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国家柱石
转眼到了期限的最后一天,明日大军就要攻城了。
一早起来就有坏消息传来,昨夜有数十人逃亡了。
谁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走的,守门士卒坚称昨夜从来没有开过门,而守水道的士卒也声称从未见人乘船经过。
逃亡者都是招募来的流民青壮,蔡兴断定他们必是投到对面去了,因为赤眉贼的人本来就是一群流民。
如今他看向城内流民的目光都充满了怀疑,也许下一个逃亡的就是他们,他的亲卫中有一个身高力壮的流民,一早因为点小过失被鞭打了一顿,差点丢了性命。
没过多久,逃走的流民便样子光鲜地出现在坞下,对着坞墙上的士卒喊话劝降了,他们描述自己在归顺之后受到的优待,重述皇帝陛下赦免降者的承诺,痛心疾首地指责他们为什么助纣为虐,为蔡兴一家卖命。
话虽然聒噪,却很有效,城内本就人心浮动,现在更加没有斗志。
为了制止他们继续聒噪,蔡兴命坞兵向下面射箭。并没有命中几箭,反倒激怒了敌军的一个将领,他弯弓搭箭,一箭射死了一个正在瞄准的坞兵,又连发两箭,尽皆命中,坞墙上登时空空如也,坞兵们都弯腰躲在墙壁后面,再也不敢露头。
那将领戟指叫道:“尔等听着,明日之前再不出降,踏平你这小小的东坞!”说着也不再劝降,带着一帮喊话机器走了。
坞墙下终于恢复了宁静,但众人的心却无比喧闹,一股无形的压力却像大山一样压在每个人心上。
对面军营中旗帜来回移动,军士训练的喊杀声不断传来,时不时有兵士绕营而走,纵马驰骋。几座军营都好似正在磨刀霍霍,整军备战。
恐慌是会传染的,被吓坏的坞民开始陆续逃走,不只是招募来的流民和轻侠,甚至连蔡氏族人也开始逃亡,水路成了最好的逃亡路径,水性好的甚至不需要船,溜出狭窄的水道后,再泅水一段便可登岸,岸边时刻有石里军在游弋接应,上岸后便被带到大坞统一安置。
蔡兴坐困坞城之内,无计可施,他的儿子说道:“大人何不以雷霆手段,惩治逃兵,杀一儆百,以此震慑众人,与敌死战?”
蔡兴长叹一声,说道:“蔡某不能保全宗族,反倒要让族人为我去死吗?”不肯以杀戮制止逃亡。
到了黄昏,已不知有多少人逃走,整个坞壁陷入混乱,除了蔡兴贴身数十人外,其余人已不听他的指挥,纷纷出坞去投诚。
门口忽然一阵喧哗,一群人杀了进来,为首的是两个小宗宗主,挥着刀叫道:“蔡兴,你不开坞门迎接皇帝陛下,还待如何?”
蔡兴喝道:“你想以下犯上,胁迫宗子么?”
那些人也不搭话,指挥众人上前攻杀,蔡兴等人抵挡不住,纷纷后退,正打得火热,有数十人自门口突入,勇不可当,为首者却是他的谋主田先生。
田先生带人杀散了众人,救下蔡兴,说道:“蔡公,事情紧急,吾等并力突围吧!”
蔡兴道:“小皇帝说了只诛首恶,降者不杀,敌军来,有蔡某一死而已,先生何必搭上性命?”
田先生哈哈大笑:“蔡公,赤眉贼便是放过你,也不会放过田某?”
蔡兴不解其意,田先生道:“蔡公可知大新之青、徐二州州牧探汤侯田况乎?正是区区在下!”
探汤侯田况是王莽时期的翼平连率,也就是翼平郡的太守,翼平郡在现在的山东半岛上。当时赤眉军闹得厉害,地方长官没有虎符不能发兵,各地太守都不敢有所行动,唯有田况私自征发郡内十八岁以上男子四万人,组成了一支军队,击破来犯境的流民,保护了一郡的百姓。
樊崇等人不敢惹他,到了田况的地头都是绕着走,可田况依旧不满足,上书王莽,装模作样地为擅自发兵请罪,其实是要王莽允许他越界击贼,意思是青州徐州的贼人他全包了。王莽正愁赤眉军闹得太凶,当即允许。
田况一出,谁与争锋?樊崇等人被打得只有逃命的份,田况因功封为探汤侯,领青徐二州州牧。
如果一直由着田况折腾下去,赤眉军早就玩儿完了,可是王莽不放心一个地方大员手握重兵,就把他召回长安,拜为师尉大夫,也就是师尉郡太守,辖区是高陵以北十县,就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
这下王莽放心了,离得近了好管,樊崇也舒心了,离得远了管不着。青徐二州再没有赤眉军的对手,部众迅速发展到数十万人。
田况的崛起是因为能力强,没落是因为能力太强,强大到让皇帝不放心,生怕驾驭不住,只好闲置,废了。
田况在师尉大夫任上依旧做的有声有色,可惜王莽再不给他机会重新掌兵。等到新朝灭亡,长安权贵纷纷被杀,田况带着全家走避乱兵,隐居在石里坞附近乡村,天下大乱,盗贼四起,附近乡民多荫附于蔡兴,进坞避难,田况一家也在其中。
田况虽隐姓埋名,能力却怎么也隐藏不住,被蔡兴赏识,强请为谋主。当时海内大乱,也无别处可以安身,田况只好暂时在此栖身,没想到一呆就是几年。
蔡兴知道田先生是个有大本事的人,却从不知道他曾是个搅动天下的风云人物,大新朝的国家柱石。直到这生死关头,田况才说出来历。
田况道:“我与赤眉贼近百战,百战百胜之,樊崇徐宣等人皆是无能之辈,城外那诸葛小儿更是不值一提,没想到今日竟败于皇帝小儿之手!”
看田况英姿勃发,蔡兴忽然也觉得生出了些豪气,他大笑道:“探汤侯威名,蔡某仰慕多时了,没想到竟与君侯有此缘分,都怪蔡某不能尽听君侯之言,累君侯声名受损,兴之罪也!”
田况道:“我乃赤眉贼的死敌,蔡公若缚田某献于皇帝小儿,必能赎了你的罪过,保全性命!”
有了陪死之人,蔡兴忽然觉得心里敞亮了许多,人也显得精神多了,他霍地站起道:“君侯未弃蔡某,蔡某焉能负君侯!此话不必再提,你我并力杀出去!”
刘盆子此时正在大帐中独自吃着烧烤。
人家还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天黑的时候,他突然回想起前世晚上街头撸串的往事,悲从中来,不可断绝,必欲撸之而后快,于是御手一挥,要吃烤全羊。
作为一个皇帝,这种要求是很容易满足的,庖厨立刻杀了只羊,整只架在火上烤了起来,烤得香气四溢,皇帝的身边人都使劲地咽着口水。
刘盆子就喜欢这种自己吃肉,别人眼馋的样子。他抓起一只滋滋冒油的羊腿,也不切也不片,直接大口大口地撕扯起来。虽然没有孜然和辣椒,少了些滋味,可是那时的羊好啊,个顶个都是吃草长大的,没吃过任何添加饲料,肉质鲜嫩,安全环保,咬一口香得要命,恨不得连舌头一起吞进去。
刘盆子吆喝着身边人一起吃,乌盖却恭谨地侍立,不肯上前与皇帝分食,牛得草也是个讲规矩的人,先前还笔直地大帐内侍立,后来实在是受不了香气,哈拉子流了一地,只好跑到帐外,在门口站起岗来。
反倒是班登毫不客气,抹了把鼻涕就上来抢食,刘盆子嫌弃地打他的手,“去去,去洗手,洗脸!把鼻涕都洗干净!”
班登嘻嘻笑着,也不去洗,突然伸手,抓起一根羊排就跑,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啃得欢。
刘盆子一挥手,“算了算了,来一起吃吧,你猫在那儿像个流浪狗似的。”
两个人嘻嘻哈哈正啃得欢,有人来报,说在水路截获东坞外逃船只,拿住了坞主蔡兴。
刘盆子把羊腿一放,抹了抹嘴道:“这个老小子居然还敢逃,来来,把他带进来,我看看老家伙长什么样儿!”
蔡兴进帐便拜倒在地,早没有了一点胆气,田况在一旁昂然站立。方才他们两个纠结了数百人,想从水路出逃,刚出了水道进入渭水,便被数十条小船团团围住,两条大船居高临下,用弩箭将众人逼住。田蔡二人皆被擒获。
小皇帝用油乎乎的手指着田况道:“你是蔡兴?”
“禀陛下,在下是蔡兴。”蔡兴战战兢兢,叩头道:“蔡兴冒犯了皇帝陛下天威,罪该万死,请陛下网开一面,饶过……”
“停停,你长得丑,先别说话,”皇帝打断了他,指着看上去气宇不凡的田况问道:“你是谁?”
“大新青、徐二州州牧、京尉大夫、探汤侯田况,愿在陛下面前领死!”
话音刚落,帐外一个人风一般地冲了进来,大叫道:“田况,我来成全你!”
76.喜欢老的
诸葛稚突然闯入,拔刀要劈田况。刘盆子大喝一声:“拦住他!”
这句话好像是按到了什么开关,一个人突然出现在诸葛稚面前,细瘦的胳膊一伸一引,诸葛稚高大的身躯便腾空扑出,结结实实地摔落在地。
“你太快了,我没法子才出的手,没想到,没想到摔得这么重……”班登像个受了惊的小白兔,好像被摔了个狗啃屎的不是诸葛卫尉,而是他自己。
班登的手搏和角抵都练得极好,刘盆子已渐渐觉得敌不过了。诸葛稚是在战场上大杀大砍的作风,不懂这种贴身摔法,再加上一时出其不意,没到他会出手,竟被一个孩子摔了个跟头。
诸葛卫尉这跟头摔得够重。
小皇帝从来不吝于在别人伤口上撒盐,此时拍着两只油手大叫道:“漂亮!摔得漂亮!以力克巧,四两拨千斤。对于这种没有礼貌的家伙,就该好好地收拾收拾!”
诸葛稚爬了起来,甩掉了牛得草伸过来搀扶的手,怒目瞪着田况,却不敢再上前,回身向皇帝行礼道:“请陛下恕臣无礼,臣是见到了仇敌,一时激愤,不是有意冒犯陛下。”
他突然提高了声音道:“田况是我军的大仇人,恳请陛下将其斩首,以告慰死难的兄弟们!”
“你无礼的太多了,朕都恕不过来了。”小皇帝不耐烦地挥手道:“知道了知道了,出去,你出去,你们通通都出去!还有你,那个蔡什么来着,你也出去!老田别走,你留下!来,陪朕一起吃烤羊。”
诸葛稚还想上前分辨,见瘦小的班登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竟然有些心虚,气哼哼地转身走了。蔡兴被牛得草带走,帐内只余下皇帝、乌盖、班登和田况四人。
田况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皇帝对面,抓起一条羊腿就啃,两个人像是比赛似的,对坐着大吃大喝起来,直到每人啃干净了一条羊腿才罢手。
班登大啃羊排,帐外的卫士们流了不知几公升的口水。刘盆子唤牛得草进来,让他把余下的羊拿出去分给众人食用。
乌盖一直跪坐在旁,对香喷喷的烤全羊无动于衷,刘盆子奇怪地问道:“乌盖,你就不馋吗?”
“回陛下,臣自幼体弱,医工嘱咐说应当吃素,故臣从不食肉。”
“吃素?那不成羊了吗?”
乌盖温和地笑了笑,并不辩驳,这个人就是这样,作事严谨有条理,照顾人细致入微,就是有一点不好:无趣。无论皇帝说什么,他总是一笑置之,从不反驳。
刘盆子取出石里坞和东坞的舆图,摊开在案上,指着道:“老田,来,你看看,咱们这一仗打得到底怎么样?”
“皇帝陛下有勇有谋,用兵天马行空,田某输得心服口服。”田况先夸了几句,忽然话锋一转:“不过此战陛下得胜也可说是侥幸,若蔡公能抓住机会,兵败被俘的恐是陛下。”
“哈哈!”刘盆子笑了,“这话挺狂啊,你说说看,这一战哪儿还有漏洞?”
“皇帝陛下知已,却不知彼,亦可说知彼知得太迟,在战前忽略了蔡公。陛下与张丁大战之时,我曾劝蔡公以一千精兵袭夺石里坞,再以一千骑袭张丁之后,两下夹击,击溃张丁,收拢其部众,踞住二坞,蔡公与田某二人分守之,以为犄角之势,共拒陛下。”
刘盆子点头,“为何你劝他以一千骑袭击张丁,而不是朕的羽林军呢?”
“因为张丁兵强,陛下兵弱,联弱击强,方是弱者生存之道。”
“老田啊,明天你跟我去看看羽林军的训练,再来说谁弱谁强。”
“田某见识过了,羽林军确是强军,只是人数太少,依然是弱,若不是张丁轻敌冒进,陛下难有胜机。”
“那依你看,怎么才是万全之策?”
“战场上哪有什么万全之策?陛下若是知已知彼,该知道张丁与蔡公并不和睦,陛下利用二者矛盾,行离间之法,招抚蔡公,与之共击张丁才是上策。否则若是鏖战之时,蔡公出兵与张丁共击羽林军,陛下觉得可敌得过吗?”
刘盆子回想这一战,确实胜得侥幸,若不是刘彪及时拿下坞堡,张丁又被公孙准一箭射落,导致敌军突然崩溃,羽林军绝不会这么轻易地取得胜利,即便最终赢了,也必然元气大伤。若是蔡兴半路加入战场……算了,不想了,谁让他不出手的呢!
田况又道:“蔡公应对失措,以致有今日之败。联弱击强,联强击弱,不管哪一种选择,都比坐山观虎斗来得好,因为战争的胜者,都可能携大胜之威吞并东坞!”
不得不说田况说得有道理,不愧是史书中留名的人物,虽然因为是新朝将领而被低估,严重压缩了篇幅,但田况的能力刘盆子是知道的,那是真正的超级牛人。
“夜袭古堡是你的主意吧?”刘盆子不信蔡兴有这个算计。
“正是,蔡公错过了夺取石里坞的最好时机,但大战当晚仍旧是一个机会,羽林军都是少年,少年人易生骄气,大胜之后易于轻忽,疏于防守。若是趁其战后疲累之机,以水道潜入,夜间突袭,只要登陆成功,造成混乱,打开大门,军马齐入,以多打少,必胜!羽林军虽强,但强在阵列,强在指挥,论起每人的气力,坞兵尚在他们之上。羽林军乃是“合则强、分则弱”,夜晚突袭以乱打乱,使其不能结成阵式,则两千少年羽林军不是两千成年坞兵的对手。”
田况欠了欠身,“田某没有想到,羽林将士竟然如此严整,大胜之后仍能不骄不躁,紧守门户,未让偷袭者有可乘之机,陛下深知用兵之道。”
其实刘盆子对那一晚有点后怕,要不是运气好,当晚羽林军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毕竟是天选之子,大汉皇帝,运气好到爆棚,他怎么就灵光乍现地安排斩马队巡营了呢?
斩马队队长王虎忠于职守,有勇有谋,斩马队队员又是羽林军中身体条件最好、单兵格斗能力最强的一批,要是换成别的营,恐怕很难挡得住数百人的抢滩登陆。强弩队身体素质可以与斩马队匹敌,但是孟愤还是没有王虎让人放心。
“老田,你猜猜我围攻东坞的兵有多少?”
田况哈哈大笑:“依田某看来,围坞之兵不过数千。弱则示之以强,强则示之以弱。陛下广布旌旗,虚张声势,以动摇守军之心,实在是高明的心战之法。陛下取东坞非胜在兵,而胜在心,此战胜得极巧,田某佩服之至。蔡公只有一线胜机,那便是夜间袭营,烧了陛下的虚假连营,稳定军心,鼓舞士气。”
田况忽地跪下,向着刘盆子拜道:“陛下,田某手上赤眉之血极多,不敢望陛下宽侑,只是蔡公此人并无大恶,本地乡民多受过他的庇佑,天下大乱,盗贼并起,蔡公举兵自守,只是为了自保而已……”
“就依你,饶他一命!”刘盆子未等田况说完,就大度地表了态,“不过这坞主是做不得了,给他留个田庄养老去吧!”
蔡兴算什么?田况才是这次出征开到的最大宝箱,这是一个有大志向大本事能独挡一面的人物,若能收归帐下,肯定有大用处。
田况如今四十余岁,现代男人四十还算是一枝花,古人在这个年纪却已可自称老夫了,刘盆子看得出,田况是个能做事的人,不知道为什么刘玄对这样的人才竟然视而不见。
对于新太祖王莽,田况还是有点念想的。当年他三十出头就做了一郡太守,就是王莽破格提拔。后来因军功封了侯爵,不到四十就成了青徐二州的州牧,使他的事业达到了顶峰。
小皇帝对王莽这个人物颇多好奇,好不容易遇到一个他当年的臣子,有许多问题要问田况,他想知道除了他自己,这世上是不是还有其他穿越之人,王莽究竟是什么年代的人。
田况口中的王莽,是个样貌丑陋却有个人魅力,立志要以一已之力改变天下的人。他激进的改革措施使整个国家陷入混乱。更倒霉的是,随着他的即位,连年发生大规模的旱灾和蝗灾,民间无食,百姓活不下去,只好造反,直接导致了这个庞大帝国的崩溃。
他的覆灭,用田况的话说是“不得其时”,小皇帝却说是“不切实际”。
两个人聊得入港,一直谈到半夜,田况竟歇在了皇帝陛下大帐之内。第二天一早,皇帝带他去校场观看羽林军训练,田况很是惊奇,觉得完全不像是他认识的赤眉军。
“想看赤眉军?去诸葛稚的卫士营好了,保证你有一种极其熟悉的感觉。”.
