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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公夫人上位攻略全文阅读

作者:暖笑无殇     国公夫人上位攻略txt下载     国公夫人上位攻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874 我不行,你也不行

    “脏。”这是上官楚说的。

    “本姑娘嫌脏。”这是姬无盐说的。

    这兄妹俩在这一点上还真是一样的。

    白雪跪在那里,扯着嘴角暗自嗤笑,纱裙之下的指甲死死抠着掌心。头顶阴影落下,厚重大氅兜头丢下,眼前一黑,就听下人嗤笑嫌弃,“拿去吧!什么东西,也不打盆水照照自己的脸,便想着觊觎咱们家公子!”

    “打盆水照照自己的脸”大抵已经是碍于主子们都在场,已经勉为其难换了一个比较文雅的说法。

    至于不太文雅的……白雪心中也清楚。

    她咬了咬牙,倏地抬头一把拽下头顶大氅,狠狠甩在身侧的雪地里,冲着那位小厮厉声咆哮,“我算什么东西?!我是做下人的,你也是做下人的,我若是不算什么东西,那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那小厮被吼得一愣一愣的,然后才冷哼,“既是做下人的,总该有做下人的自觉,如你这般用着下作手段爬主子床铺的,可不就不算什么东西了……可见下人和下人还是有区别的。”

    说完,看向上官楚那边,稍一行礼,退到了一旁再不说话。

    只满脸不屑一顾的骄傲。

    凭着一时冲动扯下丢弃的大氅扬起的碎雪又落了自己一脑袋,白雪几乎是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有些后悔这样的冲动。只是,此刻再去捡起来这种事情,她就是冻死也做不出来。

    姬无盐将她的哆嗦看在眼里,无声笑了笑,才同沈洛歆低声说道,“既是不要脸到这个地步,倒也没什么好说了。本就是要赶出去的,只是没成想这小丫头之前看着老实木讷的,实际上心眼子多胆子也大豁得出去脸面……只若是打死了丢出去,也解不了气。不若明日找人寻了那姓王的人牙子,让她同人说说这事,反倒有趣。你觉得呢?”

    白雪瞠目结舌,失声尖叫,“你们不能!”

    只是没有人搭理她,姬无盐只询问沈洛歆,将这件事的决定权交到了对方手中。

    沈洛歆微微一愣。

    彼时恨不得将对方打死的愤怒此刻已经平息了,此刻想来也觉得那个时候的自己其实挺没道理的,虽说这丫鬟的确是伺候过自己的,但也已经是过去了,自己这也算是插手管闲事了。

    沈洛歆自觉不是一个爱管闲事的人,也许是因为这件事牵扯到了上官楚吧……她低头失笑,为着掩盖在愤怒背后的、彼时的自己都不曾发觉的隐约的醋意而无奈。

    说好了要将他放下,也自信自己能够将这些心情自我消化,可事到临头才发现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

    她垂眸,面无表情地打量着白雪。

    白雪似乎是急了,手脚并用着爬起来,只是可能跪久了腿麻、又或者雪地下的鹅卵石太滑,起身起到一半,又跌了回去,膝盖磕在地上,整张脸瞬间扭曲到表情都失控了。

    近乎于鲜活的表情。

    沈洛歆没来由地笑了笑,突然觉得如此看来对方也只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罢了。她点点头,“我无妨的,严格说起来也是我正巧看见才多管闲事了……若是上官公子觉得无妨,那便如此吧。”

    说完,也没看上官楚,只微微侧了侧身,让出了半个空位。

    揉着膝盖的白雪抬眼看过去,只是她到底失望了,上官楚耸耸肩,没说话。姬无盐压根儿也没问上官楚,直接下了命令,“既如此,那就这样吧。本来应你明日再走,如今你给我在这里惹是生非,却也是留不得了,如今你就走吧。”

    “我不走。”白雪也不看姬无盐,直直看向上官楚,半晌,咬咬牙,唤道,“上官公子,奴、奴婢……您留下奴婢吧!奴婢什么都会做,什么都能做,洗衣、做饭、端茶递水、甚至、甚至……也是可以的……”

    雪花纷纷扬扬的世界,虽然冰冷如刺骨,但总是温柔缱绻的。

    她是东宫的探子,一个没什么本事的探子。只因太子说了,为人丫鬟的若是学了一身本事,能文能武、能说会道,反倒招人猜疑,也容易被女眷排挤,倒不如老老实实的,虽不会被重用,但内宅后院最是藏不住秘密,就算是浣洗的小丫头,也能打探得到。

    是以,她是真的没什么本事,不太会说话、胆子小,只有这张脸、这身子,还算过得去。画本子里说过,女子梨花带雨最是我见犹怜,没有哪个男人能经受得住这般撩拨……

    这个时候被姬家赶走,她必死无疑,倒不如搏一把,即便最后仍是为奴为婢,也总是同别的奴婢不同,不用担心被赶走亦或是被留下。

    像她们这样的人,说到底其实早已不敢奢求什么,只盼着有个能够一眼看得到头的、安稳平静的余生。明日就要走了,小厨房的管事便也没有管她,只让她早早地去收拾东西去,于是她揣着***守在这附近一直等到庆山离开才动手。

    这院子里下人不多,她早就看过了的。

    原以为绝对不会失手的,没想到……没想到……她重重跪下,对着冷眼看着这一切的上官楚连连求饶,“上官公子,奴婢知道错了,您留下奴婢吧!您要是将奴婢赶走,奴婢也活不下去了!公子,求求您,奴婢求您,留下奴婢吧,奴婢真的不求什么,也不争什么的,您就留下奴婢吧!”

    “本公子院里可容不下你这尊大佛,留着你指不定什么时候又对本公子下药了。”上官楚皱了皱眉头,转首呵斥身边小厮,“没听见姑娘说话?不肯走就赶出去吧。”

    “不!不要!”白雪涕泪横流,她跌跌撞撞往前冲去,只脚下湿滑,又跌了一跤,又冷又疼之际哭得愈发伤心如丧考妣,突然矛头直指台阶上的沈洛歆,“都是你!都是你害我好事!沈洛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心思!只是沈洛歆……你以为你就比我高贵多少了?我不行、你也不行!”

875 喜欢有野心的人

    沈洛歆微微一怔,隐秘的心思被当众戳破的尴尬,令她有那么一瞬间的手足无措。

    随即身后伸出一只手来将她拉到身后,身形颀长的男子已经站到了她的身前,挡住了众人的猜测,也挡住了她局促的表情。

    是上官楚。

    他站在台阶之前,和姬无盐并肩而立,将沈洛歆护在了身后。

    冷眼看着跌坐在地上狼狈的姑娘,薄纱红裙已经脏了,湿漉漉贴在身上,再曼妙的身姿也没了半分旖旎,过来之前大概是细心打扮过的,哭过的脸上妆容惨不忍睹。

    她自己大抵不知。

    她同样不知道,这小小一方院子里多少暗卫,就算庆山离开,就算自己被***迷晕,就算沈洛歆不曾出现,就凭她一个天真无知的丫鬟也得不了手。

    她更不知道,大多世家嫡系子孙从小就会接受训练,普通***这种东西通常都是不会奏效的,他只是假意中招,想要看看到底何人作祟。

    只是这些,上官楚没打算告诉对方。

    与其让她在自己这里就学会了这一课,倒不如让她在往后继续碰壁吃亏再由别人来教她的好。

    上官楚只是垂眼打量眼前近乎于狼狈的女子,眼底并无情绪,像看一棵草、一截木头、一件死物。半晌,才哼笑,“姑娘所言差矣,在下是个商人,在我这里本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府上丫鬟、皇亲国戚,在我这里都是一样的。唯独你……如今在我眼里,连蝼蚁都不如。”

    对方眼底最后的一点微光仿若风中残烛,倏地晃了晃,熄灭了。她痴痴笑着,一边笑一边失魂落魄地轻声自语,“是她……就是她。若不是她突然出现,我怎么可能会失败?对,就是她,都怪她沈洛歆……难怪大家都说她和她娘就是个丧门星,是会带来灾祸的……你们放开我!”

    小厮见她越说越离谱,连忙上前拉着她往外拖。偏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拼命挣扎着,两个小厮一时间竟也按不住她,加之地面湿滑使不上力,三人连连摔倒在地。

    场面热闹又凌乱。

    上官楚皱了皱眉头,抄起立在一旁的油纸伞撑了才缓缓走到对方跟前。方才还在叫嚣哭闹的小姑娘瞬间安静下来仰面看着上官楚。

    四目相对,女子颤颤伸出手去,只上官楚却是不疾不徐后退半步避了开去,才俯视着对方轻声说道,“说到底,你该感谢沈姑娘……你是不是觉得你作践了自己,我身边便能有你的一席之地?”

    “难道不是吗?”白雪捋了捋凌乱覆于额前挡住了视线的头发,才道,“我都打听过了的,这些年你身边没有任何一个姑娘,我若是成了,兴许腹中便有了上官家第一位重孙,如何就不能有这一席之地?我只求一个跻身之所,这要求不算高。”

    小姑娘跪在地上,衣衫凌乱,发髻散乱,脸上也乱七八糟的,偏偏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却又从容笃定,眼底的野心明明白白的。

    他喜欢有野心的人,却厌恶只有野心的人。

    “想什么呢,姑娘。”他笑,笑意凉薄又危险,言语间不知怎地多了几分嗜血般的煞气,“如若本公子身边这一席之地这么好得,还能轮得到你拔得头筹?本来倒也不想告诉你的,免得吓着你这样的小姑娘,只是你心心念念地都在怪罪人沈姑娘拦了你的富贵路,我便让你死心地明明白白的,免得你日后还要使手段害人。”

    白雪呆呆看着,看着对方缓缓俯身,看着对方嘴角微勾笑容森冷,像是隐藏在近乎完美的皮囊下逐渐苏醒过来的恶魔……

    她往后缩了缩,对方便又欺近一步,言语温吞低声说道,“姑娘,你活到这个岁数,当真不知世家公子都是如何解决这些不愿意承认的风流债的吗?像你这样的一条人命,对我们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

    说完,他勾唇一笑,缓缓站直了身子,抬手间眼神扫过左右,“还等着作甚?是等庆山回来动手还是等本公子亲自动手?找根麻绳捆一捆,然后丢到东市最热闹的地段去,既是燕京人士,想来也认识不少人,总会有人将她领回去的。”

    小厮如大梦初醒。

    白雪不知道是吓到了还是心死了,连挣扎都没有,像一截裹了红纱裙的木头,就这么任由几个小厮捆完拖走了。

    姬无盐无奈摇头。

    这个时候东市最热闹的地段,无异于风月之所。

    将只穿了一条红纱裙的白雪丢弃在那样的地方,要么被老鸨捡去楼中洗洗干净卖一个好价钱,要么被***熏心之人带回去一夜贪欢兴许能在另一人身边求个立足之地,若是当真被熟识之人见着救回,那也是名声尽毁。

    看似留了生路,殊不知每一条都是死路。

    兄长手段素来如此,只是他鲜少会对姑娘家出手,若非白雪最后言语太过,倒也不会有此结局。

    只是兄长今日这怒气不似为了他自己,倒像是……她转首打量沈洛歆,眼底光芒渐盛,突然觉得白雪这一闹也非全然就是坏事了。

    上官楚一边吩咐小厮将地上披风处理了去,一边拾阶而上将手中油纸伞递给姬无盐,才作揖道谢,“今日之事,多谢沈姑娘了。”说罢,又是一揖,诚恳又温和。

    和方才冰冷嗜血的模样判若两人。

    其实沈洛歆大抵也猜到了,今日之事就算没有自己,这白雪也不会得逞的。只是当时心下怒火攻心恨不得直接将人打死是真,此刻又觉得自己多管闲事也是真。

    白雪当众嘶吼说出自己对上官楚的心意,虽然无凭无据也无人会信,但她自己心下烦乱,便也说不出什么客套话来,只摇头道不必,又有些担心地问姬无盐,“经此一事,白雪可会在外头胡乱攀扯于你?”

