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国公夫人上位攻略TXT下载国公夫人上位攻略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国公夫人上位攻略全文阅读

作者:暖笑无殇     国公夫人上位攻略txt下载     国公夫人上位攻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889 最后的机会

    寒风呜咽,掩不住男子压抑在喉间的哽咽。

    那些破碎的声音在喉咙里徘徊、拥堵,最后字不成字、句不成句,入耳竟似野兽的哀鸣。

    老夫人长叹一声,一边擦着眼角一边背过身去往里走,走了没两步,又似突然想起来一般,朝着上官楚的方向微微侧了脸,轻声问道,“你……可知上官家的宝藏?”

    “虽有所耳闻,但知之甚少……只知当年上官遁走江南,应该就是为了这件事。”他虽有所隐瞒,但大事之上却如何都不敢糊弄了去,只得轻声应承道。

    老人家面色倏地一冷,还有些纳闷,“之前不是说,是因为你娘得罪了贵妃,上官家才不得不避其锋芒的?”

    这眼神暗沉,看得上官楚心里发怵,但仍是老老实实回答道,“想来,那只是一个对外的由头……”

    “由头?”老夫人抬了抬眼,目光从上官楚身上停留了片刻,又缓缓收回,“倒是个极好的由头……他自己携着令天下人垂涎三尺的宝藏全身而退了,只将那骂名留给了我的女儿……你写封信回去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

    拐杖拄地,一脚跨进门槛,老夫人又道,“就说……是我要问的。牵扯了我闺女、又牵扯了我闺女的闺女,如今还要去牵扯她的另一个闺女我姬家少主,结果到最后,到底是因为什么还不明不白的……我,不同意。”说罢,一脚跨进门槛,拐杖敲打在门框上,不轻不重的。

    上官楚却已了然——老人家这是,动了怒了。他轻叹一声,愈发弯了腰恭顺回答,“是……”

    脚步声这才渐行渐远,布底的绣花鞋,没多久就听不见了。只余下拐杖敲过地面的声音,一下、又一下,不疾不徐地缓缓远去。能想象的出来,老人家微微佝偻着背,轻声叹气的样子。

    暗沉沉的天色,开始飘起了碎雪,雪花也不大,被风裹挟着上下飘飞,许久也不曾坠地,落于脸颊微微的凉。

    沈谦跪在许四娘面前,连声音都没了,只怔怔抱着对方出神,像是灵魂出窍一般,许久,才偏了头看向倒在一旁早已没了呼吸的桑吉,讷讷问道,“是他吗?是东宫的人吗?是我同你说的那些东西吗?”声音很低,散在风里,几乎听不清。

    姬无盐站在一旁,低低应了声,“嗯……有一部分原因。”关于宝藏之事,她听沈父说过,据说那是一笔数量之巨的武器、铠甲、金银财物,祖父便是带着这些东西去江南组织了一支军队。只是,成果如何,姬无盐不知道,沈父也不知道,而李裕齐甚至不知其中有沈家的存在。若非如此,这样的悲剧可能一早就已经发生了。

    “那剩下的另一部分呢?”

    姬无盐紧了紧指尖,垂着眼眸咬着嘴角,沉默。宁修远看了眼姬无盐,代为开口说道,“为了让牵涉其中的沈姑娘没有后顾之忧,也为了保护燕京百姓远离一个残暴不仁的君王……自缢了。”他避开了上官鸢的事情,一来,不愿让今日一切看起来像是上官家拖累致使双方心生隔阂,二来,也是不愿再提旧事让姬无盐愈发惴惴难安。

    他没说节哀,这样突如其来的生死面前,所有的宽慰都显得过于苍白无力。

    沈谦单手抱着许四娘,一手就着袖口小心翼翼地擦着对方身上的血迹,表情怔怔的,也不知听见了没。

    他擦得很仔细,动作很是轻柔,像是对待他这辈子最宝贝的诗词般珍之重之,细碎的雪花落在许四娘的脸上,他看着那片久久不化的雪花,轻声说道,“四娘……你看,下雪了。往日我拉着你赏雪,你说这是酸腐文人才会做的事情,太矫情,倒不如围着炉火喝喝酒吃吃肉来得畅快。四娘,我带你回家,回咱们自己家……我瞅着你院中那棵梅花开得甚好,咱们坐在下面一边喝酒吃肉一边闻香赏雪,定是极好的。”

    他的声音很轻,散在风里,像是梦呓。

    “您……”姬无盐抬了抬手,到底是什么话都没说出来,只眼睁睁看着对方脱下自己的外袍披在许四娘身上,一双手冻得发紫手背上还有不少渗血的擦痕,只动作却轻柔极了,像是生怕惊醒了许四娘的好梦一般。

    他将人抱在怀里之后,又缓缓看了眼桑吉,又看了眼姬无盐,又看了眼被上官楚揽着的沈洛歆,才转首低低说道,“多谢……还得请姑娘代为照顾一下洛歆了,我这边……怕是顾不上。”

    “您放心。”姬无盐点点头,犹豫片刻,到底是将到了嘴边的安慰又悉数咽了回去,只说道,“我同洛歆如姐妹,她在我这边您尽管放心便是……你那边若是有需要帮忙的,只需派个小厮过来说一声就成了。”

    沈父沉默着点了点头,又深深看了眼沈洛歆,才一言不发地抱着许四娘往回走……

    姬无盐想让马车送他,抬手正欲说话就被宁修远拦住了,“无妨。让他自己走走吧……这样的机会也就是最后一次了。”

    “宁修远……”她看着沈谦一下子老了许多的背影,轻声唤着身边人,说道,“我以为我能够救下她的……就算救不下来,我也打算用方子来换人。我都暗示她了,没事的……她怎么就听不懂呢?”

    宁修远摇摇头,将手中长剑递给席玉,看了眼满头大汗跑出来又一瞬间愣在那里的白行,轻轻叹了口气,“她不是听不懂。她只是想要用她的方式来保护你们……”说到底,是他的过错,因为他没有将那颗解药给许四娘,许四娘自觉时日无多,才会用这样玉石俱焚的方式来阻止李裕齐的东山再起之路。

    只是这些事情,他不能说。

    宁修远看了眼门口的沈洛歆,和上官楚交换了一个心知肚明的眼神,才揽着姬无盐往里走,“皇宫那边交给我和沈大人就行了,你先去歇息,待沈姑娘醒来,还要你费心宽慰的。”

890 鲜血溅入眼睛

    只是,一直到当天入了夜,雪花还在稀稀落落地飘着,无人走动的道路上也只是积了薄薄的一层,连汉白玉砖石上的雕花花纹都还能看得清。

    宁修远从早已落锁的宫门离开、马不停蹄地赶到姬家的时候,见到的是守在大门口的庆山。

    马车堪堪停稳,庆山已经迎了上来,拱手说道,“主子说您大概是会过来的,吩咐属下在这里等您。有件事情,在您进门前,如何都要知晓一下……”说着,掀了掀眼皮子,欲言又止地看了眼宁修远。

    宁修远就在这样的眼神里,没来由的浑身一冷,“什么事情。”

    “晚膳前,沈姑娘醒了一会儿。”庆山说道。

    这话听起来怪怪的,沈洛歆醒了不应该是好事吗?何况,沈洛歆醒了这件事可以通知沈家、可以通知上官楚姬无盐,也不应该大半夜守在这里特意知会他才是。宁修远眉宇微蹙,沉默着点点头,无声等待着下文。

    庆山倒也没卖关子,只表情古怪地又看了眼宁修远,就继续说道,“只片刻,又晕过去了……陈老号了脉,说沈姑娘中了毒,就是之前咱们都以为是疫病的那个毒。”

    宁修远又是一愣,“何时中的毒?之前就没发现一点?”

    “今日刚中的毒,只是,毒从眼睛入,扩散地很快,沈姑娘又因为许夫人的事情心神损耗太过,这才一下子控制不住了……”

    “毒……从眼睛入?”他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发现的波动。

    心跳像是漏了一拍,又像是狠狠跳了一下,撞在了胸口的骨骼之上,生疼。那疼痛尖锐、又余韵绵长,他终于理解了庆山方才那个古怪表情背后的意思,那是复杂、同情,也是无奈。

    庆山颔首,“是。从眼睛入,被许夫人的血溅到了眼睛里……主子让属下同你说一声,姑娘听见这话的时候,表情很是不可置信,明显是猜到了。他说知道您来了一定会过去的,所以让您提前有个心理准备,若您当真不知道如何面对,不如今晚先回去,好好想想该如何解释,总好过什么都没想好就直接闷头冲过去的好。”

    今夜先避而不见,的确是最好的办法……于自己是,于对方亦是。那些被压抑到了极致的情绪,经过一晚上的时间也许会缓解一些。但小丫头心里压着事,今夜必然休息不好……他不愿,也不忍。半晌,宁修远轻叹了一口气,“知道了,多谢。我还是过去见她吧,躲着总不是办法。”

    虽有些意外于宁修远的选择,但庆山也没多问,只点点头,侧身让了开去,又道,“三爷。我家主子还有一句话要属下代为转达,他说,彼时收你的那笔银子,今日数次相救,如今还把自己给搭进去了,您委实不亏。”

    这说法,很“上官楚”。

    宁修远虽不知对方具体还做了什么,但他本也不曾对那笔银钱念念不忘,如今对方让庆山候在门口刻意提醒,于他来说已是仁至义尽,于是,他只是点点头说道,“此时夜深,不必惊扰你家主子了。待明日一早再同他说吧,就说不管事情最终如何,就许四娘这件事上,还请他咬定自己完全不知情即可——即便宁宁有所怀疑,却也没有真凭实据,无妨的。”

    庆山颔首称是,又往边上退了退,目送着宁修远背着一只手往里走。

    淡白的月色下,稀稀落落地飘着雪,这位朝廷最最年轻的中流砥柱步履从容地往里走去,路边石灯笼里摇曳的烛火打在他身上,在地上拉出摇曳绰约的影。

    他看起来格外从容笃定,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一般。

    但大概,也真的只是看起来,毕竟这可是连主子都觉得头疼无解的问题。

    ……

    庆山心底的腹诽宁修远不知道,但他也的确真的只是看起来从容罢了……

    他这辈子从来没这么慌过。

    从门口到姬无盐的院子,不长不短的距离,他却走得比平日慢上许多,第一次觉得,这条路还是短了些。院门开着,院中无人,一眼看去只有寝屋里点了一盏蜡烛,屋门紧闭,窗户倒是开了一条缝,小丫头坐在窗边,半截影子打在窗户纸上,低着眉眼,像是在看书。

    也是在等人。

    很明显,是在等自己。宁修远低着头轻叹,但仍然庆幸自己还是过来了,不然这丫头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辰去……他摆摆手,让席安留在门外,自己提了提下摆,跨进了门槛,又稳着看起来并无异常的脚步走过去,状似无意地开口唤道,“宁宁,夜深了。不是让你早些歇息的?”