自从得到田况之后,皇帝陛下与他一起吃饭,一起睡觉,形影不离,两个人纵论天下大事,好像有说不完的话。班登看得直撇嘴,一直问牛得草,这算不算“龙阳”“断袖”。
牛得草拍了拍他道:“陛下喜欢老的,你没戏了!”
77.乌氏义从
石里坞一战,让刘盆子赚得盆满钵满,张丁十几年的劫掠所得、蔡兴多年积攒的家底,钱财、粮食、土地,全归了大汉皇帝陛下。
附近的乡民常年受张丁凌虐,此时都拍手称快,皇帝陛下继续发挥了花别人钱不心疼的光荣传统,大赈灾民,对于失地的乡民,按照新民乡的方式,将“皇田”出租,租金依旧是四成起,为此,皇帝陛下将杨延寿从沈阳县调过来统筹安排此事。
卫士营和泰山营将士第一次见识这种全民打土豪分田地的场景,眼见着十里八乡人人欢喜,个个称颂皇帝圣明,他们都大感不解。都是赤眉军,咱们走到哪儿都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怎么跟了皇帝陛下,走到哪儿都成了大汉天兵,成了百姓的救星了呢?
有乡民热情地来劳军,将烤得喷香的胡饼硬塞到他们手里,这些劫掠成性的强盗们简直有些不知所措,这是什么意思?白送?不用抢?不是抢的咱都不知道怎么吃了!
这种感觉格外新鲜又让人着迷,一种成就感自豪感油然而生,每人脸上都带着笑容,走路时脚下生风,好像日子都有了奔头。
如今卫士营、泰山营的将士们人人都能哼上几句:“吾辈应牢记,牢记两军纪……”
而当他们不自觉地哼起了这首歌,总是有路过的乡民向他们笑着打招呼,于是这些将士们也不由自主的笑了。
赤眉军居然和百姓相视而笑?樊崇徐宣那些大佬知道了肯定会大吃一惊,这是怎么回事,不是应该拔出刀来架在脖子上,把他们身上搜个遍吗?
没法子,咱们的皇帝陛下是真龙天子,上天选定的大汉皇帝,连抢劫都能做得这么清新脱俗,受人敬仰,相比起来,樊徐等人的吃相实在是太难看了。
短暂的休整结束,诸葛稚请求皇帝起驾回京,小皇帝道:“是要走了,可是不是回京,而是向北,去重泉。”
诸葛稚一惊,问道:“陛下去重泉做什么?”
“那儿有两万石粮食,朕去取了。”
“陛下又要去抢……征伐哪个豪强?”
“朕乃大汉皇帝,爱民如子,仁德无比,怎么会去抢?以德服人懂吗?粮是朕花钱买的,买的!朕这么大个皇帝还要花钱买粮,你们说说,朕是不是很圣明?”
班登“呕”地一声,差点把刚吃的饭吐出来,牛得草站得笔直,双唇紧抿,诸葛稚低头不语,只有乌盖施了一礼,淡淡地道:“陛下圣明!”
没人大拍马屁,皇帝多少有些失落,不由得有点想念留在郑县的牛头马面了,不知道他们不能贴身伺候圣明的皇帝会落寞成什么样子。
诸葛稚拦不住皇帝北上,也没脸再拦了,按照赌约,他应该无条件听从皇帝的命令。他和王二楞子都是奉命来保护皇帝安全的,既然不能把皇帝带回去,便只能跟着走了。
此时小皇帝已是兵强马壮,羽林军进行了一次大规模扩编,规模达到了五千人,扩充的兵源主要来自石里双坞及附近的乡村,虽然皇帝把加入的年龄放宽到了二十岁,但依旧保持了年轻化的特征。
如今的羽林军龙骧营已成了规模,依旧下辖三个曲,两个步兵材官曲分别有两千人,由王猛和孙易分任曲长,还有一个骑兵曲,以原来的少量骑兵为骨干,收编了石里坞和东坞的一部分骑兵,加上乌春送的马匹,一共编出八百骑兵,配备有铁甲,环刀,夷矛,长戟,一人双马。这是一个冲击力极强的部队,刘盆子希望它成为一把最锐利的尖刀,因此把骑兵曲交给了打仗最不要命的刘彪。
整个队伍中的射手超过了六百人,再加上各式弩兵,弓弩手成了军中人数最多的兵种,王虎的斩马队扩充到三百人,其余虾兵蟹将属于翟兴的后勤大队。
杨延寿想随军,皇帝却给了他两千人马,让他暂时留守石里坞,任务是组织屯田,管理地方,招募附近的豪强。东坞交给了蔡氏小宗,由他们自行招募本族青壮守护,与杨延寿互成犄角之势。
石里军也扩编至五千人,却依旧没有确定统帅,正当大家纷纷猜测时,皇帝宣布拜田况为将军,由他掌管石里军。
这是个出乎意料的决定,诸葛稚当然是坚决反对,但是皇帝乾纲独断,没他说话的份儿。
田况本人也十分意外,虽然这几日皇帝对他的欣赏有目共睹,但是他以为自己顶多是随军参赞军机,没想到竟是独当一面的大将。
事隔多年之后,田况重新执掌兵权。当年他领两州州牧,部下十万精兵,五千人与之相比实在是太少了,可是田况的心情却和当年一样兴奋,兴奋中带着感激。
当年王莽占据天下十三州,将其中二州交给他却不放心,宁愿乱兵四起也要卸了他的兵权。如今小皇帝一共有兵万人,却把其中一半交给了他,这是多么大的气魄!对他又是多么的信任!
如果皇帝请他参赞军机,田况或许还要考虑推辞,此时他却表现得当仁不让,毫不客气地接受了将军的印信。田况面容严肃地向着皇帝跪拜,称呼上第一次由“田某”变成了“臣”。
然后当着众人的面,田况竟然提出了一个要求,他要求皇帝在京师赐他一所宅子,让他安置家眷!
诸葛稚和王二楞子暗地骂他不要脸,杨延寿却频频点头,说道:“田将军忠心可嘉。”
一个领兵在外的将军,如果家眷不在皇帝的掌握之中,谁敢把军队交给他?田况是什么人物,岂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皇帝却笑道:“卿有三子,可有领军之才?”
田况道:“长子质文,可为书记,次子纯孝,可奉长者,幼子骄纵顽劣,却精通用兵之法。”
皇帝道:“知子莫若父,质文者可随军参谋,骄纵顽劣者令其领军,就在羽林军中,从队率做起,若果真精于用兵,朕必有重用,至于纯孝者,令其奉全家回郑县吧!”
皇帝接受了这个入伙的投名状,田家正式和建世皇帝陛下拴在了一条绳上,田况没想到竟然还有机会再次建功立业,实现自己的远大抱负,他要向皇帝,向所有人证明,他对得起这一份沉甸甸的信任。
乌米爱上了征战疆场的感觉,不愿再回平顶坞,哭着喊着要加入羽林军,皇帝却笑着说:“你是山里的野狼,受不得束缚,羽林军不适合你。”
乌春同意皇帝的说法,似乌米这种桀骜不驯的性子,极易触犯军法,若处置则伤了和气,不处置则坏了规矩。与其到时候左右为难,不如早早断了他的念想。
皇帝想了个折衷的法子,说道:“不若乌氏独成一军,随大军同行,作为辅翼,就名为乌氏义从吧!”
乌春为了增加乌氏在军中的份量,又补充了三百骑给乌米,凑成八百精骑的“乌氏义从”,随同羽林军一起行动,听从皇帝指挥。
大军向北开拔,刘彪想带骑兵曲作为前锋,却被皇帝拒绝,皇帝给他的命令是慢慢走,边走边训练,争取把骑兵曲迅速整合完毕。刘彪此时已对皇帝无限钦服,当即领命。
这时田况道:“陛下,况愿领石里军为大军前锋!”
皇帝笑道:“那你得先问问乌米,他肯在别人后面吗?”
乌米叫道:“陛下懂我!”
于是乌氏义从当先,田况带石里军紧随其后,乌米归田况节制。羽林军缓缓而行,卫士营在左,泰山营在右。
诸葛稚和王二楞子从来都是全军中坚,摧城拔寨的角色,这次居然被闲置,两个人都憋了一肚子火,想着找机会好好地杀一场,让皇帝刮目相看。
临行时,田况问皇帝:“陛下如此兴师动众,不只是为了两万石粮食吧?”
皇帝笑道:“田将军要当心,咱们要打大仗了。”
“还请陛下透露一二,臣也好有所准备。”
皇帝道:“这个嘛,叫做三汉会战,到时候就知道了,朕只要你兵锋所至,豪强俯首,郡县皆平。”
“诺!”
78.清楚明白
“三辅”,又称“三秦”,指的两汉时治理长安京畿地区的三位官员: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也指这三位官员管辖的地区京兆、左冯翊、右扶风三个地方。
郑县属于京兆,京兆向北是左冯翊,左冯翊有二十四县,夏阳献上的沈阳县便是其中之一。此时左冯翊大部分还在更始政权控制之下,但是赤眉军已进入其东部,与更始军呈现犬牙交错的局面。因赤眉军不理政务,即便攻破了哪座城池也只是劫掠,不设官员治理,因此被破之城皆处于无序状态。
刘盆子想要改变这种传统的生存方式,变见羊杀羊为养羊薅毛。就应当去接管这些城池,安抚百姓,让百姓接受并支持自己这个皇帝,才能支撑他不断发展壮大。而在这个饥荒盛行的年代,安抚百姓需要成本,这么多的钱粮要谁来出?
刘盆子的法子是:众筹,统筹。由各地豪强众筹,再由皇帝统筹使用。
现在的百姓极为贫困,半数都挣扎在饿死的边缘。可各地豪强却富得流油,金银满堂,广有余粮,全国的好田肥田大都在豪强之手。所谓“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贫富分化极为严重。
要想穷人有口饭吃,豪强必须得出血,可豪强们绝不会主动地奉献。赤眉军想用暴力解决这个问题,消灭豪强,分其粮食。刚开始时也是纪律严明,劫富济贫,到后来就变了味,像蝗虫一样,所过之处无不残破,哪里还管什么穷人富人?直到把所有人都推到了自己的对立面,成了人人谈之色变的超级强盗团伙。
大汉建世皇帝想用更加温和的方法,刚柔并济,顽抗的予以打击消灭,对于的予以保留争取,对于左右摇摆的施加那么一点压力,再散发一点人格魅力,争取让他们主动出血,否则等待他们的就是被动的覆灭。
杨玉、张丁、蔡兴都是被动覆灭型,乌春属于主动出血型,杨张蔡让皇帝陛下吃得很爽,但是也付出了血的代价。羽林军不可能对坞壁一个个进行围剿,所以需要豪强主动投靠,就如乌春一般,付出一定的成本换取皇帝的庇护,也换取未来的机会。
石里坞一战客观上起到了杀鸡儆猴的效果,使小皇帝的魅力值飙升,吸引各地豪强纷纷来投,行军才一日,已有三个豪强半路来拜见,皇帝陛下一一进行了安抚,谈话一般是这样进行的:
“你有几个儿子?”
“回陛下,臣有二子。”
“那让长子加入羽林军,朕一定重用。对了,让他带些人过来,带多少人过来,朕就封他多大的官。记住,要自备粮草哦!”
一般他只说到这个份上,只要对方跳了这个坑,那就留着以后慢慢宰,如果对方不肯……那就留着回军时一刀宰!
行军两日,已经有一千多豪强武装自愿跟随,都是自带粮草过来的,半路也来不及整编,就让他们先在后面跟着。
有一个强力前锋在前面开路,大军行进很是顺利。可能因为乌米精力过剩,田况就派他拐了个弯,往东去收了防守空虚的芮乡,而田况自己则率军攻破了有重兵把守的临晋县城,俘获更始军四千余人,随即他停下来休整,请皇帝陛下入城驻跸。
临晋这一战打得很干脆,田况先派了一支由石里坞悍匪组成的小分队,昼夜兼程至城下,零散着混进城去,大军却不急着前进,在距离临晋二十里处安营歇息,等到晚间才拔营启程,疾行到城下,城内的悍匪突然发难,夺取了临晋城东门,石里军一拥而入,喊杀震天,更始军守将慌乱中只带了几十人出逃,将军队都留在了城内,士兵没有首领,连有效的反击都没有组织起来,有的逃出了城,有的直接就地投降。
皇帝陛下入了城,令人去接掌芮乡,令乌米来临晋会合,将这一路收的兵丁再进行一次整编,石里军扩充到万人,羽林军依旧奉行年轻化,精兵化,没有大规模扩充,只吸收了三辅子弟一千人。
此时有使者来报告皇帝陛下,孙八达的运粮船明日抵达,郑深已亲自带了几十人在重泉等待接应,请皇帝陛下立即派人去运粮。
使者前脚刚走,后脚牛得草便带着汉情局局长吴原觐见。
吴原已招募了几十人,搭起了汉情局的架子。他现在的样子却像是一个普通的乡民,戴着斗笠,穿着短褐,鞋子上满是泥巴。他一见到皇帝便拜倒行礼,随后恭恭敬敬地站立一旁,汇报这些天的情报:
“刘秀前将军邓禹已自汾阴渡河,更始左辅都尉公乘歙正率军向其靠拢,双方看起来要爆发一场大战。邓禹兵约五万,公乘歙兵约十万。”
“郑深之子郑白随孙八达北上,行至黄龙,二人忽然分道扬镳,孙八达独自去了上郡,郑白不知所踪。”
“失踪了?依你看他会去哪儿?”
“臣不知其去向,不敢妄测。”
小皇帝听懂了,把邓禹渡河的事与郑白的事放在一起说,已经表明了他的意思。
“郑深这些天都做什么了?”
“将流民造册登记,将闲田造册登记,与钱有勘探可供开荒之地,写了一个有关屯田的折子,留在了郑县,来重泉之前把手头的钱粮帐册等物作了交接。”
“是正式的交接吗?”
“一丝不苟的交接,帐目清楚明白,所造之册齐全,对于出门办一件十天之内就可以来回的事情来说,未免太清楚了。”
刘盆子点了点头,看来郑深是个拎得很清的人,当初他的意思也表达得很清楚,只替皇帝做事,不上皇帝的小船,如今事情都整理清楚了,他要上刘秀的大船了。
吴原偷窥小皇帝的脸色,见他若有所思,好像在想着什么。他不敢打扰,只躬身站立,等候皇帝的下一步指示。
却听小皇帝问道:“吴卿,有才能者皆择主而事,你为何选定了朕?”
吴原心头一紧,斟酌着回答道:“臣也不知为何,臣第一眼见到陛下,便有一个感觉,”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才说道:“臣一见陛下便觉得:此吾主也,当事之!”
他垂着头,心里有些惴惴不安,不知道这个马屁的效果如何。忽然觉得肩膀上一沉,一只龙爪正正地按在那儿,皇帝说道:“郑深号称有识人之明,还是不如你啊!”
吴原松了口气,心里嘀咕,为什么选了你,还不是我饿急了而你离得最近?嘴上却又试探道:“陛下,郑深背叛大汉,您看是不是把他……”
他把拳头紧紧地握了一下,少见地抬起头来,想在皇帝陛下的眼中寻找一丝杀机,只要陛下动了杀心,他这把刀便要出鞘见血。
皇帝的表情定了一下,忽然抬脚踢了他一个跟头,大骂道:“狗东西,居然惦记上了朕的臣属,还有没有什么是你不敢想不敢做的?”
吴原不敢躲闪,只挺着身子道:“臣只是陛下一个人的奴仆,唯陛下之命是从!只要陛下一句话,不管是谁,臣都敢跟他拼命!”
吴原连滚带爬地走了,边走边激动莫名,俗话说打是亲骂是爱,陛下居然打骂了自己,真是不拿吴某当外人哪!
吴原一点也不傻,他知道皇帝的怒气与他没有关系,他只不过是一个带来坏消息的人,皇帝绝对是因为被郑深抛弃而恼怒。
牛得草送走了吴局长,回来看到皇帝居然在照镜子,见他进来吆喝了一声:“木头牛!过来!”
“来来,你看看朕这张英俊的脸,需要倒追别人吗?”
牛得草吓得一闪身,“陛下别离这么近,班登见了会摔我的。”
小皇帝对着镜子左照右照,又摸了摸下巴上的几根绒毛,说道:“郑深这个家伙本有萧何之才,却没有萧何之运,眼睁睁地错过一个名垂青史的机会。离开朕绝对是他的损失,朕都替他可惜。”
皇帝断定,即便郑深投奔刘秀不会受到重用,因为在所有光武时期的史书中都没有他的名字,不知是什么原因,这个人被淹没了,没留下一点痕迹。
牛得草试探地道:“陛下就这么任他去了?”
“他要走得清楚明白,有始有终,朕便也送他个清楚明白,有始有终,牛得草,你代朕去送送他!”
79.一夜惊魂
郑深站在渡口,望着远处的河面。河水在不远处的山脚下拐了一个大弯,把他的视野局限在山的这边。
山是青色的山,水是黄浊的水,夹在山水之间的天空有些模糊。
郑深极目远眺,似乎想望穿青山,看到山那边的世界。
他一向自以为看得透彻,如今却有些迟疑,心里总有个念头顽强地冒出来,任他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忽略。
“夫子,您看,船来了!”他的思绪被身边弟子的呼声打断。
一艘船正绕过山脚向他们驶来,船上的风帆扯得满满的,好像是一幅白色的旗帜。
“太好了,这下百姓不会挨饿了!”弟子在旁边高兴地说道,“夫子,您为家乡做了件大善之事啊!”
