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9 微末的恻隐之心
人性之恶,能恶到什么地步?大抵是没有答案的。
所谓“虎毒不食子”,便是天灾来临颗粒无收民不聊生之际,最残忍的莫过于“易子而食”,也从来没听说食自己孩子的。
偏偏却有那样一个女人,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却为了那些可笑的争宠的念头,对着自己襁褓中的幼子下了手——狠辣至极,却又天真愚蠢至极,竟妄想凭借此举就能嫁祸贵妃卞氏,真以为卞家是吃素的?卞家要是这么好对付,皇帝至于如此费心平衡?
蚍蜉撼树,亦不过如此。
最后也只是可怜了那个孩子罢了。
稚子无辜,本就无依无靠、还得罪了卞家的皇子是注定无法长大成人的……何况,还被自己亲生母亲弄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皇帝虽也觉得可惜,但要他对着这样一张脸却又委实惊惧,遂只好让太医稍作救治,就吩咐张德贤将他送出宫去自生自灭了。
没过多久,这个儿子就被他抛在了脑后——他甚至没有问过张德贤将这个孩子丢在了何处。毕竟,谁都知道,一个形似鬼魅、尚在襁褓之中的幼子,所谓“自生自灭”,不过就是嗷嗷哭着等死罢了。
在帝王家,未成长成的幼子,连名姓都没有,自是不会有人记得的。
若非如今帽檐之下的那张鬼脸,皇帝只怕是如何都认不出这个儿子的……他颤抖的手也不抖了,缓缓落在床沿,眉眼微垂避开了对方那张脸,轻声说道,“是你啊……你竟然还活着……你,这些年你……”想问这些年你过得可好,可到了嘴边到底是问不出来,顶着这么一张脸,怎么可能会过得好呢?世人谁会接纳这样一个人呢?
李奕维愣在那里,看看皇帝,看看林一,实在不清楚这两人怎么会认识,看起来还是认识很久的样子。
太医们倒是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看来是陛下的故人。
故人却完全没有叙旧的意思,只桀桀怪笑着说道,“想问我这些年好不好?好!拜陛下所赐,草民好得很!权势、金钱,我都得到了,我看着燕京城里那些习惯了用鼻孔看人的权贵一步一叩着来朝拜我,求我治好他们不能宣之于口的隐疾、求我赐她们子嗣好让她们母凭子贵地位稳固,我看着他们捧着金山银山跪在我面前舔我的靴子,我就觉得,畅快!”
“我觉得酣畅淋漓!”
说到激动处,他手舞足蹈地仰面大笑,宽袖滑落,露出左手紧握的朱红色小坛子,那坛子看起来其貌不扬的,甚至有些粗糙,只姬无盐却是微微一愣,下意识看向宁修远,迎上对方视线,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那坛子,大有古怪。
林一却似乎并未察觉,他大抵是真觉得那段时间很是畅快,从胸膛里发出的笑声,经过他被损伤的喉咙里出来,让人想起指尖划过一条又一条绷紧的琴弦,刺耳到浑身骨头都发怵。
有人从他的言语里猜到了他的身份,脸色一白,频频后退。
上官寿和沈谦已经在姬无盐的暗示下退到了珠帘附近,只待一个时机就先行撤离。他站在那里,对着姬无盐频频递着眼色,偏偏小丫头压根儿没往他这边看……松了一口气的太医们显然已经忘记了对方最初口口声声承认皇帝变成如今模样都是拜他所赐,皇帝却没有忘记。
也不知道是知道对方身份之后觉得自己死不了了,还是想起往事突然间有些儿女情长,他靠向枕头叹了口气,才道,“朕……你既寻来,想来是对当年的事情已经有所了解,朕便也不多解释了。只是,朕当年也是没有办法。你要知道,你这样的人,便是留在宫里,也是活不久的……将你送出去,实属无奈。朕知道不管是谁遇到这样的事情都是无法释怀的,如今你愤也泄了,错也犯了,咱们各退一步,此事就此揭过,如何?”
“揭过?”林一嗤笑,“陛下当真好大的恩典!我以为……陛下会诛我九族呢!”
诛九族?当年那女人并无得力的母族,事后自杀的自杀,赐死的赐死,早已不剩什么人了。所谓九族,倒是只剩下李氏皇族了……皇帝心下嗤笑鄙夷,面上却半分不显,张了张嘴,才想起来自己连对方姓甚名谁都不知道,才问道,“你如今叫什么名字?”
林一不答,只看着有气无力面色黑红已然强弩之末的皇帝煞费苦心同自己打着感情牌。
他不说话,皇帝也不追问,左右他叫甲乙丙丁还是魑魅魍魉,对皇帝来说并不重要。皇帝仍然垂着眉眼,并不看向林一,半晌,轻轻叹了声,“不过是些误会……误会说开了就好,朕哪是那么不讲道理的人。你将我身上的毒解了,自此是要留下还是离开,朕都依你。若是留下,自是锦衣玉食少不了你的,若是离开,朕也给你足够下半辈子衣食无忧的盘缠,你觉得呢?”
李奕维站在那里,拧着眉头想说话,只视线触及张德贤惊恐不解又恨不得捶胸顿足的表情时,又硬生生咽下——事情太古怪了,只能静观其变。
林一不笑了,他低着头,把玩着那只巴掌大的小坛子,半晌,手中坛子稍稍一顿,玩味喃喃,“误会?怎么能是误会呢?我多年筹谋、精心布局,就是要让你们李氏皇族自相残杀一个不剩,就是要让陛下你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一个接着一个的死去……我费尽心思布的局,怎么能是个误会呢?”
皇帝一口气没上来,两眼一翻眼看着就要气昏过去,张德贤吓得连忙拍他胸口,“陛下……陛下……”
张德贤看起来,快急哭了。
他自然也猜到了眼前这人是谁了……当年,当年就是他自己,生了那么点恻隐之心……是他啊!就那么一点本不该生出的恻隐之心,不忍小殿下曝尸荒野,遂寻了一处不大的村落,搁在了一户人家的猪圈里……
920 “可惜”
张德贤不知道这样一个孩子是如何长大的,更不知道什么样的人家会收养一个残缺至此的孩子。
但他知道事情会变成如今这般,说到底还是自己那一念之差……如若彼时的自己未曾恻隐心起,这孩子大概率是活不下来的,自然也不可能成长至此以至于威胁陛下性命。张德贤哆哆嗦嗦地跪了,拉着皇帝的手朝着自己脸上招呼,一边打,一边声泪俱下地自我忏悔,“陛下……都是老奴的错,是老奴瞒着陛下将殿下放在了农户的猪圈里,是老奴害了陛下啊!陛下,您打死老奴吧!”
殿下?李奕维倏地抬头,“林一你是——”
疑问脱口而出,又戛然而止,他几乎是瞠目结舌地看着林一,又看向皇帝,最后数度张嘴,声音都暗哑,“父皇,他是……他是儿臣的亲弟弟?”
皇帝靠在枕畔,阖着眼,半晌没说话。他的一只手还被张德贤攥在手里一下一下地拍打着对方的脸颊,不算轻,却也算不上重,他却似浑然不觉,既没有让人起身,也没有抽回自己的手,看起来像是一具灵魂出窍的躯壳,有些无奈,也有些可笑。
彼时那件事闹得很大,但真正知道详情的相关人员都已经被灭口,如今即便是宫中老人也只依稀知道当年有个不受宠的妃嫔因为得罪了贵妃娘娘直接被杖毙在了后花园里,只留下了一个襁褓里的婴儿。后来没多久,那孩子得了天花,没了……还是个皇子,可惜。
李奕维也曾同母亲聊起此事,彼时母亲也只是摇摇头,道一句,“可惜。”
哪怕他们都猜到这“天花”不简单,但也只是觉得“可惜”罢了。皇宫这种吃人的地方,没了母亲的年幼皇子甚至还不如墙根下的一只流浪猫,能平安长至成年才是怪事。
只是没想到……那个孩子竟是林一。
皇帝不言不语,闭着眼睛缓缓地点了点头,林一却像是突然被踩到了尾巴的狸猫似的,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倏地回头叫嚣,“亲弟弟?平阳郡王真是抬爱了,我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可不敢妄图同霁月清风的郡王殿下攀附什么兄弟情谊。何况,殿下姓李,我却是姓林,八竿子打不着干系的。”
癫狂转身之际,露出一方惨不忍睹的下颌,四下抽气声起。
皇帝缓缓抬眼看向林一背影,问他,“你如今叫……林一?你和奕儿一早就见过了,也认识?这一切……都是你们俩合谋干的?”
“父皇冤枉!”李奕维瞬间跪下撇清关系,“儿臣只知他叫林一,旁的一概不知,更没有同他合谋伤害父皇龙体,父皇明鉴!儿臣若是知道这些都是林一做的,定是早就将他绑了送来给父皇了,哪里还由得他这般肆意妄为意图弑君杀父!”
皇帝已经完全不相信李奕维了,他重新审视起这个格外陌生的儿子,半晌,喃喃问道,“弑君杀父若是与你无关……那弑兄杀弟呢?太子落得如今下场,你敢说同你没有任何关系?晏先死在了牢里,你敢说同你也没有任何关系?”
李奕维跪在那里,闻言看向皇帝,表情里都是格外真实又到位的震惊与失望,“父皇觉得,儿臣应该同这些事情有关吗?李晏先死在牢里,是谁的手笔您应该清楚,若非如此,您最欣赏最宠爱的太子殿下也不会被您关起来。再说您的这位太子殿下,东宫地下室里的东西,您悄悄压下便也罢了,但总不能连您自个儿都忘了吧?那些骇人听闻、违背人性、足以颠覆朝纲的脏东西,是儿臣逼迫着他去做的吗?”
“父皇,儿臣虽然知道您一向偏宠李裕齐而苛待儿臣,但没想到您竟然怀疑儿臣到这种地步……”说完,他低头苦笑,无限寂寥神伤。
皇帝盯着这样的李奕维盯了许久,半晌才表情不明地收回目光,看向抱胸而立一脸看戏表情的林一,声音便明显多了几分不悦,“你说这些都是你做的……说说看,你到底想要从朕这里讨要些什么过去?金钱?权势?林一,你当知晓,以你如今这副模样,是不可能站在朝堂之上、站在黎民百姓面前的。”
言下之意,就是乖乖地拿了些金银财宝,见好就收,将朕身上的毒解了,既往不咎。
姬无盐自然知道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林一就是个疯子,他要的从来都不是金银财宝而是玉石俱焚。姬无盐看向珠帘的方向,对着老爷子暗暗努努嘴,老爷子古里古怪地挤眉弄眼了一阵,见对方理解不了他的意思,到底是长叹一声,和沈谦轻手轻脚地撩开珠帘,侧身出去,又稳着手悄无声息地放下了珠帘,半点声响也没发出。
林一的确是个疯子。
他饶有兴趣地看了眼皇帝,然后不顾众人异样的目光,竟于大庭广众之下摘下了自己的兜帽,惊呼声、抽气声里,他竟是开怀大笑着走向皇帝,仿佛这种在众人面前剖开自己伤口的举动让他觉得兴奋。
他一把推开意图起身阻拦他接近皇帝的张德贤,走到床前俯视着皇帝,看着对方躲闪又厌恶的眼神,桀桀笑道,“陛下似乎听不懂人话呢?还是说,我在陛下心里已经算不得是个人了?方才我便说了,金钱、权势我都不要,我多年筹谋,从来只有一个目的——我要你眼睁睁地看着你的儿子们一个接着一个的死去!我要你死!我要你李家的天下崩分离析!”