    说完这话,他已经走上台阶,穿过走廊,拂袖间来到窗前,眉眼温和如旧。

    只背在身后的那只手,攥得紧紧的,似乎只有这般用力,才能维持面上的云淡风轻。

    姬无盐搁下手中一晚上都没翻过一页的书偏头看去,安安静静的眸子,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半晌扯了扯嘴角,极轻极浅的笑,说道,“洛歆醒了。”

    宁修远点点头,轻声说道,“嗯,有陈老在,我便猜到了不会有事的。”

    “嗯……”姬无盐又说,“可她醒了不过半盏茶,还没说上话,就又睡着了。”

    “许是太累了。没事的。”

    一个不曾明说,一个佯装不懂,两个人互相拉扯着,谁也不愿第一个捅破那层窗户纸,谁也不知道如何面对窗户纸后面的那个人。

    月色如银光乍泻,零星的雪花在空中飘飘洒洒,隔着窗户的两个人,一个捧着书坐着仰面看来,一个背手站着低眉俯视,各自揣着自己的算盘,内心忐忑揣测,面上波澜不惊。

    半晌,姬无盐轻轻叹了口气,提前打破此刻刻意营造出来的平和。她说,“不是太累……是中毒了。就李晏先中的那个毒。”

    宁修远没说话,半晌,低低“嗯”了声,“幸好……解药的方子已经出来了。”

891 捅破的窗户纸

    弯月挂在树梢头。碎雪星星点点,这原本该是北国之都最温柔的夜景。

    小姑娘抬眸看过来的眼神很平静,表情也平静,连说话的声音都很平静。她说,“可是药材还没凑齐……”说着担忧的话,听起来却似乎只是说着晚膳时没有吃到喜欢的清蒸鲈鱼似的。

    但宁修远却知道,此刻这样的平静下压着一些随时可能会爆炸开来的汹涌……他压着心下忐忑,低声劝着,“楚兄已经在寻了,我那边也派了人,如今还有李奕维也在找,相信很快就有结果的。”

    说着,又轻声问道,“不问问我东宫那边如何了?陛下听说了这件事,差点就气地跳起来,这病眼看着就要痊愈了……明日一早,平阳郡王那边应该就能收到要求严查严惩东宫的圣旨了,你尽管放心。”

    他声音温缓一如寻常。

    姬无盐没说话,只沉默着点点头,半晌,又将话题扯了回去。银白的月色打在她脸上,让她的平静看起来有种疏离与冷漠,她说,“三哥。明日我就打算启程,亲自去找雪蟾蜍。”

    宁修远一怔,“什么?!你亲自去?你怎么可以——”他正要直接阻拦,倏地又想起许四娘的事情,到了嘴边的拒绝又倏地咽了回去,放软了声音劝道,“宁宁,这雪蟾蜍已经有很多人去找了,不管是楚兄、还是我,我们都会尽心尽力的。我知道你着急,但雪蟾蜍本就是求一个机缘,纵然你亲自去了,也不代表就一定会多几分可能。”

    他将窗户拉开了些,抬了抬手又缩了回去,若无其事地搁在窗台上,才温柔劝着,“宁宁,答应我,别去了好吗?咱们就耐心在这里等着,一有线索,就快马加鞭送回来,如何?”

    “可是……我答应了许四娘、也答应了沈大人,会照顾好她。”姬无盐坚持道,“我总不能坐在这里空等着消息……陈老说,她这毒,来势汹汹。”

    “我知道。但……我更担心你,别去,好吗?”他近乎于恳求,“听话。”

    姬无盐没说话,只是近乎于沉默地摇了摇头,温和、平静、又固执,烛火的微光从她身后打过来,少女的眸底盛满了月色,一暖一冷的对比,让她整个人呈现出一种矛盾的割裂感。

    雪花从外面飘进来,冬夜的风不大,却很冷,像是挟着冰渣子的冷,渗进了骨髓里,冷得人遍体生寒。

    至少,宁修远从未觉得燕京城的冬天这般的冷过。他避开了对方过于复杂的眼神,垂眸看着自己的指尖抠着窗户的木框,半晌,轻轻叹了口气,又一次在这个人面前缴械投降。他说,“宁宁,别去了。若是始终没有雪蟾蜍的消息,咱们至少还有最后一颗解百毒的药丸。”

    说完,又叹,叹息无奈又绵长,如同这冬夜的风穿过长长的回廊发出的呜咽声。

    到底是他第一个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没有人说话。

    四目相对之下,甚至连呼吸都敛着,冬夜的院子,安静的只有蜡烛烛芯的劈啪作响,还有很轻的风声。宁修远这才意识到,开着窗的屋子里,甚至没有炭火,而小姑娘披着薄薄一层的薄毯坐在窗下……他心疼,张了张嘴,到底是没有出声。

    这个时候,这个话题既已提起,任何的打断都有些不合时宜。

    在得到宣判之前,他的关心同样有些不合时宜。近乎于窒息的安静里,他张了张嘴,轻声唤道,“宁宁……”

    姬无盐收回目光,垂眸看着手中合上的那本书,她摩挲着书脊,同样轻轻叹了口气……她努力维持了这一整晚的平静出现了显而易见的一丝龟裂。她轻声低喃,“在这之前,我始终不明白许四娘为什么一定要选择这样玉石俱焚的方式来保护洛歆、保护我……明明我都告诉她了,没事的,有我在,没事的。”

    “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很久,一直到沈洛歆醒来又睡去,一直到陈老查出她中毒。”她的声音很低,听起来像是有些困惑,但言语流畅,显然是这些话在她脑子里盘桓了很久直到现在不得不说,“在你过来之前,我便一直坐在这里想着,若你自始至终都不提那颗药,我便只当全然不知情。我去寻雪蟾蜍、救洛歆,此事就此揭过……她说过的,逝者为大,但活着的人总要向前走……”

    她垂着头,看不到表情,只是声音里似有哽咽。

    宁修远听着,只觉得心脏都在抽搐。他蹙着眉头半晌,轻声问道,“我犹豫过的,这一路上都在犹豫,站在这里的时候也在犹豫。可若我不说、你不提,这事还是永远都在那里,不曾被提起,就无法被搁下。纵然你怪我、怨我,也比搁在自己心里辗转自责的好。”他抬了抬手,又缓缓落下,半晌,轻轻叹了口气。

    “宁宁。”他唤,“也许这个时候不管是什么解释都像是欲盖弥彰……但有些话我想着还是要说一说的。你说我自私也好、说我凉薄也罢,但在我这里,没有人能比你更重要。彼时我们都以为,那是疫病,等待着燕京城的很可能就是浮尸遍野,这颗药就是最后的保命符——这样的东西,你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你拱手让人?我做不到。”

    夜色一点点压下来。

    两人俱是沉默。

    一个表面义正言辞心里忐忑不安地等到着审判,一个垂眸摩挲着书脊看似心不在焉,实际上也是真的心乱如麻。

    这些话,宁修远纵然不说,姬无盐也是知道的。

    正是因为清楚宁修远的为人与性子,才知道这件事其实谁都没有错,只有……阴差阳错。所以她没有责备任何人,只是自责、只是难过。

    谁都没有错,错的……只有自以为是的自己,自以为能替姐姐报仇、自以为能护得住许四娘、自以为能摆平所有事的自己……

    “三哥。”她低低地唤,“天色不早了,你先回去歇息吧……明日还有的忙呢。”她不知道如何来面对宁修远,只能下逐客令,避而不见。

892 别说。

    “宁宁……”他蹙眉轻声唤道,“你若是生气,打我、骂我都成,但你莫要自己憋着。此事的确是我的错,许夫人的死我有很大的责任……明日我就去向沈大人和沈姑娘道歉,若是沈姑娘醒来的话。”

    气氛从未有过的局促与不安。

    窗户开着,两人的距离不过就是触手可及,可那只抬了又抬的手到最后也没有越过窗户落在里面那人头顶之上。许四娘的死,就像是在这里竖起了一道无形的墙壁,横亘在两人中间。你看得到我的难过,我看得到你的迟疑,可也似乎仅限于此了。

    月凉如水,少女垂眸看向手中的书,半晌轻轻摇了摇头,“别说。”

    宁修远微微一愣,姬无盐仍然低着头,淡声说道,“别去道歉,也别再提起这件事了。洛歆那边,就说她只是心神耗损巨大,才不慎晕倒的……四娘于她,是母亲、是师长、亦是知己,若她当真知晓真相,只怕她会与你心生嫌隙。”

    心头倏地一颤,原以为会面临的质问、诘责都没有,到头来反倒是站在他这边的设身处地。

    她该是极怨怼的,也是极难过愧疚的,可这些负面的情绪都被压在了平静的外表下,看起来有种令人不安的云淡风轻。

    有些话在喉咙里滚了滚,到底是没说出来,只道,“好……都依你的。宁宁,她纵然心生怨怼,我亦无妨……我只担心你压着,伤了身子。”他的指尖又抬了抬,到底是伸了手去,覆于对方发顶,轻轻揉了揉,眉头便皱了起来,“怎的还未干透?仔细着凉。”

    姬无盐轻轻摇了摇头,想说的很多,想说说李奕维那边和林一的勾结,想说说许四娘带来的压抑,也想问问东宫和皇帝那边的消息,可……情绪涌上来的时候,连“正事”似乎都已经显得不值一提。她轻轻摇了摇头,道“无妨”,又说,“回去睡吧,时辰不早了。”

    饶是如何不愿离开,但留在此处也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温声叮嘱,“那你还是得将头发擦干了再睡。”

    姬无盐点点头,应着“好”,却也没起身,只坐在那里平静对视,似是相送。

    轻叹……宁修远觉得自己今日叹的气,怕是要比以往加起来都多,他揉了揉姬无盐松软的发顶,又叮嘱了一遍“头发擦干了再歇息”才转了身,慢吞吞地离开,走了没两步,听到身后轻声唤道,“三哥。”

    宁修远倏地一顿,几乎是瞬间转身看过去,“怎么了?”

    小姑娘背着光,眼神隐没在暗处,看得并不分明,只隐约间似乎带了几分审视,宁修远在这样的眼神里,只觉得胸膛里那颗心脏跳得前所未有地剧烈。

    有担心,也有莫名的期待,连自己都不知道在期待什么。

    “三哥。”她将手中的那本书搁在一旁茶几上,走到窗边看着他,问道,“你方才说,自己这一路上都在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告诉我……所以三哥,你又是从哪里提前听到了洛歆中毒了的消息呢?”

