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9 磕吧!磕死了算我的!
“是、是是……姑娘所言甚是!”老族长频频点头,哪里还敢说一个“不”字。
倒不是怕姬无盐,也不是怕姬家权势过剩自家不敌,而是对门口那位沉默着没说话的老祖宗打心里头感到发怵。
云州姬家的老祖宗其实已经很少会出现在一些公开的场合里了,老族长从未亲眼见过,只知是个雷厉风行、泼辣护短的。毕竟能在男子的世界里跻身如此一席之地的,想来也不会是什么简单的角色。最近的一次接触,就是对方坐在屏风之后毫不留情地训斥上官楚,年少天才大多桀骜不驯,上官楚自然也是,只是这一回,上官楚自始至终低着头连连应是,任由对方劈头盖脸地骂。
姬老夫人不喜这位外孙的消息大概就是那个时候传出来的,流言愈演愈烈,渐渐有了姬家和上官家不和的传闻。
但老族长想着对方骂的毕竟是自家外孙,就算是指着鼻子骂也是寻常,算不得什么狠厉角色。可如今真的见到了,才知流言不曾夸大分毫,对方只这般一言不发站在那里静静看着你的样子,就有一种令人怯缩的压迫感。
老族长一把拽过身后小子,一拐杖结结实实拍上他的小腿,完全不带虚的,陈家辉小腿一软“砰”地跪下,膝盖撞着砖石地面痛地整张脸都扭曲,却完全不敢起身。
背上又是一拐杖,这么多人看着呢,老爷子也不敢打轻了,一杖一杖几乎是咬着牙地打——自己来打总还是能掌握分寸的,最多就是一些皮外伤,嗷嗷叫上几日也就好了,这个时候若是让姬无盐来打,没个十天半月只怕连床都下不了。
姬无盐这丫头啊,狠!姬家的女人们,都狠!老爷子又敲了一棍子,咬着牙训斥,“还不道歉!瞧瞧你做的都是什么事情?还说人姑娘欺负你,还敢骗我?嗯?!害我还上门叨扰,快道歉!”三言两语的,将自己上门找茬的行为轻飘飘说成了“叨扰”。
陈家辉不知道是被打疼了还是知道这一次连自家祖父都保不了自己了,“砰砰砰”地磕头,一边磕一边熟练地念着,“对不起姬姑娘、姬、上官兄、还有姬老夫人,我混蛋,我不成器,你们大人大量,就别同我一般见识了!我也对不起沈姑娘,我、我一定亲自向沈姑娘道歉,要打要罚,都随她,我绝不还手!”
很快,额头上通红一片。
姬无盐等人就这么看着,也不喊停。到底是自己亲孙子、独苗苗,平日里也是搁在掌心宠着的,旁人不心疼,老爷子却是心疼的,连忙在旁作揖道,“姑娘,我家孩子急躁鲁莽了些,但心地还是好的,这一点老朽能拍着胸脯向姑娘保证。这次一定是受人教唆才会误入歧途,其中也许还有一些误会……”
“误会?”姬无盐轻笑问道,又道,“只是误会?”
老夫人淡淡哼了声,仍未作声,只脸色很冷,嘴角压着有种和姬无盐身上很是相似的疏冷感,只是老夫人身上的更加凌厉些,连着站在老夫人身边的上官楚看起来都比之前阴鹜许多。
老族长心下一跳,急忙避开了视线,分外心虚地应了声,“是……”
“咚!”拐杖狠狠一落,砸在汉白玉的地面上,声音清脆沉重。
老族长吓了一跳,抬头看去,心下不由得狂跳。
“呵!”老夫人一巴掌打开扶着自己的手,一步一拐杖地上前几步,冷声嗤笑,“误会?陈家老头,这树要皮人要脸,我看着你倒是越老越不要脸了,这些丧良心的事情你都能说成是误会。还教唆?你家这棵歪脖子树还要人教唆吗?老身没来前你怎么不说是误会怎么不让你家歪脖树下跪道歉?哦,如今知道了我家姑娘也是有人护着的了,就开始推脱了?”
“没、没没……”老爷子的声音都打着颤,他的年岁还比老夫人大一些,可即便如此对方冷冷看来的视线还是令他发怵。
老夫人垂眸看他,拐杖隔空点了点陈家辉,笑,“今日我就将这话搁在这里,你若不给我一个满意的交代,你家孙子就这么跪着磕吧,磕死了算我的!”
老族长一惊,心下恼怒难免脸色就差了,“老夫人,您这样说话就有些不讲道理了吧?我家小子的确是理亏了些,但毕竟罪不至死,往轻了说,那是小孩子打打闹闹,往重了说,就算他真的带人上门闹事,但结局咱们都看到了……吃了大亏的可是我家这不成器的!”
“哦?”老夫人呵呵笑着,不咸不淡,“打不过,吃亏了,就回家告状找长辈,幼稚又无能!”
老族长只觉得眉心都狠狠跳了跳,只觉得这姬家的女人嘴皮子是不是都是带毒的,说话一个比一个戳心窝子?他咬牙,半晌,开门见山地问道,“老夫人,您就直说吧,今日这事如何才能算是过了?”
本来是气势汹汹上门来质问的,没成想最后落得如此地步……老族长气地牙痒痒,天气又冷,一路北上的老人家还没习惯这样的气候,猛地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打完喷嚏,又哆嗦,越想越气,怼着陈家辉的后背就是狠狠一拐杖!
这次是真打,咬着后牙槽打的。
陈家辉直接给打趴了,趴在地上之后也不敢起身,就这么趴着了。
老夫人看着这祖孙俩的互动,倒是好心情地笑了笑:瞧,有个烂泥一样的后辈果真是足以气死人的。这般想着,便愈发觉得自家几个根正苗红的。
老夫人摩挲着拐杖懒懒笑道,“老身知道你们的打算……几十年也没找过,如今听人声名乍起,又瞧着自家一个不如一个的烂果子歪脖树就想让人回去继续给你们卖力当牛做马挣声名,别跟我说你们是来请他的,老身年纪是大了,却也没聋没瞎自己会听、会看,你家可没有什么请的态度。”
860 改姓也无妨
气哼哼的老族长倏地一怔,大约猜到了老夫人最终的目的。
咬了牙,垂首扫向仍然趴在地上的孙子,到底是没舍得再打上一拐杖,只将手中拐杖递给身旁下人,缓缓作揖,“老朽方才已经说过了,陈崧是我陈家人,他的事情是陈家私事……是去是留,也该是他和老朽见了面谈了话之后自己做的决定。”
这话听着没什么不对的,只搁在这个老爷子身上,就很有问题。
随着陈家愈发不景气,陈家老族长这些年在外头的名声实在不是很好,办事没底线,为了点蝇头小利无所不用其极,让他见陈崧,指不定又要说多么难听的话,这种糟心玩意儿委实不必见。
老夫人哼笑,缓缓上前一步,姬无盐搀着,她只冷笑,“陈崧如何离开的陈家想来不必老身提醒,要是你觉得他这姓氏碍了您老的眼睛耳朵,我也不介意让他改了这姓氏。左右他也没个子嗣,往后也是我家姑娘给他养老送终,百年之后受我姬家香火供奉,和你陈家无甚关系。”
“你!”老族长勃然大怒,脸色漆黑如墨,胸膛起伏着就要不管不顾破口大骂对方痴心妄想……
却见姬无盐突然努努嘴,朝着陈家辉的方向,好脾气地提醒道,“您是要陈老回陈家去继续为您当牛做马,还是要这个歪脖子烂果子的性命?不若,您回头好好考虑之后再行定夺?”
漂亮的小姑娘,说着这话的时候有种因着有人撑腰而有恃无恐的天真和残忍。老族长一噎,堵在喉咙口里的气瞬间又硬生生咽下。定夺?怎么定夺?他就这么一个宝贝大孙子,虽然平时也被气得恨不得狠狠打上几顿,但也没想过真的打死他呀!这还需要定夺吗?
他没有怀疑姬无盐的话,毕竟姬家的老祖宗都放了话了“死了算她的”,这真要被姬无盐打死了,他能去找谁伸冤?皇帝?如今皇帝病重,一个陈崧的分量比他们如今陈家所有人加起来的分量都要重一些,若非如此,他也不会一定要陈崧回来了。
取了下人手中拖着的拐杖,指尖紧了又紧,半晌,拱拱手,黑着一张脸冲着老夫人冷冰冰丢下两个字,“告辞。”说完手一挥,转身上了马车,上车之后气鼓鼓地等了一会儿,也没见自家孙子跟上,猛地一撩车帘,对着外头破口骂道,“还跪着作甚?!等人再给你打上一顿吗?!”
说罢,车轮不疾不徐碾过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老族长放下车帘的手微微一顿,抬头看去,正好对上对方看过来的眼神,倏地浑身一惊,有股子凉意攀着脊梁骨上升到了天灵盖,刺骨。
那人坐在挂着“宁”字招牌的马车里,微微侧着脸看过来的眼神,淡漠到像是看一个将死之人。
不用猜,老族长就意识到了对方的身份——那位宁家三爷,真正的鼎盛权贵。
对方收回目光,正襟危坐坐在马车里,眸色微垂勾了勾嘴角,面无表情冷漠疏离,“陈族长……久仰。若是得空,上国公府喝杯茶。”
方才还叫嚣着要上国公府讨个说法的老族长这会儿只敢唯唯诺诺应着,见陈家辉摸爬滚打着上了马车,连忙放了车帘催着离开了。
最后的最后,陈老爷子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的驿馆。
陈家辉也不知道,一路上他都惊魂未定,只觉得好似在鬼门关前走了一回,一只脚都踩进去了,孟婆汤都已经递到嘴边了……那种劫后余生之感令他一路上都一边激动得涕泪横流,一边又有种云里雾里的不真实感。
到了驿馆门口,双脚结结实实落在了地面上之后,陈家辉才算是踏实了下来。记吃不记打的性子,一踏实就要破口大骂,谁知刚张嘴呢,小腿肚上就被重重打了一棍子,整个人倏地跌跪在地,膝盖重重磕在青砖上,一阵钻心的疼痛直蹿天灵盖。
眼冒金星里,他瞠目结舌看向自家祖父,不可置信地问道,“都回来了您还打我作甚?”方才在姬家就已经被打了好几棍子,力道虽然已经收着,但总是结结实实打在身上的,该痛还是痛、该伤还是伤,此刻一棍子下来,伤上加伤,浑身都哆嗦着战栗。
老爷子攒了满肚子的火气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发泄了,又是一棍子下去,骂,“打你作甚?你还有脸问我打你作甚?!你自己说说,这些日子你在这里都做了些什么?!得罪了这个得罪那个,你是嫌老头子我活得太久了想着先把我气死了好把这个家继承过去是吧?!”
这话很重。陈家长辈和之前驿站里的年轻人不管心里在看戏还是唏嘘,总脸上不能有任何幸灾乐祸的痕迹,死死压着嘴角,也不上前劝和。
陈家辉天不怕地不怕的,却也自知自己之所以能如此横行霸道到底是因为有这个祖父的关系,是以自家祖父才是他唯一不敢大声嚷嚷的人。
他垂着脑袋,偃旗息鼓声音低低地,“没……孙儿不敢。”
“不敢?”又是一棍子。
也许到底心疼,也许是因为怒气消了几分,这棍子就明显轻了不少,“你不敢?我瞧你挺敢啊,下药?当着陈崧的面下药?你以为为什么有神医之名的是陈崧不是你陈家辉?你要成功了老头子我倒是不必急着找他回去了!还带人上门聚众闹事?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这是走路上随随便便都能碰上几个一句话就能让你祖父结结实实喝上一壶的高官!你倒是比老头子我厉害!”
