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2.归师必遏
追胜逐败一向是战场上最畅快的事。经过艰苦的战斗,敌军已经崩溃,全面失去了战斗力,如今胜利者要做的只是收割生命、积累战功,将敌军彻底歼灭。
战争中的斩首之数大多是在胜利后完成的,正面交锋中的杀戮难度比较大,但是背后追上去的砍杀则轻松得多,丧失斗志的敌人是最好的猎物。
率领上谷突骑的校尉寇勇正沉浸在追杀敌军的畅快情绪之中,他已亲自手丸了二十余人,正是杀得兴起的时候,却突然接到命令,天黑之前便要回到徐镇,不准再追杀敌军。
“好不容易打出一场大胜,却不让追杀,这是什么意思?”寇勇嘟囔着,抬头看了看天,“眼瞅着就要天黑了,还追什么追?”
虽然对这道命令不满,寇勇却也不敢违抗,只好下令收兵回去。
寇勇是上谷寇氏族人,完恂的族侄,是耿弇绝对的心腹。除了他自家兄弟耿舒,在这次出征的大军之中,就要数寇勇最为亲近了。
寇勇人如其名,素有勇力,打仗时总是冲锋在前,屡有战功,深受耿弇的器重,从当年在邯郸朝廷之时,寇勇便一直追随在耿弇身边。此次出征,寇勇率麾下三千上谷突骑在决战中立下了大功。
天色将黑时,寇勇率军回到徐镇,营地里已是炊烟袅袅,一片欢声笑语,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胜利的喜悦。将士们互相吹嘘着自己的勇武,嘲笑着敌军的无能和胆小。
每到这个时候,便是大家互相夸功吹牛的时候,也是杀猪宰羊大肆庆祝的时候。
可是这一次却有些不同,军中的伙食明显简单了一些,完全没有大胜后庆功宴那样丰盛,这引起了一些将士们的不满。
耿弇在帐中召集诸将议事。
“大将军,为何不准许我等追杀下去?”寇勇未免觉得这一仗有些可惜,如果能咬着敌军的尾巴追下去,战果会比现在大得多。
耿弇将手中的书信轻轻丢在案上,“陈方被击溃了,耿舒也接战失利,他们两个刚刚退向居庸关。伪帝军前锋到了蓟县,大军旦夕即至,再不走,恐怕居庸关有失,我等回不得上谷了。”
“这么快!”
诸将议论纷纷,却也没有什么惧怕,“大将军,您不是要先东后西吗?如今东线胜了,要不咱们现在西进,和伪帝再打一仗?”
耿弇道:“此一时彼一时。先东后西,要的是陈方和耿舒能守住西部防线,我军获胜后与其会合,集结大军再与伪帝决战。如今他们已经败了,士气低落,不堪再战。只好先撤回上谷,再做打算。”
“西线败了,可我们东线大胜啊,我军士气好得很,就算只靠这两万多骑兵,也足可与伪帝一战了吧?”这一场大胜让将士们信心格外高涨,如今什么敌人也不在他们的眼里。
“我军虽胜,却只有几日之粮,饿着肚子,如何打仗?”将士们想的是杀敌立功,耿弇作为主将,却什么都得操心,除了行军打仗,粮草之事当然是军营中的重中之重。
大军出发的时候带了数日之粮,经过几天的奔波,几乎消耗殆尽,好在今天这一场大胜,缴获了敌军辎重。可张堪也是急急忙忙追出来的,带的粮草并不充裕,这些缴获只够耿弇再吃几天而已。
耿弇用拳头一击书案,低声道:“须趁着伪帝人马尚未安排妥当,立即撤回居庸关,一刻也不得耽搁,吃完饭我们连夜就走!”
“大将军,将士们昨天就连夜行军,今天又经这一场决战,实在是走不动了,如此行军,全军累也要累垮了。”
“是呀,就是人能受得了,马匹也受不了了,大将军,让将士们先歇一晚,明天一早再走吧!”
这几天简直是魔鬼行程,一路追着张堪走,全军将士就没睡过一天好觉。尤其是昨天到今天,简直是一刻未歇,一直都在急行军,将士们只在抵达徐镇后稍稍休息了一阵,恢复了些体力,这一场大战下来,都已累得筋疲力尽。
耿弇环顾诸将,说道:“三个时辰,不,两个半时辰,两个半时辰后便即动身,多一刻也不行!”
