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4 两全之法
陈一诺跪地笔直,闻言只是垂了垂眉眼,又抬头看去,直言,“族长,这婚事本就成不了。”
“胡说!圣旨赐婚,谁能说解除就解除了去?”
“陛下啊。”陈一诺笑了笑,淡淡笑意间还有几分并不明显的嘲讽,“家辉在燕京城中声名一日不如一日,皇室本就已经不喜。偏他不自知丝毫不收敛,他那身子本是秘密无人知晓,如今闹得人尽皆知您觉得是谁的手笔?”
“您是不是想说一定是心怀不轨的姬家?”陈一诺看着老族长的表情便知对方心思,“姬姑娘是个商人,无利不起早。两家婚事同她半文钱的关系都没有,她才懒得掺和……我便是同你说了,你怕是也不信。是东宫,是太子,是陈家自以为攀附上的东宫,应了尤郡主的请求,从中破坏这桩赐婚!”
老爷子自是不信,“不可能!陈一诺,你定是听了姬家那小丫头才对东宫有如此大的敌意,老夫跟你讲,那小丫头年纪不大,心眼却不小,你就是被人蛊惑了!什么没有利害干系,她就是想要咱们都完蛋,替陈崧出口恶气!对,还有古家小子,呵……那小丫头看我的眼神就是恨不得我去死的眼神!我偏不遂了她的意!”
“族长,姬姑娘从来不是那样的人,陈崧前辈也从未记恨陈家。”陈崧正色解释,“若非家辉第一日便登门闹事,也不会被护妹心切的楚兄丢出去,后来也是家辉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还对沈姑娘做出那样的腌臜事来。族长,您是家辉的祖父,自是庇佑自家晚辈,这些咱们暂且不论,只就事论事说说这桩赐婚。”
这小子何时变得如此牙尖嘴利了?陈族长暗中腹诽,面上却只沉吟片刻,缓缓点头,“成,你说说看。”
“是。”陈一诺低低应道,才静静看着对方,说道,“这桩赐婚本来就是陛下拉拢陈家的手段,众所周知,郡主是下嫁,当然,换种角度也能说是陛下礼贤下士。但家辉变成那样之后,郡主的下嫁就是一记响亮的巴掌狠狠打上了陛下的脸、皇族的脸。还没成亲,郡主就已经要守活寡,陛下即便一言九鼎,但事出有因纵然毁诺也是情有可原。只是当时城中似有瘟疫,陛下需要陈家。”
老族长站在一旁抱胸颔首,“对,没错。所以陛下承诺这婚事依旧有效,不是吗?”
“可是族长,现在城中已经没有疫病了呀。”陈一诺轻叹,表情温和又无奈,提醒道,“古语有言,狡兔死、走狗烹,又有言,鸟尽弓藏、卸磨杀驴,更有言,伴君如伴虎。族长,您还不明白吗,今次不是我想要陛下解除婚约,而是陛下想要借我的口来解除这桩已经无人看好的赐婚。我若配合,自是金银玉器财富名利源源不断地送过来,往后陈家还是皇室的座上宾。若我不配合……陛下想要陈家彻底消失,很难吗?”
陛下想要陈家彻底消失,很难吗?陈家主站在那里看着这短短说话的时间里,似乎已经偏移了不少的光线,没有说话,因为他深知陛下想要陈家消失……一点都不难。
纵然陈家本家远在江南,天高皇帝远的。但陈家到底不是姬家这种庞然大物,对上皇权不过就是蚍蜉撼树以卵击石。
半点水花都不会溅起来。
如若当真是皇帝……陈族长盯着陈一诺打量着,想要从对方的表情里看出一丝一毫的虚情假意来,只是再如何端详,对方的表情都是温和从容,眼神也一如既往地坦荡。陈一诺这个小子老族长自诩还是了解的,就算这段时间变得圆滑世故了些,但本质上还是个死脑筋,这一点和陈崧挺像。
这样的人,其实是不会说谎,也不屑于说谎的。
打量了半晌,老族长到底是轻轻叹了口气,“罢了……说到底,还是家辉那小子行事无状惹的祸。这一次你做得对……外头那些风言风语如何传老夫我管不了,但你放心,咱们自家人之间我会交代下去,若还有人在背后嚼舌根子,你尽管来找老夫便是了!”
“是。”陈一诺微微低眸,并无下文,看起来有些老实又有些木讷。
老族长心下稍松,笑了笑说到,“起来吧,别跪着了……被外人瞧着去,还以为老夫我苛待你了……对了,你那张方子,从何而来?”
“是陈崧前辈给的。他说,他的腿这阵子不大爽利,担心在陛下跟前失了礼数,才托宁大人来找了我,由我出面交给陛下。”陈一诺起身,“老老实实”地解释着,说完犹豫片刻,“他还说……”
“陈崧”二字,对陈家人而言都是敏感隐晦的,像是某种禁忌,于陈族长而言,更是心头刺鲠在喉,他脸色稍黯,问道,“他还说什么了?”
“他还说,陈家给了他这条生命,于他总是有恩的,如今这方子由我交出去,打着的也是陈家的名号,如此,他同陈家便是真的两清了。”
沉默。
近乎于压抑的沉默。
老族长有心想要问问方子里的内容,却又觉得如此行事会令后辈不齿,传出去更是要被天下人笑话,犹犹豫豫的到底是忍住了。
陈一诺规规矩矩站在那里,低眉顺眼,瞧不清表情,老族长也没看他,半晌才摆摆手,有气无力地吩咐道,“知道了……你出去吧。”
“是。”陈一诺微微躬身,退身出去,走到门口的时候抬眼看了眼老族长,对方背对着自己,脊背佝偻,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哪里还有往日的精气神?他收回视线转身离开,日光打在他脸上,他微微眯了眼……屋子里说的那些,真假掺半,都是姬姑娘提前交代过的,说是如此方得两全。
既能让自己免受族长责备免受族中谩骂,也能让陈崧前辈再无后顾之忧。有时候他其实挺羡慕陈崧前辈的,能得姬姑娘如此相待……他自己也很清楚,姬姑娘待自己的那点友善,说到底也是看在陈崧前辈的面子上。
935 小心眼的宁三爷
他如此自知,亦如此告诉自己。
姬姑娘的爱憎甚是分明,对待旁人自是一厘一毫都算得清清楚楚,对朋友却是从来都倾囊相授,从不计较利益得失,总轻易让人有种被偏向的错觉……他低着眉眼兀自笑了笑,走到陛下赏赐的那些金银财宝前随手翻了翻,没什么兴趣,正准备离开前蓦地看到一箱女子首饰中一枚玉制的簪子,驻足半晌,到底只是取了一旁两副相同的耳坠,含笑递给一旁陈淇,“这两副耳坠子,沈姑娘和姬姑娘,一人一副,你替我交给她们吧。剩下的这些,你挑些喜欢的自己留着用。”
“一诺哥哥……”陈淇握着那两副耳坠子,嗫嚅着又唤了声,才问道,“听说家主训斥了你,没事儿吧?”
“没事。”陈一诺笑笑,又指了指那支没有被拿出来的簪子,岔开了话题,“我瞧着这支簪子还不错,款式也挺适合你的,试试?”
陈淇看了眼那支簪子,暖白玉的质地,白色里带着淡淡的绿色,其间镶着一颗绿色的宝石,素雅至极。她眸色微黯,却仍淡淡笑着应道,“是极好看的。一诺哥哥的眼光正好,我很喜欢。”
“既喜欢就拿去,只是这到底是御赐之物,平日里当妥善保管。”
陈淇轻笑应是,看着陈一诺转身回了屋子,她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许多的赏赐,就这女子首饰的箱子打开着,而陈一诺偏又看中了这支簪子。陈淇低着眉眼兀自苦笑,那么素净的簪子如何就合适自己了?自己平日里的打扮虽也素雅,但更多的是小家碧玉,这种上好的暖白玉簪,明明最适合那个人啊……
方才自己过来的时候正好瞧见陈一诺站在这个箱子面前驻足良久,自然也将他迟疑着伸手、又像是烫着了一般倏地收回手的举动真切地看在了眼里,其实他真正想送出去的,应该是这支簪子吧?
只是男子送女子簪子总显暧昧,何况那人早已名花有主,他担心自己的举动令她为难,便找了两副一模一样的坠子连着沈洛歆一道送了。
当真煞费苦心。
“一诺哥哥!”她倏地抬头朝着一脚迈进房门的陈一诺唤道,仓促间声音都似破音,只是对上回头看来的眼神却又语塞,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最后也只是轻声说道,“你放心,我待会儿就给沈姐姐和姬姑娘送去。”
“多谢。”陈一诺淡淡颔首,转身进了屋,徒留陈淇站在原地看着手里两副耳坠子,仍是玉的。记忆之中沈洛歆的耳饰似乎是银的,简简单单的一个圈,甚是有些敷衍。只有那人,似乎偏爱玉器,每每见着周身佩戴都是玉饰,款式素净,质地却极好,乍一看很是低调,细品才知奢华。
陈淇紧了紧手中的坠子,目色黯淡轻轻叹了口气,到底是没有拿走那支并不适合自己的玉簪。
漂亮的首饰人人都喜欢,可不适合自己即便戴着了,也总显得不伦不类宛若东施效颦……何况,就像一诺所说,这是御赐之物,轻易丢不得、毁不得,不像是多个物件,倒像是多了个祖宗……
……
陈淇将坠子亲自送去了姬家,因着沈家如今还是白事期间,她不便过去送礼,便只托了姬无盐代为转交。陈淇虽不至于像最初那般惧怕姬无盐,但她同姬无盐之间连话都没说上几句,如今突然单独面对姬无盐,自是显得无话可说地尴尬,遂还没坐上一会儿就推说还有事情要去办就借口出来了。
错身之际正好遇着宁修远,低声行了礼,“民女见过宁大人。”
宁修远容色淡淡“嗯”了声便已错身而过,陈淇走下台阶时正巧听着宁修远含笑问着,“这坠子倒是有几分眼熟,哪来的?”
陈淇的脚步不自觉就放缓了,她想听听姬无盐的回答……是顾左右而言他,还是……
“喏。小丫头特意跑了一趟送来的,说是御赐之物。”屋内的声音还带着笑,“一副是给洛歆的,约摸着算是陈一诺的谢礼……御赐之物,你瞧着眼熟也是正常。好看吗?”
“我家小姑娘自然是戴什么都好看的。只是御赐的东西,在库房里压了许久,有些还是来源不明的前朝旧物,把玩把玩便也罢了,别往身上戴,不吉利。”
“这样……那成吧,子秋,帮我找个匣子装起来吧。难为我还挺喜欢的……”
女子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惋惜。陈淇站在台阶之下,不用回头看也猜得到姬无盐微微拢着眉眼有些无奈的模样,她牵了牵嘴角,什么不吉利只是借口,不愿自己心仪的姑娘佩戴别的男子送来的首饰才是真,姬无盐那么聪明怎么可能听不出来,不过只是……无甚要紧罢了。
不管是那个坠子,还是送坠子的人,对这位见惯了好物件的姬姑娘来说,都不甚要紧。
“你若是喜欢这款式,我给你寻更好的玉,打造一副一模一样的,如何?”