“放肆!”张德贤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冲到跟前,扬着拂尘的手都哆嗦,“放肆!太放肆了!来人、来人呐!”他用尽全力的呼喊尖锐又绝望,只是大雨瓢泼的世界里,仍然没有人来救驾。
林一垂首看他没有再推开,任由对方手中拂尘哆嗦着打在自己的手臂上,毕竟这个老太监给了他人生里为数不多的怜悯,那点一念之差的怜悯让他得以活了下来——虽然,他也不觉得自己能够活着是一件好事。
对任何人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
921 目标一致?
“三爷……”张德贤转首正准备找宁修远,才发现方才还在边上的宁三爷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姬无盐身边。
张德贤不是傻子,林一能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这里,就说明这个人至少是有武功在身上的,而现如今在场的,不管是李奕维还是那群太医们显然都是力有所不敌的,剩下的也只有三爷了,他正欲再次开口,却被拔地而起的呵斥猛地打断。
事情发生地很突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一直以来畏畏缩缩的年轻太医竟是突然一蹦三尺高,整个人闷头就朝着林一冲了过去,一边冲一边嚎,“逆贼!休得猖狂!当真以为——”声音戛然而止。
一只枯瘦的手钳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整个人都提了起来,年轻的太医脸色涨得通红,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了,只手脚并用挣扎着。
姬无盐还未来得及挑起的眉头也落得仓促——这年轻人,委实有些不自量力了,也委实低估了看起来“脆弱不堪”的林一。
林一看起来挺喜欢这段插曲,他歪着头欣赏着对方的挣扎,饶有兴趣地啧啧称奇,“难怪都说年轻人天真,你瞧瞧,皇帝的亲生儿子都没站出来,他的心腹岿然不动,还有你的这些个前辈们,哪个跳出来了?明明胆子最小,偏跳地最快,沉不住气……”说完,嗤笑着摇头……
年轻的太医还在挣扎,他已经呼吸不了,整张脸成了猪肝色,姬无盐已经准备出手相救——诚如林一说的,明明胆子最小却仍有几分大义的年轻人,值得一救。
指尖银针蠢蠢欲动,只待年轻太医挥舞的手脚稍有停滞就准备出手……谁知,那手不仅没停,还猛地打上了林一的另一只手。
攥着朱红色坛子的手。
大抵眼看着胜券在握而得意忘形失了戒备,林一手中那只小坛子竟直接被这不经意的一巴掌给拍脱了手。
林一倏地一怔,极快地反应过来,猛地一把推开年轻的太医,飞身去够被拍飞的小坛子……奈何,他快,姬无盐更快,几乎是在坛子被拍飞的瞬间她就已经起身,宽袖一卷,质地粗糙的小坛子已经到手。
那边,被推开的年轻太医已经宁修远捞起安置在角落里,嘴角挂了些血迹,看起来在最后那一掌中受了些内伤,不算重,更多的应该是惊吓。
幸好此间什么人都不多,就太医多,治个内伤自是不在话下——正好也借此机会躲远些,以免成为被殃及的池鱼丢了性命追悔莫及,是以明明一个人就能治好的小伤,一时间拥了三五个太医上去,人人都围着年轻太医嘘寒问暖,极尽关切。
姬无盐看了眼那处盛况,收回目光看向林一,掂了掂手中小坛子,扯着嘴角笑笑,“每次见你,每次你都笑得我不甚开心。今日总算见着你愤怒的表情了……啧,真丑。”
“姬、无、盐!”林一咬着牙,字字句句,言语间听得到牙齿互相碾压的声音,“又是你!你当真是爱管闲事呐!”
“本姑娘倒也不是很想管你们李家的这点儿闲事。”姬无盐耸耸肩,低头摩挲着手中坛子,感受着坛子之中并不明显的动静,才道,“都说这清官难断家务事,说起来,那些都是你们的家务事,何况本姑娘也不是什么官……只是,那小太医得我眼缘,我这人随性惯了,瞧着顺眼的便总想着护上一护。”
“成。”林一点头,姬无盐这小丫头邪门,跟她扯上准没好事。林一不愿与她过多纠缠,努努嘴,“小太医给你了,你手里的东西还我。”
“还?”姬无盐挑挑眉梢,又抛了抛手中坛子,如愿看到对方眼神都紧张的样子,才道,“你可莫要诓我,我瞧着这里头的东西眼熟得很,应该是我姬家之物才是。我没告你偷了我姬家之物出来害人,你怎么还就要我还你呢?”
“害人……”床榻之上,皇帝看起来情况非常不乐观,他一边张口呼吸着,一边喃喃问姬无盐,“你的意思是……朕如今这般模样,都是拜那里头的东西所赐?”
姬无盐却摇头,坦坦荡荡回答,“民女不知。”
皇帝被这回答气得差点背过气去,张德贤一边帮皇帝顺着气,一边也是无奈于姬无盐这事不关己的态度,耐心诱哄,“那姬姑娘方才所言,到底何意?”
姬无盐又低头看了眼手中坛子,才耸耸肩,“小女猜的。林一孤身闯进宫中,什么都不带,从头到尾就握着这么一个小坛子,可见很是紧要。他这般大奸大恶之人紧要的东西,想来就是害人的玩意儿……”
说罢,又随手抛了抛,林一欺身来抢,姬无盐飞身退到宁修远身后,咧嘴嘻嘻一笑,宁修远已经对上了林一。
殿内空间有限,谁也施展不开,林一又要顾及那只坛子,处处掣肘,只好退开。
宁修远也不追,收了手老神在在站在姬无盐身边护着。自始至终,他的态度都很明确:你要动皇帝我可以不管,但不能动姬无盐。
林一后牙槽咬得咯吱作响,指指姬无盐手里的东西,“姬无盐,你姐是自杀。何况冤有头债有主,就算要替她报仇,你也该去找李裕齐,而不是我这个替人卖命的。说起来,我们本也没什么深仇大恨,皇帝的死活跟你也没什么关系,你把东西还我,我放你和宁修远离开,如何?你是知道我武功的,真要打起来的话,你们两个加起来也不是我对手。”
他见姬无盐不为所动,上前一步说道,“退一万步来讲,其实咱们的目标是一致的,不如,咱们就此合作?如此,这李家天下改姓上官,也不是不行。”
没有深仇大恨?合作?有那么一瞬间,姬无盐甚至觉得自己可能耳朵坏了,不然怎么可能会听到这么荒诞可笑又嚣张到旁若无人的话?
她觉得好笑,便真的笑了,侧目直勾勾打量着林一,问他,“你就是用这些理由打动了五长老?”
922 架上高台
提起五长老,林一明显多了几分不屑,嗤笑道,“她?那个只长年纪没长脑子的老女人?她可不值得我费心筹谋,只需抓起来吓上一吓就什么都招了。若是不听话就吊起来,狠狠打上一顿,自然就老实了……何须费心打动?”
姬无盐似是有些愉悦,笑了笑,“如此说来,我倒是觉得甚是荣幸,还劳烦您这般费心。”
对方也是笑容可掬的,只是这表情由林一那张脸做出来总是渗人更多些。但即便如此,也可以看出来他还有心情恭维对方,“姬家的少主子自不能怠慢了去。若是我记得没错,少主出生于江南,那一年老家主已经将姬家嫡出一脉迁徙至云州,少主应该从未接触过巫蛊之术才是。可少主还是好本事,一根银针就让咱们的皇帝陛下多活了几个时辰。”
“几个时辰?你是说,朕只剩几个时辰了?!”皇帝顿时急了,一边抬着手去够张德贤,一边想要坐起身来,只是他今日已经耗费了太多心神,此刻已然力竭,只能躺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他自知时日无多,却实在不想求这个面目可憎的儿子,只嘶哑着唤人,“修远、修远……宁修远,快,把他抓起来,抓活、抓活的!逼他交出解药!”
宁修远站在那里,无奈轻叹,“陛下,林一武功甚高,微臣……确也无能为力。”
皇帝猛地倒抽了一口气,又唤旁人,“奕儿……奕儿,你不是要当皇帝吗,你抓住他,逼他交出解药治好朕,朕立刻下诏废太子……不不不、朕立刻禅位于你,让你名正言顺坐上皇位,如何?”
如若今日皇帝死在这里,即便日后李奕维真的当了这皇帝,也难免被人诟病心狠手辣,弑君篡位的名声只怕要被写进史书之中——这一点李奕维自然是清楚的。他看了眼姬无盐掌心中把玩着的那只小坛子,小姑娘白皙的指尖衬得那只坛子愈发红得妖异,一起一落间,令人无端心悸。
彼时林一开口要和姬无盐谈“合作”,也是因为这只小坛子被对方抢了去。可见那小玩意儿至关重要。
那坛子里……到底是什么呢?
李奕维一边盘算着,一边朝着姬无盐微微颔首,唤道,“姬姑娘。依着方才林一的意思,父皇所中的应该是姬家的巫蛊之术,本王对这些东西知之甚少,但听起来姬姑娘似乎能治?若是姬姑娘当真能治好父皇,在下恳请姑娘如何都要出手诊治一二。本王允诺,若是姑娘当真能治好父皇的病,不管姑娘想要什么赏赐,本王都定然竭尽全力。”
说完,缓缓一揖,慎重又从容。
太医们却是这才反应过来,面面相觑间都变了脸色,“巫、巫蛊之术?!”
“巫蛊”二字,于这高墙深宫之内最是禁忌提之不得,每每事涉“巫蛊”哪次不是死伤无数牵连甚广?历史上但凡涉及巫蛊之术的,所有太医跟着株连的也不是没有!是以对这些个太医们来说,不管是生病、还是中毒,都好说,不管是病、还是毒,总还有药理可循,可蛊这东西……却是闻之色变。
“说起来……这云州姬家女子掌家甚是神秘,传闻中倒也的确说是极善巫蛊,还有说族中人人都会养蛊,也不知真假。只是这些年似有改邪归正的意图……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的,这巫蛊之术却是再也没听说了。”说着,转首向陈太医打听,“陈太医也是江南人,这段时日又与姬家走得极近,可有听说些什么?”
陈太医沉默着摇头,抿着嘴角,一副藏着心事却不欲多说的模样。
却有太医捋着自己的胡须故作深奥摇头晃脑啧啧分析,“之前老朽就一直觉得古怪,这陈崧既有神医之名,为何还甘心屈居在商贾之家做个门客……纵然是进不了这太医院,在燕京城里开个医馆不比仰人鼻息的日子舒心些?如今想来,大抵就是冲着那些从不外传的巫蛊去的。”
说完,又捋着胡子兀自颔首,煞有介事的。
陈太医皱了皱眉头,轻声反驳,“别乱说,没有的事。老夫人对陈崧前辈有知遇之恩罢了。”
老太医淡声嗤笑,“我可不信……你们信吗?”
众人笑着摇头。所谓知遇之恩,大抵也就是陈崧离开陈家那段时间被姬老夫人收留了一段时日罢了,这点恩情在锦绣前程面前,委实有些不够看了。何况,报恩什么的……只待衣锦还乡之后才是最好的时机,不是吗?