“不是我,是陛下,陛下……真是个好孩子。”郑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称皇帝为孩子,这不符合任何礼法,也不符合他稳重的个性。好在身边人的注意力都在运粮船身上,没人注意到他的错误。
更多的粮船转过山脚,在河面上铺开,十几艘船顺流而下,不一会儿便到了渡口。
孙八达第一个跳上了岸,向郑深见礼,寒暄之后道:“后续还有船队,稍后便可抵达。”
他向四处张望,“无染兄呢?没来么?”
郑深听了心里一沉,因为无染正是郑白的表字。
那时交通极不发达,又逢乱世,异地之间几乎断了书信往来,郑白随孙八达离开郑县后并无消息传回来,郑深一直以为他已到达上郡,直到与孙八达再次见面,才得知他并未北上。
“黄龙?他在黄龙离开……”郑深略一沉吟,便不再继续纠缠此事,只问些孙八达一路的情形。
“好像又要大战了,上郡亦在征发士卒,准备南下,更别提左冯翊。”孙八达压低了声音,“战场好像离此地不远,衙县附近士卒尤多,若是再晚几天,恐怕船都过不来了。”
孙八达十分着急,催着赶紧卸货,速速回去,生怕回程中发生意外。虽然孙家作为京兆大贾在官方很有些关系,但是在战争时期,一切关系都靠不住了。
翟兴早早率后勤大队过来,带着数千征发来的民夫,牛马车辆不胜计数,七手八脚地把粮装运了,全送到临晋县城去。
从重泉渡口至临晋县城不过五十汉里的路程,相当于现代的四十里,路况还是可以的。唯一担心的是敌军,包括更始军和邓禹军,都是需要防范的对象。毕竟他们都离得不太远,更始左辅都尉的兵马就在两百里外。
无数斥候被放了出去,对沿线几十里进行侦察,军队整装待命,随时准备应对突发情况,孙易更是带着一曲士兵北出五十里,主动去阻挡可能出现的敌军。
一直忙到第二天早上,所有的粮都装上了车,郑深才舒了口气。赈灾和屯田之事已交待清楚,购粮之事也忙完了,皇帝交待的事情都有了着落,自己也算有始有终,可以安心离开了。
可是当他坐在北上的马车里时,一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还是顽强地钻进脑海,让他无法静下心来。
他只好用早已想得清清楚楚的理由来不断说服自己:陛下还年幼,纵使早慧,怎么能与正当盛年、威名震于天下的刘秀相比?赤眉军军力虽然强盛,但并不在陛下掌握之中;刘秀手下人才济济,陛下身边皆是盗贼;刘秀已占据河北、河内、河东大片土地,陛下却只有几个临时占据的县城……
可是不管怎样,他的心里始终是沉甸甸的,完全没有当初想像的小鸟飞出牢笼的轻松感。
他做事一向笃定,即便面临乱兵盗贼,也从来没有像如今这般患得患失过。郑深对自己有些不满,事情都做出来了,还想个什么?
这时车外传来随行弟子的声音:“夫子,天色将晚,不如在前面的村子借宿一晚,明天再走吧!”
郑深道:“不必歇了,连夜赶路吧!”
在古代走夜路可不是件轻松的事情,百姓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有夜生活的习惯,就连点灯都是件奢侈的事儿。那时的黑夜是真的黑,尤其是野外,没有什么建筑标志,只能依靠星星月亮,还有马车前一盏灯笼来指引道路。
可郑深坚持要走,越快越好。大战在即,此时若不抓紧北上,恐怕过几天道路不通,想走也走不了了。
他还有一个隐约的担忧,自己虽然把事情都交待得清楚明白,可并不知道小皇帝是怎么想的,他终究是离开了陛下,转投到另一阵营,很有可能被视作背叛。
郑深是偷偷出行,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防备的就是小皇帝翻脸无情。此时他只想抓紧赶路,尽快离开羽林军控制范围,这样即便皇帝反应过来也是鞭长莫及了。
几个人摸黑走了一夜,只在半路稍作休息,用了些干粮,个个疲惫不堪。终于天色放亮,眼前的道路又清晰起来,郑深稍稍松了口气,命弟子停车,下车来活动活动腿脚,也让马儿歇息吃草。
郑深坐在树下,弟子捧着清水奉上,迟疑道:“夫子,昨夜赶路时,后面隐约有灯光,不疾不徐,只在我们身后不远处,一直跟了一夜,不知是急着赶路的商贾还是欲行劫掠的盗贼。”
郑深道:“若是盗贼,夜里早就下手了,焉能等到天明?莫要多想。”
他虽然这么说,心里却有些惊惧,这年月在外遇盗实在是太平常了,可是跟了一夜就有些不寻常了。难道小皇帝对他早有防备,此时要下狠手?
若真是如此,就凭这份心机和决断,这个十五岁的孩子也真算得上是一个枭雄了。
他向身后的方向张望,却被灌木遮挡了视线,见不到什么人。再上路时,郑深让车夫加快了速度,马车一路颠簸着,又奔出去十几里,这一路后面的追兵若隐若现,有时远远地见到些人,有时又没了踪影。
在一个岔路口,郑深改乘车为骑马,带着两个弟子向西去,却命车夫赶着空车向东走。又奔波了半日,终于后面不见了追兵,看来是走错路被甩掉了。
郑深稍稍松了口气,依旧不敢大意,快马加鞭,一刻也不敢耽搁。等到日头西去,天边一片昏红,三人已经疲累不堪,正想找个地方借宿,忽见迎面来了一伙人,有五六十人左右,个个衣衫褴褛,手里提着棍棒砖石。
这些人见了郑深几个人,呼啦啦围了上来,不由分说都拖下了马捆绑起来。
这下子是真的遇到强盗了。
众人的盘缠被搜刮干净,马匹也被聚拢在一旁,最受欢迎的还是他们随身携带的干粮,被众盗疯抢了去分食。可三个人的干粮哪能够几十人吃?强盗们明显还饿着肚子,眼睛只在几个俘虏身上打转。
一个人叫道:“现成的马,杀一匹吃就好。”
一个头目样的人说道:“马匹不能杀,实在走不动了可以骑乘,再说了,马可值钱了,万一前面村镇有粮,还能换些粮吃,杀了太可惜了。”
他的眼睛只在三个人身上打转,那目光让人莫名的觉得害怕。
终于这头目开口道:“还不如杀一个人,马肉太硬,不如人肉可口,尤其是人心,刚取出时还热乎乎地在跳,丢进锅里煮一下,切成片蘸点粗盐,别提有多新鲜美味!”
话音刚落,郑深的一个弟子便吐了一地。
那匪首哈哈大笑,指着他道:“就是他了,还有他,这两个年轻,肉嫩,那个太老了,吃了塞牙,实在没有肉时再吃他。”
话一出口,两名弟子都发抖战栗,即便是见惯世事、向来处事不惊的郑深也禁不住胆寒。
他说道:“老夫家中颇有资财,豪杰若能随我归家,当倾家奉养各位……”
匪首不耐烦地道:“少啰嗦,再多话先割了舌头,这世道只有自己养自己,别人谁也指望不上,现在骗我等过去,到了你家就关门放狗!”
众盗都去拾柴生火,将三人丢在旁边的树下,一名弟子早吓晕了过去,郑深也是冷汗涔涔,夏天的暑热和燃烧的火堆丝毫抵挡不住心中的寒气。
天黑了下来,火焰噼啪地燃着,锅里的水咕嘟嘟地冒着泡。
郑深看着这一切,感觉真像是做梦一样,原来传说中的大饥荒时吃人肉竟是真的,没想到这种事情会落到自己的头上,学问大家沦落为他人的口中食,一肚子诗书、满怀的抱负都将付诸东流。
突然他有了个奇怪的想法:莫不是自己有负于陛下,受到上天的惩罚,才落到如此悲惨的结局?
一个老盗过来,向着他叹气道:“唉,非是我等非要做这食人的恶事,实在活不下去了!今年粮食虽没少收,可强盗却更多,半年时间,强盗上门了几次,把村里钱粮都抢光了,老的小的都饿死了,官府也不管,还只顾着催收赋税,这不是把人往绝路上逼吗?听说南边有个小皇帝,他是个大大的善人,白给百姓饭吃,咱们就想去碰碰运气,全村人都离开了家,可走到半路饿死了一半,只剩下这么多人。你们从南边来,可知道那边真的有皇帝在赈灾施粥吗?”
一名郑门弟子挣扎着叫道:“我等便是赈灾之人,专门在郑县施粥的!老丈救了我等,便带你们去郑县就食,绝对不会饿死一个人!”
老盗笑道:“这娃儿说谎也说得这么不真。”
郑深道:“不瞒老丈,老夫便是皇帝陛下的郎官,专办赈灾之事,此次专程来购粮。我三人先走,后面还有大队人马,若是杀了我等,他们来时见不到老夫,必将尔等全部剿灭!”
老盗倒有几分信了,找那匪首去说,却被他几句话斥退。匪首向郑深叫道:“你这老家伙已是待宰的羊,还敢出言恐吓!若你真是赈灾之人,乃是救民于水火的义士,咱们自然不会伤害于你,可你借着义士的名头吓人,那便是加倍的可恶了。”
两个弟子忙赌咒发誓,说他们讲的全是实话,几乎把自己的祖宗都赌了进去,古人对于发誓还是比较严肃的,这次连那匪首都有些信了。
“你说后面还有人来,那便等半个时辰,半个时辰无人来寻,便杀了你们三个吃肉!”
匪首宣布了他的决定,命人杀了匹马,一群人便围着锅啃起粗硬的马肉来。
郑深三人又饿又累,再连着担惊受怕,那滋味绝对不好受。
更要命的是,后面的人已被他在岔路口设计引开,不知是否能找回到这条路上。当时一直怕被人追上,如今反而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人来了。
80.山水不移
一群饥民狼吞虎咽,粗硬的马肉也吃得津津有味,郑深三人只能望着来时的路,希望能见到救命的灯光和人影。
那匪首打着饱嗝,提着柄柴刀走了过来。两名弟子吓得打战,一个道:“夫子,弟子不能再服侍您了,有缘分的话咱们黄泉再见吧!”
郑深道:“人胥知生之乐,未知生之苦;知老之惫,未知老之俟;知死之恶,未知死之息也。吾等也该歇息了。”
不愧是文化人,死到临头时还在拽文。
匪首在石头上敲击着柴刀,“别看了,哪儿有什么救兵?老子最恨把老子当傻子耍的人,你们有钱,有钱了不起啊!有学问,有学问了不起啊,还不是要死在老子的刀下!”
他往手上吐了口唾沫,双手高高地举起了刀,郑深三人此时已然绝望,闭上眼睛,引颈受戮。
忽然有人大喊道:“看,那边有人,有人来了!”
匪首垂下刀,回头望去,见远处有点点星火,开始时还模糊不清,渐渐地越来越清晰,一点,两点,三点……一长串的火光由远及近向着他们移了过来。
一个郑门弟子叫道:“来了!他们来了!看吧,我们说的都是真的!”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
不一会儿的功夫,火把长龙便到了近前。这时已看出是一队骑士,约有数十人之多。骑士们纷纷下马,当先一个人走上前来,手按在腰间的刀上。那匪首迎上前去说道:“你们是……”
话音未落,对面之人一抬手,已一刀刺进他的前心。其余士兵也都拔刀在手,吓得那些强盗全都跪倒在地,不住地讨饶。
郑门弟子泣道:“是牛侍卫!陛下身边的牛侍卫!”
郑深的心却瞬间从得救的喜悦沉向谷底,刚躲过强盗的刀,又见到陛下的刀,早一刻晚一刻而已。
牛得草提着带血的刀走近,脸上还带着刚杀过人的戾气,他看着郑深道:“郑先生,陛下让我来送你。”说着将刀向前一探。
郑深闭上了眼睛,心中已不存在任何幻想,算来算去,终于还是逃不过这一劫。陛下,自己看错了陛下,陛下不是一个孩子,陛下是个帝王,是枭雄。
想像中刀刺进身体的痛苦迟迟未到,身上却骤然间一阵轻松,郑深睁开了眼,见自己身上绳索尽落,而面前的牛得草向他一拱手,说道:
“得草奉陛下之命,前来相送郑先生,陛下命得草送出百里,保先生平安,如今百里已过,得草告辞,回营向陛下复命。”说着转身欲走。
郑深问道:“陛下还有何话说?”
牛得草回身,微微笑道:“陛下言道,先生之前做得明白,说得清楚,先生是为民做事,非是委身于陛下,因此陛下亦不绳先生以忠。先生此行,虽是弃了陛下,却无关顺叛。陛下要先生自奔前程,日后沙场再见,亦不用有所顾念。”
“只是,”牛得草忽然提高了音量,大声道:“陛下曾为先生叹息,说先生有萧何之才,却无萧何之运。得草斗胆妄言,郑先生学问精深,才干优长,奈何无识人之明。待五年之后,先生便可知道,当初是先生看错了!”
说罢回转身,命士卒留下马匹干粮,将那些强盗驱赶着,向来路上去了。
郑深默默地站着,一个弟子上前道:“夫子,吾等向何处去?”
另一个弟子道:“夫子,陛下行事如此光明磊落,我等不辞而别,是不是……不太好。”
郑深没有回答,只蹒跚着爬上了马,向北行去。
黑夜里的火光,渐渐地分成两路,一路浩浩荡荡向南行进,一路零星的火光向北,双方渐行渐远。
郑深一路都没再说话,他心里反复地念叨,“我看错了么,我真的看错了么?”
很遗憾,目前来看,他已经错了一次,而且错得离谱。陛下的所为超出了他的想像,那个十五岁的孩子没有留他,也没有伤害他,而是任他来去,甚至派人保护他,救了他的命,显示出一种豁达宽广的心胸,也带着帝王家少有的情义。
与陛下相比,郑深的所有心思和算计都显得有些小家子气,原来他不必偷偷摸摸,不必费力去甩掉追兵,就算他光明正大地离开,也不会有人来阻拦。
如果说百里相送是有情有义,那么任尔去留,则表露出一种无比的自信,带着睥睨天下的霸气。人家说得清清楚楚,将来自会证明,他郑深没有识人之明,他当初的看法是完全错误的。
牛得草的话像是一顿大棒,打得郑深有些心旌摇荡,如果之前他对于离开的所有迟疑皆是因为不忍,是出于情。如今却不知不觉地改变了,此刻他是出于利,出于现实,郑深在不断地反思,陛下杀了他,可以称为枭雄,陛下放了他,却可称为英雄,或许自己真的看错了陛下,这样的天资,这样的心胸,即便眼前势微,日后焉能不成大事?
或许,他郑深真能做高祖身边的萧何呢?真能借着陛下的东风名垂青史呢?比及投奔身边人才济济并不缺他一个的刘秀,辅助初露头角急需人才的陛下,何尝不是一种更好的选择?
最要命的是,皇帝的这番行为已将他置于一种极为尴尬的境地,即便没有救命之事,在旁人看来,百里相送,足见皇帝有情有义,若是郑深从此终老林泉也倒罢了,若是他再去别处出仕,必定会被看作抛弃故人去攀高枝的小人。
而此时他郑深受了皇帝的救命之恩,若再弃之而去,转投刘秀,立即便成了无情无义之辈,说不得会被天下人耻笑,恐怕连刘秀都会看不起他。就是他身边的两名弟子,恐怕也已经有了类似的想法。
丢掉名声对于一个大儒来说是绝对无法接受的事情。
郑深忽地心里一惊,难道小皇帝是故意如此,堵死他改换门庭的路径,让他无路可走么?难道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能有这一份高深莫测的心机?自己一直把他当成“孩子”,是不是有些高看了自己,小看了陛下?
无论如何,郑深觉得自己已别无选择了。
他停下马,勒转了马头,弟子迟疑问道:“夫子要回去吗?”
“寄情山水,远离朝堂,乃郑某向来之志,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故陛下虽贵为天子,亦不能夺深之志也。”好在他要追随刘秀之事从未对人说起过,连他的儿子郑白也不得而知,此时他还可以用山水之志来说事儿,硬找回些面子。
“然此际时势异也,陛下救了郑某的性命,郑某此身已属陛下,当披肝沥胆报陛下于万一,焉能为一已之志而忘恩义大道,弃陛下而去乎?”
郑深叹了口气,说道:“山水不移,可待深于后日也。”
这个场子找得算是比较圆了,身后的弟子已经在默默背诵,准备日后记载,为夫子传之后世了。
他们方才一直默默地在心中佩服陛下的胸襟,此时又开始佩服夫子的仁义。夫子为了报答陛下的恩情,放弃了自己的山水之志,足可称之为“义儒”。
这一句“山水不移,可待深于后日也”说得太好了。山水又不会消失,先去入世做官,日后再去实现山水之志吧!
郑深再不迟疑,打马向南,一路不停地赶回到临晋,一见到刘盆子便拜倒在地,口称:“臣郑深觐见来迟,请陛下降罪。”
刘盆子正坐在榻上吃饭,一块牛肉刚刚送进口,见到郑深,竟扑地一口吐出,便宜了地上蹲着的一条大黑狗。
皇帝陛下扔掉筷子,鞋都没穿便跳下了地,光着脚丫子三步两步抢上前来,两手扶起郑深,激动地道:“子渊,你可回来了,朕思卿久矣。”
这时一向稳重的郑深激动得不能自持,瘦削的脸上满是眼泪,而小皇帝的大黑脸则笑开了花,嘴巴咧到了耳朵根,露出一口大白牙。
刘盆子甚至在想,后世的戏曲桥段会不会有他们这一次的“君臣会”,那时郑深的白脸应该换成忠义的红脸,而皇帝陛下的黑脸应该换成俊秀的白脸,毕竟后世都以娘炮为美嘛!