脑袋垂得更低了,陈家辉唯唯诺诺地一个字不敢说。
老爷子环顾四周,又问,“陈一诺呢?”
这就有话说了,陈家辉立刻就要站起来,一眼对上老爷子的眼神,又倏地跪下了,老实极了。跪完,哼声,“他?呵……他呀,心思野着呢,攀了权势攀富贵,一天天的早出晚归,哪还记得咱们为什么来燕京城?听说天天和陈崧在一起,要是他愿意劝着,兴许陈崧早跟着咱们回江南了,本少爷何至于在这里受苦受难的?”
说完又哼。
861 孪生姊妹
陈老族长一愣,陈一诺天赋甚好,最重要的是听话乖巧好拿捏,他有心栽培,想着以后陈家辉继承了自己的位置若能得了陈一诺的帮衬,这位置便坐得稳了。
谁曾想,这么好拿捏的一个人,这混账东西也没拿捏得住?
于是,就愈发气不打一处来,手中拐杖扬了又扬,老爷子吸气、又呼气、再吸气,到底是没舍得再一棍子打下去,只一脚踹过去,呵斥道,“滚!赶紧滚!别在我这里碍手碍脚的,看着就烦!”因着气得不行,这一脚踢得甚重,陈家辉被这一脚踹地直接扑倒在地,却也不敢说一个字,连滚带爬地跑了。
老爷子一手拄着拐杖、一手叉腰,哼哧哼哧地喘着气,视线扫过一圈看戏看得津津有味的陈家人,所有人或讪讪一笑或看天看地地猛然想起哪里哪里还有些活没做,借故赶紧溜了。
老爷子实在气不过,一拐杖哼哼打上门槛,可门槛不会喊痛,打着也没意思,他到底只是自讨了个没趣,最后只得阴沉着脸色回了屋子,半日都未见出来。
不是没想到宁国公府会替姬无盐撑腰,也不是没听过宁家三爷活阎罗的名声,但想着不过是个年轻人罢了,他执掌陈家半辈子,还能被一个年轻人唬住不成?至于国公夫妇大抵是不会出面的……可谁曾想,只一个眼神就能让自己觉得心惊肉跳。
相比之下,自家这个不成器的,的确可以被称为“歪脖树烂果子”了……
……
同一时间,东宫。
李裕齐在书房的窗前背着手站了很久。更下过雪的院子,冬风携着霜雪的凉意吹进来,有一种能够渗进骨头缝里的冷。桑吉见他沉默不语,便取了披风要为他披上,李裕齐才像是终于回神一般,攥着纸的手抬了抬,“不必。本宫不冷。这般吹着,也不错。”
桑吉就抱着披风后退了一步。
李裕齐攥着那张纸的手又背在了身后,指尖隐隐颤抖,半晌,他抬头看了看灰茫茫的天,问道,“消息可靠吗?”说出的声音因着用力,逼仄到近乎嘶哑……
“可靠。上官家当年生的的确就是两个女儿,一对孪生姐妹。上官夫人本就身子弱,险些难产,那是个晚上,下着大雨,上官家一早安排好的稳婆眼看着不行,连忙又去外头找了一个。上官家为了瞒着这消息,将当年知情的所有人都灭了口。那稳婆也机敏警惕,第二日一早听邻里街坊都在说上官家添了个千金,觉得事情有异,携家带口跑了。”
李裕齐背在身后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才问,“跑了?”
“跑了,跑到半道滚落山崖,那稳婆伤势过重,没活成……我们找到了稳婆的丈夫,已经在来燕京的路上了。”
那就是真的了。
上官家……好大的胆子啊。
云州姬家女子当家,如今姬家主只有一女嫁入上官家,辛苦培养的接班人嫁作他人妇,至此两家关系便多有不睦,后来没几年,老家主从本家旁支找了个聪明伶俐的养在身边,这便是如今的姬家少主,也就是姬无盐——这是李裕齐就一些细枝末节再结合自己查到的消息得出的猜测。
他以为自己至少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没想到……不过只是冰山一角。
孪生姊妹,若要分一个去继承姬家,大大方方地分过去就是了,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地瞒着一个孩子的存在,甚至不惜为此对那些知情之人痛下杀手。
“上官离开燕京的时候,本宫倒是记事了……印象里,上官家那位老爷子一身文人清骨,为人固执不大与人往来,却实在不是随随便便取人性命的性子……”李裕齐低着眉眼兀自喃喃,又寻思着莫不是和那些传闻中的宝藏相关?而姬无盐才是那个真正知道宝藏所在的后人?
这想法刚刚升起,李裕齐便瞬间深以为然——难怪,上官鸢对此一无所知,难怪,上官家那固执老头子都干出杀人灭口的事情来了。
李裕齐阴沉着脸色缓缓转身,走到书桌旁的炭火盆前,已经被攥地皱巴巴的那张纸缓缓于盆中,火舌倏地窜高舔上纸页。他看着瞬间被火苗吞没无影的那张纸,阴鹜的表情上缓缓浮现出一抹复杂到近乎于渗人的诡谲笑意。他摩挲着指尖,轻声喃喃,“欺君之罪啊……上官,这就是你们自寻死路了。”
火舌减弱,只余星星点点的红,他看着通红的炭火,吩咐道,“派些人迎上去,一定要确保那人安全,那是极重要的人证。”
“是。”
桑吉应着,正准备退下,又被李裕齐叫住,“等等……你,这两日你安排一下,本宫要见一见许四娘。”
“是……”
李裕齐这才摆摆手让人下去了。
……
姬家门口。
宁修远姗姗来迟,下了马车三两步走到门口,缓缓作揖对着老夫人道歉,“陈家进城,晚辈未能及时察觉,致使他们上门叨扰了老夫人,是晚辈疏忽,还望老夫人担待。”
本就与他无关的事情,陈家进不进城朝中也不会有人去通知他,偏偏这位宁家三爷帝师大人上来就是道歉,态度诚恳姿态极低。老夫人本来因为陈老头口口声声间都将姬无盐划归进国公府而不大愉悦的心情到底是得到了平复。
她面色稍缓,颔首说道,“无妨。我虽只是个妇道人家,却也知道你如今公务繁忙,何况城门那边本不是你分内的差事,你又怎么可能时时刻刻关注着。老婆子我虽然年纪大了,人也不如以前利索了,不过对付陈家那老头子也不是什么费事的事情……你尽管忙你的去,放心吧,陈家那帮小崽子想在我面前惹事,还早呢!”
“是。”宁修远含笑附和,“您哪里不利索了,明明手脚轻便着呢,咱们年轻人可不及您嘞。”
谁能不喜欢赞誉之词呢?即便知道这小子就是哄人的,可老夫人听着总是心花怒放的,笑呵呵地摆摆手,“罢了罢了,此间事了,我也进去了,陈崧还被我拦在院子里呢!”
862 雪蟾蜍
一说这话题,姬无盐倒也好奇,遂问道,“您如何拦住的他?”
“呵呵……”老夫人神秘地笑,“没什么。他不是给我号脉吗,说我就只是昨儿个吃多了些,有点积食。这一大屋子的人在呢,他半点情面不给我留,愣说老婆子一把年纪了不能这么贪吃,我哪里能忍?于是,我把他留在我院子里给所有人号脉呢。”说完又笑,非常得意。
姬无盐笑着摇头,这老人家上了年纪,心性却愈发跟孩子似的,积了食了还不让人说了。
“走吧走吧,陪老婆子回去……”老夫人招呼着上官楚,又偏头问道,“你今日得闲吗?”
上官楚低着头微微弯着背搀着,一小步一小步地随着老人家的节奏走着,闻言点点头,“今日无事。”原是有的,不过老人家既然这么问了,那些事往后推推也无妨。
“那,打几圈雀牌?”
“行。”上官楚轻声应着,又招呼着宁修远,“三爷,一道?”同外祖母大雀牌,自己一般都是充当散财童子的那个,如今再拉上一个更财大气粗的,老人家赢得开心,自己也能少散些,何乐而不为?
宁修远也不推拒,颔首轻笑,“不过我这边还有些事情,得等会儿,若是可以的话,先找个丫鬟或者嬷嬷替一下,赢了算她们的,输了算我的。”
“成!那就这么说定了哈!”
上官楚笑得像一只狐狸,搀着老夫人往里走去,老夫人看破也说破,点点对方脑袋,“你呀……输给老身不情愿?”
“哪能。”他连否认都有些敷衍,又道,“莫说是输给您了,就是直接孝敬您都是应该的。这不,多一个孝敬您的,您便能愈发开心不是?”
这小子……老夫人摇摇头,没说话了。
这小子牌技很好,让得也不明显,起初老夫人的确没在意,还因着赢了银子乐呵过几回,可这小子也不是蠢蛋,怎么可能回回输呢?显然便是故意让着了。
……
祖孙俩离开了,宁修远同姬无盐先回了院子,他虽是听了席玉的汇报赶过来的,但也的确是有些事情在的。在廊下坐了,将正在扫雪的小厮们赶了下去,才将一张画像递了过去,“看看,可认识?”
姬无盐看了眼宁修远,才接过画像展开。
画像上是个络腮胡的男人,看着有些年纪了,眼窝深陷、眉骨突出,右侧眉骨之上有条不算长的疤痕,看起来有种并不好惹的狠戾。这样的人,足以让人过目不忘。姬无盐摇摇头,“未曾见过。他是谁?”问完,将手中画像递了回去。
“东宫去江南找来的人。”宁修远又将画像卷好,搁在一旁,才说道,“东宫一直有不间断派人去江南,起初也只是查查上官家这些年的动静,我想着依照老爷子的智慧和谨慎,即便有些什么也不会让东宫发现才是。”
倒了茶推给姬无盐,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才继续说道,“只是前不久我发现他已经派人去了云州,想着外祖母和你都在这里,那边也没个人做主,就让人盯得紧了些……才发现最近他们从江南带回来这男人,沿途不少高手护着,也不走大路,偷偷摸摸慢慢吞吞走了小路,我就直接将人拿了。”
拿了自然不可能只是拿了。
想必是已经审过了,也审到一些东西了。
心脏不免提了起来,她压着表情稳着心神,轻声问道,“究竟是什么人?”
宁修远轻轻叹了一口气,看着姬无盐缓缓说道,“当年替你母亲接生的稳婆的丈夫……为了隐瞒你的身份,老爷子将一众知道内情的人或封口或灭口,偏偏,这对夫妇在被追杀途中滚落山间,老爷子派出去的人目测了下山间的高度,大概觉得对方绝无生还的可能,就这般回去复命了。谁知
稳婆的确是摔死了,这男人却活了下来……然后在多年以后,被东宫找到了。”
姬无盐眉眼微敛,指腹缓缓摩挲着手中白瓷茶杯,表情平静又莫测。半晌,低低问了句,“那人如今在哪里?”
