空中洞然绽放无穷明锐光芒,翩若游龙,皎若横丝。
光影交错,刹那过眼,盘坐的剑客,已变换了姿态。
他背海而立,膝上的剑,到了手中,长剑斜指,剑柄上的叶片徽记,黯淡依旧,却不断的吞噬着明锐的剑芒。
透明的空间界限内部,全新的一个元荷像是就要降生出来,若隐若现,隔着空间的晶障,与海无尘对视。
这一刻,即使未曾刻意施为,那些残存的光点,也已经彻底泯灭,与方云汉仍在战斗的主体之间,不复联系。
“若非高尚琼华,九九至玄,至大无外,至小无内,穷尽一切想象之瑰美,合以万全无瑕之荣光,不足以称之为,道。”
海无尘口中继续着不会被听到的话,仿佛只是说给剑听。
“但在战斗之中,就算是一把锈迹斑斑,满是缺口的烂剑,废若茅草,不值一文,剑尖一点,犹可致命。”
海无尘向前一步,一剑掷去。
又一个元荷的身影凝实,眼中红莲摇曳,轻叱一声。
“你终于动手了。”
他一抬手之间,三垣二十八星宿排列星空,九野苍茫,大地寒流,压缩着像他这一只手掌之中坠落过去。
那破空一剑,破不开这一只手掌的神意,却在这时,海无尘横身闯入此间。
长剑被顶出,元荷全部的力量,不由自主的直接落在了海无尘身上。
枯藤盘发,冷眸无色的剑客,一身神光俱黯,顷刻间就要被打落回原本沉寂的状态。
但在元荷运转空间,回身抓取那柄长剑之时,海无尘身形横移,一步斜阻而来,又受了一掌。
“区区一剑,值得如此?”
“我是只能出一招……”海无尘口中散失功元如血,双眸垂落,“但,此身可以受万劫。”
这一句之后,他的意识已然不得不尽敛于内,去封锁那半数宇宙之风。
但是那一剑,已经去到了属于方云汉的战场之中。
方云汉正在挥掌,一道剑光从后方穿透他的右肩,他下意识的手腕一沉,五指恰好勾住了透体而过,劲射而去的剑柄。
剑尖向前,剑柄在后,叶片徽记,暗淡而清晰,深刻入眼。
对剑所言的话语,全数落入心海。
“……你心中亦有剑,为何不用剑?”
“我的剑招其实不如……”
“那就用我的剑!”
明明是早就预设下来的话语,这一刻却像是拥有对话的情绪,断然击断了方云汉的回应。
如受牵引,方云汉手腕一抖,长剑旋起剑花,身与剑,轰然向前!
荒芜而宽阔无边的战场之中,随着这一剑的光芒向前,而映照出了一片寂静平凡,清疏放旷的世界。
飞梁压水,虹影澄清晓,橘里渔村半烟草。今来古往,物是人非,天地里,唯有江山不老。
雨巾风帽,四海谁知我,一剑横空几番过。按玉龙,嘶未断,月冷波寒,归去也,林屋洞天无锁。
认云屏烟障是吾庐,任满地苍苔,年年不扫。
剑名,洞仙歌。
这把剑在上古时代诸多神兵利器之中,是最特殊的一把,因为,此剑初始之时,只不过是乡间铁炉,三五个时辰,用几块黑铁打造出来的。
但随着海无尘的境界提升,不需要添加任何材料,不需要重铸,平凡的长剑,便自然而然的产生了蜕变。
他修成真气的时候,长剑自生剑气,他踏过生死玄关的时候,长剑如有呼吸,夜夜鸣啸,能破法力。
等他踏入天地之桥境界的时候,这一剑,已然是夜空剑阁的镇教重宝。
而在上古那一战过后,这把剑,或许已经是世间唯一一柄超越镇教重宝层次的神兵。
一剑起于烟蒙里,横贯风雨,扫清四海。
元荷迎上了这一剑,单手虚握如拳如印,魔气魔光轰然爆发,空松一击。
仿佛庞大的战场空间,都已经聚集在他这只拳头的空心之中。
“一剑而已,又能如何?”
