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4 小人得志
太医院的人本就都是人精,医术之外,最是擅长揣摩各方势力之间微妙的关系,本以为平阳郡王和三爷交好才想着将陈崧安排进来,如此他们自是附和着就没错了,可如今看来却又似乎不是这般。
还有张总管,拒绝的理由听起来倒也正常,细思之下却又觉得微妙极了……毕竟绝大多数时候,张总管的态度就代表了陛下的态度,或者说,陛下的态度就是张总管的态度。
可方才郡王也说了,陛下是想要召陈崧进宫问问情况的。
太医们一时间都没有说话,只悄悄递着彼此看得懂的小动作,随后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李奕维瞥了眼张德贤,淡淡哼声,意味不明地嘟囔了句,“张公公对父皇倒是几十年如一日地忠心。只是既如此,怎么还能让歹人得逞呢?如若父皇今日不醒来,张公公莫说夜不能寐了,只怕得以死谢罪了吧?”
以前多少是一声“张总管”,如今已然变成了“张公公”。
张德贤心下叹息,知道自己这是招致了郡王的不喜了。他沉默低头,缓缓后退一步,轻声说道,“老奴有罪,还请郡王发落。”
“呵……发落?本王可不敢随意发落了父皇身边的红人、左膀右臂,否则父皇醒来之后发落的就是本王了。”李奕维冷嗤,眸色转向彼此之间递着小动作意图置身事外的太医们,“诸位太医怎么看呢?你们觉得是先找陈家这位神医进宫来问问起死回生的神药,还是先查明陛下到底是遭了谁的暗算才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言语间,尾音缓缓勾起,眼神却仿若实质沉沉压着,压得人脖子都抬不起来。
太医们愈发低了脑袋,左右为难不知该如何回答。
李奕维视线挨个儿扫过,自喉间懒懒问道,“嗯?都是本朝拿得出手的医术大家,如今却连这点问题都回答不出来吗?若是如此,本王如何敢将父皇的健康托付给诸位?”
言下之意……没用的人、不敢托付的人,就该拖出去砍咯!
年轻的太医们不经吓,闻言几乎是瞬间就心领神会地意识到了这层意思,倏地一哆嗦,连连颔首,“能、能回答的!自、自然是先救陛下要紧!陛下龙体康健比什么都重要!何、何况这陛下病发缘由……”
年轻的太医绞尽脑汁自圆其说,想要在两件同样火烧眉毛的难题里分出个轻重缓急来,奈何脑子里早已一片空白,只觉瑟瑟发抖两条腿都打颤,眼看着就要跪下求饶了。陈太医缓缓作揖,接了话过去,“陛下龙体最是紧要怠慢不得,咱们这些太医便是不眠不休也一定要护陛下安全,这一点郡王爷还请放心。但想来追查贼人之事同样至关重要,毕竟,若是知道了陛下到底是遭何人暗算,咱们这边也能多些头绪……此事便只能仰仗殿下了。”
说完又是一揖到底,礼数周全,态度恳切,无可挑剔。
只言下之意却又大逆不道——这话的言下之意就是此处交给太医们就好了,至于其他“闲杂人等”还是去调查贼人吧,若是能帮上些忙,自是最好的。李奕维眉梢微挑,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打量起眼前这个看起来并不起眼的太医……姓陈,听说是陈家后人,只是医术不精,来了太医院也就只能给后妃们调制调制美容养颜的脂膏。
是以这许多年过去了也没见有个建树,自己之所以对他有所耳闻,还是从母亲那边听了一嘴,说是最近用了太医院一位陈姓太医做的脂膏气色倒是好了不少,还说如今这位太医可是许多妃子面前的红人、座上宾。
李奕维自是嗤之以鼻,一个大男人成天只知道弄些哄女人的玩意儿出来,算个什么出息!但毕竟事涉母亲,他仍然让手下查了下对方底细,才发现竟然当真是陈家人……当下便愈发嫌弃起来,暗道陈家果然不成器了。
如今一见,倒是意外……医术暂且不论,胆子倒是真大!视线懒懒扫过对方垂首恭顺模样,李奕维冷哼,又扫过一旁老神在在事不关己的宁修远,嘴角扯了扯,心下了然——感情是觉得有人撑着呢?
“陈太医……是吧?”李奕维背着手点点头,附和道,“陈太医此话也有几分道理,幸好本王这边人手也够,这样……调查的事情交给本王,至于父皇这边,本王就交给诸位太医了,希望诸位莫要辜负了本王的信任……”
太医们纷纷点头,只觉得呼吸都顺畅了,年轻的太医几乎是喜极而涕地低着头看向陈太医,就听李奕维又淡声唤道,“至于张公公……就去安排陈崧进宫的事情吧,有他在旁,父皇也多了几分保障。如若宁大人不放心,那张公公就将姬姑娘一道请了,有人为伴也好些。”
张德贤一惊,几乎是瞬间抬头看向宁修远的方向,却又硬生生地顿住,半晌,到底是低低垂首,应道,“是……老奴这就去。”说完,看了眼宁修远,摇摇头,兀自下去了。
李奕维满意地点了点头,背着手看向宁修远,“宁大人以为本王如此处理,可妥当?毕竟事关父皇龙体,本王也不敢怠慢,可能的确有不妥的、欠考虑的地方,但还请宁大人担待些。”
背在身后的手,紧了紧,宁修远几乎是磨着后牙槽,一字一句地说道,“妥……郡王行事自是最稳妥的。此处有郡王在,看来是没有下官什么事情了。既如此,下官便随张公公一道去接陈老,陈老腿脚不利索,下官在旁陪着,姬家少主也能放心些。”他称呼姬无盐为“姬家少主”,便是要告诉李奕维行事莫要过于猖狂的好,毕竟姬家从来都不仅仅只是商贾之家。
纵然姬家终不能同皇权抗衡,但真的惹急了也能在李氏皇族固若金汤的壁垒上狠狠拉扯出一道鲜血淋漓的口子来。
何况,还有国公府。
905 一棍子,一颗枣
只是这些言外之意,在如今的李奕维看来不过就是个笑话。
今时已然不同往日,皇帝病重不起,太子被关天牢,就算卞相也是无力回天,除非他拼上卞氏一族的性命反了这李氏皇族!只是,卞东川谨慎了一辈子,断不会为了这注定难成之事断送了卞氏满门成为整个卞家的罪人。
明眼人都知道,如今这朝堂之上能主事的俨然只有自己这个曾经不被看好、明明是皇室嫡子却不得不隐忍筹谋的郡王殿下。
他虽然不清楚林一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但如今局面大好,皇位俨然在手,他还会惧怕小小姬家?真皇帝还能怕了土皇帝不成?
昨晚他只是吩咐林一将桑吉在姬家被杀的消息想办法送进天牢去——林一总有办法。桑吉是李裕齐的左膀右臂,也是李裕齐最信任的人,他若是死了,就凭李裕齐那没脑子的火爆脾气定要闹出大事不可……届时,如若父皇还要留着他的太子之位,御书房的案头都能被百官进言的折子给压塌了去。
没了他李裕齐,还愁不能父慈子孝吗?
父慈子孝还有那么重要吗?
谁知,林一送了他这样一个大礼——瞧,林一总有办法。
李奕维背着手站在那里,没有人说话的间隙里,皇帝粗重迟缓的呼噜断断续续,入耳都觉煎熬。而方才口口声声挂心皇帝安危的平阳郡王只是站在那里,甚至没有走进去看一看皇帝的情况。他低头扯了扯嘴角,然后抬手拱了拱,朝着宁修远阴阳怪气地说道,“如此,本王就麻烦宁大人了。”
宁修远脸色微冷,皇权面前他终是无力,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他转身欲走,又听李奕维唤道,“宁大人。”
宁修远驻足、回眸,安安静静看着李奕维,没说话,只等对方开口行使他得到没多久还有些烫手的权利。
眼看胜券在握,李奕维的脾气都好了不少,宁修远的失礼之处他都浑然未觉丝毫冒犯,只含笑“叮嘱”,“还请宁大人速去速回,莫要耽误了陛下龙体。若是姬少主不放心陈老,那便一道进宫也无妨……进了宫在偏殿歇歇,本王会叮嘱御膳房做些江南口味的点心,绝不会怠慢了姬家的少主子的。”
他笑容可掬口口声声“姬家少主”,俨然就是在针对宁修远方才的意有所指。
心眼小得很。
宁修远心下嗤笑,面上却也只是如常,冷冷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地出去了。
李奕维看着宁修远不满却也无可奈何的背影,只那一瞬间的心情便是极好。只如今皇帝躺着,他总还得演上一演,遂压着嘴角转首看向一屋子太医,懒懒唤道,“诸位……”
他声音本就带着几分低沉,如今刻意压着说话,陡然就多了几分平日里没有的气势。
太医们齐齐躬身,“还请郡王殿下吩咐。”
恭顺,又瑟缩怯弱,哪里还有最初的那点本就为数不多的锋芒?李奕维心下嗤笑,却又对这种态度的转变深以为理所当然,毕竟……不过是些做奴才的,腰杆子能强硬到哪里去?他敛眉轻笑,打了一棍子,自然是该递一颗甜枣过去了。李奕维缓缓作揖,嘴角微微勾,说道,“诸位都是我朝最杰出的大夫,父皇的安危……本王就交给诸位太医了。”
众太医又急急行礼,频频点头说着“定当竭尽全力”的保证,像是啄食的鹌鹑。
李奕维这才无声地点了点头,背着手往外走,门外小厮立刻亦步亦趋的跟上,察言观色间,到了嘴边的话又悉数咽了下去——本想着说些吉利的话,可殿下看起来似乎并不担心陛下的病情,这些话就显得有些多余了。
出了陛下寝殿,小厮跟着走了许久,也没听李奕维有什么吩咐——这位郡王殿下似乎根本没有打算要调查陛下病发的打算,装装样子查一查的打算都没有……小厮愈发低了头缩了肩,连呼吸都敛着。
……
自那夜分别,宁修远还没见过姬无盐。说来似乎漫长,实际上也不过两日不到的光景,原想着今晚过来寻她的,不管要打要骂要生气,都由她,左右事情都在那里了,这道坎总要过去的。谁知,今日一早就变了天了。
宁修远请张德贤在马车里等着便是,张德贤本就不愿接这两头不得好的差事,心下又挂着皇帝安危,心事重重的又怕说错了话,闻言自是欣然应允。
姬无盐几乎是一整晚没睡,一直到了天际泛起鱼肚白才迷迷糊糊地眯了一会儿,但也虚虚实实地睡不踏实,总做梦,梦中认识的、不认识的,认得出的、认不出的人,像是搭了一个戏台子,轮番上台极尽闹腾,哪怕醒来便不记得这些个魑魅魍魉到底闹了些什么,但整个人只觉疲惫无力精神不济。
只还待睡个回笼觉,却不知怎的,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似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一般,于是披了外袍站在廊下站了许久,仍心绪不宁的,遂叫了子秋准备了早膳。刚吃完,宁修远来了。对方步子很大,脚步很快,浑身上下都写着两个字“正事”,或者说,“大事”。
姬无盐微微一怔,之前那种有什么即将发生的预感在一起涌上,将所有的尴尬与别扭都压下了,看着眨眼间到了近前的宁修远问道,“一大早过来,所为何事?”