君臣两个默契地完成了这场作秀,两个人都经过一番精心的算计安排,终于找到了利益的交汇点,达成了一致,四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两人四目相对,心知肚明,心照不宣。
旁边观看的小班登却又另一种看法:陛下有龙阳之好,而且喜欢老的!陛下之前便与田况论兵以致于抵足而眠,现在又与郑深深情凝望,涕泣相对,充分说明了陛下的喜好。
小皇帝若是知道他的心思,恐怕也不会当一回事,别说这是个假新闻,便是真的龙阳也无所谓,在那个年代这不是什么异类行为,而是妥妥的时尚风潮,大汉朝几代皇帝都有证据确凿的基史。
接下来郑深的一番话,改变了历史的走向,被整段记入了正史,浓墨重彩地渲染描写,后世不知多少代后,一位姓罗的作家在他的著名小说《三汉演义》中,把这对君臣在临晋的一番奏对命名为“临晋对”。
81.临晋奏对
郑深道:“陛下因何在此?”
皇帝道:“朕率精兵讨伐无道,豪强纷投,郡县望风而至,朕欲奋兵威,除奸佞之徒,拒伪帝之兵锋,以安关中百姓之心。”
“陛下此举乃舍其本而逐其末,置江山社稷于危殆之中。此处非不可以战,却非陛下之战场,此地乃将军用武之地,以一上将居此足矣,陛下欲为一将军耶?”
“依子渊之意,朕之战场在何处?”
“陛下之战场在于长安,在乎赤眉与更始之间矣,请为陛下言之!”
接下来君臣之间的大段谈话,全是之乎者也,并不是古人说话都这么文绉绉,而是史书记事历来如此。由于纸张投入实用比较晚,此时还是以竹简记事为主。记载工具的落后导致古文叙事精炼无比,没法子,写起来太费劲,要是都像现在的网文那样灌水,俩人能聊进去几百车竹简。
大概的画风是这样的:
“史官,准备一下记录,朕和丞相要说几句话。”
“陛下准备聊几车?”
“先聊几百车的,不够再说!”
“请陛下稍待,臣先命人拉八百车简来。”
历史中的古人说话抑扬顿挫,节奏感十足,经常有四六骈句之类,读起来琅琅上口,可能大部分是后来进行过艺术加工的,或者是早就有所准备。说不定隆中对都是诸葛亮提前写好背了俩月,等刘备一来就口若悬河,说起来头头是道,看起来好像多么多么牛B。
郑深虽然深入思考过当前的局势,但确实对这场奏对没有充分的准备,他们两个人的对话多是大白话,基本都是“这样不行”“你说咋办”“就这么办”之类。
郑深的意思大概是,陛下您是赤眉军推举出来的皇帝,您的命运和赤眉军是一体的,即使是您自己的部队羽林军,其主体也是赤眉子弟,他们的心都是赤的。即便您不喜欢,赤眉军的一切您都要接受,赤眉军的失败也就是您的失败。
即便您在这里打了胜仗,但长安若是不能拿下,赤眉军便在关中立不住脚,还得继续流浪,您便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您现在拥有的地盘和势力立刻就不属于您了。
长安是天下最重要的地方,是公认的大汉最高领导人居住之地,国家的命令从那里发出,全天下的眼睛都盯着那儿,这座城市在大汉人民心目中的地位无可替代,占据长安具有非同寻常的政治意义。
陛下,咱们要去长安,攻占那儿,那儿才是中心战场。
小皇帝笑了,长安我肯定会去,只是没有那么着急吧?依我的估计,樊崇他们一定会攻占长安,我把这边儿的仗打完,收拾了邓禹就去。
他之所以这么笃定,因为历史书上都写得明明白白的,用不着他刘盆子驾临,不久后樊崇就会攻入长安。只是刘盆子没办法把这事儿和郑深说就是了。
郑深表情严肃起来了,说陛下那您更要早去,赶在赤眉军攻占长安之前去,否则您的霸业就危险了。
听到这刘盆子有点懵,子渊这是什么意思?
郑深的意思就是,陛下您这一个多月做了很多事,做得非常好,也积攒了一定的名声,百姓都看着您,您若是一直保持这样的仁君形象,天下的百姓会像水流大海一样来投奔您。可是赤眉军都是什么人?这点您比我更清楚,他们攻入长安会做出什么事来?
您和赤眉军是一体的,赤眉军的暴虐也将是您的暴虐。从前他们还没有立您为帝,做下那些残暴之事与您关系不大,您也可以此向天下人推托,可是现在您是他们的皇帝,即便他们不遵从您的命令,天下人也会将他们的所作所为,包括所有的罪过都归咎于您。
说到这儿刘盆子的脸色有点变了,再黑的脸也掩盖不住那一丝苍白,郑深说得对呀!这个锅我TMD不背也得背呀!
看皇帝听进去了,这时候郑深又开始宽慰了。
陛下您不必过于担心,现在我们有机会,虽然您的实力比樊崇等人差距很大,但是您有您的优势,您是皇帝,大义在您这一边,您也有了一定的军事实力,而且羽林军是各营的子弟,更容易获得各营的支持,这一点也很有利,只要充分利用这几点,依靠您的聪明才智,咱们有机会慢慢分化赤眉军,尽最大可能掌控这支军队,成为实际上的皇帝。
这件事难度很大,短期内不太可能办到,咱们可以把第一步目标定在维护长安稳定,不发生大的恶性政治事件,然后争取民众支持,一步步增强自己的力量。等到稳定长安,在关中站住了脚,便可以号令天下,与关东的刘秀掰一掰手腕了。
刘盆子是个知道未来的人,他清楚地记得赤眉军进入长安之后残暴无比,见东西就抢,就连来投诚的豪强送来的贡品都抢得一干二净,以致民心尽失,没人敢来依附,把大好局面全部葬送,只呆了几个月就灰溜溜地放弃长安。后来又在隗嚣那儿碰壁回到长安,但还是呆不住,最后放火毁了这座古都,全体东归,被刘秀堵住一网打尽。
刘盆子本来就想先把邓禹收拾了,再回头去长安收拾残局,一听郑深的话,立刻就有点着急,印象中再有两个月长安城就要告破,自己无论无何要赶紧过去掺合一下了。
当然两人又探讨了许多问题,关于关东,关于洛阳,只是长安的问题是重中之重,其他都不赘述了。
从这一番奏对来看,郑深还是比较有眼光的,政治水平很高,能够抓住大局重点,把小皇帝有点跑偏的腿拉回到大道上来。而且他说得毫无保留,是实心实意为皇帝谋划,看来这次郑深是押上了身家,把赌注全部下到了小皇帝身上。
“无染呢?无染现在在哪儿?”小皇帝问起了郑白。
郑深一笑,“陛下不必担心,吾料吾儿几日内必到。”
这老家伙又开始装B了,忘了自己刚刚看错了人,好没面子的吃了把回头草。
但刘盆子对他这个回头草是极其欢迎的,毕竟郑深是真有两把刷子的能人,这身本事也是他敢于回头的本钱,今天的一番奏对已经让他把刚丢的面子找回了大半。
两个人屏除了旁人,在屋内嘀嘀咕咕直到半夜,班登在外面守得哈欠连天,纯洁的孩纸心里反复回荡着牛得草的话:“陛下喜欢老的。”看来这是真的了。
果然,这个老的好不容易走了,第二天,皇帝又把那个老田况给召了来,两个人又是一番嘀咕。
田况道:“陛下的眼光真是精准,早早就预料到此处会发生‘三汉会战’,臣对陛下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确实服气,皇帝对局势的判断惊人的准确。早早预料到邓禹会西渡黄河,与更始军会战于左冯翊,提前赶来趟这趟浑水。田况就纳了闷了,小皇帝只有十五岁,为什么会有这么精准狠辣的眼光?
只能说是人中龙凤,天赋异禀。
只有刘盆子自己知道这不过是历史的BUG,穿越使他成为这个时代最伟大的预言家。他要充分利用这个优势好好玩一把争霸天下的游戏。
皇帝道:“朕明日回銮,今天是特与卿道别的。”
田况立刻明白了皇帝陛下的意思,斩钉截铁地道:“陛下,若委任臣况以兵事,臣必破二伪汉,为陛下夺取河东!”
刘盆子暗自叹息,这个人还是这么刚啊,当年他力阻王莽派大军剿灭青徐盗贼,说陛下您不必出兵,您派的大军干不成什么事儿,来了只能添乱,为地方增加负担,只要您把青徐两州的军事都委任给我田况,我必定把盗贼全部平定。
这番不客气的话把王莽彻底吓着了,这还了得,这是要拥兵自重啊!王莽立刻派人解除了他的兵权,召到京师不让其再参与兵事,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田况的年纪长了几岁,却还是像原来一样锋芒毕露,完全没有吸取从前的教训。现在他对着另一个皇帝,几乎又说了同一番话。
他的意思很直白,让刘盆子给他全权,他便可以大展拳脚,建功立业。
一般来说,这样的将领虽然能力很强,但是始终会让人主忌惮,不敢放心使用,即便使用,事后也很容易被卸磨杀驴。
刘盆子毕竟多了两千年的见识,他知道,有能力的人大多有个性有脾气,你喜欢听话没脾气的,那大半也没什么本事。这个时代只有一个有本事而且又好说话的,那就是刘秀手下的冯异。
小皇帝问道:“公乘歙军十万,邓禹军五万,将军军只一万,将如何对敌?”
田况笑道:“陛下,最近来投奔的人不少,臣的兵多了些,再征发一些,争取凑到两万人。臣将率军暂守临晋,观公乘歙和邓禹双方交兵,臣料公乘歙恐我军袭其后,必会派一支偏师来此,监督我军动向,臣将示之以弱,以示无北进之意,骄其心,待其大意疲累之时,出其不意破之。随即向北挺进,占据汾阴,断了邓禹军的后路,如此则三方混战,乱中取胜。”
“取胜之后呢?”
“那时我军军威大振,臣将遣乌米率偏师北上,夺取上郡、北地,臣自己则率大军渡河向东,谋取河东之地,得其而守之,则关中无忧矣,待陛下抚长安,定关中,兵锋出于洛阳,臣将起兵响应,与陛下南北齐进,以图天下。”
刘盆子道:“将军之言,正与朕意相合。”
这田况是个军事家啊,就凭他这一番话,可见对战局已经了然于胸,至于能不能达成,要看未来的战况了,如果真的达成了他的战略构想,对于刘盆子是非常有利的局面。
“河东之事,委卿执掌,从卿处置。”刘盆子大手一挥,“乌盖,取朕的将军印来!”
于是皇帝拜田况为征北将军,假节,总督北线兵事。
82.好人坏人
这几天确实有不少人来投奔,汉室宗亲的金字招牌,打击豪强的威慑力,在郑县的赈灾义举,都让刘盆子这个皇帝具有了相当的吸引力。
地方豪强自带人马钱粮过来,当然还有自己的儿子,既是人质,又是未来的朝廷官员,游侠义士聚众而来,想要通过投靠皇帝博取功名,就连附近饥饿的贫民也纷纷向临晋聚集,他们是听说了皇帝的赈灾之举,想要向皇帝讨一碗饭吃,更有青壮年为了一口饱饭主动从军。
几天功夫,田况将俘获的四千官兵连同新召来各县士卒一起,整编出军队一万,加上原来的“石里军”五千人,还有乌氏义从助阵,其实力已是不容小觑。
临晋的粮食是足够的,更始军留下的军粮本就不少,再加上新买的两万石和豪强们的孝敬,粮仓已经堆得满满的,还要另寻地方来存放,皇帝将这些统统留给了田况,作为他进行“三汉会战”的军粮以及进军河东的本钱。
皇帝率羽林军龙骧营、卫士营、泰山营一起南下,还有千余豪强武装,整个大军差不多有一万人,浩浩荡荡,声势比起偷偷摸摸出征时的两千余人不可同日而语。
行军刚刚半日,见前面来了一支人马,当先两人纵马疾驰,走近一看,其中一人正是郑深的儿子郑白。
两个人拜见皇帝陛下,郑白见到父亲陪在一旁,十分惊喜,忙向父亲问好,他身边之人也下拜,口称夫子。
郑白道:“陛下,黄龙杜广国有一份大礼献给陛下。”
郑白当初不愿去上郡,在黄龙辞别孙八达,去了当地名士杜广国的家中。杜广国曾在郑深处求学,与郑白关系莫逆,两个人都比较热血,尤其是杜广国,他家中颇有资财,为人喜交游,有口才,好为大言,总是慨叹大丈夫当如何如何。
郑白找到杜广国,将小皇帝所作所为如实相告,把皇帝陛下夸成是天上地上难找的明君,杜广国热血上涌,立即变卖家产,收集人马刀枪,要南下投奔建世皇帝陛下。
两个人收罗部众八百余人南下,走到半路,杜广国忽道:“我二人无尺寸之功,恐怕去了不被人看重,眼下有一件大功,不如先取了再走。”
郑白道:“不知道杜兄说的是什么功劳?”
杜广国道:“更始上党太守田邑的家在莲芍,离此地只有二十里,不如我们去袭取了他的家眷,献给皇帝陛下。以此为要挟,逼迫田邑归顺,献出上党郡,田邑是有名的孝子,肯定能俯首就范,到时岂不是大功一件?”
郑白有些犹豫,“乘人不在,夺其家眷,恐有不仁之名。”
杜广国道:“贤弟有些迂腐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况且我等又不伤害其家人,只是将他们换个地方安置。皇帝陛下欲收上党,必会优待其家人。之后田邑能转投明主,恐怕还要感激我们哩!”
郑白很容易就被说服,两个人商议定了,当即转奔莲芍,走到附近,却听说田邑的家眷前几天已经走了。
郑白有些灰心,杜广国却不肯放弃,大大方方地上门拜见,对着留守的田家人撒谎说自己是田太守旧友,受托照顾其家眷,因家中有事来晚了,错过了护送之事,如今兵事将起,道路闭塞,恐怕田家人在路上会遇到麻烦,他杜广国受人之托,一定要忠人之事,请告知田家人去向,他要追上去,一路护送他们去上党。
杜广国十分健谈,言语又显得很真诚,这就是他的本事,天然容易获得别人的信任。田家人信以为真,竟将底细源源本本地告诉了他。
杜广国立即起兵追赶,一直追到大河边。也是命中该有此一劫,田家人本来应该昨日渡河,因为天气不好耽搁了一夜,却等到了杜广国这个煞星。
杜广国上前招呼,与田邑的兄弟聊得投机,正是热乎的时候,出其不意发动突袭,一下子冲散了护送队伍,将田邑的老母及亲属数十人捕获,带着他们沿河而下,直至朝邑。此时朝邑已在小皇帝的掌控之中,杜郑二人从朝邑县长口中得知皇帝在临晋,立刻又转奔临晋,正好半路遇到皇帝的大军。
皇帝听了这话,并没有兴高采烈,只是淡淡地说道:“莲芍附近重兵云集,田太守家眷在那儿确实不安全,先把他们安置在郑县吧,一定要妥妥贴贴,善待其家,万不能出什么差错。”说罢便下令出发。
郑白有点懵圈,这是怎么回事,杜广国远道来投,皇帝既不安抚也不封赏,好像一副不怎么爱搭理的样子。他看了看父亲,郑深却看也没看他一眼,紧随着皇帝去了。
郑白尴尬道:“杜兄,这个,陛下事忙,想必一时顾不上杜兄,等到了郑县之后必有重赏。”
杜广国哈哈一笑,并不在意,旋即带领本部人马汇入大队。
到了晚上休息的时候,皇帝在帐中来回走动,嘴里念叨着:“田邑,田邑,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田邑是谁来着?”
他来来回回不知走了多少趟,突然站住,一声大叫:“哈,我想起来了!”
田邑是更始朝的上党太守,刘秀部将攻打上党时,他带兵在天井关拒守,刘秀军数月不能前进一步。之后田邑怕家眷有失,派人去接,不接还好,这一接在半路出了事,被刘秀的手下给截获了。田邑确实是孝子,听说老娘落入敌军手中,当即就投降了,刘秀因此轻松拿下上党郡。
如今历史发生了改变,田邑的家眷竟然落到刘盆子手里,这相当于天上掉下一个郡,上党这块肥肉已送到了嘴边,看来这又是一个意外开启的大宝箱。
刘盆子喊道:“去,把杜广国给我叫来!”
班登气呼呼地道:“那个人是个坏人!人家要全家团聚,他却把人家老娘抓起来作为人质,真是坏透了!陛下,您不能听他的,用家眷要挟别人太卑鄙了!”
刘盆子一拍几案,“嘭”地一声大响,把帐内的人都吓了一跳,他大叫道:“班登,你说得对!大丈夫就要决胜疆场,怎么能把别人老娘抓起来呢?怎么能用家眷要挟人呢?实在是太卑鄙了!朕真是看不惯!”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班登抹了把鼻涕,重重地点头。
刘盆子又道:“就听小班登的,咱们要好好地对待人家,让他们吃好的喝好的,住得舒心睡得香甜,还要加强保护,不能让别有用心的坏人打他们的主意。”
“陛下是好人!大好人!”班登欢叫着。
大好人又道:“朕还要让杜广国亲自去找田太守谢罪,就是田太守杀了他朕也不管!”
“活该!”班登恨恨地说道。
大好人拍了拍小班登的肩膀,“班登啊,朕这个人你也了解,优点就是心肠好,缺点是心肠太软,朕实在不忍见其骨肉分离,等到仗打完了,路上安定了,朕将让田太守接他的家眷回去,在那之前,朕一定会给他们妥善的安置。”
班登眼中泪光闪闪,“陛下,您真是太好了,我没想到还有您这样的好皇帝。”
“傻孩子,莫哭。”世上最好的皇帝低下头,替班登抹去脸上的眼泪,没想到一股鼻涕从小班登的鼻孔呼地冒出,喷了皇帝陛下一手。
刘盆子看着手上的鼻涕,嘴巴咧得简直要露出三十二颗牙齿,恨恨地道:“姓班的,朕真想把你的鼻子割下来,让你变成哈米赤!”