    “攀扯便攀扯吧。”姬无盐不甚在意,点点外头,“不早了,一道回?”

    “好。”沈洛歆自然无异议,同上官楚告辞之后拿了自己要的书才同姬无盐一道离开。

876 一夜变天

    这边的事情很快传到了老夫人那处。

    王嬷嬷正在给老夫人按腿,听了消息笑呵呵地,“老奴就说其实咱们家公子很会心疼人的,只是之前没遇着入了心的姑娘。这姑娘一入心,这不,就护上了?”

    老夫人却不乐意,冷哼,“他护着?不是洛歆丫头护着他吗?这么个大男人,还能着了小丫头的道,说出去老婆子我都替他觉得丢人!上官老头平素是怎么教他的,就只会赚钱了?”

    王嬷嬷一边按着腿一边慢吞吞地哄,“庆山不在……这不,平日里庆山从来都不离身的,他自然就懈怠些了。也是那丫鬟瞅着这机会呢!听说已经不是第一回了……心眼子多。”

    老夫人没说话,半晌,哼了哼,“姑娘家有点心眼子是好事,不会吃亏。只是没用正途上。”

    “是了……还是沈姑娘好。不若待许夫人回来,老奴上门去走动走动,打听下人做父母的是个什么意思?若是没有意见,咱们也好提早准备起来。”

    老夫人斜睨她一眼,轻斥道,“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去打听什么?咱们家小子自个儿还没明白呢,总要等他确定了自己的心意,然后好生将姑娘家哄好了、点头了才行。这是最紧要的……姑娘家自己不情不愿的,最后迫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糊里糊涂地嫁了,这日子就难过了……”

    王嬷嬷一愣,恍然轻笑,“是了。还是您考虑周到,是老奴心急啦……”

    “急什么……俗话说好事多磨。好啦,别按了,你也收拾收拾去睡吧,年轻人的事情少操心……咱们把他们的事情都操心完了,那他们操心什么呢?”老夫人收了腿,懒懒打了个哈欠,摆摆手,“快去歇息吧。”

    王嬷嬷颔首道好,收拾了屋子掩了门下去了。转身之际看了看院子里错落的几个雪人,兀自笑了笑。

    ……

    庆山回来的时候,三更天已过,素来准时睡觉的上官楚哈欠连连地等着,像是等待出门应酬深夜未归的妻子,既有几分担心,也有几分怨怼,于是呈现在脸上的表情便多少有些难看了,“怎么才回?可有结果了?”

    庆山一边抖落身上碎雪,一边摇头,“这东西不好找,药铺里很少会有人留着,除了财大气粗的,想着奇货可居……属下跑了一天,也没遇见这样的铺子。倒是有说自己有的,将属下诓进去只为了兜售他物……附近的城镇都跑了,没有。再远些的小镇子没什么希望,不过属下也安排了人手,这两日就该有结果了。”

    也算意料之中,所以上官楚不算特别失望,只想着宁修远那边怕是要赶不及了,许四娘的事情只怕要露馅,到时候如何同小丫头解释就是宁修远如今最头疼的事情。自己这边如今也是爱莫能助了。

    他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吩咐道,“给你留了热水和晚膳呢,你自己去收拾收拾吃些东西,时辰不早了,我就去睡了。”

    “好……”正欲转身,庆山蓦地想到了回来时撞见的,又蓦地多嘴了一句,“对了。属下回来的时候撞见了不少平阳郡王府的人,瞧着他们过去的方向像是往东宫去的。”

    三更半夜,平阳郡王夜访被禁足在东宫里的太子殿下?上官楚眉间微拧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索性也懒得去多管这样的闲事了,只说了句“知道了”,摆摆手,让人下去了,只自己在门外站了许久才转了身回屋休息去了。

    翌日一早,东宫那边的消息就炸开了——平阳郡王深夜带人闯入东宫,随后没多久,圣旨就下了,废黜太子李裕齐,囚于天牢待审。

    只是从平阳郡王闯入东宫,再到圣旨下达,这期间是发生了什么还是发现了什么,却没有人能够说出个所以然来。

    消息传到姬无盐耳中,姬无盐也只是笑笑,似乎没什么太大的兴趣,岑砚倒是觉得古怪,“按说这平阳郡王拿了李裕齐这么大一个把柄,定是要大肆宣扬的,如今怎地这般低调地就给处理了?这平阳郡王是这般兄友弟恭的人吗?”

    自然不是。

    只怕恨不得对方臭名昭着受万民唾骂再无翻身机会才好。

    之所以低调处理,原因想必就出在皇帝身上——东宫密室之中那条修建得过于讲究的逃生之路,也许连李裕齐都不知道其存在的暗道,大概率就是如今在位的这位皇帝陛下还是太子殿下时亲自修建的。他不愿让这条暗道被公之于众,于是这桩本来能够让东宫瞬间万劫不复的惊天大案,就被这样仓促提起,又轻轻放下,世人议论纷纷、多方打听,却也不明真相,最后只能归结为夺嫡之争略输一筹。

    “输了?”有官员百思不得其解,“怎么可能呢?卞相那边动静如何?”

    “卞相进宫后没多久就出来了,瞧着……失魂落魄的。宫里有消息说,卞相并没有见到皇帝,直接被拦下了,只让张德贤给了卞相一封信。随后贵妃也去见陛下,也没见成……陛下谁也不见。”

    “莫非……太子当真没戏了?一夜之间就变了天了?”

    “其实也不算一夜之间,毕竟太子禁足多日,俨然早已失了圣心。”

    “你懂个……屁!那不过是陛下平衡两位皇子的手段罢了!昨夜东宫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有人知晓?御林军呢?他们不是守着东宫呢吗,就没看见些什么、听见些什么?”

    对方想了许久,到底是摇头,“什么也打听不出来。昨夜平阳郡王去东宫的时候已经快要三更天了,直接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似乎去了太子书房……之后,太子就直接被人扣押着进了天牢,随后平阳郡王一人进宫面圣,不到半个时辰,圣旨就下来了。其他的,什么都问不出来,整个燕京城的人都在打听呢,可没人知道。”

    “废物!都是废物!”

877 没有一个干净的

    谁能想到,一觉睡醒,天就变了。

    昨日晚膳之后还在暗中会面盘算着如何上书暗示明示皇帝陛下东宫中那位太子关了太久了,该放出来透透气了,何况平阳郡王素来同白家那边更加亲厚,如今仗着郡王殿下得势,白尚书俨然有种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得意,愈发地目中无人了。若是长此以往,只怕连陛下都不放在眼里了云云……

    只是这些连夜赶出来的折子还没递上去,天就变了。

    这些个绞尽脑汁挤出来的折子,成了废纸一坨。没有人会傻兮兮地在这个节骨眼上站出来替东宫求情。

    只姬无盐却暗自懊恼自己过于心急打草惊蛇了……谁能想到,东宫密室之下累累白骨仍敌不过一条不该被人发现的密道。

    卞相势大,东宫罪行未曾公之于众,李裕齐就完全还有死灰复燃的可能。即便如今身陷囹圄,但会不会明天一觉醒来就又变了天谁也说不准。

    她问岑砚,“林一呢,可找到他了?”

    一说起林一,岑砚就脑壳疼,嘟囔着骂骂咧咧,“那脏东西滑溜地跟泥鳅似的,好几回眼看着要抓着他了,谁知一眨眼又不见了。不过咱们人多,轮番上阵,他却只有一个人,属下就不信他能这么一直跑下去!”

    姬无盐摇摇头,却也觉得无可奈何,“他长了这么一副骇人模样,纵然并未与人交恶却也会遭人唾弃,想必这些年东躲西藏的,燕京城里横七竖八的街道小巷都已经被他摸得门清了,咱们的人自是不及他的。”

    “李裕齐都被抓进去了,如今他也没了效命的主子……姑娘,您说那脏东西会不会就此逃走了?如此一来,咱们要想抓他就无异于大海捞针了。”

    姬无盐摇头道不会。

    岑砚却仍然担心,“也许找个荒无人烟的角落里躲上一阵子,等这事过去了再出来为祸苍生?”

    姬无盐还是摇头,“他要的从来不是为祸苍生,他的目标从来都是李氏皇族。他性子骄傲,总自诩命运不济被上苍抛弃的天才,落荒而逃的话岂不是让他承认自己技不如人了?何况,他也不是什么惜命的人,他恨皇室、恨苍生、也恨自己。”

    巫蛊之术未成,大仇未报,仇人还活得好好的,这个时候逃离燕京城?这对林一而言一定是比死还要难受的事情。

    岑砚一边点头,一边嗤笑嫌弃,“天才?既然自诩天才那躲什么,大大方方地打一架,胜者为王败者寇,多简单的事情。他以为自己躲得了初一,还能躲过十五呢?”

    “姑娘,您说这玩意儿莫不是准备就这么躲在暗处等着老皇帝自己死了,等着李奕维登基把李裕齐杀了?然后他就等于大仇得报了?那算什么报仇,这天下还是姓李啊!”

    姬无盐微微一愣……岑砚的最后一句话,像是一个榔头重重砸在了她的脑袋上,一阵晕晕乎乎之后,却又似茅塞顿开般——对呀,这天下还是姓李啊!李氏皇族,怎么可能独独留下一个李奕维坐收渔翁之利呢?

    姬无盐按了按眉心,眯着眼看着院中厚厚的积雪,盯得久了,只觉得视线所及处都是白花花的亮色。她眨了眨眼,收回目光,半晌吩咐岑砚,“这两日,你亲自去平阳郡王府附近盯着。”

    “平阳郡王府?”岑砚一愣,立刻又恍然,“姑娘是觉得,这林一背后的主子是李奕维那小子?!若真是如此,这小子藏得够深的呀!”

    “没有谁是他的主子,他也没有真的将任何人当作自己的主子……”姬无盐闭着眼捏了捏眉心,后悔于自己的疏忽大意——明明,早该想到的,李奕维从来都不是什么干干净净的人。

    上官鸢亲手在崇仁殿中放了一把火,烧红了燕京城的半边天,东宫太子伤心欲绝只盼着能追亡妻而去,所有人都相信了一国储君的眼泪……毕竟,那句“一眼万年非卿不娶”的誓言还是家喻户晓的美谈。只随后“太子妃至死都是处子之身”的传闻,却让眼泪还未干的太子殿下背上了杀妻嫌疑。

    这句话从何而来?自然是勘验尸首的许四娘。于是,许四娘被人追杀,沈洛歆也遭牵连,逃脱之际听到的那句模棱两可的“郡王”,倒似杀手故意留下的虚假线索,信与不信,已成两难。

    只是……姬无盐却知道不是许四娘,更不是沈洛歆。此事到此便似无头公案一般,不查,悬而未决,查,耗费时间人力。只是事实既定,一句谣言从何而来又有什么意义呢?

    那时候的姬无盐俨然已经忘了,验尸在场的只有许四娘和沈洛歆,许四娘也说了,念着先太子妃名声、加之此事与案情无关,是以这件事她并没有写在验尸结果之中。那么,又有谁会知道这件事呢?