“今日一早,宫中传来消息,陛下病重人事不省。”宁修远眸色微沉,尽量言简意赅,“我也被叫过去了。李奕维却在这个当口主张要将陈老叫进宫中去,无人能反对,张德贤已经在门外候着了……你,可有应对之法?”
陈老若是进宫,和太医们替皇帝诊治还是不同的。
如今“神医有神药”的消息已经人尽皆知,太医们若是治不好是能力有限,神医若是治不好……?神医怎么可能治不好?那是神医不愿治!那就是诛九族的大罪!至于治疗过程中若是发生什么不测……那也一定是神医的错!
毕竟,此前从未发生过什么不测,不是吗?
906 子秋的托付
李奕维打的就是这样的算盘,他就没打算让陈老好好回到江南。
这一点,姬无盐知道,宁修远也知道,是以他们都清楚,这宫,进不得。
只是,皇权之下,谁又能说避就避?姬无盐思忖片刻,调头吩咐子秋,“去将我那套银针拿来……还有我柜子里那只朱红色的小瓷瓶,也一并拿来吧。”
子秋一惊,“姑娘?!”
“那是什么?”宁修远看子秋这般表情便知道这件事不简单,心下隐有猜测,只还是佯装不知,问道,“宁宁是要陪着陈老一起进宫吗?”
他问得小心,姬无盐却连半分遮掩也无,起身掸了掸裙摆,从容说道,“陈老不去……我去。李奕维不是要这神丹妙药吗,那药送到就好了,是陈老送还是我送也没什么区别。”
她说得从容,宁修远却连一个字都不信——这药有没有第二颗他还能不知道?他皱眉摇头,“宁宁,别莽撞,你懂什么医术?届时出了岔子便是我也护你不得。”
她抬头看他,一双乌黑的眸子干干净净的没有半分杂质,她平静问他,“那陈老出了岔子,你便能护得住了?”
宁修远拧着眉头没说话。
子秋拿了银针出来,见着气氛不对劲,收了脚步小心翼翼的站在姬无盐身后,银针和瓷瓶搁在手里一时间也不知道该递出去还是放回去——虽然她希望是放回去。姑娘的确是会一些针灸之术,早些年跟着陈老学的,但对方毕竟是皇帝啊!何况那只瓷瓶里的是……
“给我吧。”姬无盐朝后摊开手。
子秋攥了攥手里的东西没递出去,只犹豫着商量道,“奴婢帮您拿着吧?”若是有她陪着……虽然好像也没什么大用处,但与其待在家里提心吊胆地等着,倒不如跟在身边反而安心些。就算是提心吊胆,也总安心些……这话虽然古怪,但的确如此。
姬无盐没让,摊着的手也没收回去,淡声吩咐,“不必。你在这里守着,若是旁人寻我,就说我出门了,莫要同人说起此事。”
“姑娘……”
“听话。”
子秋瘪了瘪嘴,到底是不情不愿地将手中银针瓷瓶尽数交出,蹙着眉峰低声叮嘱,“姑娘,您如何都要小心,宫里头比不得外面怎么都方便。若是、若是……奴婢说是若是当真……”
言语间,声音都哽咽,“若是”了半晌也没敢将后面的话说出口,只断断续续地继续交代,“若当真……姑娘如何都要全身而退,咱们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姬无盐拍拍她的脑袋,声线温和,“好,知道了。”原想着再说些劝慰的话,只心事沉沉的,连笑容看起来都虚弱,一时间连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劝着,只又拍拍她的脑袋,轻声交代,“别担心,好好待在家里等我回来。”
子秋缓缓后退半步,点了点头,目送着姬无盐拾阶而下朝外走去,又猛地追上两步,站在台阶之上蓦地唤道,“三爷!”
宁修远驻足,回头看去,就见子秋规规矩矩屈膝行礼,“三爷,我家姑娘在江南闲散惯了,宫中规矩她是不懂的,还请三爷一定好生照顾姑娘。”说完,又是一礼,规矩又认真,一张稚嫩未褪的脸半分笑容也无,抿着嘴角像是换了个芯子似的。
小丫头很少这样行大礼。
宁修远看着她,点点头,淡声承诺,“放心,一定。”
同一时间,暗卫将刚刚得到的消息送到了上官楚的面前。上官兄心情也不好,压着嘴角漫不经心地打开看了眼,指尖便已倏地攥紧了。半晌,咬着后牙槽低低骂了句,“这死老头子!”
暗卫当下就了然——能让主子用这般近乎于恨铁不成钢的口气骂上一句“死老头子”的,也就上官家那位老爷子了。祖孙俩打小就有些不对付,老人家重规矩,定了不少条条框框,偏这大孙子打小就古怪,小事上听话规矩,大事上却极为离经叛道。诸如行商、诸如训练暗卫、诸如,要改名换姓入母家族谱云云……桩桩件件,都恨不得将老爷子气个半死。
以至于这两年,这一老一少甚至有种王不见王的感觉。
暗卫低着脑袋屏息等待对方吩咐,只上官楚攥着那张皱巴巴的消息,咬着后牙槽好半晌,摆摆手,又问,“姑娘在府中吗?”
“属下过来的时候,正瞧着姑娘同宁家三爷往门口去,瞧着像是要出门。”
眉梢微挑,暗道这俩人是和好了?小丫头何时变得如此好哄?上官楚撇撇嘴,倒也没说什么,只摆摆手让人下去了,自己攥着那张纸去找了老夫人。
……
马车到了宫门口也没停,直接一路到了皇帝寝宫。
姬无盐下了马车目不斜视,只提着裙摆拾阶而上进了殿内,李奕维不在,只有三五个太医在内殿围着皇帝一边把脉一边交换眼神无奈摇头。从姬无盐的角度看不到皇帝如今的气色,只听得到格外无力又粗重的呼噜声。
那不是一个正常人的呼噜声。
姬无盐眉梢微拧,一旁张德贤已经抬手引人入内了,“姬姑娘,请。”
屋内太医齐齐转身,抬手见礼的抬手见礼,张口寒暄的张口寒暄,只脱口而出的话在看到姬无盐的时候又齐齐咽了回去,连表情都固定在了脸上,伸了脖子四下张望,又瞠目结舌地对视:神医呢?神医没来?莫不是神医还在摆谱?胆子也忒大了哇!
神医不来,只这么一个小丫头过来是什么意思?之前也没听说姬家姑娘医术了得啊?
就连陈太医看了都心惊胆战的——在他的认知里头,姬无盐是不会什么医术的,就算是沈姑娘来都比姬姑娘来更加有希望,或者索性都不来直接出城回江南,郡王兴许也不会真的去追。如今陈老不来,单单来了姬姑娘,届时若是郡王发难,又当如何?
陈太医心下忐忑,上前一步招呼道,“姬姑娘来了?陈老……陈老何在?”
907 本官来担
陈太医问得小心又忐忑,甚至眼神之间也不忘给姬无盐递上几个颇有深意的眼神,大有“亡羊补牢犹未晚也”的意思。
只是他问得小心,对方回答却极为坦荡真诚,颇有几分初生牛犊天地无畏的鲁莽,言语轻松说道,“听闻陛下龙体抱恙,陈老旧疾复发有心无力,遂小女先来看看。”
话音落,陈太医只觉得眼前一黑——这姬姑娘平日里的聪明劲儿怎么都没有了,随便掰扯几句诸如“陈老稍作耽搁,随后就来”云云,然后暗中派个手脚麻利地赶紧去姬家将人请过来不就好了吗?
偏偏聪明的姑娘这会儿看起来耿直又鲁莽。
太医们都惊呆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确定没有听错,当即就炸开了,“什么?!就一个小姑娘?这么一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
“之前也没听说神医有传人啊……陈太医,你可听说了?”这是比较严谨认真的,虽然也不相信眼前这个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但斟酌之后还是多嘴问了句。
陈太医轻叹一声,半晌,才恹恹摇了摇头,道,“没有……吧。”
“你同神医交往甚密,还能不知道他有没有传人?没有便是没有,怎的还想替人遮掩说些假话不成?若是之后出了岔子,又该由何人来担这责任?”有太医恨铁不成钢地瞪了眼陈太医,又转首看向张德贤,语气不善地意有所指,“张总管,殿下的意思是让您去请陈崧神医,如今您正主儿未曾请来却找来这么一个乳臭未干连医术都不懂的毛丫头,咱们……咱们也不好让她进去呀!这出了岔子……咱们可担不起呀您说是吧?”
“是呀是呀!张公公,殿下那边倒是提起了这位姬姑娘,但也只说了允许她进宫在偏殿歇息等候,没说让她来给陛下看诊啊……她会号脉吗?”
姬无盐会不会号脉,张德贤也不知道,一直到现在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信了这两位的邪了,就这么把姬姑娘带进宫来交差了。
都说这姬姑娘邪乎,会惑人,如今看来果真如此。彼时这姬姑娘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向自己保证一定能将陛下救醒的时候,看起来真的有那么几把刷子的——特别那双眸子,黑沉沉的盯着你的时候,勾魂,何况还有宁三爷在旁帮衬,张德贤自己便愈发没了主见似的。
如今想来,竟是一阵后怕,只觉得背后突然冷汗涔涔,正欲说话,却见一截胳膊横在了自己身前,手腕白皙纤细,手背上一根有一根青色的纹路隐没在肌肤之下。张德贤一愣,顺着那只胳膊往上看,纳闷:姬姑娘……竟如此瘦小的吗?以前从未注意到……
这一愣怔,姬无盐已经上前一步越过了张德贤,站在众人对面屈了屈膝,温和大方地说道,“小女的确并非神医传人,但早年学了些针灸之术,想来还是能帮上一二的。”
“针灸?”有太医对此却是嗤之以鼻,“会点针灸之术就好意思拿出来?咱们这里谁不会?”
“可不……陈崧却是来不来也无妨,只听说陈崧手里有能够医死人肉白骨的神药,你可带着?”这太医微微抬着下颌,口口声声间,都有种颐指气使的傲慢。
宁修远脸色难看,却被姬无盐悄悄按住了。姬无盐并未因此而不悦,只含笑说道,“诸位都是医术界的泰斗,难道还不知道这世上到底有没有这样的神药、或者说有没有这样的医术?市井流言罢了,不可信。”
傲慢太医又抬了抬下颌,冷哼,“我们自是知道没有这样的神药也没有这样的医术,但仍然想着他既然被称为神医,一定有他的过人之处才是。没想到,竟然是个连面都不敢露的缩头乌龟……呵!”
姬无盐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嘴角抿着,没说话。
张德贤却是等不及了,叫了声“啊哟!”对着众太医抬手行礼,哭丧着脸求着,“诸位大人,咱们陛下可还生死未卜地躺在里头呢,你们不急,老奴急啊!这姬姑娘是个有本事的,也是个有分寸的人,她既说了能帮一二,兴许真能帮上一二呢?咱们就让她赶紧给陛下施针吧!”
“兴许?”傲慢太医冷嗤,“就一个"兴许能帮上忙",张公公就敢让一个连医术都没学过的小姑娘给陛下施针?那兴许还帮了倒忙呢?届时这责任谁来担?”