屋内,男子温言软语哄着,陈淇却是听不下去了,情绪落寞地叹了口气离开了。此刻的她突然觉得,彼时站在那些首饰面前犹犹豫豫的陈一诺,到底是多虑了,宁三爷那么小心眼的男人,不管是簪子还是坠子,不管是陈一诺亲自送还是自己代为转交,宁三爷都不会允许它们出现在姬无盐身上。
真是小心眼啊……
……
小心眼的宁三爷并不知道陈淇背后腹诽,在他看来不过是一副坠子罢了,小姑娘喜欢,他便想方设法弄更好的来,至于陈一诺送来的……收下便收下了,却也只能束之高阁去,或者两副一起送沈家也成。他看着子秋找了匣子装了,才问起过来的正事,“你给陈一诺送去的方子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这蛊深入肺腑无力回天了?”
姬无盐低低嗯了声,半晌,抬眸看向宁修远,表情有些严肃,“回光返照……你知道的吧?”
936 回光返照?
话音落,宁修远倏地一怔,脸上的表情就变了,皱着眉头不甚赞同,“你胆子也太大了!连陛下龙体都敢算计,真以为那些个太医们都是吃素的?还是你笃定就算出了事,那姓陈的小子决计不会将你供出去?”
说这话的时候,带着连他自己都不曾发觉的醋味,说完冷嗤一声,又苦口婆心地劝着,“宁宁,人心最是靠不住。你别看现在陈一诺好像因为陈崧的关系与咱们走得更近些,但他到底是陈家人,真有利害冲突的时候自然是以家族为重,届时便是我都救不了你!”
姬无盐偏着脑袋,好整以暇打量着宁修远,皱着眉的男人似乎从未这般痛心疾首过,右手指尖隔着距离朝着她的脑门点了又点,最后还是舍不得落在她额头上。
这个男人啊……纵然他这些话里有着明显的“挤兑”,那又怎么样呢?
姬无盐咧着嘴冲着他笑,没心没肺的样子,在对方即将气急败坏的时候抓住了他的手,嬉皮笑脸地撒着娇,“我哪是那么傻兮兮的人,陈一诺的确是陈家里头鲜少没有长成歪脖子树的那个,但即便如此我也不会将这么大的一个把柄交到他手上呀!再者,这方子是你送去的,我就算不为自己考虑,还能不为三哥你考虑吗?”
宁修远淡哼,脸色却是缓和了不少,嘴角隐约可见的有些压不住,但他仍然憋着没说话。
对这丫头可不能太好说话,不然她便愈发得寸进尺无法无天了去。
他抿着嘴不说话,姬无盐也无所谓,继续抓着他的手晃,讨好一般地笑着解释道,“我说的回光返照,是如今陛下的情况看起来更像回光返照,而不是我用了虎狼之药让他回光返照。我只是用药物暂时压制了他体内的蛊虫让其昏睡,但这招终究治标不治本,压不了多少时间的,是以我说这就像回光返照。”
“能压制多久?”
姬无盐想了想,老老实实回答,“短则三五日、长则七八日。而且蛊虫是逐渐苏醒过来的,所以陛下看起来就是逐渐恢复到之前那个状态,不管太医们如何调查,他们也只会得出药方失效的结论,却不能证明之前的方子有问题。三哥放心,我就算再如何急于求成,也不可能丧失了理智或者蒙蔽了双眼的。”
宁修远悄悄松了口气,但还是皱着眉头暗忖小姑娘的胆子是真的大,本想着好好训诫一二让她长长记性,偏她抓着自己的手声线软糯唤着“三哥”,自己这脸就完全板不起来了。
能怎么办呢?总还有个自己,真到了那地步,将人安全送出燕京城的本事还是有的,只要出了燕京城,就凭现在各怀鬼胎的皇室和朝廷,还真不能拿他们怎么办了。
只是这些话他却是如何都不会同姬无盐说的,不然这丫头能把燕京城的天给捅个窟窿出来。他沉吟片刻才缓了声音问道,“你煞费苦心送了陈一诺一个救驾之功,当真只是为了拆散尤陈两家的婚事?”
宁修远的表情才稍稍缓和,姬无盐立马就松了手,支着下颌得意地笑,邀功似的,“自然不是。虽承诺了尤封我会替他解除婚约,可他却违背了对我的承诺……哼,这尤陈两家都不是什么好人,倒也算是一丘之貉,配得很!只是这陈老家主是个贪心的,攀了尤家还要攀古家,我被林一绊住了脚离不开,自然也不能让陈家和古家那帮老家伙舒坦。”
“生意上的事情,父亲已经在江南下绊子了,我如今就是想在陈家里头再添一把火。兄长得到消息,这陈家和古家联姻的姑娘并不是这老家主的嫡亲孙女儿,而是为了联姻才寄养在他名下的,那是二长老的孙女,而这二长老,是老族长的心腹……”
“三哥你想啊,老族长就陈家辉一根独苗苗,一根身败名裂、注定无后,还弄丢了皇室赐婚这最后一道保命符的独苗苗如何继承陈家?眼看着长房一脉已经后继无人,那曾经的心腹就没点儿别的想法?攀附上古家的姑娘,可是他二房的……听说二房可是人丁兴旺呢。”她双手支着下颌咧着嘴笑,像一只漂亮的大尾巴狐狸,细语喃喃间,眼底狡黠尽现,“还有什么是比遭遇心腹背叛,更让人绝望的呢?”
明眸皓齿的姑娘,笑得邪恣狡猾,隐约间还有几分危险。
比遭遇心腹背叛更让人绝望的,大抵是被自己全身心信任、依赖的整个亲族、长辈背刺、诬陷和抛弃。
这种绝望,在多年前的那个雪天,惊才绝艳的少年亲身体会过,自此羽翼尽断一蹶不振。
相较之下,来自某个人背叛的伤害,总是没有那么伤筋动骨才是。
陈老总是不赞成她冤冤相报,更不赞成她为了帮他报仇而染上罪孽,可她素来记仇护短睚眦必报……何况,这出戏也不是她强迫他们唱的,她只是搭了个戏台子,这戏最后唱不唱、如何唱,还得他们自己决定,便是罪孽也轮不到她来染。
她的笑容从邪恣渐渐变得冰冷蚀骨,像是一只在冬日雪夜之中蛰伏了太久的猛兽,终于等到了她的猎物。
……
有备而去的寂风果然留宿在了沈家,只子秋终究放心不下姬无盐,明知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却还是在送走了寂风之后就马不停蹄地回来了。
姬老夫人也没回来,只差了沈家小厮过来传话,说是许夫人喜热闹,这最后一程她便好好陪着,言语间半个字都不曾提及寂风,只姬无盐却知道,老人家还是从自己将寂风送过去的举动里,猜到了什么,老人家觉得自己年迈帮不上忙,便只字不提,只默默配合着。
便是子秋,也是入夜后就早早歇息去了,明明担心地夜不能寐,却仍然理智地并不在旁添乱。
只离开前叮嘱宁修远好生照顾着她家姑娘。
夜幕……终于沉沉落下。
937 一颗鹅卵石带来的恐惧
夜色沉沉,月亮被掩在云层之后,光线黯淡。
是个适合作奸犯科的夜晚。
丑时方至,正是一个人最为困乏的时候,姬家主仆之间又素来没什么规矩的,是以当林一站在姬家门口看到门房小厮脑袋缩在一起打着盹、身上还裹着一床棉被的时候,并不曾觉得有丝毫意外。
他背着手站在门口,仰面看着前方镶铜钉的朱红色大门。黯淡的月色打在他惨不忍睹的脸颊上打进他鲜少得见天日的双眼里,即便是这样的光线他似乎也很不习惯,微微眯了眼盯了半晌,才倏地一跃而起落在了高墙之内。
甫一落地,云雾层层笼罩而来,视线所及的范围很快缩小,林一站在原地没有动,他只是眯了眯眼,等到云雾稳定之后才伸长了胳膊——一臂之长的距离,他连自己的手都瞧不清晰。
也不知姬家人若是夜间起夜,会不会迷了路尿裤子?这想法一起,林一自己反倒笑了……李裕齐之前安插了个丫鬟在姬家,丫鬟说夜间从未见过什么浓雾,行走自如,看来是没有这方面的困惑了——真是可惜。
林一其实并不担心眼前的浓雾,他之前夜闯姬家也有几回,自知这浓雾看着古怪,但作用也就是唬唬人的,半点杀伤力都没有。姬姑娘这阵法啊……委实有些小儿科。也许到底只是仁善,担心伤及无辜吧。
姬家布局也不复杂,东郊的宅子本就是朝廷统一建造,布局都是一样的,只这处宅子多了座不大的塔楼,据说也是有着几百年历史的佛塔,是以才得以保全了下来。
别处的布局却是完全一致的。
上一回来这里之前,林一就已经将边上尤郡主的宅子布局摸了个清楚,上一回过来小试牛刀果真已经熟门熟路,是以此刻眼前这点故弄玄虚的浓雾他还真不放在眼里。心下冷笑,脚下一步跨出,眼前浓雾却是缓缓一荡,像是轻纱被风吹拂,漾起层层涟漪,眼前缓缓出现一条曲径通幽的小路来。
什么都看不见的视线里,突然多出一条小路,清晰到能看清不远处路边的小石子。
有种请君入瓮之感。
林一抬出去的脚收了回去,站在原地背着手看了半晌,路边青草随风摇曳,煞是好看,空气里闻得到草叶的清香,更远处,似还有桂花的香味。令人想起秋雨方歇,月朗星稀下起了小酌几杯的闲情逸致。偏偏此刻,时值深冬腊月夜,哪里来的桂花香,偏偏此刻,落在胸前的发丝纹丝不动。
他抚过胸前色泽暗淡毛毛躁躁的头发丝儿,暗忖姬无盐这般故弄玄虚却也不过就是暴露了她黔驴技穷的真相。
他背着手一脚跨出稳稳压上小径上的鹅卵石,原以为迎接他的会是明枪暗箭机关无数,没成想,竟是鸟鸣与琴音。眉梢微微挑起,抬头看向夜空,不知何时云层褪去,一轮银白弯月高悬夜幕之上。当真是花前月下,琴瑟和鸣?林一只觉有趣,一时间竟不知道姬无盐想要作甚,莫不是邀他赏月听曲共进夜宵?还是道路尽头等着红衣女鬼妖娆起舞?
他心下起了兴趣,背着手好整以暇地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喃喃,“此处若是设伏,倒是极好。偏偏不知道闹什么幺蛾子,一个劲弄些无关痛痒的排场……原以为姬家的少主不同,多少会心狠手辣些,没成想到底是女流之辈,瞧,这里若是埋伏些人手,就算抓不住我,总能让我消耗些力气,或者,来点儿车轮战,人手不够的话找皇帝要嘛,只需告诉皇帝是埋伏着抓林一的,皇帝还能不同意?”