    背在身后的那只手微微一颤,跳得剧烈的心脏似乎突然就这么没来由的,漏了一拍。

    他张了张嘴,沉默。

    姬无盐无声地扯了扯嘴角,在对方的沉默里轻声叮嘱,“夜深了,路上慢行,早些歇息。”说罢,将开着的那扇窗户缓缓阖上,也隔绝了来自对方的视线。

    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已经显而易见,这也是为什么姬无盐最终还是决定就此隐瞒下来的原因。不只是宁修远,还有上官楚……洛歆对兄长的心意很多人看在眼里,可自己的心上人却在自己母亲的事情上对自己隐瞒至此,洛歆知道后又当如何自处?她不知道,但她知道事情被洛歆知晓,这两人便是真的再无可能了。

    许四娘有句话其实挺对的,活着的人,总是重要一些。

    姬无盐靠在窗边的墙壁上,听着院中脚步渐行渐远,听着那人隐约的叹气,听着他叮嘱席安明日一早将那颗药送来,她垂着脑袋,低头看着地上的某个点怔怔出神,半晌,走到桌边吹灭了蜡烛。

    ……

    桑吉的尸体最后还是送去了衙门,东宫挟持朝廷命妇致使其血溅当场的消息,很快席卷了整个燕京城。

    皇帝大怒,连夜下旨要求彻查、严查,就连相府也受到牵连,卞相非诏不得入宫,贵妃也被禁足在自己的寝宫,整个卞家一夜之间呈现出树倒猢狲散的颓败来。

    白家门口门庭若市,闻风而动的官员纷纷捧着拜帖提着厚礼想要表一表可能已经有些太晚的心意。

    只这个时候,白尚书却开始称病,不上朝、不会客甚至不出门,使得那些铆足了心思在白府门外守株待兔的官员尽皆铩羽而归。于是,多方打听之下亦只知整日待在书房里,却不知到底在做什么。

    席安一早送来了那颗解毒的药丸,双手奉上,弯腰行礼,转达宁修远的叮嘱,“主子有话带给姑娘。他说,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他仍然不希望您动用这颗药丸,他希望您能等等,等等雪蟾蜍的消息。当然,这是他站在私心的立场上说的话,不管您最后做出何种选择,他自是支持的……至于东宫和陛下那边,您放心,这次东宫再无翻身的机会。”

    姬无盐颔首道好,收了之前自己送出的解药,解药用金丝楠木匣子装了,匣子里铺子白色的羊毛软垫,看起来精致又高级。

    她摩挲着匣子,目送着席安离开,半晌,轻轻叹了一口气,到底是起身去了沈洛歆那里。

    宁修远的意思她明白,沈洛歆的毒虽然来势汹汹,但仍有时日可以等一等,兴许一两日雪蟾蜍就回来了。可是,沈洛歆等得,许四娘……等不得。

    她欠了许四娘、瞒了沈洛歆,已是自觉亏欠。如今送许四娘的这最后一程,无论如何姬无盐都要让沈洛歆赶上。

    不过是一颗解药罢了。

893 眼前很红

    神医陈崧用了半生研制出来的解药,药效自然是实打实的。

    早膳时分送过去的药,午膳未至,沈洛歆就已经醒了,面色看起来也不错,陈老把了脉,又开了些滋补的方子让一日三餐地喝着,最后说了句就是心神损耗太过并无大碍,就离开了。出门时无奈地摇了摇头,神情郁郁点了点门口候着的姬无盐。

    陈老一辈子没在医术上说过假话,这是第一次,感觉可能不是最后一次。虽然知道宁丫头的选择是对的,但心里头总有些过不去,毕竟是大半辈子的坚持,如此想着,连步履都蹒跚不少。

    姬无盐亲自将他送到院子门口,才转身入内。

    沈洛歆半躺着,脸色看起来健康了不少,精气神却没有,目光呆滞像是灵魂出窍,心月在旁伺候着,擦完了脸给她擦手,沈洛歆也配合,木然地抬手又放下,像一具牵线的木偶。

    姬无盐唤了声她的名字,沈洛歆便缓缓转头看来。

    “可有不适?”姬无盐问她,语速都比平日慢了几分。

    她摇头,道没有,说话的时候抬了另一只胳膊,等心月擦完放下,才又低低说道,“就眼睛不大舒服……”

    “怎么了?”姬无盐箭步上前,俯身查看,只端详片刻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墨色的瞳孔,除了无神了些看起来并无大碍,她挥了挥手,又问,“看得清吗?”

    毕竟毒素从眼入,陈老也说了,这眼睛往后总免不了落下些病根,根除不了。

    是以姬无盐这会儿听沈洛歆这般说着,自是更加紧张些。

    沈洛歆摇头,她摇着头都迟缓很多,半晌,又点点头,“看得清……感觉、感觉眼前很红……”

    红。

    姬无盐挥着的手落下,紧紧地攥住了手下锦被,半晌,轻轻叹了口气,才佯装轻松地说道,“无妨。陈老说你前阵子太辛苦了,本来就有些积劳成疾。这次、这次之后一下子就爆发了出来,午膳给你准备了清口的小菜,你多少吃些,然后再好好休息休息。”

    “好。”沈洛歆慢慢地点着头,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才沙哑着声音问了句,“她呢?”

    短短二字,声音都颤。

    攥着锦被的指尖又倏地收紧,姬无盐垂眸避开了对方的视线,才道,“你父亲过来了,他把婶带回去了,叮嘱我好生照顾着你……还说,待你醒来,若是要去见她,就回一趟家去见见。今早我请岑砚去问了,说是、说是明日下葬,届时我陪你去。”

    心月已经悄悄退下了,退下的时候将门口安排过来照顾的小丫鬟都带走了。

    屋内是难捱的沉默,空气像是黏腻浓稠的墨汁,从鼻子里进去,在胸膛里缓缓得越来越多、越来越黏糊,心跳都被压着,呼吸都艰难。

    半晌,沈洛歆又问,“那……那他呢?……死了吗?”

    姬无盐点点头,“死了……对不起,其实我多少有些看出你娘的打算,我以为她能听懂我的暗示,我以为我能救下她的。洛歆,对不起。”

    沈洛歆缓缓靠向枕头,眼睛直勾勾睁着,盯着帐幔顶上的某个点,眨了眨眼睛,又揉了揉,最后像是无奈放弃一般闭上了眼睛,“她从来都是那么执拗的人,一意孤行嫁给沈谦的时候是,力排众议顶着命妇的身份去当仵作的时候是,这一次……仍是。她打定了主意的事情,你劝不了的,不怪你……她这一生,一直都是随心而活,不算虚度。”

    她总觉得自己睡了很久,在那些挣扎着醒不过来的梦境里,是无边无际的血色的海域,海水之下伸出无数只手,一点点地拽着她往下、往下……胸腔里的空气被慢慢挤出去,她缓缓闭上了眼睛,潜意识里觉得就这样死去也不错。

    她闭着眼,光线打进眼睑,似乎染了一层又一层的血色,而那人站在遥不可及的地方,无声说道,好好活……于是,她醒了。

    “用了午膳我便回去。”沈洛歆轻声说道,“这最后的时间我总要陪她……你不必陪我回去的,你这里事情那么多,走不开的,林一还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兴许你一走,他就来了……你放心,她不是注重那些仪式的人,不会怪你……”

    姬无盐正要说话,对方却睁眼看来,认认真真说道,“谢谢。无盐,谢谢你……杀了他。这就够了。”

    姬无盐面色微微一颤,指尖的锦被攥了又攥,心下是难以明说的歉疚。

    因着说不出来,便也无处消解,更是永远都得不到对方的原谅,这份愧疚就永远都在那里,安营扎寨。半晌,她终是点头,“让心月陪你回去,许多事上也能搭把手……那天我一早过去,行个礼,道个别,就回来,不会误事的……总要道个别的,不管她在不在意。”

    道个别,也……道个歉。姬无盐如此告诉自己。

    沈洛歆点头道好。

    又是沉默。

    姬无盐陪着坐了一会儿,也没怎么说话,只安静地陪着,没多久心月就在外面说午膳已经准备好了,姬无盐这才起身离开,走到门口又转身看了眼沈洛歆,到底是什么都没说,只叮嘱心月照顾着,就心事重重地离开了。

    ……

    午后,却有消息不知如何传了出来,说是沈家大姑娘沈洛歆中了剧毒,一脚都迈进鬼门关了,可不到半日光景就痊愈了,这般速度可谓神迹。

    有说是神医医术高明妙手回春的,也有说姬家有起死回生的神丹妙药的,本来只是在暗地里传着。坊间的小道消息每日里都要变上几回,是以姬无盐听到汇报的时候也没当真,只吩咐了别传洛歆耳朵里去,可渐渐地,到了晚膳时分,这传闻愈发绘声绘色有模有样了起来……

    有些人听个热闹,有些人……却听到了心里去,自觉找到了一个升官发财的契机,连夜拟好了折子,只盼着明日一早送进宫去谋个康庄大道。

894 深夜进城的马车

    夜深。

    一线弯月挂在天际,树影祟祟似是无风自动。

    更夫敲着梆子一路走过,屋顶越过的黑猫在月色下拉出纤长矫健的影。

    城门口,一辆并不起眼的马车缓缓停下。车夫是个容貌粗犷的络腮胡,身形魁梧一看就是个练家子,城门口的守卫自是警惕,对方却是憨厚笑笑,递过一方小木牌,守卫接过看了眼,瞬间脊背都挺直了,冲着马车缓缓一鞠躬,转首吩咐身后打开城门。厚重城门吱吖响起的瞬间,守卫又是一弯腰,冲着马车里头赔着笑说道,“不知是您来了,有失远迎。”

    马车帘子里缓缓伸出一只手来,一只上了年纪的手,骨骼较大,纹路深刻。那只手缓缓摆了摆,淡声说道,“无妨,奉旨进城,不宜兴师动众。”

    声音微沉,语速稍缓,带着久居上位的气势。

    守卫瞬间听懂了,当下颔首保证,“您放心。今次您进城了的消息除了小的不会有旁人知晓的……您请。”说罢,侧身退开,又行一礼,恭恭敬敬将手中木牌递回给了络腮胡车夫,车夫也是双手合十,道了谢,又不动声色在对方腰带内层里放下一小块碎银,低声说道,“深夜叨扰,待换班了和弟兄们吃壶热酒暖暖身子吧。”

    守卫心下一喜,连连道谢,热忱地将马车一路送进了城门,仍目送着对方一点点消失在了夜色里。

    一旁更年轻的守卫看了看马车离开的方向,好奇地凑上前去打听道,“哥,这是什么人呀?瞧着似乎大有来头呀,同小弟说说呗?”

    对方偏头打量过来,半晌轻声问道,“想不想喝酒?”

    “想呀!这天寒地冻的,一盅热酒入腹最是淋漓!怎么,哥,明早咱们去喝上一口?再来一碟子盐焗花生米……”

    年轻的守卫笑眯眯地畅想着,没注意到一旁守卫意味深长的表情。对方打量了片刻,脸上笑容倏地一收,警告道,“还想留条性命喝酒,就少打听这些不该知道的东西,小心着走在路上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年轻守卫脸色一般,脑子里关于酣畅淋漓的热酒和花生米的想象尽数散去,只留下马车里缓缓撩起车帘的那只手……不知怎的,竟是一个激灵,仿若冷水兜头浇下,一句话没说,悄悄地退下了。

    并不起眼的马车融进了夜色里,沿着某条巷子不紧不慢地走着,络腮胡车夫嗓门不低,呵呵笑着问车里的人,“老爷,咱们为何不明日一早进城,正巧先去瞧瞧姑娘,老奴也有好一阵子没瞧见姑娘了,倒是想念得紧。”

    “不急。”马车里的人声音沉稳依旧,“先解决了这件事再去见她也是一样的。听说那老太婆前不久也来了,现在见着她,免不了又是阴阳怪气的指桑骂槐,她没说累,我倒是听累了。”

    车夫憨憨地笑,轻声劝道,“老夫人就是个急性子,人是好的,心也善,刀子嘴豆腐心。”

    马车里的人明显不乐意听这话,哼了哼,到了嘴边的反驳又咽下了,只吩咐道,“仔细着些,别走错了道。”

    车夫看起来是个好脾气的,不笑的时候像个不苟言笑的练家子,笑起来的时候瞧着憨厚又老实巴交的,“您放心,这条路呀就算再过十年老奴也不会忘的,您且再歇会儿,也就俩路口就该到了……奇怪,前头挂着白事的,应该就是……沈大人的府邸呀。怎么,挂了白事呢……”

    马车里的人一把扯开了车帘半边身子就探了出去,看着前头不远处石狮子上的白花,看着门口的白色灯笼,一张脸上表情尽失。

    “咱们……来晚了。”他这般喃喃说道。

    ……

    夜色愈发浓郁了,后半夜的时候起了风,风不大,只穿街走巷时如泣如诉地呜咽,树影祟祟中听着这样的呜咽总觉有些渗人,就是巡逻的侍卫也低着头匆匆走过,并不曾留意巷子里黑影一闪而过。

    即便瞧见了,大抵也会觉得就是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猫罢了。

    那影子从街巷间快速地穿过,很快落在了一处高墙之内,又熟门熟路地避开了巡逻的侍卫,来到了一处还点着一盏灯的院落里,拂袖间门口本就昏昏欲睡的小厮应声倒地并且很快打起了呼噜。那人大剌剌地推门而入一路走到里屋,走到床畔之前,垂首看着床上已经醒来的李奕维,声线嘶哑问道,“东宫书房地下室的东西,是你派人清理掉的?”