从徐镇到居庸关将近百里,如果连夜赶路,折腾了几天的将士们确实是吃不消。以这种状态上路,若是遇到敌军,全军都没有精神迎敌。
因此耿弇尽管急得不行,还是给了将士们短暂的休息时间。都是身强力壮的大小伙子,精力充沛得很,只需要睡上一两个时辰,便会精神抖擞地上路了。
当天半夜,睡得正香的士兵们被一个个唤醒,顶着满天的星光继续上路。他们从蓟县的东北方向斜斜地插了过去。
路并不难认,因为湿余水就是穿越居庸关向东南流淌,只要沿着湿余水一路北上,自然就到了居庸关。
耿弇不知道的是,就是这短短的两个半时辰,给了刘秀阻击他的机会。
刘秀亲自率着前锋部队,追着陈方的败兵抵达蓟县附近。他几乎一刻未歇,当即对耿舒大营发动了攻击,守卫蓟县的广阳太守朱英也带兵从城内杀出,双方合兵,一阵冲杀,攻破了耿舒的大营。
耿舒和陈方两人见抵挡不住,当即率军北撤,狼狈逃回居庸关。却被刘秀手下的精骑咬着尾巴一路追杀,损失惨重。
刘秀在居庸关以南三十余里的军都停驻,等待后续大军,却等到了东线张堪大败的消息。
消息传来时已是深夜,刘秀从梦中惊醒,见了战报说道:“张堪终究不是耿弇的对手,幸亏我军已击溃了耿舒陈方,否则耿弇大军乘胜回来,我军难以抵挡。”
刘秀很清楚,耿舒撤入居庸关,耿弇不可能不跟着撤军。以耿弇两万余骑的实力,以其刚刚大胜的士气,再加上将士们要回家的强烈愿望,这只军队是很难挡得住的。
“人们都说归师勿遏,今天朕偏要遏一遏耿弇的归师!”
503.河边列阵
刘秀的骑兵凑到一起有两万人出头,比耿弇军略少一些,但是步卒共有三万余人。
他要用这五万余人阻止耿弇回到居庸关。
虽然刘秀兵力占优,但是要想拦住耿弇,这个难度相当大。因为耿弇军不仅十分精锐,而且挟大胜之威,锐气十足。
更重要的是,这是一支急于回家的队伍,谁敢于阻止他们回去,他们就会和谁拼命。一支队伍若是人人拼命,它的战斗力就会成倍增长。
归师勿遏,就是这个道理。
但刘秀也有自己的理由。
他的军队同样的新胜之师。刘秀在良乡圣水畔击溃陈方的军队,又乘胜进兵,咬着陈方军追到蓟县大营,耿舒陈方极力抵抗,却被刘秀的广阳太守朱英合兵攻破大营,好在耿陈二人见机得快,迅速逃走,才免于被全歼的命运。
刘秀军同样锐气正盛,两军相逢勇者胜,这次对决就看哪支军队更勇猛。
刘秀将阻击地点选在居庸关以南二十里,从东到西的一条横线了。燕山山脉在此处形成一个虎口形,这张虎口的东西宽度有四十里。
湿余水斜斜地从虎口中间穿过,将四十里宽的一带平原分为两半。西部是一马平川的平原,间杂有茂密的树林,东部有山有湖,地形更加复杂。
刘秀几乎将两万骑兵排在湿余水畔,也就是这张虎口中线附近的官道上。与骑兵在一处的还有步卒一万八千人,另有六千步兵在他们的身后,防备居庸关出兵袭其后,其余数千兵马则分散在几处小路要隘。
这种布阵虽然几乎将兵马全部安排在当道,但是在四十里宽的这条线上,中线附近距离两侧边缘最远只不过是二十里距离,刘秀军可以兼顾左右两翼。
官道附近是唯一适合大队骑兵行进的区域,虽然周边还有几条小路,骑兵也可以通行,但是速度相对来说会慢上许多。如果耿弇选择走小路,不仅要小心受到伏击,刘秀也可以迅速率领骑兵追击到位。
刘秀在半夜接到张堪战败的消息,很快做出了决定,之后全军行动起来,开始在湿余水畔设置路障,构筑工事,一直忙到天光大亮。
这时传来消息,耿弇军果然来了,距离此地还有二十里。
刘秀下令全军列阵,几万大军拦在当道,就等耿弇上来冲阵了。
耿弇对此早有预料。这是他必须要过的一道坎。
刘秀的精兵尽在他的面前,但是在他的身后,是坚固的蓟县和涿县,还有驻扎在广阳和涿郡的大军,如果他不迅速通过面前的障碍,回到居庸关内,就将陷入二十万军队的包围之中,面临全军覆没的危险。
因此,相比较而言,面前这几万军队还算是相对好对付一些。
耿弇这一夜一直催促着全军加速前进,此时确定了刘秀军在前面,他反而慢了下来。
耿弇命全军下马,就地休息,人和马都要吃饭喝水,稍作休息,这是大战前必须要做的准备。