    东宫。

    那时的李裕齐还在扮演痴情丈夫的身份,不会自毁名声自己给自己使绊子,近身伺候上官鸢的下人也都葬身火海……还有谁?还有会知道这件事?

    林一。只是姬无盐一直觉得林一和太子是合作关系,太子需要林一为他办事,林一也需要太子给他提供试蛊用的活人,林一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去站在李裕齐的对立面。可……如果不是这样呢?如果,林一既为太子办事,也是郡王眼线呢?他就像是浑水里的那条鱼,左右逢源、同事二主,只为了将这一池子彻底打翻。

    岑砚摩拳擦掌着出去了,他一扫之前的烦躁,抬头挺胸的有种昂扬斗志。

    姬无盐的心却一点点地往下沉着,她突然觉得,就这么任由林一胡作非为地也挺好,这李氏一族没一个干净的。等到大厦倾覆,再去皇陵带走上官鸢的牌位和棺椁,也算坐收渔翁之利。

    至于最后燕京城会如何、这天下会姓了谁的姓氏,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江南远在千里之外,即便遭受波及也是有限。覆巢之下,纵无完卵,但些许的磕磕碰碰于自己而言并无大碍。

    不是吗?

878 冷不冷你不是知道吗?

    积雪在太阳下有种刺目的亮光,盯久了便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地发黑,什么都瞧不清晰。

    手脚都冰凉。

    连精神都隐约恍惚着,以至于有那么一瞬间,她也起了这样近乎于想要毁天灭地的危险念头。可踉跄起身间,却又觉得,若自己当真这么做了,冷眼看着燕京城中腥风血雨、看着皇朝更迭时的哀嚎遍野而无动于衷的话,自己和林一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想要的是真相,想要作恶者受到应有的惩罚,若朝廷律法不能惩罚他,那就自己来动手,但她不愿牵连无辜。

    何况,不管是宁国公府还是白家、亦或许四娘,都不可能跟着她全身而退。

    姬无盐闭着眼靠向椅背,眼睑之内看得到太阳打下的亮色,只亮色之中又有斑驳的黑影移动,捉摸不定。

    轻抿的嘴角缓缓耷拉下来,喜怒莫测,仿若只是睡着了。

    脚步声传来,却又在门口停住。

    感觉得到对方敛着的呼吸间明显的犹豫,姬无盐缓缓睁眼看去,是门房的小厮,她便坐直了身子淡声问道,“何事?”

    见她醒了,小厮倏地松了一口气,提着衣袍小跑着进来,递过一方帖子,回道,“姑娘,白家老夫人送来的,说您若是有时间,还请过府一叙。”

    晒了这一会儿的太阳,整个人都有些慵懒困乏。姬无盐懒洋洋地接了过来,见帖子上也没写什么具体的事情、更没写具体的时间,遂问道,“可知何事?”

    “送帖子过来的嬷嬷没说。如今马车还在门口候着,说是等个回复。若姑娘得空,便随她一道过去,不是什么要紧事,不必如何打扮……又说姑娘不得空的话,倒也不急,她先回府,只待姑娘得空了再去。”

    谁家请人是这么请的?

    白老夫人重礼,两人虽亲厚,但往来礼节上从不曾亏了半分,但凡自己送了礼物过去,也一定会让嬷嬷亲自登门回礼。今日这般略显仓促失礼的行为甚是反常,于细枝末节处都透着一股“我有急事找你,但不好明说,你若是能来就赶紧来吧”的意思。

    这般想着,姬无盐收了帖子起身,脚下却是一阵细密的刺痛——坐久了,腿麻。

    她一手撑着椅子,提了提麻木的那只脚,吩咐门房先去知会一声嬷嬷,“你且先去同嬷嬷说一声,我披件外袍就来,请她稍等片刻。”

    门房小厮颔首称是,下去了。

    姬无盐环顾四下,也没瞧见子秋,附近也没什么人声的动静,想着白老夫人估计着急着,于是便自己披了衣裳随意地挽了挽发,出门去了。

    马车上,嬷嬷热情地连连道谢,又请姬无盐去了白家之后一定要好生劝慰这对倔脾气的祖孙俩。只是当姬无盐问起具体的事情时,嬷嬷却又只是心事重重地无奈叹气,说了句,“公子也不知怎的了,往日里在家里胡闹胡闹便也罢了,如今竟起了离家的心思,老夫人如何能肯?这不,就给闹上了。”

    姬无盐寻思着这阵子白行没怎么来找他们吃饭喝酒的,便只笑着宽慰道,“他的确是玩心重些,这阵子兴许是憋坏了吧,出去散散心也好。”

    嬷嬷却叹,“不是那回事……是……哎!姑娘您自个儿去了便知晓了,只是您可得劝着些。咱们老太太就这么个大宝贝孙子,平日里虽也挥着拐杖追着打的,但确确实实是当命根子一般宠着护着的……哎!”连连唉声叹气、捶胸顿足的。

    姬无盐不知具体情况,也不知从何劝起,只应声道好。

    一路随着嬷嬷到了后院,才知情况远比自己想象的还要严重。

    白行跪在院子里,直挺挺的,完全没了往日的嬉皮胡闹,老夫人板着脸、拄着拐杖站在那里,一旁摆着一张雕花大椅,她也不坐,只一边锤着拐杖一边骂,“往日里你如何胡闹我都由着你了,你不喜入仕当官,我由着你,你要做个闲散公子哥无所事事游手好闲,我由着你。你不娶妻、不生子,我也由着你!如今你说你要出去走走散散心,我也允你……可你自己说说,你说得那是什么混账话!三五年?什么样的心你需要散个三五年?!”

    白行跪着,一声不吭,像一截没了魂魄的木头桩子,顽固又执拗。

    三五年散个心……难怪老夫人要动怒了。姬无盐暗叹,轻唤了声,“祖母……老远就听着您的声音了。白行如何惹您不快了?你打一顿出出气便是了,只是别气了自个儿。陈老总说,气大伤身,不值当的。”

    江南的姑娘,说着乖巧的话,温柔软糯的。

    老夫人缓了缓情绪,对着姬无盐招招手,“丫头来啦?没耽误你什么事情吧?”

    “没有。这两日本也没什么事情,陪着小孩子堆雪人呢……正好出来透透气儿。”她温温软软地挽着老夫人的胳膊,将手中的暖炉递了过去,才嗔怪道,“您说您,这大冷天的,在外头这许久,手都冻僵了吧?要不,您先进屋去暖暖?我同白行许久没见了,惦着他藏着的好酒呢,您将他借我会儿?等会儿晚辈再来陪您?”

    小姑娘说话含蓄漂亮,老夫人脸色又缓了几分,拍拍姬无盐的手背,轻叹,“哎……还是姑娘家贴心。”

    “怎么会,兄长总说我小时候就是个泼皮猴子,比寂风皮多了,也就这些年稍微稳重了些。外祖母因为我头疼的时候可不比您少呢!”

    老夫人自然不会信的,只当这是姬无盐安慰她的话,她拍拍姬无盐的手,“去吧。这小子屋里藏着的酒都是好酒,只是别贪杯,醉了可难受了。”

    “好。”姬无盐颔首称好,挽着老夫人将人送进了屋里,又叮嘱了嬷嬷好生照顾着,才告辞出来,走到木头桩子跟前,提了提对方衣领子,“走咧,还跪着作甚?大冬天的,这砖石不冷吗?”

    提了提,没提起来。

    只对方声音闷闷地说了句,“冷不冷……你不是知道的吗?”

    姬无盐一愣。

    屋内老夫人也是一愣。

879 假山后的会客

    屋内,阳光未达之处的阴影里,老夫人身形轻轻一晃,对上嬷嬷的眼神,半晌什么都没说,只轻轻叹了口气,朝着里屋去了。

    少年们终于还是长大了,再不是曾经或天真懵懂或恣意无忧的模样。他们有了自己的目标、自己的取舍,血缘亲族都在权衡利弊之后。

    她欣慰于他们的成长,就像欣慰于幼鸟终于有了在风雨之中飞翔的能力,却也担心他们在风雨之中迷失了方向……只是,纵然迷失了方向,她也已经年迈到无能为力了……

    院子里,姬无盐听着老夫人蹒跚迟缓地往里走,这才拽了拽白行的衣领子,低声呵斥,“瞎说什么呢!莫不是你就为了这事闹着要离家出走?这件事情和白家又扯不上关系,快起来。去你那,我陪你喝酒。”

    白行没有起身,只是抬头打量着姬无盐。半晌,他轻声说道,“这里是青石砖,没有鹅卵石冰冷坚硬。今日是晴天,那天却是下雪天……姬无盐,今日我跪在这里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那天……你冷吗?”

    他是后来才从下人口中听说了这件事的,当时就只觉得荒谬,白行知道李奕维和平日里表现出来的亲和截然不同,但他会如此为难一个姑娘家是白行完全没有想到的。若非三爷及时赶到,这样一个金尊玉贵的小姑娘还要在冰天雪地里跪上多久?

    白行不知道。

    他只知道如今的李奕维陌生得他都不认识了,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室嫡子、平阳郡王,而不是白家表少爷,不是他白行的表兄。只是即便如此,白行还是觉得李奕维不该如此对待一个无辜的姑娘,于是他去了平阳郡王府。

    没想到……他瞅着姬无盐,近乎于执拗地要一个答案,“姬无盐,那天……你冷吗?”

    这脑子里一根筋的娃!姬无盐一巴掌拍上他的脑门,骂骂咧咧地拖着他往外走,“冷!冷极了,为此还落了点病根子在身上呢,以后可得靠你白大公子照顾后半辈子了!也不看看这什么地方,这些话祖母听着不难受哇?就为了这点儿事情,至于吗?再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是我同他做交易,相比于欠个人情,我倒宁可跪上一跪。”

    白行任由姬无盐拎着他的衣领子走,他身形比姬无盐高上不少,小姑娘气势汹汹走在前面,他为了配合对方的步子,不得不压着脖子弯着背,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一只被钳制着的虾。白行自己倒不在意这般丢人模样,只亦步亦趋地跟着姬无盐,好几回欲言又止的,只每每到了嘴边,犹犹豫豫地又咽下。

    一直就这么被拎着领子回了自个儿院子,才在小厮瞠目结舌的表情里交代着,“去,将本少爷珍藏多年的好酒拿出来!”

    白家小少爷好酒,却并不嗜酒,这些年的确是藏了不少好酒。

    酒上了,又上了几碟子小菜,白行摆摆手让小厮下去了,亲自给姬无盐倒酒,又给自己倒满了,才晃了晃那小酒瓶子,笑道,“从皇宫里偷出来的酒,你今日倒是好口福了,平日里我可舍不得喝,上一回还是……”剩下的半句话,倏地咽了回去。

    上一回……

    上一回喝这个酒,是同李奕维那小子。那人半夜三更的,耷拉着一张脸提着俩酒瓶子来这找自己诉苦,说起父子、说起君臣,说起他并不喜欢也无心参与的朝堂之事,说起他最喜欢最眷恋的还是白家自由无拘的氛围。那天,他们从院子里喝到了屋顶上,那夜月朗星稀睡得很好。

    时至今日,那些话听起来就像是个笑话,那夜的月色也许只是喝醉了梦一场。

    “那时候你问我的问题,其实我早就有了隐约的答案。只是那时候我觉得,表兄不管是真的温雅无争还是韬光养晦都无妨的,毕竟皇子嘛,多得是身不由己的时候,心思深一些不是坏事。我只要知道他始终都是我那个表兄就行了。”端着酒杯碰了碰姬无盐的,白行痴痴地笑,“喝。宫里的酒,一般人喝不到的。”

    他鲜少这般,看起来像是一直以来坚信不疑的信念突然间轰然坍塌了一样,巨大的悲伤压在眼底,溢出表情的也许不及万一。

    素来跳脱开朗的人,即便偶有些不好的情绪,也总是容易被人误解为不过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伤春悲秋罢了。无人知道,那人心底早已掀起惊天巨浪层层倾轧而来。

    “我那点儿真不是什么大事。”姬无盐抿了一口酒,喝下酒杯看着对方才缓缓说道,“如若是为了那件事,真没必要。若是为了旁的事,我左右已经坐在这里,酒了喝了,不妨同我说说?”