话音落,众人正欲纷纷附和,却听自始至终没有开口的宁修远倏地说道,“本官来担。”
掷地有声不过四字,众人到了嘴边的附和瞬间咽下,年轻太医吓得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咳了一声又死命压着,一张脸涨得通红,再众人看不到的角落里锤打着自己的胸膛以此来缓和气息。
宁修远并不看他,只看为首那傲慢太医,又道,“今日姬姑娘的任何疏漏、错处,都由本官来担。诸位若是不放心,此刻本官便立了字据盖上私印,如何?”
对方下意识后退了半步,才阴阳怪气地拱了拱手,“宁大人君子一言,咱们自是放心的,这字据便不必立了,只大人记着此刻所言便好,吾等便也没了阻拦姬姑娘的理由了,是吧?”
“是是……自然如此。”
“姑娘,请。”说罢,太医们齐齐侧身退开了些,让出一条通往内殿的道路来。
宁修远拉着姬无盐的手,没走,扫了一圈或安静垂首事不关己或忍不住幸灾乐祸看好戏的太医们,懒懒收回视线,说道,“本官说过的话,自是作数的,今日姬姑娘的所有言行,本官都担着……但是,若是有人蓄意将她未曾说过的话、未曾做过的事强加在她身上,那本官……自也不会善罢甘休!可……明白了?”
话音落,一口气刚刚缓过来的年轻太医又是一惊,没忍住,打了个响亮地冷嗝,惊上又惊,终于两股战战,噗通一声,跪了。
908 低调行事
宁修远这些年在朝堂上虽是位高权重,但更多时候看起来也只是一个比较安静内敛的年轻人,也从未真正与人红过脸,更别说这般色厉内荏的模样了。
就算是张德贤,也忍不住心下微惊,以极快的速度看了眼姬无盐,又看了眼宁修远,倏地低了头,暗暗盘算着这一路上自己对这位姬姑娘可有疏忽怠慢?
年轻的太医跪在那里,他其实并无过错,最多也就是躲在众人身后低声附和了几句以免显得自己不够“合群”,但即便如此他仍然控制不住地害怕胆怯,像是面对上位者的审判。其他太医们多少沉稳些,心下惊诧之际倒也不会如此失态,只低了头轻声应是,打消了那些刚刚冒了尖芽的念头。
毕竟,还有什么人能比一个除了一点针灸之术什么都不会的小姑娘更能承担“治坏了陛下”这样的重罪呢?
可……宁修远在前面拦着呢,谁敢?
“宁大人放心,为医者最是实事求是,事情是什么样的便是什么样的,咱们断不会说半句虚言。”说完,缓缓作揖。此话既是保证不会将强加莫须有的罪名,也是提醒宁修远,若小姑娘当真出了岔子,也休想他们这群人帮着说上半句假话。
宁修远自是听明白了,点点头,“如此,甚好。”说完,松开了握着的手,“我就在这里,若是有事,叫一声便是了。”
姬无盐沉默着点点头,目色淡淡扫了一圈众太医,众人以为她要找人搭把手帮帮忙,皆是齐齐避开了视线,只陈太医笑着上前,“我来帮姑娘吧。”
“不必。”姬无盐笑着摇摇头,声线仍是从容温和,“我针灸的时候,不喜旁人在旁,诸位自便便是了。”说罢,便进了内殿。
之前在外头便听着皇帝的动静了,进来之后才发现皇帝的情况看起来比意料之中的还要差一些。床榻之间薄薄的身子骨颤抖挣扎着,姬无盐掀开身侧被角,皇帝手背青筋嶙峋,指尖死死攥着身下被褥手腕上隐约间深紫色痕迹沿着血管脉络一闪而逝,再看表情痛苦也不知是身体疼痛还是梦见了什么。
姬无盐轻叹一声,一手搭上皇帝脉搏,一手打开了手中银针包,凝神号脉半晌,又是一声轻叹——李奕维当真打的好算盘,就皇帝如今这脉象,便是还有治百病解百毒的丹药,用在皇帝身上也不过是个浪费,极有可能还要被倒打一耙说是被这“假药”吃坏的。
姬无盐收回手,又取出朱红色小瓷瓶,从中倒了一颗搁在掌心里,盯着看着半晌,喂到了皇帝嘴里。
已经人事不省的皇帝,牙齿咬得紧紧的,早就没了吞咽的自觉,只这药丸却是入口即化,倒也没太大影响。姬无盐又在旁边等了片刻,才开始为皇帝施针。
虽然姬无盐说着“诸位自便”的话,但太医们都没有离开。
一来,皇帝生死未卜,他们同样前途不明,这种事从来不是有人顶罪就能高枕无忧的,史书之上无辜陪葬的太医还少吗?此刻自是人人自危的。二来,姬无盐让“自便”就能“自便”了?她姬无盐只是一介商贾女流之辈,届时平阳郡王过来,谁若是不在……这条性命就能先交代了。
于是,便也只能惴惴不安地候着,仿若等待审判的戴罪之身。
……
沈家有白事,主仆上下都有各自的事情忙着,下人本也不多,自然就有些顾不上身份不详的贵客了。“贵客”老爷子也不想打扰他们,找了个小丫鬟问了些街上比较好吃的饭馆子之后,找了个斗笠带着手下准备上街去转转,正好瞧瞧小丫头在燕京城里的产业。
没想到刚到门口,就被黑衣劲装的蒙面男子拦住了,对方声音压得低低的,“老爷,主子让小的过来接您。”
老爷子脸色一变,暗暗咬了咬后牙槽,半晌低低嗤了句,“小兔崽子,消息还是这么灵通!”
只声音不大,蒙面男子无声笑了笑,并不说话,只微微侧身,退开一步,做了“请”的手势,“您请。”
老爷子哼了哼,没动,揣着手冷声问道,“他让你接我去哪里?”
“自是姑娘在此处的住宅,就在东郊,不远。”
“不是说那老太婆也在?”老爷子继续哼,“老头子我跟她不对付,在一个屋檐底下待着就浑身不舒服。不去!”
蒙面男子并不意外,又拱了拱手,才道,“主子说了,您来燕京城,自家有宅子有院子的不住,却要去叨扰人沈家,这实在没有道理。何况,沈家如今忙着,您就莫要再去添乱了……您到底有多难伺候难道您自个儿还不知道吗?主子还说了,这会儿您若是不跟着回去,他就将您早已进城的消息告诉姑娘,让姑娘亲自来接您。”
老爷子一愣,凶巴巴的模样到底是收敛了些,半晌,不情不愿地嘟囔,“我人都在姬家了,莫不是这进城的消息还能瞒着了?”
蒙面男子又是一低首,眼神古井无波板着脸字字句句地转述,“主子说了,您如今回去,他便只当您刚刚进城,若是您不回去,那您何时进的城、如何进的城、进城之后住在哪里,他都会一五一十、事无巨细地告诉姑娘。是以,回,还是不回,您自个儿定夺。”
老爷子扯了扯嘴角,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得欢快,脑袋一阵阵地抽疼——小丫头这些年愈发老成持重,说话也是一套一套的,加之小鸢的事情之后,他想起小姑娘就有些发怵,这次出发过来一路上也总忐忑,此刻一听,自是没来由地心虚起来。半晌,咬着后牙槽,笑意僵硬,“成……回去就回去!老头子我难道还能怕了那老太婆不成?”
说罢,脸色一虎,冲着蒙面男子嗤道,“马车呢?”
“就在拐角处。”蒙面男子领着对方往前走,一边走一边解释道,“主子说了,这些时日落在沈家这边的眼线比较多,您的身份敏感,总是要低调些。”
“哼……”老爷子哼了哼,没说话,却也知道这小子说得没错。
而那边,皇帝终于缓缓醒来……
909 “演技”
宫中,皇帝终于缓缓醒来。
醒来后的皇帝,看起来比任何时候的状态都要好些,看着床边围着的济济一堂的太医们,有些疲惫地笑了笑,“怎么了?朕就是睡了一觉,你们怎么都这副模样?”
张德贤猛地拨开人群冲了过来,连哭带嚎的扑到皇帝床畔,“啊哟喂!陛下您终于醒啦?老奴、老奴都吓死了,是、是老奴将太医们叫来的,早上您如何都不醒,老奴担心,才自作主张将当值的太医都叫了过来!幸好、幸好陛下洪福齐天,终只是虚惊一场!”
皇帝刚醒,还有些犯懒,闻言微默,神色淡淡问道,“如今却是几何?”
“已过午时啦!”张德贤嚎完了,半起了身子从上到下将皇帝打量了一遍,见对方气色的确不错,心下稍松,才问道,“陛下,让太医给您号号脉?”
皇帝往上坐了坐,意兴阑珊地摆摆手,“不必了。朕有些饿了,你让人准备些膳食来,今日此处的太医各个有赏,你安排着。”
太医们齐齐下跪谢恩,陈太医欲言又止,身边同僚却悄悄拽了拽他的袖口,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傻子!这个时候告诉陛下他能够醒来全靠一个医术都不会的小姑娘,满堂太医成了一个笑话,那此刻还没落地的赏赐只怕就要变成责罚了!
陈太医本不欲无端居功,但被同僚这一扯倒是突然恍然……姬姑娘之所以没有带陈老进宫,只怕也不愿掺和到这件事里来,毕竟伴君如伴虎的道理谁人不懂?如此想着,便也没有再出声了。
只张德贤却没想那么多,他只是低声应了,又如实禀告,“陛下。姬姑娘还在偏殿等候,可要一同赏了?”
“姬……姬无盐?”皇帝眯着眼靠在枕上,闻言看向张德贤,他的瞳孔浑浊,盯着人的时候反倒有种渗人的气势,意外之色因此被冲淡了不少,问道,“她怎会在此?”
“陛下有所不知……”张德贤颔首轻笑,笑容温和得像是说起自家宠爱的小辈一般慈祥,“就是姬姑娘的针灸之术唤醒了陛下。只是姑娘施针之后耗神太过,宁大人就带姑娘去偏殿歇息去了。”
皇帝看着张德贤许久都没有说话,他眯着眼的样子看起来还有些疲倦,也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半晌才抬了抬手,“赏。”他靠在那里,说话中气不足,面色却比之前更红润一些,看起来针灸之术的确很是有效。
张德贤颔首称是,乐呵呵地抚着臂弯间的拂尘往外走去,拐弯时瞧见背着手从外头疾步而来的李奕维,脸上笑容倏地淡了些,只远远地行了个规规矩矩的礼,便又朝着偏殿去了。
给姑娘家的赏和给太医的赏还是不同的,此事既由他做主,太医们的自是按着以往惯例,姬姑娘的倒不如多嘴问一句,若能皆大欢喜,自是最好。
……
李奕维得了皇帝醒来的消息匆匆赶来,半道才知是姬无盐针灸唤醒了皇帝,当即连心脏都跟着颤了颤,不可置信地反问,“当真?那陈崧呢?”
“陈崧没进宫,也没带药丸,就是用针灸扎醒的。据姬姑娘的说法是,陈崧身子抱恙来不了,所以由她先来看看情况。”
“看看情况就给救活了?”李奕维都觉得这件事荒唐得跟痴人说梦似的,“那群老顽固也敢让她进去瞎胡闹?”
“自是不敢的。听说争执了许久,最后是三爷拍了胸脯保证的。”
保证?李奕维都快被气笑了,宁修远倒是真敢!彼时宁修远说亲自去接人的时候他便觉得事情有些不对,没想到人是接来了,只是该来的人没来,还好巧不巧地真让人扎醒了!