乌盖默默地打来了一盆水,请皇帝盥洗,自己拿着巾帕站在一边伺候。皇帝洗手完毕,他立即帮着擦拭干净,又招呼班登一同出去。
杜广国来时,帐内只有皇帝一人,见到他就叫道:“杜卿,你可给朕送了份大礼啊!朕该如何封赏你呢?”
杜广国拜道:“陛下不必急着封赏,待臣为陛下取得上党再行封赏不迟。”
皇帝笑道:“杜卿欲如何取上党?”
“上赖陛下威名,下仗臣三寸之舌,再有田老夫人手书一封,有此三者,上党唾手可得!”
“杜卿,你可真是朕的广野君啊!”
广野君就是郦食其,是汉高祖刘邦的谋士,曾经以一张嘴说服武关守将,使刘邦兵不血刃地进入关中,又曾说服齐王投降,使韩信得以乘人不备突袭灭齐,是名副其实的大汉第一名嘴。
杜广国道:“臣愿陛下威德加于四海,臣能以小小的功劳在青史中题名末册。”
皇帝大笑,第二日便命杜广国匹马向东,直奔上党去了。
当天郑白问他的父亲,为何陛下对于杜广国送的这份大礼表面上显得那么冷淡,而后又那么急切地差人去上党呢?
郑深道:“陛下以仁德治天下,百姓乐于追随。而此事却非仁德之举,他即便内心乐见此事,焉能在众人面前大肆夸赞?”
郑白恍然道:“陛下才十几岁,怎么心思这么难测?”
郑深叹了口气,“咱们这位陛下,观之仅有十五岁,品之则有三十岁,不愧是天选的皇帝,实在是不简单啊!”
郑深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无意之中说出了真相。
83.遭遇敌军
第二天一早,大军刚刚出发,斥候来报,前面发现了大队人马,身份不明,数量不明,队伍望也望不到头,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
诸葛稚疑惑道:“莫非是丞相和大司农见我等久未回去,派人来接应了?”
不一会儿,又有更详细的消息传来,确定了对面是更始军队,人数不详,但是看样子有数万人,现在就在十几里外,双方的斥候已经开始了零星的接战,敌军已向北加速行军,好像是想吃掉他们。
现在左冯翊的形势就是这样,赤眉、更始、铜马帝刘秀三股大势力在此地交汇,调兵遣将,争战不断,不管哪一方行军都要加倍小心,因为不一定什么时候就会遇到敌军,随时来一场遭遇战。
王二楞子立即磨拳擦掌,跃跃欲试。这一趟出征除去爬了几天东坞城墙之外,他这个泰山营精锐就没打什么正经仗,可把他憋屈坏了。这一次说什么也要上阵,打头阵!
有这想法的不只他一个,另外两个人也跳了出来,一个是诸葛稚,一个是王猛。
诸葛稚这次来接圣驾可是栽了大跟头,没有打下东坞,输了打赌,又被班登当众摔了个跟头,当着众人丢人现眼,这股火一直没消掉,诸葛卫尉急需来一场暴力来泄火,找回场子。
王猛则是争功心切,他是羽林军三大曲长之一,而且是一曲,从编号来说应该是主力曲,可是一曲却没有立下什么出挑的功劳,风头全被另两个曲抢走了。他和胡狗子都不怎么服气,两个人商量好了,一定要找机会抢一场硬仗来打,绝对不能落在二曲三曲的后面,现在机会来了,王猛拼死也要抓住,哪儿还肯让出去?
三个人争当前锋,都不甘落后,看那架势简直要动手打架。
皇帝终于发话了,“对方有几万人,还怕没有仗打吗?你们三个不用争了,今天让你们一起打头阵。”
三个人一愣,立刻停止了争吵,齐齐看向皇帝陛下。
皇帝道:“龙骧营一曲作为主力,为中军前锋,泰山营为右军,卫士营为左军,三军齐头并进,与敌军一决雌雄。”
王猛立即喜笑颜开,王二楞子还想争当中军,却被皇帝一句话打消了念头,“还有一个条件,左军右军要听从号令,看朕的令旗行事,不能随意冲锋,否则都上后头呆着去,朕还有两个曲闲着呢,不缺你们两个营!”
刘彪和孙易虎视眈眈地站在旁边,随时准备上场。诸葛稚见势不妙,立即应道:“臣诸葛稚唯陛下之命是从!”
王二楞子也老实了,“陛下,我全听您的,您说啥时冲我就啥时候冲。”
刘盆子立即道:“传朕旨意,列阵!”
一时鼓角齐鸣,旗帜飘扬,三军开始列阵,将士各自就位。
队列是羽林军训练的重要内容,已经练得十分纯熟,中军没过多久就把阵势列好,整整齐齐,军容十分雄壮。
左军和右军却乱哄哄的半天也列不整齐,这是赤眉军各营的共同特点,只扎堆不列阵。皇帝也不可能对他们也同样要求,只要让他们能站在指定的位置,集结成军就可以了。
诸葛稚一千精骑在左,王二楞子两千步卒在右,中间是羽林军一曲和临时补充的弓弩手,有两千五百人左右,左中右三军将近七千余人列成阵势。
刘彪也想做前锋,可是皇帝不想自己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骑卒队伍消耗在正面冲锋中,他命令三曲八百名骑兵作为机动部队,视战场形势选择突入时机。
实际上对于卫士营的骑卒,皇帝的命令也是侧翼袭击,争取对敌军进行切割打击。只是在战场上,命令能够得到多少实行,就要看诸葛稚的临场发挥了。
对于二曲的使用,皇帝征询孙易的意见,孙易道:“愿将二曲一分为二,作为左右翼的后备,保护中军侧翼。”
这句话体现了孙易的大局观,他的眼里是整个战场,而不只是自己一部的位置。
皇帝明白他的意思,左右翼的诸葛稚和王二楞子都以打硬仗闻名,战斗力十分强悍,但是不像羽林军一样讲究配合,两个人杀得兴起,很可能会与整个大部队脱节。如果打得顺利还好,一阵冲杀敌军就垮了,若是战局陷入胶着,中军的两翼就会暴露在敌军兵锋之下,极易遭到攻击。
皇帝批准了孙易的计划,二曲一分为二,由正副曲长率领,随时准备填补左右翼的空缺,保护大军侧翼。
这样安排下去,羽林军余下的队伍就剩下斩马队了,王虎不禁又担心起来,生怕上次没来得及上场的一幕再次重演。
王虎不知道的是,小皇帝其实对于斩马队是有偏爱的,他把斩马队当成羽林军中最强悍的力量之一,其地位可比刘彪麾下的骑卒,不能轻动。好钢要用在刀刃上,一定要在最关键的时候才能派上用场。
所以斩马队得到了与三曲一样的待遇,先做预备队,等待上场时机。
羽林军有数百人的新兵,多是本地豪强子弟,正在进行队列练习,尚未完全形成战力。此时由皇帝陛下亲自领军,带着他们在后面押阵。旁边还有一千余名追随的地方武装,都是这几天来投奔的豪强和青壮,皇帝陛下根本没把他们当作可以上战场的力量。
刘盆子清楚,这些人目前就是墙头草,有的是慑于他的军威一路追随,有的是想随着他建功立业,若是这一仗形势不利,这些人会立即作鸟兽散,搞不好还有可能反戈一击。
这场大战真正可以指望的还是自己人。当然,如果羽林军打一场大胜仗,这些墙头草会坚定追随的信心,慢慢转变为真正的战力。
墙头草们的军队更是不成阵势,全是一堆一堆的,以各自的族长宗主为中心。
等到敌军慢慢进入视野,随军的豪强都变了脸色,这到底是有多少人啊!
更始军像乌云一般卷了过来,空荡荡的旷野立即显得拥挤,漫山遍野全是敌兵,原来大片的绿色都被灰黑色的衣甲覆盖。
赤眉军与之相比人数少了许多,大概目测一下,对面的敌军人数恐怕要多出一倍不止。
有人已在暗暗地寻找退路,准备随时跑路,还有人不断地摇头叹气,后悔自己投效得太急,没有等到局势明朗。
临晋的毛丙和重泉的申经都各带了家人来投奔,此时这两人的头凑在了一起。
毛丙道:“更始军势不可挡,我看这场仗负多胜少,一会儿趁乱走了算了!”
申经急了,“走什么走?吾儿就在羽林军新兵中做队率,老夫可就这么一个儿子!”
新兵就在他们旁边不远处的小山上,此刻已在皇帝的亲自指挥下列成了阵势,虽然没上过战场,队列倒还列得不错,也算得上军威雄壮、盔明甲亮。
申经稍稍放了点心,说道:“再看一看吧,或许真就能赢了呢,吾儿也能跟着攒些功劳,运气好的话也混个开国将军当当。”
“申兄,你可真是想得开,还开国将军!对面那么多人,看样子就是精兵,再看这边,一群娃娃做中军,以少打多,以小打大,这怎么打啊?”
“可别小看了这些娃娃兵,人家可是两千破一万!”
“这个做不得准的,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还是先找好退路吧!唉,我的幼弟也是羽林新兵,顾不得了,实在不行只能拼着回家受父亲大人的责罚。”
申经不禁有点后悔,不该听了儿子的撺掇就急匆匆地来投奔。当时以为不来就会像杨玉一样被灭掉,没想到刚站好了队,就遇到了明显看起来更强的更始大军。
老虎打架,猴子遭殃,这些坐地的大户宁可被薅羊毛也不愿面对这样的局面,一个不小心就是万劫不复,家破人亡。
从来站队都是技术活,乱世的生存之道就是做一棵精通风向的墙头草,倒向应该倒向的地方。
所以当时送儿子作人质是寻常操作,这样至少可以增大反叛的成本,就像此时,若是没有那些子弟在新兵营,这些豪强真可能一哄而散。
此时敌军已推进到前面两三里的距离,双方的士卒已经能看到对方的阵列,更始军是步骑联合,以步兵为主,少量骑兵夹杂其中。
诸葛稚看着对面的更始大军,心里隐隐有些兴奋,胯下的马感觉到主人的战意,四只蹄子不断地刨着地面,好像按捺不住地想要冲过去。
诸葛稚虽然进攻东坞失利,却从从心底里不服气,羽林军不过是一群半大孩子,怎么能和他的卫士营精锐相比?能拿下东坞靠得是皇帝陛下的计谋,若论真正的战力,卫士营肯定是碾压龙骧营的。而他率领的是一千精骑,战力更是可怕,要知道在战场上,一个骑兵可以抵几个步卒!
同样有想法的还有王二楞子,此时他正给部下做战前动员,“兄弟们,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怕个鸟!一会儿都看着我,随我一起冲锋,要是冲不过那些娃娃兵,你们就都回家抱孩子去吧!”
两个人的想法出奇地一致,一定要打一场漂亮的胜仗,让羽林军的娃娃们看看什么是真正的精锐。
更始军一点点挤压过来,速度不快也不慢,保持着队形的严整,看来对方是要以实力硬吃了。
两军相距越来越近,双方的鼓角声交织在一起,组成了独特的战场交响乐。
大战一触即发。
84.左冲右突
王二楞子站在自己部队的前面,摆出了冲锋的姿势,眼看着前面的敌军渐渐逼近,等待着冲锋的命令。
要搁以往,他早就把手中的斩马刀一举,大吼一声“冲啊”杀上去了,可是这次说好了听小皇帝的指挥,他不能擅作主张。
他不断地抬头看向身后的那座山包,皇帝陛下正在那儿,所有的命令都从山上发出,像征着冲锋的红色旗帜一直没有出现,王二楞子怀疑自己的眼神不好,不断地问旁边的传令兵,来确定皇帝是否已下令。
皇帝陛下为了保障军令畅通,专门给左右两军配备了传令兵,以向两军传达旗语,王二楞子觉得这完全没有必要,打个仗哪儿那么多啰嗦?大刀片子一举,直接往上冲就是了,还看什么旗子!
传令?需要传什么令?就是一个字“冲!”
要不是担心皇帝陛下与他切磋射术,王巨人早就冲上去了,现在却只能呆呆地站在这儿干等。
最早与敌军接战的是强弩手,用的是目前军中射程最远的大黄弩。这种弩拉力极大,往往需要几人合力才能上弦。而强弩队中都是身强力壮的大汉,力气远远超过常人,比如孟愤,他凭借一已之力就能将大黄弩上弦。
有机会使用大黄弩这个大杀器,孟愤现在的心情超级好,今天老娘终于要开荤了,再不用射草人,今天要射的是真人,串串串,人肉串!
他亲自操作一架军中唯二的大黄三连弩,远远地瞄准了对面一个骑在马上的首领,按照训练时的标准,在敌军进入两百五十步左右,一声令下,八十张大黄弩一起发射,孟愤眼看着三支长长的弩箭从眼前飞了出去,汇入到一片弩箭之中,一下子变成了一排黑点,随后对面有几个敌兵倒地,而他瞄准的那个马上将却没有中箭,反倒是他身边的士兵倒下了一个。
那个将领吓了一跳,立刻跳下马来,汇入到人流之中。
距离太远了,射击精度不够,还需要根据实际情况修正。
孟愤顾不上懊恼,立刻按照操作规程上弦、瞄准、手搭悬刀,上次他射的是马上将,却中了下面的步兵,看来是射击仰角不够,这一次他把弩臂稍稍抬高了一点,眼睛盯着上面作为瞄准器的望山,对准了又一名马上将领的头顶上方。
现在敌军还没有用劲弩反击,可能是因为大黄弩太笨重,在行进中不好使用,这是一个难得的对方火力空窗期。
第二轮射击命令下达了,孟愤猛击悬刀,又是三枝箭齐出,他的瞄准目标应弦而倒,孟愤兴奋得叫了一声。
这一轮因为敌军距离近了些,整队的命中率有所提高,其中有一枝箭竟然射中了两人,看着两个人像巨大的肉串似地穿在一枝长箭上,孟愤禁不住哈哈大笑,这可比射稻草人过瘾多了。
大黄弩虽然是大杀器,但是军中只有八十张,箭矢密度不够,而且上弦太慢了,只射了两轮,敌军已经行进到普通弓弩的射程,敌军的箭矢已飞了过来。
早在强弩开始射击之前,左翼就已经动了,诸葛稚领命从敌军侧翼发动进攻,一千精骑开始小跑,以弧形兜了过去,之后慢慢开始加速。
他的身后,孙易亲率二曲八百步卒向前移动,填补了卫士营走后留下的空缺。
诸葛稚虽然脑筋不太灵活,但也打了快十年的仗,算是战场上的一名老司机了,他虽然想来一场暴力冲击,但还是强自忍住了,没有直接冲击敌阵。
汉朝骑兵作战方式还是以迂回、袭扰、侧后突袭为主,正面冲阵并不是不可以,而是对轻骑兵来说效率低、伤亡大。直到后世才出现了重装骑兵,比如金国的铁浮屠,人马俱披甲,以密集队形在战场上横冲直撞,像坦克一样碾压对手。
在这个马镫还没有面世的年代,那样的作战方式不太好实现。
卫士营一千骑卒远远地兜了个圈子,朝着敌军侧翼奔去,准备横切进去,把敌军拦腰斩断。
对方显然识破了他的意图,敌阵的后面突然冲出一队骑卒,迎着诸葛稚的部队上来,要对他进行拦截。
来得好!就让我们骑兵对骑兵,来一场真刀真枪的硬仗吧。诸葛稚拔刀在手,当先向敌军冲了过去,两只骑卒队伍冲撞的霎那,一大片烟尘腾起,将人马全都遮蔽其中。
看着左军和中军都和敌人交了火,右军的王二楞子暴跳如雷,冲着传令兵大喊:“你这双眼睛是干什么吃的?怎么就看不到冲锋的令旗,你是瞎了吗?”
传令兵只有十几岁,还是一个少年,被他骂得满脸通红,眼泪忍不住地掉了下来,“陛,陛下,明明没有发令。”
“没发令,没发令。”王二楞子怒吼一声,“没发令我自己冲!”
说着怒冲冲地来了个向左转,贴着前排的士兵向左冲去,冲出去十几步,又猛地向后转,原路冲了回来。刚遛了一下腿,忽然听到传令兵大叫:“王巨人,你看,陛下下令了,命右军向前迎敌!”
王二楞子举起了大刀片子,使出了全身力气,喊出了憋了许久的只有两个字的台词:“冲啊!”
皇帝在后面的土山上,远远地见了王二楞子的样子,不禁摇了摇头,想让泰山营和羽林军一样玩阵列太难了,如果右翼也是羽林军,皇帝想让他们全部不动,稳住阵脚与敌军对射。
从远程打击力量来看,羽林军有比较大的优势,看现在的中军就知道了,弩兵直射,弓兵抛射,短矛投射,强大的交叉火力已基本压制住了对方的弓弩。
而泰山营则不行,不只是因为弓弩兵少,而且他们稳不住阵势,对他们来说,没有什么防守,只有以攻代守,以犀利的进攻压制对方,压得住就是一场大胜,压不住就是一场大败,完全是一锤子买卖。
所以皇帝才下了命令,令两翼出击而中军暂时不动。
此时卫士营已与敌军骑兵展开了混战,赤眉精锐不是浪得虚名,面对人数超过自己的对手却占据了明显的优势。从高处看过去,能看到卫士营在快速推进,像小船破开水面,锐利地插入到敌阵中去。
不远处的另一座小山上,豪强们都在伸颈张望,不时发出惊叹之声,却没有一个人掉头逃跑。
申经紧张得手心出汗,连声音都有些发抖:“毛兄,你看,你看!我军好像是占了优势。”
毛丙不住地摇头,“还早着,还早着!现在左翼是有些优势,但是架不住敌军人多啊,用人来挡都挡住了,一旦骑兵被困住,失去了速度的优势,人马都寸兵难行,那比步兵也强不了多少了。”
“那右军也很猛啊,尤其是那个领头的,好像没人能挡得住他。”申经争辩道。
毛丙就是一个回答:“可还是那个问题,人家人多啊,就站在那儿让你砍都砍不过来,等着吧,再过一会儿就砍不动了。”
申经有点不乐意了,“咱们也有人哪,这不中军还没动呢吗!”