情报是必须要准确的,知已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他派斥侯四处打探,尤其是打探东面的蛇山一带,那里有一个湖泊,在山湖之间有一条小路可以通行,这条路因为狭窄曲折,被称为蛇路。打探的结果是,那里已有一支军队占据山上高地。
寇勇道:“大将军,敌军精兵尽在当道,蛇道虽有敌军驻守,但只是一支偏师,战斗力不足,不如我等从蛇道的湖山之间穿过,敌军挡不住我们。”
耿弇道:“从此处通过只需一个时辰,从蛇道走却要一天时间,等我军冲过蛇道狭窄之处,兵马疲累之时,恐怕刘秀已移军过去,拦在那里了。早晚都是一战,还不如就在此时此地。”
寇勇挠了挠头,说道:“大将军说的对,说实话,我已经等不及要回家了。”
耿弇霍地站起,说道:“诸君随耿某出上谷,转战数日,来往千里之遥,歼敌以万数计,所战必克,所向无敌,你们个个都是勇士,你们的战绩将会彪炳史册!诸君,我等在外争战,妻儿在家里悬望,只待今日冲过这最后一道关卡,我等便可回到家中,与亲人团聚,得朝廷之赏。”
他拿眼扫视着众人,一个人一个人地看过去,说道:“若是冲不过去,被敌军阻于此处,便再也回不到家乡,见不到亲人,要做异乡之鬼了!”
他话音刚落,一个将领便拔出刀来,击地而呼道:“谁敢拦老子回家的路,老子和他拼了!”.
“对,和他们拼了!”
“杀敌!杀!杀!”
诸将群情激昂,一个个狂呼道。
耿弇道:“此战我军只有一个方向,向前!只有向前才能回家,只有向前才有活路!耿某愿与诸君同进退,共生死,等回到上谷,耿弇愿与诸君大醉三日!”
“大将军,您这杯酒我喝定了!请大将军允我为前锋,陷阵先登!”西河校尉史勇请战。
西河精骑要争当前锋,上谷校尉寇勇和五原都尉尤河都很是不服,两人一道出列,抢着出战。
耿弇道:“不必争了,我军将三路出击,你们三个全是前锋!”
虽然是三个前锋,但是中军的前锋终究被史勇争了去,其余二人都对他怒目而视,史勇道:“不必瞪我,咱们战场上见输赢!”
耿弇将他的部下分为四队,三个前锋各领一队,他自己引一军在后,为了避免队伍分散,全部军队都集中在湿余水的一侧,都从西岸发动强攻。
耿弇率军涉过湿余水,抵达西岸,向北进发。
官道本在湿余水以东,刘秀临时布置的防守工事也多在东岸,率起通行,当然是东岸更好走一些,但是耿弇听说刘秀大军多在东岸,想必其在东岸准备比较充分。
他不愿随着对手的安排来走,于是涉水而过,要从西岸进攻。
刘秀听说耿弇过了河,说道:“只有这么宽的路,耿弇也要变化一下,不肯随了咱们的意。”
他立即命令大军过河,到西岸迎击。
刚列好了阵,便见前面旌旗蔽日,耿弇的大军来了。
504.薄阵易破
耿弇所率的骑兵军团人员构成很复杂。
史勇所率骑兵以西河郡精骑为主,多是六郡良家子出身。西北六郡包括陇西、天水、安定、北地、上郡、西河,这六郡中家世清白的年轻人一向有从军的传统,是大汉最好的兵源。
尤河所率骑兵多为并州兵骑,包括云中、定襄、雁门、朔方、五原等郡的精骑,在大汉夺得河套之地后,这几郡是紧临匈奴的前线,并州兵骑是在与匈奴的对抗中锤炼出来的精兵。
寇勇部下主要由上谷和代郡的突骑组成,与对面的刘秀军幽州突骑同源,一直奋战在对抗匈奴和东胡的前线,战法十分彪悍。
三部将士各有各的骄傲,又都有些互相瞧不起。三个前锋都想证明自己才是军中的主力,是最强战力。在整个战役过程中,这三人一直在暗暗地较劲。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耿弇是鼓励这种竞争的,因为这可以显著提升整个部队的战斗力。
现在将要面临着他们此次出兵之后遇到的最大的敌人,三名前锋的胜负欲被充分激发了出来,谁也不肯做落在后面的那一个。
尤河道:“史都尉,敌军中军可不好对付,兵马最厚,由伪帝亲自押阵。凭你这些部下,要想打穿敌军困难重重。不过。。。你若是觉得为难,现在换还来得及。”
史勇哼了一声,“耍嘴皮子谁不会?两片嘴唇上下一碰,别提多轻松。就怕有的人说起来能耐,一到战场上就拉稀了,到时候可别想老子会救你。”
寇勇道:“你们若是打不动,就跟在我部身后为踵军,寇某不才,有数千突骑在手,一定会带二位杀过去。”
尤河冷笑道:“少废话!是英雄还是狗熊,咱们战场上见分晓!”