他找陈崧过来,不是为了治好皇帝,皇帝能不能醒李奕维不关心,他只是为了用那颗据说能够起死回生的神药将陈崧连同姬家一起推入两难的境地——若是治不好,自然是推出去顶罪的,若是侥幸治好了,那也免不了要说说既有此神丹妙药为何却又迟迟不曾拿出来进献给陛下的原因……总之,赏赐是会有的,忌惮也是会有的。
莫说姬家了,就是宁国公府都要跟着遭受史官弹劾。届时……姬无盐还有什么脸面留在燕京城中?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皇陵棺椁?
委实一举多得。
可算盘打得有多响亮,此刻的结果就多让人糟心!李奕维一边暗暗咒骂无能的太医们连个针灸之术都搞不定凭白让人比了下去,一边跨进门槛匆匆入内,未见人,声先到,“父皇!父皇您终于醒了?!儿臣、儿臣担心极了!”说完,“噗通”一声跪在了皇帝床榻之前。
干脆利落。
凉风携着黄叶从窗外吹进来,落叶晃晃悠悠落在李奕维脚边。
太医们惊呆了,皇帝……似乎也怔住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抬了抬手,“起身吧。就是多睡了一会儿,又没什么大事……方才,没见着你,去何处了?”自称担心极了的儿子不守在身边,却是在自己醒来之后才气喘吁吁地冲进来哭天喊地的,这种“担心”也实在让人不知道怎么去相信。
李奕维吸了吸鼻子,当真吸出了抽噎哭啼之感,他又状似不经意地擦了擦眼角,才道,“是这样的。儿臣想着,昨儿个儿臣离开前您都好好的,可怎的不过一晚上的时间您就这般模样,定是宵小作祟……是以儿臣虽然挂心父皇,却也不得不带着人去调查此事。”
“幸好……幸好父皇洪福齐天!”话音落,低着头又抽了抽鼻子,激动的呼吸都急促了。
太医们眼观鼻、鼻观心,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不置一词。
皇帝打量着这个几乎可以称之为硕果仅存的儿子半晌,寻思着李奕维有句话倒是挺对,明明一早还好好的,怎么昨晚就给发病了呢?莫不是……搁在被褥之下的指尖却是碾了碾身下锦缎,皇帝倏地笑了笑,“那倒是辛苦你了,那如今这宵小可找着了?”
910 心里的冬季
针灸耗神是真,主要原因还是昨晚本就未曾歇息好,以至于姬无盐替皇帝施针完惨白着脸色被宁修远带到这偏殿,本该是忐忑紧张的心情,只袅袅龙涎香里,因着身边安安静静守着护着自己的这个人,她竟是转眼间就睡得香甜,近乎于不省人事。
直到张德贤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她才悠悠转醒,醒来之后却仍是迷糊,只听得到窸窸窣窣的说话声,至于言语间的内容,却遥远又模糊。
待她从半梦半醒的状态彻底清醒缓缓起身坐起时,正好看到张德贤作揖离开,宁修远掩了门转身,见着姬无盐醒来微微一愣,又倏地浅浅笑道,“吵醒你了?张德贤说,陛下醒了,说是要赏,他过来问问你,可有什么想要的……我寻思着你大抵是不求什么,便让他照着规矩来便是。”
说完,在她身边坐了,“陛下醒了,太医那边留心着便好了,李奕维想必也会赶过去,咱们没必要往跟前凑着去。你再歇会儿咱们就回去。”
姬无盐没意见,点点头,低声应了句,“好。”
只这般应着,却也没躺下去,敛着眉眼靠着枕头,表情有些寡淡。气氛些许尴尬,宁修远张了张嘴,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要喝点水吗?”
姬无盐仍是点点头,“好。”
乖巧间带着几分木讷,像是没有睡醒,又像是不大愿意搭理人。宁修远心下惴惴,面上却半分不显,倒了杯水用手背试了试温度,才递交到姬无盐手中。姬无盐两手捧着茶杯,一小口一小口抿着,一张脸上没什么表情,也不说话、更不看人。
宁修远轻叹一声,明知此处并非说话的地方,只他实在受不了姬无盐这般将他拒之在外的模样,仍是唤道,“宁宁……别这样,你要是气我,便骂我一顿、打我一顿都行,只是别一个人憋着,我、我瞧着难受。”
姬无盐这才抬眼看他,墨色的瞳孔里,仿若阴云逐渐汇聚而风雨欲来。她直勾勾地看着对方,半晌摇了摇头,“我没有气你……早就不气了。我甚至说服自己,原本要给许四娘的药最后用在了沈洛歆身上,也未尝不是另一种偿还……”
关着门的屋子里,安静的只有优质银骨炭慢慢燃烧的余音。
小姑娘肌肤很白,眼下的青色便愈发明显,她微微蹙着眉头有些难过地斟字酌句,“我只是气我自己……满嘴的冠冕堂皇义正辞严,可当真正落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却只想着用这样那样的借口解释、开脱。我只是气……伪君子一般的自己。”
她咬着嘴角,唇上是深深浅浅的齿痕,严重的地方甚至沁出了细小的血珠。
血色刺目。
宁修远忍了忍,到底是忍不住,指尖轻覆轻轻拭去了那抹嫣红,“是我的错,本不该瞒着你……可那样的情况下,谁也不知道燕京城会不会变成浮尸遍野的人间炼狱。你又素来喜欢扛事,让你这个时候离开你定是不愿……我……我总得先护你安全。”
擦掉了唇上血迹,他并没有收回自己的手,只小心翼翼地试探着移到她耳后,见她并未抗拒,才稍稍用力,将人带进怀里。
呼吸间都是小姑娘发间熟悉的皂荚香,宁修远几乎是瞬间发出满足的喟叹——他的小丫头啊,终于还是回来了。她不曾抗拒这样的拥抱,那么一切总会过去的,就像燕京城的冬天,再漫长的雪季也总能迎来冰雪消融春暖花开的那一天。
他有耐心陪着她,一点点捱过她心里的这个冬季。
姬无盐下颌枕在对方肩头,安安静静地任由他抱着。宁修远的这些话即便不说,她也知道的,宁修远这个人啊,永远将她置于首要的位置,为她取为她舍,哪怕为她作奸犯科也不会皱一下眉头……也正是因此,她才会在这件事里更多的是自责,甚至……
“那天,我就坐在窗下,反复思考的问题不是我该如何向洛歆交代,而是……该如何瞒着。”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几分软糯的鼻音,像是仍带着几分困意,“都说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这件事委实算不上什么秘密。可饶是我绞尽脑汁,也只想着瞒一天算一天、走一步看一步……”
淡淡的鼻音,听起来有些委屈。
宁修远一下一下地轻拍着她的后背,“我知道……如若真到了瞒不下去的那一天,我来解释。纵然她恨我、怨我,也不该因此迁怒于你。”
姬无盐静静地靠着,没说话,只心下微叹,她哪里舍得他被人恨被人怨?
屋内温暖如春,炭火燃烧发出轻微的“噼啪”声里,短暂的隔阂终于有了龟裂的迹象,宁修远正准备将人带回去,结束这次有惊无险的皇宫之行,至于姬无盐是如何做到用针灸之术唤醒皇帝这件事,他还是等回去之后好好问问。
只这时外面却传来求饶声,“陛下饶命!奴才冤枉!奴才冤枉啊!”
嘶哑又尖锐的声音,瞬间划破了室内的静谧。两人齐齐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之色,他们默契地想到了一个人——李奕维。
宁修远不太想掺和这事,“陛下既醒了,此处便没有你什么事情了。所谓赏赐大抵也不过就是些金银财帛,稍后会由宫人送到姬家的,这会儿趁乱,我先送你回去。”
正巧,姬无盐也是这个打算,点点头,起身整了整起了褶皱的衣裙,接过宁修远递过来的斗篷披了,开了门就准备从另一侧悄悄离开,谁知刚出门,脚下就是一顿。
那头,正有两人朝着此处过来。
其中一人,着官服,面色憔悴,却是熟人——御史大夫沈谦,沈洛歆的父亲。
另一人,穿常服,一身藏青长袍,步履间看起来比沈谦还健朗些,也是熟人……或者说,更是熟人……
“祖父……”姬无盐浑身一怔,就这么定在了原地,“他如何会在这里?!”
911 他是为了你来的
当年上官举家迁徙,在燕京城中掀起了不大不小的浪花,在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里,关于上官家为何如此“自毁前程”的猜测,成了大街小巷经久不衰的话题。
最后,贵妃卞氏嫉妒上官少夫人美貌暗中诸多针对致使上官家不得不远遁江南避世不出这个说法被广大八卦者所接受。
毕竟,相较于那些隐没在浑浊水面之下不易理解也不易探知的真相,世家夫人与帝王之间不可言说的二三事显然更引人入胜得多。
这些闲言碎语,李奕维多多少少也听过一些,只他自是从未信过——如若当真有“帝王垂涎臣子发妻”这种有损皇家颜面的荒唐事,这些个闲言碎语就绝对不会有机会出现在市井之中。何况,如今想来,那个话题持续的时间实在有些太久了,反倒像是有人在其中推波助澜似的……在这样的话题背后推波助澜,谁有这样的胆子?
李奕维隐有猜测,却终是不明白他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直到李奕维看到此刻站在门口的上官老儿,和面色发白却仍挣扎着坐起了身一脸不愉问对方为何未经传召就出现在这里的皇帝……李奕维突然觉得之前连他自己都不敢揣测的可能,终于落了地。
上官家是被皇帝赶出去的,甚至可能还下达了“非诏不得入京”这样的命令——至于为什么没有明旨诏书昭告天下,反而用一些坊间传闻加以掩盖、误导,李奕维却又百思不得其解了,这样的反常让这件事看起来处处透着不可告人的诡谲内幕。
上官老爷子上官寿,一身藏青长袍,须发皆白,却无老态,身子看起来甚是硬朗。见了皇帝也并不下跪,只轻描淡写地瞥了眼姬无盐所在的方向便收回目光朝着皇帝缓缓作揖,“陛下。草民在江南听闻陛下龙体抱恙便日夜难眠茶饭不思,最后实在放心不下,斗胆……带了些江南的药材过来。待会儿还请太医们验过挑着可用的用着。”
皇帝脸色暗沉,明显不大愉快,但也没说什么“带着你的药材滚出去”这种话。老爷子虽然如今自称“草民”,但当年在燕京城中也是个厉害角儿,何况如今上官家也是江南首屈一指的大家族,太医们自是不会怠慢,转身作揖间便多了几分热情。
姬无盐也不明白祖父这个时候进宫来做什么,老爷子固执认死理,这些年还逐渐开始想一出是一出的,姬无盐自是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离开,看了眼跪在廊下同样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打断了的小太监,到底是轻叹一声走到台阶下候着。
小姑娘的无奈很明显,宁修远看在眼里,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轻声劝道,“他是为了你来的。”
“为我?”姬无盐微微一愣,又转眼间想到另一件事,“你知道他来燕京城了?”