聪明人都知道该如何选择。
众人讪笑,气氛倒是无端轻松了几分,只都看向姬无盐——姬家少主,会巫蛊之术,那还有什么好怕的?陛下龙体康复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连皇帝都松了口气,胸有成竹地朝着姬无盐招了招手,和蔼唤道,“姬姑娘,奕儿所言极是,只要你能帮朕治好这个劳什子的蛊毒,不管你想要什么,朕都答应。”他躺了太久了,久到已经回忆不起坐在龙椅里的感觉了,这让他狂躁、让他绝望。
以至于此刻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姬无盐。
所有视线都落在姬无盐身上,甚至连林一都看着她,看不清表情的脸上浮出一抹古怪的笑容,似是也想看看姬无盐到底会如何抉择。气氛都烘托到这里了,姬无盐就算说自己不会,想必也没有人会相信——林一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
他要将姬无盐架上高台,然后看着她登高跌重。
姬无盐这个人太过于美好,面对美好的东西他总忍不住想要动手摧毁。舌尖缓缓碾过后牙槽,他盯着姬无盐像是盯着自己的猎物,带着几分嗜血的狠厉,问道,“姬姑娘,是要救陛下呢,还是同我合作?我虽不能允诺姑娘什么,不过,咱们陛下允诺的……就真的会兑现吗?狡兔死、走狗烹的事情,还少吗?”
923 “父慈子孝”
林一话音刚落,李奕维已经引颈咆哮,“林一你闭嘴!本王看在你到底是我弟弟的份上,原想着为你求情一二,免你性命之忧。偏你到了此时此刻,父皇都允诺了你富贵人生,你仍旧不知悔改!林一,你到底想要作甚?!”
“我要作甚?”林一扬眉看向李奕维,不屑嗤笑,“我以为,我要做的事情殿下应该一直都知道的才是……”
“你什么意思?!”李奕维蓦地浑身一颤,几乎是下意识地就看向了皇帝,倏地又做贼心虚地瞥开眼,只没什么气势地冲着林一呵斥,“本王此前从未与你有过交集,你莫要说些模棱两可的话置本王于不忠不义之地。”
“从未有过交集?”林一像是听到了好笑的笑话一般,桀桀怪笑着朝着皇帝走了两步,被张德贤拦了也不在意,只回头指着李奕维控诉道,“陛下想必还不知道吧?我、林一,面上是李裕齐的人,替他办事、替他杀人、替他豢养那些蛊虫……是,崇仁殿的那场大火,的确是上官鸢自己放的,太子妃的确是自杀。但在那之前,那女人早就疯了!就是被这些个蛊虫弄疯的!”
姬无盐掌心一紧,下一瞬冰冷指尖就被温热包裹,宁修远不动声色地握着她的手,对上她看过来的眼神,摇了摇头,无声安抚,并不说话。
太医们一边震惊于这样的惊天秘辛,一边担心自己之后的生命安危。
皇帝的关注点却是截然不同,“疯、疯了?!你的意思是,朕最后也会落得发疯的下场是吗?”
“那倒是不会。”林一摇头否定,注意到皇帝瞬间松了一口气的表情,无声鄙夷,又玩味问道,“陛下怎么不问问我,我是何故同太子殿下深交,并且得到了太子的信任的?”
皇帝如今只关心他自己会不会疯、能不能治好,至于东宫此前在背地里如何作奸犯科,他不关心也不在意,不过还是顺着林一问道,“何故?”
林一咧着嘴笑,笑容得意极了,他说,“因为……因为我是道宗教的天师啊,他想要养出上好的蛊虫,需要很多人来做试验……这件事,还有谁比道宗教的天师更合适的呢?披着神秘色彩的教派,再经过有心人刻意的传播,愈发神乎其神的……只怕对那些求神拜佛的人来说,我这个天师,可比你这个高高在上的帝王还要管用的多,您说是不?”
皇帝自是不屑,嗤笑,“装神弄鬼!”
“是是是,我这些自然是入不了陛下的眼的……不过糊弄糊弄那些个心有执念一叶障目的凡夫俗子已是够用了。”林一甚至好脾气的哄着皇帝,眼看着对方被自己哄着明显愉悦了几分,又话锋一转,问道,“只是道宗教原本只是一个香火不继的小寺庙,如何就在这短短数年间名声大噪?陛下可知其中又是何人运作?”
皇帝意兴阑珊地没什么兴趣,东宫作奸犯科他尚不打算追究,何况是道宗教那些个腌臜事?偏李奕维却按捺不住了,蓦地上前一步,一巴掌甩上了林一的脸,指着对方厉声呵斥,“林一,事到如今你还要说这些有的没的意欲何为,是想要拖延时间吗?”
这一巴掌,打得脆生生的,速度也极快。林一躲闪不及,被打了个正着,半边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很快肿胀了起来,嘴角更是殷红沁出。
太医们都被惊了一惊,没想到平日里温和无争的郡王殿下也有这般霸道犀利的一面,再看被结结实实打了一巴掌的林一,不怒反喜扯着嘴角邪笑的样子,便觉得瘆得慌。
林一“咯咯”笑得邪肆,维持着被打偏了脑袋的姿势,只扭着脖子打眼瞅着李奕维邪笑,“殿下……林一为你拖延时间,不好吗?难道您还真希望咱们的皇帝陛下恢复过来以后揪着前尘旧事一一论罪吗?”
“你胡说!”李奕维又惊又怒,欲盖弥彰一般地嘶声力竭,“本王何时说过这样的浑话?!父皇、父皇,您休要听他胡说,他就是为了离间咱们父子之间的关系!父皇,您要相信儿臣!”说着,噗通一声跪了,又道,“还请父皇明鉴!”
皇帝垂着的眼皮子懒洋洋地掀了掀,浑浊的瞳孔气势沉沉地压着,有些渗人、又有些迫人,他懒懒“哦?”了声,才问道,“当真只是浑话?而不是你的心里话?”
“父皇?”李奕维浑身一怔,极其缓慢地抬头看向皇帝,既震惊又悲凉,哆嗦着嘴唇唤道,“父、父皇……您、您怎么会这么想儿臣呢?您应该明白儿臣的,儿臣没有那么大的雄心壮志,儿臣只盼着能当个闲散王爷守在父皇身边的,便是极好的。”
皇帝没说话,只掀了眼皮子打量着,表情耐人寻味。
林一却是引颈狂笑,“哈哈哈!还真是父慈子孝呢……陛下,这一点我倒是可以作证,郡王爷的确是只想着父慈子孝做个闲散王爷的……”他笑,笑容愈发耐人寻味,舔了舔嘴角的血迹才道,“所以,咱们的郡王爷将道宗教一步一步送上高台、将我安插在太子身边、帮着太子殿下坏事做尽、伤天害理,却自始至终没有动陛下一根手指头。相比之下,太子殿下就显然没有那么孝顺了,他之所以要我豢养蛊虫,最终目的便是想要控制陛下您呢……”
李奕维倏地起身,“林一你闭嘴!”
话音落,皇帝猛地倒抽了一口气,这口气他抽得用力凶猛,抽完这口气,又倏地一顿像是窒息一般涨得满脸通红,半晌才猛地呼出这口气——像是重获新生一般,而后嘶声唤道,“来人!将平阳郡王拿下!”
他似乎忘了门外众人已经悉数被放倒,更令人摸不着头脑的是,他不抓林一,却让人拿下李奕维。
姬无盐也愣了愣,看向宁修远,正狐疑着,却听大雨之外,似有脚步纷至沓来……
这是……?
924 不拿反贼,却拿皇子
脚步声还在很远的地方,被掩盖在滂沱大雨之后,若非耳力异于常人者,便是半分动静不曾听见。
在场耳力异于常人者,不过有三,姬无盐、宁修远,还有一个……林一。
纵然林一容色癫狂嬉笑怒骂,实际上他一直都分神留心着外头的动静,脚步声响起的时候,他眉梢隐隐一跳,表情颇为玩味,却只不动声色地隐了去,啧啧嘲笑道,“啧啧啧,郡王殿下,您瞧瞧、您瞧瞧,咱们的陛下不抓我这样的反贼,反倒叫嚣着要拿下你这个只求‘父慈子孝’的儿子呢!您说这是个什么事儿呀!”
李奕维也是瞠目结舌,跪在那里看着皇帝,一边摇头一边喃喃不解,“父皇……为何?”
皇帝黑着脸,冷冷哼了声,没说话,也没解释。
脚步声更近了,林一还在笑,“为何?还不是因为你这个儿子若是想要,真的能够联手白家弑君篡位,而我这个反贼若想要这皇位,最多就是用这蛊虫控制了陛下让他当个傀儡罢了,皇位上威风凛凛坐着的还是他自个儿……您说利弊权衡之下,谁的威胁更甚?”
李奕维跪在那里,身侧的手都在抖,“父皇,您当真觉得儿臣会做出弑君篡位的事情来?”
皇帝靠在软枕上,半阖着眼,没说话,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半晌,才低低哼了声,说道,“没有人会不喜欢执掌天下的权力……如若你当真无心,何必费心经营对付东宫?”
李奕维一怔,痴痴地笑,仿若癫狂,他字字句句质问着,“费心对付东宫?父皇,您到如今都觉得,是儿臣要对付他李裕齐吗?儿臣是嫡子,是这皇朝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纵然儿臣无争,愿意将这太子的位置拱手让人,您就不问问他李裕齐就当真能心安理得地坐在上面?父皇,儿臣虽知您偏心,却是今日才知您如此偏心……自始至终,都是他李裕齐要儿臣性命,儿臣难道还能无所作为引颈受戮不成?”
皇帝表情微变,抿了抿嘴角才道,“朕、朕何曾偏心,你们都是朕的儿子,朕怎么可能偏心……”
话音未落,林一嗤笑。他一边笑,一边转首四顾,这才发现屋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少了两个人——原以为无足轻重的两个人。一个是只会吟诗作对却又胆小如鼠的沈谦,死了老婆连仇都不敢报,灰溜溜地埋了。还有一个陌生的老者,林一来得晚,也没注意到对方是谁,只瞧着没什么太大的本事也没什么威胁性,便不曾去费心注意。
谁曾想,这两人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有些胆色和骨气的,走都走了,还叫了人来。
说来倒也新奇,就这样的君王还有人真心效忠着?林一心下好笑,面上便也笑着,只是不看皇帝、不看李奕维,只看着姬无盐,咧着嘴笑。
他若似平日一般怪笑着的时候反倒觉得寻常,偏他此刻咧着嘴笑,半边下颌惨不忍睹着,做着这样的表情就实在渗人了。偏姬无盐看着他笑,眉头都没动一下,仿若对方是美是丑与她半分干系也没有。
也是个怪人。
林一心中腹诽,耳畔脚步声听着已经进了院落,就连皇帝都已经听到了脚步声,又开始扯着喉咙唤着“来人、来人”了,林一却不紧不慢地朝着姬无盐拱了拱手,“姬姑娘,今日事态紧急,这母蛊便搁在您这里了……这两日我寻个机会,去姑娘府上走一遭,届时姑娘再将这母蛊还我,如何?”