他一边絮絮叨叨一边背着手像是逛起了自家园子似的,颇有几分闲情逸致。
琴音似乎更近了些。
模模糊糊的旋律,很是陌生,他在燕京城中多年,还从未听过相似的旋律……似泉水叮咚、似和风细雨、又似花团锦簇百鸟朝凤,安静又热闹。
脚下步子微滞,这就是姬无盐的琴音?他记得姬无盐刚来燕京城的时候,因为超绝的琴技还引起了不小的风波,风尘居也是开创了收门票才能进去消费的先河,彼时虽说毁誉掺半,但姬无盐连同风尘居也的的确确是霸占着燕京城热搜榜很久,因此敛财无数……如今没了姬无盐和朝云的风尘居,终究沦为普通的茶楼酒肆,风光不再了。
他一边唏嘘一边背手漫步,鹅卵石小径在眼前次第展开,路边小草迎风舒展,他的视线落在前方一点,那是路边的一颗鹅卵石,滚圆的形状,像一颗蛋,煞是好看……倏地,他脚下缓缓一顿,低头看向自己胸口,发丝仍然纹丝不动,他知道这是在迷雾阵中,这次的阵比之前多了些虚头巴脑的东西——绣了花似的,仍然不足为惧。
可一直到这会儿他才隐约感觉到不对劲来,风是假的,草是假的,路面上的鹅卵石也是假的……那颗鹅卵石已经在那里很久了,不管他怎么走,那颗鹅卵石都在同样的距离、同样的位置。
这条路,也是假的。
但这仍然不足为奇,阵法嘛……不过就是一时疏忽,想要在这阵法中找到真实的方位也不过就是多花费些时间和精力罢了。只是……他缓缓抬头,天幕之上也仍是那般,弯月悬于头顶,星子闪烁点缀其上,安静又浩瀚。
可是……若是没记错,腊月初一才过去两天,怎就会有这般快要趋于满月的月亮?
姬无盐的阵法他不是第一次接触,每每都只是迷雾一般的障眼法,目之所及却都是真实的。今次却不同,看不到的、看得到的,近在咫尺的、远在天边的,都是假的!
此情此境之下,突然有种恐惧攀上脊梁,直冲天灵盖——这一步跨出去,是坦途还是悬崖,面前那颗纹丝不动的鹅卵石,是姬无盐的疏忽,还是致命的杀招。
他全都不知道。
因为未知,所以恐惧。
938 古怪的鸟叫声
林一站在原地,盯着那颗鹅卵石的眼神像是要将它盯出一个洞来。
中华文化上千五千年,上辈子的他涉猎不多,对“阵法”更是一窍不通,只从野史杂记中隐约知道这东西博大精深,强大到甚至可抵千军万马。
只是,既是博大精深,也代表难以钻研精进,是以他一直都觉得,姬家这种障眼法虽是雕虫小技难登大雅之堂却也因此显得格外真实——就算真的是天才,也不可能样样精通吧?偏,姬无盐似乎就是这样的人……
对于未知的恐惧尽数变成忌惮,林一人生里第一次感觉到了举步维艰。
他不惧生死,人活成他这个模样死亡已经是一种解脱。可眼看着大仇即将得报,他如何舍得这个时候功亏一篑。
他站在原地,背在身后的手垂在身侧攥着拳头,只盯着那块古怪突兀如今怎么看都觉得诡异的鹅卵石,眼神阴鹜像是看着那个姑娘,开口说道,“姬无盐,我知道你听得到,我也知道你看得到。你知道的,以我的能耐这阵法也就只能困住我片刻,片刻之后我总能找到真正的出口,而你的小个子侍卫最多也就是同我打个平手五五开,姬无盐,你要抓我除非车轮战耗死我,可若是如此,你那方伤亡也不小。”
说完,他顿了顿,故作镇定地看着前方,下意识间,连呼吸都敛着,只怕哪个细节里就露了怯。
琴音未停,落在耳畔,和着某种鸟类的叫声。那叫声甚是古怪,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好像在何处听过,却又如何也说不上来——应该是并不常见的鸟类,仔细回想间,仿佛能追根溯源到某一天的梦里,该是从一个不寻常的梦里醒来,听到了来自窗外的鸟鸣。
后山之上树木众多,自然鸟类也多,也许就是那个时候听见的吧……他这般想着,将心思从琴音上收回,又紧了紧掌心,继续对着那方鹅卵石游说姬无盐,“姬无盐,我知道你不想你的人受伤,我也不想伤害他们。冤有头、债有主,你的仇恨应该施加在李裕齐身上。你设身处地想一想,李裕齐吩咐我在你姐姐身上种蛊我能不干吗?种了,我就是李裕齐的心腹,不种……我就是阴沟里的一只臭老鼠,至于你姐姐,大概率仍然会死。何况,我并不认识你姐姐,说难听些,她是死是活……对我来说关系不大,当然,我也没必要主动去害她,你说是吧?”
“姬无盐,你若是觉得我说的有道理,不若此刻现身相见,咱们即便不能化干戈为玉帛,却也不必在这里两败俱伤凭白让人当了鹬蚌相争时那得利的渔翁,你说是吧?”他鲜少一下子说这许多话,说到这里的时候声音明显更加嘶哑难听,连自己听着都觉得难受得紧。他咳了咳,咽了口口水润润嗓子。
那颗鹅卵石仍然纹丝不动,旁的动静也未曾生出丝毫。
整个夜幕之下,似乎只有他一个人。
他凝神静听,偌大姬家,半点声息也无,脚步声、说话声、甚至呼吸声都没有……太古怪了。事到如今,他知道游说姬无盐的法子大概率是行不通的,既然身处阵中,那破了这阵,这些个魑魅魍魉自然尽数退去。而破阵……总得先找到阵眼。
阵眼……他环顾四周,最后视线还是落在面前那块浑圆的鹅卵石上,初看并不惊艳,细看却又觉得漂亮到诡异,淡白月色下像是某种上好的宝石……其中流光溢彩,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琴音还在继续,那个熟悉又陌生的鸟叫声似乎又近了些、更近了些……林一站在那里,怔怔看着那块鹅卵石寻思着这叫声到底是哪种鸟类的呢?后山都是树林,鸟也多,可若是后山听见的,该经常能听见才是,为何此刻入耳又觉得陌生?
若不是后山,那又是哪里……离开后山之后,更多的日子都是躲在城里、东宫的地下暗室里,人不人、鬼不鬼,像只东躲西藏的老鼠,这样的环境里,是听不见鸟鸣的。
那就是更久之前?
更久之前……那就是去后山之前,那时候他尚在襁褓,鹅黄色的襁褓,是皇子专用。只是伤残之躯尚且上不得朝堂,像他这样丑陋到人人惊惧可止小儿啼哭的模样,是不配在宫里活下去的——万一吓到了皇帝陛下呢?所以他该去死。
只是……张德贤那点儿为数不多的慈悲突然作祟,他没有按照皇帝的吩咐将襁褓里的婴儿丢到山里任由虎狼野兽啃食,而是丢在了山脚下一户农户家的猪圈里头……农户家很穷,只有一个没了妻子的鳏夫以及一头瘦得浑身也没几两肉的小猪崽。对于自己这个从天而降掉在猪圈里的丑娃娃,虽是害怕厌弃,却又寄予了很大的期望——期望自己能给他养老送终。
那地方太穷了,连老鼠都能饿死在里头,何况鸟类?可见,张德贤的那点儿慈悲之心,委实也不算多。
所以,那处自然也从未听见过这样好听的鸟叫声。
此刻若是有人同样身处阵法之中,定然能看到林一整个人的状态很是古怪,他死死盯着前方一块其貌不扬的石头,表情狰狞逐渐疯魔,攥在身侧的掌心里殷红血迹滴落在地上,沿着鹅卵石之间的缝隙渗进土里,消失不见。
只是此刻阵中只有林一一人,他看着那块在他眼里漂亮得流光溢彩的鹅卵石,早已沉浸在了从不曾示人的回忆里……再往前,那鸟叫声一定是更早之前听到的,更早、更早……更早的时候那就是巍峨宫城里!那里有朱红色的高墙、太阳下亮得晃眼的琉璃瓦、还有这世上最最名贵的树木和鸟类……
是了,那时候他还是皇子!这个帝国最最高贵的血脉!
彼时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听着动听的鸟鸣看着日光倾城,头顶是漂亮的妃嫔言笑晏晏叫着他“皇儿……”
那时候的他,是如何的踌躇满志得意骄傲!
偏偏!偏偏!
他倏地仰面朝天,嘶鸣怒吼,“啊——呃!”
用尽了毕生愤怒的吼声,倏地戛然而止。
939 林一之死
这声嘶吼几乎是凝聚了这些年积攒下来的所有愤怒,却在下一瞬间便已经戛然而止。
突兀,又仓促。
而在不远处的塔楼之中,坐在天心琴后的少女亦是整个人微微一怔,脸上血色尽失,血色溢出唇畔……
林一瞠目结舌地看着突然从前胸“长”出来的半截长剑,剑光凛冽,剑尖染血,血水顺着长剑滴落在鹅卵石的地面上,渗进缝隙里,将泥土都染成了深褐色。然后疼痛才后知后觉地从胸膛那处向四肢百骸开始蔓延,连呼吸都痛。
他想回头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只是扭动脖子这个动作似乎也变得格外艰难。
眼前的浓雾正在褪去,露出深冬季节万物凋零的模样,那块漂亮的鹅卵石也不过就是一块再普通不过的顽石罢了。一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恍惚间明白过来,哪有什么阵眼,姬无盐怎么可能那么傻兮兮地将阵眼布置到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这一切不过是吸引他注意让他松懈心神最终让人有机可乘的障眼法罢了。
鸟叫声没有了,琴音也没了,然后他才发现,进来这许久,走了这许久,其实自己还是踩在最初的那块地方,寸步未动。
“看来……那琴音才是关键。”林一低头痴痴笑着,自知时日无多,便也不再做无谓的挣扎,仰面看着仍然黯淡的夜色,意兴阑珊地扯着嘴角同身后那人闲话家常般,“左右我都要死了,同我说说吧,这琴音到底是什么玄机?我不是那么容易被干扰的人,只是普通的幻象和鸟叫声,绝对不至于让我失神至此。”
身后之人也没瞒着他,左右是个将死之人了,让他死得明白些又何妨?他说,“塔楼之上没什么紧要的物件,只搁着一把琴,那才是今夜这阵法的阵眼。至于你面前这块石头……她说了,你生性多疑又恃才傲物,若是旁人见着这块古怪的石头,定是担心有诈小心避开,你却不同,你反倒会不避不让一探究竟。”
说得没错。
“只是没成想,今夜动手的竟然是宁家三爷,宁三爷手中这剑瞧着不是凡品呐,往日还是藏拙了吧。”林一苦笑,只是他已经笑不出来了,耷拉着嘴角有气无力地问最后一个问题,“那琴,是什么琴?”
“名琴天心。”
竟是天心琴……天心的传闻如今已经淡去了,也许大街小巷之中说起天心众人也会一头雾水,但在学琴人的眼里,那就是神圣的存在。但到底也只是传说罢了,天心琴到底长什么模样从来没人见过。
没想到,在这里。
不愧是云州姬家,什么宝贝都似探囊取物。难怪姬无盐所用阵法都是障眼法之流,半点杀伤力都没有……原是因着有天心琴在。偏自己还觉得是那小姑娘所学不精,摆不出更精妙的阵法来……可笑啊,到头来,自己才是那个目中无人的井底之蛙。
“姬无盐瞧人还挺准的……生性多疑又恃才傲物,说的还真是我。输得不冤,输得不冤啊!”林一低着头笑,他将涌到嘴里的血沫硬生生咽下,又仰了头痴痴地笑,只笑着笑着,更多的血沫从嘴里涌出来堵了喉咙,他断断续续说道,“替我……道个……歉……”
他字不成字,句不成句,说几个字就涌出一口血沫,说几个字又涌出一口血沫。他满脸痛苦地说完,直直的跌跪于地,脑袋一歪,阖了眼。
宁修远这才偏头看向身侧暗处,问着表情唏嘘的老者,“这人我便交给你了。小宁要用他救皇帝的命,能行的吧?”