小姑娘还是这么敏锐。
宁修远低头失笑,并不隐瞒,“是……之前收到过祖父的信,他让我安排些人手,一来护送他安全进城,二来也是让人混淆一下楚兄那边的视线,不然恐怕他还没走出江南呢,楚兄那边就收到消息了。宁宁,你知道的,祖父开口……我完全没有拒绝的机会。”
一口一个“祖父”,叫得倒是熟稔……姬无盐打量着一脸坦荡的宁修远,半晌扯了扯嘴角,意味深长地提醒宁修远,“你当知道的,我外祖母和祖父这边素来不对付。你讨好了祖父这件事若是传到外祖母那边,她便该对你有意见了。”
宁修远一噎,顿时失语——想要两边不得罪,怎么就那么难呢?
里头,鉴于气氛的诡谲,太医们寒暄见礼之后本是打算识趣离开的,只上官寿站在内外殿那道珠帘门边,堵着进出的必经之路完全没有让开也没有进来的意思,他们便也只能退到一边,低了头垂了首,将自己当成这屋子里的一只瓷瓶、一件死物,听不见,也看不见。
皇帝倒也没打算多说什么,只摆摆手,“劳你不远万里送过来了……只如今朕这身子骨你也瞧见了,委实不好款待你。你若是无事,便启程回去吧!”
李奕维极快地看了眼上官寿,倏地上前一步在皇帝身边坐了,抬手,接过张德贤手中的帕子,一边低着眉眼替皇帝擦手,一边笑道,“父皇您也真是的,老爷子这样一把年纪了,辛辛苦苦给咱们送药材,这连一杯茶水都没喝上呢,您就赶人家走了。您不方便招待,自有儿臣招待着不是?”
说着,转首吩咐张德贤,“还得麻烦张总管准备些茶水,请上官老爷在外头坐一会儿,等本王处理了外面那该死的奴才,再来安置老爷子。”
这会儿却又是张总管了。
张德贤并未直接答应,只看向皇帝等待吩咐。而皇帝,在打量自己的儿子……皇室嫡子,唯一的,本该是板上钉钉的皇位继承人,却一直屈居郡王之位,当真没有任何不甘愤恨甚至旁的什么想法?自从自己病了,身边伺候的宫人早就严查过好几遍,平日都没事,怎的偏偏昨晚就出事了?而且那奴才害了皇帝还能不跑,就这么等着你来抓他?
一抓一个准?
他本就疑心甚重,如今再看李奕维热情地招呼着上官寿的样子,便愈发觉得这小子往日闲云野鹤的乖顺模样到底只是假象,当即脸色黑沉,哼了哼,“你这般热情体恤,倒显得朕冷心绝情了……奕儿,你同上官寿,很熟吗?”
李奕维一怔,脸上的笑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消退,所有的热情被窗外吹进来的冷风一搅和,只剩下了背上一层黏腻的冷汗。
他知道自己表现得太急了。
这几天,他的确是着急了……也许只是因为得意造成的疏忽,也许是他太想知道上官家当年离开燕京城的秘密,总之,他在上官寿的事情上,着急了。
912 孤家寡人
背后冷汗涔涔,冷静下来的李奕维在对方暗沉难辨的眼神里缓缓转身,俯首下跪,“父皇说的是哪里的话。老爷子离开燕京城的时候儿臣还小,若今次在宫外遇见,怕是见面不相识呢……儿臣只是觉着,老爷子千里迢迢舟车劳顿的,若连茶水都没喝一口就让他回去,传出去怕是要被人诟病。”
皇帝冷眼打量着李奕维,沉默着不说话,冷沉的目光仿若一根又一根冰冷的尖刺扎在李奕维的脑袋上,扎出许多个窟窿来。
李奕维低头跪着,背上冷汗一层又一层地起,又被衣裳一层一层地吸干,最后只剩下了浑身黏腻不适的感觉,冷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皇帝瞧在眼里,冷冷嗤笑,却也没有再对李奕维旁敲侧击,只转首询问上官寿,“你觉得呢?可曾觉得朕失礼怠慢了?”
老爷子还是没跪,倒是一旁陪着一同过来的沈谦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心下忐忑不安却也不知道如何开口调和,三寸不烂之舌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压制封印,犹豫再三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上官寿那边的时候悄悄退后两步,背在身后的手朝着门外招了招——他眼睛尖,走过来的时候自然瞧见了姬无盐和宁修远,上官寿这老头子脾气倔起来谁也拉不住,但想来这个宝贝大孙女应该是有办法的。
虽然……这宝贝大孙女的脾气,也不大好。
姬无盐看了眼宁修远,跨上台阶之际正好听见自家老爷子耿直到近乎于讨打的声音,“草民一介布衣之身,陛下自是不会怠慢失礼的。只是陛下要草民即刻离开……草民却是如何都做不到。并非舟车劳顿,只是……”
话音未落,皇帝倏地瞪眼看来,呵斥道,“你闭嘴!”
这一声呵斥突兀、尖锐、又嘶哑,连着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皇帝扒着床沿整个人都在颤抖,瞪着上官寿的眼神凶狠地像是随时准备一声令下诛人九族的模样。
一旁太医倏地齐齐跪地——吓的。
饶是李奕维都惊呆了,瞠目结舌看着在张德贤的安抚下平复着呼吸的皇帝……在李奕维的印象里,皇帝从未发过那么大的火。最最奇怪的是,即便到了这个时候,皇帝仍然只是无力咆哮着,并没有让人将上官寿赶出去、或者拉出去打一顿……就如此看来,皇帝与其说是生气发怒,更像是害怕,害怕对方没有说完的那些话里,藏着的某个秘密。
换句话说……皇帝是被拿捏了,被他亲自赶出去的上官寿拿捏了。李奕维眉眼微垂,嘴角却缓缓勾起一道不易察觉的弧度,因为这个认知,他竟是觉得有些愉悦。
皇帝终于止住了咳嗽,靠在床畔一口一口地深呼吸着,他看着站在珠帘前面看起来顺从温和的上官寿,咬着牙抬着瘦骨嶙峋的手指着外头,呵斥道,“你走!今日你就离开燕京城,回到你的江南去!沈谦,你若是还想活,就带他走!否则,别怪朕翻脸无情!”
张德贤在旁劝着,“陛下……”一边唤着,一边却又不知该如何劝说,到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长长叹了口气。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明明是该重赏的事情,怎的却变成了几乎要灭九族的大罪?这般诡谲到不可思议的事情,在场的所有人都跟着战战兢兢提心吊胆,就怕引火烧身,自是一个字都不敢说。
无声的内殿,只有紧张到紊乱的呼吸声。
这样的压抑里,一声轻叹便显得格外明显。沈谦轻轻叹了一口气,“陛下……陛下怕是忘了,内人刚刚过世,还未入殓下葬。内人留下小女洛歆,微臣也已经将她托付给了信得过的友人,如今……微臣也就是孤家寡人一个啦!”
皇帝微微一愣,精神上的不济使得他的思维也慢了不少,愣怔了许久才反应过来沈谦的意思,当下才是真的怒火攻心,指着对方的指尖都在颤抖,吓得张德贤在旁连连劝慰,却也无济于事。皇帝一边吸着气,一边哆嗦着指尖骂道,“好!很好……朕就说你们怎么一起进宫了,原来都是一丘之貉!你没了后顾之忧,所以就来威胁朕了?”
“微臣不敢。”沈谦缓缓作揖,垂首,下跪,没了往日朝堂之上浑水摸鱼的模样,严肃下来的表情沉稳间带着掩不住的悲痛与绝望,如同丧家之犬。
他老老实实地说着不敢,可皇帝却知道,没有什么不敢的,这人往日里因为妻女如何受制于自己,如今就有多么不可控。
“不敢?朕瞧着这天下间没人比你沈谦更敢的了!”皇帝冷哼,许四娘的死是皇帝没有料到的,听到这一消息的时候他就知道事情要坏了……果不其然。
他咬着后牙槽,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后悔自己对这个儿子一忍再忍。目光从上官寿身上逡巡而过,目色愈发深凉,意味深长地喃喃说道,“上官家主来得倒是巧……”许四娘还未入土为安,这人就已经到了,可不就是巧得很?
姬无盐站在外殿皇帝看不到的位置,因着不知道祖父此行到底是什么目的,加之她和上官寿之间的那点儿明面上的、暗地里的关系,她也不好贸然开口,只静观其变。
上官寿也不用她出来。
他随着暗卫回到姬家,因着和那老太婆之间不对付,遂想着先去小宁的院子躲躲清闲。小宁不在,子秋也是他看着长大的,也是个讨喜的小辈,平日里相处自是没什么主仆的规矩。只这次……小丫头端茶的手都在抖。
活了大半辈子的人了,说难听些,一只脚都迈进棺材了,若连一个小丫头都搞不定的话,他也不必来这燕京城,一辈子就躲在江南得了。
只几句话,就问了个清楚明白。
小宁进宫了——皇帝病重,他家的小宁被一道口谕召进了那个吃人的地方,带走她的还是宁家那小子!
好,真是好得很!
913 接我孙女儿回家
宁修远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老爷子那边已经被厌弃上了,见气氛沉凝,只款款上前一步,唤道,“陛下。微臣听闻陛下终于醒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眨眼间也不知道如何走过去的,竟是极轻松地越过了挡在珠帘门那边的上官寿,几乎一路畅通无阻地就到了皇帝跟前,脸上笑容霁月清风,又似是迟钝到完全没有察觉到屋子里压抑的气氛,甚至还笑呵呵地说道,“陛下洪福齐天,微臣这悬着的心啊,终于是放下了。对了,方才瞧着外头跪着的那奴才,是……没伺候好陛下?”
三言两语将话题转移,也暗示皇帝如今最紧要的还是眼下的事情。
君臣多年,这些默契还是有的,皇帝明显是听懂了,只略一沉吟,便随手摆了摆,吩咐道,“拉出去,砍了吧。”
宁修远明显一怔,就听见一旁跪着的李奕维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哪有什么谋害皇帝的贼人,一切不过是他“精挑细选”之后拉出来的替死鬼罢了。这件事需要有个答案、需要尘埃落定,不然自己身上就永远有谋害皇帝的嫌疑,因着这个节骨眼上无人站出来质疑,自然也没了解释清楚的机会,甚至后世史书之上,自己也终会落一个谋逆篡位的名声。
用一个奴才的性命,换这一个后世的名声,这条性命也算死得其所。何况,还有那位欠了一大笔银子深陷贫苦无法自救的老母亲,他自然也会遵守承诺送一笔不菲的银钱让人足以颐养天年。
李奕维跪在那里,听着外面流于形式的求饶,缓缓扯了扯嘴角,紧绷的神经明显松了下来,他觉得自己委实已经算得上是仁慈了,全了一个无能为力的奴才最后的孝心。
求饶声渐行渐远,很快就听不见了。
张德贤低眉顺眼迈着小碎步跑进来,低低说了句,“陛下,都处理好了。”
皇帝靠着枕头,意兴阑珊地“嗯”了声,也没什么表情,显然死一个奴才这件事于他而言实在不值一提……哪怕,他也清楚这个奴才很可能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甚至可能昨晚根本就不是他当值。
可是,又有谁会真的在意一个太监的死亡真相呢?皇帝不会、李奕维不会,满朝文武百官都不会,他们只会说贼人罪该万死、郡王英明神武、陛下洪福齐天。
而宁修远……到底是低估了皇帝对上官寿的芥蒂,或者说是忌惮。
哪怕皇帝早已预知到自己可能时日无多,他也仍然没有打算将那批宝藏留给自己的儿子、这个国家下一任的帝王。他都已经盘算好了,那些宝藏既是他找到的,那就是他的,就算他死了,也只能跟着他一起埋葬进皇陵之中,至于那支从未动用过的军队,也必须全部陪葬!