古怪的表情里竟有种“笑容可掬”的意味,仿若两人甚是熟络友好。
姬无盐倏地挑了挑眉梢,饶有兴趣地低头看了眼手里的小坛子,含笑颔首,甚至好心情地做了个“请”的手势,显然是应了对方的挑衅——众人眼中的熟络友好之下,是唯有当事人双方才明白的汹涌波涛。
皇帝嘶声力竭的呼唤声中,侍卫们终于姗姗来迟。只是风大雨疾兵荒马乱里,他们连林一的一片衣角都没有抓到。
姬无盐握着手中的小坛子站得稳稳的,半点追出去的打算都没有——左右林一要逃,就他们所有人加起来,也是追不着的,何必白费那力气。
何况,对方不是下了战书了吗?两日光景……她等得起。
侍卫们没有抓住贼人,心惊胆战地跪着请罪,没成想皇帝倒是宽慈,只摆摆手让人去收拾门外的烂摊子去了。待侍卫们离开,皇帝才转首看向李奕维,半晌,轻轻叹了声,又转首看向姬无盐,“姬姑娘……听林一的意思,你手中握着的就是母蛊,那如今母蛊在手,朕身上的蛊虫是不是就能解了?”
闻言,所有人都看向姬无盐。
姬无盐双手捧着那小坛子上前,低头奉上,摇头说道,“回陛下,民女所学不精,不知如何解蛊,不能为陛下排忧解难,陛下恕罪……此物乃是林一手中之物,如今献给陛下。”
皇帝一愣,正欲询问,那边却已经有太医跳了起来,指着姬无盐质问道,“怎么可能?那贼人都说了,你能救的!而且这蛊就是你姬家的蛊,你既是姬家少主,如何就解不得了?我瞧着你就是不愿解!”
宁修远倏地看去,那太医倏地一噎,指着姬无盐的手指尖颤颤巍巍地落了下去,不情不愿地低了头,退了半步。
只是这些话到底已经说出了口,皇帝那边入了耳、自然也跟着入了心,看向姬无盐的眼神就没那么善意了,开口问道,“姬姑娘,朕也想知道,这既是姬家之物,姬少主为何就解不了?到底是解不了,还是不想解?”
姬无盐从容屈膝,“回陛下的话,姬家早年的确是有人养蛊,只外祖母继承姬家之后,已经明令禁止族中众人豢养蛊虫了。之后没多久,外祖母带着姬家嫡出一脉迁居江南,民女生在江南长在江南,从未接触过这些,自是不知如何解蛊。陛下,民女无能,只能仰仗诸位太医了。”说罢,手中小坛子又往上抬了抬。
925 忽悠皇帝
皇帝垂眼看着不说话。他没有开口吩咐,张德贤自然也不敢自作主张伸手去接,只得任由姬无盐在那跪着。
本来已经松了一口气的太医面面相觑,都怕这注定不好办的差事落在自己头上压折了不堪重负的脖子连累了族人妻儿,便打定了主意要将这差事推到姬无盐身上去,遂弱弱出口问询,“可方才姑娘不是靠那针灸唤醒了陛下吗?便是那贼人都说姑娘厉害。如今咱们又得到了母蛊,若再配上姑娘的针灸之术,还愁治不好陛下?”
“就是就是,姬姑娘方才用针灸唤醒陛下的事情,咱们可都看在眼里,如今姑娘都说无能为力,我等、我等……哎!”
皇帝仍然没有说话,只敛着眉眼审视着跪在地上的姬无盐,似在判断对方言语之间到底几分真实。他原就疑心重,轻易从不会信任旁人,这些年自始至终相信着的,也就是心高气傲的宁修远、被“发配”江南的上官寿,还有被皇帝拿捏了把柄的沈谦,不管对方的忠心是出于真心还是被迫,皇帝至少没有想过要去怀疑这些人。
直到今日之前,他都没有怀疑过。
谁知,今日却是连番受挫,本就为数不多的信任宛若大厦已倾,此刻便是看谁都觉得对方心怀不轨其心可诛。
一旁太医还欲附和,宁修远却是眸色深冷扫了一圈,见对方讪讪闭了嘴,才开口唤道,“陛下……”
只是皇帝并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他扫了眼宁修远,终于开口,“姬少主,既然这些个太医们都不甚明白,便说说吧,正好朕也想听听……经过姬少主针灸,朕觉着比往日都精神许多,可见姬少主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如今为何母蛊在手,反倒无能为力了?”
姬无盐仍然跪着,面对济济一堂站着的人,她仍然脊背笔直从容应对,似乎并不觉得受到苛待。只捧着那只小坛子郎朗说道,“回陛下的话,民女的针灸不过就是雕虫小技,在场的太医们人人都会。只是他们对着陛下龙体,难免瞻前顾后些。”
她先将太医高高捧起,顺便给皇帝上了点眼药——这些个太医不是无能,是宁可无为也不敢犯错。姬无盐抿了抿嘴角,如愿见到了皇帝沉吟思索的表情,才继续说道,“只是这针灸到底治标不治本,民女也只是将陛下体内的毒素……如今看来是蛊虫,逼到了角落里罢了,想要根治却是万万不能。何况,林一这人瞧着便是诡计多端,一句话三分真七分假,真真假假如何分得清?如今他说这里头是母蛊就真的是母蛊了?”
沉不住气的太医立刻质疑,“不对!若是如此,你方才为何要抢这个坛子?你明显知道这里头到底是什么!”
“民女不知。民女只是见那林一孤身闯入宫门,不带刀、不带剑,只攥着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坛子,想必是有些紧要的。”姬无盐否认地一脸坦然,“只是陛下,民女虽未曾涉猎巫蛊之术,却也知道这蛊下了便是下了,即便母蛊在千里之外陛下也会受林一控制。您觉得,像林一这种性子狡诈却又事事谨慎的性子,当真会将母蛊带进宫中带到陛下跟前来吗?”
她抬了抬掌心上的坛子,看着皇帝问他,“陛下可曾想过,万一这坛子打开之后才发现,里头不是母蛊,而是另一种子蛊,届时又当如何?”
不得不说,这话皇帝是真听进去了。
他打量着姬无盐,小姑娘脸上隐有疲色,听说针灸很是耗神,看来是真的。姬家的事情虽然神秘,但对一国之君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秘密,包括圣女的终结、包括长老会被推翻等等,所以姬无盐说她自己不曾接触过巫蛊,此话皇帝是信的。
何况,要他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交到一个小丫头手里……他的确是没那么大勇气。
沉吟片刻,他转首看向那些太医,缓声问道,“诸位太医觉得呢?”
陈太医略施一礼,“陛下。微臣之前不知他叫林一,但也见过这黑袍人,如姬姑娘所言,的确是心狠手辣、阴险狡诈之徒。陛下,姬姑娘的担忧不无道理,事关龙体健康,不得不防。”
本就有此意的皇帝装模作样颔首片刻,“嗯”了声,才道,“此话倒也在理,这林一瞧着便是心怀鬼胎……他走之前既说了两日内会来讨回,便没有将此物搁在姬家的道理,这样……”
皇帝想了想,对着张德贤招招手,“你将此物找个匣子装了,着人好生看守。朕倒是要看看,这深宫内院里,他如何取回……呵!”
皇帝隔空点点姬无盐掌心里那个其貌不扬的玩意儿,一边冷嗤,大抵已经忘了他口中不屑一顾的那个人,刚刚在他眼皮子底下耀武扬威了一圈毫发无伤地离开了,一旁有眼力见的太医们纷纷恭维,皇帝耐心听完,才冲着姬无盐招招手,施恩一般说道,“今日辛苦姬少主了。姬少主先行回府好生歇息吧。”
姬无盐收了手谢恩起身,眉眼仍然温和从容,只转身之际却又无声扯了扯嘴角——皇帝陛下似乎真的忘了,林一方才说的是去姬家,而不是皇宫呢。
只是,她本也没有打算接受来自皇帝的庇佑。
最令人欣慰的是,被林一这一搅和,短时间内皇帝怕是也想不起来去为难针对未经传召私自进城的祖父了。
姬无盐同宁修远刚刚走到外殿,就听里头皇帝咆哮声传来,“你!给朕去外头跪着去!跪上两个时辰,然后回去闭门思过,没朕的允许,不许踏出你的郡王府半步!”
最终,李奕维还是被禁足了……皇帝对自己的亲生儿子是半分不曾手软,如今一个个的,被关押的、被禁足的,盘算下来竟是没一个可用之人了。
姬无盐低头笑了笑,掌心便被牵住,身旁宁修远无奈笑问,“满意了?”
926 没良心的小丫头
声音落在耳畔,虽是无奈,却仍带着明显的纵容,说完,兀自摇头笑了笑,轻声喃喃,“胆子这般的大……原本我还不知道你这上天入地的胆子到底随了谁,如今却是想明白了,该是随了祖父了。”
一旁侍卫撑着油纸伞跟上,宁修远接过了伞就让人退下了,旁若无人揽着小姑娘护在怀里低着眉眼避着水塘走,一边走一边小声说着,“祖父写信过来,说不放心你想过来看看你,还说即便帮不上你,但能陪在你身边亲眼看着你全须全尾的活着,他才能真的放心……他言辞恳切,字字句句间都是舐犊之情,我总不好推拒。”
这算是替自己之前的“知情不报”解释了。
姬无盐自是清楚,老爷子开了这口,宁修远自是不可能拒绝的,是以姬无盐倒是也不曾怪罪宁修远,不过彼时没个心理准备,才显得突兀无措罢了。她稳稳走在被雨水打得锃光瓦亮的鹅卵石上,敛眉浅笑,“世人都说老爷子最是循规蹈矩,那是他们没见过老爷子犯倔耍性子的模样,真的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话音落,冷哼声起,伞沿之下、雨幕之外,一双黑色的靴子落入视线之内。
宁修远抬了抬伞,见着上官寿一手撑着油纸伞一手背在身后站在那里,抿着嘴喜怒难辨的模样——嘚,背后说人闲言被抓了个正着。只宁修远脸皮子素来厚如城墙,即便明知自己背后腹诽极有可能被人听了个囫囵,仍然状似无意笑容可掬地拱手行礼,“祖父,劳祖父久等。”
老爷子鼻子里出气哼了哼,非常不待见宁修远,冷嗤道,“宁国公老来得子捧在心尖上的幺儿,这一声‘祖父’,我可受不起。”
宁修远脸不红心不跳,又是一揖,笑道,“您是宁宁的祖父,便也是晚辈的祖父,自是受得起的。”
老爷子反倒是一噎,宁国公那老头他是认识的,一板一眼很是无趣,没成想偏偏生了这么个油嘴滑舌的小子!只是他平日里也习惯了自持身份,也不好同一个小子逞口舌之争,凭白落了个欺负后辈的名声,遂只好看着姬无盐,不满地冷哼,“还不过来?”
这老爷子又在耍小性子了。
姬无盐心下苦笑,面上却是未曾显露,背在身后的手不动声色按了按宁修远的手,才一步跨入一幕……下一瞬,就见老爷子一边着急忙慌地凑了上来,一边沉声呵斥,“你这死丫头,那么大的雨!怎么说出来就是出来了?真当自己身子骨铁打的?”
三两步奔到姬无盐跟前将人牢牢护在怀里,一边念叨着一边瞪向宁修远,怪罪道,“你小子就是这么照顾人的?嘴上说得好听,偏行动起来就跟个木桩子似的……小宁,祖父同你说,这种只有花言巧语的小子最是靠不住了,你可得想清楚了,别被这小子蒙蔽了双眼。”
一边说着,一边撑着油纸伞揽着姬无盐往外走,还不忘絮絮叨叨地说着宁修远的坏话,交头接耳暗搓搓地模样,偏声音一点没压着,咬字清晰似是怕身后的人听不见似的……老爷子耍起性子来,也是幼稚。
姬无盐笑着应承,“是是是,您说得对,这般花言巧语的模样,的确还得好好考虑清楚才是……”
老爷子瞬间就被哄好了,脚步都轻快了几分,笑呵呵地附和道,“就是就是,你外祖母到底是年纪大了,眼皮子浅了,耳根子也软了,被这小子三言两语给哄得找不着了北轻易就点头应了这婚事……如今祖父我来了,便如何也由不得你被人轻易哄骗了去!”