“被我扣下了。”宁修远将她摩挲着茶杯杯壁的手攥在掌心,像是某种无声的安慰,然后才柔声说道,“只是……人虽然被扣下了,消息却一定更早之前就传到了东宫。李裕齐一定已经知道了你的身份,也一定会拿这件事做文章。毕竟,往重了说,这是欺君之罪……”
哪来,往轻了说,这只是一件与旁人无关的家事。
“你得提前做好准备。”宁修远摩挲着掌心柔荑,眉宇笼成明显的川字,细心叮咛。
提前准备……吗?这世上没有完全不透风的墙,其实心里一直知道身份曝光只是时间问题,但下意识里又会觉得这个时间不可能这么快,于是就这么一日日蹉跎到了如今,竟是真的不曾如何准备过。
到得如今,倒好像不准备来不及了。
“姑娘。”子秋一边擦着脸上沾到的面粉,一边从小厨房的方向过来,见着宁修远,屈了屈膝,说道,“三爷也在呢?姑娘,方才沈姑娘来找您,您不在。她便托奴婢问问您,如今这解药的方子出来了,陈老也确认无误了,只是其中有一味药材却是极其难觅,短时间内仅凭咱们手中的东西,怕是做不出解药来。是以,沈姑娘问问您,这药方是自个儿留着等那味药材,还是送去宫中面呈陛下?”
“少了哪一味药材?兄长也找不到吗?”
“是……”子秋应着,又皱着眉头想了想,也没想出来是什么玩意儿,只凭着记忆说道,“什么雪蛤蟆身上的东西……说是难寻,要在雪山之巅里找,还没找到眼睛可能就瞎了,所以一般市面上也买不到。”
“雪蟾蜍。”姬无盐当下了然,的确是难寻的东西。
“对对!”子秋连连点头,“就是那个,雪蟾蜍!姑娘,当真难寻至此吗?”
是啊,就是那么难找。好不容易找到了方子,找不到药材……
863 干净的手段
当真如此的话,即便是让上官楚去找,短时间也不会有所收获。那玩意儿可遇而不可求,即便当真派人去茫茫雪域里找寻,也不知何时才会有结果。
既如此,倒不如找个盟友……譬如,李奕维。
思及此,她心中已有打算,缓缓抬头支着下颌笑意慵懒,唤道,“三哥帮个忙?”
小姑娘表情变了,想来不管是东宫那边还是雪蟾蜍这边都找到了迎刃而解的突破点。他颔首应道,“姬少主有何指教?”
指尖微曲,轻轻叩击着桌面,她笑,“还得烦请三哥找一下白行,让他帮我约一下李奕维……暗中。我这边眼线比较多,有些事不好亲自做。”
宁修远眉梢微微一挑,小姑娘看来是准备让李奕维来对付东宫了?倒也不失为一个干净的法子。他点点头,“好,这事简单,只是即便要见也得明日了。我晚间让席安跑一趟便是了……这会儿先去陪外祖母打几圈雀牌……一道?”
姬无盐摇摇头,“我就不去了……我去了的话,他们就不好意思赢你钱了。”她说得直白,笑呵呵的,“我还是去找寂风,看看雪人堆好没,也许我还能帮他戳个鼻子上去,也算是参与过了。”
把敷衍说得如此清新脱俗又理直气壮的,大抵也只有姬姑娘了。宁修远无奈摇头,倒也没在意输赢,同外祖母打雀牌如何巧妙得输掉一些银子这种事,他还是会的。
据说那天姬老夫人赢了个钵满盆满,乐呵地都合不拢嘴了,像是收到了压碎包的孩童似的。而上官公子也很开心,他虽然从来不介意输多少银子,但有个人和自己一起输这件事,就让人身心愉悦。
而宁修远,也输得很愉悦,最后还“巧妙”地输了些给王嬷嬷,于是王嬷嬷对他越发赞不绝口。
……
当晚,席安收到消息,说是李裕齐让人将许四娘悄悄接去了东宫,不到半个时辰又送了回去。
许四娘“染了疫病”这件事,在朝中早就算是公开的秘密了,东宫不可能不知道。若是在今日之前,就算是宁修远收到消息都要困惑一二,可如今一切都说得通了——这毒本就是李裕齐弄出来的,他自然知道没有什么疫病,不过就是一种罕见的、看起来像是疫病的毒药罢了。
大概阿寿后院那几只破碎的碗碟也是为了“毁尸灭迹”而刻意埋进去的,只是没想到埋得太浅被连日的大雨冲出了地面,又正好遇到了不死心的沈洛歆……自此真相大白。
宁修远沉吟片刻,吩咐道,“你去打听下,他找许四娘做什么的。”知道了姬无盐真正的身份,却去找了许四娘……李裕齐不知道在动什么诡谲脑筋,总之提前打听着总是没错的。
席安颔首道是。
宁修远又问,“白家那边有消息回来了吗?如何说?”
“白公子晚膳前让小厮去了郡王府,平阳郡王答应了,说是明日在白家见面,如此也隐蔽一些。毕竟,平阳郡王和白家走得近已经是家喻户晓的事情,即便身后有些眼线,也不会太注意的,只是要麻烦姑娘稍微避着些了。”
宁修远点点头,“那你跑一趟,跟宁宁去说一声。”
“是。”
……
翌日一早,晨曦洒满院子,看起来是个晴天。
只是温度仍然很低,院中积雪仍然未化,只是被堆积在草坪的墙角里,染了些泥土,看起来脏兮兮的。池边立了个不大的雪人,昨日姬无盐陪着寂风堆的雪人,黑曜石的眼,红宝石的鼻,还有胡萝卜雕刻后的嘴,围着大红色的围巾,大抵是这天下间最最尊贵的雪人。
当然,也许在小孩子眼里,每个雪人都是独一无二最最尊贵的。
姬无盐站在门口看着那个雪人,眉眼
都柔和,接过子秋递过来的披风挂在臂弯里,才回首叮嘱道,“你不必跟着我去了,我让岑砚陪我去就行了。”
子秋脸色一垮,“姑娘如今出门都不带着奴婢了……是嫌弃奴婢帮不上忙吗?”
“想什么呢……”姬无盐点点她的额头,又朝着身后小厨房努努嘴,“不用盯着了?觉得她能信任了?这府中上下,除了你,我还能将这件事交给谁?”白雪这两日在小厨房还算消停,但时不时东张西望的样子实在明显得很,明显是伺机而动呢。
子秋瞬间心领神会,频频颔首,紧张地压着声音保证,“姑娘放心!奴婢一定死死盯着她!那丫头这两日始终贼眉鼠眼的,也不知道在动什么歪脑筋……要奴婢说呀,赶出去得了!省心。”
“嗯。”姬无盐点点头,声音微微抬高了些,应道,“成……就听你的,待我回来,这两日找个由头,将她发卖了去。”说完,目光似是不经意间瞥过走廊拐角处,无声地扯了扯嘴角,笑意莫测。
子秋没注意,她一听姑娘终于要将那丧良心的丫鬟赶出去之后,整个人都欢快了起来,屈了屈膝,装模作样地,“那……姑娘去忙吧。早去早回。寂风昨儿个吵着要吃绿豆糕,奴婢今日在家里做些,给姑娘也留点。”
“好。”姬无盐挂着披风出去了,走到门口发现岑砚已经架着马车等在那处了。
不出所料,没多久姬无盐就察觉到身后跟着几个小尾巴,在城中兜兜转转穿街走巷地才算是甩掉了,到达白家的时候已经比约定时间晚了不少,李奕维已经等候多时。
不过对于来自姬姑娘的主动邀约,他自然是欣然应允并且乐于等待的。之前只是那半张不成熟的药方,就已经让皇帝破例见了这个不太受待见的儿子,说了好多称赞鼓励的话,可想而知当他昨日听说姬无盐约他相见的时候,心情是什么样的……
一整晚没睡着。
若非担心被人瞧见,他定是要早早候在门口亲自迎接的。
这次迎接的只是一个老嬷嬷,接过姬无盐手中礼盒,替自家主子道了谢才引着姬无盐往一早安排的会客厅去了。
864 送份大礼
会客的正厅,门开着。
这次老夫人没有出面,只吩咐了嬷嬷代为转达了她的叮嘱。大致意思就是不管今日你们事情谈得如何,总不会影响了自己同姬无盐的关系,也算是给了姬无盐一颗定心丸。
她年纪大了,难得遇到一两个入了眼又入了心的后辈,只盼着大家都能和和睦睦的才好。
白行站在门口迎接,迎着阳光的面容看起来有种白瓷般的质地,连带着整个人看起来都有种冷若霜寒之感,见着姬无盐挥了挥手,表情还有些牵强。他朝屋子里抬了抬手,温声说道,“郡王殿下等候多时了,你自个儿进去就成了。”
他称呼李奕维为郡王殿下,规规矩矩的样子像是换了个芯子似的。姬无盐进门的脚步微微一顿,低声问道,“怎么了?”
白行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最后还是沉默着摇了摇头,只说了句,“我在这里也没什么事情,就先走了。”
看来,问题出在里头了。姬无盐点点头,见白行还是欲言又止的样子,抿着嘴拍了拍他的肩膀,“若是得空,去我那坐坐,外祖母喜欢热闹。”
“好。”白行这才笑了笑,只笑容仍有些勉强,屋子里传来脚步声,他脸色微微变了变,又很快状似无意地指了指外头,“那……我先走了。你,你若是有事,叫我便是了。”
姬无盐颔首道好,看着对方有些落寞地离开,才转首就已经看到屋内站着的、表情热情的李奕维,她颔首招呼,“郡王爷。抱歉,沿途耽误了些时间,让您久等了。”
对方笑地眼角皱纹都挤在了一起,一边抬着手迎上来,一边笑呵呵地表示理解,“无妨、无妨,如今咱们的境遇大抵是一样的,行事小心谨慎一些自是最要紧的。来来,里面坐、里面坐,茶水都备好了……不知,姬姑娘今日寻我过来,可是有什么紧要的事情,莫不是这药方又有进展了?”
屁股还没坐到凳子上,李奕维已经等不及了,一边走着一边还频频侧身看向姬无盐问着。
看起来是真的有些心急如焚了。
姬无盐却不紧不慢地走到一旁早就准备好的凳子上,也没等李奕维先坐就已经大刺刺落了座,端了茶杯敛眉轻笑,甚至还有几分老僧入定之感。半晌,才轻轻颔首,“是有些结果了。”
“当真?”刚刚坐下的李奕维又倏地弹起,双手撑着扶手,身子倾着往前凑,大抵脚下没有跨出去就已经耗光了性子里所有的稳重,声音便有些顾不上了,陡然拔尖急吼吼地追问,“若真是如此,自是极好、极好的!那姬姑娘,这药方定是带来了吧?不若,给本王先过过目?”
姬无盐嘴角微抿了抿,才摇头,言语温吞又利落,“没带。”
“什么?!”