三个人互相叫号,谁也不服谁。他们各自带兵列好了阵,就等大将军的冲锋令了。
耿弇大军杀过来时,刘秀军堪堪布好了阵,中路确实是重中之重,刘秀布置了几层防守,亲自在后押阵。
望着对面密密麻麻的士兵,耿弇心中并没有惧怕,在一瞬间他充分感受到了什么是世事无常。
对面是威震天下的昆阳战神,是他一直以来的偶像,是他曾一心追随的故主,就在一年之前,两个人还是一对惺惺相惜的模范君臣。而如今,竟成为你死我活的仇敌,在战场上刀兵相见。
是时候了,是时候对两人间的恩怨做个了断了。
耿弇心中充满了豪情,能和名震天下的英雄当面对决,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在两个顶级战将之间,没必要玩什么花招,双方都是战场上的行家里手,都自信已将军队调度到最为合理。
这是一场硬碰硬的较量,最后的胜利将取决于谁的意志更坚定,谁的队伍更勇猛。
耿弇将全军分成了五部,每部五千人左右,除了三部前锋之外,他自己亲领两部押后。
耿弇下达了进攻的命令,令旗晃动,战鼓敲响。
三支前锋部队像三支箭头一般射向敌阵。他们先是勒着马小步快跑,等到进入距离敌军百步之内,迎面飞来漫天的羽箭,已有人中箭落马,这时,骑兵方阵的速度突然加快。
骑士们身子前倾,将自己的头埋在马头之后,整个身子几乎伏在马背上。如果从对面看过来,几乎只看到马匹,见不到骑士。
这个姿势可以最大程度地减少受箭面积,也可以加快奔驰的速度。
在承受一轮密集的羽箭打击之后,战马已奔到了阻拦的步兵方阵面前。这时,骑士们突然在马背上挺直了身子,将长矛端在身前,向敌军狠狠地撞去。
步兵方阵像是一块布帛,被骑兵箭头从中间撕开一个缺口,随着后续骑兵随之冲上前来,这个缺口越来越大,直至整个方阵从中间裂开。
没过多久,阻击的步兵便被三只前锋骑兵切割成了四块。
刘秀的步兵方阵是长方形的,阵型比较薄,这其实是不得已而为之。
在没有马镫的时代,骑兵对于步兵虽有巨大的优势,但是仍旧可以用步兵方阵来抵挡骑兵,依靠方阵的厚度来阻止骑兵前进,使其速度变慢直至停止,陷入被步兵围堵的泥沼之中。
一旦骑兵速度被限制,对于步兵的优势便消失大半,有的骑士甚至愿意下马作战,骑兵对步兵变为步兵之间的较量。
等到马镫时代来临,骑兵威力倍增,对于步兵的优势变成了碾压式的,要想以步兵阻住骑兵军团前进,需要更有厚度的方阵,但是依旧可能被一突到底,损失当然是极其巨大的。
刘秀此时手头没有足够的步兵来增加厚度,凭他手头的步兵,无论如何也阻不住耿弇的骑兵军团。于是刘秀干脆用了一种薄阵,同样可以弩箭杀伤敌军,同时减少骑兵突击带来的损失。
这种薄阵当然阻不住耿弇手下憋足了劲的三大前锋,很快便变突破。史勇、寇勇和尤河几乎同时击穿了对方的步兵方阵,突破了这道防线。
甚至骑兵的势头都没有减弱多少,刘秀的步兵方阵便被他们甩在了身后。
这股势头带着他们继续前冲,史勇等人本以为后面还会有骑兵方阵等着决战,没想到前行数里,竟然没有再遇敌军。
寇勇勒住了马头,心中十分疑惑,难道这场大战就这么打完了?刘秀军竟如此不堪一击?