    “不只是那件事……”白行低着头喃喃,眉头肉眼可见的皱了起来,他看着杯子里的酒,缓缓才叹了口气,“我去寻他,的确是为了你的事情。那天在你过来之前,我便已经好生叮嘱过他,我说不管你们要聊什么,总希望他看在祖母的面子上亲切和善些。”

    他将前情言简意赅地交代完,不说其间具体的争锋相对,只是姬无盐想起当日白行不大好看的脸色,也知那天应该是不大愉快的。

    对方不愿说,她便也不问,只抿了口酒问道,“然后呢?”

    “我气恼于他言行不一去寻他。只是到了平阳郡王府才知他正好有客……守卫不曾拦我,只让我稍待片刻。我心下烦躁,便想着去花园里坐坐吹吹风……毕竟是从小一道长大的表兄,若非必要,我也不想同他不欢而散。我也没想到……他在花园假山之后会客。”

    白行声音越来越低,散在风中几乎就要听不见,“你说,好端端的,他在自己家里见个客人,为什么要做贼一样的躲到假山里面去呢……”

    姬无盐微微一愣,抓着酒盏的指尖微微翘了翘,心下微颤,面上却半分不显,平静极了。

880 只是失望

    喃喃说话的男子,心性比同龄人更小一些,不过是个半大的少年。从小被保护地很好,纵然这些年游手好闲的,本性却是纯良赤诚,他便以为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是如此的。

    至少,他以真心相交的,都会真心同他相交。

    譬如宁修远、譬如姬无盐,譬如,比他们更加亲厚一些的表兄李奕维。即便这些时日以来,表兄的言行逐渐令人费解,白行也没有怀疑对方对自己、对白家的善意。

    “他和李裕齐是不一样的……我一直都这么坚信。”他将剩下的半杯酒一饮而尽,又去捞地上的酒坛子,一边倒酒一边迷离地笑,“可当我站在假山之外,听到假山里传出来的声音时……那一刻我才知道,没有什么不一样。”

    “都是一样的。如果一定要说不一样,也许就是他更加隐忍,但也因为这些年时时刻刻的隐忍,让他比李裕齐还要疯狂、还要耐心些、还要精于算计,就像同样都是蛇,他一定是那条蛰伏更久毒性更烈更加致命的蛇。”

    这些话,声音不高,只字字句句间,隐约听得到牙齿碾过牙齿的声音。

    曾经的知己、能并肩喝酒看星星的友人、能互诉衷肠的至交至亲,骤然间向自己露出一张从未见过的模样。姬无盐虽不能感同身受,却也知道这并不好受,她安安静静听着,半晌见他似是平复了不少,才问道,“你在假山后听到了什么?”

    白行摇摇头,他什么都没听到,或者说,听到了,但因着过于震撼,那些字根本没进他耳朵,以至于后来他反复回想也想不起来他们到底在聊什么。

    “我听到了那个声音。难听的、嘶哑的,像是两把钝刀互相来回拉扯摩擦着的声音……”他自酒杯上缓缓抬头,看向姬无盐,眼神虽然痛苦却也坦荡。那是独属于白行的坦荡,“你知道的吧,那个声音,就是你们一直在找的、以为隶属于东宫麾下的黑袍人的声音。”

    若是今日之前,姬无盐如何都要瞠目结舌一下的。只今日她心中已经猜到了几分,如今也算是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倒也没有太多的意外,只点点头,“算是猜到了一些。”

    白行倏地起身!

    “你知道?!你知道黑袍人是表兄、不是、是他李奕维的人?那这些乱七八糟林林总总的事情都是李奕维那小子搞出来的?”声音陡然拔高,又四下张望着压低了声音俯身问姬无盐,“那你怎么不告诉我?你还来这里受他欺负?”

    姬无盐就平静多了,拽着他的胳膊坐下了,才道,“也才猜到没多久,何况没什么真凭实据。你就是为这个闹离家出走呢?”眼底笑意促狭,像是看着一个闹脾气的孩子。

    明明对方年纪比自己还小……白行摸了摸鼻子,嘴角却仍然垂着,半晌,轻声说道,“不是离家出走。姬无盐,我觉得你应该能明白我的感受,就是以前相信的,突然发现像是一个骗局,以前在意的,现在看起来像个笑话。不只是表、不只是李奕维,大家好像、好像都有比亲人更重要的东西,权衡利弊间,人情就淡了很多。我不喜欢这样的地方,我只是想出去走走……”

    姬无盐注意到,抿着嘴的少年执拗地将每一个脱口而出的“表兄”生生压下,换上连名带姓的称呼,好像这样就能撇清了关系、斩断了交情似的。

    执拗,天真,又可爱。

    这的确是一个不适合燕京城的少年。

    出去走走也挺好的。姬无盐碰了碰他的酒杯,抬眸看他,墨色的瞳孔像是上好的琉璃一般的干净,“是出去走走,还是出去躲躲?”她这么问他。

    白行微微一愣,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对方的眼神比之前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犀利,像是能直接将他看穿似的,这样的眼神之下他说不出一个字的谎话来,只是到底是走走,还是躲躲,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他只是对燕京城觉得失望、对这里的人觉得失望。

    李奕维是这样,父亲也是这样,朝代更迭之际,所有人的欲望好像都被无限放大。每个人都很浮躁,浮躁得已经压不住皮囊之下真实的贪婪。于是,他才发现,所有人都是一样的,一样无所不用其极地追名逐利攀附权势。

    “只是……失望。”他说,静下心来的时候觉得能够理解,但还是失望。

    姬无盐点点头,问道,“就好像是……心中的信仰,突然塌了?”

    信仰吗?白行怔怔的,半晌,迟疑着点点头。他虽总老头子、老头子的叫着,但父亲的确是他心中仰望的神明,他对表兄也很是敬佩,觉得他们都是能将事情做得很好的人,不像他……

    “信仰崩塌不是什么坏事,他们是人不是神明,是人就总有七情六欲、有亲疏远近、有利弊权衡之后的取舍。血缘至亲也不是你换个称呼就能斩断的,他如何手段,总也是你的表兄。”姬无盐起身倒了酒,才道,“不过,我不拦你,出去走走的确是挺好的。看一看天地之大、山河之阔、人生百态,看一看真正的疾苦冷暖,也看一看远离了财富权势之后的悲欢,也许那个时候,你就知道自己的取舍了。”

    白行有些意外,“我以为,你是来替祖母当说客劝我留下的。”想必祖母那边也是这么认为的吧。

    “老夫人年纪大了,她觉得自己过一日少一日,你若一去三五年,她还能见你几面?”姬无盐摇头失笑,“只是……谁的日子又不是过一日少一日呢?你在这里不快乐,便不该在这里一日日地蹉跎着……寻一处山清水秀之地闲来喝喝小酒、晴时晒晒太阳,也是不错的。何况,兴许你出去走一遭,尊贵的公子哥儿吃不了民间疾苦,不过三五个月,也就一身狼狈地回来了,自此再也生不出那出去走走的心思,岂不是皆大欢喜?”

    言语间,眉梢带笑,“未来的事情,谁又说得准呢。你也是傻的,一说就是三五年,老夫人一听,三五年见不着宝贝孙子,如何能允你?平日里的机灵劲儿呢?”

881 登门闹事

    白行一怔……这是机灵劲的问题?这只是机灵劲儿的问题吗?

    “不然呢?”姬无盐问他,“出去散散心罢了,时间长短连你自己都不确定,也许散着散着,走得远了些,这三五年的也就过去了,兴许还得拖家带口的。也许走着走着,你觉得无趣,三五个月地也就回来了……何必在这个节骨眼上逮着最坏的情况说呢?”

    “可……”这话听起来没什么不对,但又总觉得哪里不对。白行思来想去的,最后也只是挤出来一句,“可这次不一样……”

    姬无盐问他,“哪里不一样?”意有所指的。

    “我不是说了吗,我就是……”

    到了嘴边的解释最后戛然而止在了小厮近乎于凌乱的脚步声里,那人跌跌撞撞跑进来,差点绊倒在门槛之上,踉跄着稳住了身形,“姑娘!姬姑娘,姬家来人了,说是有人闹事,请你立刻回府一趟!”

    “咔哒。”

    手中酒杯应声碎裂,瓷片扎进掌心,溢出的鲜血被酒水冲淡,只伤口撕裂般地疼痛,火烧火燎的。白行吓坏了,连忙起身间却又带到了桌上酒瓶子,酒瓶掉下摔了个粉碎,空气里都是弥漫开来的酒香味。

    一片狼藉的场面里,前来报信的小厮胆战心惊地跪着求饶,白行拿着帕子手忙脚乱地包扎,包得挺差劲的,手指头颤着,声音也颤,“疼吗?”

    当事人表情倒是平静,明明是烈酒浸透了伤口,她却似浑然未觉似的,只紧了紧包地松松垮垮的帕子,问颤颤巍巍浑身都在发抖的小厮,“来人可还在?”

    “在!在的!”小厮点头点地跟个拨浪鼓似的,“来人小的也认识,是之前三爷身边的侍卫席玉,他说请您如何都要快些回去,三爷那边也已经有人去请了。”

    小厮紧张害怕地浑身都发抖,不知是因为被席玉的话感染了,还是害怕来自姬无盐或者白行的责备。

    连宁修远都惊动了?

    她颔首道好,温声让小厮下去了,才看了眼桌上、地上的狼藉残骸,讪讪笑着正欲说话,白行已经催着她回去了,“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我跟你一道回去,即便出了什么事情,我这身份总还能有些用处的。”

    姬无盐看了眼白行,到底是没拒绝,只沉默地点点头,大步流星朝外走去,一边走一边说道,“你若是当真打定了主意要出去走走,老夫人那边我去劝着,就说你只是去江南看看。”

    这个时候连白行都顾不上出去走走还是出去躲躲了,只道“这事不急,先去你那”,心下却是有了些许隐约的猜测。

    因着那猜测,脸色有些难看。

    李裕齐进了天牢待审,就连陈家那帮屁股还没焐热就上门挑衅的陈家长辈也已经偃旗息鼓,这个时候能上门闹事的大概也只有……他去了,那人兴许还能收敛些。

    只是,李奕维那小子到底要做什么?难道他还打算对国公府下手吗?