剑光与汇流而来的魔气碰撞,长剑之上,传出吸力,方云汉便将先天之气十成全开,全速迫入剑光之中,辅助完成这一招。
魔气剑光爆发开来,一条条散碎的痕迹,轰击在虚空之中,空间被割裂出成千上万道创口。
方云汉被击退的时候,看到了另一边的战场里,风吹休身若巨神,汇聚十绝之力。
又看到水月大圣定住无穷魔气,从涡流中间轰击过去的天衣棍。
这一次,与方云汉对战的那名元荷,终于也有被破招的痕迹,同样震退的同时,他眼尾好似被划过一道剑痕。
洞仙歌的威力,果然惊人,但方云汉真切的感受过这把神兵的锐利之后,却情不自禁的生出些许惋惜。
可惜这一剑,现下是在他手里。
这剑中所蕴含的意境,走得太极端了。
虽然带着山村烟雨的清疏之气,可是一旦走出来之后,就有断风雨如纱,破红尘如水,见万种鬼魅妖狐美人英雄不动容的极尽之性。
三尺无情铁,斩杀天上人。
而方云汉的剑法,无论是最初收放自如、鸿毛千钧的神剑诀,还是后来主要蜕变的太虚剑道,讲究的都是天行有常,效法山川,刚柔一体,与世推移。
甚至他其他的武功剑法,也全都遵循着这种路数,追求广博浩大,或殊途同归,即使是在当初修炼十阳境界的时候,他都融入练虚之法,加以消解,从来都在避免让自己走入极端。
一言以蔽之,这把剑落在他手里,根本不合适。
就在这个时候,洞仙歌呯然一震,剑身本质的灵性,汇聚着无数明锐剑光,几乎要把方云汉的手掌切割开来。
那里面似乎带有一种深沉的恼怒!
剑,岂是如此不便之物。
方云汉接收到了这种情绪,心中突然一惊。
他猛然间想到:我自以为博览百家,包罗万有,灵台方寸山随物任化,玄天喻道印无奇不容。
但既然可以模拟万象,演变无穷,甚至从后天跳入了先天,为什么连一把极端的剑,都觉得自己无法驾驭?
原来我的武功,居然是这种不便的东西吗?
就在这时,紫青云气苍茫变幻,天籁之音,传遍人间。
战场之中,元荷冷然向天看去:“悠游天外的玄女,竟不选择正面来杀我吗?”
他双手一抬,数层叠加又彼此隔离的空间战场,一同产生一种拔升的趋势。
因为空间倾斜而导致的那一道漫长斜坡,这个时候突然向上一抬。
一下子从比海面低了许多的区域,弹回到原本的高度。
整个战场空间,就好像被这一道奇长无比的斜坡,给弹了出去。
元荷带着整个战场中的所有人杀向天空,就像是一个以深红为底色,比山更高,比海更广的小世界,径直撞入了天空。
紫青色的云气,被他一举轰穿不知多少。
深红色的力量,透发到天外,轰入那一处不知名的空间。
那个神秘所在,刚跟元荷的魔女一接触,立刻自行溃解。
一招之约就只是一招,九天玄女已然远去。
而元荷,完全陷入了此界天意、紫青云气的包围之中。
所有的信仰都被净除,就连那些变异野兽与六叶红莲之间的联系,也已经被天籁之声,压制到微不可查。
反五行绝灵大阵还在持续运转,天意鼓足了所有的力量,想要趁着元荷与这个世界的联系降到最低点的时候,将他抛出去。
然而深红色的小世界,硬生生定在云空之中,元荷立在战场空间的中央,双臂一展。
澎湃无比的魔气,化作巨大的深红魔爪,直接从小世界的外壳上看出来,刺入海洋,刺入大地。
魔爪擒拿,以万万吨计的海洋生物,当场变异。
瀚海之中,红光四起。
一只魔爪从海浪中收缩,竟然将韩怒临抓在手中。
紧接着,一只一只魔爪腾空。
符离、谢非吾、吴广真、汤彩云、左哭江,等等等等,几乎所有参与过这一战的人,全都被抓摄出来。
这些人,是这个世界的顶级强者,虽然数量比之前的西大陆子明少了不知多少倍,但只要以六叶红莲的法理,将他们彻底染化之后,元荷与这个世界之间的联系,也可以直接稳定下来。
而他们这些人之前,大多受了重伤,除了一个左哭江,其他人抵抗的力量都大幅度削弱,虽然意志还能保持清醒,但身体上,已经陆续的出现一些鳞片、长角的痕迹。
左哭江怒道:“你好歹也弄点什么神赐之心、天魔宝丹给我们转化,直接抓在手里算怎么回事?”