耿弇给前锋的命令是不回头,一直向前冲,直冲进居庸关去。而三大前锋竟没有一个执行他的命令,因为他们发现,他们的主将,大将军耿弇所率的两部骑兵没有跟上来。
而在他们的身后数里,此时此刻杀声震天,刚才被他们突破的步兵方阵重又合拢,刘秀的骑兵军团也一齐出动,将耿弇所部一万余名骑兵围在当中。
刘秀一开始就没想拦住耿弇全军,他的战略是要将敌军截成两截,将前半截让过去,全军合击,歼灭后半截。
刘秀此举是依据双方力量对比作出的决定,他的大军没有全部集结到位,以他此时的力量,能全歼耿弇一万精骑便是胜利!
运气似乎眷顾了刘秀,一向冲锋在前的耿弇这一次竟然留在后面,就在被阻截的一万骑兵当中!
505.死里逃生
史勇怎么也没料到,他在冲锋前见到的层层叠叠的军队都到哪儿去了,他不知道是自己眼睛花了还是敌军玩了什么花招,明明看到面前位置全是旌旗,可是等他攒足了力气冲过去的时候,敌阵就这么容易地被打穿了。
这就好像是一个挟着劲风的利箭瞄准目标射过去,却只是穿透了一张薄纸,箭的力道都浪费了。
此时居庸关不过在他前面十几里,几乎近在眼前,只要他率部直冲过去,用不了多久就会冲进关内,那时他便安全了。
直接突入居庸关,这也是骠骑大将军的命令,他这么做无可厚非。
但是史勇不甘心,他好不容易抢到了前锋的位置,却是如此虎头蛇尾,如果就这么回去,根本就没有多少功劳,如果大将军有个闪失,他恐怕还要受连累获罪。
“大将军必定没有想到这种情形,否则不会有如此军令。为将者当因势而动,不可拘于将令。”史勇向着他的士兵叫道:“我们六郡良家子,怎么能抛弃兄弟独自逃生呢?大家随我杀回去!”
史勇当先掉转了马头,向方才的来路奔去。
只是他这一来一回地折腾,失去了方才那种整齐紧密的阵势,冲阵时憋着一股劲勇猛向前的气势也没那么足了。
从这一点上来说,刘秀的策略已经算是成功了。
刘秀要挡住这支急于回家的队伍,要冒很大的风险。这支骑兵军团规模足够大,士气高昂,战斗力强悍,即便他有着超出对方的兵力,也很可能会被一举冲垮。
他思来想去,决定降低预期,放过对方冲击力最强的前锋部队,留下后一半。刘秀在阵前广设旌旗,虚张声势,而利用山河林木的掩护,将自己的骑兵军团分割成一块块,尽量避开对方前锋。而在耿弇的后军冲过来时,所有的骑兵全部冲出阻击。
耿弇奋力向前,勇不可当,手刃十数人。但是敌军一层一层地围了上来,让他如同陷入泥潭一般,无论如何也冲不过去。
他的身边有数百亲兵,是他耿家的私兵,最是勇猛,最为忠心,一直紧紧跟随在他的身边,保护着他左冲右突。
可是无论耿弇杀到哪里,就立即有无数的军马冲上来截杀,个个勇猛非常。有人大喊道:“陛下有令,杀耿弇者可为万户侯!”
耿弇大笑道:“刘秀真是看得起我!”当先向人群中冲去。
他的亲兵一边随在旁边护卫,一边叫道:“大将军的旗帜太过醒目,请大将军撤下将旗,乘乱杀出去!”
“不可!若将士们见不到大旗,必定人心大乱,无心再战。”耿弇厉声道:“除非我死,将旗不倒!”