    他心中兀自计较着,并没有发现自己对李奕维的信任终于在假山之后的那场偶遇之中崩分离析。若是以往,便是小厮直接冲进来告诉他“平阳郡王带人上姬家闹事了”这样的消息,只怕他也会觉得这小厮胡言乱语唯恐天下不乱。可如今,他首先想到的竟然就是李奕维。

    只这次他当真是冤枉了对方。

    席玉一边驾着马车心急如焚地往回赶,一边简单地介绍了一下事情的始末。

    事情发生在姬无盐离开没多久,太子亲信桑吉登门要求见姬无盐,门房小厮如实回话,只说姑娘不在府中。桑吉便问可有主事之人在?念着姬家往日和东宫之间的关系,小厮只说主子们都不在府上。事实也的确如此,彼时府上只有老夫人和沈姑娘在,委实不是能和桑吉来回扯皮的人。

    桑吉闻言,也没说什么,只点头表示知道了,说了句“那我待会儿再来。”就离开了——这些事都是席玉从门房那里打听来的。

    至此都没有什么问题,东宫和姬家本来就关系紧张,桑吉落在姑娘身上的那一剑至今为止他们仍然都记着,对桑吉的态度自然不会好到哪里去。

    连姬无盐听着都兀自颔首。只是很显然,还有后续。

    “之后呢?”她问。

    席玉顿了顿,明显有些迟疑,声音微沉却又清晰,“大抵也就是一炷香之前,桑吉又来了。这次他不是一个人来的,他带来了许四娘……”

    姬无盐心头一紧,就听白行在边上咬着牙破口骂道,“这厮当真是脸皮子都不要了!卞相这老东西都没这么难看的吃相,出来个小的还不如那老的!”

    “可不。”姬无盐扯了扯嘴角,再没下文,吃沉着脸色指尖轻叩马车车窗,一下,又一下,于沉默的马车里异常清晰。

    白行努努嘴,冲着姬无盐包扎得不甚好看的那只手,“车里有药没,趁着还没到,我给你上药?”

    席玉倏地回头看来,紧张问道,“姑娘受伤了?”

    姬无盐晃了晃那只手,道“没事,小伤罢了”,想了想又冷笑,“兴许还得打上一架,之后再上。”混不吝的样子,有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果断。

    ……

    门前积雪未化,临近中午的阳光无遮无拦地洒下来,亮得晃眼。

    桑吉持剑抵着许四娘的脖子站在台阶之下,往日里行事果决的女子此刻被人禁锢于身前竟是莫名有几分娇小,精神倒是还好,只看起来很是清瘦,显然这阵子在大理寺里面过得不大好。

    沈洛歆于台阶之上,好几次彳亍着想要下去,都被桑吉喝止。一旁是拄着拐杖脊背笔直的老夫人,招招手,唤道,“丫头,回来。他既是来寻无盐的,想来是东宫有事相商。在此之前,他可不敢伤了四娘半根头发丝儿!”

    这话既是说给沈洛歆的,也是说给桑吉的,言语冷沉掷地有声,姬家家主的气势并不因为年迈而有丝毫减弱。

882 给你们小辈添麻烦了

    上官楚很快也从暗卫那边收到了桑吉带着许四娘上门闹事的消息,当即暗道一声不好!又问手下,“宁三爷那边呢?有人过去了吗?”

    “已经安排了。因为不清楚三爷此刻身在何处,未免来去之间耽误了时间,皇宫那边和国公府都有人过去了。若是在宫中,怕是要耽搁些时间。”

    闻言,上官楚匆匆起身,捞了一旁大氅一边疾步往外走一边问道,“那小宁那边呢?如何说?”

    “姑娘今日去了白家。席玉已经过去接人了,算着路程应该比咱们早些到才是。”暗卫保持着同样的步伐跟着,走了两步,又问,“主子,东宫那边到底打的什么算盘……这个时候明明应该更加安分守己才是。”

    脚下步子微微一缓,上官楚轻嗤一声,“谁说不是呢……”东宫打得什么算盘他不担心,他如今只担心宁修远那边要露馅了。

    到底是收了些银子的,有些事该提点还是得提点着。他吩咐庆山,“你不用跟我回去了,你去迎一下宁修远。就跟他说,小宁估摸着是已经到了。好歹是跟在陈老身边耳濡目染着的,这人是好了还是病着,大概瞒不过她……你让宁修远早作打算。”

    庆山老实,没听明白,“打算什么?”

    上官楚一脚已经跨上马车,闻言用力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道,“是糊弄过去还是老老实实道歉求得原谅,都要提前想好。如果要我帮忙掩护一下的,也最好同我提前说一声,别到时候自露马脚还要连累本公子……明白了?”

    庆山垂手而立,闻言只是点点头,“属下明白了。”半晌,看着马车渐渐远去,兀自轻喃,“姑娘哪是那么好糊弄过去的……”宁三爷在姑娘面前,莫说糊弄了,就只差把心剜出来送到姑娘面前了。

    主子这回同宁三爷合作,怕是要血本无归。

    ……

    姬无盐的确是第一眼就发现了许四娘异常的虚弱,只是她起初并未多想,只以为是在大理寺里面受了些苦。毕竟到了这个时候,她也已经不相信尤封真的会善待许四娘了——很显然,尤封在东宫和自己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

    “桑吉。”她背着手站在马车边上,偏头看着不远处的男人,很是敷衍地寒暄着,“听闻你之前来寻我未果,是我不曾在府上……多有怠慢了东宫的客人。只是即便如此,你也不该如此兴师动众地带着许四娘过来。桑吉,如此一来,我倒是不知如何接待你了,是敌、是友?”

    说罢,款步上前,含笑问道,“四娘,可安好?”

    被人高马大的男人钳制着女子容色未变,并不好看的面色上并无半分惧意,她近乎于从容颔首,“一切都好。今日给你们小辈添麻烦了。”

    “娘!”沈洛歆都快哭了,“您说什么呢?桑吉,太子到底要做什么,冲我来就是了,你拉着我娘作甚?我警告你,她如何都是沈夫人,是堂堂正正的御史大夫的夫人,她若是有所差池,你家太子就更别想从天牢里出来了!”她很少叫许四娘为“娘”,大多数时候都是“母亲”,或者连名带姓的,像友人甚过母女。

    此刻的一声“娘”,含着些许嘶声力竭的破音。

    威胁对桑吉而言,并没有太大的用处,他慢吞吞看了眼沈洛歆,又看了眼姬无盐,手中长剑纹丝不动。他说,“太子殿下有几个问题想要问问两位姑娘,他说,他知道两位姑娘都不是任人摆布的,是以找了许四娘过来,想着姑娘们应该会更加配合一些才是。”

    “那你把剑放下!”

    “沈姑娘请放心,在下的手稳得很。”桑吉一板一眼地,转述着太子的话,“只要姑娘回答问题的时候斟字酌句着些,许四娘便连一根头发都不会掉……沈姑娘,太子殿下想要知道,彼时跟在许四娘身边的那个小厮,是不是沈姑娘假扮的?”

    “是!”她毫不犹豫地承认,“所以你放了我娘,她知道的我都知道,而且我也不是什么御史大夫的夫人,就是个不受宠的女儿罢了,若是出事你家太子的罪责还能小些。你放了我娘,我替她!”

    “那不行。”桑吉木着脸扯嘴角,“太子特意交代,两位姑娘聪明伶俐、心思诡谲,只有把控着许四娘才能让二位姑娘投鼠忌器。所以,姑娘们只需好好回答我的问题即可,不管是换人、还是放人,都没可能……第二个问题,是问姬姑娘的。”

    姬无盐沉默着点点头,示意对方尽管问。

    桑吉环顾四周,又似凝神听了一会儿,才问道,“姬姑娘,上官家的宝藏到底是什么东西?”

    姬无盐沉默着打量对方,片刻倏地笑了,“太子殿下都不知道答案的问题,即便是本姑娘回答了,你又如何知道答案是正确的?”

    桑吉似是微微一愣,手中长剑抵了抵,才没好气地说道,“你尽管回答!对与不对,待我向太子转述之后,他自有定夺!”

    一把拽住就要往前冲的沈洛歆,姬无盐又问,“那若是我回答了,答案也是正确的。只到时候一句这答案你不满意、哦……太子殿下不满意,然后你拒绝放人。如此,我们这边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桑吉又是一愣。

    习惯了听命行事的此刻所言大多也都是转述主子的话罢了,大抵之前也很少想过这些问题,是以此刻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回答。半晌,皱着眉头粗声粗气地吆喝,“问那么多作甚,想要许四娘活命,就好好地回答问题!”

    言语间,手中动作一紧,剑锋挨着脖子,血色缓缓沁出。

    沈洛歆脸色一变,“娘!桑吉!你不是说你手很稳吗?!”

    桑吉并不搭理沈洛歆,只继续追问,“还请姬姑娘如实回答。”

    姬无盐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我是真不知道上官家什么财富、宝藏,你家太子连上官氏的女儿都娶回家了,都没问出来的答案,我一外姓人又怎么会知晓?”

883 你要的方子我给你

    “不可能!你不可能不知道上官家的宝藏!”

    姬无盐是真的不知道,只是很显然,桑吉不信。或者说,李裕齐不相信,就像他同样不相信上官鸢不知道上官家的宝藏在哪里一样。

    姬无盐也是到了燕京城之后才知道上官家有“宝藏”这么一个玩意儿的,只是宝藏具体是什么、在哪里,她真的一无所知。如此想着,心下便多少有些怨怼于这些年来半点风声都不露的老爷子,但凡他能提前透露一点,自己也不至于兜兜转转地走上许多弯路,上官鸢……上官鸢也不至于如此结局。

    也许,她尚能在李裕齐精心编织的华丽谎言里,做着她甜美又易碎的梦……相比于如今的结局,姬无盐倒是宁可上官鸢能被骗上一辈子。

    “我是真的不知道。”她说,“我甚至不知太子为何如此执着于这所谓的宝藏。东宫什么好东西没有,就算东宫没有,但卞相神通广大,又有什么东西是他想要而得不到的?哦,除了皇位……要说这皇位,努力一下也不是不可能。”

    轻描淡写间,还有些不屑一顾。卞东川本就是桑吉旧主,桑吉素来敬仰这位比太子沉稳可靠的主子,哪里容得旁人说半句不好来?当即呵斥,“你懂什么!那是传说中得之可得天下的……”

    声音戛然而止。

    只是明显已经晚了,该透露的意思已经明明白白交代完了。

    姬无盐眉梢动了动,心下恍然,原是如此……得之可得天下。难怪李裕齐要娶上官女,难怪贵妃和卞相能同意他如此荒诞的举止……原来不过就是为了一句,得之可得天下。

    多么可笑。

    她真的笑了,微微扯起的嘴角,笑意未达眼底,眸色仍冷,“没成想,太子也如此天真。上官家若当真有那样的宝藏,老爷子自己不会用,还等着你们千辛万苦费尽心机地抢过去?当年上官在燕京城待得好好的,何苦千里迢迢去江南避世白手起家?还不是被你们高高在上的贵妃娘娘被排挤出去的?如果老爷子手里有那样的宝藏,何惧你小小卞家!”

    对方一噎。

    姬无盐也知桑吉不过就是个传话的,他在某种程度上而言和庆山是极相似的,只负责听命行事,却并无太多自己的想法。就像此刻,他不会吵架、不会反驳,只会坚持“你不该不知道,因为太子觉得你应该知道”。姬无盐不待他开口,再次认真重申,“我的确是不知道,今日就算你把我们在场所有人都捏在掌心,我不知道还是不知道。”

    言语间,她近乎于陈恳,“我也知道你家太子想借助宝藏的力量东山再起,但我的确不知道。若我现在随随便便说个地方,完了你们浪费时间去走一圈,岂不更加耽误事情?兴许,等你赶回来,你家太子已经彻底没戏了,又当如何?”