“我呸,我呸,我呸。”
一口口唾沫喷在魔爪之上。
他全力抵抗着魔气的侵扰,语无伦次,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沉沙门的功法流转,隔空感召,竭力操控着太一魔道狩月机关,向天空中的深红色战场,轰出了一道光柱。
那只抓着左哭江的魔爪,似乎微微停顿了一下,紧接着,一只又一只爪子垂落下来。
每一只魔爪,本来就要比人体庞大许多,十七八只爪子裹上去,仿佛把左哭江压在了一座庞大山岳的中心处。
沉沙门主的躯体很快被捏的稀烂。
但天地之桥境界的恐怖生命力,又令他复生,在魔气染化的同时,不断被揉捏挤压。
此时此刻,战场空间之外,紫青云气与魔气,纠缠不休。
几层隔离的空间里,水月大圣手上念珠与天衣棍轮番甩动,与天意里应外合,一个人拖住了元荷位于战场空间内部的部分力量。
方云汉一剑割裂了原有的裂缝,跳到另一层战场。
风吹休血迹斑斑的立在这里,身上多处见骨。
不过,现在他的鲜血也呈现一种灰蓝色,血液之中仿佛点缀着无数的星辉,那些骨头的断茬,更像是某种异质的水晶。
胸口的心脏,正在复生。
“你失败了?”
“差点死了,不过,我成功了。”风吹休一笑,口中又涌出大量的灰蓝血液,浸润到胸前。
他凄惨成了这副模样,遥望长空,仍自悠然神往,微微叹息道,“不过,我切实地踏过了那一道界限之后,才发现,原来天地极限,与我们当初所预设的更高境界之间,有如此漫长的过渡期。”
“这个过渡,不需要任何别的新意,只是要不断的积累。”
“难怪当初同样超越极限,其余九人相加,也未能轻易压住祖师。那只星空异兽全盛之时的一切,都成为了祖师积累的一部分,让他比其他几位,多走了好几步啊。”
“也就是说,你虽然冲过了极限,却不代表立刻拥有与他相同的战力。”方云汉点头,异常直接的问道,“那你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
风吹休回望他:“请说。”
方云汉道:“如果说天地极限的境界,代表的是后天万物的总集,是上古武道全体的象征,那么你们十一个人,岂不是应该变成完全相同的存在?为什么你们彼此之间还有区别?”
风吹休笑了:“哈哈哈哈,可恼啊,你居然这么快就意识到这一点了。但你既然已经问出来了,那么真正提问的同时,自己心里,也该有答案了。”
“是。”
方云汉横剑细看,腾空而去。
因为自诩从一个信息爆炸的时代走过,所以总有隐约的畏避。
害怕自己走了极端,就偏听偏信,眼界就变得狭窄,前路上的风景,就不能够再看得清楚,伤害了无辜,成为了帮凶。
害怕自己的性格,害怕自己的人生准则,因此而发生偏移。
害怕自己一狂之后,造下恶业。
所以就一直克制着。
演道士,也不真入道,演狂人,也不真癫狂,作正道,就一定事事留有余地。
做过客,就不敢大刀阔斧的去改变不会久留的世界。
一切都是因为克制和贪婪,贪婪的想要见到更多的风景。
但是,如果自身全无特色,完全克制,那么自己跟外物又有什么区别呢?
没有自身这个参照,又何来万物风景?
极端,或许不是人生所必须的。
但极端,以正面的含义来解释,也可以称为坚定与果敢。
如果自身的道标不够坚定,无论后天还是先天,都只是空有力量的废物罢了。
“我凡人而已,连自己可能的错都不能容忍吗?”
瞬闪元荷身前,方云汉一剑劈出去。
这一剑哪有剑的风骨?
简直劈的像刀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