    李奕维有些不适地皱了皱眉头。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正好能看到对方可怖的皮囊,一张月色下煞白的毫无血色、丑陋的跟鬼一样的脸。他拧着眉头忍着口出恶言的冲动,只点点了头,“嗯。是本王。”

    和往日相比,明显多了几分敷衍和不耐烦,亦端起了高高在上的架子,眉宇之间的厌弃也藏得没有之前那么好了——敏锐如林一自然是感觉到了,这位此前还对着他礼贤下士的郡王殿下,在刚刚将对手弄进天牢之后就急不可耐地想要卸磨杀驴了。

    这耐心委实有些差。

    林一扯了扯嘴角,笑意讽刺,“郡王殿下如今果真是不同了……说话语气都变了。殿下莫不是忘了,这太子殿下可还没废呢,卞相也还在呢,您如今就开始端这储君的架子,是不是太早了些?之前只听说过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可如今鸟还没尽、兔也还没死呢。殿下是不是心急了些?”

    委实不喜欢这个角度看着对方这张令人恶寒的脸,李奕维起身坐了坐,靠着靠枕懒洋洋地笑,眉梢都挑着,格外意气风发的模样,笑道,“哦?是嘛……那又怎么样呢?难道你觉得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他李裕齐还能有什么翻身的机会吗?卞相……呵,李裕齐要是当真那么听他卞东川的话,也不会落得如今的地步……不过就是个骄傲自大的蠢材罢了!”

    他一边勾着嘴角冷笑,一边斜睨对方,意有所指地问道,“林一,你觉得呢?”

895 借我点人,去救我的女人

    林一低眉,弯腰,看似恭顺地说道,“乾坤未定……不好说。”

    姿态恭顺,只是声音里透着一股镌刻进了骨血的桀骜阴冷,听起来似是唯恐天下不乱。

    李奕维靠着靠枕,此刻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对方宽大的帽檐,至于那张鬼气森森的脸,尽数掩在兜帽之下。

    如此之后,他才觉得心里的膈应少了几分。

    白家同样极具势力,白尚书是他舅舅,只是舅舅终究不曾事事筹谋一心为他,舅舅更多的是顾全白家,至于自己这个外甥到底是郡王还是太子,他似乎反倒不甚在意……甚至时不时的,还刻意保持些距离。就像是,朝中那些站在岸边远远观望等待着尘埃落定再下场的大臣们。这种刻意保持着的距离,委实让人心寒。

    这就是他不及李裕齐的地方,李裕齐有个事事替他筹谋的卞相,而他……没有。于是,当李裕齐还在东宫之中花天酒地歌舞升平的时候,他已经学会了替自己布局、谋划前程……林一就是其中一步。李奕维是于东宫之前结识的林一,这个道宗教故弄玄虚的天师有着一张鬼神俱退的脸,但李奕维需要林一天师的身份也需要对方神出鬼没的功夫替他办事。

    起初只是做些杀人越货的小买卖,直到有一天,李裕齐找到了林一……前有卞相保驾护航、后有贵妃出谋划策的李裕齐何故偷偷摸摸找上道宗教?他说他想请天师“预言一二”,在贵妃面前替他和上官氏预言,预言此女能助他一飞冲天。

    多有趣。

    这燕京城中谁都知道,上官远遁江南是因为上官夫人得罪了贵妃娘娘,可如今贵妃之子要娶上官女,还用什么“一眼万年非卿不娶”的笑话。当真是笑话,那个时候李裕齐还没去江南,还没见着上官女呢,如何一眼万年?于是李奕维起了心思,要林一借机接近李裕齐。

    这个被卞氏一族保护地太好的太子殿下,很轻易地就相信了林一。林一稍作挑拨,就将卞相安排给他的人手悉数贬斥,只留下了一个桑吉……如今,桑吉也死了,李裕齐身边是真的无人可用了。人大概就是这样,永远不知道珍惜太容易就拥有的东西,卞相的保驾护航在李裕齐看来,反倒成了一心想要摆脱掉的控制。

    事情发展得挺顺利,除了东宫书房地下室里面的东西。

    舌尖抵着后牙槽缓缓碾过,李奕维看着眼前熟悉的宽大兜帽,扯了扯嘴角,眼底阴鹜愈发明显,他说,“林一,本王一直以为,你是本王的人。”

    对方仍然弯着腰、低着头,哑着声音说道,“我的确是殿下的人,正是如此,殿下问话我更应该如实回答才是……如今的确乾坤未定,李裕齐不算落败,卞相势力犹在,殿下手中的资源与人脉仍然不足以与之抗衡。换言之,我这把弓,您兴许还用得到。”说完,桀桀怪笑。

    “如实回答?”李奕维冷笑,“那东宫地下室的东西……你为何从未告知我知晓?如今你倒是来求本王给你留着了……感情那些东西,不是李裕齐的,倒是天师大人您的手笔?”若他早些知晓,这东宫早换了主人了!

    对方颇为坦然自若,又是一礼,桀桀笑着回答,“我是殿下的人,殿下若是问起,我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绝无半句虚言。只是殿下,您也不曾问呀。”

    李奕维一噎,脸色愈发难看起来,只片刻又恢复如常,甚至心情极好地笑了笑,意有所指地提醒道,“林一……你当真要在这里同本王咬文嚼字?东宫地下室那些腌臜东西,众目睽睽之下,本王自然只能当众毁去……只是想来,你深夜过来,应是另有所求才是。不妨说说吧……说完,本王还能补个觉,想来明日该有大事发生才对。”

    宽袖之下的手倏地攥紧了,林一垂眸看着对方,从他的角度,刚好能看到对方勾起的嘴角,是志得意满春风得意的弧度。

    人人都道这位郡王殿下早年桀骜,如今倒是温润亲和,东宫太子的名声却是节节败退。但同这两位往来甚密的林一却比谁都清楚,李裕齐脾气暴躁、城府尚浅,这辈子最大的心机可能就是在无意中得知上官宝藏之后成功娶到了上官嫡女,相比之下,平阳郡王李奕维的城府明显更深,包括他对白家的态度也不过就是一种怀柔之策。

    都说东宫储君像极了当今陛下,要林一来说,平阳郡王的演技、狠辣、薄情,犹胜那位陛下……他们的父亲。

    至少,李裕齐直视自己这张脸的时候,眼底还有一丝可怜和同情,而李奕维看着自己的时候,只有厌弃与恶心。同李奕维讨价还价,明显比李裕齐要难一些……

    林一紧了紧指尖,旁敲侧击着,“如今外面都在传,姬家有解百毒的神药……这消息是殿下放出去的吧?”知道这消息的人不多,李奕维也许是知情人、也许不是,但这个节骨眼上放出消息意图针对姬家的人,林一只想得到眼前这人。

    李奕维也不瞒他,颔首称是,“的确是本王。怎么,天师大人如今又和姬家结盟了?”

    “倒也不曾。”林一并不抬头,他似是笑了笑,继续说道,“只是确认下殿下的立场……姬无盐抓了我的女人,我想请殿下借我些人手将人抢回来。”

    他说得坦然直白,李奕维却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一般,嗤笑,“你的女人?林一,这天下间当真还有女人能看上你?她图你什么呢,图你这见不了天日的尊荣、图你连个遮风避雨的屋顶都没有,林一,你大半夜的逗我呢?”

    对方又弯了弯腰,愈发“诚恳”,“可不。所以我才更要去救她……毕竟全天下这样的傻女人可不多了。”这是为数不多的实话之一。

    审视的目光逡巡流连,只是隔着黑色的兜帽,对方的表情完全看不见。李奕维实在不想在这夜半三更看到他的那副鬼脸,到底是没让人摘下帽子,只盘算片刻,点点头,“也成。”正好看看……

896 沈家的贵客

    李奕维倒也不在乎派出几个不成器的手下让林一去折腾,最好能搅个天翻地覆的……若能将姬无盐搅和出燕京城去,自是最好。

    如此自己被姬无盐拿捏着答应下的三个条件,便也不必作数了……浑水才能摸鱼,鹬蚌相争渔翁才能得利。

    他侧躺在床榻之上,全然没了睡意,支着脑袋看着门口微微晃动的珠帘,一时间竟也有些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当真能忍受林一那张丑陋到可怖恶心的脸……说起女人,便又难免想起姬无盐,咬了咬牙,倏地躺了回去。

    无妨……到了明日,姬家藏着足以活死人肉白骨的灵丹妙药这一消息就会被有心人传到父皇耳中,届时,饱受病痛折磨的皇帝陛下自是恼怒,纵有宁修远在旁劝诫阻拦也已无济于事,届时,姬家获罪,要么,和当年的上官家一样逃出燕京城躲在江南一步不出,要么……姬家就此凋零覆灭。

    不管是什么样的结果,对自己而言都是有利无害的。

    姬无盐……到底是天真了,商贾如何同皇权博弈?就算是富甲一方、执掌江南大半财富素有“江南土皇帝”之称的姬家,也不过是“土皇帝”,在“真皇帝”面前也只有俯首称臣的命。

    开皇陵……幼稚。

    ……

    翌日一早,沈洛歆翻来覆去一整晚乌青着一双肿胀的眼睛醒来的时候,发现家里多了一位“贵客”,行了礼,沈父并未也未曾多做介绍,只说是故人,让她称呼对方为大伯——虽然这位大伯的年纪看着比沈父的年纪大了不少,不管是父亲还是对方言语间都有些避重就轻,但她此刻心思自然不在这上头,屈了屈膝,乖巧唤了声“大伯”,便自行退下了。

    转身之际突然觉得对方似乎有些眼熟,只皱了皱眉头,也没想起在何处见过……不过也是古怪,白事期间按说不宜留客才是。

    沈洛歆虽这般想着,倒也没有深究,毕竟这位“大伯”看起来不像是燕京城人,人远道而来并且并不忌讳的话,父亲将人留在府中安置倒也正常。

    这件事很快被她忘在了脑后,以至于之后想起,才觉那人几分像了谁……

    她走出正厅,正要去后院,撞见端了茶水一身缟素的姨娘,瞧着对方憔悴模样,到底是收了容色微微颔首算是招呼。父亲虽将母亲带回,但之后一应事宜都是姨娘带着下人在操办,至于父亲……还真做不了什么。是以,于此事之上,她的确该向姨娘说一声谢谢。

    只是,冰封了多年的关系,纵然双方都有些解封,但也不可能一夜间就春风化雨冰雪消融。只这一低头的招呼已是心知肚明的意思,姨娘亦是点头回应,错身之际却又低低唤住,“姑娘。”

    沈洛歆掉转身子,回眸看去,无声询问。

    对方似是迟疑,眉宇间都拢着,抿了抿嘴角才说道,“姑娘的毒才解,还得注意休息才是,切莫再伤了自个儿的身子……夫人若是泉下有知,也该心疼了。”

    沈洛歆沉默着点点头,正欲离开,蓦地一愣,“等等!你……你方才说什么?毒?”