此事姬无盐一早就已经询问过陈老,若是要救皇帝的话林一是不是一定得活着?活人的效果自是最好的,见效也快,不到半柱香的功夫皇帝就能好转,但若是如此,只怕他们所有人都得趁着这半柱香的功夫逃出城去躲避灭口之祸,倒不如用死人之血做了药丸让皇帝吃下,如此也能利用母蛊将蛊虫引出,只是过程更加痛苦、恢复的时间更加漫长罢了。
何况,活着的林一可不是那么好抓的。
最终姬无盐和他都决定采用第二个法子。陈老点点头,道了句“我知道”,便从怀里取出一早就准备好的药丸掰开了林一的嘴巴塞了进去,又取出一只白色小瓷瓶交给宁修远,犹豫片刻才叮嘱道,“你去看看小宁,若她受了内伤,将这个给她服下,会好受些。”
“内伤?”宁修远看着说中瓷瓶,拧开闻了闻,甚是冲鼻的味道,他锁着眉头,“如何会受内伤?”小姑娘隐瞒了什么?
陈老这边却是知无不言毫无隐瞒,甚至摇着头有些不甚赞同,“天心琴传得再如何神乎其神的,终归是一件死物。一件死物摆在那里,可以拨弄、可以作阵眼,都好,但要真的靠琴音惑人心神,最后靠的还是弹琴者的功力。林一是什么人,就算你们在阵中布置了许多东西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但他的武功却是实实在在摆在那里的,这样的武功,内里能差?对上这样的人……稍有不慎只怕还要被反噬,一身修为一朝尽散不说,落个终生沉疴不愈又当如何?你们也是真的大胆!”
宁修远握着瓷瓶的掌心里,倏地起了一层细密的冷汗,黯淡的月色下,他只觉得眼前白花花的一片,眩晕地整个人都摇摇欲坠。他听到自己无力辩解,“我不知道……”
他想说自己不知道,姬无盐什么都没有告诉过他。可这些话到了嘴边又觉得苍白无力——这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只是一把琴就能抵得过千军万马?如若当真如此,小姑娘这几日也不必日日练琴了……传说终究只是传说罢了,是他自己天真了。
他紧了紧手中瓷瓶,淡淡交代了声“此处就麻烦前辈了”,便捏着那瓷瓶朝着矮塔之上飞奔而去,紧张地呼吸都艰难,只觉得自己的一口牙齿都要碾碎!
940 可有隐瞒?
宁修远前脚离开,后脚庆山就站在了陈老身后,面无表情地陈述事实,“你这般事无巨细和盘托出,姑娘事后知晓了定要怪罪。”
陈老看着脚步都明显乱了的宁修远,收回视线一边指挥着庆山将人扛回自己院里去,一边兀自摇头不甚在意地说道,“她要怪罪就怪罪吧。反正又不能将我怎么样,大抵就是冲我摆上几天脸色罢了。我如今一把老骨头了,也不知道还能护着她几年,她这上蹿下跳的本事与日俱增……宁三爷是不错,就是太宠着姑娘,我总要未雨绸缪地趁着自己还活着,隔三差五敲上一回警钟才好。”
庆山维持着和陈老同频的步子,肩膀上扛着个林一连呼吸都没粗重一点。
他低眉问着,“您不是有心将沈姑娘和陈一诺拐回江南培养成接班人吗?还这么不放心呢?”连永不收徒的誓言都能搁置在一边,仿佛只要没有行过拜师礼喝过拜师茶、没有亲口承认这师徒关系就不算破誓。这老爷子为了姑娘还真是一再没了底线。
“你这都知道?”从来都事不关己的男人竟然还关心起这种事来了?陈老倒是意外,耐心解释着,“洛歆天赋不错,只是终究半路出家,距离独当一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一诺那孩子肯吃苦,也静得下心学习,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只是奈何天资一般……就冲着你家姑娘惹事的本事,我总还是有些不放心。”
陈家年轻一辈中的天才,被誉为“陈崧第二”的陈一诺,到了陈崧本人口中也不过就是“天资一般”。也不知是陈家年轻一代当真无人没落至此,还是因着这人是给姬无盐挑选的才格外严苛了些……一时间,庆山也有些好奇,在陈一诺这个年纪的时候,眼前这个老人又是如何惊才绝艳的存在。
听说,那是整个陈家的希望,听说,那是整个医术界的未来,听说……再多的听说,仍是苍白而片面的,那个定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隐没在岁月的尘埃之后,蒙尘的面容模模糊糊瞧不清晰。
到底是生不逢时,未曾亲眼得见,实属遗憾。
陈崧这般想着,偏头间看到陈崧微微佝偻的背部,将肩膀上的林一换到了另一边,抬手搀了搀陈崧的胳膊,“你这腿,不是好了吗?”他问得直接,声音也淡淡的,听起来有几分镌刻进了骨血的疏冷凉薄。
陈崧同他相识多年,自是早已知其为人,笑呵呵地弯腰捶了下那条大腿,解释道,“好得差不多了,平日里倒不受什么影响了。只这几日太冷了,前阵子又下雨又下雪的,这不,就……也是年纪大了,没事,过几日便能好了,别同主子们说,免得他们又大惊小怪的。”
“好。”庆山答应着,“您自个儿当心着些。”
“我知道……放心吧,我还想拖着这条老腿多守她几年呢!不会碍事的!”陈老笑呵呵地念着,说完仍是讪讪笑着,重复念着“不碍事、不碍事”,大抵是还不大习惯这般被人搀扶着走,只最终到底是没有拒绝对方的好意。
……
宁修远紧赶慢赶冲上塔楼,就见着背对着自己坐在天心琴后的姬无盐回头看来,诧异问道,“怎么了?这样气喘吁吁的?林一不是已经死了吗?”
她布下的阵,阵中人如何了她自是清楚。
宁修远没接话,只是沉默着站在楼梯口看着姬无盐,烛火在她身后,她的脸隐没在阴影里瞧不清表情,即便如此,他仍然看得见她那泛着不正常苍白的脸色,眉头愈发紧锁,沉声质问,“你从未告诉过我此举的危险性,你更没有告诉我,稍有不慎你可能就会被反噬……姬无盐,我同你说的话,你便一直都没听进去过是吗?”
姬无盐微微一愣,反应过来,轻笑着起身朝宁修远走去,“你说这个呀……陈老告诉你的?我这不是没事吗……被反噬的可能也就是万中不足一二罢了,我的琴技你还信不过?再说,如今不是没事嘛,皆大欢喜!不若,去我院里开坛子好酒,庆祝一下?”
她抓着他的手,旁若无人地撒着娇,看得五长老沉默着连连摇头:光天化日之下当众调情,简直世风日下啊世风日下……而且这姑娘当真是撒谎都不带眨眼的,方才那么大的一口血,只怕如今五脏六腑里头都火烧火燎的呢,还能这般没事人一样地撒娇。
不愧是姬从隐的接班人,够狠。
大抵是姬无盐实在过于轻描淡写的模样,宁修远一路走来的害怕、紧张,在看到这个人脸色发白却到底是好好站在这里的时候,心下一松,情绪就堵不住,终于是爆发了。
只是即便他此刻火气上头,手上动作力道大一把甩开了姬无盐的手,脸色也是又沉又冷,但语气却是完全凶不起来,只冷嘲热讽道,“庆祝?要不我给你找面镜子,你自个儿去照照你这脸色,如今走出去都能被当成鬼给驱了!赶紧的,回去睡觉,我会交代子秋明日不必准备早膳由着你好好睡上一觉……”
他的话倏地停了,皱着眉头看向她脖颈。
姬无盐并没有察觉到对方视线最终的落点,仍只是温软应着,“好。”看起来乖巧极了。
偏偏,此刻这样的乖巧,在宁修远看来格外刺目,就同她素白衣领上沾到的那点血迹一样的刺目。他眸色暗沉,心脏一点点地揪着,难受得紧,却仍然压着声音问道,“宁宁,你是不是还有什么……瞒着我?”
姬无盐一时间不知道他问的是什么,要说有所隐瞒,自己也的确没有什么紧要的事情瞒着他,但要说当真坦诚相待,似乎又的确瞒着些什么。是以她这声“没有了”答得就格外心虚,视线落在脚尖前的一尺方寸间,不敢对视。
宁修远垂着头看她,半晌,倏地笑了笑,“那回去早些歇息吧。”
941 干涸的血迹
三更已过。
更夫的梆子在晚风里遥远悠扬,衬地这片夜色愈发安静祥和。
只空气中还有隐约的血腥气,树梢上的鸟儿却仍在酣睡,丝毫不知片刻之前在自己身边发现过的杀戮。
宁修远将姬无盐一路送回了院子,一路上都没有再提起方才看到的那点血迹,他抿着嘴有些沉默,姬无盐心里藏着事便也注意不到他的沉默。心思各异地回到院子里,宁修远才唤住步上台阶的姬无盐,“宁宁。”
见她转身看来,宁修远才将攥了一路都已经被熨热的瓷瓶递了出去,“我去找你之前,陈老将这个给我,说若是你受了内伤就服这个。”
大抵是因着心虚,姬无盐只觉得宁修远看着自己的眼神有种莫名的犀利。她犹豫片刻,站在最上一级台阶上,没接,只讪讪笑着强调,“我这也没受伤,不用这药。”
还在兀自逞强着,真想上前将她的衣领子掀开了给她自己瞧瞧,没受伤的话哪里来的血?莫不是林一的血还能隔空飞到她的脖子里去不成,或者推说是之前何时沾到的子秋“老眼昏花”没给洗干净?宁修远心下腹诽,却到底没戳破她,只是依旧温和地说道,“搁在我这里也没什么用,你留着吧。或者明儿个你见了陈老还给他。”
姬无盐便也不曾再推拒,上前接了攥在手里又问,“你……你还回去吗?”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句话,偏偏问出口的时候又想起寂风那句问话来,不免自个儿先扭捏局促了起来。
只是她因害羞导致的局促,落在宁修远眼里却成了另一番解读。也是了,若自己留在此间歇息,这丫头又要如何放心打理自己的伤势?罢了……既然之前未曾点破,此刻便也没有在这里碍手碍脚的必要了。他意兴阑珊地点点头,“府里还有些事得回去一趟,你好好歇息,我明日午时过来。”
“好。你也早些歇息。”姬无盐点点头,目送着宁修远走出去,不知怎的,她突然心头一惊,竟是下意识高声唤道,“三哥!”