骠骑大将军的旗帜在千军万马之中格外显眼,被冲散的士卒见了,都奋力向着旗帜靠拢,慢慢地重新聚拢在他的旗下。
最先来接应耿弇的是校尉寇勇,寇勇在冲破敌阵后,见耿弇被阻,毫不犹豫地掉头杀回,史勇随后而至,两人回兵分散了敌军的战力,减轻了耿弇的压力。如果没有他们,恐怕这位骠骑大将军真要折在这里。
双方一直杀到正午,死伤无数,湿余河水都被染红。
耿弇的身上满是鲜血,有别人的,也有他自己的,他受了几处伤,自己却几乎感觉不到,他只是挥舞着手中的环首刀,机械地劈砍。他原本执在手中的长矛已留在一个敌军的身体内,没有拔出来。
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少,不断有将士倒下去,耿弇此时已认不清路,只凭着天上的太阳,一直向北去,北面就是居庸关的方向。
此时他正被一队敌军包围,左冲右突不得而出。耿弇挥刀劈翻了一个敌军,感觉到手腕一阵锐痛,拿眼一瞥,见一道深深的伤口汨汨地冒出血来,将他的手和手中的刀都染红。
“为将者死在疆场,这是宿命,死就死吧!”
他的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抬起头向着北面看了一眼,那是上谷的方向,他家乡的方向,“狐死首丘”,他就是死也要面对着北方。
血糊在睫毛上,为耿弇见到的一切都涂上了血红色,在一片血色中,忽然出现了一面大旗,旗帜上是大大的“耿”字。
那旗帜越来越近,他面前的敌军忽然乱了起来,一队人马杀了过来,当先者大叫道:“大将军,兄长!快随我走!”
是耿弇的兄弟耿舒。
耿舒原本退至居庸关,得到大战的消息,将关城交给陈方把守,他自己引突骑千余出来接应,与刘秀守在关前的兵马大战,正打得激烈,敌军背后突然一阵骚乱,五原都尉尤河率领本部军马赶到,两人合力驱散了敌军。
尤河是三个前锋中唯一没有回军的一支,他按照耿弇的将令直接冲向居庸关,杀散了敌军,与耿舒会合。
耿舒未见到兄长,十分焦急,当即要求尤河回军相救,尤河尚在犹豫,耿舒大叫道:“大将军若有差池,人人脱不了干系,我等皆要受到责罚!”
尤河原本存着些私心,不想为了耿弇拼命,听他这么说,心中也有些害怕,便同着耿舒一道奔回来路,正巧将耿弇救了。
当天黄昏时,刘秀引兵杀至居庸关下,耿氏兄弟关闭城门,紧守关城,刘秀不能攻克。
耿弇在居庸关收拢溃兵,最后一清点,骑兵只回来一万两千,损折了大半,算上之前陈方和耿舒的败仗,他出上谷时的五万大军,如今只剩下两万人。
这一场大战,虽然损折了三万兵马,但是刘秀也好不到哪里去,除了兵马损失之外,广阳、涿郡、渔阳三郡损失惨重,建武汉原本就脆弱的经济愈发艰难了。
耿弇上书向皇帝请罪,请求责罚,刘钰说道:“将军已五万之众,纵横敌境,杀敌数万,挞伐三郡,阻伪帝于关城之下,只有功劳,哪里有什么罪过。”
不仅不加罪,反而大加赏赐,其手下诸将也多有奖赏。
耿弇叹道:“陛下待我何其厚也!愿以此身追随陛下,鞍前马后,虽死无悔!”