    “是呀!”姨娘点头,“方才上街去买、去买东西的时候,听见外面都在传呢,之前你中了毒,是姬姑娘用一颗足以医死人肉白骨的神药救了你,如此你才能康复地这般的快……难道不是吗?”

    沈洛歆若无其事地扯着嘴角笑了笑,解释道,“没有的事,兴许只是有心人想要针对无盐吧,姨娘莫要再同人说起了,若是有人问起,就说我好好的,没中过毒。”

    姨娘颔首道好,“没中毒就好、没中毒就好……我还担心你强撑着,如此甚好。你放心,我再不会同人提起的……我去给客人送茶,你若是无事,便去歇息歇息。”

    “嗯。”沈洛歆安静颔首,那句道谢在唇齿间辗转半晌,到底只说了句,“麻烦你了……”说罢,低头离开。

    走到院外墙角,四下无人之处,她靠着墙壁缓缓闭了闭眼,身侧的指尖却是死死掐着掌心……中毒吗?陈老和无盐都说,她只是太累了,就像是一根绷了太久的琴弦突然断裂,反弹的力道打了她自己一个措手不及,才致使昏睡良久。这些话听起来也没什么问题,只是彼时沈洛歆便隐约觉得自己好像睡得实在太久了些,中途似是醒过,整个人几乎是天旋地转地难受着,可陈老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告诉她——没有的事!

    哪怕姬无盐拍着胸脯告诉她她都得怀疑一二,但陈老的保证她从未怀疑过,也不可能怀疑……可如今看来,自己最不该怀疑的,是自己的身体。那种大病初愈的感觉,绝非只是疲累过度。

    只是……姬无盐为何要对自己隐瞒这件事呢?

    是不愿自己挂在心上自觉亏欠,还是担心姬家有药的消息传出去被人觊觎甚至……忌惮?她靠着被冬日的太阳烘烤得暖意融融的墙壁,却仍觉四肢冰冷全身乏力——她到底是怎么会突然之间,就中毒了呢?

    她想不明白,总觉得好像有什么细节被她忽略了……只是,绞尽脑汁仍没有头绪。瞧着心月从那头匆匆赶来,遂整了整情绪,又理了理衣襟,迎了上去。

    屋内,“贵客”端了茶盏抿了一口,也不避讳,当着还未退下的姨娘轻轻叹了声,“是我来晚了……听闻你家姑娘同我家那丫头关系很是不错?”

    姨娘收起托盘的动作微微一愣,就听沈谦一边应着,“是,的确交好。”一边吩咐道,“你先下去吧。”

    姨娘颔首称是,低了头对着贵客又是一礼,才退身下去,出门之际对对方身份倒是有了几分猜测——同沈洛歆交好的姑娘,如今燕京城中也就只有那位了……这位是姬家长辈?只言语间,倒像是旧识。心下猜测,面上却并不显露,只招呼着院中丫鬟好生守着。

897 今日午后去见皇后

    这两日因着许四娘的事情,宁修远也没了进宫的闲情逸致,早早地递了称病的折子告了假。只歇在府中倒也真的哪里都不去,甚至连自个儿的书房门都没出一步。

    老夫人原是想要打听下许四娘那边的事情到底如何了,听下人这般说起,倒也狐疑了。

    这节骨眼上小姑娘最是需要人安慰陪伴的时候,这小子躲在自己书房里闹什么幺蛾子呢?莫不是这段时间马不停蹄的,当真累病了?遂带了韩嬷嬷一道来了书房,只是眼瞅着宁修远精神不济却又无病无灾的样子,心下多少有些了然了,“拌嘴了?”

    宁修远恹恹的没接话,只问道,“您怎么过来了?”

    “听闻你称病在家,我便过来瞧瞧是什么病……如今看来,是心病。”老夫人在他身边坐了,颇有些阴阳怪气地笑道,“既是心病,这大夫便不必叫来了。心病要心药,这心药咱们府里头看来是没有了。”说着,倒了杯茶递了过去,“喝吗?”

    宁修远摇摇头,没接话。

    素来意气风发的小子,鲜少有这样偃旗息鼓为情所困的样子,如此看起来倒的确像是他这个年龄的年轻人该有的模样了。

    老夫人瞧着乐呵,半点不心疼,抿了一口茶若有所思摩挲着杯壁,“你这边的茶都比我院里的好喝。小丫头给了不少好东西哇?”

    宁修远兴致缺缺,“您喜欢的话,待会儿走的时候捎上便是了。”

    “小丫头的东西,我据为己有算什么道理?传出去还要不要脸面了?”老夫人摇头失笑,才问道,“说说看,为了什么事情拌嘴了?”

    宁修远沉默了半晌,张了张嘴,到底是什么都没说,只抬眼打量自家母亲,“午后您若是得闲,去宫里见一见皇后娘娘吧。”

    对方微怔,问他,“哪日午后?”

    “就今日。”

    “今日午后?”老夫人都被气笑了,“你以为皇后是你娘啊说见就见的,即便是你娘我要见皇后,也得提前递了帖子、得了嬷嬷回话定了日子时辰,沐浴更衣之后才能进宫参拜。今日午后……得亏你说得出。午后我倒是得闲,娘娘她得闲你问过没?”

    宁修远却是起身为她添了茶水,坐下之后格外慎重其事地坚持道,“就今日午后,您去见一见皇后。不管用什么办法都成。”

    说起了正事的年轻人,一扫方才心事重重郁郁寡欢的模样,看起来像是山穷水复疑无路,兜兜转转突然又见一村。老夫人心下都狐疑,这小子方才那模样当真是同人姑娘拌嘴失落呢?她打量宁修远,半晌,“你为何一定要我今日午后就去见皇后?”

    宁修远不答反问,“能见吗?”

    “换了旁人一定是不能的。”老夫人好整以暇搁下茶盏,垂眸轻笑,从容温缓间气势压得稳稳的,“若是我的话,还是能见上一见的。”论身份,她是国公府诰命夫人,论亲疏,宁白两家多有往来,论时机,夺嫡之争皇后很需要宁家这个盟友,哪怕是表面上的。

    她看着起身作揖行礼的宁修远,“见了之后呢,要我作甚?”

    ……

    不过半日,“姬家有神药”的折子经过层层查验,终于递交到了皇帝案前。其实这段时间以来,皇帝已经不怎么看奏折了,一部分交给了李奕维,一部分是宁修远在看,看了再挑着紧要的趁皇帝有些精气神的时候转述给皇帝陛下。

    今日宁修远称病告假,所有的折子都递交到了李奕维那。

    神药的消息,自然是极紧要的,皇帝醒来的第一时间,李奕维就带着那封折子去了皇帝那。

    没有确凿证据,属于小道消息,但实在诱人。

    刚刚醒来没多久的皇帝陛下呼吸都急促了,看起来随时会激动地晕过去一般。张总管连忙倒了杯温水伺候在旁,皇帝却摆摆手,没喝,瘦得皮包骨的手死死攥着手中那道折子,问张德贤,“你觉得……如何?”

    凹陷的眼窝令本就突出的眼球看起来更加恐怖,被这样一双眼睛盯着,饶是每日近身伺候的张德贤都颤了颤,才道,“老奴……老奴见识少,实在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说完,茶盏水面微微晃起一圈涟漪,他若无其事地轻轻搁在了床头茶几上。

    任凭皇帝打量。

    张德贤搁下了茶盏,又给皇帝掖了掖被角,才退到一边,兀自想了想,“不过……老奴想着,这姬姑娘瞧着聪慧,实则委实不大聪明的样子。”

    李奕维在旁瞧着,眉头微微一拧,就听皇帝问道,“怎么说?”

    李奕维总觉得,这位素来圆滑的太监总管看起来已经选择好了阵营——不是李裕齐那边的,但看起来也似乎不是自己这边的。

    张德贤憨厚笑笑,说道,“神药……陛下消息灵通,这沈姑娘就算当真是中毒,应该也就是这两日的事情。姬家有神医坐镇,就算这毒很是棘手,也不该冒冒失失就用神药解毒才是。若是老奴呀……一定用这神药来问陛下讨个赏,而不是就这样花在一个小丫头身上。”

    李奕维在旁冷哼,“姬家被称为江南的土皇帝,要名有名,要钱有钱,她什么都不缺,问父皇讨什么赏?莫不是讨个官职来坐坐?”

    张德贤脾气很好地笑,弥勒佛似的,“可以讨来给宁三爷呀!小姑娘嘛,心上人总是最要紧的……陛下,您说是不?”

    皇帝垂眸看着手里的折子,半晌也没说话,眼睑微微耷拉着,一时间让人分不清是不是睡着了。

    这个时候却有小太监在外禀报,“陛下……皇后娘娘求见。她说内务府新得的上好燕窝,已经问过太医院了,说对龙体大有好处,是以亲自炖了给您送来。”

    皇帝缓缓掀了掀眼皮子,手中折子递还给李奕维,才懒洋洋摆了摆手。

    张德贤颔首称是,低着头去开门了。

    李奕维正准备起身,皇帝的手往下压了压,“无妨,坐着吧。神药的事,还未有个结论。”

898 好心办坏事的白皇后

    李奕维便又坐下了,虽不知母亲过来作甚,但想来不会过来针对自己的才是。

    其实这阵子皇后并不常来,兴许是为了避嫌,兴许是性子使然,相比于隔山差五借着请安为由意图过来打探虚实的贵妃,这位后宫之主这些年都有些偏居一隅不理世事的低调,实在有些过于散漫无争了。

    皇后白氏拎着一只不大的食盒款款入内,见着李奕维温和一笑,同皇帝见了礼才说道,“本宫是不是打扰郡王和陛下说事了?内务府说得了几盏上好的燕窝,本宫去太医那边问过了,说是对陛下龙体有益,是以熬了一盅给您尝尝。”

    许是因着神药的消息,皇帝心情还不错,懒懒笑着招招手,“听说你亲自熬的?这些事情交给下人去做便是了……”

    “给陛下用的自是怠慢不得,本宫自己盯着放心些……若是差了火候,就糟蹋了这上好的燕窝了。”皇后含笑说着,一边在皇帝床畔坐了,端了盅盏舀了一勺递到对方嘴边,“您尝尝?”

    皇帝抿了一口,点点头,视线扫过对方手中晶莹剔透的燕窝,笑意倏冷,“内务府怎么可能拿的出这样的好东西?说说看,哪来的?”

    皇后似是微微一怔,然后不好意思地低了头,耳根子都微微红着,轻叹道,“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陛下……的确不是内务府的东西。是前阵子宁夫人来宫中看我,听我说起这些时日总是睡不踏实,就托人送进宫来的燕窝……虽是如此,但这燕窝的确是找太医们看过了,说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对陛下身子大有益处,是以才敢拿来给陛下用的。”

    孩子都已经长大成人的女子,言行端庄间,还带着几分少女的俏皮。

    李奕维坐在边上,闻言拢了拢眉头,目色微闪间担忧问道,“母亲睡眠不佳这件事为何从未同儿子提起过?难怪之前去给母亲请安瞧着您面色不大好看,如今可好些了?”

    “好多了。你如今既要兼顾着朝堂秩序,又要操心陛下的身子,若是这些小事还要来让你操心分神,岂不拖累?”

    “您是我母亲,如何能说这般见外的话?”

    皇后笑笑,没再作声,又舀了一勺问皇帝,“陛下还吃吗?”

    皇帝自始至终打眼看着白皇后,半晌,点了点头低头吃了,才温声说道,“既是国公府送来的,直说便是,何必遮遮掩掩的……朕是那般小气的人吗?”