宁修远站在原地转身看来,温和问着“怎么了”,姬无盐锁着眉头打量着宁修远,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宁修远的情绪有些不对。那人站在院中,黯淡月色下,眉眼间的情绪也是模糊不清的,她打量了许久仍然没有发现问题所在,半晌,抿了抿嘴,才道,“午时过来用午膳吧,我让子秋提前准备几个菜。”
宁修远含笑点点头,应了,“好,早些进去歇息吧,时辰不早了。”
姬无盐颔首道好,挥挥手,目送着宁修远离开院子,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确定那人已经离开,才低头看向手中的瓷瓶,从中倒出一颗乌黑的药丸,皱着眉头吃了。
五脏六腑里,都在火烧火燎地痛,药丸顺着喉咙下去,暂时也没什么作用。她压着喉咙口里涌上来的腥甜味道,撑着门框站了一会儿才转身走到屋子里将瓷瓶收在了梳妆台的抽屉中。正准备再洗一把脸就睡觉,起身时眼神不经意间扫过自己的颈项,身形倏地一顿。
脖颈处,素白领口上沾染了一点已经干涸的血迹。
她怔怔站在那里,看着领口上的血迹,整个人如遭雷击。
她终于明白过来离开塔楼之前宁修远那句问话真正的用意,彼时他也一定是看到了这抹血迹……他什么都知道,偏他什么都不说,连最后将伤药给她的时候都未曾点名只字片语。姬无盐懊恼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彼时一口血溢出,她明明已经擦拭干净,也明明让五长老帮忙检查过,偏怎地就漏了这么一处?
如今又该如何是好?偏自己还约了他明日共进午餐,只这会儿想着便觉得明日这午膳怕是吃不舒坦了……姬无盐躺在软塌之上兀自懊恼,原以为定是要辗转难眠,只是没一会儿,竟是沉沉睡去……只是梦中睡得也不甚踏实,一会儿是宁修远阴沉着脸色问她可还有所隐瞒?一转头发现自以为隐藏地很好的善意的谎言被悉数戳破,对面,是宁修远沉默不语却又失望透顶的模样。
就这么翻来覆去的,如何都睡不踏实,却也如何都醒不过来,深冬腊月的天,她只穿了之前的衣裳躺在软榻上做梦做得冷汗淋漓。
直到子秋左等右等等不到姬无盐醒来,小声推了门进去,才发现姬无盐连条被子都没盖就这么躺在窗户下的软榻上,皱着眉头兀自喃喃说着听不清的梦话,脸色煞白没了半分血色,心下一惊连忙上前查看,才发现情况比预料地还要糟糕……
姬无盐病了。
表面上看起来,像是夜间受了凉着了风寒,只较之普通的风寒更加来势汹汹一些。子秋将姬无盐唤醒,换了干净的衣裳喝了姜汤,就亲自去陈老那边抓治疗风寒的方子。陈老心中自是门清,知道姬无盐绝不是受了凉这么简单,搁下手中那些个紧要的活,抄着药箱就来了。
甫一进门,就见着姬无盐裹着被子躺在床上发汗,脸上被熏得有了几分气色,只是眼神像是被烧糊涂了,飘忽不定地像是做了贼,而宁修远脸色漆黑坐在那里纹丝不动,像尊木雕似的,半点嘘寒问暖的举止都没有。这两人……都反常得很。
见着陈老进来,宁修远才起身让位,“您来了。小丫头昨儿个我送回来的时候还好好的,偏不知怎的才过了一晚上,就成了这模样……瞧着是染了风寒,可也太骇人了些,您给号号脉,瞧瞧可还有些小毛小病的攒在里头。”
姬无盐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做贼心虚,听着总觉得宁修远将“好好的”三个字,咬得极重,有种想要从谁身上撕扯下一块肉来的感觉……至于这个谁是谁,姬无盐自觉自己应该对号入座。她讪讪笑着,将手腕递给陈老,眼神意有所指,嘴上说着普普通通的客套,“麻烦你了。”
陈老一看,便明白了七八分。
942 伤上加病
姬无盐这人,从小就是个不省心的,和上官鸢的懂事贴心不同,在云州无拘无束着长大的姑娘,虽也聪明伶俐,但很少会因为别人的担心就改变她想去做的决定。
她的聪明都用在事后的补救措施上,而陈老就是她的“同伙”,以至于这些年,俩人默契到压根儿不需要说话,只需要一个眼神陈老就能明白姬无盐的意思。
若是往日,他自是会配合着将屋子里的人都支使出去然后给姬无盐开一张看起来只是风寒的方子,再私下亲自送些药丸过来——他们以前都是这样配合的,以至于这些年,不管下人们如何小心伺候,姬家少主的“小毛小病”就没断过。
只是今次……
陈老收回视线,敛着眉眼沉默着把脉,半晌,才轻声吩咐子秋,“去烧些热水来。”
他支开了子秋,却没有支开宁修远。姬无盐冲着陈老挤眉弄眼,只对方自始至终垂着眉眼拒绝沟通、明显是另有打算的模样,姬无盐抿了抿干裂的嘴角,唤道,“诶”。声音嘶哑干涩,出口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陈老压着眼皮拒绝对视,没什么好脾气地叮嘱,“嗓子难受就少说话,让你谨慎行事谨慎行事,你当耳旁风。老头子我是管不住你了,与其让你继续这样折腾砸了我神医的招牌,倒不如找点毒药给你喂了,让你下半辈子缠绵床榻连地都下不了!”
姬无盐张了张嘴,内腑的疼痛已经缓和不少,只是嗓子眼里像是无数根针刺在里头,一张嘴就牵着疼,她却偏要逞强着故作无事般开玩笑,“神医给病人下毒,可不就是自砸招牌?我这不是没事嘛,就昨夜迷迷糊糊地在窗户下睡着了,没盖着被子,你也知如今这温度……一觉醒来,就这样了。”
宁修远抱胸立在陈老身后,闻言皱了皱眉头,没说话。人前,他从来不会出言责备于她。
陈老就没这顾虑了,反手一巴掌拍在她手腕上,直言呵斥,“你是死的吗?冻成这样不知道起来找被子?还是说你根本醒不过来?你现在什么状况旁人不知道你自己还能不知道?”
眼看着就要说到敏感话题,姬无盐连忙咳嗽暗示老爷子莫要哪壶不开提哪壶,“咳咳!”
陈老终于施恩般地赏了她一个眼神,嗤笑,“干嘛?不让说?不让我说什么?是你这状况昨夜就算冻死了也醒不过来,还是你这内伤没个一年半载恢复不了?”
“你!”姬无盐手忙脚乱着起身去捂陈老的嘴,只是手还没够到陈老就被人抓住了,是黑着脸色的宁修远。他将姬无盐的手塞回被褥里,又掖了掖被角,才转身同陈崧说道,“她如今病着,这嗓音我听着都难受,您就莫要同她置气了……她这样的性子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就算要改,也不急这一两日了。”
陈崧一愣,狐疑,转首看了看脸色黑沉却半分意外也没有的宁修远,又回头看了看将整个脑袋都埋进被褥里的姬无盐,当下了然,“你都知道?”
宁修远将被子往下拉了点,将小丫头的脑袋提了出来,才点点头,“大概猜到了,只是没料到如此严重。还是晚辈疏忽了,昨晚应该留在此处守着的……如今却是给您添麻烦了。您给开方子吧,平日里如何调理都与晚辈细说,我会盯着她一一照办的。”他言语温和从容,只字片语都不曾责备她欺瞒于自己,却只怪罪自己疏忽了。
陈崧在边上看得瞠目结舌……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咳了咳,“你不气?”
“气。”宁修远斩钉截铁地承认道,“许多次都恨不得将她吊起来打一顿,也同她苦口婆心地说过许多回,别瞒着我、别独自涉险,遇到事情同我商量着来,很显然……收效甚微。可是您也说了,她这内伤怕是要个一年半载地才能彻底恢复,总不能真的吊起来打一顿吧?昨儿个我看到她衣衫上有血迹,便猜到了她有内伤,原想着,她要瞒着,我若是留下反倒耽搁了她调理恢复……是我的错,该留下的,如此也不至于让她在窗户下冻了一整夜,伤上加病的。”
姬无盐抓着被褥,抬着眼睛看着宁修远,瘪了瘪嘴,期期艾艾地唤,“三哥……我错了。我以为没事的,往日练武的时候也这样的,不小心受了点内伤,吐了口血也就好了……我以为这次也这样呢。”从被褥上方看过来的眼神委屈极了,可怜又无辜。
明知这表情最多三分真情七分作假,宁修远却还是受不了她这般,只心中有气,不愿搭理她,遂只是黑了脸色偏了头,淡声说道,“你嗓子不好,别说话,歇着吧。”
脸色难看,声音却还温和,也不知道是气自己更多还是气对方更多。
陈老看着他这般模样,一时间也不知道这样的宁修远对姬无盐来说到底是不是好事。小丫头胆子太大,天不怕地不怕的,其实适合有个人在边上管着她。原以为宁修远能管着些,如今看来,他口口声声心中有气,但在自己这个还不算外人的“外人”面前,半个半句重话都不舍得说。
该是欣慰的,小姑娘被人如此全心全意地相待,偏又是担心的,这上天入地的胆子,要被纵得愈发没边了。
陈老轻叹,“罢了……想必如今我说她不好,你还得护着,我也懒得去做这恶人了。我开张方子,会比较苦,这丫头吃不得苦,子秋都盯不住,此事便交给你了……还有我昨儿个给的那瓷瓶里头的药,早晚各一粒,万万不可忘了。”
“是。”宁修远起了身,言语恭敬,甚至微微低了低头,“晚辈一定盯着,您放心。”
这一点陈老还是放心的,他沉沉“嗯”了声,背着手继续交代,“内伤完全恢复之前,半点武功不许用,天心琴也别让她靠近。如今林一已经死了,药丸我这几日就做出来,想必接下来也没什么打打杀杀的事情值得她亲自出手了。”
944 宁修远你不是人!
姬无盐微微拧了拧眉头,白行这话听着古怪,表情也古怪,完全不像是即将大婚的新郎说起即将过门的妻子时的表情。
他说,长辈们都很是满意。
那他自己呢……一个说起婚事全然没有喜色的男人对那位女子当真满意吗?
她给宁修远递了个眼神,对方站起身来,“我去小厨房看看药熬好了没。”说罢,便掩上门出去了,只出去后却也没有去小厨房,反倒在院子里找了处屋子里瞧不见的角落,背手站着,垂着眉眼看着池子里仅剩下的唯一一条锦鲤,沉默。这院子里的丫鬟小厮都随了他们姑娘的性子,养什么什么活不了。
屋内,药香掩了茶香的味道,白行捧着茶杯坐在那里,目光定定落在身前一点,往日里天马行空什么都能聊上一聊的男人,明显沉默了许多。
姬无盐歪着脑袋打量他,半晌,低低笑了声,抬手摊开,“不是特意来送请柬的吗?怎的进来以后却又不给了?”
对方这才如大梦初醒地将请柬递了过去,红绸缎的封面,平安扣的穗子,打开是一手红底烫金小楷,字体稳重雅致,很是漂亮。她合上了请柬,又歪着脑袋打量白行,眉眼带着隐约促狭笑意,“这般魂不守舍的,心思都搁人姑娘身上了?”
“没有……”白行心不在焉地摇头,半晌,抬头看向姬无盐,“丫头。”他唤,表情都认真起来了,只是似乎仍犹豫着要不要说。
白行摩挲着手中茶盏,透过杯壁传递到掌心的温度让人觉得熨帖,他低着眉眼笑了笑,兀自喃喃,“说来也是有趣,你明明是个比我还要年轻的小姑娘,偏有些话已经藏心里那么久了,到了你面前竟觉得不吐不快。”
姬无盐一直都安静笑着倾听,闻言才咧嘴嘻嘻一笑,少了几分正形,“这是小女荣幸。”
两人相视一笑,室内的气氛明显比之前轻松了不少。
他起身给姬无盐换了热茶,才拖着自己的凳子坐在了床边,双手捧着茶杯搁在膝盖里,低声说道,“我叫他一声表兄,他做出伤害你的事情,这一点我总原谅不了。偏他来家里,不管是外祖母还是父亲,都仍然待他如昨……我便觉得这世道终究不是我想要的,想着弃了这该死的身份游走天下倒也随心所欲。这腌臜地方,谁想待,谁待着去吧!”