那句“没带”,就像是冬日里的一大盆冰水兜头浇下,将李奕维脸上的表情就这么冻在了脸上。很诡异的表情,应该是笑着的,却又因着纹理的僵硬看起来没有半点笑容,反倒有些渗人。
姬无盐看着这样的表情,低头抿了一口茶水,无声点了点头,从容又坦荡。
“既有了进展,姑娘为何不带来呢?”李奕维一边说着,一边明显咽了咽口水,攥着扶手的指节都发白,大抵是凭着最后的那点理智告诉自己等等、缓缓、别动怒,对方不是任由自己拿捏的小姑娘……如此一遍一遍地暗暗告诫自己之后,他才稳了表情小心试探着,“莫不是……姑娘要反悔了?姑娘若是如此的话,本王这边就很是为难了,毕竟,这残缺的方子已经送进了宫,陛下以及满朝文武对此都很是满意。”
说着自己很是为难,实际上也是从侧面告诉姬无盐,那张残缺的方子不仅皇帝看过了,就连满朝文武官员都看过了,即便你想要自己进献给皇帝或者拿去给别人,最后
可能不仅捞不到好处,还会被说是从他郡王府那边偷的。
呵……看来是真的急了。
兴许方才自己为了避开那些眼线耽误的时间里,这位郡王殿下已经如坐针毡着怀疑过自己这边是不是反悔不干了,所以白行才会有那样的沉默和表情——也许他第一次发现,曾经以为了解并且交好的兄长,有着他从未见过、近乎于歇斯底里或者阴阳怪气的一面。
微微敛着眉眼的姑娘,嘴角的弧度隐没在对方察觉不到的阴影中,弧度讥诮又讽刺。面上却从容坦然,她说,“郡王殿下不必着急。民女没说不给方子……只是如今还有一件大礼,民女准备先行送给殿下,想必对殿下而言,比这剩下的半张方子更有价值。”
说完,缓缓搁下茶杯,从容看去。
李奕维就在这样的视线里,愈发攥紧了手中扶手。屋内没有人说话,似乎听得到院子里呼呼的风声贴着长廊吹进来,心跳强劲而有力,仿佛就在耳畔跳动,一下、一下,又沉又稳,又迅疾。
他紧紧握着手中扶手,半晌,沙哑着声音问道,“不知……姬姑娘的意思?”
指尖缓缓摩挲描金瓷杯,姬无盐只眉眼微敛看着杯中水纹潋滟,轻声说道,“自称楚记药铺的闹事男子,殿下已经拿下审完,证据已经到手,但至今按兵不动,想来是因为自觉这些东西很可能伤不到东宫,还会打草惊蛇……民女所言可正确?”
“是……”聪明人面前,这种事情不必瞒,也瞒不了。他轻叹,“说起来丢人,明明本王才是皇室嫡子,却因着贵妃得宠、卞相势盛,本王和母后不得不韬光养晦处处掣肘,如今父皇病重,即便太子被禁足东宫,父皇的遗诏之上也迟迟没有写上继承者的大名,朱红玉玺大印也至今未曾盖上。可见,于父皇心里,仍然是想要将皇位传给他李裕齐的……”说完,扯了扯嘴角,表情苦涩。
姬无盐却摇头,“非也。”
865 姑娘的意思可是本王理解的那个意思?
“陛下并不是想要将皇位传给李裕齐。”姬无盐摇摇头,“殿下当局者迷了……如今的皇室,成年的皇子早已羽翼丰满到可以取而代之,陛下却是病重体弱,难免心有余而力不足。他不愿退位,自是希望您和东宫之间互相掣肘制衡。如此,陛下才有机会在康复之后执掌大权。”
她眼神平静温和,说的话却又直接犀利,直击靶心,还带着几分意有所指的深意。
李奕维微愣。
他不是没有猜到皇帝的打算,他这般说不过是寻个托词,觉得如此能引起对方的共情、拉近对方距离罢了。上位者刻意表现出来的“脆弱可怜”有时候也是一种武器。以前便是这样的,皇室唯一的嫡子,偶尔放一下架子,还能让人觉得亲和有礼,同时一对比,便也能意识到,如今东宫里头的那位,不过就是个……庶子。
李奕维也喜欢听这样的话。
还从来没遇到过姬无盐这样的,不够聪明、又实在过于大胆。
姬无盐敢说,李奕维却担心隔墙有耳不太想就这个方向继续深聊下去,遂似无奈般摇了摇头,直奔主题问道,“姑娘方才说,给本王带了份大礼过来,不知到底是什么?这个时候,本王实在猜不到还有什么比疫情的药方更加重要的……毕竟,姑娘也知道,这张方子关系到满城的百姓……”
他站在了道德的高地,噙着看似慈悲的笑意,眸色深深,暗指姬无盐这个时候藏着掖着就是将这满城百姓的性命弃之不顾。
姬无盐敛眉轻笑,暗忖——幸好自己没那么强烈的道德感,更没有兴趣将满城百姓的性命扛起来搁在自己肩头。她要的从来都只是身边人的安全罢了。只是……这位郡王殿下当真如此爱民如子吗?她扬眉看去,含笑颔首,“也是……那,在殿下看来,是满城百姓的性命重要,还是东宫太子的性命重要?”
话音落,姬无盐就看到之前看起来都很是稳重的、爱民如子的郡王殿下倏地站了起来,“姑娘当真?!”
起身之际,带到一旁案几晃了晃,茶杯也跟着晃了晃,没稳住,倒了。
茶水倾倒而出,难免溅到了李奕维的身上,他却看都不看,扶也不扶,只站在那里,有些激动、又极力想要压抑自己的激动,以至于看起来有些古怪和无措。他舔了舔嘴唇,迟疑着问道,“姬姑娘……姬姑娘方才的意思,可是、可是本王理解的那个意思?”
跟打哑谜似的。
看着姬无盐的瞳孔都在颤——他虽尽力压抑了,但很显然,失败了。
陈老说过,没有哪一个人在面对自己始终求而不得的东西突然触手可及的那一瞬间,还能够镇定自若的。是以,他总说,对任何事、任何人都不能有太深的执念,否则就容易被人利用、拿捏。
譬如,这个时候的李奕维。
姬无盐对此甚是满意,她点点头,眉眼弯弯,“是。之前有幸去过东宫,发现了东宫书房下面有个密道,沿着密道下去,有个密室,密室柜子后面还有个暗门……在那之后,是足以让东宫覆灭的证据。”她并不隐瞒,直接坦言。
话音落,李奕维倏地向前一步,又瞬间停住,试探问道,“那里面……是什么?”
姬无盐耸耸肩,“情况有些复杂,不过殿下不妨多带些人过去,众目睽睽之下,太子殿下也不好销毁了证据。”
之前秘而不宣,是担心巫蛊之术曝光,姬家被迫牵涉其中。但如今五长老被抓获,阵法也布置完整,林一却始终还在投鼠忌器,姬无盐便觉得,这样动一动东宫,林一必定铤而走险……届时,林一身亡,谁还能将这些丧良心的事情同姬家扯上半点关系?
虽有风险,却值得一试。
冬日的暖阳斜斜打下来,在地面上打下一道格外清晰的分界线。姬无盐正襟危坐,半身沐浴在光线里,半身端坐于阴影中,一如姬无盐给旁人的印象,初见只觉得是个温和的小姑娘,人畜无害的。相处下来却又觉得是个有主见有胆识的……李奕维曾经以为,这就是姬无盐的全部。
没成想,小姑娘言笑晏晏坐在那里,一脸从容坦然地告诉他“曾经有幸”去过东宫书房下面的密室……她把东宫书房当自己后花园逛呢?李奕维看着此刻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像是说着“我家后花园里有棵树特别茂盛”一般的姬无盐,突然就理解了李裕齐那厮为什么要逮着姬无盐跟杀父仇人似的一边诸多为难一边还买凶暗杀。
换了是自己,也得派人弄死了省心。
只是……李奕维看向姬无盐的眼神,突然多了几分审视,半晌,他倏地笑了,从容不迫地落回楠木大椅子里,掸了掸被茶水浸湿的那处袍子,好整以暇靠着椅背,慵慵懒懒地笑着。那一瞬间,皇室嫡子的雍容与骄傲终于再无半分遮掩,便连眼神都犀利了起来。
他垂下眉眼,将倒在案几上的茶杯扶正,才看向姬无盐,“姬姑娘说得如此信心满满势在必得,可姑娘若要对付东宫,直接将这件事告诉三爷便是……想必,三爷应该也知道了才是。可你们至今为止按兵不动的理由……本王有些想不通。姬姑娘若是不介意,可否向本王解释一二?”
姬无盐偏头看他,面无表情,也没说话。
四目相对,到底是期待更甚的李奕维先败下阵来,他借着给自己倒茶的机会避开了视线,讪讪一笑之后才解释道,“姬姑娘也知道的。直接带人冲进东宫这种事,即便是本王来做,那也是不顾君臣之礼的僭越,若太子揪着这一条要责罚本王,本王也是理亏。是以,本王有所顾虑也是正常。”
姬无盐沉默着点点头,半晌,倏地笑了笑,“民女并非是要对付东宫,宁家同太子殿下也没有什么厉害干系,贸然出手定遭卞家反扑,两败俱伤……弊大于利。”
866 条件有三
并非想要对付东宫?李奕维含笑听着,却是一个字都不信。若是他记得没错,早在数月之前,东宫有人夜闯,听说被偷走了些东西,那件事至今都是一个无头悬案,东宫那边不催,官府那边半夜不曾尽力,也有人猜测说这不过就是东宫自导自演的一出戏。
李奕维之前也比较倾向于这个解释。
可如今,他更倾向于相信那夜闯入东宫带走了什么东西并且全身而退的那个人,如今就坐在自己对面,并且沐浴着光晕言笑晏晏地告诉自己,她并非是要对付东宫……瞧,这并不是一个很好笑的笑话。
姬无盐看向李奕维,意有所指,“殿下想必也是明白的吧?陛下百年之后,不管是郡王还是太子执掌大权,在宁国公府的态度上,想来应该是一样的。”宁家势盛,盛极必衰,既然国公爷有心让国公府平缓落地,就绝对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站出来做任何可能牵扯进夺嫡之争的事情,何况还是直接同东宫对峙?
届时两败俱伤,李奕维坐收渔翁之利,收拾完卞家转头找个由头收拾元气大伤的国公府简直易如反掌。
李奕维眉头微拧,心下已经隐隐不悦。小姑娘眉眼温和,性子却是当真大胆,什么话都敢当面说,有恃无恐的像是料准了自己不能拿她如何似的……好吧,他的确不敢拿她怎么样。且不说白老夫人在这之前就已经旁敲侧击着表达了她老人家对姬无盐的喜欢,也不说宁国公府那边的态度,就说江南云州姬家……如今的他,也的确惹不起。
何况,还有那张完整的方子,他也的确需要。
难怪姬无盐什么要求都没提呢,倒是先把这份“大礼”拱手送到了跟前,她手里那份完整的方子就成了最重的砝码,全然不必担心自己这边收拾了东宫之后翻脸不认人……
说是送份大礼,实际上也是借刀杀人,自己就是她姬无盐手中的刀。小姑娘心思深得很,她大抵是盼着东宫和自己两败俱伤,如此也能给宁国公府赢得更多的时间……这般想着,李奕维眉心倏地一跳,不由得暗忖,他是不是将姬无盐想得太过于老谋深算了?
说到底,不过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就算是从小接触这些东西的尤灵犀,也没有这样的心思……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此刻对上自己视线还能回以温和笑意的姬无盐,李奕维委实不敢小瞧了去。思量片刻,他才缓缓颔首,“姑娘既送来这样一份大礼,想来也是有所图的。只是不知姑娘想要从本王这里得到什么?”