    “陛下自然不是,只是若是外面进来的吃食,如今这一道又一道的检查下来委实繁琐,再好吃的燕窝口感都变了……”皇后讪讪笑道,一边慢条斯理的喂着,一边闲话家常般念叨,“说起来,这燕窝就是比内务府的好吃。当初我也追问宁夫人哪里买的,想着让内务府也去采办些……”

    “可宁夫人说了,这就是姬家丫头给的。说她之前身子骨不利索了一段时日,太医上门看了,坊间郎中也找了,都没什么用处,最后还是请的陈神医开了方子慢慢调理过来的。这燕窝呀,就是小姑娘去探望她的时候给的……说来也是,这江南的燕窝的确比咱们这的好一些,陛下,您说是吧?”

    皇帝沉默着点了点头,审视的目光在对方脸上缓缓逡巡,表情颇为耐人寻味。

    神药的消息才刚刚送到,这国公府的燕窝就紧随而至,然后又顺其自然地扯到了姬无盐和陈崧。看似闲话家常,可搁在这样的场合里,却又委实过于巧合了些——何况,皇帝可还没有糊涂到忘记此刻坐在这里的两个人是什么关系。

    他扯着嘴角笑了笑,意味不明地看了眼李奕维,颔首叹道,“的确如此……难怪这神医这些年也隐居在云州。江南的土皇帝,日子想来是比朕这个真皇帝还要舒服些的。”

    李奕维暗道不好,及不可见地冲着皇后摇了摇头,只对方低着眉眼舀燕窝,眼神根本没往他这里来,偏他又担心着皇帝注意到他,摇头动作都不敢大了去,只好讪讪哄着,“您是九五至尊,肩负江山兴亡百姓疾苦,哪是他们那些个有些银钱就开始猖狂的商贾之人就能相提并论的?不过是无知之人的狂妄言论罢了,也值得您听在耳中?”

    言语间很是不屑一顾,只心里却已是忐忑。他不知道母亲从何处听来自己今日打算,竟是端着燕窝进来帮忙游说……只是父皇生性多疑,只怕这些话如今反倒起了反作用了。

    一个平日里鲜少路面的皇后,端了亲手熬制的燕窝给病重的皇帝,好巧不巧的,提起了和自己儿子之前话题里相同的名字。

    若说只是无心的巧合,谁信?反正李奕维自己也不信。

    皇帝看向自己这边的眼神明显已经变了,最初的犹豫、期待,如今却多了几分审视和怀疑,不知是不是他自己的错觉,总觉得似是听见了皇帝轻声冷哼。

    一勺一勺的,一小盅燕窝很快见了底,皇后将空了的盅盏勺子递给身后张德贤,又用帕子替皇帝擦拭了下嘴角,才很是温柔地问道,“今日这燕窝陛下可喜欢?若是喜欢的话,我那还有几盏,明日再给陛下熬了送来?”

    李奕维无声叹了口气,母亲今日过于心急了。她不是一个很会遮掩的人,今日这般热切明显过于反常古怪了,当真是好心办了坏事。

    果然,皇帝意味深长地拒绝了,“朕这身子,也不是几盅燕窝就能治好的……倒是你,平日里不理世事的,如今操心的事情难免会多一些,气色难免不好……自己留着吃吧!”说罢,怕了拍皇后的手,敛了眉目。

    皇后似是并没有发现皇帝话语里的深意,闻言也只是笑着谢过了,起身微微一礼,才端着托盘告辞离开。

    徒留面上从容依旧心里却早已忐忑不安的李奕维,攥着那张皱巴巴的折子,如坐针毡。

899 皇后的选择

    皇后回到自己寝宫不到半个时辰,李奕维就步履匆匆赶过来了,手中还攥着那张皱巴巴看不清形状的折子。

    脸色并不怎么好看。

    皇后瞟了他一眼,倒了杯茶递了过去,随口问道,“你不是在你父皇那边伺候着?怎么还过来了?”

    “他睡了。”李奕维接过茶闷闷说道,隐约间还有几分委屈,又道,“父皇每日能清醒的时辰并不多,虽在旁照顾着,却也不费什么心思的。”

    皇后却无所觉,只随口不经意地说道,“那你也在偏殿歇歇便是了,何苦这般来回,徒增许多奔波辛苦。”

    他们母子之间并无许多规矩,平日私下相处更像是普通人家的母子,轻松又闲适。只因如此,他们之间也没有太多促膝交谈的剖心时刻,他当他隐忍蛰伏的郡王,她做她无心后宫诸事的皇后娘娘。是以今日这事,才显得反常和古怪。

    “母亲。”他缓缓抬眼看向对方,抿了抿嘴角,试探问道,“母亲今日怎么正巧会过去探望父皇?”

    “正巧?”皇后有些不明所以,却还是又一次解释道,“不是说了吗,国公府送了些燕窝来,我吃着还不错,就给你父皇也送些去……却不知你所说的巧合,是什么意思?”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因着诧异微微皱了眉头,只言语自然坦荡和以往并无二致,看起来并无半分隐情和隐瞒。饶是李奕维如何打量,也瞧不出丝毫端倪来。

    当真只是巧合吗?从皇帝那边过来,他拒绝了轿辇,只背着手踱着步盘算着该如何开口询问才能既不伤母子情分,又不必暴露自己这些年暗地里所行之事……只想了一路,一直走到门口仍没个答案。

    此刻只一边小心翼翼地藏起自己的心事对着对方的秘密旁敲侧击,“没什么,今天宁修远称病告假了,方才听你提前国公夫人送燕窝过来,便觉得今日这‘国公府"三个字倒是听了好几回了,才觉得巧合罢了……”说罢,轻轻一笑,笑意很是浅淡,仿若只是扯了扯嘴皮子。

    所谓知子莫若母,自家儿子在外头私底下做些什么白皇后所知甚少,但他平素在自己面前的言行举止却是了然于胸的,如今瞧着便是心里搁了事避重就轻的模样。她低头笑了笑,同李奕维有几分相似的笑意,“哦……大抵是我说得不够明白了,燕窝是之前送来的,只是我也没顾得上吃,就昨儿个才尝了一盅……修远病了?”

    她的担心同样恰到好处,说完又兀自点头喃喃,“也是,每天这来回奔波劳心劳力的,修远那孩子身子还是弱了些……所以我说你父皇若是睡了,你便在偏殿歇息歇息,别累着了自己。你们这些孩子,早年都不喜习武,如今看着还是点有些功夫傍身才是,起码可以强身健体……”

    极尽温柔的苦口婆心。

    李奕维面上一一附和,心里却在嗤笑,宁修远那厮身子弱?当真是这全天下最好笑的笑话,偏偏纵然自己此刻同母亲说“宁修远压根儿不弱,他一身功夫藏得好罢了,这燕京城里怕是没几个是他对手”这种话,母亲也只会笑他在胡言乱语。毕竟,众人皆知,宁国公老来得子溺爱之下将这个宁家幺儿养得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也就一个脑子好使唤些。

    当然……连李奕维都不得不承认,宁修远那脑子,并不只是“好使唤一些”。此刻他很怀疑,母亲今日所为,就是宁修远的手笔。

    只是母亲不愿说,他也不能直接问。心下压着事,说话就多少有些唐突直白了,“母亲……儿子一直觉得,母亲似乎并不希望儿子继承大统。”

    对方抬眼看来,些许来不及收回的错愕,半晌笑了笑,“你说的这是什么话?继承大统的自然是东宫太子……母亲若希望你继承大统,岂不是要怂恿撺掇你们兄弟反目?”

    “兄弟?”李奕维冷哼,“我拿他当兄弟,他却未必愿意将我当作兄弟。母亲……您是皇后,儿子是您唯一的儿子,也是皇室唯一的嫡子,如何就不能继承大统了?普通人家尚且还知道让嫡子继承家业,您却不争不抢地任由贵妃上蹿下跳地拿捏你?”

    “拿捏?”白皇后仍是轻描淡写地笑了笑,浑然不在意的样子,“她上蹿下跳是她的事情,她又何曾拿捏过我?何况,你也瞧见了,她如今的田地……可见,一味争强好胜,并非好事。”

    “母亲……”

    一直都是这样的,每每自己旁敲侧击着提起这些事情,母亲总是如此满不在乎,只今次这般似乎更加刺人些。李奕维皱着眉头,“母亲,您是皇后,您的儿子却要为人臣子……您当真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吗?您不觉得这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吗?”

    皇后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若有所思看着对方,轻声说道,“之前我一直以为,你无心权势,我记得你说你想当个闲散王爷的。”

    “我想当个闲散王爷,可您觉得若是李裕齐当了皇帝,他当真能容忍我悠闲自在地活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吗?母亲,不管闲散不闲散,如今紧要的都是得活着!您莫要同我说,您当真不知如今燕京城这些个病啊毒啊的都是他李裕齐的手笔?”

    “如今知道了……毕竟人尽皆知。我虽是个深宫之中的妇道人家,也略有耳闻。”皇后点点头,又道,“也是因此,我才知道我儿子在外面做了这许多……此前倒是小看你了。”

    “母亲,儿子不是这个意思……”

    他还未说完,皇后脸上的笑容已经彻底隐去了,只是声音依旧温柔,她说,“我知道你什么意思……皇帝是世上最孤单的人,高高在上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有什么好的?当个闲散王爷,白家在,你担心的那些事情就不会发生……好了,我有些累了,你回你父皇那边去吧。”她如此下着逐客令。

900 再次被搁置的折子

    李奕维想说的话还有很多,可最终都因为皇后这般轻描淡写的逐客令而悉数拥堵在了喉咙口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用力咽了口唾沫,才将这些翻涌上来的情绪缓缓压下。他收回视线,低着眉眼苦笑了声,才轻声说道,“母亲……其实许多时候儿子都觉得看不透您。就像此刻,您明明就坐在我面前,可儿子就是觉得不懂您到底在想什么……”语毕,他又扯了扯嘴角。

    即便李奕维不曾抬头,他也猜得到对方温和好看的面容上微微蹙起了眉眼不解的模样。

    一直都是这样的。

    他的母亲,一国皇后,好像从来不会生气……也理解不了旁人为何生气。至少李奕维从未见过自己母亲疾言厉色的样子。可如今想来,不会生气的人,当真存在吗?