太过赤子之心的人,总是更容易受伤。
姬无盐无奈劝道,“这本就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和你、和白家的每一个人都无关。这是我和他之间都默认应该恪守的规矩,不管成败,我们都不会、也不能将你们牵涉其中。”
“我知道。”白行意兴阑珊地点着头,“我知道你的意思,父亲也是这样同我说的。可我这人素来不懂什么大道理,我只论亲疏远近……当然,你当初说得对,我若是因此负气逃避一走了之,最后伤害的还是最亲近的人,祖母便是首当其冲。为了她,我还是得留下来……待你身子好些了,去看看她,她也常常念着你,说是白家对你有愧。”
“好。我过几日,待这风寒痊愈,便去看她。”姬无盐一边应承着,一边捧着茶杯打量白行,问得直接,“是以,你便找了一个……长辈们都满意的妻子?”
这话问得犀利,白行低低苦笑了声,才抬眼看向姬无盐,“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礼部侍郎乃是朝中清流,早年得蒙父亲相助至今铭记于心,逢年过节也有走动,朝堂之上却是从不攀附交情,可见为人持正。未婚妻是侍郎独女,家中教养极好,为人谦虚恭顺,容貌端庄大方,我虽不至于一见钟情,但心中亦是满意的……”
他看着姬无盐微微蹙起的眉头,淡笑说道,“我知你大抵是不明白的,你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婚姻大事依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人。只是无盐,你同三爷这样的,是说书先生口中的神仙眷侣,是故事中的人。但这世间多少男男女女,都是同我这样的普通人,没有惊心动魄的故事,没有生死相随的誓言,有的只是如同我手中这杯茶水的味道……也许相较之下更显寡淡,但这漫漫余生,寡淡未尝不是一种平静从容的幸福。你说呢?”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赌气、没有逃避,更没有自暴自弃。有的,只是一种陌生的平静和释然——就好像,从一个惯会嬉笑怒骂的小孩子,变成了一个有故事的大人了。
如此,甚好。
她没有去打探是否真的存在过一段刻骨铭心的过去,只弯着眉眼衷心祝福,“如此,那便先在这里祝兄长和未来阿嫂幸福美满,儿孙满堂了。”
“只这一句话?”白行瞪她,“口口声声兄长阿嫂的,偏连点儿礼物都不准备?我可先同你说好了,这手握江南财富半壁江山的少主子,可不能送什么寒碜的东西,不然丢的可是你姬家的脸,可明白?”
这不着调的言语倒是有了几分从前模样,姬无盐作势要拿手中茶杯丢他,嗔怪道,“行行行,待会儿就让子秋带你去我的库房,你看中什么,随便搬就是了!”
白行喜上眉梢,“当真?”
“当真。”
“你不怕我将你的库房搬空咯?父亲为我单独置办了宅子,那宅子如今可还空着呢,放你一整个库房里的宝贝,那是绰绰有余!”
瞧着他正经的时候吧,还怪让人担心的,如今原形毕露了,倒是又遭人嫌了。姬无盐摆摆手,嗓子疼得厉害,委实不想跟这人扯嘴皮子,“去去去!随你搬,搬空了也无妨。”
正嫌弃呢,宁修远推了门进来,“嗓子不好就少说话……白行这小子话那么密,你如今如何说得过他?暂且把这笔账记着,等他大婚那日,让寂风去闹洞房去……寂风正是好奇的年纪,能闹到第二天早晨。”
白行脸色一变,大叫,“宁修远你不是人!”
945 宁修远果然不是什么好人
宁修远没好气地踹了他一脚,继续嫌弃,“活了就赶紧滚回去!”
白行一愣之下躲闪不及,被踢了个正着,小腿肚上生疼生疼的,他却仍然站那没动,只瞠目结舌看着宁修远,“您……”
“方才不是还骂我不是人呢吗?这会儿倒是用起尊称来了?”宁修远一边将姬无盐塞回了被子里裹得紧紧的只露一个脑袋,一边头也不回地说念着,“这些年,你总叫我一声"三爷",我便也应了。可扪心自问,我从未朝你摆过为官者的谱,是也不是?倒是你自己,一天到晚在肚子里头搁了戏台子唱些莫名其妙的戏!”
他这话说得很重,白行低着头沉默,虽有些被人戳破了心思的尴尬,却只字不曾反驳。
宁修远这人,平时看起来很稳重话不多,但其实什么都看在眼里,心里跟明镜似的。白行自认为就自己那点道行在宁修远面前就甭想隐瞒什么了——瞒不住,反倒自取其辱。他嘿嘿一笑,带着几分熟悉的混不吝同姬无盐道别,“那,你好好休息,我就找子秋带我去库房搬宝贝去啦!”
姬无盐想挥手道别,却被眼疾手快的宁修远摁在了被子底下,宁修远回头交代,“子秋正忙着,你别去打扰了。让席玉带你过去。”
白行脚下一个踉跄,不可置信地转着脑袋回头看向宁修远:这厮需要这样护犊子吗?一听自己要去库房搬宝贝,竟然派席玉在旁盯着?自己不过就是口头上耍耍嘴皮子罢了,还能真的干出将小姑娘库房搬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情来?他磨了磨后牙槽,皮笑肉不笑的,字字句句都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宁大人肚子里的戏台子唱的戏还不如我的好呢!”
说罢,一掉头、一转身,抬着下颌大步流星出去了,“席玉,走!你家主子交代了,让你帮我去搬宝贝!”
姬无盐摇头失笑,“他不过就是闹着玩罢了,就算我将整个库房拱手送他,他也不会要。你何苦还要气他?”
“我知道。”宁修远退回软塌中,又捧了之前的那本书随手翻着,淡声说着,“他既知你身子不好,非要絮絮叨叨说上这许多话。自己钻牛角尖里头不肯出来,却累得你跟着嗓子受累。是给气气他。”
姬无盐翻了个身子,侧躺着打量宁修远,好奇八卦着,“之前我还以为白家眼光会更高些,满燕京城的如花美眷都没搁在眼里,为何最后选了这礼部侍郎家的姑娘?”
宁修远合上手中的书,也偏了头看过来,“你以为白行这小子为什么突然同意结婚了?当真是受了打击突然顿悟自己之前太混蛋了、让长辈们过于操心,所以如今回头是岸准备好好做人了?”
“难道不是这样吗?”
“呵!那小子精着呢,他用以后不入仕为条件答应成亲,人选也是他亲自定下的。他心里清楚,若选门楣太高的,提前说好以后不入仕途,人姑娘定然不乐意嫁。若提前不说好,往后天天催着他上进做官,只怕这耳根子也清净不了,日子自是不好过。白家本就是皇亲国戚,无需仰仗姑娘娘家的势力,只要门槛悬殊不多,长辈们自是乐意接受的……这礼部侍郎家的姑娘,论身份,正好能勉强满足双方向左的目的。当然,他同你说的也是实话。”宁修远坐起了身子,看着姬无盐摇头笑道,“你呀,小看了白行。”
“他只是赤子之心不喜尔虞我诈,要论通透聪明,可不输任何人。”
他这评价甚高,姬无盐鲜少从宁修远口中听到他这样称赞旁人。但转念一想,宁修远和白行素来交好,想来也能解释为是物以类聚了。
说话间,门口敲门声响起,声音很轻,子秋的声音更轻,“三爷……三爷,药好了,姑娘可还睡着?”声音压得很低,甚至因为太低了,有些断断续续的,像是做贼。
“先将药喝了再睡吧。”宁修远起身往门口走去,开了门,接了药,子秋很是“识相”,没等宁修远交代就寻了理由退下了,转身走了两步,不放心,欲言又止了一会儿,却又觉得自己的身份叮嘱宁大人似乎有些不合适,于是屈了屈膝,退下了。
大抵是那汤药之中还放了安神助眠的药材,姬无盐喝完没多久,打了个哈欠又懒懒地睡着了。
醒来时听说白行已经离开了,这个扬言要将她的库房全部搬空的男人,最后只拿走了两样东西——一匹云锦丝和一个夜明珠。姬无盐听着,摇头轻笑,“我库房里那几个夜明珠都不值钱,他大抵是自己把玩去了。云锦丝……想必是送我未来阿嫂了。如今看来,这未来阿嫂的确是他自己选的,虽口口声声只说长辈们都很是满意,我瞧着……他自个儿也是满意的。”
“白家的公子爷从来都不是会委屈了自己的性子。”宁修远摆摆手,让席玉下去了,才嘟囔着抱怨,“白行不入仕比入仕好,他的性子,做个闲云野鹤的商人,比在朝为官活得久。你呢,少操心操心别人的事情,多操心操心自己吧。”
“我真的睡不着了……我都睡了一个晚上加一个白天了,猪都没我能睡。”
“睡不着就闭目养神,陈老没说你能起床。”
她瘪着嘴,被子里的手从边上探出,拽了拽宁修远的袖子,期期艾艾地撒着娇,“三哥……”
宁修远一巴掌拍掉这只爪子,又给塞了回去,“闭嘴,就你这嗓子听着我难受。”
“……”于是,姬姑娘眼睁睁看着往日里对自己百依百顺的宁修远又坐到了窗边去了,甚至他还将想要进来探病的寂风和上官寿给挡在了门外,还睁着眼睛说瞎话告诉他们她一整夜没睡好这会儿才喝了药浅眠了一会……如此谁还敢来“打扰”?
姬无盐在屋子里听一句磨一下后牙槽,总觉得宁修远像极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奸臣。
虽然……她不是什么天子,但宁修远果真不是什么好人。
946 张德贤的试探
第二天的时候,风寒已经好了很多,嗓子也只是带着点鼻音,只是内伤依旧,整个人总有几分不得劲儿。
虽然姬无盐觉得,这种不得劲儿更大的原因是因为自己被困在房间里太久了,没有呼吸到新鲜的空气导致的。是以,第二日,在她义正辞严的强烈要求下……虽然其实是因为陈老的首肯,她终于得以在院子里走动走动、顺便弯腰抱一抱小猫儿了。
即便只是这么简单的动作,宁修远都全程亦步亦趋跟在她身边一臂之长的范围内。
这种待遇,让她觉得自己似乎成了一个易碎的瓷娃娃,有些无奈、有些新奇,也有些……感动,便也由着宁修远折腾去了。
午膳后没多久,陈老又来替她号了脉,换了张方子,又说解蛊的药丸制好了,问姬无盐什么时候送进宫去。姬无盐算了算时间,陈一诺开的方子药效快要过去了,倒不如趁着这个机会直接让陈一诺交给陛下?只这解蛊之术也不是一天两天教的会的,加之姬家到底还是牵扯了进去,想要彻底从这件事里抽身,姬家需要这个救驾之功。
经过宁修远和陈老再三确认之后,还是决定届时姬无盐和陈一诺一同进宫,自然,最近化身“守宁神”的宁修远肯定是要全程贴身陪同的。
当天下午,张德贤倒是先来了,问起这两日林一是否依约前来,姬家是否有所“伤亡”。彼时姬无盐正拥着一件墨色大氅坐在廊下晒太阳,闻言半起了身子弯了弯腰打了招呼,才落回躺椅里摇头说没有,又说,“不过他武功高强,兴许夜半已经探过,发现母蛊不在我这里,便就走了……说起来,前儿个夜间的确似乎听见一些动静来着。”
这话听着有几分道理,只是细想之下似乎又觉得哪里不对——林一都开诚布公地告诉你们这两日定会造访了,三爷竟然没有安排高手保护?由着这一屋子手无寸铁的老老少少女眷稚童独自面对林一这个疯子?这般想着,张德贤突然吸了吸鼻子,蓦地看向姬无盐,试探道,“姑娘……病了?”