“你说中军那些娃娃兵啊,站在那儿射箭还真有几分优势,可要是两军一接触,中军肯定顶不住。你想啊,那都是十几岁的孩子,力气还没长成,怎么打得过大人呢?”
毛丙突然压低了声音,“申兄还是早做准备,一旦中军崩溃,想必小皇帝着急他的军队,也顾不上咱们,咱还是脚底抹油的好。”
申经苦着脸,一个劲地摇头,“不行,我不能丢下儿子,那可是我们申家的独苗啊!”
“申兄,你得加把劲儿多生几个,生儿子这事儿可是个力气活,我看你面色发黄,精神萎靡,一定是肾虚,回家好好补补。”
申经摸了摸自己的脸,哪里黄了?“你有毛病啊!谁他妈的肾虚了?”
毛丙却没理他,只伸着脖子道:“果不出我所料,左军冲不动了!”
此时诸葛稚的骑兵气势略略受阻。马匹冲起来后,靠的是速度和气势,卫士营开始时气势如虹,一波冲锋给敌人以重大杀伤,对方明显不支,看样子有溃散之势,但卫士营在这一阻之下,马匹速度放慢,冲击力减弱,这时又一支数千人的敌军长兵冲了过来,阻住了卫士营的攻势,把眼看要溃散的局势一点点扳了回来。
如今双方陷入了混战,卫士营就像陷入泥淖之中,每推进一步都异常艰难,因为在马上难以转身,有许多人已经下马步战,虽然他们的步战能力也很强,但是威力当然不能和骑在马上相比。
右路的泰山营则是另一番情景,王二楞子带着两千精锐步卒冲杀进去,一路砍杀,勇不可挡,把敌军杀得差点崩溃。但是王二楞子杀得性起,冲得太快,后面的袍泽没有跟住,使全军阵形断裂,之后便各自为战,不成体系,有人向东,有人向西,杀得随心所欲。
若泰山营两千人作为一个整体,恐怕对面三倍之兵也挡不住,奈何他们的整体队形已经完全破碎,立时便有些危险。
泰山营的建制与其说是被敌军打散的,不如说是被自己打散的。这些散兵还是很勇猛,但却被更始军一个个分割包围,在每一个局部战区都形成了以多打少的局面,慢慢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下去。
造成两营受阻的原因,说到底还是实力问题,人数差距太大,两营共三千人受到了对方三四倍的兵力剿杀。纵使诸葛稚和王二楞子再勇猛,也有点吃不消了。
85.森森夷矛
毛丙叫道:“若是左右两翼精兵能冲散敌军,羽林军还有获胜的机会,如今两翼一齐受阻,难道还指望这些孩子与敌军近战吗?唉,这下可是彻底没指望了。”
他拨转了马头,已准备退出战场,一些豪强也转身准备撤退,可是更多的人却惦记着自家在羽林军中的子弟不肯离开,这种坚持未免带了些绝望的气息,因为目前看来,战况对已方十分不利。
申经还执着地伸长脖子观看,他的脸上挂着豆大的汗珠,嘴里嘟囔着:“羽林军顶住,顶住!我申家的独苗绝不能丢下。”
忽然他拔出了刀,叫道:“我要和我儿在一起,向皇帝陛下请战,与大汉共存亡!”带着家兵向皇帝所在的小山冲去。
毛丙也已纵马跑开,与申经的方向却正好相反,两人一个向前,一个向后,阵线分明。
这时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了一阵欢呼声,“动了,中军动了!”
听了他的呼喊,毛丙勒马转过身来,向战场上又看了一眼,只这一眼,便再也挪不开眼睛。他的嘴巴张得大大的,脸上全是不可思议,结结巴巴地道:“中,中军真的在前进。”
申经也停住了马,抬头看着战场上的情况,忽然激动得热泪盈眶,“我军,我军前进了!”
中军将士结着紧密的队形,手持长长的夷矛和戈戟,尖刃一致向前,像一堵长着刺的移动墙壁,一步步地向前推进。从远处看过去,对面的更始军好似不断融化的冰,阵线一点一点地向后退缩。
那些半大的少年,他们并没有冲锋,没有奔跑,而是一步步坚实地向前踏出,每踏出一步,矛尖上便增加一滴敌军的鲜血。
将领们互相呼喊着,让士兵保持着密集的队形,有时前面的人突然倒了,出现了无人空档,后面的士兵还在发愣,队率便急得大叫道:“快顶上去,忘了军法了吗?“
那些发愣的士卒便只能硬着头皮顶上前面的空位,保持阵型完整,否则军法无情,将领有权力将他当场斩杀。
有的士卒冲出了队伍,脱离了队伍,袍泽们也会大声吆喝他别抢先,按照训练时的要求行事。
开始时队伍多少有些乱,这毕竟是羽林军第一次野战,第一次直面敌军的刀枪,训练要求不能很好地贯彻。
好在敌军更乱,给了羽林军适应和调整的时间,慢慢的士兵们都麻木了,忘了生死,也不知道胜负如何,只知道挺着长矛一步步向前走。
他们只是知道全队都在向前,只要向前,那就是占据上风吧!
前排士兵基本都是是经过石里坞之战的“老兵”,在整个羽林军中纪律性最强,战斗力最强。连续的胜利使他们信心十足,胆量也比平时大了许多,长长的夷矛挺在身前,带给他们充分的安全感。
有人在前面顶着,后面的新兵也壮起了胆子,按照训练时的要求,保持着严整的队形,在老兵身后亦步亦趋,一旦前面的士兵有了伤亡,后排士兵便立即补上位置,填补前排阵线的缺口。
中军前进的速度虽然不快,却坚实而持续,以致于整个队伍慢慢地突入了敌军大队,两翼也与敌军有了接触,倒好像要被敌军包围似的。
好在二曲的后备军及时补上了位置,左右两翼各有半个曲的将士,持着长兵器一齐向前推进,他们将两翼敌军向后逼去,把中军的侧翼牢牢地保护起来。
整个羽林军的队形呈现一个中间凸出的弧形,整体向前平推,队形相当完整,人数更多的更始大军竟似有些吃力,阵线一点点地在后退。
并不是说更始士兵在后退,在两军接战时,前面的士兵被后面的士兵推着,基本无法后退,整个阵线后退,意味着前排士兵的伤亡,一片一片地倒下,而后面的士兵依旧在向前涌。
不断前涌的士卒如果能阻住羽林军的前进势头,依旧有机会取得战场上的主动,就像左右两翼,利用人数的优势阻住对方的进攻,站稳脚跟。但是由于其预备兵力早早投入到两翼,中军就显得相对薄弱起来。
对方将领把小皇帝的中军视为最薄弱的一环,而把重心放在了两翼,这一点在中军开始前进时就被证明是个巨大的错误,少年们虽然体力没有两营将士强壮,但是纪律性却远远超出,与卫士营泰山营将士的单打独斗不同,龙骧营强调的是集体,是严密的阵形,整个队伍紧紧攥成一个大拳头向前捶击,这给了更始军巨大的压力,虽然他们人数更多,但是阵形远没有那么紧密,在两军的接触面上竟成了人数较少的那一方。
战斗陷入了胶着,这种时候要看两军的韧劲,看谁能咬牙挺住。
眼下看来,羽林军占据了优势,更始军处于不利,但是人数的优势使他们可以承受前排士兵的伤亡,待到羽林军势头受阻,他们仍有机会反败为胜。
在后面的小山上,只见到羽林军的阵列向前推进,一排排夷矛伸伸缩缩,矛尖忽闪忽闪发出无数点亮光,对面的敌军便纷纷倒地,变成任人践踏的尸体。
“还在前进,我们,我们要赢了!”申经激动得脸色通红。
观战的豪强们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他们没看好的中军,羽林军少年,竟然压制住了更始的大军,看样子竟是比号称赤眉主力的卫士营和泰山营战力更强。
毛丙惊骇莫名,不停地念叨着:“怎么会?他们是怎么办到的?一群孩子,强军,天下强军啊!”
墙头草们都收回了准备逃离的脚步,重新回到观战的位置,这时的气氛比方才要活跃了许多,众人看到了获胜的希望,脸上都带着兴奋的表情。
刘盆子远远地看着他们,脸上挂着一丝冷笑,看来这些人得敲打敲打了,打完了这仗再收拾他们。
战场上陷入僵持,羽林军中军占据了优势,可是左右两翼却在苦苦支撑,如今就看谁最先崩溃,如果敌军中军先溃,两翼必随之自溃,如果我军两翼先撑不住,卫士营泰山营被歼灭,那么敌军两翼合围,羽林军便会大败亏输。
战局到达了一个临界点,战况随时会发生改变。
这时,敌军旗帜移动,又一支队伍投入中军战场,随着战场上人数增多,局势也开始发生变化,中军前进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小皇帝立即发出命令,小山上令旗挥动,这是给骑兵的进攻命令,令他们自侧翼切入,击穿敌方中军。
刘彪见了哈哈大笑,上马道:“到了咱们上场的时候了,传我命令,全体上马!”
将士们齐呼道:“诺!”齐刷刷地翻身上马。
“走!”刘彪一马当先,八百骑兵列队齐进,马匹小跑着,踏踏的像是战鼓的声响。
骑兵曲的出动与方才卫士营出击声势截然不同,卫士营一出场便是声势浩大,战马奔腾,威武雄壮,而羽林军骑兵曲给人的感觉却有些肃穆。
没有人奔驰呼喝,只有小步齐进,骑兵也列成阵式,一排排一列列绝不容许有人随意驰骋,直到传来命令,“加速!”整个队伍便一起快速奔跑起来。
此时距离敌军不过几十步远,已有箭矢飞来,甚至有零星的骑兵被射中落马,其余人却好像没有看见,依然紧随大队,稳步向前。
“拔刀!”刘彪大喝,第一个拔出刀来。
于是所有人都拔出了环刀,好像无数烟花爆开,八百骑兵的阵中一阵闪亮,随着马匹速度达到顶峰,一条闪亮的光带飞速地向着黑压压的敌阵飞去。
切割、破碎,就像刀切豆腐,更始军阵列忽然豁开了一条口子,这条口子越来越深,越来越大,破碎的速度肉眼可见。
“势如破竹,势如破竹啊!”申经激动得满脸通红。
此时连毛丙都兴奋起来,叫道:“我就说羽林军是天下强军,无人可挡,此战我军必胜!”
申经接口道:“对对,必胜!”忽然觉得哪儿有点不对,毛丙这厮啥时候说过这话,第一个要逃跑的就是他吧!
刘彪率军突入更始军后,王猛带领一曲还在按自己的节奏前进,此时已明显感觉到敌军的阵线出现了松动,照这样下去,再加把劲必定能将敌军击溃。
可是战场上的形势总是瞬息万变,刘盆子几乎打出了所有的牌,但是敌人竟又出了一张牌,而且是张王牌!
一支骑卒队伍绕过战场,迂回到羽林军后方,直接向着皇帝陛下所在的小山扑了过来。
想必对方已看出这里是赤眉军指挥中枢,干脆来个釜底抽薪,直接攻击对方大BOSS,来一个斩首行动,如果成功的话,即便在正面战场上失利,最终依然是获胜。就像是下军棋,吃多少子都不算赢,扛了对方的军旗才算赢。
这招确实够狠,因为皇帝身边能战的部队只剩下五百人,虽有数百新兵,但大多是豪强子弟,从未上过战场,几乎没有形成战斗力,追随的豪强倒是有一千多人,可是这些墙头草能指望吗?
牛得草立即紧张起来,召集侍卫队准备战斗,“陛下,请陛下撤离战场,侍卫队将护卫陛下安全。”
小皇帝一笑,指着自己身边的队伍道:“有斩马队,有这些新兵,尽皆精兵强将,便是十万大军来攻,朕有何惧!”
王虎热血上涌,立即大声答道:“斩马队已做好战斗准备,时刻听从陛下号令!”
就连新兵们也被皇帝的豪气所感染,鼓起勇气大声请战。
看着袍泽们在战场上吃肉,自己却一直观战,王虎早就手痒了,正担心上不了场,就有肉送到嘴边,真是瞌睡了有人送枕头,太及时了。
至于敌军人多,那都不是事儿,羽林军自出征以来,一直是以少打多,习惯了。
不断的胜利让他们士气高昂,敢于面对任何敌人,不就是一千多人吗?怕他何来!
可牛得草依旧紧张,“陛下,对方是骑兵,这样的缓坡,可纵马直冲上来,步兵如何阻挡?还请陛下退避。”
牛得草的担忧非常有理,步兵对骑兵有着天然的劣势,若是凭借工事尚可一战,而这场战争是一场遭遇战,羽林军没来得及构筑工事,只能以血肉之躯抵挡敌骑。
皇帝身边的骑卒只有侍卫队两百人,三百人的斩马队和新兵都是步卒,而对方是纯粹的骑兵,看样子有一千到两千骑之间,这绝对是支强大的力量,若是让他们冲起来,数倍的步卒都挡不住。
刘盆子知道,自己若退走便正中对方下怀,皇帝的大旗一退,前方将士不明就里,很可能立即陷入混乱,说不准大军当场崩溃。
而他即便现在走也未必走得了,敌军轻骑追逐,自己带两百人必将十分狼狈,最好的结果是逃脱,那也是一夜回到解放前。好不容易取得眼下的局面,他是绝对不想放弃的。
乱世里人人都要拼命,贵为皇帝也无法避免,反正这条命是拣来的,大不了还回去。怕个鸟,干就是了!
刘盆子发了狠,大喝道:“再言退者,军法从事!斩马队下山迎敌,新兵准备弓弩,朕与尔等共生死!”
“诺!”王虎答应得格外响亮,带队下山。牛得草不敢再劝,带两百护卫将皇帝团团围住。
新兵只训练了几天,从未上过战场,一下子面临如此危局,紧张多过了害怕,好在他们都学会了用弩,刘盆子下令让新兵人手一弩,按弩之强弱分为三组,就着山的坡度列为三排,一排比一排站得更高,一排比一排弩力更强,射程更远。
这样各排之间便不会互相干扰,可以分批次发射,保持弩矢打击的连续性,
此时敌骑已进入射程,皇帝下达了攻击命令,第一排弩箭发射,有几个人落马,第二排齐射,中箭者几乎成倍增长,等到第三排齐射时,冲击的骑兵已倒下了一片。
密集的弩矢带来大量的杀伤,这是骑兵冲击必然要付出的代价,只要他们的速度够快,能冒着矢石快速冲进敌军阵列,那些拿着弓箭的步卒便任凭他们收割了。
士卒们伏在马背上,尽量减少受箭的面积,奋力地催促着胯下的战马,将速度提升至极至,他们顶着一轮又一轮的齐射,付出重大伤亡才冲到山脚,冲上山坡,准备一鼓作气冲上山顶,用手中锋利的刀刃收割敌军的生命。
只要接近敌军,便会取得胜利,追逐他们,杀死他们,这是属于骑卒的时刻!每个人都咬牙切齿,向山顶发起最后的冲刺。
这时在他们面前突然出现了一支小小的队伍,只有数百人,数百名披着铁甲的步卒。每个人手中是一柄长长的斩马刀,长长的刀刃闪着寒光,长长的刀柄握在粗糙的手掌中。
他们看起来并不躲避,也不惊慌,而是平静站在那儿,列着整齐的队伍,是一个横宽的长方形,正正地拦在骑兵面前。
他们想做什么?难道想凭血肉之躯阻挡奔腾的战马?这些人是不是疯了?
骑兵毫不迟疑,向着面前的方阵冲了过去。
86.霍霍长刀
观战的豪强见敌军冲击小山,立时像是炸了锅一般,没法子,他们的子弟不是新兵便是皇帝陛下的随军文官,此时都在那座小山之上。
申经叫道:“我儿万不可有失!”带着手下百余人去救,一个人带头,其余人也随之行动,上千人喊杀着冲了过去,声势倒也不小,只是乱乱糟糟不成阵势。
突然前面有几个骑士飞马过来,喝令道:“皇帝陛下口谕,令尔等在小山两翼就近待命,保护新兵侧后,待敌军溃败,可自行追杀残兵,其余时候未得诏命,不得私自出击。”
申经急道:“正面之敌如之奈何?”
传令兵回手指着说道:“自有精兵阻之!”
申经见了大吃一惊:“我的天!步卒怎么能冲击骑兵?”
那一队着甲步卒正一步步向前,迎向对面奔腾而至的骑兵,他们步伐坚定,毫不迟疑,手中长刀齐齐向前,像一面闪闪的刀墙向前推去。
豪强们个个惊呼,步卒面对骑兵,不转身逃避已很不容易,而这一队步卒居然还要前进!
那不是找死吗?
这就是所谓的精兵?