    他又扯了扯嘴角,到底是起身略一行礼,“既如此,母亲便好生歇息吧……儿子告退了。”说罢,掠一掠袍角,转身之际似是听到对方轻微的叹息。他脚步微微一顿,只是身后再无动静传来……李奕维轻叹一声,挺了挺背部,款步离开。

    到得最后,李奕维也没有问出他想问的问题,自然也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只是事到如今,答案是什么似乎没那么重要了。他站在皇后寝宫之外,转身回眸看着金碧辉煌的殿宇,冬日的太阳打在黄色琉璃瓦上光辉夺目。

    这是独属于权势的色彩。

    他问身旁出来送行的管事嬷嬷,“听说你是白家老人了,也是知道母亲嫁人之前的模样……她便一直如此……从容温和的吗?”他用了较为含蓄的问话,毕竟不清楚白家老人心之所向。

    嬷嬷视线也落向李奕维方才注视着的飞檐翘角,眉眼带笑说道,“娘娘早年可不这样,早年呀……也是个骄纵任性的小丫头呢!就像、就像如今白少爷一般的性子……老奴同娘娘闲话家常时倒也说起过,这白尚书素来稳重,白夫人也是个文静的,如今瞧着,白少爷的性子倒像是随了娘娘年轻时候……毕竟是姑侄。”

    李奕维垂眸看着对方脸上近乎于怀念的表情,半晌,扯了扯嘴角,“是嘛……”

    “可不……”嬷嬷笑意渐深,满脸都是对过去的怀念与向往,“都说宁白两家亲厚,彼时和宁家那几位最要好的还是咱们娘娘,那是几乎可以拜把子的交情……老奴还以为……”

    声线微缓,嬷嬷微叹之间对上对方看过来的眼神,倏地一激灵,剩下的话硬生生地咽了回去,讪讪笑道,“瞧,老奴年纪大了,这些个絮絮叨叨的陈年往事也拿出来耽误郡王时间,实在该罚。您莫要介意。”

    李奕维当下就明白了,今日这对话,看来只能到这里了,再问下去就要惹人怀疑了。他背着手一脸从容点点头,“无妨……母亲很少提起她年轻时候,本王这个做儿子的,也想着多关心关心母亲。偶尔听嬷嬷说说,也不错。”

    老管事笑得一脸慈祥,一边兀自点头,一边稍稍退开半步,弯腰行礼说道,“老奴不耽误殿下去陛下那边了,殿下请。”

    李奕维点点头,走了两步脚下微微一顿,有心打探一下这国公夫人到底是哪天过来的,只又担心这些话传到母亲那边伤了母子情分,犹豫再三到底是没有开口询问。

    今日一行,收获甚微,但也并非全然没有……世人都说,帝后情深多年恩爱如初,可父皇病了这许多日,母亲鲜少过去伺候着,如今看来甚至并不担心。世人又说,皇后贤德大度堪称史上少有的贤后,这大度是真的,可若当真情深,又怎么可能大度得了?如今看来,所谓帝后情深终究只是表象,所谓贤德大度也不过就是无心无情无所谓罢了……

    早年那个张扬任性的小姑娘,一入宫门收心敛性大度温和,再结合嬷嬷无意中提前的“拜把子的交情”,他心下似是已有答案。只是……后面的事情他没有再深究,亦不敢深究了,只轻轻叹了口气,那个没有问出口的问题也许已经有了答案。

    只是这答案,远超他所设想的。

    难怪……不过是一盅燕窝,就能让对后宫诸事都没从不上心的母亲亲自端过来打算自己儿子的算盘。

    彼时被打断的折子,自皇后离开之后再一次被提起,只是很显然,这时候的皇帝已经起了疑心,又问张德贤如何看。这位素来滑溜的张总管揣着他的手,老神在在地摇头,“方才娘娘提到,这国公夫人身子不利索,也是陈神医开了方子慢慢调理的……姬家姑娘老奴虽不熟,却也见过几面,是个大方的,如若当真有那能治百病的神药,想来绝不会藏着掖着不给的……可见,是真没有。”

    李奕维在旁看得心急,却也全然没有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皇帝将指尖折子再次递了回来,颔首交代,“话的确是这么说没错……这些个道听途说的东西,的确不好尽信。”

    李奕维没接,小心翼翼开口试探,“不若,叫来问问?”

    皇帝沉吟片刻,到底是摇头,“什么神丹妙药……说得玄乎罢了!如若只是没有效果便也罢了,只怕没病都给吃出病来……罢了罢了,过些时日再说吧。”说罢,折子又抬了抬,声音微哑,“拿去吧!往后遇事还是要有些判断能力,别听风就是雨的被这些个臣子们牵着鼻子走。”

    李奕维只得弯腰将折子接过,轻声应是,“是儿臣疏忽了。”

    皇帝今日已是比平日多说了许多话,浑浊的眼神看了眼李奕维,兀自轻叹,“毕竟年轻。索性朕还在,若是遇事不决,便来问朕……往日是朕疏忽了对你的教养,趁着这阵子,朕多教教你,总不至于往后被这群各怀鬼胎的老臣们牵着鼻子走……”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已是有气无力,言语也缓慢温吞,只李奕维却是倏地一怔,豁然抬头看过去——

901 父子真情

    这已经不能算是暗示了,几乎就是明着告诉他,这皇位是他李奕维的,这天下也是他李奕维的,国之储君——易主了!

    心跳如擂,他连呼吸都不敢用力,明显失态地看向一旁张德贤,近乎于无助地想要寻求一个答案。

    张德贤一如既往像个没脾气的弥勒佛,只这次似又不同,他像是一边笑着一边点了点头,点头的弧度并不明显,李奕维也怀疑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就像他同样不知道皇帝说这话是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还是只是心血来潮……他甚至不知道这些话到底是真是假……

    理智告诉他,不可能是假的,毕竟东宫犯下罪行累累,其实早已无力回天,他是皇帝别无选择之后唯一的选项了。可理智之外,他却又觉得忐忑——这些年失望的次数太多了,以至于天上突然掉了个馅饼正中他的脑袋,他都得犹豫着到底该不该捡起来。

    “怎么了?”皇帝掀了眼皮看他,问道。

    李奕维看向皇帝,这些时日下来,皇帝几乎是肉眼可见地瘦下去了,此刻看上去就像是一层皱巴巴的皮裹着一副骨架子,掀了眼皮看过来的时候看得到深深凹陷进去的眼眶,眼眶里的眼睛都浑浊了,盯过来的时候不知怎的,有些渗人。

    也有些陌生。

    行将就木……他蓦地想起这样一个词来。

    皇帝的日子不多了,也许即便是姬家传闻中能医死人肉白骨的灵丹妙药也挽救不了皇帝注定流逝的生命力,也许就是这个原因,连皇帝面对所谓的“神药”也开始却步了。不仅仅是因为怀疑他们母子联手,也是害怕面对“神药都救不了他”这个事实。

    皇帝老了,往日端坐朝堂之上杀伐果决的男人,这一刻的力不从心那么明显。

    “没什么。”面对皇帝的询问,李奕维摇摇头,言语间竟多了几分真心实意,他说,“只是在想,您说得对,咱们有那么多优秀的太医,何必去相信一个江湖郎中吹嘘出来的灵丹妙药。母亲觉得江南的好东西多,儿臣却觉得,要论天材地宝能人异士,还得数咱们燕京城中。”

    皇帝似是意外,盯着对方打量半晌,倏地笑了笑。很明显的笑容,笑声从胸膛里发出,到了喉咙口却是卡住了,他猛地咳了几声抬手止住了过来伺候的张德贤,“不必……朕今儿个高兴,吩咐御膳房多做两道菜……咳咳!”

    张德贤频频颔首道好,不留痕迹地抹了抹眼角,这一幕错身之际正好落在李奕维眼里。

    挺古怪的感觉,为了皇帝想要多吃两道菜就偷偷抹泪的张德贤,也为了这点事就高兴地能多吃两道菜的皇帝……到了这个时候,喜悦似乎是一件极简单的事情。他便也笑了,主动要求留下用个晚膳再回去,“如此,今儿个儿臣有口福了,如何都得留下尝尝御膳房的手艺。”

    皇帝也不曾拒绝,“还不是那些个老三样?朕以为早些年你就该吃腻了才是……”

    “是呀,说来也怪。早年天天吃吧,觉得是老三样,没心意,心下可是抱怨过许多回,可如今出宫建府之后才知‘御膳珍馐"四个字的珍贵来……哪里的美味都比不上。”

    大抵是因着高兴,皇帝的脸色红润了不少。他打眼看着李奕维打趣道,“别以为朕不知道,你们这些个讲究吃喝的,府里的厨子都是各地搜罗来的,每日里换着名堂地做,如今你却在朕的面前哭诉不如御膳房的好吃?”

    “儿臣可没有。”李奕维笑着摇头,“儿臣在吃上不讲究,也不曾如何出过燕京城,哪能搜罗到那些个厨子哟?再者,真正厉害的厨子,自然是在御膳房……儿臣还是那句话,当真有才的能人异士谁人不想为皇室、为您效力呢?”

    “哈哈……咳!”皇帝笑得畅快,难免又呛了声。

    李奕维起身走到桌边倒了茶水,又贴在手背上试了试温度,才端到皇帝面前。皇帝将他的这一幕都看在眼里,微微颔首含笑接过喝了一口,平复了一下呼吸之后才递还给李奕维,“既是要留下用膳,那去外头跟太监说一声,让他传话去御膳房多准备一两道菜。”

    “儿臣无妨的,左右吃的也不多。”

    “还是去说一声吧。”皇帝敛着眉眼笑了笑,笑容落寞,“朕的菜口味淡,你怕是吃不惯……太医们交代的,若非如此,朕也不会一日日地没了胃口。”

    李奕维微微一愣,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他突然想起母亲方才那句话来“皇帝是这世上最孤单的人”,如今看来,不仅孤单,还可怜……半分自由也没有。

    他的表情落在皇帝眼里,皇帝失笑摇头,“你这是什么表情?没什么的,习惯了……”

    喉咙口里似是有什么涌动了一下,李奕维又咽了咽口水,才恹恹说道,“父皇能吃,儿臣也能的。今日儿臣就留下陪您用膳,同您吃一样的饭菜。”

    皇帝明显一愣,瞠目结舌间,缓缓笑道,“好……今日咱们父子,吃一样的饭菜。”

    他说,“咱们父子”。

    格外寻常人家的称呼。

    那是许多年前的李奕维格外想要的称呼……那时他是真的羡慕寻常人家的孩子,慈爱的母亲、严格的父亲,他们会教他读书写字、陪他嬉笑玩乐。可是……从来没有。

    他的母亲,温和有余,慈爱不足。

    他的父亲……他是很多人的君王,是很多人的父亲,自己只能远远跪着仰望他,称他父皇,自称儿臣。他们先是君臣,后是父子。

    这个称呼,他想了太久,执着了太久……可如今骤然听到的时候,愣怔之后的第一个反应,竟是觉得可笑。多么可笑……力不从心的帝王,眼看着已经没有子嗣能够继承自己的基业,终于想起了这个一直被他疏忽的儿子。

    可现在,他这个儿子已经不想论父子,只想论君臣。

    李奕维笑着颔首,“好……那儿臣去偏殿等着用晚膳,父皇先歇息一会儿吧。”温和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像极了皇后脸上的笑容。

902 皇帝病重

    李奕维从皇后那边回来,就在偏殿里歇到了晚膳时分,陪着皇帝用了膳,大抵是太医刻意交代的,这些吃食果然都是寡淡无味。他面色如常地陪着皇帝吃完了,又说了一会儿话,看着皇帝虽仍兴致勃勃却俨然精神不济的模样,才起身告辞离开。

    深夜的皇宫,冷风呜咽,树影祟祟,有种渗人的凄冷感。走在路上只听得到隐约的、遥远的脚步声,却连半个人影都瞧不见,只偶尔能见着从道路另一头疾走而过的太监宫女。

    李奕维垂眸,静静站在一块汉白玉方砖上,砖上雕刻着纹路对称的图案,他站在方砖正中盯了半晌,才吩咐身后跟着的小厮,“去把林一找来吧……本王要见他。”

    小厮几乎是瞬间微微一哆嗦,轻声颔首,“是。”然后才转身疾步离开。

    李奕维在小厮离开之后,仍然在原地站了许久,一直到巡逻的脚步声愈发接近,他才缓缓抬眸看向不远处暗沉沉的小径,兀自扯了扯嘴角,笑意凉薄森冷……父皇,如若你早些同我这般父慈子孝,想来儿子也不至于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只是……终究为时已晚了,当年念念不忘的,如今怎么看都像个笑话。

    冬风瑟瑟。

    他终是回头看了眼皇帝寝宫的位置,意味不明地扯了扯嘴角,背手离开……

    ……

    翌日一早,皇帝病情突然恶化。

    这一天的早晨,和以往每一天的早晨并无区别,张德贤按着往常的时辰准备了洗漱用品候在殿门外等着皇帝醒来之后进去伺候,只左等右等,已然比往常晚了半个时辰不止,皇帝却仍然没有醒来,张德贤心下隐约有些不好的预感,轻手轻脚推开了门探头进去……陛下睡得很沉,只在门口便听到他鼻翼间发出的粗重的喘息,像是一头耕了一整天地疲累不止的老黄牛。

    看来昨晚说了许多话,是真累了……张德贤兀自笑着正准备掩了门转身出去,转身之际倏地浑身一颤,耳畔是自己胸膛里擂鼓般的心跳,那心跳声几乎掩过了屋内皇帝沉重的喘息……

    宁修远称病告假了一天之后,顶着一双乌青的眼睛正准备进宫,却又小太监匆匆赶来,说是张总管有急事找。

    本就是要进宫的,马车都在门外候着了,倒也省事。只是张德贤最是稳重,他说有急事找,便定然是皇帝那边出了什么事情。宁修远一边抄了外袍往外走,一边问小太监,“可知是何事?”