    对方沉默着,微微偏了头,视线越过许四娘,落在姬无盐身上,似是在盘算着姬无盐这些话里的真实性。

    很显然,李裕齐还准备了另外的问题来代替这一个虽然他做梦都想知道但也的确在姬无盐这边可能问不出答案的问题。

    桑吉打量了许久,也没瞧出对方说谎的样子来——虽然,其实他自己也清楚,姬无盐若是说谎,他也许还真的看不出来。他将身前许四娘往外推了推,才道,“既如此,太子殿下也不愿为难了姑娘。听闻,陈老和沈姑娘已经找到了这疫病的应对之策……既然这方子之中也有沈姑娘的一份力,那用这方子换许四娘,二位姑娘应该没什么意见吧?”

    给一个是给,给两个也是给,左右这雪蟾蜍也不是什么好找的。找的人多了,也就好找了。

    是以,姬无盐毫不犹豫地点头,“可以。”

    淡然声线里,许四娘却比她更加激动更加掷地有声,“不行!绝对不能给他!”

    “你闭嘴!再胡言乱语的我立刻拧了你的脖子!”

    “桑吉你住手!”沈洛歆上前一步,睚眦俱裂地冲着桑吉警告道,“你若还想要拿方子去救你的主子,就仔细着些你手中的剑!我娘若是有个闪失,我就是死也不会把方子交给你!”

    桑吉冷笑,“你做不了这个主!”

    “她做得了。”姬无盐在旁附和,却没有再去拉沈洛歆,只重申道,“她做得了这个主。方子是洛歆研究出来的,你手里抓着的是她的娘,今日,她说这方子给你便给你,她若不愿……便是今日我姬家门前染血,你也拿不到这方子。”

    站在台阶之上的姑娘,冷着一张脸,并无其他喜怒,甚至有种人命于她不过轻飘如浮尘的绝情。

    她的这番话听起来便多了几分可信度。

    只许四娘似乎对紧贴肌肤的冰凉浑然未觉,全无惧色地叮嘱沈洛歆,“丫头,你听我说。这方子咱们虽不能拿在手中谋求什么荣华富贵,但也绝对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送给他东宫去立功!这疫病到底是哪里来的,咱们心知肚明,如今太子身陷囹圄也是自食恶果的报应!为娘总教你,为人要有为人的气度,不能做落井下石的小人,但也不能做那助纣为虐的女干佞!今日你若将方子给了太子,太子靠着这一纸药方立了大功重回东宫,后果将……呜!”

    在她身后,是一脸阴鹜显然已经动怒的桑吉,他收了手中利剑,只用一只手钳制着许四娘的脖子。许四娘呼吸都艰难,一张脸以极快的速度涨地通红,她双手挣扎着想要扒开对方的手,却也只是徒劳无功。

    他勾着嘴角笑意森森,字字句句咬着牙说道,“我说过,再胡言乱语,我就拧断你的脖子!”

    “桑吉你住手!我、我……”沈洛歆看着许四娘,半晌,咬着牙眼睛一闭,大吼,“我给!你要的方子我给你!你松开我娘!”

    话音落,桑吉骤然松手,重获空气的许四娘像是一条脱水太久的鱼,张着嘴大口大口地挣扎着求生。

884 天下太重,我担不起

    姬无盐转首吩咐门房小厮,“去陈老那边将方子拿过来。”说完,又低声叮嘱,“别让陈老出来,他年纪大了,总要多愁善感些……还有,让白行快些。”

    最后一句,声音更低,语速飞快。

    小厮微微一愣,虽然不清楚“让白行快些”是什么意思,但还是聪明地保持了沉默,只点头转身进去了。

    许四娘那边却是蓦地一怔,连忙阻拦,“不要去!”只是门房已经进去,看不到人了。

    她便又唤姬无盐,“无盐,让人回来。洛歆是个傻孩子,感情用事。你却是聪明理性的,李裕齐这样的人从未将天下百姓的性命放在眼里,这样的人日后若是登基称帝,定然又是一个草菅人命的昏庸之主!如此,便是我因此丧命又如何,以一人生死换天下百年顺遂,值得了!”

    大抵是因为药方即将到手,这一回桑吉并没有拦着,只由着许四娘说着近乎于大逆不道的言辞。闻言甚至扯了扯嘴角,一个甚至不能算作表情的举动,好似在嘲笑对方的天真和不自量力。

    姬无盐轻轻叹了口气,才迎上对方目光,轻声提醒道,“婶……你看看洛歆,你看看她。你让我如何拦着、如何舍得拦着?又……如何拦得住?”

    许四娘看着几步开外急得快要哭出来的沈洛歆,这孩子从小就比同龄人早熟些,同龄的孩子还吸溜着鼻子玩泥巴的时候,这孩子已经有种格格不入的安静了,有时候会去书房找书看,问她那些字都看得懂吗?她说认得一些。许四娘听她这么说,便也没多管,既不会夸她这般很好,也不会劝她去和同龄孩子一道玩,只难得闲来会坐下教她认一会儿字。

    她甚至不曾考虑过自己书房里那些和仵作相关的书籍到底适不适合一个小孩子拿来当习字启蒙。

    许四娘自知并不是一个知冷暖的好母亲,她对沈洛歆的教养其实很少,有时候甚至会生出“这孩子怎么突然就长大了”这样的感慨。沈洛歆很少叫她“娘”,有时候正儿八经唤一声“母亲”,更多的时候都是连名带姓地叫她,许四娘也不在意——她俩就像是搭伙过日子的母女俩,不太熟悉、却也并不陌生,不甚亲密、却又相依为命。

    倒也契合。

    只是此刻,自打出生起就鲜少哭过的孩子,抿着的嘴角都在颤抖,偏攥着拳头站在那里什么话也不说,眼底情绪汹涌又压抑。

    一时间也心疼这孩子,她张了张嘴,“洛歆……听话。这方子不能交,咱们要顾全大局……”

    “娘……”指尖狠狠掐在掌心,沈洛歆低低唤着,声音都颤,“娘……东宫如何、天下如何,我不管。天下太重,我只是一个小姑娘,我担不起的……娘,待我把方子交出去,你我二人就离开燕京城,寻一处山清水秀之地好好过咱们娘俩的清闲日子,这燕京城里是百花争艳还是饿殍遍野,咱们都不管了。好吗?”

    她近乎于卑微地祈求。

    只许四娘却是脸色一变,勃然大怒,“沈洛歆!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往日我便是这般教你的?”

    老夫人轻轻压了压手,叹道,“四娘,别急……孩子要救你,也是一片孝心。在她心里,你这个母亲本就比什么江山、天下更重。那些是虚的,只有你……只有你是实实在在的、朝夕相处的。”说完,手中拐杖轻轻敲了敲姬无盐的小腿,低声呵斥道,“这孩子挡我面前作甚,没点儿眼力见。让让……”

    姬无盐依言后退半步让开了位置,错身之际于无人看到的角落里,一柄不过半个掌心大小的匕首已经夹在了指尖。

    许四娘她要救,药方……她也不是很想给。

    “哒哒”的马蹄声不紧不慢,由远及近。

    上官楚回来了。

    驾车的车夫是个脸生的侍卫,待上官楚下了车之后便自顾自驾车离开了,连半个眼神都给到桑吉这边。

    桑吉本来已经“大发善心”地松开了钳制许四娘脖子的手,一见上官楚过来,又倏地攥紧了许四娘的脖子往后退了退。只是满脸的戒备在看到上官楚只是孤身一人时,又松懈了几分——众所周知,上官公子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商人。

    “哟!挺热闹啊……这是?”上官楚吊儿郎当地朝姬无盐那边走去,寒冬腊月的天,他一边紧了紧大氅的系带,一边摇着手中折扇,一边还不忘安抚桑吉,“别紧张、手别用力,许四娘快被你掐死了……对,松开些。本公子就是从外面回来,早知你们在这里有要事相商,本公子就从后门走了。哎,你看你,又紧张了,本公子那么可怕吗?”

    桑吉已经怔怔的,又像是迷糊了,只掐着许四娘不说话。

    姬无盐觉得,上官公子可不可怕不好说,但看起来从头到脚、再到那把不知道哪里买来的劣质折扇,看起来都有些不大像个正常人的样子。

    她低声问上官楚,“庆山呢?”声音压得很低。

    只不大正常的对方声音却高,“庆山?哦!我让他去接宁修远了。”

    话音落,姬无盐眉梢狠狠一跳,就见桑吉立刻就变了脸色,指尖明显用了几分力道,又是后退一步,催促道,“不过是拿一张方子罢了,怎地这么慢?姬姑娘莫不是想要耍赖?!”

    姬无盐暗暗咬了咬后牙槽,才挤了点笑容出来,“怎么会?我方才便说了,今日这事洛歆来决定。她既说了方子给你便是给你了,许是小厮脚程慢,回头我说说他。”说完,咬牙切齿地拧了一把上官楚,这傻子!

    “傻子”上官楚痛呼出声,表情夸张,眼底却犀利地打量了一遍许四娘,又暗暗打量了一遍姬无盐,似是想要从姬无盐的表情上看出些许端倪来——他仍然担心宁修远在许四娘的事情上即将败露。至于许四娘的安危,在他听了桑吉的用意之后,便也不担心了。

    不就是一张方子嘛!

    给他便是,左右给了他,他也找不到雪蟾蜍。

885 一条将死的性命

    桑吉却已然不是那么好糊弄,一手掐着许四娘的脖子,一手举着长剑冲姬无盐吆喝,“胡说!莫不是你以为我瞧不出那小子是个练家子?脚程慢、你糊弄谁呢?莫不是你在拖延时间等宁修远过来?快让人去催催!”

    姬无盐环顾四周,耸耸肩,“左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右一个拄着拐杖腿脚不便的老太太,你是打算让谁去催?桑吉……如今你拿捏着许四娘,就算宁修远来了也不过就是眼睁睁看着你拿着方子走人罢了,你在害怕什么?”

    “我、放屁!我害怕什么?”

    “对呀,你害怕什么呢?”姬无盐一手背在身后,步履从容散漫步下台阶,走了两步便又停住,看着对方说道,“桑吉,你是害怕盛名在外的宁修远,还是害怕不知深浅的庆山?你明明是身手最好的刺客,躲在暗处一击必中才是你最擅长的事情。如今手握长剑站于人前,总觉得有些无所适从吧?”

    “胡说!”桑吉毫不犹豫地反驳,“我何时无所适从了?!许四娘在我手上,你同沈洛歆既是姐妹情深,今日这方子我便拿定了!”

    “那……之后呢?”姬无盐偏头问他。

    小厮还未出来,宁修远还在路上,而她手中的匕首还在伺机而动,她的确是在拖延时间。她温声问道,“拿到方子以后呢?桑吉,我们这么多人,你又当如何全身而退?”

    桑吉嗤笑,“既然是在姑娘的地盘上,届时就只能请姬姑娘送我一程了。待我将方子送进天牢递交太子殿下之后,自然会放姑娘安全离开……我知姬姑娘是有武功的,而且武功应该不低,到时候姑娘若真有那本事,尽管将我杀了便是,在下绝无怨言。”

    桑吉此刻的表情,明显从容桀骜许多,仿若重新回到了自己领地的君王。

    姬无盐似是无奈摇头,“我可打不过你……当初从你手中逃脱已是拼尽了全力,却仍受了重伤,娇养了好一阵子才算是恢复。如今我那三脚猫的功夫却是如何也不敢班门弄斧了……”说着,低头笑笑,优哉游哉地往下迈了一步。

    对方却是极为警觉,剑尖抬了抬,呵斥道,“站住!”