云层遮住了天边的太阳,屋内那道泾渭分明的光影线条渐渐淡去,直至消失不见。
姬无盐的表情似乎都比方才模糊了不少,李奕维有些看不清楚,只看得到对方随意搭在扶手上的指尖,一下、一下轻轻叩击的木制的扶手,半晌,声线淡淡说道,“条件有三。”
条件有三?李奕维的表情多少有些难看,小姑娘拿他当了手中刀,还要狮子大开口?他冷冷笑了笑,“姬姑娘是不是高估了那份方子在本王这里的分量?如今形势是着急了些,但普天之下不是只有陈崧一个大夫,我朝中就有多少太医?再不济,本王拿着那半张方子广纳天下能人异士,总会有人站出来的。”
姬无盐指尖未停,闻言懒懒掀了掀眼皮,也不动怒,反问,“太医?太医有没有用……殿下不是应该已经知道了吗?”李奕维怎么可能没找过太医?若是太医们有用,他如今也不会还坐在这里了。
李奕维脸色一变,却听姬无盐说道,“郡王殿下莫要心急,既坐在了这里,不妨多坐片刻听听民女的三个条件是什么再做决定。民女是商人不是打家劫舍的盗匪,民女所求之事于殿下来说并不为难。”
李奕维寒着脸,冷冰冰说道,“说。”
姬无盐却并不在意对方近乎于冷漠的态度,仍温和如初,“条件之一,民女并未替自己求,而是替燕京百姓求。郡王殿下也说了,城中百姓性命何其重要。如今方子虽有,但其中一味至关重要的药材,雪蟾蜍……民女别无办法只能求助殿下。”
“雪蟾蜍?”李奕维脸色稍缓,但声音仍是生硬,应道,“这个条件,本王应允,回头就派人去找。第二个条件呢?”
他虽然不知道雪蟾蜍是什么东西要去哪里找,但他手下能人异士众多,不必问姬无盐。
“条件之二,民女亦非替自己所求。”姬无盐正色看向李奕维,字字句句,温和又慈悲,“帝王之路,本就是尸山血海铺就,待东宫覆灭,这条路上便无人能与殿下您相抗衡,殿下执掌天下已经顺理成章,无需再添杀孽。宁国公府对李氏皇朝从无二心,对权势亦无执念,所求不过族中之人的平安,还请殿下日后宽和以待。”
姬无盐的两个条件都有些出乎李奕维的意料之外,他以为,小姑娘会替族中亲眷求个一官半职、给自己求个县主郡主的位份,再不济,求个皇商之类的……他眉梢微拧,问姬无盐,“人心最是难测,姑娘如何就敢保证宁国公府没有二心呢?”
“民女并未保证宁国公府没有二心,国公府上下那么多人,我也不敢如此天真地在殿下面前保证他们都绝无二心……诛九族的大罪,没有人能宽恕,我只是希望殿下莫要……错杀。”最后二字,字字清晰,如金玉相击。
背光的面容,愈发模糊不清。
李奕维沉默半晌,到底是点了点头,“好。本王应你便是,只要宁国公府没有二心,本王在位期间,保国公府尊荣依旧……说吧,最后一个条件。”
有风自院中来,云层于天边汇聚,天色阴沉沉的,另一场风雪已然在酝酿之中。
李奕维看了看天色,想着该尽快结束在这边的谈话,兴许还能在落雪前赶去东宫密室抓个人赃并获,他理了理衣裳,又觉得先得换身衣裳……正想着,突然听到对面说道,“民女恳请殿下,恩准先太子妃、上官氏的牌位及棺椁回归故土。”
867 想看她瑟瑟发抖的模样
什么?
寒风乍起,院中古树簌簌落下最后一波秋叶,露出嶙峋苍劲的枝干,就像是一条又一条用力求生的臂膀,定格成生命最后的模样,充满张力,却又无奈绝望。
有那么一瞬间,李奕维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恍惚了一下,以至于明明听见了对方字正腔圆说了什么,却又不曾理解那句话的意思。
声音落在耳畔,极近,又极远。
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姬无盐从来没有对自己行过大礼,最多就是明显敷衍地屈了屈膝罢了。可这会儿,这位膝盖比大多数男子还要硬的姑娘正跪在正厅之中,脊背笔直、身形料峭。
李奕维看着即便跪在那里仍然一身傲骨不低头的少女,微微皱了皱眉头,“你……说什么?”他似乎听明白了,但又感觉听错了,是以,又问了一遍。
身后,是古树枝干在寒风凌冽里摇曳,仿若努力挣扎着向上伸展、求生的模样,屋内跪着的小丫头,却只微抬下颌,声线从容不迫,容色端庄执拗,她说,“民女恳请殿下,待殿下荣登九五、执掌天下之日,恩准上官迎回嫡女。”说完,抬手,交叠至于额前,俯身,叩首。
李奕维垂眸看着一身傲骨的小姑娘俯身叩首的样子,眉头跳了跳,他一手撑在扶手上,才稳着声音问姬无盐,“那你可知,开皇陵不管是对朝廷还是对皇室而言,都是极重要的事情,极可能会被群臣联名反对?”
姬无盐没起身,低声应道,“是。民女知道。”
天色愈发暗沉,寒风凛冽,她的声音像是淬了冬日的霜雪,冷冷地,再无半分软糯。
很好,还是知道的。李奕维紧了紧指尖,眸色愈发暗沉,又压着声音问道,“那你又可知,没有什么上官氏族迎回他们的嫡女这种说法,世间只会传先太子妃如何如何道德败坏,死后还被皇室休弃,这样的骂名什么分量我想你也清楚。”
“是。”声音如金玉相击,掷地有声,“民女知晓。”
很好,都知道……
李奕维眉头愈发拧巴,他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可能只是气自己诚心诚意来合作,对方看起来却并非如此。他面色阴沉,却还是压着气耐心劝道,“换一个吧,你姬家不是从商的嘛,跑跑皇商如何?如此,在你的有生之年里,荣华富贵总是少不了的……姬无盐,人死万事休,埋在皇陵里总比多此一举送回江南的好,先太子妃的荣耀旁人求都求不来。”
这件事还远远不止打开皇陵这么简单,先太子妃的事情本就涉及太多方面,何况……新帝登基,上位第一件大事竟然是替前太子休妻,还是休一个死人,这种事情但凡有只言片语出现在史书记载之上,他就得落个没有容人雅量的名声。相比之下,能用银钱生意解决、甚至能用官位解决,都太容易了。
他近乎于苦口婆心,又说,“你看,你前两个条件本王何曾推诿?你也知道,开皇陵这样的大事,本王如今真的不能保证……朝臣联名反对,本王也不得不顾忌着,届时你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姬无盐却仍未起身,字字句句,执拗地几头牛都拉不回来,“女民只此一愿,还请殿下应允。”
“姬无盐!你到底为何执着于此?!本王不是已经告诉你了,人死万事休,还能给族人及后辈带来一些荣耀,便该知足了,你还要如何?!”
寒风穿过走廊,穿过墙角,呜呜咽咽地吹进屋子里,吹乱了少女披散在身后的长发。长发扬起,又落在,垂在两鬓,遮住了姬无盐明显苍白下来的脸。
从李奕维的角度,只看到对方落于额下的一双手倏地攥紧。他微微凝眉,胸膛里翻腾的燥郁之气渐渐消散,正欲多劝两句,就听姬无盐轻声说道,“崇仁殿好端端何故走水至今没个说法,先太子妃死因未明,而太子……涉嫌杀妻。”最后四个字咬在唇齿间,仿若用尽了毕生所有的力气从牙齿缝里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挤出来。
莫名有种“誓必杀汝”的狠厉。
李奕维被惊得退了一步,脚后跟绊到了椅子腿,抓着扶手的手又是一紧,指甲划过抹了漆的扶手,猛地掐在了自己掌心,身体上的疼痛之外,他更加对“自己竟然因为小丫头的一句话而失态”这件事感到懊恼。
只是一个声音,却有这样一往无回的狠厉。
李奕维坐回椅子里,咳了咳掩饰了自己的失态,才说道,“倘若本王登基之后要求朝臣严查此事,难免会落一个兄弟阋墙、赶尽杀绝之嫌,就算最后真的证实了东宫杀妻,恐怕老百姓更多的只会说这只是本王的一个借口罢了……什么是真相?你觉得是真相,你将他们搁在天下人的面前它就是真相了?姬无盐,你是聪明人,这些原不必本王提醒你才是……有人愿意相信的,才是真相。”
“相比于一个已经落败的前太子和他已经死去的太子妃之间的那点儿事情,他们更愿意相信这是本王登基之后屠杀异己的第一刀。”
姬无盐却似乎并未察觉到对方的失态,她只这般跪着,轻声喃喃,“民女知道。时过境迁,民女也不需要天下人知道什么真相……只是,她一生温柔却又骄傲,如若太子当真杀妻,她却要以他妻子的身份同他合葬受皇室香火供奉,这对她来说不是荣耀,而是生生世世的折辱……”
李奕维微微一愣,抬头看去。
咬着牙怨恨狠厉是她,喃喃低语黯然神伤像是被人抽走了一身傲骨的……也是她。
冬日雪天,冷风呜咽,屋子铺的汉白玉,跪在上面冰冷刺骨,小姑娘衣衫单薄,却是跪得纹丝不动。
李奕维将她从头到脚地打量着,眼神间带了几分肆无忌惮……他靠着椅背,突然就觉得,想要看看这个骄傲从容得远超同龄人的小姑娘瑟瑟发抖求饶的模样……一定很是畅快。
868 更在意先太子妃魂归何处
彼时被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一句话跌退一步的尴尬仍然挥之不去,这件事也许会像一根多年消解不了的刺一直梗在喉咙里,此去经年,历久弥新。
眸色愈发晦涩难辨,李奕维靠着椅背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小姑娘,从对方散落遮住了脸的鬓角,滑到瘦削单薄的后背,即便是跪着,这姑娘的后背也没有弯曲……好一副傲骨。
他牵着嘴角慵懒轻笑,“如果本王说,这第三个条件也不是不可以答应……只是,本王要你跪着,求本王应允你……你当如何?”
话音未落,对方已经从善如流地应道,“民女求您。”
……
李奕维一愣,抵着腮帮子的舌尖都僵硬在那儿,姬无盐的干脆利落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甚至他这才意识到,因着姬无盐本就跪着,这所谓“跪着求”,连下跪都免了,“求”地那叫一个自然又敷衍。
预期之中的“畅快”完全没有到来,来的只有被敷衍之后的膈应和连发泄都无处发泄的愤怒——毕竟,要她下跪求饶的是自己,人家也求了,最后不满意的还是自己。李奕维磨了磨后牙槽,阴阳怪气地说道,“原来这就是姬姑娘求人的态度?也是,姬家家大业大,姬姑娘想必也不曾好好求过人的……”
姬无盐没抬头,搁在额前的手松了松,才轻声问道,“那依着殿下的意思,民女当如何求您?”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喜怒来,甚至有股子令人烦躁的从容。
反而显得李奕维像个跳梁小丑。
其实李奕维也还没有想好要让姬无盐如何求自己,他只是膈应于方才跌退的那一步,觉得若是亲眼看着小姑娘可怜兮兮哭哭啼啼地求着自己,这份如鲠在喉的膈应才能被消弭。但他们不是主仆、不是上下,他们只是在谈买卖,若非姬无盐索要的价格过高了些,自己也受不到这样的大礼。
何况,姬无盐的身份摆在那里,若是罚得重了,买卖不成仁义也消,别说姬家了,就是宁国公府那边怕是也得交恶……只是,这个时候若摆摆手说一句“罢了,本王大人大量应允了你便是”却又实在不甘心。思量再三,他撑着扶手缓缓起身,背手踱到姬无盐面前站定,垂眸看着岿然不动的小姑娘,半晌,抬了抬指尖指着外头阴云逐渐聚拢的院子,“喏”了一声,说道,“去,院子里跪着去。”
他想,那么骄傲的小姑娘,众目睽睽之下跪在院子里,下人来来往往难免指指点点的,想必会很不好受吧?