苍白浑浊的眼珠转动着,皇帝的视线从李奕维身上移到宁修远,最后缓缓落在上官寿身上,如此审视逡巡片刻,倏地笑了笑,“上官家主看来今日是准备留在朕这里用膳了。张德贤,你去通知膳房,给准备一桌饭菜,做几道江南菜,一定要让上官家主觉得宾至如归……免得日后诟病朕招待不周。”
几分玩笑、几分嘲弄,只此刻气氛之下却完全没有人敢陪上半分笑意。
反倒愈发战战兢兢了起来。
上官寿却似乎完全没有听出对方话语中的深意,只缓缓作揖谢恩,“陛下恕罪,老臣怕是要辜负陛下美意了。老臣今日进宫,一来是听闻陛下龙体抱恙,送些江南的药材过来,二来,却是来接我家孙女儿回家。”
姬无盐倏地抬头看去,瞠目结舌。
众人也是一愣,孙女儿?这位的孙女儿是……转念一想才想起来上官寿的孙女是谁,只明白过来以后才是真正的心跳如擂大气都不敢出了——上官独女、已故太子妃,上官鸢。
崇仁殿那场大火都过去多久了,查来查去的最后仍然以意外结案,上官家那边连个来询问的人也没有,以至于“上官鸢”三个字都已经从茶余饭后的八卦里彻底消失不见。可谁能想到,上官寿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趁着东宫入狱、皇帝病重的时间点来?
皇帝的脸色彻底黑了,这个时候要说没有李奕维在其中谋划盘算他是半个字都不信!即便如今仍是无力,自知对上羽翼已丰的李奕维已是胳膊拧不过大腿,遂忍了又忍,最后只攥着掌心对着说完这些话就眼观鼻鼻观心站在那里的上官寿“劝”道,“她是皇家的媳妇,死后自是正正经经入皇陵受皇族供奉的,如此才是无上的荣耀。今日朕若是同意了你的要求,不管是对她自己、还是对你上官家,都不是什么好事。”
一屋子太医噤若寒蝉,张德贤也难得的愣怔失了往日的圆滑,像一只措手不及的鹌鹑,看起来有些好笑。
李奕维不算太意外,毕竟姬无盐也向他提出过相同的要求,也不知这两家人家都是什么毛病,好端端的泼天富贵不要,非要将一个死了那么久尸骨说不定都被蛀虫啃食了一大半的女人接回去作甚……祖上多一个太子妃不好吗?他虽不懂,但也知道皇帝定会疑心是他从中搅和,遂朝着上官寿略施一揖,才开口说道,“父皇所言极是,老族长还是三思。入了皇陵的太子妃又被抬出来,这无异于死后鞭尸……怕是那些不明真相的老百姓口口相传的,于太子妃声名有损。”
既是劝诫,也是向皇帝表明立场——这老爷子真不是他找过来的啊!
只是皇帝疑心已起,李裕齐的此等举止在他看来也不过就是和上官寿唱的双簧罢了。他瞪了眼李奕维,哑着声音呵斥道,“你闭嘴!”
呵斥完,转首看向上官寿,却见上官寿已经缓缓地,一撩袍子,直直跪下,字正腔圆说道,“草民欺君,还请陛下恕罪!”
“轰隆——”
914 次女上官宁,草民接她回家
“轰隆——”惊雷炸响。
不知何时太阳已经看不见了。
阴云汇聚,电闪雷鸣间,一道银链划破天际直直砸在窗外,照亮屋内千篇一律的煞白脸色。
风雨欲来,气氛沉凝如黏腻浓稠的墨汁,“欺君”二字带来的震撼更像是惊雷之后的余韵,一下又一下地敲打在早就如同惊弓之鸟一般的心脏上,又像是一根看不见的绳索一点一点地勒紧了脖子直至连呼吸都艰难。
欺君之罪,轻则丧命,重则九族尽诛。
这一次,就连李奕维也不敢随意开口了。
姬无盐不知道这老爷子到底要做什么,正欲上前一步,宁修远已经开口唤了句“陛下”,却被皇帝抬手间制止,“谁都别说话,听他说。”声音微微暗哑,咬字却重,凹陷眼窝里浑浊的眼珠子一瞬不瞬地盯着上官寿,审度半晌,言简意赅地说道,“说说看。”
不怒自威。
哪怕这个时候的皇帝消瘦得不成人形,哪怕他呼吸都比寻常人急促,只是那久居上位的气势仍在那里,他仍然是这个国家生杀予夺的帝王。
姬无盐的心陡然一抽,高高悬着,进殿时不动声色藏在袖口的银针已经悄然落在指尖,一旦皇帝当真下旨杀人……她便是拼了这弑君的罪名也会带祖父安全离开。一边这般盘算着,一边悄悄往前挪了半步,正欲再次往前,却见祖父回头看来,眼底笑意细碎,声音温和,“瘦了。”
这样的温和,与此间一触即发的气氛格格不入。
他却似乎浑然未觉,只笑着摇了摇头,“同你姐姐一般的性子,只会报喜不报忧。无喜可报之时,便总说一切都好、勿念勿念……你母亲见着你那些个‘勿念’便茶饭不思的担心着,担心你一个人在这里吃不好睡不好,担心你步履维艰受人欺负,连带着言语间对我都诸多抱怨,觉得我绝情冷心……”
姬老太嚣张跋扈不讲道理,教出来的女儿却是知书达理温柔端方,这还是上官寿第一次见儿媳妇皱着眉头同自己说话的样子。
可那时他终究是有苦难言,上官一族对上彼时的皇室,莫过于以卵击石。他不仅仅是小鸢和小宁的祖父,更是一个家族的族长——这些话,他无从解释,也知不必解释,明晓大局如儿媳自是知道他肩上的责任,那些怨怼何尝不是一个母亲无能为力之时的自我埋怨?
众人瞠目结舌间,上官寿跪在那里抬眸轻笑,唤道,“小宁,这么多个月没有见面,便是连一声祖父都不会叫了吗?”后脑勺上,是沉甸甸的宛若实质的视线,他知道来自皇帝。
姬无盐根本不知道自家祖父这个时候站出来暴露自己是什么意思,但如今众目睽睽之下什么掩饰、什么解释都已经没有用了。指尖轻抵银针针尖,她抿了抿嘴角,轻轻叹了一声,唤道,“祖父……”老爷子为人刻板守礼、循规蹈矩,数月不见倒像是换了个芯子似的,跳脱到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
欺君之罪……她算是明白过来了。想必他口中要接回去的“孙女”也不是姐姐……而是自己。
果不其然,上官寿缓缓点了头,才转首看向皇帝,近乎于大义凛然地说道,“回陛下。草民欺君……上官家并非只有一位嫡女,儿媳姬氏当年生下的一对孪生女,长女上官鸢嫁东宫葬火海,次女上官宁……又名姬宁儿,从小养在姬家乃姬氏一族少家主。今日,草民未经宣召斗胆进宫,就是为了接草民的孙女回家。”
说罢,一个头,缓缓磕下。
上官宁就是姬宁儿,那姬宁儿又是谁?这个问题不必上官寿再行解释,所有人都听懂了、也看懂了。
姬宁儿,就是姬无盐。
姬无盐又是谁?
这个问题在几个月前,所有人都如此问过,随后他们得到了各自想要的答案——风尘居的琴师、幕后的东家,飞上枝头的麻雀,宁三爷看中的女子,白家老夫人认下的干孙女,和太子不太对付有点儿武功几次险象环生的小姑娘,随后又听说是姬家少主,从小养在老夫人身边的旁支后辈……
这也是当初宁修远交给皇帝的答案,皇帝知道她是姬家人,只是……旁支?见鬼的旁支!这要是旁支,那什么才是嫡系?!惊雷炸响间,皇帝磨着后牙槽,一点一点地掉头看向宁修远,动作迟缓地甚至能听得到从骨骼与骨骼接壤之处发出的咯吱声。
“好……很好……”他看着宁修远,笑得寒意森森,“很好……这就是你同朕说的,姬家的旁支后辈?好……宁家的儿子,果然很好!”
皇帝扯着嘴角冷笑,瘦得皮包骨的脸,这般笑着有种来自阴间的恐怖感觉。他倏地笑意尽散,盯着宁修远字字句句,“宁、修、远!别跟朕说你从来都不知道!”
宁修远从容下跪,并不隐瞒,“是。之后没多久微臣就知晓了,只是微臣觉得此事无甚要紧,不必叨扰陛下,是以未曾禀报……陛下恕罪。”
“无甚紧要?”
“是。”宁修远跪得笔直,答得从容,“她是上官女还是姬氏少主无甚紧要,于微臣而言,她就是我宁国公府的三少夫人……”
话音未落,皇帝还没说话,上官寿却是倏地偏头,勃然大怒,“放屁!老头子我还没答应呢!怎么就你宁国公府的少夫人了?小子,老头子我今日就告诉你,不可能!老头子我统共就这么俩孙女,一个嫁到此处没了性命,另一个说什么都不能再进这破地方来了!我江南多少好儿郎,哪个不上赶着娶我家闺女儿?”
宁修远微微颔首,算是招呼,声线温吞说道,“父亲同晚辈说过,上官与宁家是有指腹为婚的,虽是口头,但君子一诺定是要作数的。而且您放心,晚辈已经向外祖母许诺过,成亲之后会陪着宁宁去云州定居。”
……
紧张、压抑、剑拔弩张的气氛里,话题骤然转换,竟突然谈婚论嫁起来了……
915 雕虫小技罢了
就连姬无盐都有些接受不能,实在不知道这一老一小的,这个时间这个场合争这些个有的没的的,到底是想作甚。
看看皇帝吧,本来就脸色漆黑一片了,如今被这一番插科打诨气得脸色黑了白、白了青、青了又红,精彩纷呈……最重要的是,看起来,出气都比进气多了。
好不容易从鬼门关前拉回来的人,眼看着一只脚又要踏上奈何桥,姬无盐连连摇头,左右身份已经暴露,她也不再隐瞒,无奈唤道,“祖父……”
张牙舞爪的老爷子倏地老实了,甚至回头冲着小丫头讪讪笑了笑,笑完,又回头眼神不善地瞥了眼宁修远,表情多少有些幼稚。
皇帝呼吸急促,李奕维诧异于姬无盐的身份之外,却又意外于宁修远方才的承诺——他竟是真的准备跟着姬无盐去云州当赘婿呢?这权势、这地位、这位极人臣光宗耀祖的机会说舍弃就舍弃了?国公爷当真没意见?
李奕维虽然之前便听人提起过此事,但毕竟也只是口口相传道听途说,李奕维也从未当真过——他压根儿不相信,一个仕途大好的男人当真能为了一个女人放弃唾手可得的一切,上门去当赘婿!何况,那个男人还是宁修远。
这对自己来说,也算是一个好消息了。
既如此,倒也不妨帮上一帮。李奕维这般想着,低着眉眼脚尖碾了碾地面,倏地笑了笑上前一步,“父皇。修远这话也不无道理,姬姑娘就是姬姑娘,是姬家少主还是旁的什么人,于咱们来说委实不算很紧要。何况,作为一个臣子,自也不会巴巴跑来同您说他还未过门的妻子姓甚名谁来自哪里……想必,就算他想说,您也没有兴趣听吧?”