    小太监只摇头,说不知。

    宁修远一边加快了脚步,一边又问,“那可知张总管还去找了何人?平阳郡王那边可安排了人过去?”

    小太监这回点头点地毫不犹豫,“安排了的,算着脚程,郡王爷应该比您更早一些到皇宫才是。”

    宁修远兀自点点头,心中已有了些许计较,有心打听些情况,遂问道,“昨儿个我称病告假,可知陛下那边可有些许埋怨?若是龙颜不悦,我这边也得提早做好打算才是……”话音落,一只不起眼的小香囊已经搁在了对方手中。

    小太监不动声色的捏了捏,为数不少的碎银子,对他这样的小太监来说已经算是很大方了。他低低谢了恩,收下了,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陛下并未有丝毫不悦。昨日平阳郡王在宫中陪着陛下用了晚膳,陛下心情甚好,比平日里吃得还多些……用完了晚膳之后还同郡王爷说了许久的话,至于是否提起宁大人,小的伺候得远,就真的不太清楚了。”

    说话间已经到了大门口,马车稳稳候在门外,车夫和小厮弯腰行礼间,宁修远淡淡说了声“多谢”,便上了马车朝着皇宫去了。

    心下却多有狐疑……昨日是自己请了母亲进宫见了皇后娘娘,用了几分今日情分托她去陛下跟前说上两句话的,按着陛下的疑心应该不会再相信李奕维拿过去的折子才是,父子定是离心,为何还会相谈甚欢呢?

    宁修远靠着马车,感受着车轮缓缓碾过地面的感觉,半晌,撩了车帘,压着声音唤跟在一旁的席安,“席安。”

    席安策马靠近,无声低头,就听宁修远吩咐道,“你去姬家,将这件事同姑娘说一声……隐蔽些,别让这太监注意到。”虽说如今对方收了自己银子,但转头别人也能花银子套了自己这边消息,能避开一些自是最好。

    席安低声应是,太监在马车另一边,一路小跑着跟着,他便找了条弄堂口,一个拐弯消失在了视线之内。

    虽然宁国公府比郡王府更远一些,但宁修远到皇宫的时候李奕维还没到,只见着在门口陀螺一般转着的张德贤,捶胸顿足的。瞧不见内殿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但宫门大开,里面三五太医扎在一起低声说着什么,言语间频频摇头或是叹气。

    宁修远一下子扎在了原地,如遭雷击。

    其实一路过来的时候,他已经隐有猜测,只是当此刻真真切切站在这里看到焦头烂额的太医们的时候,宁修远还是觉得此情此景……突兀到不真实。

    太突然了。

    虽然皇帝已经这样缠绵病榻太久了,久到所有人都已经做好了他随时可能殡天的心理准备……可同样的,也久到所有人都觉得他可能还能这般撑上数月——既不会痊愈,也不会更加严重。

    像这样吊着一口气,就足以让许多人粉饰太平。

    可现在,这种太平突然间被打破了。

    宁修远站在门外没有动,倒是张德贤先看到了他,连忙迎了出来,“啊哟,三爷哟!您可来了!老奴都快急死了,陛下、陛下龙体欠安呐!”

    此情此景,已经不能算是欠安了。

    宁修远将手中大氅交给一旁小太监,挽了袖子往里走,一边走一边问张德贤,“张总管不必紧张,太医们都在,陛下定能无恙的……你先同我说说看,陛下怎么了?”

    宁修远先想到了李奕维——毕竟那个小太监说了,昨日这位郡王殿下难得的用了晚膳才走……

903 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帝躺在床上昏睡不醒,呼吸粗重像是一头力竭的老黄牛……任谁看了,都说不出“陛下定能无恙”这样的话来。

    “昨晚入睡前还好好的……”这是张德贤说的,因着着急,声音都哽咽颤抖,“心情也好,还多吃了两口饭……往日里嫌弃的清水煮菜都多吃了好几口……”

    “前儿个过来号脉的时候还一切如常。”这是太医们说的话,声音明显比张德贤平稳许多,“今次却突然这般……昨日陛下吃的菜统统都要查一遍,还有昨日伺候的太监宫女,膳房当值的厨子,都得查!”

    “是是,都得查!”陈太医也在其中附和着,瞧见宁修远,又加了句,“宁大人以为如何?”

    宁修远低眉轻蹙,颔首称是,“的确如此……兹事体大,马虎不得。既然之前号过脉一切正常,那问题定然是发生在昨日……偏生昨日本官也病了,没来陛下身边陪着,若是本官在,兴许能看出些端倪来……是本官的错。”

    “宁大人这是哪里的话,人吃五谷杂粮,谁都有个不方便的时候。”陈太医淡声说道,“宁大人如何也不该为了这件事自责……说来,那昨日陪在陛下身边的是……?”

    “是本王。”声音微凉,李奕维终于“姗姗来迟”,走到门口就听见这样的对方,脸色当即就冷了不少,背着手站在门槛之外,先是扫了一圈在场的所有人,视线最后落在陈太医身上,问道,“昨日本王几乎是一直都在陛下身边,陈太医的意思可是要将本王一起拘起来查一查?”

    陈太医一揖到底,“微臣不敢。微臣的意思是,昨日殿下陪在陛下身边,可有发现什么古怪的事情、或者异样的人,如此查起来就能省力不少。”

    李奕维脸色稍霁,但相比以往仍不算好看,半晌才道,“本王并未注意到什么古怪和异样,不过昨日父皇倒是提起一事。”

    “何事?”

    李奕维低了低眉眼,指尖微微摩挲着轻声说道,“父皇听了坊间传闻,说是姬家有起死回生的神丹妙药,想着过几日召姬无盐和陈崧一道进宫详细问问……”

    张德贤抬头看去,表情愣怔。

    李奕维冲着他拧了拧眉头,见对方明哲保身地低了头甚至稍稍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半步之后,才满意地收回目光,继续说道,“本王劝父皇,哪有什么起生回生的神丹妙药,就算这天下真有这样的神术,也该实在人才济济的太医院里才是。可父皇偏偏说什么都要见一见,本王今日还想寻诸位太医问问这陈崧到底可不可靠,谁知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说完,他无奈摇头,“哎……父皇如今是何情况?”过来这许久,他才问起皇帝病情,也不知是当真不曾放在心上,还是过于担忧一下子给遗忘了。

    李奕维这打的算盘宁修远算是明白了,只是皇帝突然病发的原因还没搞清楚,他便也只安安静静站在一旁静观其变,倒是陈太医偏头递了个眼神,宁修远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陈崧便也不说话了。

    却有太医将这问题抛给了陈太医,“陈崧是陈家人,这些时日和陈太医往来甚密,这人到底可不可靠,陈太医应该最是清楚的。”

    “是是,的确如此。我等未曾与陈崧有过往来,自是不清楚盛名之下到底如何,还是陈太医来说吧。”

    都说同行相轻,太医院的确人才济济,拿出去哪个不曾被人称一声天赋极佳?私底下自是对陈崧这样的“江湖郎中”瞧不上的,一听皇帝心心念念都是陈崧的神丹妙药更是不屑,哪里还愿意搭理?

    只是,也有上了年岁比较机灵又看得懂眼色的,没等陈太医开口,便捋着胡子笑呵呵开口,“这陈家天才……老朽倒是也有所耳闻,陛下既提起了,不若郡王就做了这主,找他进宫来看看,也好探探虚实不是,若当真有法子治好陛下岂不是大功一件?”

    说完,弥勒佛一般地笑着,心道找人进宫来探探虚实,一来就算陛下当真治不好,也有人能担了这罪责,二来,又能顺了郡王心意,何乐不为?这些个年轻人啊,还是太年轻,只知维护自己声名不被践踏。

    李奕维满意地点头,转首吩咐张德贤,“麻烦张总管安排一下姬姑娘和陈神医进宫的相关事宜吧。”

    张德贤低着眉眼还在犹豫,毕竟他是清楚陛下还未曾同意陈崧进宫的,甚至昨天还因为这件事这对父子稍有嫌隙……这个时候若是将人安排进来,出了岔子如何是好?若是陛下醒来,自己这边又当如何交代?

    手中拂尘换了个方向,正好扫过自己身侧宁修远,他低声应是,却又磨磨唧唧等着……

    宁修远垂眸看了眼被拂尘扫过的胳膊,终于出声说道,“殿下,下官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不知道当讲不当讲那就最好不要讲。李奕维扯了扯嘴角,但到底是维持着亲善随和的模样,“宁大人有话但说无妨。”

    “那下官就说了……下官以为,如今最紧要的事情不是找些闲杂人等来宫中增加咱们调查真相的难度,如今最紧要的……还是找到陛下突然病发的缘由,若当真是宵小作恶,还是要早些找出来才是。否则,就算有再多的神丹妙药,也是无济于事的。诸位以为如何?”

    说完,目色微微扫过众太医,最后看向张德贤。

    张德贤连连颔首,“是了……是了,若当真有那些个为非作歹的蛰伏在这宫里,老奴、老奴便是夜不能寐啊!陛下安危最是紧要,殿下,还是要先查真相。”

    众太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都有些搞不明白……不是说宁白两家素来交好?不是说姬无盐是他宁三爷未过门的妻子?如今这飞黄腾达的机会都送到姬家面前去了,这宁三爷何故还给推开了?这……可如何是好?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45762/ 第一时间欣赏国公夫人上位攻略最新章节! 作者:暖笑无殇所写的《国公夫人上位攻略》为转载作品,国公夫人上位攻略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国公夫人上位攻略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国公夫人上位攻略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国公夫人上位攻略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国公夫人上位攻略介绍:
有一个做太子妃的姐姐,有一个做江南首富的哥哥,上官宁以为,她有一辈子的时间,去看最美的景、去品最烈的酒、只需纵情山水间,逍遥又快活。
偏……东宫一场大火,世间再无上官女。她覆起容貌,走进繁华帝都,走进鬼蜮人心。
眼见它楼又起,高台之上,琴音高绝,她盈盈一笑间,道一句,小女,姬无盐。
……
宁国公府宁三爷,面慈而心狠,燕京城中横着走地主儿,从未有人能入其眼,偏总低声唤她,“宁宁。”
宁宁,宁宁。
此去经年,才知那称呼最后的深意——以吾之姓,冠尔之名。国公夫人上位攻略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国公夫人上位攻略,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国公夫人上位攻略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