姬无盐也是委实没有想到李奕维还能想这样一出。彼时他那下意识的跌退一步姬无盐没有注意到,她只是觉得李奕维前面说的那些话其实挺有道理,不管是打开皇陵还是替前太子休妻这种事情对一个刚刚登基的新帝而言的确是有损名声的,是以她是真心实意行的大礼求的人。
如今对方既开口要自己去院中跪着,那跪上一跪也是无妨。她抬头看他,平静地向李奕维确认道,“民女去院中跪着,郡王爷便愿意答应民女的三个条件吗?”
只是这样的平静落在对方眼里明显有些不讨喜,李奕维移开视线看了看愈发暗沉沉的天色,“就,跪上一炷香的时间吧!跪满一炷香,本王便答应你。”
姬无盐回头看了眼院子,天边涌动的云层似乎预示着短时间内就要下雪……李奕维是想要她跪在雪地里?也好,她本就不喜欢欠人人情,东宫那边是她借刀杀人,如今一张方子换这样的三个条件,的确是自己这边占了大便宜了,若能用这种方式清了这人情,也好。
她点点头,并不多言,撑着手起了身,稍微活动活动冰冷麻木的膝盖朝外走去。
一样的干脆。
李奕维在后面几乎是瞠目结舌:小姑娘不是素来一身傲骨铮铮不阿的吗?如今这般乖顺是什么意思?
“姬姑娘。”鬼使神差地,他出声唤住,见对方转身看来,一张脸上平静地完全看不出半点被刁难的不愉快,他有些纳闷,遂又问道,“姬姑娘……若,本王说只能答应你两个条件,三个条件里任姑娘选择其中两个,姑娘会如何抉择?”
人总是贪婪的,有了一就会想要二,有了二就会想要更多,从来都不会得到满足。李奕维喜欢看着他们做出选择时的表情,犹豫不决举棋不定的样子格外可笑。他也想看看姬无盐的选择和犹豫,是百姓、还是国公府、还是那个值得她下跪行大礼的上官鸢。
没想到李奕维会这么问,姬无盐微微一愣,表情就危险了几分,玩味问道,“王爷这是……想要食言?这可不是什么为君之道。”
彼时从容平静的女子,这一刻终于露出了平静表面之下挠人的利爪,言语间也自带几分“姬无盐式”的意有所指——李奕维这才终于找回了几分熟悉感,他笑着耸耸肩,打着马虎眼,“没有……只是好奇,想听听姬姑娘的答案,只是随便问问罢了。”
姬无盐点点头,对方既是“随便问问”,她便也“随便答答”了,耸耸肩,“若王爷只答应两个条件,而民女也愿意接受只提两个条件的话,那就前两个吧。”
李奕维意外,在李奕维自己的认知里,姬无盐这人看似随和实际凉薄,天下人的性命兴许还没有她身边的猫猫狗狗更重要。
“我以为姑娘更在意先太子妃魂归何处。”
“是。”姬无盐并不隐瞒,“她魂归何处对我来说的确很重要……王爷若是不应,民女便只能兵行险着,看一看是东宫地下密室难闯一些还是皇室陵墓更难闯了……”说罢,耸耸肩,嬉皮笑脸地耸耸肩,“就,随便说说。”
李奕维一噎,脸色难免就冷了下来,冷声提醒姬无盐,“姑娘慎言。密室是密室,姑娘既有这本事全身而退,天天去也是使得的,皇陵却是不同,擅闯皇陵那是诛九族的大罪,本王劝姑娘谨慎些的好。”
869 不欠人情
李奕维板着脸甚是严肃,姬无盐看起来却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闻言指指外头,问,“还……跪吗?”
满不在乎的样子,和白行有种神似之感。
难怪这两人很是合得来——李奕维这般想着,不怎么愉快地扫了眼姬无盐……还跪吗?到了这个时候,不管跪与不跪,这件事看起来都像个笑话一般,明明是骄傲到骨子里的人,原以为如何都不会愿意当众下跪的,偏偏完全不在乎旁人的眼光。
可要他摆摆手说“别跪了本王答应你便是了”却又觉得膈应得紧,就像是堂堂郡王爷被一个小姑娘牵着鼻子走了的感觉一般……于是一手支着下颌一手点点外头,淡声说道,“姑娘既说本王该有为君之道,那这说话算数是最主要的……去吧。”说完,以拳抵唇咳了咳。
姬无盐便也只是淡淡点了点头,走到门外干脆利落地跪了。
姬无盐在白家不算脸生,老夫人喜欢她,往来府中都以贵客身份接待,姬姑娘性子也好,下人端茶递水的,她转首微笑道谢,笑容温柔漂亮,有种江南姑娘身上才有的婉约柔软,是以很得人心。如今乍然见着会客厅外小姑娘脊背笔直地跪在那里,自是诧异又好奇,却也并不会过多置喙,毕竟这里头坐着的应该就是平阳郡王了。
两边虽然都是主子,但一个却是正儿八经的白家血脉、皇室郡王,姬姑娘……自是比不得的。是以沿途见着的下人们都是三缄其口,也不敢过多讨论,更不敢将这件事捅到自家主子们面前去小事化大。跪一跪郡王而已,没什么的。
不到半炷香,天上开始飘雪。
李奕维坐在屋子里端着暖融融的热茶,一口没喝,只是沉默又别扭地看着院子里跪了这么久除了头发丝动了之外便是眼珠子都没活动一下的、像个雕像一样的姬无盐……这雪来得比他预计的还要早一些,他有心唤她起来,却又总有几分莫名的不甘心,于是一边扭捏着、一边僵持着,看着对方跪在越下越大的雪天里。
冬日的冷风裹挟着雪花吹在脸上的感觉,李奕维比姬无盐清楚,那是一种仿若刀刃紧贴肌肤的冰凉和刺痛。
世家小姐为着保持肌肤细嫩,大多不会在这样的天气出门。即便一定要出门的话也是穿着漂亮又保暖的大氅遮了风,下人前呼后拥地撑着伞,吹不着风、淋不到雪。李奕维以为,习惯了江南温和气候的姬无盐,是受不了这种天气的,此刻只要她开口,哪怕只是再简单不过的只言片语,自己便也借着台阶下了。
没成想,算盘落了空。
姬无盐跪在那里,温和、平静,似乎并不觉得这般跪在这里有什么丢人似的……雪越下越大,眼看着距离约定的一炷香还有很久,李奕维倏地起身,几步走到台阶之前,沉着脸色吩咐道,“你……罢了,起来吧!”
谁知,小姑娘并没有立刻起身,更没有感谢他的“高抬贵手”,只抬头问李奕维,“如此,民女的三个条件,王爷是答应了?”
条件、条件,又是条件!李奕维实在不知道好端端一小姑娘,怎么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就突然死脑筋了呢?开皇陵,在那帮子顽固不化的老臣那里是动摇国本的大事!他此刻都能想到那帮老顽固齐齐下跪死谏的样子,半晌,衡量再三,还是摆摆手,近乎于气急败坏地朝着姬无盐吼道,“好好好!本王答应你便是!本王答应你了!起来吧,看着就碍眼!”
明明是客客气气地谈生意,没想到到了最后竟然变成这样,连着自己都跟着幼稚暴躁起来了……正想着,一抬头就看到不远处站着的宁修远。宁三爷的脸色,有种比风雪更盛的冰冷寒意扑面而来,李奕维微微一愣,看了看面前慢条斯理准备起身的姬无盐,倏地就理解了这寒意从何而来。
“我……”李奕维心头一颤,下意识暗道一声,不好!
半起了身子的姬无盐脚下一软,身形未稳之际,一只手已经托住了她的胳膊,李奕维只觉得眼前残影闪过,方才还在十几步开外的男人已经出现在了姬无盐身边,扶住了小姑娘,又仔仔细细地将她斗篷上的帽子戴好,系着带子的动作温柔妥帖。
手下动作无限温柔,看脸色却是黑沉沉地想要杀人。李奕维又张了张嘴,到底是没说出话来——总觉得这个时候解释,更像是欲盖弥彰似的,但让姬无盐跪着的也的确是自己,这么一想又觉得好像没什么解释的必要。
于是,他沉默地站着,后牙槽却下意识咬紧了——果然,和姬无盐沾上关系了,事情都难免会变得麻烦,方才就在这地方,白行就已经差点跟自己吵了起来,最后大抵是顾着自己郡王的身份,冷着脸赌气了。
姬无盐却对这样的气氛浑然不觉,还有些意外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宁修远系好了戴着,又将她的帽檐往下压了压,才道,“知道你今日过来,想着过来接你,顺便陪你吃个饭……听说城里开了个馆子,做江南菜最是一绝,带你去尝尝……”
话音未落,转首看向一旁李奕维,声音明显沉了几分,微微压着,“只是……不知道我家小姑娘哪里得罪了郡王殿下,竟要她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跪在院中受罚?若是本官记得没错,今日她是过来谈买卖谈合作的才是。”
李奕维张了张嘴,突然竟觉得有些荒谬——瞧这事儿给办的!自己也没拿到什么好处,怎么如今倒成了自己欺负了她姬无盐似的?他冲着姬无盐努努嘴,没好气地说,“你自己来说。”
姬无盐晃晃宁修远的胳膊,“无妨……不算受罚。我自愿的,如此,总比欠着人情的好,三哥你知道的,我不喜欢欠人情,何况还是郡王的人情,这可不好还。”说完,嘻嘻一笑。
870 高岭之花遇到了水域娇莲
李奕维一愣,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感情这姑娘的意思是……本来也自知这买卖多少有些不公平欠人情,心里过不去,跪一跪,这人情就算是还了?
所以她才跪得这般坦荡从容,因为对姬无盐而言这只是谈生意的一部分,而不是什么委屈、丢脸的事情。
李奕维看着站在宁修远身边安静温和的姬无盐,小姑娘看起来很好拿捏、绵软可欺、没什么脾气的样子,他想要对方愤怒、羞愧、难过,可很显然对方完全没有这样的认知,在对方眼里他们就是在“客客气气”地谈一桩买卖。
买卖?
谁家是这样谈买卖的?他堂堂郡王还缺人向他下跪吗?还是她姬无盐的跪礼更值钱一些?
不好听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到底是因着宁白两家的关系不好发作,李奕维扯了扯嘴角,又嫌弃、又沉默地摆摆手,让宁修远赶紧带着“他家宝贝小姑娘”赶紧回去。见宁修远脸色难看的样子,又叹,“好了!你家小姑娘都说了,本王没有为难她!堂堂姬家的姑娘,做生意的本事是刻在血脉里的,本王还能欺负了她去?”