这话乍一听,的确没什么毛病,臣子府上内宅女眷的事情,自然是不必、也不能搬到皇帝面前来的。
可她姬无盐能一样吗?她上官女能和普通的内宅女眷混为一谈吗?!只是其中缘由他又无法明说,以至于连勃然大怒都显得有些莫名其妙。
皇帝呼吸都急促,张了好几次嘴巴,到最后仍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忌惮上官寿,也需要上官寿,他一道圣旨让人举家南迁,却又始终不曾放松对上官家的监视,可以说这些年来上官家所有人的一举一动他都了若指掌!
他原是这般自信着的。
直到今天才发现,上官家两个女儿的事情他半点风声都没听到,上官寿都已经站在自己面前了,可关于他偷偷摸摸离开江南的消息自己这边也一点都没有收到!
那么之前呢?之前的这些年里,当自己坐在燕京城中沾沾自喜的时候,又错过了多少江南那边的消息?当自己仍然相信于上官寿的忠心时,对方又在自己自己看不见的地方背叛了多少回?
这些疑惑一旦形成了,疑心已生,便是什么解释都已苍白无力。
皇帝扯着嘴角冷笑,浑浊的瞳孔一瞬不瞬盯着上官寿,最后又落回到姬无盐身上,定定看了半晌,“听闻,今次朕能够醒来,全靠姬姑娘针灸?”
姬无盐低眉顺眼站在老爷子身后,微微屈膝,谦虚极了,“不过是些雕虫小技罢了,不足挂齿。”
“雕虫小技……”皇帝靠着软枕,将被子往上拉了拉,即便只是这样一个并不费力的小动作,待他做完也明显地喘了几口气,才懒懒说道,“如若当真只是雕虫小技,那站在这里的太医们,岂不是连雕虫小技都不会?”视线缓缓看向那些瑟瑟发抖的太医们,嗤笑,“朕……还真是养了一群废人呐!”
话音落,本就提心吊胆着的太医们倏地齐齐下跪,哆哆嗦嗦说话都不利索,只知砰砰磕头连连求饶,“陛下恕罪!陛下……老臣才疏学浅,难堪大任呐陛下!”说完,又是砰砰磕头。
皇帝倒也不是真要责罚他们,相比于责罚一群没什么本事但听话的奴才,他现在更想要弄死的还是上官寿。执掌天下的九五至尊,被一介布衣当众要挟却不得不忍气吞声,这种事情若是传出去,自己这个皇帝怕不是要变成千古的笑话!只是,姬无盐刚刚救了他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若这个时候下旨将上官寿治罪……又多少有些师出无名。
毕竟,所谓欺君之罪可大可小,如今上官一族无人在朝为官,族中子嗣自然没有详尽上报的必要……是以往小了说,这也不过就是上官一族的私事罢了。
最最重要的是,他感觉得到自己这副一日不如一日的身子骨只怕迟早还要用到姬无盐和陈崧,这个时候将上官寿治罪……委实不是什么明智之举。皇帝靠着软枕垂着眉眼,盘算着如何先要些甜头过来才是,沉吟片刻,低低“嗯”了声,“昨日倒是听奕儿说起一事,听闻神医手中有能解百毒治百病的神药……不知,此事可真?”
这个时候提起,用意实在明显,显然是告诉姬无盐,若要这欺君的罪名轻拿轻放大事化小,就总要拿出点“诚意”来,这诚意自然就是那颗传闻中的神药。
姬无盐低着眉眼抿了抿嘴角,才抬头坦荡含笑,“回陛下,传闻不过空穴来风,哪里能信?若小女手中当真有此神药,早已拿出来献给陛下谋求一个锦绣前程了,何必等到陛下亲自问起?您说是不?”
锦绣前程谁人不爱?这话乍然听着没什么问题……
皇帝却不信。
此刻他对任何人都信任不了了,他信任上官寿,可上官寿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早已背叛,他信任宁修远,可宁修远同样对他遮遮掩掩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谋私利行私事。他怎么可能相信姬无盐?
“呵……看来,这陈家天才也不过就是浪得虚名罢了……”他笑,笑声沙哑气息不足,看起来像是随时能背过气去一般,眸子缓缓转动看向上官寿,“对了,上官家主方才说什么来着?欺君?”
916 哪个孙女儿
皇帝这一番兜兜转转不明就里的话,到了这里是个人都瞧明白了——你姬无盐要是交出神药治好了皇帝的病,那上官寿所谓的欺君就是个玩笑话,若是不能……那这欺君之罪,便也得坐实了。
这个时候,但凡有些脑子的人,就算手中当真没有那颗神药交差,要么虚张声势大胆应下而后再做筹谋,要么顾左而言他行迂回之术,总之,都不会老老实实告诉皇帝,我手中没有。
姬无盐不只是有些脑子的人。
她是个心有七窍的女子,聪明、机灵,也会审时度势。只是,当所有人都这样以为的时候,她却似乎完全不为所动,连辩解的只言片语都没有,甚至有几分事不关己的冷漠。
老爷子看起来也不在意,甚至带了几分笑意应承道,“是的,陛下。草民欺君,请陛下责罚。”
皇帝有心递了一条不算太难的阶梯,偏偏这爷孙俩一个都不肯走,像是两头犟驴,铆足了劲儿地要往那条死路上狂奔。
不说姬无盐的救命之恩,就说上官寿手中握着的那些宝藏、那支从未动用过的军队,皇帝也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真的将他如何……等等!皇帝蓦地浑身一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上官寿之所以有胆子跪在这里是因为什么……
军队。
一开始,皇帝以为上官寿之所以敢跪在这里挺着身板理直气壮地说着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所倚仗的不是姬无盐的救驾之功——只是很快他又意识到,姬无盐救驾不过是今日的事情,这老东西就算第一时间收到消息插上翅膀也赶不过来。上官寿倚仗的……其实是那支连皇帝自己不曾见过的、只在上官寿定期送来的密折中才了解一二的、至今为止都在上官寿手中掌控着的军队。
这一刻,皇帝已经完全明白过来,那才是上官寿敢在自己面前挺直了腰杆子直言自己欺君的筹码。
但凡那些宝藏还在上官寿手中皇帝便总有几分忌惮,但凡那支军队还在上官寿手中,皇帝便总投鼠忌器。甚至……也许那支军队如今就驻扎在城外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只待上官寿一声令下,便能破城而入,届时就凭自己这副病恹恹的身子骨,皇位易主实非难事。
只是……东宫的那场大火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这老头子到现在才过来……难免不让人多想。
被褥下的指尖细细摩挲,皇帝强撑着精神打量着眼前这些明明就站在他面前却是如何都看不透的臣子、儿子,眉目微垂半晌才“哦?”了一声,又笑,“说来,此事尚且算不得是欺,至多就是隐瞒之过。说起来,姬姑娘救了朕一命,朕看在这救驾之功上,也不该恩将仇报……只是,老爷子你未经传召私自进城是真,此事若是被那些个迂腐顽固的老东西知晓了,怕是又要联名参上几本。”
说完,也是摇头,其中无奈倒是多了几分真情,看得出来这些年也算是不堪其扰。随即又苦口婆心地说道,“老爷子,朕并非不让你留在这里,只是这些个御史的口诛笔伐着实令人头疼才劝着你离开……听朕的劝,若是无事,便启程回江南去吧。”
只有上官寿走了,那些可能驻扎在城外的军队才会一起离开,如此,皇帝才能无所顾忌地开始料理剩下的这些人。
宁家,论权势,朝中只有卞家能与之并肩抗衡,论声望,卞家都难以望其项背。世人都言宁家早已功高盖主遭皇帝忌惮,却不知疑心甚重的皇帝唯一还愿意多留一分信任的,也就只剩下这国公府了……一来,国公府素来避嫌中立只忠皇室,二来,他是真的相信了宁修远是自己的心腹。
可如今……“心腹”一词成了一个笑话!
至于奕儿……莫不是他当真以为,适龄皇子只剩了他一个,这皇位就必然是他的囊中之物了?小子到底过于幼稚了些,如此操之过急。
皇帝靠着软枕,缓缓舒了一口气,才放缓了声线,苦口婆心地说道,“老爷子……你觉得呢?”
言语温吞,口口声声间似乎都是替昔日的老臣操心,偏说了这许久的话,也未曾开口让跪了这许久的老胳膊老腿的平身。
上官寿垂眸苦笑,自是知道那些不过是皇帝无奈之下的权宜之计。
上官寿跪在那里,又是一礼,并不应,也不曾拒绝,只道,“陛下所言极是,是草民考虑不周了。如今药材已经送到,草民的确没有再逗留下去的必要了,草民此刻就带着草民的孙女儿离开。”
皇帝倏地一顿,立刻抬头看去。
凉风起,惊雷炸响间,皇帝咬了咬后牙槽,咬牙切齿地字字句句问道,“老爷子说的是……哪个孙女儿?”
哪个孙女儿?今日才知上官寿有两个孙女,一个,在皇陵中受着皇室香火供奉,一个,刚立下了救驾之功,明眼人都知道皇帝这病一日不痊愈,就一日不可能放她离开。
所以不管是哪个孙女,今天老爷子都不可能带得走。
上官寿不是傻子,想必也是清楚的。只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是,他跪在那里连脖子都不曾低了几分,视线更是不避不让,“陛下,还请陛下体恤。草民只有两个孙女,一个嫁入皇家一场大火死得不明不白,现在只剩下这么一个了,草民不求她光耀门楣,只愿她平平安安衣食无忧的即可。”
皇帝压着嘴角沉默,半晌,低低问道,“若是朕……不答应呢?”
一瞬间,剑拔弩张。
老爷子却是倏地笑了笑,笑意很淡,皮笑肉不笑的,微微抬着的下颌有种骨子里的固执和执拗。他说,“若是陛下不应,那草民便也只能留在这燕京城中……叨扰陛下了。”
说完,扯着嘴角,笑了笑。
笑容古怪,又邪恣。
仿若一只冬日午后眯着眼晒着太阳舔着爪子的狮子,缓缓掀了掀眼皮子看过来……
917 守株待兔,兔未至
皇帝蓦地一怔。
有那么一瞬间,他像是透过眼前这副年迈的皮囊看到了曾经足够年轻、足够强大的上官寿……那个时候的上官寿,平静执拗的外表下,尚且藏着一颗掩饰得并不是很好的野心。
已经年迈无力的皇帝,对上正值壮年的臣子,心里竟是没来由的升起几分怯弱来。
旁人看不到他的怯弱,皇帝自己却是在对方话音刚落的瞬间就明白过来上官寿的言外之意——上官寿在威胁他,那支军队果然已经埋伏在城外某个地方了!
指尖刺在掌心,生疼。皇帝“呵呵”冷笑,笑声入耳只觉令人毛骨悚然。他一边笑着,一边喃喃自语,“好……很好……你们都很好!朕以为养了一条狗,没想到到了最后才发现,养的是一群白、眼、狼!上官寿,你当真以为,朕拿你没办法了是吗?!……咳咳咳!”