    姬无盐便真的老老实实站住了,“成,我不过去……桑吉,我瞧着你今日的确过于仔细谨慎了些。我不过就是你的手下败将,你怕什么?何况你手中还捏着许四娘的性命……诚如你自己所说的,但凡我还顾念着同洛歆的闺中情分,便总是投鼠忌器的……你松开些,我婶的脸都红成猪肝色了。”

    此刻的姬无盐,看起来有种混不吝的痞气。这种满不在乎地同你拉家常的态度,反倒让人忌惮,桑吉哼了哼,“姬姑娘还是离我远些的好。太子此前特意交代,姑娘您心思诡谲,不是我这种舞刀弄枪的粗人能够应付得了的,咱们之间也没有套近乎的必要,你给方子,我换人。沈姑娘,麻烦你进去催催吧,事关你母亲性命,如今我还是比较相信你。”

    说是相信,不过是因为对方才是真正没有任何反击之力的弱女子。

    沈洛歆看看许四娘,又看看姬无盐,到底是应道,“好。我去。只是你不能伤害我娘,若是我回来的时候发现我娘受伤了,这方子我当着你面吞下去!就算你抓我过去开膛破肚也于事无补……届时,你家太子便给我娘陪葬去吧!”

    “成……你都答应把方子交给我了,我欺负你娘作甚?快去快去!”桑吉没什么耐心地挥挥手中的剑,赶人。

    许四娘却挣扎,“洛歆!别去!”

    她见已经转身的沈洛歆回眸看来,又低了几分声音,几近央求,“洛歆……听话,别去。这方子不能给。”

    沈洛歆沉默着看着许四娘,半晌,她扯了扯嘴角,低声唤道,“娘。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喜欢姬无盐吗?”

    “什、什么?”许四娘微微一愣。

    姬无盐也转首看向沈洛歆。

    小姑娘眼睛都是红的,扯着嘴角想笑,只是做出来的表情比哭还要难看。她她没有解释为什么喜欢,只吸了吸鼻子,声音里带着哭腔,说道,“娘。这一回我不能听你的。我只知道我夜以继日、不眠不休,甚至不惜孤身闯入阿寿后院想要找到蛛丝马迹,为的不是救这燕京城的百姓,而是为了救我的母亲。方子给出去了,他们仍然能活,太子能不能继承大统、这一个皇帝是暴君还是仁君,我不想管、也管不了。”

    说罢,转身跨进了大门。

    “洛歆!”许四娘叫得嘶声力竭,叫完便是猛烈的咳嗽,桑吉见此,倒是松开了脖子上的手,只用胳膊将其禁锢在身前。

    许四娘咳得厉害,像是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姬无盐微微皱了眉头,就听许四娘苦笑着说道,“傻孩子……就算将我换回去了,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是一条将死的性命……”

    姬无盐倏地一怔,眼神直直看了过去,却听身边上官楚已经开口打岔,“许夫人您说的这是什么话?沈姑娘在这件事上花了多少心思,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本公子说句直接点的实在话,就冲着如今那两位,不管谁登基称帝,都不是什么爱民如子的好皇帝。李家那棵歪脖子树上可结不出什么好果子来……桑吉,你瞪我作甚,人都被你拿捏在手里了,我还不能说几句?”

    桑吉没好气地瞥了眼上官楚,到底是忍着没说话——斗嘴皮子这种事情,他不擅长。

    上官楚又问似乎被自己言辞惊呆了的许四娘,“许夫人,您说是吧?往后的事情如何,咱们谁也说不准。为了说不准的事情放弃了眼前人,莫说是沈姑娘了,就是虚长几岁的我,也是做不到的。”

    他意有所指,姬无盐没听出来,许四娘却是听明白了。

    不管是未来的皇帝,还是自己如今这病,都是说不准的事情。

886 被切断的左手尾指

    许四娘似乎被说动了,敛着眉眼微微沉默,半晌轻轻叹了口气,“傻孩子……”

    姬无盐微微蹙眉打量着许四娘,冬日的暖阳打在她头顶,依稀可见略显凌乱的发丝间斑白的颜色。

    她看起来比前阵子见着的时候,老了许多。

    姬无盐不太确定方才那句“将死的性命”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彼时许四娘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低,加之姬无盐自己注意力又在桑吉身上,是以虽然听着了,却又似并不真切,直至这会儿回想起来连自己都不确定许四娘当时到底说的是什么。

    她转首去看上官楚,上官楚笑意讪讪,似是后知后觉地附和道,“谁说不是呢……”说完,又笑,那把劣质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风,风也不大,只是在冷冬里格外地不合时宜。

    姬无盐往边上让了让,眉头越发拧巴在一起,但到底只是嫌弃地移开了视线看向桑吉。大抵是觉得胜利在望,桑吉对许四娘的禁锢已不如先前那么严防死守了,只要自己再拉近点距离,定能将桑吉一击毙命……或者,趁着对方接过药方之时,当一个人看到了触手可及的胜利时,总会格外属于防范一些。还有之前自己在兴之所至在门口布下的阵法……

    旁边,上官楚暗暗长吁了一口气……宁修远啊宁修远,你知不知道就在刚刚,你撒下的弥天大谎差点就露馅了啊!不对,是已经露馅了!小丫头素来警觉,几乎是许四娘那句“一条将死的性命”刚刚出口,她的表情就已经变了。显然即便不是已经起了疑心,也一定至少心存疑惑了。

    至于自己及时岔开话题的举动,待得最后追究起来,也是脱不了身的铁证。宁修远啊宁修远,你这银子花得可真是一点都不冤枉!至于之后是用重金售卖许四娘还是装可怜博同情,那都是宁修远自己的事情了。

    算算时辰,也该到了才是……这磨磨唧唧的!

    脚步声从屋内传来,步子很快,呼吸也急,是个没有武功的女子——这个时候,基本可以确定是沈洛歆带着方子回来了。

    桑吉盯着门口的眼神瞬间就变了,隐约间,连呼吸都敛着,像是生怕动静大了,那张足以拯救太子殿下的方子就长了翅膀飞走了,或者来一阵妖风,刮走了。

    事情比他想象中的还要顺利些。毕竟连太子都说了,姬无盐此人……最恨别人威胁,轻易不会妥协,是以可以从沈洛歆身上切入,但沈洛歆这人又为姬无盐马首是瞻……到了最后还是要同姬无盐打交道。

    没想到,只是划破了许四娘脖子上的一层皮罢了,这沈洛歆便已经撑不住了——异常的顺利,但转念一想又很是合乎情理,毕竟是相依为命的亲娘的性命。桑吉无意识地攥紧了剑柄,只觉得时间似乎都被无限拉长……

    却有人在节骨眼上开口唤他,“桑吉。太子妃过世之后没多久,我家就遭了几次毛贼翻箱倒柜的,金银之物一件没丢,如今想来,我倒是想要问问你,这些个手脚过于干净的小毛贼,可是太子安排的人?他想要从我家里找什么呢?勘验报告吗?”

    因着完成了任务,桑吉此刻的心情还不错,于是他很是爽快地承认道,“是。太子关心太子妃真正的死因,这本就无可厚非。只是朝廷迟迟没有结论,太子心急,才不得不出此下策,想着许四娘是直接接触过太子妃的人,兴许有些旁的发现。”

    他说得大大方方、冠冕堂皇的。

    也不知是自己真的信了,还是用着一早就已经对好的说辞。

    许四娘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半晌,又问,“那太子追查我身边的小厮又是为何?”

    许四娘说这些话的时候,声线轻慢,带着几分有气无力的,这种无力感起初并不明显,现在却已经到了显而易见的地步,咳嗽咳得通红的脸颊红晕褪去,此刻的脸色苍白到有种行将就木之感。

    姬无盐皱着眉头打量着,心头轻轻一跳,总觉得有什么很重要的细节被自己忽略了去。

    这一次,桑吉没有回答,不知是不想回答,还是被门口的沈洛歆吸引了注意力顾不上回答——沈姑娘是一路小跑着过来的,此刻扶着门框喘着气,另一只手里赫然攥着两张几乎写满了字的纸。

    药方。

    桑吉并没有怀疑这张药方的真实性,沈洛歆展现出来的着急和无措都是真实的。桑吉拽着许四娘上前一步,握着剑柄的手抬了抬,“沈姑娘,将药方给我吧。”

    沈洛歆扶着门框喘气,一边喘,一边应着,“等等,跑急了……”

    桑吉不想等。

    夜长梦多的道理他知道。

    他正欲再次向前一脚踏进姬无盐预设的距离之内,许四娘却再次开口,“桑吉,你还未回答我。太子查我身边的小厮有何意图?也是为了太子妃的死因吗?”

    桑吉敷衍点头,“自然。不然太子费心调查一个仵作小厮做什么?沈姑娘,将药方递过来吧,这样,你娘就安全了。”

    沈洛歆紧了紧手中药方,到底是没有犹豫,朝着桑吉走去。

    “太子妃,上官氏。”许四娘蓦地开口,声音不高,气息却压得稳稳的,微微抬着的下颌有种凛然的气势。

    沈洛歆往前走的步子倏地一顿,看向姬无盐。

    “殁于崇仁殿大火之中,形容俱毁。”许四娘也看着姬无盐,一双黑色的眸子里似是藏了许许多多不能宣之于口的消息。能说的,不过只言片语,“经勘验,太子妃身前遭受长期凌辱,许多伤痕虽被大火毁去,但身上仍有伤重至肺腑……左手尾指骨节断裂,断裂面平整,显然是被人用刀切断……”

    桑吉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横臂一收,“你闭嘴!”

    许四娘没停,脸色都没变,只看着姬无盐说道,“丫头。尸体是我验的,结论是我写的——这些才是东宫太子急于灭口的真相。”

887 千钧一发

    姬无盐身形微微一晃。

    上官楚手疾眼快地扶住了她,垂眸间看到小姑娘脸色煞白一片。

    那边,宁修远的马车正巧抵达,马蹄最后落地的声音里,是那句话迟缓的余音……马车里的人亦是震惊,久久没了动静。桑吉偏头盯着,如临大敌。

    驾车的人,正是上官楚身边素来形影不离的庆山。

    拐杖锤在汉白玉地面上的声音,入耳都觉得无比痛心疾首。老夫人“砰砰”锤着地面,又是悔恨又是懊恼,还有对上官家的怨怼,“那个好孩子说什么都要嫁过来……我说不嫁、不嫁!偏那死老头子非要置气说什么随她去!可怜见的,好好一孩子,在这里过的是什么日子呀!现在好了,人没了,死老头子后悔了、难受了,觉得没脸见人缩在龟壳里出不来了!”

    姬无盐听得脸色煞白,摇摇欲坠,她哆嗦着嘴唇,缓缓偏头看向沈洛歆,沈洛歆避开了她的视线,她又不可置信地看向许四娘,“这些……你从未说过的,洛歆也从未同我说起过……你们从未说过……”

    她连说三个“从未”,咬着牙扯着嘴角,表情都失控,“我、我从来都不知道……她只说一切都好、一切都好,让我勿念,还说养了只猫儿,同小宁一般无二的白猫,还说猫儿寿数太短,叫小宁不吉利,是以叫宝儿。她说,她的小宁是要长命百岁的……她每封家书都要说上许多话,絮絮叨叨的像个碎嘴的老婆婆。可她从来没说过自己真正遭受了什么……这个傻子!”