白行是这样、宁修远是这样,他是来谈合作的,他的对手是东宫、目标是皇位,这个节骨眼上自己犯得着为难得罪姬无盐吗?有这时间不会早早地带了人去东宫将李裕齐彻底摁死吗?……他自己俨然已经忘记了,因为小姑娘一句话被吓退一步的尴尬。
宁修远拧眉看着李奕维。
姬无盐的性子他也清楚,的确是不愿意委屈了自己的,何况如今手中又拿着李奕维需要的药方,更不可能听话跪在这院中受罚。只是心下仍然不悦,说出口的话便也没有周全好听了,“她一个江南的小姑娘不知轻重便也罢了,本官私以为……冰雪天中跪在冰冷的砖石上是什么感觉,郡王殿下应该清楚的才是。”
意有所指的。
李奕维听懂了——这些年来,父皇偏心东宫,自己这个嫡子很多时候都不得他的重视,三言两语一言不合间就被罚去外头冰天雪地里跪着的次数委实不少,每每都要母亲急匆匆过来请安求饶,而后母子二人回到寝宫,母亲总得红了眼睛,桀骜不驯的名声大抵就是那时候传出去的。
后来,他就很少再出言顶撞,就算觉得被误解、被委屈,也总颔首称是,乖乖认错,但仍然会因着这样那样的问题被责罚、被打压……被罚跪。
的确,冰雪天中跪在冰冷砖石上是什么感觉,李奕维的确很清楚。
他脸色瞬间沉下,那是他心底最介意也是最压抑的过去,此刻骤然提起,愤怒差点压过理智。
幸好,只是差点。
他冷声嗤笑,“不过是跪上这一会,三爷便心疼了。本王才知三爷竟是如此怜香惜玉之人……姬姑娘也说了,这是买卖,回头三爷不妨问问姬姑娘,她用这一跪同本王讨去了什么……说起来,宁国公府真是找了个好儿媳。”
宁国公府的存在,早已是扎在皇室喉咙里的一根刺,拔之而后快。这些年,虽然宁白两家交好,但李奕维却自始至终都想用宁家对付卞家,若能两败俱伤自是极好。偏偏,姬无盐一张方子、一个消息,让这根刺继续扎上百年。
说完,看着宁修远垂眸看向姬无盐无声询问的样子,和之前质问自己的宁三爷截然不同,温柔到仿佛看着倾世珠玉的模样,变脸之快真是令人咋舌。
燕京城的高岭之花,遇到了江南的水域娇莲,原是这般模样。
他心下烦躁,这两人不开口站在一起的确是养眼的花,一开口就是气死人不偿命的索命鬼,也不赶人了,自顾自往里走,一边走一边摆摆手,吆喝着,“赶紧走吧、走吧!宁三爷尽管放心,这桩买卖里,亏了的是本王,不是你家的小姑娘!”
宁修远垂眸,小姑娘咧嘴无声一笑,抓着衣袖晃了晃,示意可以离开了。
有些心虚,有些可爱。
宁修远到底不舍得在这个时候说些重话,摇摇头,大大方方地同李奕维行礼告辞,仿若方才轻描淡写对着皇后之子当朝郡王出言诛心之论的不是他一样。
……
江南菜,王嬷嬷最是一绝。
纵然别家的馆子据说如何如何天上有地下无的,姬无盐也从未吃到过比王嬷嬷的菜更符合她口味的。不过宁修远带她过来的这家馆子,倒也算是地道,吃得甚是满意,她吃饱喝足,便回了姬家,半道说起药方,倒是喟然一句,“幸好当初送了药丸给许四娘,不然这雪蟾蜍还真不好找,即便有方子一时半刻也做不出解药来……如今,等这两日李奕维那边下令后,便能回来了。”
正欲询问姬无盐到底为李奕维开了什么条件的宁修远面色微微一变,到了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姬无盐见他容色古怪,问他怎么了?
他起身低头倒茶,掩了脸上异色,咳了咳,才道,“李奕维的人情,欠了便欠了,你还不了,还有我在。朝堂之上无足轻重地帮上一帮,也就算是还了。何必傻兮兮地跪了这许久,仔细着膝盖落了毛病……今日回去,让子秋准备了热水好好泡着。”
因着这样的关切,此刻拧着的眉峰看起来就很是正常。姬无盐颔首道好,乖乖巧巧地答应了,“以后但凡是我欠下的人情,不论大小,都由三哥替我还,如何?”
“好。你自己记着就好。”
于是,许四娘的话题,就这样惊险又及时地遮了过去,却也的的确确提醒了宁修远,这大理寺里头的人……还是晚几日再放出来吧,至少等雪蟾蜍那边有了着落。
此刻捧着茶杯暖着手坐在马车里看着窗外雪落纷纷的姬无盐,并不知道宁修远心中的忐忑和盘算,更不知道……这个时候的许四娘,已经不在大理寺之中了。
皇帝病重到这个程度,朝中人心浮动,帝位已经没有任何威慑力,东宫太子的吩咐几乎等同于皇命。
871 赶人
屋内浴桶之中热气腾腾,屋外大雪纷纷。
回来的时候便听说寂风拉着心月在老夫人院里打雪仗,自打上一回一起堆了一次雪人,寂风就找到了这位相对比较清闲能一直陪着他的新玩伴,连带着口口声声最是挂在心上的姬姑娘都被暂时搁置在了不起眼的角落里。
宁修远原是想着今日就待在这里了,偏偏姬无盐一句话提醒了他,将人送回来之后便称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又马不停蹄地离开了。
姬无盐便也得闲,依言叫了子秋准备了浴桶好好泡一泡。
只是子秋却偏不让她得闲,姬无盐沐浴不大要人伺候着,也不大喜欢人在身边晃悠着,子秋便自顾自搬了张小凳子坐在屏风之后,絮絮叨叨地交代自己在姬无盐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到底有多么认真严谨地盯着那个不安分的小丫鬟,“奴婢就说原就不该让她去小厨房干活,这活还是太少了,让她太闲了……早膳过后没多久,她就跟没事儿干似的,这边瞅瞅那边看看的。问她就是看看哪里有要打扫的。”
“奴婢就同她说,咱们院里有打扫的人,她只要干好自己的活就好了,没事了也别走来走去地做些瓜田李下的事情……姑娘,您说奴婢说得可对?”
全身被暖融融的热水包裹着,姬无盐眯着眼很是享受,闻言淡淡“嗯”了声,又觉敷衍了些,加了句,“挺好……然后呢?”
“然后她应了声,就往小厨房去了。奴婢就在咱们院里守了一会儿,见她再没乱走,就先去做自己的事情,谁知道才回来,又见着她探头探脑的!这人真真是……姑娘,她这么不安分,谁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坏事,咱们还是将她赶走吧!”
姬无盐闭着眼睛往浴桶里又缩了缩,才低低“嗯”了声,如今东宫那边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大概马上就会有什么动作,白雪起初是他的眼线,如今又在替五长老做事,这两边的墙头草的确是不好留了。她睁开眼睛,看着落在屏风之上的身影,淡声说道,“你支三个月的月例银子给她,就说咱们院里如今要不了这许多人,让她另谋东家吧。三个月的月例银子,应该够她找到新的东家了。”
这只是体面的说辞,姬无盐自然清楚白雪的东家都是东宫安排的,就算一年半载没有东家,也有东宫那边发月例银子呢。
子秋自是乐见其成,嘻嘻笑着,“好,等姑娘起身后奴婢再去……也没干多久的活,也就姑娘大方,还肯给三个月的月例……她该透着乐了!啊,奴婢也乐,终于要赶出去了,虽是搁在眼皮子底下翻不出什么浪花来,但总不踏实!”
“哗啦……”
浴桶里的姑娘缓缓起身,一边挽了湿漉漉的头发,一边笑呵呵地哄人,“成……为了咱们家子秋早点乐呵,姑娘我就不沐浴了,进来伺候你家姑娘出浴吧!”
屏风后坐着的小丫鬟瞬间起身,“好嘞!”
原以为如此,这位曾经在这些平静日子里掀起过一点点小小涟漪的丫鬟今日就要拿了赔偿收拾东西走人了。没成想,姬无盐刚挽了半干的头发在窗下翻着这两日送来的账簿,子秋就气哼哼地一边挽着袖子一边冲进来,“姑娘!姑娘,那个白雪简直不要脸!太不要脸了!”
小丫头叉着腰喘气的样子,像一头饿着肚子犁了两亩地的老牛。
能把这丫头气成这样,不得不说,白雪是个人物。姬无盐懒懒阖了账册,将面前温度刚好的茶杯递过去,“这是怎么了?嫌给的钱不够?”
子秋猛灌了自己一杯茶,才喘着气说道,“那倒是没有。毕竟就算是搁在燕京城里,也不会有才干了没多久、还犯过大错走人给三个月月例银子的大善人了。”
“那是怎么了?不愿走?”说完,又拿起一只茶杯倒了杯茶递过去。
子秋摆摆手,“奴婢不渴,就是跑得急了些,喘……起初说什么都不走,非说自己没犯错,您瞧瞧,这种话都说得出来!奴婢也气,就说要让小厮整理了她的东西连人带包袱丢出去让大家评评理,到时候别说三个月月例银子了,就是一个铜板都不会给她,她才算是答应了。只是又说今日这雪下得太大了,咱们又是在郊外,路不好走,说什么都要明日再走。”
“她还说若是奴婢不答应她,她就一头撞死在咱们的石狮子上头,您说她是不是很气人?”
大抵是刚沐浴过,姬无盐整个人缩在毛皮毯子里无端泛起了些许倦意,闻言也只是懒洋洋笑着劝道,“明日就明日吧……这大雪天的确也不好走,若是安排马车送回去,你这丫头怕是更加不乐意吧?”
小丫头一脸不情愿地哼道,“那自然!惹是生非的,谁爱送她?”
“所以呀……明日就明日吧。若是真在路上出个什么好赖事儿的,咱们也麻烦……”说完,又拽了拽毛毯,愈发地将个人缩了进去,眯着眼支着下颌,噙着笑意安抚。
“那若是明日还下雪呢,难不成再容她继续待着?”
姬无盐掀了掀眼皮,眼底微冷,吩咐着,“你去同她说一声,明日不管下不下雪,都让她跟着采买的车离开。如此,也算是本姑娘全了与她的最后一点主仆情分。”
子秋这才点点头,瘪了瘪嘴巴低低应了声,又不情不愿地嘟囔着,“当真便宜她了!”说完,才福了福了身出去了。
从开着的窗户里看出去,即便只是一个背影,也看得出小丫头气哼哼的样子。
姬无盐看着子秋消失在视线里,半晌,手中茶盏“啪”地一声搁在小几上。
她从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容不得自己被人拿捏威胁,也容不得身边人被人拿捏威胁。子秋素来心慈,若是换了旁人要走,如何都会主动将之留到雪停冰融,由此可见白雪说的话约莫是真的难听……
只是,这时候的姬无盐也没有想到,为数不多的慈悲带来的却是一场险成大错的闹剧。
872 当家主母的架势
冬日的夜晚,天暗得很快,纷纷扬扬的雪还在下着。
燕京城终于迎来了它的漫长雪季。
寂风大抵是玩得足够心满意足了,晚膳前自己乖乖回了院子,换了身干净精致的雪白小袄子,抱着猫儿坐在廊下躺椅里百无聊赖的。问他在这作甚,说是在赏雪。提起这“雪”,也俨然没了先前的兴奋。
可见,再喜欢的东西、再喜欢的玩具,若是整日里玩着,也是要腻的。
大抵是玩得过瘾了,这小子用完了晚膳竟是支着蜡烛开始练字了。姬无盐在旁陪着,继续整理被耽搁下来的账册,子秋整理完了屋子,抱着她的针线小箩筐凑了过来。
她最近在缝制香囊。
子秋姑娘的女红手艺委实算不上好,速度也慢,这么几日过去,也就绣了一小半。姬无盐打量许久,也没瞧出这绣的到底是个什么图案。只是目光触及小丫头指尖深深浅浅的血点子,到底是没有将心底的疑惑问出口来。
小猫磨磨蹭蹭地从屋子里出来,也不叫唤,在姬无盐脚边转了一圈,缓缓趴下了。
气氛正好。
气氛正好的时候,总容易有些煞风景的。
有丫鬟一路叫唤着“姑娘、姑娘”冲进了院子,跌跌撞撞的,冲进来的时候脚下一软,直接扑倒在地,吓得子秋连忙丢了手里的香囊下去搀起来,走近了一看,竟是心月,当下也愣了,“你这是……”
心月嘴唇都哆嗦,下意识死死抓着子秋的胳膊,“姑娘!您快去看看吧,沈姑娘、沈姑娘发了好大的火气,扬言今夜就要将白雪、白雪给打死!姑娘你快去看看吧,沈姑娘冲楚公子院子里去,说是要打死那白雪!”