话刚说完,就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张德贤吓了一跳,近乎于手忙脚乱地照顾着。一边伺候一边劝道,“陛下莫要动气,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上官老爷就是担心姬姑娘在宫中无人照应,做长辈的嘛,大抵都是如此的。您好好说,好好说……别动怒。”
“是呀父皇。”李奕维也劝,“姬姑娘毕竟有救驾之功,您若此刻罚了上官老爷子,传出去……不好听。”说完,眉眼微敛,兀自盘算着皇帝这脾气来得其实挺莫名其妙的,细究之下不像是生气,反而更像是无能为力之后的虚张声势,就像是一只已经年迈的老虎,爪子不尖了,牙齿不利了,只能冲着对方嗷嗷叫着,只甫一开口,便露了怯意。
这样的皇帝,李奕维第一次见到,震惊之余,也有些摸不着头绪。
皇帝像是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一张脸涨得跟猪肝色一般,抬手将意欲上前的太医们都挡了,才侧目看向上官寿,又问,“朕再问你最后一遍,你……当真决定不走?”扒着床沿的手,瘦骨嶙峋地像是一层皱巴巴的皮包着脆弱的骨,随时可能分崩离析。
屋外的风……更大了。
阴云越聚越多,光线暗沉的殿中,床畔之上的皇帝脸色呈现出一种并不正常的黑红,便是浑浊的眼白里,都有一种诡谲的红色若隐若现。
自始至终都在关注皇帝脸色的姬无盐只觉心头一跳,几乎是一步跨到了祖父跟前跪了,挡在了老爷子跟前才道,“陛下恕罪,祖父亦是关心生乱,待小女回头劝劝他,这两日便送他启程回江南去。”
上官寿哪里肯,皱着眉头不悦唤道,“小宁,你别管……”
“住嘴!”姬无盐倏地调头,在皇帝视线所不及的地方冲着上官寿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才一改方才近乎于大逆不道的语气,苦口婆心地劝道,“祖父,我知道您是担心我,可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何况,我是在宫里,陛下是个明理之人,方才还说要赏我呢……何况,三哥也会陪着我,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倒是江南那边的生意,没了您主持大局可不行。”
她只说“生意”,可在有心人听来却早已不是生意那么简单。
皇帝攥着床沿的指尖愈发用力,指甲嵌进了木头里,抠了一手的木屑,张德贤在边上看着,担心地连连叹气,却又实在无可奈何。
上官寿还欲说话,只小姑娘的表情里有种凝重,他犹豫片刻到底是没说话,但也没松口,只挺着一副老胳膊老腿扯着脖子跪在那里,像一头如何也拉不回去的倔驴。
天边电闪雷鸣,乌云汇聚,只雨点子却迟迟不曾落下。
按说燕京城的冬天,雪多雨少,像如今这样只打雷不下雨的情况就更少了,瞧着倒似突然间冬去春来似的,只冷风刀子一般飕飕刮着,却又明明是腊月寒冬季。
惊雷落地处,蓦地有怪笑声起,“桀桀”笑着的声音,让人想起某种不祥的鸟类叫嚣着飞上天空,那鸟儿该是长着一张古怪的面孔,浑身长满黑色的羽毛,于志怪杂谈之中该是灾厄的象征,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那声音眨眼间由远及近,姬无盐只来得及自己起身之际将上官寿一把拽到了身后,老爷子没有防备,一个踉跄撞到了一旁的花架,其上一只空花瓶晃了晃,掉在地上,“砰”地一声,摔了个粉碎。
却没有人顾得上。
明明是白日里的天,黑沉沉却像是入了夜。
积蓄了那么久的雨水终于倾泻而下,老爷子被撞到的后腰钻心地疼,却也顾不得问姬无盐到底怎么了,只瞠目结舌盯着那道珠帘……古怪的笑声已经近在咫尺,却没有一个侍卫阻拦,甚至没有宫人前来通传,整个天地间除了哗啦啦的雨水,只剩下了听着便觉得不祥的笑声。
姬无盐下意识看了眼宁修远,交换了个同样凝重的眼神——林一。她在姬家布了阵法下了诱饵守株待兔却没有等到的林一,没想到先来了皇宫。
姬无盐又看了眼李奕维,对方同样也是震惊的表情,看起来并不知道林一会出现在这里一样,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咳了咳,出声问道,“外面何人,陛下跟前失礼至此?还不速速离开!”
这话说得古怪,此事已处处透着诡谲,那人失礼、却又无人通传,这位郡王倒是不调查、不诘问,只让人速速离开就此事了……
这一次,所有人都看出李奕维的矛盾之处了。
只暗淡晦涩的光线里,一道黑色身影站在了珠帘之外,瞧不清什么模样。他“胆大包天”地站在那里,出口的声音更是难听到宛若鬼魅之语,“今日此处如此热闹……我若是就此离开岂不可惜。说来……姬姑娘不愧是姬家的少主,一根银针就坏了我的好事!”
“你的好事?”有太医喃喃重复,半晌倏地恍然大悟,“是你!陛下变成如今这般模样,都是因为你?!”
一石激起千层浪,皇帝也是瞬间反应过来,立刻唤道,“来人呐!”
918 来者何人?
轰隆隆!
冬日的雷声,炸响在汉白玉的地面上,有种地动山摇的震撼。
雷声之后,却是令人惊恐的死寂——雨声之外,没有意料之中纷至沓来的脚步声,没有声势浩荡的应和声,什么声音都没有。
这只能说明,外面的情况是最坏的那种了,所有的侍卫、下人,都已经被珠帘之外的那个人解决掉了,没有任何人会来救他们……而现在这个人就站在珠帘之外,几乎已经亲口应下谋害帝王的罪名——如何酷刑都不为过的罪名。
很显然,今日在场的这些人……很可能都会死。
不会有人来救他们了。
不会武功的太医们几乎已经退无可退拥挤在一起,像冬日深夜互相取暖的小鸡崽子,脆弱到不堪一击。
皇帝面色又黑又红,呼吸都急促,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只趴在床沿上伸着颤抖的指尖指着珠帘之外的那道黑色身影,扯着脖子张着嘴,哆嗦着嘴唇发不出声音来,只依稀能辨口型该是一个“杀”字。往日里杀气腾腾的那个字,此刻却是无声的颤抖和恐惧。
珠帘之外的那道身影仍然纹丝不动。
李奕维咳了咳,他自然清楚这人就是林一,那个一直以来被他瞧之不上的棋子。现如今棋子脱离了自己的掌控擅自行动,他心有不悦,但仍然只是呵斥道,“来者何人?擅闯陛下寝殿所为何事?”说着,迎上一步,背着所有人的视线对着珠帘外的林一皱了皱眉头,冲着门外抬了抬下颌,无声吩咐:还不快走?
林一没离开,也没进来。
黑袍宽袖下的指尖紧了紧手中一只朱红色的拳头大小的陶瓷小坛子,嗤笑反问,“何人?早些年……我也总是问我自己,我是谁?他们说我是无父无母的孤儿,还说我的爹娘是被仇敌所杀,还说我这张人不人鬼不鬼的脸也是拜他们所赐。于是,我铆足了劲儿地想要查出真相、找到仇人,为爹娘报仇……”
他的声音在雨夜里有种渗人的诡谲,令人汗毛直竖。
上官寿拽了拽姬无盐,附耳低声问道,“这谁呀?”问这话的时候,老爷子还按着后腰撞疼的地方,顺便还有闲情逸致低头看了眼地上的碎瓷片,暗中咋舌……可惜,瞧着像是前朝的老古董了,值不少银子呢。
姬无盐无声摇了摇头,又将老爷子往身后拦了拦,才叮嘱道,“你别管,待会儿瞅着机会,你悄悄从那群太医后头绕出去,带着沈大人一起,离开皇宫。”
老爷子皱着眉头,没拒绝,却也没答应,只问,“那你呢?”
她吗?姬无盐无声轻叹,自知她早已成为林一眼中钉,自是轻易走不了的。只是祖父跟前她自是不会如实相告,只悄声说着,“我随后就到。这么多人一起离开目标太大了。”
情况的确如此。只是老爷子仍然不愿,“你先走,我随后出来。”
“不行。我和三哥都会武功,就算遇到冲突也能自保,您和沈大人一个老胳膊老腿一个文弱书生,谁保护谁?再说……许四娘、许四娘的死跟我多少有些关系,回头我同你说。只沈大人却是万万不能出事了,你带他一道离开。”
姬无盐知道,林一的目标是皇帝和自己,此间人多,悄悄离开两个人并不是很惹眼的事情,到时候自己在前面掩护,祖父和沈大人安全离开问题不大。
上官寿也知道姬无盐说的的确是最好的办法了,思忖片刻到底是点头应了,只仍悄声叮嘱,“你自己小心。”小丫头脑子好、又机灵,想要全身而退并非难事,加之这位三爷声名远播,应该是有些能耐的。
这般想着,上官寿按着后腰的手悄悄地招了招,冲着视线始终都落在这边的宁修远,然后缓缓后退半步。
那边,林一大概是欣赏够了众人害怕的模样,心下愉悦抬手撩起了珠帘,上前一步来到内殿,阴阳怪气地打着招呼,说道,“草民参见陛下。今日得见天颜,草民惶恐,心下惴惴不安,若有失礼之处还望陛下多担待……”说罢,一边桀桀笑着,一边缓缓弯了腰。
宽大的兜帽遮住了脸,只笑声难听干涩,他抬手抖了抖,露出宽袖之下的手,那只皮包骨的爪子和如今躺在床上的皇帝不逞多让,入眼只觉嶙峋可怖,像是鬼魅从十八层修罗地狱伸出的爪子。
年轻的太医“啊!”一声,跌退半步,看着黑袍男子的眼神像是看一只鬼,眼神下意识看向对方脚底,一线闪电劈下,对方脚底鬼影祟祟,年轻的太医倒是倏地松了一口气。
有影子啊,不是鬼。
幸好。
庆幸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庆幸个什么劲儿——不是鬼,也是要杀人的恶魔,倒不如鬼呢,至少见不得天日。
姬无盐看着对方一会儿拍着胸脯一会儿又忧心忡忡的样子,背在身后的手悄悄将上官寿往身后推了推,顺便往前跨了半步,遮住了老爷子身形。
“你!”皇帝那边,却是倏地失声尖叫,“是你——”
皇帝指着对方的手抖得愈发厉害了,从他的角度,刚好能看到对方弯腰行礼时,露出的那张帽檐之下的“鬼脸”。
那张鬼脸,皇帝见过。
后妃怀孕者甚多,能安全诞下子嗣的却不多,子嗣能安全长大成人的就更加凤毛麟角。可以说,皇子们的战争是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其后的每一天都是危机重重,明枪暗箭、阴谋诡计,到最后……同室操戈,这些,为帝者早已习以为常。
只有那件事,曾经让早已见惯了人心狠辣的皇帝,都为之震撼惊惧。
那个女人叫什么、长什么模样,皇帝已经忘了……后宫里太多被他遗忘在角落里的女子,她们可能还活着,可能已经死了。只是那个女人最后疯魔叫嚣的表情,还有那个孩子惨不忍睹、不似活人的“鬼脸”,他始终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