“是是是……您最是慧眼如炬、耳聪目明,任何图谋不轨的宵小都逃不过您的法眼去。”
“可不!”老爷子呵呵地笑,抬了抬下颌,明知这丫头就是哄自己开心呢,可谁不喜欢恭维话呢?特别来自于最疼宠的小辈言笑晏晏哄着自己的恭维话,自是心都跟着柔软的。
宁修远跟在后头听着这爷孙俩旁若无人地编排自己,着实有苦说不出——小丫头太没良心,明明是她自己要用苦肉计哄老爷子不让自己撑伞跟着,最后却是自己落了个里外不是人,被埋汰的时候还煽风点火的……小丫头是着实没良心。
走在前头的小姑娘却是半分不好意思都没有,反手挽着老爷子笑呵呵地问着,“您进城之后也没回过家吧,整日里叨扰沈大人,最近沈大人府上也忙,您倒是半点叨扰他人的自觉也没有。”
老爷子哼哼唧唧的顾左右而言他,绝对不愿意承认自己今日被个小子逮到了威胁着回去了。
姬无盐虽觉老爷子遮遮掩掩的委实古怪,但老爷子和外祖母之间素来不对付,如今要同住一个屋檐底下,只怕心里头比谁都膈应。是以转念一想便也不觉得奇怪了,只撒娇说道,“那咱们快些回去吧,还来得及吩咐膳房准备一桌好酒好菜的,替您接风洗尘。”
……
“接风洗尘?”姬老夫人一听此事却是嗤笑,“呵!老婆子我瞧着他一路游山玩水着进了城,半分风尘未染,精气神好得很,哪里需要接什么风洗什么尘的?”
嬷嬷无奈,却也见怪不怪了,安抚着说道,“老夫人……上官老爷毕竟是姑娘的祖父,往日里您同他不对付便也罢了,毕竟山高路远的,也碰不着面。如今在一个屋檐下正锋相对,只怕累着姑娘难做呢。再者,今日姑娘进宫听说很是惊险,幸好上官老爷进宫去将人接了出来。说起来,在护着姑娘这件事上,他和您是一样用心的,您就看在这上面,体谅一二?”
老夫人瞪了眼王嬷嬷,低呵,“要你多嘴!”
王嬷嬷被呵斥了也不在意,仍然笑呵呵地哄着,“是是,老奴多嘴!您呐,对咱们姑娘最是心软,哪里舍得姑娘为难半分?”
老夫人淡哼,到底是什么话都没说,虎着脸算是默认了。
927 回天无力
虽然上官老爷子不管从言行还是举止上都已经明确表示自己不待见宁修远,只宁修远本就是个厚脸皮的,自是不可能因为这点不待见就铩羽而归。
一路到了宫门口,也不管老爷子明里暗里的排挤,摆摆手就让自家马车回去了,而后直接见缝插针地溜上了马车,才冲着上官寿笑容可掬地邀请着,“祖父,请坐、快请坐……”一边请着,一边张罗着端茶递水,熟稔热情的模样反倒有几分反客为主的意思。
老爷子正襟危坐,眉目微敛不苟言笑,颇有几分一族之长的气势。
他坐在那里,半晌也没去接那杯茶——对着意图拱自家白菜的猪崽子,老爷子实在做不到和颜悦色。他在那僵持着,姬无盐知道这老爷子幼稚着呢,她越劝着老爷子只会越倔,遂只得端坐一旁作壁上观。
倒是宁修远,被冷落了也无妨,对方不接自己的茶盏,他便也从容搁下,又将马车上的点心推了过去,至于对方的冷脸和漠视,他似乎全然见不着,就这么一路上自娱自乐地跟到了姬家。
老爷子自持身份,太难听的话自是说不出来的,至于“不太难听的”……老爷子也算看出来了,这宁家三儿脸皮比宫墙还厚,全当好话听了完了还得同你道谢,跟个听不出好赖话的傻子似的。到的最后,反倒是老爷子气得不轻,脸色难看地自顾自进府了。
宁修远见着,愈发乐呵呵地跟个真傻子似的,进门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一脸“老爷子这是认可我了”的得意样。
姬无盐实在看不下去了,无奈扶额连连摇头,不轻不重地踹了他一脚,低声警告,“收敛些!”
宁三爷便也不傻了,放缓了脚步低着眉眼看她,笑呵呵的牵姬无盐的手,一边并肩而走,一边轻声问道,“林一下的战书,你准备如何应对?”
既说起了正事,脚步便也下意识放缓了,她低着头踢着路边的石子儿,于无人看到的角度里扯了扯嘴角,才道,“他将战书下到姬家,一来是为了那母蛊,二来,也是为了五长老……我同他之间,总要有个正正经经的了结才是,这战场定在姬家,总比定在别的地方要好……”
冬雨小了不少,雨水打在油纸伞上,噼啪作响。
姬无盐一脚一颗石子地踢回草丛里,听着头顶的雨水声,兀自笑了笑,才道,“从未见过性子这般骄傲的人,明知这里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只等他自投罗网,却还是选择了来这里同我了结……太过骄傲啊,有时候着实不是什么好事。”
小姑娘兀自喃喃低语的样子,颇有些少年老成的样子,偏生她自己就是个比谁都要骄傲的人。宁修远煞有介事地点头附和,才转了话题问道,“方才那小玩意儿里头,真是母蛊?”
“嗯。”姬无盐也不隐瞒,“我今日还真是坏了他的好事。若非今日我针灸唤醒了陛下,只怕今日他的巫蛊就已大成,陛下就已经被他控制在手中了。”
雨势虽是小了,天色却还是暗沉沉的,云层笼罩在头顶,愈发压得人心情郁郁没什么劲头,宁修远轻轻叹了口气,几分了然几分无奈,“那你还敢欺君?小姑娘家家的,怎地生了这天地无畏的胆子……得到了母蛊,用你的针灸术当真还不能解陛下身上的蛊?”
姬无盐摇头苦笑,“若是早上月余,大抵是有用的。只是如今陛下沉疴太久,蛊虫早入心扉……针灸之术早已回天无力,今日我用药物佐以针灸唤醒的皇帝陛下,也不过就是强弩之末回光返照罢了。后面纵然没有林一,陛下也活不长了,你得做好心理准备。”
她言语温和,只表情微凝叮嘱宁修远。
他们都知道,如今的皇帝陛下显然已经等不到其他年幼的皇子长成,不管他们愿不愿意,这天下最后的归属已成定局。那是另一个更加年轻也更加深沉的帝王。
宁修远揽着姬无盐上了台阶,才慢条斯理收了油纸伞淡声说道,“我知道。宁国公府也不是纸糊的,虽然这些年父亲有心自敛锋芒以免功高盖主,但到底半生经营哪是那么好对付的,何况新旧帝王交替之际朝堂本就动荡,短时间内李奕维动不了宁国公府……放心吧。”
姬无盐转念一想,觉得这些话倒也有些道理,李奕维登基之后的首要大事自是清除卞家余孽,而宁白两家交好,就算他心生忌惮,也只能先行搁置了。
子秋端了茶水过来,见两人似有要紧事说,又弯着腰退下了。
宁修远端了茶杯才说道,“前儿个同母亲用膳时听母亲说起,楚兄这阵子经常往来宁国公府,听说是二哥也有打算将生意的重心往江南那边挪着……父亲也说,若是这几年有机会,大哥也会寻着机会调离燕京城。所以放心好了,宁国公府有足够的能力自保,你想做什么尽管去做。”
小姑娘兜兜转转说这许多,宁修远自然清楚她在担心什么,拍拍她的脑袋宽慰着。
“好。”姬无盐捧着热茶暖手,眯着眼看着窗外细雨抵达,眼神迷离眼神怔怔,半晌,倏地扯了扯嘴角,笑了。笑意温软、从容,像是心情极好的模样。
……
老爷子的接风宴,原是要热闹着办的,诸如邀请上三五至交推杯换盏,只是陛下这阵子身子愈发不好,朝中官员往来聚会都小心谨慎着,是以只好一切从简了。
不过即便从简,该有的热闹还是热闹着——老夫人虽然千万个不情愿,但到底是舍不得姬无盐左右为难,冷着一张脸踩着用膳的时辰姗姗来迟,人未至,阴阳怪气的声音先到了,“哟……瞧瞧,瞧瞧,这是替谁接风啊?老婆子我可没这待遇……不过也是,自家人实在犯不着这些的。”
言下之意,这是将老爷子划到“外人”之列去了。王嬷嬷摇头失笑,搀着人进了院子,冲着上官寿行礼。
928 彪悍的老夫人
上官寿一噎,看了眼从头到脚写着“老身委实不屑参加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接风宴”却又明显精心打扮了一番盛装出席的姬老夫人,“呵呵”地冷笑,“心里头既想着接风宴,就大大方方进城,偏学那些个旁门左道的行径躲在暗处窥伺……呵,这般小人行径,还想要什么接风宴?”
老夫人一听,哪里能忍,当下大步流星冲到面前,一拍桌子,指着对方的鼻子呵斥,“你这老顽固说谁是旁门左道的小人呢?”
“不是吗?你姬家旁的本事没有,就知道养些乱七八糟的毒虫子,可不就是旁门左道……做都做得,偏不让人说得,是什么道理?”老爷子嘴上嗤笑挑衅,身体却老实得很,双手抱胸,以自我保护的姿势躲得远远的,说完又看了眼姬无盐,讪讪一笑。
老夫人也虎,撑着桌子凑过去,直直冲着老爷子的脸呵斥,“我们姬家旁门左道,至少护得住子孙后辈!不似你上官一族尽出缩头乌龟,孩子出了事,却要一个小丫头孤身一人背井离乡的过来调查!”
老爷子一噎,这话其实挺重的,偏也是事实,他一个字都反驳不了,只缩着脖子,讷讷的,也不出声。
老夫人却是说着说着真气上了头,似是忘了此刻大庭广众,只差拍着桌子冲对方叫嚣了,“你自己看看,这丫头才多大的身板,可撑得起那些个前尘旧事?偏她苦苦撑着的时候你这个当祖父的在哪里?如今眼看着真相大白了,你倒是来了……还要孩子们给你接风洗尘,呵,也不害臊!”说到激动处,唾沫星子都喷在上官寿脸上。
上官寿大抵也是真的心虚,竟是连擦都没顾得上擦,只怔怔看着,张了几回嘴,一个字没说出来。
下人们面面相觑,胆子小的不敢伺候,悄悄往后退了几步避开了去。
宁修远也惊呆了,瞠目结舌看着这一幕,才知往日这位姬老家主对自己实属和善了。虽说也的确听闻姬老夫人和上官老爷有些不对付,但想着都是时家家主,平日里总自持身份着,就算互相不对眼却也做不出有损身份的事情来。
没成想,这老夫人……着实……彪悍。
他偏头悄悄问姬无盐,“往日也这般?”