506.巡行太原
上谷郡和代郡此时笼罩在一片战争阴云之中,刘秀的大军在北部停驻,兵威直逼太行山和燕山各个关卡。太原郡却沉浸在一片喜庆氛围之中,因为皇帝的圣驾要来到太原了。
太原太守杜广国和太原都尉张舒这些天十分忙碌,这是皇帝第一次巡幸太原,两人都有些兴奋,又十分紧张,生怕一个接待不周,惹得陛下不高兴,耽误了自己的前途。
在高度集权的帝国中,国家大事由皇帝一言而决,官员的升迁和贬黜全看皇帝的好恶,因此会溜须拍马的佞臣多居高位,直言敢谏的诤臣多不被主上待见,便连英明神武如建武皇帝也不能免俗,不仅任人唯亲,而且对于直言犯上的韩歆等人很有意见。
杜广国深知,皇帝巡幸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比起他去长安汇报政事,圣驾亲至太原可以更直观地看到实际情形。他要将自己的政绩好好地向皇帝展示一下,要是能让皇帝高兴,说不定他能入朝为九卿。
杜广国自任太守以来,每年的考核成绩都名列前茅,是朝廷有名的能吏,不只是上计成绩优秀,刺史的例行巡查每次也都能顺利过关。
朝中诸臣对其风评极好,常有大臣在皇帝面前夸奖他。皇帝曾请郑深评价杜广国。郑深道:“陛下,杜广国曾在臣门下求学,与臣有师徒的名分,臣若说他不好,有损师徒情谊,臣若说他好,又有偏私的嫌疑。臣与他太熟了,臣之评价不免失于公允,杜广国之事,臣不敢言。陛下圣明烛照,自能知其长短,量才用之。”
在满朝夸赞杜广国的形势下,皇帝却楞是让他当了六七年的太守,一直没有提拔。郑白奇怪地问自己的父亲,为何会如此。
郑深回答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一个人总有长处和短处,每个人性情各异,总会有人乐之,有人恶之,有人亲之,有人远之,不可能得到所有人的喜欢。若是他被所有人夸奖,则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他在取悦所有人。陛下虽然年轻,却深谙人性,想必也明白这个道理。”
郑白与杜广国向来亲近,对他比别人更为了解,听了父亲的话,仔细一琢磨,还真有点这个意思。杜广国为人有志向,有野心,好为大言,而且有支撑其野心的手段,他长于言辞,擅长与人打交道,他说话总是能说到人的心坎上,这是他的一种天生的本事。
这一次皇帝亲临太原,对杜广国是机会,也是考验,就看他如何把握了。
这些天太原全郡上下都忙得够呛,对于皇帝所经各县的沿途接待事宜,杜广国都要亲自过问,各县令长一个个战战兢兢,力求将大小事宜都安排得周到仔细。
因为河北局势紧张,太行山沿线军事压力大,皇帝特意下旨,要杜广国和张舒以太行一带防线为重,不要丢下边境之事,大老远地出迎,来一路陪他这个皇帝。
因此当圣驾抵达太原南部的界休时,郡治太原是以黄长史为首,从晋阳来迎接,除了郡中长官之外,当地的主要接待官员界休的王县令。
界休城就在介山脚下。介山原名绵山,春秋先贤介子推被烧死在这座山上,为了纪念他,晋广公重耳将绵山改为介山,并立庙祭祀。
介子推“割股奉君”,隐居“不言禄”,是忠心事君的代表人物,这种人物一向为朝廷所喜,皇帝免不了来一场政治秀,亲自上介山,去他的庙里祭拜。
介子推的庙十分气派,一看便是平时维护的很好,因为皇帝祭拜,平民百姓都被禁止这一天上山,只有官员和士兵陪着皇帝。
刘钰精神抖擞,一点不以爬山为苦,贴身陪同的黄长史和王县令随在他身后,几乎跟不上皇帝的步伐,两人都累得气喘吁吁。
皇帝看了看他们,说道:“朕这一路从河东至上党,又从上党至太原,一路多行山路,只靠这两条腿,丈量数郡山河,却从无气促力竭之态,你们知道是为什么吗?”
两人都答说不知,皇帝叹道:“都是上党的人参好啊!朕偶有些疲劳,便食用上党人参,颇有补益,以致于精神健旺,不知疲倦。”
黄长史道:“上党人参确是上等的补品,只是不易储存,多为当地人食用,在我们太原,很少能买到上党人参。”
皇帝道:“参粮官郑青已有储存人参之法,可使其数月不腐,上党人参马上便要行于天下,使万民得其利。参粮署有官员随驾在此,尔等若有兴趣,可以找他给尔等讲一讲。”
“这是大好事啊!”黄长史笑道:“陛下这么一说,臣还真想买几枝来补上一补,臣这腿脚,比之陛下差了不知有多远。”
刘钰一直记挂着为上党人参打广告,让上党一郡可借此筹集足够的军粮,可以驻留更多的士兵。他身体力行,时不时地便要宣传一下人参的益处,参粮署的随驾官员这一路已经谈成数笔大买卖了。
黄长史和王县令这些人都是为官多年,岂能听不出皇帝的话外音?