沈洛歆冲兄长院子里去要打死白雪?这三人怎么给扯到一块去的?
姬无盐一愣,看了眼同样正好看过来的子秋,交换了一个眼神,当即拔腿就往外走。寂风丢了手中狼毫笔小跑着跟了上去,“姑娘,我能去看看吗?”
小孩子一脸担心地抬头看着。
姬无盐略一犹豫,便也答应了,一边叮嘱道,“我先过去,你跟着子秋姐姐慢些过来,不急的。”小孩子腿短,等着他一路跑过去,指不定白雪都凉了!虽是个心术不正的,也不讨喜,但明日就要走了,也犯不着为了一点小事活生生地打死在这里,届时东宫那边查起来,又要徒增是非。
若能劝着些将人连夜赶出去便也罢了。
此刻的姬无盐是这般盘算着的,可当她匆匆赶过去看到院子里那一幕,眼前一黑,突然觉得……还是打死算了吧!
上官楚的院子里,积雪明显凌乱许多,四下散乱堆放着一些大大小小的雪人。院中跪了一人,墨发披肩,只用一支木簪松松挽了,一身轻纱红裙,跪在这皑皑白雪间瑟瑟发抖,裙衫之下的身体影影绰绰足以引人遐想。不得不说,小姑娘这身段倒是不错。
只是这气氛与时机,到底是不对。此情此景若是搁在花前月下的耳鬓厮磨时,自是极美的,可如今一院子的小厮丫鬟众目睽睽指指点点之下,便只剩下了难堪与尴尬了。
姬无盐招招手,招来一小厮,侧头轻声吩咐道,“你出去迎一下,迎上子秋之后让她带着寂风回去等我,不必过来了。”
这种腌臜事,还是别污了小孩子的眼睛了。
小厮面无表情地下去了……甚至有些想笑。
姬无盐这才看向前方叉着腰站着的沈洛歆,又瞪了眼一旁好整以暇甚至有些事不关己的上官楚,这才懒懒拾阶而上,故作不知地询问沈洛歆,“这是怎么了?这丫头又是怎么得罪你了?劳你生这好大的气……”
“呵!”沈洛歆叉着腰的手终是放下了,朝着下面跪着的人努努嘴,“这贱婢做了腌臜事,正巧我也在,也算是在我身边伺候过一段时间的,我就插手管了。”
倒也只能说真的巧了,她去找陈老借书,陈老却说那书在上官楚那,原是上官楚要教寂风练字,去陈老随便抽了本书,恰好就是她要借的那本。
于是沈洛歆便又挑了一本用词简单不那么晦涩的医书准备去将上官楚那边的换了。
院中没人,也没小厮,屋子里也没掌灯,像是没人的样子——上官楚大抵还没回来。所幸的是此处她也算是熟门熟路,虽自顾自往书房那头去了,没走两步,却见一方红色裙角于眼前一闪而过,细纱的质地,与这寒冬腊月的天委实有些格格不入。
看她过去的方向,似乎是上官楚的屋子……莫不是,上官楚在家呢?那这女的……沈洛歆倏地扯了扯嘴角,本想着转身就走,却又挂心着那本书,想了想还是决定去书房看看,若是在,换了便走,若是不在,那就假装未曾来过吧。
这般想着,她又抽了抽鼻子,倏地微微一顿,这味道……当下脸色微微一变,追了过去。
想起彼时追过去见到的情形,又一阵冷哼,顺便偏头冲着身边上官楚“嗤”了声,“那么简单的***就能睡得人事不省的,上官公子也是实在大意了……”
说着,转首又冲姬无盐开着并不好笑的玩笑,“今日若非我阴差阳错地来这里拿书,你就要多个嫂子了。”
抱胸而立居高临下气势全开的沈洛歆,姬无盐不曾见过。只是偏头看一眼似乎并不打算插手此事的上官楚,姬无盐又隐隐觉得,这小丫头此刻多少有些当家主母的架势了……倒是机缘巧合。她努努嘴,朝着下头跪着的那人,“今日下午我让子秋多给了三个月月例让她拿钱走人……她说雪大,道路难行,我便应了她明日再走。倒也不知,原是存了这样的心思。”
这话是说给沈洛歆听的,说完,回首问上官楚,“庆山呢?平日里不是都寸步不离的?就算在自己府中也不该如此疏忽大意才是。”
上官楚摸摸鼻子,语焉不详,“还不是我那未过门的妹夫,他托我办些事。”
873 “脏。”
未过门的妹夫……姬无盐瞥他一眼,看着他摸着鼻子看天看地的样子就知道“办事是真的,但办什么事情不能说”,于是便也不问了。了解自家兄长如姬无盐,便知道“这差事”对上官楚来说,是一件收益颇丰的生意。
姬无盐转首看向跪在雪地里仍然扬着脖子抬着下颌一脸倨傲的姑娘,倏地挑了挑眉梢——小姑娘方才还不是这般的,此刻这副气焰是冲着自己来的?
当即了然,“说什么雪大难行,就是为了今夜留在这里?”
“是。”对方坦坦荡荡地跪在那里,***在外的肌肤冻得青紫,脸上表情却是一改往日木讷羞怯,纤长脖颈刚刚仰着,用力抿着的嘴角是骄傲不羁的弧度。她一脸理所当然地说道,“左右我都是犯了事的,往后也是不好找新东家的。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的,若是事成,数不尽的荣华富贵在等着我,若是不成,也不过就是贱命一条,不值什么钱。”
她说得大义凛然。
姬无盐却笑着摇头,“你虽犯了事,我们却不曾大肆宣扬,你老老实实拿了银钱走人,并不会影响你找什么新东家。届时我们回了江南,更不会有人知晓你在这里做了些什么。这个理由……便是编着,也得用心考虑地周全些才是。”
对方一噎,却仍然坚持,“我没说谎,我说得就是实话。何况,我就是肖想上官公子怎么了?他未婚、我未嫁,纵有些男欢女爱的情感也是你情我愿,就算他已有妻妾,多我一个又怎么了?二位姑娘管得未免太宽泛了些?”
自始至终,她都自称“我”,再不以“奴婢”自居。
话音落,沈洛歆和姬无盐几乎是同步回头,看向上官楚。前者虎着一张脸蕴着火气,后者倒是噙着笑意,只是笑容未达眼底,说话也是阴阳怪气,“哦?当真你情我愿?”
上官楚后退半步拉开距离,讪讪笑着否定,“不曾。一面之缘,连名字都不曾问起,这‘情愿"二字无从说起。”
姬无盐又问,“当真多她一个也无妨?”
“多张嘴吃饭,又要多花银子……不划算。”
很“上官楚式”的回答,一本正经地说着玩笑话,不大认真地说着正经话。沈洛歆倏地笑了笑,虎着的脸也不经意间软了几分表情。
姬无盐瞧着,暗暗摇头,小妮子着实藏不住心事,也着实好哄,今日这事……兴许还真是个不错的契机。她背手上前半步,站在台阶之内居高临下地看着院子里头顶已经落了一层积雪未化的丫鬟看了好一会儿,看着她明明瑟瑟发抖却一脸倨傲、明明眼神都不敢看着自己却又强撑理直气壮的样子,冲着一旁下人招招手,“去,找件你家公子的大氅,给她送过去。”
上官公子拧了拧眉,言简意赅,“脏。”
白雪身形明显晃了晃。
果然,来自心上人的嫌弃,才是最致命的。
姬无盐便又叮嘱那小厮,“找件旧的,左右你家公子衣裳多……权当突发好心接济路边乞丐了。”小厮其实也不大情愿,到底是下去了。
脚尖碾了碾地面,她低头看着台阶之上那道有些模糊的分界线,界限之内,只有几个湿漉漉的脚印,是自己带来的。界限之外,是略显凌乱的积雪。她走到那道分界线之前,才看着白雪倏地笑了笑,笑意讽刺,“管得太宽泛?做妹妹的插手兄长的私人情感、婚姻大事是没有道理的,妹妹总要嫁出去的,说到底就是个外人,往后同兄长最亲近的还得是枕边人……你是不是想同我说这个?”
对方反问,“难道不是吗?女子出嫁从夫,改夫姓,往后这家如何由得你做主?”
姬无盐没什么表情地点了点头,又淡淡“嗯”了声,笑道,“也许吧……也许在别人家的确是这样没错……”
言语至此,她又突然话风一变,扯着嘴角言语微冷,“不过,在我家……本姑娘做得了这个主。今日,我就将这话给你搁在此处,兄长看上谁,的确是兄长的事情,作为妹妹,我自是祝福。但唯独你……不管兄长心意如何,不管是为妻、为妾、甚至是为外室,都……绝、无、可、能!”
字字句句,温和又不容反驳。
小姑娘倏地抬头直直看来,“凭什么?!你又不是他娘,你凭什么反对?!”一双不甘心的眸子隔着纷纷扬扬的大雪仍清晰到仍能看到刻骨恨意,像是随时可能跳起爆杀姬无盐的样子。
也许是为了让她看起来更像一个普通的丫鬟,李裕齐虽用了她,却真的没有教她任何杀人术、也没有教任何防人术。所以,她到底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跳不起来,也杀不了在场任何人。
无能者的愤怒就是这样轻描淡写。
姬无盐玩味打量对方,“凭什么?凭我是姬家的少主,凭你心心念念的上官公子又名姬楚瑜。凭我是他的少主、是他未来的家主……如此说,白雪姑娘可还觉得我无权置喙兄长婚姻大事?”
白雪一愣,少主……女子为少主?女子为家主?怎么可能?
她呆呆看着姬无盐,就见姬无盐一脸得意转首看向上官楚,问他,“兄长,我可能做主兄长婚事?”
笑着的小姑娘,漂亮可人像一朵开得正好的花儿,只是眼底戏谑危险的光,大有“你敢摇头我今日就打断你腿”的意思在……上官楚无奈暗探,脸上却是笑容可掬,微微作揖,老老实实配合着,“全凭少主定夺。”
这兄妹俩一唱一和的。
姬姑娘这才满意转身,期间还朝着沈洛歆得意地挑了挑眉梢邀功般得意,又朝着目瞪口呆的白雪耸耸肩,“可听见了?可听清楚了?所以本姑娘再说一遍,就算今日这腌臜事被你侥幸成了……你,也休想借此机会踏进我家的大门。本姑娘……嫌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