姬无盐一手点心一手茶杯吃得酣畅,难得见老爷子吃瘪,她瞧着还觉得甚是有趣,闻言也只是不甚在意地点点头,只瞧着胆战心惊的下人们,才出言劝着,“外祖母。您误会祖父了,今日若非他进宫向陛下请安,只怕我还没那么容易出宫来呢。”
上官寿一听,顿觉脖子都直了些,挺了挺背,用力点头道,“就是!你个鼠目寸光的老太婆不知道就别瞎说!再说,接风宴又不是老头子我要吃的,是孩子们的一片心意,心意你懂吗!?心意这东西,是随随便便能拒绝得了的吗?”
“缩头乌龟!”
“鼠目寸光!”
“缩头乌龟!”
“旁门左道!”
刚下过雨的夜晚,冷风兮兮,暖阁里却是热火朝天……
从未见过此情此景的下人们缩着脖子心惊胆战,既害怕成为被殃及的池鱼,却又抵不住好奇偷偷掀了眼皮子看着两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家像泼妇骂街一般互喷唾沫星子。
剩下一些却是已经见怪不怪了。
姬无盐是真的饿了,她自顾自吃着,一边回头问岑砚,“兄长呢?这么晚了不在家里,有应酬?”
岑砚摇头道不知,端着菜过来的子秋闻言接嘴说道,“午后沈家的小厮过来取一些沈姑娘落在这里的东西,说起沈姑娘,说是这两日有些累着了,咱们公子大抵是放心不下,找陈老开了些补身子的药,亲自送过去了。”
捏着糕点的指尖停了停,姬无盐眉梢微微一挑,兄长的性子她知道的,一个素来生人勿进的公子哥儿,平素就是有女子晕倒在他面前他都是面不改色地跨过去的,纵然洛歆与他相识,倒也不至于亲自送药过去……
她支着下颌眼波流转,最后落在宁修远身上,笑容狡黠地跟一只狐狸似的,“如此看来,本姑娘终于要有嫂子了……”
“嫂子?什么嫂子?”正同幼稚孩子互相对骂得旁若无人的俩老人倏地一顿,齐齐回头看来,异口同声。
大抵是这些年来第一次的异口同声,脱口而出之后自己都觉得膈应,互相瞪了眼对方,却又着急于姬无盐口中的那位“嫂子”,迫不及待地追问,“什么嫂子,哪里来的嫂子?”
老夫人到底是知道的多一些,又惊又喜,却又不敢确信,惴惴问道,“是、是沈丫头不?”
“沈丫头是谁?”老爷子却是不知,转念想到小丫头家书之中提到的交好的姑娘,又问,“莫不是……沈丁头家的那个小丫头?”
姬无盐心情极好,冲着门口大步流星进来的上官楚抬了抬下颌,“喏,正主儿都回来了,你们自己问呀!”
话音落,前脚刚刚进门的上官楚一看到齐刷刷落在自己身上的热情到难以招架的视线,当机立断一个转身,拔腿就走。
“哎!”老爷子连忙起身,仓促之间带到了桌上的杯盏,茶盏晃悠了好几圈,稳稳停下,老爷子已经追了出去,一边追一边喊,“死小子你给我站住!站住、站住!”
就这么丢下一屋子为他接风洗尘的人,风风火火地追了出去……
老夫人和这俩孩子相处了一阵子,也算是有些心理准备的,此刻倒是镇定许多,却也有种喜上眉梢的意味,挪着凳子挪到姬无盐跟前,悄咪咪地打听,“是也不是?”
姬无盐倒了牛乳推过去,温声劝道,“听闻你这几日睡得不好,晚上少喝些茶,喝些牛乳,有助睡眠。”
老夫人性子急,哪里能受得了姬无盐这样顾左而言他,按着她的手着急询问,“到底是也不是?你若是不说,我今日才睡不着呢!”那小子是个老大难,都多大岁数了,有模有样、身世也好,偏这些年来一个看对眼的都没有,可不就急坏了人吗?
姬无盐这才笑呵呵地点了点头,“是……就是她。”
老夫人倏地松了一口气,整个人都觉神清气爽……
929 她的琴音,要命
老夫人兴致勃勃摩拳擦掌的,恨不得立刻就去沈家说亲去,只如今沈家还挂着白事呢。这般想着,又免不了唏嘘喟叹,那么年轻的人,就这样没了……
“哎!”方才的喜悦兴奋荡然无存,老夫人又挪了挪凳子,凑近了姬无盐商量着,“听说沈家后院也只有个姨娘,为人如何可清楚?我原想着亲自去看看,只燕京城的大户人家规矩多,我担心对方觉得咱们指手画脚的。要不这样,我让王嬷嬷借你的名义过去,就说担心人手不够,过去帮衬一二,你觉得呢?”
姬无盐自是没有异议,只颔首道好,想了想,又说,“我同那位姨娘打过几次照面,瞧着是个性子柔软好说话的,你若是心里惦记,亲自一趟也好。”
老夫人略一沉吟,“如此也好。之前听说那姨娘和四娘不合,我以为是个不好相与的……”
“不好相与的是那庶女,回回都跟斗红了眼的鸡崽子似的。”说起沈乐微,姬无盐摇摇头,但对上老夫人无声的询问,她亦不愿过多解释,只说道,“想来依着那人性子是不会出席的,你去了也遇不见她,无妨。”
老夫人却震惊,“这……这嫡母的葬仪都不出席?”
“原也没将许四娘当作嫡母,如今她已是东宫的人,李裕齐被关了,她就算有心也出不来。”
姬无盐说得言简意赅,只老夫人活了这许多年,什么妖魔鬼怪未曾见过,嫡出姐姐尚未婚配,庶出妹妹却是入了东宫“攀了高枝”,事情便在这三言两语里拼凑了个大概。当下也只是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如此,明儿个我便亲自带上几个嬷嬷过去帮衬着。年轻的姨娘,只怕有些事上还不知如何拿主意。”
姬无盐颔首称是,给老夫人倒了茶,又夹了菜,才自顾自一边吃着一边说道,“自是没有您周到的。只是,再重要的事情也总要明日去做了,如今老爷子追兄长去了,只怕一时半刻是回不来的,咱们自己吃吧。”
“最好他不回来呢!”
姬无盐摇头失笑,“您和祖父可有好一阵子要同住一个屋檐底下,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可怎么办呢……您也是的,他是受了皇命,非诏不得进城,您又不是不知道……还说他是缩头乌龟。老爷子脾气傲自尊强,也就您了,能这般当众指着他的鼻子骂……”
“骂他两句怎么了?我哪里说错了啦?”老夫人却不服气,“若不是大庭广众的,我骂更凶!吃吃吃,好好的提他作甚,凭白坏我胃口!”
……
三更已过,夜色深凉如水。
今夜的姬家,似乎较之往日更加安静,从主子、到下人都在酣睡,整个姬家像是一只疏于防备安然入睡的猛虎,收了尖牙藏了利爪,不见半分攻击性。
就连夜间巡逻的家丁都不见了。
只塔楼上层开着的窗户里,瞧得见影影绰绰的烛火,女子身影落在窗户纸上,断断续续的音律从开着的窗户里传出,旋律陌生,闻所未闻,入耳只觉动听,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塔楼之内,姬无盐在弹琴。
镇魂的曲、安神的调。
今夜的姬家,的确是所有人都在酣睡——除了,塔楼里的三个人,姬无盐、宁修远,还有一个,是塔楼里的常驻居民,五长老。
五长老不明就里,不知这姬无盐今夜为何突然有了这样的闲情逸致,大半夜地在这弹琴。她被关在这里有一阵子了,除了最初的严刑拷打之外,倒也没有再受什么皮肉之苦了,一日两餐,倒也不曾被人苛待,便是生活起居也有小丫鬟定时过来打扫照顾着,除了终日里被粗重的铁链拴着只能在方寸之间走动之外,似乎也没什么不妥的地方。
平心而论,这样的日子比起之前在山洞里的时候还是要好上不少的,至少,没有饥寒交迫没有馊掉的饭菜,更没有不知何时就会落在身上的拳打脚踢……以至于这些日子下来,戾气渐少,性子都平和了不少,此刻见着姬无盐也没有那么大的敌意,只瘫坐在椅子里,听着未曾听过的调儿听了半晌,开口唤道,“诶。”
姬无盐没理她,倒是宁修远偏头看了她一眼,表情……还挺凶的。
像是被打扰了兴致,又像是护犊子。
五长老没来由地缩了缩脖子,才嗫嚅着淡声解释道,“我、我就是想说,时辰不早了……小姑娘家家的,早些去睡吧,要练琴的话,什么时候不能练,你说是吧?”声音下意识压得低,说完,还小心翼翼陪着笑。
“闭嘴。”宁修远低低呵了声,收回视线只站在姬无盐身边听她抚琴。
姬无盐极擅音律,这一点宁修远是知道的,只是小姑娘性子懒散,认识这么久了,竟然都没有机会坐下来好好欣赏一下小姑娘的琴音。接风宴之后她问自己“要不要听琴”,随后递来一颗药丸,说是清心丸。
听琴,还要清心——小丫头的琴,真要命。
他不知这是什么曲子,往往正悠扬缠绵到极致时,下一瞬却又突然高亢至醍醐灌顶,极致的违和,却又极致地和谐,天心琴上,指尖飞快像是最漂亮的蝴蝶于电闪雷鸣的暴雨天里,扇动羽翼。
亦不知过了多久,蝴蝶缓缓落在琴弦之上,少女偏头看来,明眸皓齿,温声问道,“三哥觉得,此曲……可尽兴?”
听说小丫头之前写信去江南讨来了一首曲,想来就是这个了。他牵着姬无盐的手往楼梯口走,一边颔首称赞,“如今才知,何为绕梁三日而不绝……若是旁人有了此等琴技,便是日日在家抚琴也是要的,偏你似是半分兴趣也无,害我想着听上一曲想了多少时日了。”
“女子在家抚琴,一是兴趣使然,真心喜欢。二来是为精益求精有所突破。”姬无盐摇头,“我却是无甚兴趣,亦无所追求,便难免惫懒些。”有这闲情逸致,倒不如一本书、一盏茶,晒晒太阳听听雨……
930 三哥哥怎么从您屋里出来?
宁修远笑着挠她掌心,“那……往后为了我,偶尔弹弹琴,可好?便弹……今日这曲子?”此曲琴音跌宕,只不知为何听完却觉心平气和,像是心中积郁都被涤荡了个干干净净。
若能经常听着,便是多吃几颗清心丸,也是好的。
姬无盐笑着驻足,才解释道,“这样的曲子,偶尔听上一听,倒也是不错的。只是听多了,难免会被钳制了心神,就得不偿失了。”说完,状似无意地转头看向五长老,见着对方明显身形一僵,才勾了勾嘴角,拾阶而下。
塔楼之下,守卫悉数不见了。
冬夜的冷风飕飕吹着,是个月朗星稀的夜。宁修远看着仰面闭目轻轻叹气的姬无盐,低头牵着她的手一根一根抚过对方的指尖,轻声问道,“那首曲子,是对付林一的?”天心尘封已久,今日初试锋芒,着实令人惊艳。
只是惊艳之后的真相,难免让人唏嘘无奈。
姬无盐这才睁开眼睛,看着夜幕之上点点星光,点了点头,“林一既下了战书,这两日便一定会过来。他武功高强,普通的家丁和侍卫即便上去了也只是以卵击石,不必徒增伤亡。天心琴音加持下,林一战力大损……我同他之间,当能做个了结了。”
宁修远当即便也明白过来,方才便觉得姬无盐有心劝着老夫人去沈家帮忙,如今想来大概也是想要将老夫人支开确保安全。这小姑娘啊……宁修远将指尖泛红的手搁进掌心包裹着,牵着她往回走,“再不睡,天就要亮了,谁也保不齐林一什么时候来,你总不能撑着这两日都不歇息。我守着你,你放心睡一会儿。”
“陛下那边不用去了?”