    小姑娘痴痴地笑,笑着笑着就哭了,眼泪盛在眼眶里,迟迟不落。

    身后老夫人连连叹气。

    许四娘目色悲悯,看着姬无盐点头说道,“是……是我让洛歆别说的。彼时我虽不知你身份,却也看得出来你是个好孩子,重情重义的好孩子。只是,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不该被这些注定弥补不了的遗憾困在原地……你才十几岁,孩子。”

    她唤姬无盐“孩子”,以一个慈悲长者的身份循循善诱,只因着场合的不合时宜,许多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半晌只意有所指地问道,“孩子,我说的这些话,你可明白?”

    姬无盐眼底仍然盛着泪,表情却渐渐安静下来,对方的欲言又止和意有所指,让她生出一些不好的预感。这个时候绝对不是说这些话的好时机,许四娘不会不知道这一点。

    她此刻的这些话……听起来更像是……生怕此后没有机会了不得不在这个时间里,交代遗言。

    姬无盐心下微跳,面色却不变,只温和说道,“婶,我知道您说的对,只是这些话咱们留着往后说,今日且先将眼前的事情解决了……洛歆,将药方给我,我来送过去。”

    “不。”桑吉拒绝,“就要她送来。姬姑娘你心眼子太多,药方没到手之前,还是小心谨慎些的好……这样吧,待沈姑娘将药方交到我手里,然后就麻烦姬姑娘和许四娘一起,陪我走一遭吧。”他改了主意,因着几步开外好整以暇站在马车边上的庆山和自始至终还未曾露面的宁修远。

    沈洛歆跨出的一步倏地顿住,“你方才不是这样说的!”

    “我改变主意了。”他咧着嘴,理直气壮地努努嘴,“都说这宁家三爷智多近妖,如今他连马车都不下,我自然是谨慎些的好。”

    “你这般出尔反尔,我们如何信你?万一你拿了药方给了太子,却又食言不愿放人怎么办?”

    桑吉看着攥着药方红着眼睛脖子都在用力的小姑娘,倏地笑了笑,下巴朝着姬无盐那边抬了抬,“瞧,姬姑娘就不会这么问。沈姑娘……也许在你眼里,我就是个十恶不赦出尔反尔食言而肥的混账。但我身后是太子……若是食言,自己死了一了百了倒也无所谓,但宁家和姬家不惜一切代价的反扑,莫说太子扛不住,就是整个李氏皇族恐怕也扛不住的。”

    说着,他又偏头看向那辆没有动静的马车,扬声问道,“您说是吧,三爷?”

    马车里的男人似是笑了笑,笑声散漫又慵懒,半晌才道,“国公府食君之禄、担君之事,并无半分逾矩之意。”

    格外冠冕堂皇的一句话,但细思之下却又觉得很是耐人寻味,他既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甚至说完了话,马车里还有茶杯搁置在桌面上发出的轻微的声响。

    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宁修远竟然还有闲情逸致在马车里面喝茶……桑吉愈发谨慎起来,手中剑尖点了点沈洛歆,唤道,“沈姑娘有所顾虑也正常。但这么说吧,如今你娘的性命握在我手里,你把药方给我,极大可能她能得救。你若不把药方给我……旁人我不好说,但你娘今日是一定活不了的。如何取舍,沈姑娘当自有抉择。”

    “桑吉!”沈洛歆面色微微一变,她是真的没想到东宫的人胆子这么大!她攥着手中药方,疾言厉色地提醒,“她是朝廷命官家眷,我父亲如何说也是御史大夫,她若是出事,你家主子也不好交代的吧?”

    桑吉却笑,又抬了抬长剑,“我只是个当手下的,只需要做好主子交代给我的任务就成,至于剩下的事情自然不劳我来费心……废话就不多说了,沈姑娘,将药方拿过来吧。”

    沈洛歆看向姬无盐,无声询问。

    姬无盐缓缓点了点头,又看向许四娘血色尽失的脸,温和、却又清晰地说道,“婶,别担心。届时我陪着你一道,不会让你有事的。”

    许四娘笑着点了点头,只是这个本来温和的表情此刻看起来仍然虚弱。

    沈洛歆捏着药方,一步、一步往下走,不过短短五级台阶,她走得极慢,每走一步,都要缓一缓,时间被拉得无限绵长,桑吉显然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拧着眉头呵斥道,“磨磨唧唧的作甚?”

    许四娘却唤,“洛歆。”

888 丢了家的孩子

    沈洛歆抬头看去,心下突然地一跳,不知怎的,她突然有些心慌,低低唤了声,“娘……”

    许四娘微微偏了头,眼底温柔细碎。

    “洛歆……你听我说。”她微微敛了眉眼,许是瘦了一圈的缘故,上层眼皮都似耷拉着,看起来有种并不明显的漠然和并不寻常的安静。

    她缓缓掀了眼皮看向沈洛歆,轻轻叹了声,“洛歆。太子不是什么诚信之人,他在这方面尚不及如今这位陛下……今日他拿了药方立了功,兴许明日转首就会派桑吉来暗杀你……洛歆,他不会允许知道太子妃旧事的人活在这世上、活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为他完美无缺的帝王之路中竖起一块足以被千夫所指的碑文。”

    她看着不远处的沈洛歆微笑摇头,日光下苍灰色的瞳孔里,情绪复杂又浓郁。

    沈洛歆惊了一惊,“娘?!你……”

    桑吉亦是瞬间就意识到了不对劲,只是他一时间也没明白许四娘打算做什么,只囚着对方的胳膊加了几分力道以防发生变故……

    只是,变故却在这个时候突然发生了。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烟雾突然弥漫开来的时候,姬无盐瞬间出手,桑吉那边已经警觉带着许四娘暴起后退之际……许四娘蓦地笑了笑,无声做了个口型,猛地一把拽过桑吉后退之际挡在身前的长剑……

    烟雾之中,血色飞溅。

    姬无盐惊呆了,桑吉也惊呆了……所有人都被这一瞬间的变故惊呆了。

    沈洛歆眼睁睁看着,时间被拉得无限缓慢悠长,她看到鲜血飞溅而出,她看到血珠被寒风刮在自己脸上,她看到视线里染了一层又一层的血色……而在那之前,薄雾之后的许四娘无声做了个口型,好好的……那一刻,之前对方眼底那些浓烈又复杂的情绪突然就变得无比清晰起来。

    疼痛感总是后知后觉。

    一直到了这个时候,眼睁睁看着对方脸上的表情定格成了最后的笑容之后,撕心裂肺的疼痛才从胸膛里骤然炸开,沈洛歆眼前猛地一黑,“娘!娘!”

    眼泪夺眶而出,模糊了视线,也冲淡了眼里的血色。她只觉得浑身都疼,眼前一阵阵地发黑,有谁在叫她,有谁挽了她的胳膊,她感受得到,却又似乎感受不到……

    黑暗袭来前最后的刀光剑影里,她陡地抓住身边之人的胳膊,用尽了全身力气,咬牙切齿,字字句句,“杀了他!杀了他啊!”仿若生命最后的哀鸣。

    然后她就晕了过去。

    上官楚垂眸看着晕倒在他臂弯里的沈洛歆,小姑娘即便是晕过去了身子还在忍不住地颤抖,倒在他臂弯里,蝴蝶骨硌在他的手臂上,瘦瘦小小的一只,也没个几两肉的样子。他抬手将她脸上溅到的少量血迹一点点擦去,动作轻柔地像是对待易碎的瓷器品。半晌,轻轻说了句,“好。杀了他。”

    像是自言自语,声音轻缓,只是看向桑吉的眼神,轻描淡写地凌厉。

    烟雾之后,被姬无盐等人围剿的桑吉,已经明显力有不逮落于下风。

    阵法是姬无盐闲来无事练手时布下的,因着设在大门口担心有人误触,是以烟雾虽然有毒,却也不曾使用任何可能致命的毒素。只是高手过招,本就是千钧一发的事情,稍有不慎就能丢了性命,何况还是这种带着毒素的干扰性迷雾?

    上官楚收回目光,只垂眸看着臂弯里的沈洛歆,又拒绝了一边感慨着造化弄人一边伸手来接的老夫人,“无妨。我来就成了……您先回去休息吧,有他们在,此处没什么悬念了。”他看到沈洛歆攥在手心的药方,抽了抽,小姑娘攥得死紧,抽不出来,他便也由着她去了。

    老夫人看着不远处被桑吉丢在地上的许四娘,半晌,轻声叹道,“听说他们夫妻关系并不好……当年为了这事又闹了不愉快,如今也不往来了。她的身后事,你费些心……说起来,也是被咱们家牵连了。许家那边,虽是不往来了,但该知会的还是得知会……”老夫人不忍再看,垂着眉眼极快地偏过头去擦了擦眼角。

    上官楚揽着小姑娘,低声应是。

    那边,长剑脱手落地,桑吉已然束手就擒。庆山反手抓着桑吉,无声看了看宁修远,又看了看姬无盐,问要如何处置?姬无盐一边擦着软剑上的血迹,一边头也不回地往许四娘那边走去,闻言脚步未停,淡淡说了声,“杀了吧。”

    话音落,桑吉已经一声不吭地倒了地。

    另一边,却有人从一旁跌跌撞撞地冲过来了,到了近前微微一愣,顿时大惊失色,连滚带爬地扑到了许四娘面前,抬着一双手想碰又不敢碰,整个人都抖地跟筛子似的,说话间嘴唇都在哆嗦,喃喃唤着四娘,“四娘、四娘……你醒醒,四娘,咱们回家了!四娘?我是沈丁头呀,四娘?四娘你醒醒……”

    天色一点点地阴沉了下来,方才还晴空万里的天气,此刻有种风雨欲来之感。

    这个因着嫌弃名姓粗鄙难登大雅之堂而给自己改名叫作沈谦的男人,此生最烦的就是自己那个同样形式粗鄙“一点都不美”的媳妇扯着嗓子叫他“沈丁头”。

    可如今,他跪在这里一遍遍地叫自己这个“粗鄙”的名字,似乎想要用这样的法子叫醒这个注定已经醒不过来的女子……他身上脏兮兮的,沾了不少尘土,衣裳也皱皱巴巴。

    太子既要桑吉来讨要方子,那这方子显然还不曾递交到宫中,大理寺应是还未解禁,沈父一介文官平日里动动嘴皮子还可,可要他学翻墙逃逸这种事,还是勉强了些……不仅是体力上的,也是心理上的。

    一辈子之乎者也熟读圣贤书的男人,总免不了给自己设定一些轻易不能越雷池一步的条条框框。

    可他还是来了,也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跪在许四娘面前哆嗦着哭泣,狼狈地像个丢了家的孩子。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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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45762/ 第一时间欣赏国公夫人上位攻略最新章节! 作者:暖笑无殇所写的《国公夫人上位攻略》为转载作品,国公夫人上位攻略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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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公夫人上位攻略介绍:
有一个做太子妃的姐姐,有一个做江南首富的哥哥,上官宁以为,她有一辈子的时间,去看最美的景、去品最烈的酒、只需纵情山水间,逍遥又快活。
偏……东宫一场大火,世间再无上官女。她覆起容貌,走进繁华帝都,走进鬼蜮人心。
眼见它楼又起,高台之上,琴音高绝,她盈盈一笑间,道一句,小女,姬无盐。
……
宁国公府宁三爷,面慈而心狠,燕京城中横着走地主儿,从未有人能入其眼,偏总低声唤她,“宁宁。”
宁宁,宁宁。
此去经年,才知那称呼最后的深意——以吾之姓,冠尔之名。国公夫人上位攻略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国公夫人上位攻略,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国公夫人上位攻略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