脸色还有些苍白的姬无盐摇头摇得理直气壮,才抬了抬手中大氅,“不曾。只是有些畏寒,失礼了。”
“如此……”张德贤扯了扯嘴角,笑得很是敷衍,继续试探,“方才闻着这院子里有一股药味,还以为是姑娘病了。没有便好……姑娘习惯了江南的气候,咱们这冬天冷得很,可得注意。”
姬无盐也跟着嗅了嗅,喃喃说着“似乎是有些味道”,又“哦!”了声,恍然大悟,“是寂风吧,这两日他跟着陈老在学药理,煮了不少稀奇古怪的东西,这味儿还留了些没散干净……劳您费心了,起初是有些不习惯的,如今还好。这里的雪景太美了,在江南从未得见。”
小姑娘说起这些话的时候,兴奋里带着几分天真,和那些初进宫时的小宫女一般无二的不谙世事。
不得不说,小姑娘的确有一张上乘的皮相,不过巴掌大,缩在墨色皮毛里看起来水灵灵的,让人瞧着便心生欢喜……到底不过十来岁的小姑娘,自己委实过于小心谨慎了些,闻着药味时竟怀疑小姑娘是被林一所伤,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若当真被林一伤了,可不得丢了半条性命去,还能这般好端端地坐着?
“这天气哟,咱家瞧着这两日还得有场大雪,姑娘可以带着府中下人好好玩个尽兴。只是定要注意保暖,切勿染了风寒伤了身子。”张德贤笑眯眯地拱手告辞,“今儿就是奉陛下的吩咐来打听下林一的情况,姑娘既未曾遇见自是最好的……陛下那边还要伺候着,咱家就先告辞了,姑娘留步吧。”
姬无盐拢着手中大氅起身道别,转首吩咐子秋,“替我好好送送张总管。”
子秋点头应是,拎着一早准备好的一个包裹将人送到门口,才将手中包裹递给张德贤,含笑说道,“张总管,这是我家姑娘的一点心意。就是些江南的点心,都是奴婢自己做的,您带回去尝尝。”
张德贤微微一愣,干了大半辈子的太监总管,收了多少银票碎银珠玉宝贝的,自己也记不清了,这送点心的,还是头一回。
微微愣怔之后,却又觉得很是舒心妥帖,他双手捧过食盒拢在怀里,笑呵呵地道谢称赞,“之前便听说子秋姑娘的厨艺甚好,今日有口福了。多谢子秋姑娘,也请替我谢过你家少主。”今日自己并非传旨送赏这种差事,本也无需给什么赏钱的,这小姑娘若是送银子自己反倒不好收,这点心却是正好,……小姑娘的人情世故倒是恰到好处。
他又道了谢,才上了马车离开了。
……
当天夜间,便开始下雪。
雪不大,淅淅沥沥的合着雨点子,落在地上便也化了。到了午夜时分,雨点子变成了冰点子,雪开始变大,地面结了冰。
当晚,连打更的铜锣声都未曾听见。
宁修远守着姬无盐又是一整夜,夜间风大雪疾的时候他醒了一次,走到床畔前见小姑娘睡得正香,压了两天嘴角的脸终于弯了弯眉眼,笑着在她额间落下一吻,又掖了掖被角,才回到窗下侧身躺着,借着月色看着床榻之上隆起的小小一团,目色温柔。
窗外寒风呼啸,大雪纷飞,屋内炉子里的炭火安安静静燃着,心爱的姑娘睡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在遇到这个小丫头之前,他从未想象过只是这样的一幕,便能觉得胸口溢满温柔。这样的温柔,可抵无数寒冬雪夜。
宁修远就这样看着这个方向,听着雪落的声音,合着炭火偶尔的噼啪声,睡着了。
醒来天色大亮,他的身上多了一条薄毯,而姬无盐已经起了,他竟是浑然不觉。小姑娘的说话声在院子里,听起来似乎没了鼻音——看来这风寒是好了。
947 祭拜与道别
昨夜的大雪到了早晨的时候明显小了许多,不过一整晚覆下来的积雪也是厚厚一层。
最麻烦的是,路面不仅有积雪,积雪之下还有冰层,看着松软的积雪,一脚下去却是脚底一滑,摔了个四仰八叉。姬家不少丫鬟小厮都是云州过来的,瞧着下雪自是欣喜万分,没差事的寻了处空旷地打雪仗堆雪人,有差事的也喜挑着积雪厚实处走着,只没一会儿……接二连三地摔了。
子秋便是后者。
她摸着后脑勺较之以往更加松散的发髻,看着姬无盐憋笑的模样不乐意地瘪嘴,“姑娘想笑就笑吧。奴婢大人有大量,不会同您计较……只是姑娘当真要今日去沈家祭拜许夫人吗?今日这天气,只怕马车也难行,何况您风寒刚好,陈老也是千叮咛万嘱咐要您好好养着,你这时候出去……回头要是再有个头疼脑热的,陈老定要怪罪奴婢的。”
姬无盐这两日听这些话都听出茧子来了,她一边暗自庆幸将内伤瞒着了,不然又是另一个守门神,一边不甚赞成地斜睨她,“之前早该过去看看的,只是被林一绊住不敢轻易离开这里。如今好不容易解决了林一的事情,没成想染了风寒只得耽搁着。如今既好了,如何还能延后?”
“何况,许四娘往日对咱们也是诸多照拂,祭拜这种事,拖着拖着诚意就淡了、性质就变了……你说是也不是?”
子秋低着眉眼抿着嘴角,她自然知道姬无盐说得完全没有错,她低低应了,“是。那姑娘多穿些衣裳过去,奴婢去给您拿那件狐狸皮的大氅来。”
那件大氅,是离开江南的时候外祖母吩咐带过来的,说北方的冬天路有冻死骨,吩咐着如何都要带上这件在江南从来没机会穿过的大氅。姬无盐轻叹,“好,带着。”
……
路上的时候宁修远就说,前儿个沈谦进宫请辞去了,说是发妻亡故,已无心为官,实在不知要这功名利禄作甚,与其在朝中拿着俸禄混日子,倒不如辞了这官,找一处山脚下守着许四娘荒度余生。
而陛下二话不说就同意了。
这些年,沈谦在朝中本就是几乎可有可无的角色,并无建树,也无至交,差事也是马马虎虎得过且过,是以辞官的消息一传出,本来还犹豫着是否需要登门祭拜的同僚便也直接不来了。
沈家的白灯笼还挂着,门口积雪未清,雪地上只三五行脚印,看起来寥落又萧条。小厮靠着门框也是意兴阑珊的,见了姬无盐,懒懒上前拱了拱手,只道不必通传直接进去即可。
问起沈洛歆,小厮说大姑娘已经在祠堂里好几天了。
到了祠堂门口,见着屋子里一身缟素跪在那里的小姑娘,姬无盐也不由得轻叹了声,一阵子没见,沈洛歆消瘦了一大圈,往日里还带着几分婴儿肥的小姑娘,此刻眼窝深陷,看人的表情都木木的,看着门口的姬无盐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起身迎了出去,“这天寒地冻的,你怎么来了?”
“一直想来,只是前阵子病了。”姬无盐简单地解释了下,并不详说这段时间的危机和麻烦,又道,“今日刚刚痊愈,便想着过来送送……可方便。”说着,解开身上墨色大氅交给了身后子秋。
“多谢。”沈洛歆低低道谢,“请进来吧。”
客气中带着几分陌生和疏离,她微微低着头的样子,甚至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姬无盐也没多想,只以为她是思虑过甚。进了屋,上了香,姬无盐又吩咐子秋和宁修远先行出去,自己再待会儿陪陪许四娘。
沈洛歆垂首站在一旁安静陪着,并不说话,视线落在姬无盐过于苍白的脸上,微微皱了皱眉头,总觉得……这脸色哪里不对。只她如今心事重重的,也没细纠,反倒在一旁开解姬无盐,“人送过了就好了,起来吧……其实你没必要今日过来的,瞧着你脸色苍白显然是逞强了……许四娘生前就很是喜欢你,相比于你拖着病体来送她,你的健康才是最重要的。”
姬无盐又磕了头才起身和沈洛歆并肩而立,她低着眉眼略有些落寞地笑了笑,“想了一路该怎么劝你,没成想如今变成了你劝我……”
“这人死不能复生的道理我懂。”沈洛歆低着头,眼神茫然的看着自己的脚尖,意味不明地扯了扯嘴角,“我只是想多花几天陪陪她……我和她都不是喜欢儿女情长的性子,她还在的时候,我们就总是各忙各的……也没机会认真地告诉她,这辈子能和她做母女,我很开心……只是这样罢了,你放心。”
姬无盐站在边上,没说话,半晌,低低应了声,“好。”
沈洛歆碾了碾脚尖,又轻声说道,“老夫人这两日在我这里帮忙,很是辛苦,下人们说每晚见着她屋里的灯都很晚才熄灭,也不知是不是换了地方睡不踏实。我劝她回去她却总也不愿,我知道她是怕我一个人待着想不开钻牛角尖,不若,你今日将她带回去吧……我这里已经没事了,老人家年纪大了,回去好好休息。”
姬无盐又应了声,“好……”视线落下,看到对方垂在身侧的手搅着布料,有种欲言又止之感,姬无盐似有所感,偏头看了她一眼,问道,“怎么了?”
沈洛歆继续碾着脚尖,声音却是愈发低了,像是隐没在喉咙里一般。她说,“他……父亲辞官了。他说要带着母亲的棺椁找一处山清水秀的僻静之地……他问我是否想要随行。我、我想了想,想些陪着他们住上几年……”说到最后,声音几乎已经听不见。
饶是姬无盐再如何迟钝,也已经察觉到沈洛歆今日的古怪了。
若是以往,她纵有这般打算,也是大大方方说出来同她商量,而不是这样近乎于逃避似乎亏心的举止……她又偏头看了眼沈洛歆,斟酌片刻,问道,“那几年之后呢?”