宁修远不甚在意地轻声笑了笑,“不去了。经此一事,只怕我守在陛下身边他才会心神不宁呢。正好告个假……往日他疑心这个疑心那个的,如今几个皇子禁足的禁足被关的被关,想来这方面倒是安心了。”
姬无盐也笑,觉得这话倒是很有道理,至于皇帝身上的蛊,虽知晓了来源,却也委实束手无策,从某种意义上来,何尝不是一种“安心”。
思及此,姬无盐以拳抵着下颌,仰面轻笑,偏头看向宁修远,笑意狡黠,“三哥明早若是得闲,帮我跑一趟驿馆?”
她笑着的样子,像一只偷了腥的狐狸,月色阴影里,似有巨大的毛绒尾巴随风拂动,墨色的眼底盛着星光闪烁,竟是比头顶的那片天空还要漂亮。
自从许四娘的事情之后,宁修远已经很久没有在对方身上看到这样的眼神了,只瞧着这样的神色,他便觉得心底都变得柔软。他颔首轻笑,问道,“行,明儿个我亲自走一趟。要我去见什么人,还是带什么话?”
“帮我带张配方给陈一诺……嗯,声势大些,确保陈家的那些个老东西们都能知道我给陈一诺送去了一张药方子。”
小姑娘抱胸而立,指尖托着下颌,笑得一脸不怀好意,恨不得从头到脚写着“算计”二字。
宁修远自是无条件地宠着她,抬手摸摸她的发顶,轻笑颔首,“好……姬少主放心,小的一定把事情给您办好咯!只是如今您该去歇息了。”
他做着伏低做小的模样,姬无盐瞧着有趣,微微仰着下颌抬了抬手肘,“宁小子,扶着本少主进屋歇息去。”
宁修远弯着背,双手托着姬无盐的手肘亦步亦趋地跟着上了台阶,听闻院中说话声骤然惊醒的子秋手忙脚乱披了衣裳出来,就见着两人这般模样,当下一怔,又弯着眉眼退了下去——姑娘和三爷真的和好了,真好。
那也三爷来找姑娘的时候,她还没睡着,正小心地守在偏殿,是以将姑娘情绪失控时说的话听了个清楚明白,自也知道了三爷干的事情。但其实就私心里而言,子秋并不觉得三爷做错了什么,这本就是姑娘进城之时陈老给姑娘的最后一道护身符,轻易用不得。
若是她自己,只怕也不会用出去的。
只是这些话憋在心里,到底是劝不出去,那几日姑娘自责低落,子秋也跟着难受着,如今见两人和好如初,终于松了一口气,眯着眼笑着下去了。
……
纵然白日里在皇宫偏殿里眯了一会儿,但姬无盐还是很快就在宁修远翻着书页的声音里很快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廊下是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听着像是寂风在练字。这孩子安静不了,写字的时候都喜欢絮絮叨叨着像是小和尚念经。淡淡的日光落在屋内,宁修远已经离开了,一方薄被叠得方方正正的搁在一旁,上面放着本随记,便是昨夜他手中的那本。
那人昨夜……竟是歇在了这屋里?
姬无盐坐在床头,视线落在人去塌空的那一方角落,只觉得耳根子都泛红。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屋子里渐渐地多了那个人的痕迹,小至落下的一方玉佩或者一柄折扇、一本书籍,或是被她穿回来的大氅,一间不小的屋子里,因着多了那个人的痕迹,总无端多了几分暧昧的味道。
她轻轻拍了拍脸颊,似是要将这一刻的羞怯拍走,又深呼吸了一会儿,才扬声唤道,“子秋。”
话音落,门被打开,蹦蹦跳跳进来一只小花猫,脸颊上都沾着墨汁,笑容一如既往地灿烂,他跑到姬无盐床前,手脚并用着爬上来,锦被一角瞬间多了小小一团墨色的指印。他自己不曾发觉,只唤道,“姑娘醒啦!姑娘真是愈发惫懒了,这都快巳时了,若非三哥哥离开前交代了膳房晚些做早膳,只怕姑娘就吃不上香喷喷的热乎奶黄包了呢!”
说完,也不等姬无盐说话,又絮絮叨叨地问着,“姑娘姑娘,三哥哥今早怎么从您屋里出来?”
他问得心无城府,姬无盐却是在触及子秋眼神时,蓦地浑身一怔,满脸通红……
931 将人送走
子秋抿嘴偷笑,一巴掌按在寂风脑袋上,笑着呵斥,“小孩子家家的,别乱说!”
“我才没有乱说!”寂风盘着腿托着腮帮子坐在床上,一低头发现自己那个漆黑的手指印,嘿嘿笑了笑,欲盖弥彰地将那方锦被拽到了屁股底下坐瓷实了,才道,“昨儿个祖母同我说的,这一男一女住在一起就可以生娃娃了……姑娘是要和三哥哥生娃娃了!”
有那么一瞬间,姬无盐甚至听到了自己后牙槽互相碾压时发出的“咯吱”声,她红着脸、却又咬着牙忍着将这死小孩丢出去的冲动问着,“你们这一老一少的,入睡前都聊这些呢?”外祖母倒是很百无禁忌嘛!
“没有,平时也不聊。”寂风这会儿显得格外没有眼力见,看着姬无盐背对着自己洗漱,偷偷摸摸又拽了拽锦被,遮住了那块黑墨团,心不在焉地念着,“只昨日才聊起,说着年关将近,今年怕是要在城中过年了,届时将沈姐姐和她父亲一块儿接来,也热闹些……那时我便已经昏昏欲睡了,祖母却激动,跟吃醉了似的,说是隐约间瞧着大胖小子冲她招手了都!”
姬无盐兀自摇头,将手中帕子递给子秋,才转首走过去将寂风从自己床上拎下来,“你以为你这样用屁股作用蹭着,我被子上的墨团团就会消失不见?若是实在不想练字,用了早膳我便让人送你去外祖母那,你沈姐姐这几日难过着,有你在边上陪着说说话想来能舒服些。若她留你过夜,你便在沈家小住两日,只是不许给人添乱,知道吗?”
一听不用读书写字,自是好得不能再好,寂风当即就应下了,早膳也没心思用了,说是要去准备两身换洗衣裳带过去——他若是带了换洗衣裳过去,沈姐姐如何还会不留他住下呢?
他自以为这算盘打得不动声色,却不知自己浑身上下早已写得明明白白。
姬无盐摇头失笑,回头交代子秋,“等他收拾好了,你将他送去……若是瞧着沈家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也留着帮忙吧。”说罢,低了头安安静静地喝粥。
子秋瞧出了几分端倪,眉眼微蹙看着姬无盐,犹豫着唤道,“姑娘。咱们府里……这两日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吗?”
闻言,姬无盐搁下手中的粥碗,轻笑着问道,“为何这般问?”她没有回答,看着对方的眼神带着笑,只眸底平静几分清冷。
那种眼神没来由地让人紧张,子秋搅着手中帕子,支支吾吾地说道,“若是无事,依着您的性子如何都会亲自去沈家的,想来,是有事要发生。不仅如此,您似乎还有意将老夫人、寂风、还有奴婢,都送去沈家……姑娘,您送我们离开,却独独留下自己,奴婢便觉得这府里是要发生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不得了到……连姑娘都没有把握的大事。
“是……是林一要来吗?”她问。
姬无盐倏地笑了笑,回头重新端起了粥碗舀了一勺吃了,才道,“哪有什么不得了的大事,许四娘在世之时便对咱们颇多照顾,沈家也没个主事的女眷,咱们帮衬着些也是应当。至于我……陛下中的蛊,追根溯源是出自姬家,我虽不愿插手却也不得不管,这不,今日我让人送了张方子给陈一诺让他出面,我总得在这府里守着,万一有个什么事,也不至于让人寻我不着……是不?”
这番话乍然听着并不什么不对,只又觉得哪哪都不对……子秋皱着眉头寻思了半晌,也没寻出个头绪来,倒是那边寂风已经抱着自己的小包袱过来了,一张小脸上是如何都藏不住的欢呼雀跃。
像一只终于飞出了笼子的鸟儿,站在门口冲着姬无盐挥手道别,连门槛都不愿意再迈进来了。
“去吧,这小子都恨不得飞到沈家去了,别让人等急了。”姬无盐又抬了抬声音,问寂风,“让子秋姐姐送你过去,可好?”
心都飞远了的小孩子哪里还顾得上谁送呀,一边招呼着扫院子的丫鬟将他落在走廊里的纸笔收起来,一边连连点头应着,还不忘催着子秋快些走。子秋纵然不愿,却也不会违逆姬无盐的吩咐,出了门叫来丫鬟吩咐着将锦被拆下去洗了,走了两步不放心,又叮嘱着过会儿来收拾碗筷,就这么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姬无盐端着粥碗靠在椅背上,连连摇头,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小妮子是启程回江南了呢!
子秋前脚离开,后脚岑砚就疾步而来,“姑娘,陈一诺进宫了。”
姬无盐点点头,这粥也不吃了,摆摆手让伺候在旁的丫鬟退下了,才饶有兴趣地笑着问道,“陈家那位老爷子呢,着急没?”
“可不!”岑砚嗤笑,在旁坐了夹了只奶黄包吃了,才有些不屑地说道,“属下在旁瞧着分明,那老东西年纪一把,一张脸皮修炼得厚如城墙……在驿馆门口拉着陈一诺说什么都要一块去,还说若是方子有误,有他这一身老骨头在,还能用来顶顶罪……好笑,这老东西什么时候为小辈们着想过了?如今为了面见陛下,倒是什么胡言乱语都说得脸不红心不跳的……也不害臊!”
“你都说了他是这般性子,如何还会害臊?”姬无盐完全不觉得意外,见他吃得狼吞虎咽的,遂倒了杯茶推到对方面前,才道,“太子倒了,他之前蛰伏是害怕李奕维想起他这么一个‘隶属于太子阵营’的人来,被当作东宫党羽给清理了。如今李奕维也被陛下厌弃,他自然是铆足了劲儿地想要在陛生了嫌隙,若是陈一诺立功,只怕事情会更糟……这老东西啊,你别看他年纪大、脸皮厚,这脑子还是不慢的。”
“呵!”岑砚满脸嫌弃,只恨不得当面啐上一口,“满脑子损人利己的玩意儿!”
932 用婚约换的赏赐
这段时间的燕京城,比任何时候都要波涛汹涌。
各方势力早已按捺不住,人人都想沾点从龙之功,只若是晚了,莫说从龙之功了,便是残羹冷炙只怕都吃不上一口。
只风云变幻间,形势急转而下,东宫被囚禁,君王被禁足,卞家虽树大根深却也难免人人自危,白家……白家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兴许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禁足打了个措手不及,被人问及到底是何情况,白尚书也是一脸懵,只道不知。
一时间,城中眼线、暗探,倾巢而出,只为探听昨日宫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据说彼时在场的太医们成了众矢之的,偏待得朝臣知晓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这些太医除了留在陛下身边的,其余全部称病不出,闭门谢客。
午时未至,宫中再次传出消息。
陈家人进宫了。
陈家进宫的只有一人,是个少年,听说是送了张方子去宫里,宁三爷陪着去的——陈家之前和东宫走得极近,江南来的,虽是医学世家,只到底底蕴尚浅,城中官员多是瞧不上的,也就是点点头的交情。谁知这陈一诺倒是个能人,借着姬无盐攀上了宁修远。
不过一个时辰,消息再次传出,据说陛下用了陈一诺开的药,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就能下地走路了!