两军相撞的一霎那,申经吓得闭上了眼睛,等他睁开眼时,却发现步卒刀墙依然在前进,而他们对面的骑卒则惨不忍睹。
马头被整个削去,马上的人断成了两截,血从身上不断喷出,身下的白马变成了红马,带着满身的鲜血轰然倒地。地上到处是人马的残肢,人血马血混在一处,到处是触目惊心的红色。
而那些手持长刀的步卒,依然踏着步点,齐齐向前,仿佛是一个个杀人的机器,无悲无喜,无惧无怒,只机械地挥手中长长的斩马刀,将挡在面前的一切全都劈碎。
申经禁不住浑身战栗,连说话的声音都有些抖动,“的确,是,天下,精兵。”
太可怕了!
骑兵上山本就速度放慢,现在又被斩马队阻住,后面的人还在不断向上涌,而前面的人面对这可怕的刀阵,只想掉头逃跑,但是千军万马冲击之下,哪容得了他们回头,只有惊慌地看着闪亮的刀锋,心胆俱裂。
而山上的弩矢一刻未停,三排弩手轮番射击,对堵在山下的敌军造成持续杀伤。他们只有尽快突破斩马队的防线,才能减少伤亡。可是这只小小的队伍竟是坚韧无比,骑卒几番冲击都不成功。
三百人的斩马队人不多,但个个都是最强壮的士兵,他们以闪亮的长刀和自己的血肉之躯组成一道屏障,将敌骑死死地挡在山脚之处。
刘盆子抬起头,望向前方的主战场,他知道,斩马队虽勇,却也只是血肉之躯,以数百步卒面对上千骑兵,能挡住一时半刻便已不易,敌军付出一定的伤亡之后,依旧能突破这道防线。
真正的决胜之地还在那边,数万人的厮杀已到了要分出胜负的时候,从小山上看过去,骑兵曲已对敌军完成了切割,羽林军的长矛方阵势不可挡,敌军阵式已乱。
只要斩马队多坚持一会,坚持到数万敌军崩溃的时候,这边的骑卒自然会退却。可是现在,山脚的骑卒还在发起着冲锋,试图一举突破防线,挽回局势。
刘盆子的手不自觉地握住了刀柄,局势如此凶险,少不得要把侍卫队的两百人投入战场了。
他正要下令,忽听战场上杀声大起,震天动地,更始大军终于全线崩溃!
皇帝松开了刀柄,看着山脚下开始散开的敌骑,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
敌军的溃散是突然发生的,不知道是哪一个瞬间,压力突破了临界点,士卒开始四散奔逃,互相踩踏,羽林军开始追击,收割胜利果实。
中军的崩溃很快传导到两翼,本来占据优势的更始军两翼也开始动摇。
王二楞子已不知杀了多少人,这次的仗打得十分过瘾,他挥舞着长刀,左冲右突,一刀下去,往往能杀死两个、三个,他像个疯子似的,专往人多的地方钻去,先还有一队人跟着他,不知不觉中,周围的袍泽都没了踪影,四周都是敌军,都是兵器,他陷入敌军的重重包围之中。
王二楞子的刀挥舞了无数次,一开始挥动得如此轻松,完全感受不到刀的重量,可是后来,手中的刀越来越重,每一次挥动仿佛都要耗尽全身的力气,后来他干脆扔掉了笨重的斩马刀,拔出腰间更轻便的环首刀,这使他的威力大打折扣,本来不敢近身的敌军可以逼近到身前两步以内。
王二楞子知道,自己要死了,青州第一猛将已陷入绝境。可他并不害怕,对一个战士来说,战死沙场是最好的归宿,无敌的王巨人英雄了一辈子,在最后的时刻也要死得有尊严。
王巨人用颤巍巍的右臂举起环首刀,嗓子里发出沙哑的声音“冲!”这个他喊了无数次的字此时几不可闻,像风吹过柳叶的沙沙声响。
他迈着梦幻般的步伐向着眼前闪亮的刀刃撞去,就这样吧,结束了吧!此刻他眼前已看不到刀枪,而是突然浮现出一张俏丽的脸,带着羞涩的笑,那笑容真的好美。
突然他的耳边传来一声哭喊:“王巨人,你醒醒,敌兵退了,咱们赢了!”
面前的笑容倏然消失,王二楞子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躺地地上,方才还向他挥着刀的敌兵已掉头跑掉,还有更多的人丢掉兵器,跪在地上大声讨饶。
“赢了?”王二楞子有点发懵,“我没死?”
“王巨人你这是怎么了?你当然活着,咱们打了个大胜仗,敌军都逃了!”
“妈了个巴子的那还不追!”王巨人顿时又恢复了神采,跳起身来将刀一举,大喊道:“冲!”
驻马坡之战,是皇帝指挥的第一场大规模战役,兵力对比是汉军一万对更始精兵两万五千,汉军大胜,所得粮草军器无数。
左冯翊豪强亲眼见到羽林军的恐怖实力,原本还想首鼠两端的都有些死心塌地了。
战后升帐,豪强皆匍匐而拜,不敢抬头,小皇帝一手拄着膝盖,一手指向申经,“你是何人?”
“臣乃重泉申氏宗主申经。”
“重泉申氏……申勇是你何人?”
“陛下,”申经激动万分,皇帝居然知道他儿子的名字,真是,真是天恩浩荡啊,“陛下,申勇正是犬子。”
“朕在山上,见你奋勇争先带兵来救,真是忠义之士。”小皇帝道:“申勇此战打得不错,立下了军功,他作战勇敢,又出自忠义之家,真是难得的人才,朕要对他破格使用。下旨,命申勇为新兵营屯长。”
申经禁不住涕泪并流,连连谢恩,自己的儿子一下子升了好几级,离开国将军又近了一大步。
其余豪强都十分羡慕,后悔当时患得患失,没有坚定地站在皇帝一边,像申经一样好好表现。
皇帝又指着毛丙道:“你叫什么?”
“臣临晋毛丙。”
皇帝挥了挥手,“拉出去砍了!”
这句话一出口,所有人都吃了一惊,豪强们都战战兢兢,不知道为什么皇帝陛下突然要大开杀戒。
毛丙早吓得软倒在地,裤子已湿了一片,“陛下,臣,臣有何罪?”
“动摇军心,临阵脱逃,背弃主公,不忠不义,你们说,这厮该不该杀?”
毛丙带头要脱离战场,豪强们都看到了,还有几个人也差点随他走了,此时见到毛丙如此下场,不禁汗如雨下,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
两名卫士上前拖起毛丙,向外就走,毛丙叫道:“陛下,陛下,臣的幼弟正为陛下效命,毛家,毛家还有数十人在羽林军,陛下,陛下看在他们的面上,饶了臣吧!”
郑深上前劝道:“陛下,毛丙虽然犯了死罪,可他是毛公长子,陛下一到临晋毛公就来投奔,杀其子恐冷了众人之心,况且他们不习战阵,不明军纪,念其初犯,请陛下法外施恩。”
皇帝挥了挥手,把毛丙叫了回来,说道:“念你是初犯,先饶过你一命,可若是不加惩戒,又失了大汉法度,这样,依大汉赎刑之例,让你父奉良田四百亩为“皇田”,再为临晋城运送军粮两千石,便免了你的罪过。”
毛丙连连叩头谢恩,心里却倒吸冷气,皇帝下手够狠的啊,一张口就要这么多,不过比起自己的一条命来说,又算不得什么了,毛丙在庆幸之余甚至有点隐隐的骄傲,第一次感觉自己这条命如此值钱。
此战的降兵有五千多人,就地简单整编便送去了临晋,由征北将军田况自行消化,形成自己的战力。
大军启行,刘盆子骑在马上,回头看了看自己指挥作战的小山:驻马坡,心里充满了豪情壮志。经此一战,他将彻底摆脱傀儡皇帝的尴尬地位,拥有属于自己的强大势力,这小小的山坡就是他的崛起之地。
接下来这一路顺风顺水,再没什么风波。一路不断有豪强来投奔,缴纳投名状,小皇帝狮子大开口,一点也不客气。好在他封起官来也不含糊,依照各人奉献大小大送官帽子。豪强们虽然被皇帝敲诈得肉疼,为了在大汉朝廷中抢先占据一席之地,也只能是咬着牙出血,就当是上皇帝大船的船票钱。
皇帝格外赏光,驾临了平顶坞,毕竟乌春是第一个主动投奔他的大豪强,就算要把这个榜样竖起来给别人看,皇帝也要另眼看待。
在平顶坞,皇帝终于见到了乌家实际上的大当家乌夫人。
87.弘农太守
乌夫人虽已人到中年,却依旧称得上容颜秀丽,她言语爽快,举止自然大方,不像普通汉人女子那般低眉顺眼,看起来很有些异域美女的风采。小皇帝好奇地问起她的来历,乌夫人也不忸怩,将身世原原本本地细说一遍。
刘盆子猜得没错,乌夫人确实是混血儿,她的父亲是匈奴人,母亲是龟兹人,匈奴人是标准的黄种人,龟兹人是吐火罗人,属于白色人种,所以乌夫人是黄白混血儿,有着混血儿常见的出色容貌。
乌夫人复杂的血脉缘于汉朝时的属国制度。
自汉武帝起,汉朝开展大规模对外征服活动,打击匈奴,凿空西域,归附的外族人日益增多,这些人都被安置在边郡,由于其风俗、制度与汉朝人截然不同,不适合与普通国人同样管理,于是朝廷决定“因其俗”,让他们延续旧的风俗和生活方式,以属国制度来进行管理。属国的最高长官称为“属国都尉”,权力相当于内地的郡守,但是因为地处边郡,职责更多地偏重于军事。
上郡有“龟兹属国”,以龟兹都尉进行管理,乌夫人的母系就是龟兹属国里的龟兹贵族,她的父系则是内附的匈奴小王,祖上在几十年前带着整个部落内迁至上郡,归“匈归都尉”辖制,乌夫人便是两个内附民族之间互相通婚的产物。
乌夫人的美丽与乌春的粗鲁形成强烈对比,看着这一对夫妻,让人不自觉地联想到鲜花和牛粪这两种经常被拿来相提并论的东西。
刘盆子关注的不只是乌夫人的容貌,更让他留意的是她的社会关系,乌夫人的兄长依旧在上郡,是一个小部落的首领,乌米就是在其部落中长大的。乌夫人的母家也不是普通人,龟兹属国的现任主簿是她的表哥。
如果皇帝要经营上郡,这两个关系都可能有很大的用处。
刘盆子不由动起了心思,现在征北将军田况在临晋势单力孤,实力比起邓禹和公乘歙都大大不如,若只是固守临晋应该问题不大,但是皇帝和田将军却不甘心止步于此,两个人都惦记着东渡黄河,进取河东,要达到这个战略目标,田况必须要击败邓禹和公乘歙之战的胜利者。
这个胜者皇帝已从上世的记忆中得到信息,是刘秀的前将军邓禹。邓禹击破公乘歙之后,没有直击长安,而是北上上郡、北地、安定三郡,几乎没有受到什么抵抗,因为这些边郡没有独立的资本和野心,中原的主人是谁便归顺于谁,再加上邓禹军纪严明,镇抚得法,于是顺利地完成了权力交接。
可是邓大将军虽然政治水平很高,军事能力却很一般,他最后能高居云台二十八将之首绝对不是因为战绩。历史上他后来进兵长安,却败于赤眉军之手,最后只带着二十四骑狼狈逃走,留下一个烂摊子,最后还是冯异出来替他收拾残局。
田况的军事能力肯定在邓禹之上,所差的只是实力而已,如果能抢先北上,引进属国援兵,甚至镇抚三郡,征发青壮,搜集粮草,增强实力,田况的处境便会大大改善,也更有了向东进取的资本。以此看来,乌夫人还有很大被利用的价值。
看来乌家也是这次出征开到的一个宝箱。
当天乌春大摆宴席,乌夫人也不避让,与乌春并坐于位,皇帝要各曲将领向主人敬酒。果然,乌春对王猛很是热情,就连乌夫人也不免多看他几眼。
皇帝对身边侍立的乌盖招了招手,低声问道:“令堂可出席待客,你妹……令妹怎么不见?”
这话相当无耻,你这一群大老爷们,想让人家没出嫁的妹妹出来待客,你什么意思?可皇帝陛下的脸皮厚比城墙,为了好兄弟的终生幸福,就这么直白地问出来了。
乌盖好脾气地微微一笑,“回陛下,舍妹方才还在。”
“啊,在哪儿,朕怎么没看见?”
“就在家母身后。”
刘盆子想来想去,好像乌夫人身后是站着两个女子,自己以为是侍女,没注意看,长什么样子也没印象。
看来乌小妹也是出来相亲的,非要亲眼看一看才放心,汉朝女子还是相当开放的,尤其这些异族人,完全不像后世理学盛行之后那么封闭。
此时王猛和胡狗子过来敬酒,皇帝问道:“你们注意看乌夫人身后没有?”
王猛道:“我注意了,看得一清二楚,先是烤羊腿,之后是胡饼,再之后……”
“谁问你吃的了?朕是问人!”
“人?男的女的?没注意啊!我就看着菜是从那儿端上来的。”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相当纯粹的吃货。
而他的兄弟胡狗子就不一样了,胡狗子有一种本事,见过的人几乎过目不忘,而且不管现场有多少人,只要问到他其中一个,他都能准确说出其体貌特征。
此时胡狗子说道:“陛下,臣看着了,乌夫人身后先是两个女子,后来换了两个男子,陛下要问哪一个?”
“当然问女子。”
“左边的是尖脸细眉毛,右边的是圆脸大眼睛,你别说,都长得不错。陛下难道……嘿嘿。”
皇帝笑道:“不是朕,是咱们的王大曲长,乌盖的妹妹刚才来相看他了。”
“妥了,两个都是美人,不管哪个,娶了准没错。猛子,听我的,只管去提亲,你小子真是走了狗屎运了!”
王猛嘿嘿地笑着,也不说话,看样子是放心了。
皇帝道:“你若是满意,朕来替你张罗,你若是不满意,朕也不强求,成不成就等你一句话。”
王猛憨笑了一声,“我愿意。”
“这话你留着跟神父说去!”
皇帝力求稳妥,让胡狗子和乌盖去商量,乌盖立即跑去找他老娘嘀咕了半天,回来时满面含笑,传话说他们一家几口对王猛都十分中意。
“你妹,你妹中意就成了,你中意个什么?”
皇帝借着酒劲儿,立即向乌春提亲,乌春听了哈哈大笑:“陛下,这事儿好啊!”
一场婚姻就在一顿大酒之后定了下来。
有了这个由头,众人开怀畅饮,少数民族喝起酒来真不是盖的,乌春酒量已是不小,乌夫人更是来者不拒,每杯必干,小皇帝年纪还小,躲了许多杯过去,王猛可是十八岁成年人了,又是准新郎,顿时成了众多火力的集中点,被乌家人和自家兄弟灌得酩酊大醉,直到第二天还是沉睡不醒。
皇帝急于启程,也不等他,直接就把王猛留下来了,理由是杨延寿从石里坞筹集了大批粮食,要送到郑县,让他留在平顶坞接应,几天后由他押运着粮食回去。
皇帝带着大军回到郑县,诸葛稚松了口气,赶着回丞相的话去了,王二楞子却第一时间回到赈灾现场,继续维持秩序,皇帝没料到他竟是如此敬业。
偏将军夏阳的使者正在郑县,已经等了小皇帝两天,带来了一个不错的消息。
夏阳带了一千士卒从沈阳县城出发,奉皇帝之命镇抚附近郡县,先后平定了武城、湖县等地,如今驻兵在湖县,有部众数千人。本想入驻弘农县,却因为那儿有赤眉军两个营驻扎,以没收到号令为由,拒绝他们进入,夏阳便差人来向皇帝报告。
弘农位于左冯翊东面,是关中的门户,古代最著名的关口之一――函谷关就在弘农境内。
古代所称的“关中地区”有很多种解释,大致范围却都差不多,一般这个“关”指的便是函谷关,函谷关以东称为“关东”,函谷关以西称“关中”或“关西”。俗话说“关西出将,关东出相”,这是因为关西是古代秦国地域,秦国人善战,但开发较晚,文化水平差一点,关东地区就是传统的中华核心地域,开发早,文化水平高。
弘农的战略位置十分重要,函谷关控扼狭长的“崤函道”,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只要把函谷关一封闭,要想从东打进来难上加难。战国时期关东六国多次组织联军攻伐秦国,包括那场著名的以信陵君为首的五国伐秦,秦国虽然大败,但是没关系,他们只要退入函谷关,就将五国军队轻松挡在国门之外。
小皇帝给夏阳的命令是继续东进,占领弘农全境,把函谷关牢牢控制在自己手里。然后进图宜阳,争取洛阳的更始大司马朱鲔。
至于赤眉军在弘农的各营,要争取与他们联合行动,一起把更始政权在弘农的残余势力赶出去。
皇帝现在还指挥不动各营将军,但是大家终归是一伙的,不会相互为敌,联合行动还是很有可能的实现的,至于能联合到什么程度,那就要看夏阳的本事了。
皇帝立刻送出了一顶大大的官帽子,任命夏阳为弘农太守,征东将军,假节,可自行任命下级官吏。
他对使者说道:“卿即刻便回湖县,告知夏将军,朕将为他增兵数千,并为他筹集粮草,绝不使将军有后顾之忧。”
兵从哪儿来?当然是身边的豪强,这些人有钱有粮有人,是最好的薅羊毛对象,小皇帝暗暗为他们起了个外号:“两脚羊”。
88.扰敌粮道
夏阳县城,汉前将军邓禹的临时居所,一场小型军事会议正在进行。
会议主持者是年轻的前将军邓禹,他今年只有二十四岁,却已官拜大司徒,以定河东之功受封为酂侯,食邑万户,为铜马帝刘秀手下功臣第一。
酂侯是汉初名相萧何的封号,自萧何之后,“酂侯”几乎成为汉代所有文臣的最高荣誉和毕生追求。从这个封号便可以看出,邓禹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武将,他的功绩主要不在于攻城略地。
邓禹是南阳新野人,算是刘秀的同乡。他小时被誉为神童,十三岁就以文学著称。邓禹在长安求学时与刘秀同窗,一见到刘秀就认定他不是凡人,倾心结纳,两个人不仅相交莫逆,而且有姻亲关系,邓禹的叔父邓晨是刘秀的姐夫。因为这多重的关系,更因两人性情相投,刘秀和邓禹一向十分亲密。
更始皇帝即位后招纳贤才,邓禹一直蛰居乡里,始终不肯出山,直到刘秀持节巡行河北,他二话不说,单枪匹马跑去追随,刘秀见到邓禹大喜过望,问他想要做什么官,邓禹回答说不愿做官,只愿随其建功立业,从那之后便一直追随刘秀。
邓禹有识人之明,不仅慧眼认定刘秀这个主人,而且经常举荐人才,提出用人建议,他推荐的人都能胜任本职之事。刘秀十分信任邓禹,不仅信任他的忠心,而且信任他的能力。
邓禹在平定河北的过程中立有军功,刘秀认为他有领军之才,便分手下精兵两万人给他,让邓禹进图河东,两万人虽然看起来不算多,却是真正的精兵,几乎是刘秀手下精锐的半数。
邓禹击败了王匡、成丹等更始大将,略定河东,在当地又征兵数万,率五万人渡河西进,图谋长安。
这次为方面之将,独当一面,对邓禹来说是一个难得的机会。皇帝对他的信任无以复加,竟准许他自行选择手下将领。邓禹选的尽是无名之辈,几乎弃用了所有成名大将,从这也可看出他的骄傲自负。
二十余岁便功成名就,身居高位,邓禹意气风发,一心想要再进一步,建立不世之功,名标史册。而他手下的将领也极为珍惜这个难得的机会,想要随着主将建功立业。总而言之,这是一个野心勃勃、极具进取心的团队。
王匡、成丹败走,退至长安,邓禹渡河后的主要对手便是更始中郎将左辅都尉公乘歙了,公乘歙此时驻兵衙县,手下有十万之众,虽然人数很多,但多是郡兵,战斗力不是很强。但是邓禹依旧担心长安方面会派兵支援,也担心关中的另一支武装力量赤眉军会来搅局。
他担心的事情都变成了现实,确实有一支精兵来支援公乘歙,赤眉军也确实来搅了这个局,但是这两个条件综合之后,却造成一个对他极其有利的局面,长安的更始援军与赤眉军遭遇,双方一场混战,更始军全军覆没。
邓禹喜忧参半,喜的是自己坐山观虎斗,眼看着两万余更始援军覆灭,对方的实力大大削弱,忧的是赤眉军战力如此强悍,使原本没有什么存在感的临晋赤眉军陡然变得重要起来。
“哈哈,伪汉军与赤眉贼先交上手了!狗咬狗一嘴毛,他们打得再热闹些才好!”军师将军左于很有些兴奋。
祭酒程虑道:“依此战赤眉贼的战力来看,临晋贼兵也不容小觑。”
“那不一样!”左于摆了摆手,“这一战是放牛小子亲自坐阵,他的身边肯定都是贼兵精锐,可临晋的贼兵都是临时征召,能不能上阵都不一定呢!”