948 入住姬家
“几年之后……”沈洛歆终于收回了碾着地面的脚尖,她仰面看着前方不远处属于许四娘的牌位,才道,“几年之后,也许我会到处走走。这辈子一直待在这燕京城里哪里都没去,大好河山也没见过,我想去看看大漠孤烟,想看看戈壁要塞,也想去看看崇山峻岭和小桥流水……”
这便是已经拒绝前往云州定居了,也是拒绝了姬无盐的邀请。
姬无盐低头轻叹,她没有挑明,更没有尝试劝说——她们彼此都知道,这番看似稀疏寻常的对话,其实是一次慎之又慎的道别,不必劝,也无法劝。
姬无盐站在许四娘的牌位前,低着眉眼双手合十拜了拜,才偏头看向沈洛歆,从容轻笑,“如此,途径云州的时候莫要忘了来找我,多年不见,总会有些想念的。”
沈洛歆也看向对方,笑着缓缓点头,承诺,“一定。”这是她们自打进了这祠堂之后,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对视。
……
姬无盐告辞离开了,祠堂之内又只剩下了沈洛歆一人。
残烛的火光在身前摇曳,在她身后打着虚虚实实的影。她安安静静站在那里,仰面看着许四娘的牌位,轻声唤着,喃喃自语,“母亲……我知道自己不该怪她的……那是她的药,何况最后她还用那个药救了我的命。我也没有怪她,只是……只是不知该如何面对她。母亲,我、我只是有些,有些措手不及。对,只是措手不及……”
日前,姨娘上街采买听了些小道消息,匆匆赶回询问沈洛歆身子可痊愈了的时候,沈洛歆才后知后觉地“知道”自己中过毒。
彼时的她虽不知外界为何会有此等说法,但想着陈老和姬无盐都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证她只是心神耗神过大才导致的昏睡,便也义正辞严告诉姨娘没有的事,并告诫了对方莫要被有心人利用。
只是这番话一直提在心口落不下,某一日也似这般跪在这里的时候,她才突然间茅塞顿开……她找来了心月,借口说脑袋有些疼,就像是前阵子一般,问她当日陈老开的方子可收着?心月老实,也不知此事到底有何深浅说不得,遂如实交代说那日陈老未曾开药,反倒是姑娘醒后开了张方子,只是方子被陈老带走了。
“那我是如何醒的?”她问。
心月说是第二日一早姬姑娘送去的药丸。
“第二日吗?”她又问。心月点头,很是肯定地告诉她,就是第二日。
后面的事情沈洛歆再没有多问,事情是怎样的她大致已经猜到了,至于其中细节不必多问。不管如何,受人救命之恩是真,心怀感恩之心也是要的,她并无芥蒂也无怨怼,只是一下子不知如何面对,生怕演技拙劣的自己露了馅,届时双方都尴尬,又如何是好?
无盐问她多年以后又当如何?她知道无盐问的是多年以后要不要同她一起在云州定居。她何尝不愿,只自己都说不清真正放下需要多久,与其让一个人在遥远的江南挂心着等待着,倒不如先拒绝了吧。天地之大,若是当真有缘又有心,久别重逢未尝不是一种别样的惊喜。
不是吗?
沈洛歆走到近前,抬手碰了碰许四娘的牌位,轻唤,“母亲,她是那么善良的人,如今她定然心中自责难过着……我给自己一点时间,也给她一点时间。总有一天,我们会在云州重逢的,对吗?”
屋内烛火摇曳,似是某种回应。
……
雪花簌簌落下,天地间似有种浩浩荡荡的安静祥和。
姬无盐从沈家出来之后,便有些心事重重的,她搬了躺椅意兴阑珊地拥着狐裘赏雪,没多久就见席安指挥着三个小厮搬着大大小小好几个箱子进来,不待她开口询问,席安笑呵呵地行礼打着招呼,“姑娘。这是我家主子的东西,一些是他平日里的换洗衣裳,一些是他最近要处理的事务,还有平日里用惯的笔墨纸砚生活用品之类的。”
姬无盐几乎瞠目结舌,“这、这是什么意思?三哥人呢?”
“不是三爷的吩咐。”席安仍然笑呵呵的,又是一揖,“是老夫人的意思。她听闻姑娘染了些风寒,说约摸着就是我家主子照顾地不够周全,是以让咱们将这些东西都搬来,还说左右这座宅子空院子多得是,随便姑娘安排便是……姑娘,不知,将主子安排在何处?”
姬无盐只觉得脑壳都疼,实在不知宁姨唱的又是哪一出……说是随她安排,可总不能真的将宁修远随便仍然某个犄角旮旯里头吧?她转身找子秋,问她,“三爷呢?方才不是在这里吗?”
子秋在边上抿着嘴偷笑,闻言才正了正脸色说着,“三爷给姑娘熬药去了。这事儿本来是奴婢在做的,可三爷不放心,说是自己守着……他同姑娘说过的,您忘啦?”
是吗?姬无盐微微一愣,彼时她心里头装着事,宁修远的确同自己说了句什么,她也随意应了声,以至于这话的内容是真的没入耳。
当然,姬姑娘是不会承认自己的走神的,她含糊其辞地应了声,“对,是有这么一回事。你过去将这件事告诉他,由着他自己选……免得说咱们苛待宁家三爷。”说完,勾了勾嘴角,笑容淡淡。
只席安看了,觉得瘆得慌。
宁修远很快就过来了,看着这些个搁在雪地里的箱子,瞥了眼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看他的席安,才托着下颌喃喃说道,“这附近的院子……东侧比较大的一个给了楚兄,西侧的久未打理,草都一人高了。西北角倒是给陈家公子姑娘用过,只那处树木众多,夏季倒是纳凉歇息的好去处,如今寒冬腊月……却是太冷了些……”
他一一否定,看起来格外正经又从容,只是熟悉宁修远如姬无盐,突地眉梢一跳。
果不其然,就见宁修远指了指她边上的那间屋子,笑道,“喏,这冰天雪地的,你们也莫要搬来搬去了,就搁那间屋子吧!”
949 陈家的矛盾
果然。
姬无盐摇头按了按太阳穴,又拧了拧眉心,很是嫌弃这厮兜兜转转偏要显得义正辞严理所当然的模样,眉梢微挑笑意促狭问他,“三爷,这只怕……不大合适吧?我记着距离此处不远,东南角方位还有一处院子,本是兄长看中,又大又敞亮,只院中有只貔貅,兄长担心自个儿镇不住,反倒坏了财运,才搬去了东侧。我想着,三爷位高权重,当无此虑才是。”
骄傲如宁修远,自然不会在自家下人面前承认自己惧怕这些怪力乱神之说的,何况,他本也百无禁忌。遂气定神闲地摇了摇头,没脸没皮地说着,“陈老交代的,要我好生照顾着你。那处院子太远了,我不放心。”说着,又朝着那处屋子努努嘴,吩咐低眉垂首假意游神却又明显忍不住好奇八卦的小厮们,“还愣着作甚,等着爷留你们喝茶给赏钱呢?”
小厮们忙不迭地抬着箱子进了屋子。
东边那间屋子本就不大,若是让人暂时客居还行,但姬无盐看这浩浩荡荡的阵仗,宁姨是要将这个小儿子直接打包送了过来,往后请神容易送神呐!她揉着太阳穴有些头疼,“三爷当真不再考虑考虑了?这么小的屋子,只怕您会住着不习惯呢?”
小姑娘只有阴阳怪气或者意有所指的时候才会称呼他为“三爷”,还一口一个“您”的。宁修远却是只作不知,一边挽了袖子一边走上台阶,不由分说地站在她身后替她按着太阳穴,温声说着,“瞧。方才起我便瞧着你似乎头疼得厉害……你这丫头最是不会照顾自己,身边的丫鬟小厮也都是粗心大意的,你让我如何放心住那么远?”
姬无盐蓦地倒抽了一口冷气——不要脸!睁着眼睛说瞎话的男人!自己为何头疼,他宁修远不知道?姬无盐瞪了眼明显在一旁瞧热闹的席安,翻了翻白眼,“席安,你最近学坏了。若非我知道席玉出去替我办差了,我都要怀疑你们俩换了芯子了。”
姬姑娘说着这话的样子,温温吞吞的像只猫儿,只席安瞬间脊梁骨都泛着冷意——姬姑娘,不带您这么害人的呢!您自个儿不忍心让主子在那些个小厮面前丢了脸面没了威信,便铆足了劲儿地使坏心思对付他?
他盯着宁修远的眼神,忙不迭地摇头道没有,讪讪一笑拱手解释,“姑娘可莫要消遣属下了。属下待在这里碍眼,是因为刚得到一个消息,属下觉得姑娘应该是希望知道的,便斗胆候着,第一时间告诉姑娘。”
宁修远按着太阳穴的手法极好,力度也适中,姬无盐靠着靠背有些困乏地眯了眼,闻言才掀了掀眼皮子看过去,意兴阑珊地,“什么消息?”
席安试探地看了眼宁修远,见对方收回了视线敛着眉眼作不闻不问状,遂一路小跑着上了台阶,弯着腰,唤道,“姑娘,属下方才正巧路过驿馆,您猜怎么着?”
姬无盐偏着头安安静静打量眼前的男子,蓦地伸手朝着他的脸去,只指尖还未碰到对方,就被宁修远一巴掌拍了,“说话就说话,怎么还动手动脚的,什么坏毛病!”说完,抬头瞪了眼席安。
席安也是惊魂甫定,连忙退后一步明哲保身,自家主子是什么性子席安还是知道的——醋缸里头泡出来的,只怕到时候姬姑娘这手碰了什么,自己就得被剁了什么,瞧着方才那只手的趋势,自己的脑袋怕是不保。
姬无盐却浑然不觉对方心中惊惧后怕,她嘿嘿笑着解释,“难得见一板一眼的席安这样八卦的模样,我就想看看是不是戴了人皮面具的席玉……”
席安一噎,一边严肃着表情,一边暗暗发誓往后见着姬姑娘,一定保持一臂之长的距离,最最重要的是,不管何时何地自个儿的脸上绝对不能有明显的表情,回头他就去砍一根木头桩子天天对着它照镜子学习其精髓!
他一阵阵地后怕着,以极快地速度偷偷翻了翻眼皮看了眼宁修远,才木着表情拱手说道,“回姬姑娘的话,属下的确是席安,您不必怀疑。属下要说的消息,乃是途径驿馆,听闻陈家老家主和那二长老吵起来了,吵得还挺凶。”
用着木然的声音说着八卦消息,入耳只觉得有些古怪。不过这的确是个希望听到的好消息,姬无盐终于从躺椅上坐了起来,支着下颌看着对方,来了几分兴趣,“怎么个吵法可看见了?”
席安点头,继续用平铺直叙的方式描述自己瞧见的小道消息,“互相揪头发,撕扯衣服,小辈们试图从旁劝着,却如何都拉不开。哦,他们还互相骂对方不要脸、老不修、狼子野心……至于其他的,属下想着不宜逗留过久,遂不曾再看下去,不过大抵还是一样。”
两个年纪加起来都超过一百五十岁的老人家,也是族中数一数二的、德高望重的长辈,互相这般撕扯着衣服头发吵架……可谓颜面尽失威望全无,往后还有多少陈家后辈愿意听从这样的长者?这样的大戏没看到,转述也过于乏味可陈,可惜……可惜。她支着下颌目色流转,咧着嘴角笑嘻嘻的,“真想去凑凑热闹啊……”
话音未落,脑袋上就被轻轻敲了下,宁修远戏谑,戳破某人暗地里的小动作,“你不是已经凑了这热闹了?八百里加急送去古家的消息,想必是陈家辉被退婚的消息吧?”古家也是一头喂不饱的饿狼,之所以会盯上陈家二房的女儿,不过只是想着通过陈家与皇室的这段姻亲关系攀上皇家罢了。
姬无盐也不反驳,笑嘻嘻的,心情极好,“陈家的这两位啊,吵得还是早了些……二长老这么多年只能屈居人下,不是没有道理的……性子也太急了。”他以为陈家辉的婚事黄了,而二房攀上了古家,自此整个陈家便是他二房说了算,哪知一旦这消息传到江南,古家只怕也会立刻悔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