要知道,陛下已经很久没有着地了,莫说自己走两步了,就是每日里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少,若非如此,那些奏折也不会尽数交给宁修远和李奕维。如今这消息一经传出,众臣哗然!甚至已经有人开始揣测陛下的病到底几分真几分假……
又过没多久,张德贤和一众小太监捧着圣旨去了长公主府,从长公主府出来,又去了驿馆。长公主府的消息不好打听,驿馆里却是没有秘密的——尤陈两家由陛下亲自赐下的婚事,又被陛下亲自解除。陛下为什么会在能够下地的第一时间就着急忙慌地解除一桩赐婚?
正当所有人以为是陈一诺在宫中得罪了陛下从而连累了陈家时,络绎不绝的赏赐却又一箱一箱地抬进了驿馆。
又“罚”又赏的,是何道理?
旁人不懂,陈老家主却是看得明明白白,咬着牙接了旨谢了恩,打赏了张德贤送走了众人之后,看着几乎摆满了大半个院子的赏赐,脸色都黑了,问身边陈家人,“陈一诺人呢?”
那人还未回话,一旁同样脸色铁青的陈家辉冷笑着吧唧了声嘴巴,才道,“他?兴许如今人都已经忘记了自己姓甚名谁了,您要是不说,指不定他以为自己姓姬呢!这一日日的,不是跟姬无盐在一起就是跟那陈崧在一块儿,如今还带坏了陈淇……”
话音未落,老家主突然发难,转身就是狠狠一巴掌将陈家辉扇倒在地。老家主居高临下,看着捂着脸颊瞠目结舌看着自己的孙子,破口大骂,“能攀上姬无盐那也是人家本事!出来前我同你说什么了?让你不要意气用事不要意气用事!但凡你没将姬无盐得罪狠咯,如今至于眼巴巴看着他陈一诺风光?你以为这赐婚是怎么没的?”
午后的阳光,很是晃眼,陈家辉坐在地上看着俯视看来的老爷子,对方的脸背着光,看不清表情。他捂着脸,脸颊上是火辣辣的痛,脑子也嗡嗡的没法思考,只能下意识地顺着老爷子问道,“怎么没的?”
表情呆滞,眼神也木讷,看起来像个傻子。
老家主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蓦地,一脚踹了过去,到底是自己捧在手心里的孙子,刚才那一巴掌是真的气急攻心,这会儿却是收敛了许多,看似凶悍,实际上却没用力。踹完了倒是自己叉着腰喘气,看着傻不愣登一手捂着脸颊一手摸着小腿的陈家辉,冷笑,“怎么没的?被你口中只知道攀附姬家的小子弄没的!皇帝只是下了个地,又没大好更没痊愈,怎么就凭白给了这么多赏赐?还不是用你那婚事换的!”
边上陈家人倒是反应过来了,不可置信地看着老家主,“不能吧……一诺不是这样的人,兴许有误会……”
“误会?什么误会?”老家主扯着嘴冷笑,下巴朝着赏赐的方向努了努嘴,“就那些,不是真金白银就是医书古籍,皇帝能这么大方?说白了,这桩婚事发展到现在,皇室那边也是骑虎难下,他下的旨,若是平白无故取消,所谓君无戏言,面子上过不去,何况往后若是还要咱们陈家看个病的,显然是开不了这个口了。如今由陈一诺开这个口,自是皆大欢喜,只是表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一下表达一下他对取消婚约的惋惜……喏,就是这些赏赐。”
“这……”陈家人还想着安慰辩解,却发现什么也辩解不了。毕竟,这么多的赏赐,的确有些反常。
陈家辉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当下一蹦三尺高,指着那些赏赐的指尖都哆嗦,“所以、所以是陈一诺这小子害我?!他用我的婚约换了这些玩意儿?他凭什么取消我的婚约?!我看他就是眼红!”
嗓门很大,声音聒噪,吵得老家主一个头两个大,没好气地回头呵斥他,“你闭嘴!还不是你自己不争气!怪谁?”
“毕竟这些也只是猜测……”陈家人还欲替陈一诺说几句好话,“要不,您等他回来问问他……兴许事情并不是这样。”
老家主背着手站在屋檐底下,盯着那堆御赐之物看了半晌,才轻轻叹了口气,“我也希望不是啊……若这当真只是一诺自己的想法便也罢了。怕只怕……”
“只怕什么?”
只怕……这是姬无盐授意。只是这些话到了嘴边,看到傻子一样的陈家辉,陈家主到底是又咽了回去,半晌,轻轻摇了摇头,“没什么。等等看吧,若当真是一诺提出的,想必随后这些消息就会‘不经意’地传出来……”说罢,他又扫了眼陈家辉,叹了口气,回屋去了。
933 是风月版还是阴谋版?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市井流言就传了开来。
听说陈一诺求了世外高人得到了一张神奇的药方,并用那张药方治好了陛下。
听说陛下要重赏,问陈公子想要什么赏赐,陈公子却说希望陛下解除尤陈两家的婚约。陛下自是不允,这如何能算是恩赏,反倒说是惩戒都不为过。偏陈公子却说只此一愿。最后陛下也是无奈只能遂了对方意愿,只心下总觉亏欠,是以才赏了这许多的金银财宝补偿一二。
传闻说得头头是道,就像亲眼在边上看着听着似的。
只是陈一诺之所以要解除这桩婚约的原因,却是支支吾吾语焉不详了,待到最后,原因演变成了两个版本。
第一种是风月版,说是陈一诺心仪灵犀郡主,不忍美人嫁作他人妇新婚夜便成了守寡夜。奈何陛下赐婚,明旨御印,所以才费尽心思破除万难找到药方当庭请旨解除婚约——委实感人。
第二种却是阴谋版,说是陈一诺想要陈家家主之位。众所周知,陈尤两家的婚事本就是门不当户不对,若郡主嫁的还不是陈家家主,岂不更是打了皇室的脸面?是以明眼人都知道,即便陈家辉再碌碌无为,只要他的妻子还是当朝郡主,这家主之位就跑不了!陈一诺想当陈家家主,自然是无论如何都想要破坏这桩联姻的。
第一种是茶楼酒肆说书先生最喜欢的,郎才女貌爱而不得的故事最是经久不衰。
第二种却是身处利益旋涡之中的人更愿意相信的。
男女之间的花前月下当成茶余饭后的消遣听听便也罢了,莫不是还真能越过了家族发展去?何况,你若当真心仪那灵犀郡主,就不会请陛下另行赐婚,偏要搬回来这些个金银珠宝?陈老家主听着这些个市井流言,便只觉嗤之以鼻,半个字都没信——如此流言之下,只能说明这就是皇帝和陈一诺之间的一次心知肚明的买卖罢了。
他脸色难看地问身边心腹,“那小子还没回来?”
“未曾回来。”对方附耳回禀,“听说之前便出宫了,出宫后就随着宁家三爷去了姬家,随后听说圣旨之事,便又进宫谢恩去了,这会儿还未出宫呢。”
陈老家主沉着脸色无声笑了笑。
心腹有眼力见儿,也跟着笑了笑,又苦口婆心地说道,“咱们少主虽然行事荒唐性子却纯良,有些话想来也有几分道理,这陈一诺啊,之前在本家瞧着是个老实乖巧的,如今看来之前那些都是装的,其实心思深着呢!少主远远不是他的对手,往后这事啊,还得您费心替少主多多筹谋了。”
老爷子缓缓靠向椅背,看着太阳大剌剌从门外洒进来,屋内被光影一分为二。他坐在阴影里目色沉沉没什么表情,半晌,轻轻摆了摆手,交代道,“你先出去吧。若是那小子回来了,叫他来见我。”
心腹颔首道好,又试探着问道,“那院中那些赏赐……”
老爷子横了他一眼,大抵是觉得他问出了个傻瓜问题,“你想咋的?御赐的恩赏,圣旨上说了,赐给陈一诺的!难不成你还想着趁着他还没回来,先自个儿挑拣一番?”
大半个院子的金银珠宝,谁看了不心动?心思被戳破,那心腹只得讪讪一笑,否认道,“没、没有,我就是担心夜间会下雨,糟蹋了这些个宝贝。”
欲盖弥彰。
老爷子哼了声,呵斥道,“就算真是被糟蹋了,也轮不到你管!还不给我滚出去!一个两个的……没一个省心的,就你们这样还想对付他陈一诺?痴人说梦!”
老爷子的骂声被掩在木门之后,心腹看着门外明显已经站了有一会儿的陈一诺,尴尬地恨不得用脚趾在地上抠出个洞来将自己的脑袋埋进去眼不见为净。反倒是将最后这句话听在耳中的陈一诺冲着对方从容施礼,“四叔。”
被唤“四叔”的心腹讪讪笑着应了,尴尬地挠了挠头,“是一诺回来啦!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没在宫里多留一会儿……刚同族长说起你呢,族长让你去他屋里。”说着,扬了扬声音,朝着屋里唤道,“大哥,一诺回来啦!”说完,又笑,咧着嘴,露着牙,尴尬极了。
陈一诺颔首道谢,“多谢四叔,那我先进去见族长了。”
“去吧去吧,别让大哥久等了。”
“是。”陈一诺微微颔首,才款步上前,错身之际却是脚步微顿,倾身唤道,“四叔。院子里那些赏赐,是陛下赏给陈家的,你若是有喜欢的,尽管拿去便是了。”说罢,错身而过,徒留对方站在太阳底下表情都龟裂。
背手走到门口,指尖触及门扉之际,陈一诺低着头笑了笑,若是以前的自己为了顾全大家的颜面是断断做不出这样“直言不讳”的行径的,今次实在放肆大胆,也实在……酣畅淋漓。
到底是跟着姬无盐学坏了。
想起那姑娘每每干了坏事就像只狐狸一样的表情,他低眉轻笑摇了摇头,只这抹无限柔软的笑容倏忽而逝,他推门而入,唤道,“族长。陈一诺回来了。”
日光再一次倾泻而下。
屋内,老人坐在阴影里,表情看不清晰,只听到对方骤然呵斥,“庶子,跪下!”声音凛然杀伐。
陈一诺并不意外,他上前两步,撩起袍角,从容跪下。阳光从他身后洒下,恰恰在他跪着的地方打下一道明暗交界的分割线,少年跪在地上,脊背笔直,下颌微微抬着,表情从容又坦荡。他说,“一诺不知何错之有,还请族长明示。”
老族长微微皱着眉头,终于注意到对方称呼之间的改变。在来江南之前,陈一诺都是称呼自己为“家主”,如今却是“族长”。
很细微的区别,甚至可能只是自己多心,毕竟族中这两种叫法都不算少。他一时间想不明白,遂决定先将眼前的事情解决了再说。他看着陈一诺,皱了皱眉头,“不知何错之有?那我问你,尤家郡主和家辉的婚事,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