“伪帝已带兵到了临晋,为何又匆匆南下?”程虑道:“大司徒,伪帝离开郑县,脱离贼兵老巢独自来到临晋,这事儿多少透着古怪。据说伪帝只愿放牛,不愿为帝,登基后几次逃走,都不成功,这一次北上,或许他也是逃出来的。。。不过如今又回去了,这就有些费解了。”
“也许他不是不愿为帝,而是不愿为无权无势的假皇帝。”邓禹冷笑一声,说道:“我还从未见过有谁会不贪恋权位和富贵,一个没见识的放牛娃陡然身居高位难免会害怕,开始时会逃避,可若是时间久了。。。人的心思会变,刘盆子虽然开始时不愿为帝,可等到他尝过了做皇帝的滋味,便再难回头去放牛了!”
邓禹虽然年轻,却会看人,也很懂人心,这是他的一种天生本领,虽然他只有二十四岁,眼光却像历经世事的老人一样老到。
程虑道:“大司徒所言极是,小皇帝若没有野心,也不会在临晋驻扎重兵。他想必是要坐山观虎斗,看我们双方恶斗,他好从中获利。可没想到他却和公乘歙先斗了一场,反倒让我们看了场热闹。如今衙县和临晋、芮乡都有敌军,我军该如何行事呢?”
邓禹道:“赤眉贼与刘玄在长安鏖战,双方都腾不出手来,我军一定要趁此良机,击破所有当面之敌!”
他站起身,下令道:“军师将军左于率军五千,防备敌军偷袭渡口,保护我军粮道。建威将军邓寻领兵五千向西南进发,监视临晋之敌,如非必要,不必主动与敌接战。军师韩歆率八千河东军驻守夏阳,居中策应。我将亲领精兵出城,与公乘歙决一死战!”
军师将军左于领了军令,闷闷不乐地率军出征,押运粮草、保障大军后勤的事儿,凡是有野心的将军都不爱干。辛苦不说,不管前方立了多大功劳,都没有他的份,可若是稍一不慎,就可能犯下大罪。
虽然好友程虑安慰他道:“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若是前方奏凯,大司徒自会记你一功,万一有个闪失,全军的后路都在你手里,能不能全身而退都要看将军你,可见大司徒多么器重你。”
左于觉得这简直是胡扯,将军当然要上战场,在最前线拼杀。尤其是现在,全军挟败王匡、定河东之军威,士气正盛,更始军和赤眉贼都是乌合之众,不堪一击,谁强谁弱是明摆着的,这摆明了的军功都是别人的,想起来就让人生气。
只是军令如山,不得不从,于是他生着闷气上了路。
这一路车马不绝,都是渡口过来的民夫,河东的钱粮通过汾阴、蒲反渡河西进,源源不断地运到夏阳,供应大军使用。
大军行至半路,忽然迎面来了一队败兵,见到他的旗帜,赶紧来见礼,说道:“我等是押运粮草的河东郡兵,负责从渡口运粮至夏阳,今天押运了一千五百石粮食,离了渡口半天左右,突然遭遇一队骑卒,也不知从哪来的,足有几千人,个个骑射出众,一通乱箭,射杀了许多士卒,又以火箭射粮车,把军粮烧毁了大半,我等奋力反击,总算杀退了敌军。”
左于一听,这是粮队被劫了,前面的人数基本不靠谱,几千个骑射出众的骑兵,整个西征军都凑不出这么多,后面什么杀退了敌军,恐怕是往自己脸上贴金,看他们的狼狈样子就知道了。
“一群废物!”他怒气冲冲地道:“敌军向何处去了?”
那将领不敢抬头,只向南指了指道:“那边!”
保护粮道是左于的职责,上任第一天就遇到这种糟心事儿,他的心情更差了。左于看了看自己的军队,大部分是步卒,骑兵寥寥无几。
实际上刘秀军中的骑兵总数不少,天下闻名的幽州突骑掌握在他的手里,但是这些骑兵大都集中在吴汉等河北将领的麾下,而邓禹属于朝中相对弱势的南阳集团,根本摸不到幽州突骑的边儿。
以步兵追骑兵,想想就不可能,可一千多石军粮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被一把火烧了也不是小事,邓禹可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可能拿这个来治他的罪。左于越想越憋闷,一肚子的火无处发泄,于是把马鞭向南一指,大声道:“追!”
五千人马向南进发,追出去一个时辰,连个人影也没见着,左于暴跳如雷,却束手无策,只好下令回军,继续向渡口进发。
第二天,左于率军抵达渡口,扎下大营,刚要好好歇上一歇,又有人来报,说是刚刚又一个粮队被劫,损失了十几个士卒,几百石粮食,劫粮的依旧是一队骑射出众的骑兵。
左于拔出刀,一下子砍断了眼前的案几,大骂道:“宵小之辈,我必杀之!”
他口中的宵小之辈,乌氏义从的首领乌米,此时正在回芮乡的路上。
田况命他屯驻芮乡,与临晋互为犄角,不必在意杀伤多少敌军,只须带领乌氏义从不断骚扰袭击邓禹军粮道,便是大功一件。
“老田这招法还真是不错,连着烧了两个粮队,也够他们受的,要是小皇帝知道了,肯定会夸我能干!”乌米得意洋洋地想。
他自从随小皇帝出征打了几场仗之后,下决心要学万人敌,因为田况熟习兵法,便时不时向他讨教,对田况很是佩服,一度想拜入门下,田况没有答应。
89.刮目相看
在郑县的刘盆子喜见自己队伍又壮大了许多。
刘茂留守接收各营子弟,整整训练出了六千少年兵,加上原来的军队和一路招收的新兵,羽林军人数轻松突破万人。
练兵这种事情已经不需要皇帝亲自过问了,他干脆把羽林军全部交给了二兄刘茂和军司马罗由,让他们两个人商量着统一整合。
皇帝回来后的第二天,丞相徐宣和大司农杨音求见。
徐宣上一次面圣还是皇帝刚登基后的第二天,当时樊崇还在郑县,几大首领一起拜见,三跪九叩,把只懂放牛的小皇帝吓得手足无措,樊崇等人便不再把这个上不了台面的娃娃放在眼里,该干嘛干嘛去了。
杨音在行宫门口还曾见过皇帝一次,对他的印象早就有了改变,徐宣却是许久不见,虽然每天都能听到皇帝的消息,这时隔多日后的见面还是让他十分震惊。
小皇帝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
在徐宣的印象中,皇帝还是那个头发蓬乱、穿着短褐的邋遢少年,脸上时时带着惶恐,众人向他礼拜便不知所措,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农家少年模样。
可眼前的建世皇帝哪还有一分一毫当时的模样,他身着黑衣端坐榻上,显得庄重大方又不失英武之气,面对二人的跪拜没表现出丝毫不适,明显已经适应了皇帝这个角色。
不得不说,什么样的位置就养出什么样的气质。
徐宣对小皇帝刮目相看,不得不把从前的轻视之心全都收起,举止越发小心起来,他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起身后在一旁垂首侍立。
刘盆子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几十万军队的大管家,在历史上留名的风云人物。在前世那个放牛娃的视角里,徐宣是个令人敬畏的人物,年龄和地位让他显得深不可测。可是从现在小皇帝的视角来看,这个人和混迹官场多年的老吏没什么本质区别。
徐宣身材中等,略有些消瘦,脸上一派恭顺神情。
“陛下,陛下离京整整三十五日,臣,臣无日不在思念陛下。”徐宣说着抹了抹眼睛。
皇帝还没想好是说“我想死你了”还是“我想你死了”。徐宣又道:“陛下不在京中,臣等如失父母,惶惶无所归依,臣恳请陛下莫再轻出,在朝主政。”
刘盆子龙躯一震,卧槽,这么恶心的话你也说得出!
朕还是个孩子,没有你这么又老又猥琐的儿子!
古代礼法有时就是这么变态,徐宣说得有毛病吗?没毛病!
“君父”对应“臣子”,地位就是君臣父子的关系,别以为年轻就不能当爹!
当年汉昭帝刘弗陵的皇后上官氏六岁便母仪天下,十五岁时昭帝驾崩,她升格为皇太后,算作是昌邑王刘贺的母亲,仅仅一个月后,刘贺被废,汉宣帝刘病已即位,上官皇太后又迅速升格为太皇太后,比她大三岁的宣帝从礼法上来说是她的孙子,见面得叫她一声皇祖母。
小皇帝开口道,“丞相,朕有一个梦想,你知道是什么吗?”
“梦想?陛下做梦了?”徐宣听不懂小皇帝那些现代词汇。
“不是梦,是梦想,就是……理想,就是……志向。”
“臣冒昧问一下,陛下有什么志向?”
“朕想让天下子民皆无冻馁之忧,卿等重臣安享荣华,青史留名,朕垂拱而治,做一个悠闲的皇帝。”
徐宣很意外,这话根本不像是一个放牛娃说得出来的,看来自己从前绝对是低估了皇帝。
他起身再拜道:“陛下英明仁慈,实乃社稷之福,臣能为陛下效尺寸之功,是臣的荣幸。”
刘盆子下了龙榻,亲手扶起徐宣,两只手握住他的,眼中含着热泪,说道:“卿等皆为朕之股肱也,君臣相得至此,何愁国家不兴?”
徐宣更是涕泪并流,说了许多感激的话,中心思想是感念皇帝的信任,他一定忠心耿耿为皇帝效命,请皇帝看他的表现。
两个人相对流泪,场面极其感人,旁边的两个太监牛头和马面都感动得不行,跟着暗暗流眼泪,感性的牛头甚至发出呜咽的声音,为了免于御前失礼,只好偷偷地退了出去,前脚他出了帐门,帐外立刻传来号啕大哭之声。
君臣都很激动,会面在极其感人的气氛中结束,等到出了宫门,徐宣脸色立时平静无波,向杨音道:“大司农,陛下所言屯田之事,你看如何?”
“丞相,这些年咱们东跑西跑,四处劫掠,自己不安生,百姓也不得安宁,要我说,咱们也该找个地方安定下来,自己种点地了,总不能靠抢过一辈子。”
徐宣一笑,“若是大军都去屯田了,那么谁来打仗?谁去攻占长安,征战天下?”
“丞相,陛下只是想用饥民屯田,并未说要大军全去屯田。”杨音道:“若是屯田能成,每年都有粮吃,我军便可长驻关中,再不用四处颠沛,说不准还真能坐稳长安,号令天下。”
徐宣淡淡一笑,没再说话,看着杨音渐渐远去,心中暗道:“坐令长安,号令天下。可那时的长安到底是谁的长安,天下又是谁的天下?”
在行宫之内,刘盆子正和郑深对坐于案,研究着如何开始屯田。
小皇帝已草创了自己的文官机构“尚书署”,以郑深总理尚书之事,这个职位在汉朝还不像后世那么贵重,俸禄一千石,只及郡守的一半,但是因为是内朝官,可以处理天下奏章,位卑而权重。
因其权力大,品秩低,相互不匹配,故经常由朝中重臣兼领,如著名权臣霍光,便是“大司马大将军录尚书事”,从他之后,这个头衔便成为汉朝权臣主政的标配。
赤眉军的一帮泥腿子都不会写字,不会有什么奏章上奏,如今的文牍主要是在小皇帝的系统之内运转。
刘盆子的形势颇像霍光主政的昭帝、宣帝时代,所有权力都在权臣之手,皇帝被困在宫中,只是一个尊贵的囚徒。但是樊崇、徐宣不是霍光,没有霍光那种大政治家的气魄和能力,皇帝却比昭、宣二帝多了两千年的见识。他已挣脱了这个小小的囚笼,有了自己的班底,正在一步步试图扩大自己的影响力。
刘盆子知道,两套系统并行不是长久之计,他要把自己的影响力进一步渗透到赤眉军的大队伍中去,最终的结果必然是合二为一,自己要么成为大权独揽的真正帝王,要么退回到笼子里继续做囚徒。
皇帝道:“子渊,依你看,丞相和大司农对屯田态度究竟如何?”
郑深道:“大司农似是很有兴趣,丞相虽也说可,但是臣觉得他未必支持。”
皇帝叹气道:“不是未必,是肯定不会支持,子渊,屯田之事还要安排周详啊!”
当年绿林军立了更始帝刘玄,经昆阳一战,击溃了王莽军主力,夺取宛城,占据洛阳,兵锋强劲。赤眉军当时正在濮阳,樊崇、徐宣等人见更始政权势大,几大头领集体跑到洛阳朝见刘玄。
如果刘玄对这些人妥善安置,是真的有可能将他们和平收编,进而坐稳天下的。可惜刘玄没这个政治远见,对赤眉军首领一点也不重视,虽然也封了侯,但是只有空头衔,没有封地,态度上也很傲慢。
樊崇手下几十万人,实力还在绿林军之上,怎么能受他的窝囊气?几个人一商量,便逃出洛阳,回到濮阳,从此两大起义军正式决裂。
等到刘玄入主长安,成了天下共主,赤眉军在濮阳却又面临断粮。将士们离家数年,不免思念家乡,一个个都不想打仗,只想回家,以致于许多人日夜号泣。
几个头领商议说,若是回军向东,恐怕士卒会一哄而散,都回家去了,咱们就全成了光杆司令。还不如继续向西,断了将士们回家的念头,咱们直入关中,打进长安城,建立大功,也坐个天下玩玩。
如今长安城在望,眼看要大功告成,若是屯田开展起来,人人有地种,有粮吃,大家是会安心扎根过日子呢?还是会继续团结在樊崇、徐宣的周围,随着他们四处流浪?
每个人考虑问题首先从自身角度出发,关注事情对自身地位利益的影响,这是非常正常的,也许徐宣还没考虑到更深层次的东西,但是以他能做上这个位置的智商,怎么也会对皇帝的意图有所察觉。
饥民屯田只是第一步,皇帝的打算是进长安之后,将几十万大军打散,让其中大部分去种田,那样的话,几大头领的权力肯定会大大削弱。
徐宣若能想到这一层,必定会极力反对屯田,即便表面上不好对着干,暗地里也会使绊子。
郑深道:“陛下去长安,羽林军必要随驾,可郑县城外还有五个营,虽是‘我军’,其意难料,若无陛下的军马镇守,屯田难以推行。”
皇帝道:“那五个营也该敲打敲打了,总做墙头草,墙也有倒掉的一天。至于留守的军马,负责屯田的将军、校尉也有人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