王县令心道:“怪不得有人说皇帝善理财,少府之丰饶胜过国库,果然是时时记得赚钱。”
他反应很快,立即说道:“陛下,界休毗临汾水,位于河东、上党、太原三郡交汇之处,一向是商旅云集、货物集散之地,是个极好的中转之所。臣请陛下在界休设参粮署分曹,派官员驻在此处,以助上党人参行于天下。”
皇帝听了很是高兴,对其貌不扬的王县令的顿生好感。毫无疑问,这是个头脑灵活、有法子能做事的能吏,好主意张口就来,总而言之,这小子有前途。
黄长史见王县令拔了头筹,抢先得到了皇帝的赞赏,心里多少有些发酸,连忙道:“陛下,晋阳是并州重镇,太原豪强巨商皆集于晋阳,要派参粮署官员入驻,当以晋阳为最佳。”
皇帝道:“晋阳合适,界休也不错,这两地可以都设参粮署分曹,售卖上党人参。”
一想到又要发财了,皇帝不由得在心里乐开了花。
一干人祭拜了介子推,下山回到界休城,皇帝突然问道:“王卿,朕这一路经过许多村庄,却少见炊烟,即便是用饭之时也是如此,这是为什么?难道他们不需要吃饭吗?”
界休王县令答道:“陛下,太原之风俗,为怀念先贤介子,在其去世的那个月,整整一个月不动烟火,只吃冷食。当年晋文公迁上百户人家在此地,为介子守墓,界休之民多为守墓者之后世子孙,因此这寒食之俗在界休又加了码,有的人两个月,甚至三个月一直都寒食。。。陛下一路未见炊烟,不是界休百姓穷困吃不上饭,而是为了纪念介子。”
黄长史道:“陛下,太原郡在杜太守的治理之下,教化大行,百姓敬慕贤者,甘心为其不举火,不热食。赖陛下仁德布于天下,百姓才会如此重贤。”
皇帝听了皱了皱眉头,后世的寒食节也就是个名称,许多年轻人甚至不知道这节日是怎么来的,现实中很少有人吃冷食过节了。没想到古人竟然一月不动烟火,天天喝冷水吃冷饭,再没有火取暖,那不得给冻病了?
也不知道这风俗是自发形成的还是官府规定的,总而言之非常地不健康,有可能会对人体造成大的伤害。。。不就是个纪念嘛,意思到了就行了,犯得着这么认真吗?
皇帝没有理黄长史的马屁,只向着王县令问道:“王卿,寒食之月,县内民生如何?”
“陛下,每到寒食时,县内几乎不动木柴,饮食之物所需甚少,还有就是。。。生病的人多一些。”
“恐怕去世的人也多吧!”皇帝脸色已经有点不好看了,王县令没敢接茬,黄长史觉得有点不妙,他刚把寒食当成教化大行的证据推给了皇帝,没想到皇帝完全不问教化,只问民生。
看来皇帝对于寒食是不赞成的,更糟糕的是,他刚刚把这口锅扣在了皇帝本人的身上,说百姓长时间寒食是皇帝仁德所至。
皇帝道:“敬慕先贤在心不在身,在内不在外,不必执着于形式,想必先贤也不愿后人因他而挨饿受冻,这寒食之俗,该改改了!”
王县令跪下了,“陛下,正如陛下所言,寒食之时,生病者极多,医者都忙不过来,而去世者更是比平常多了数倍。陛下明鉴,这寒食确实是一个恶习。”
刘钰有些奇怪,“此等恶习,为何百姓为了挨饿受冻甚至生病送命,也非得遵守呢?”
“陛下,众人皆寒食,以应重贤之名,若是有人不奉行寒食之俗,会被人耻笑,担负不尊贤者之名。”
刘钰点了点头,这就是被名声捆住了手脚,社会上无形的压力是巨大的,有时候人只能被迫从众,与众不同要是需要勇气的。
“为了纪念先贤而使人挨饿受冻,甚至送掉性命,决非贤者所为,介子在天有灵,亦不愿有人为他而死,这风俗该改一改了。纪念先贤,寒食三日即可,此事就交给你们了。”
王县令领命,心里暗暗琢磨,这整月寒食的习俗传了许久,年年都有人因此冻饿病死。地方官员不仅不管,反而要将此事作为教化大行的证据,大肆宣扬。因寒食而死之人,官府甚至要为其建造牌坊,以表彰其重贤。今天皇帝改了这个规矩,委实是做了件好事,由此事看来,这个年轻的皇帝是个务实、能变通之人。
王县令就是个务实之人,在官场上人人揣摩上意、沽名吊誉之时,王县令却埋头做了不少实事,界休的县治在郡里是拔尖的,但是王县令这个人就是不怎么为太守所喜。
幸运的是,皇帝对他的印象很好,这一路王县令对于皇帝的问题对答如流,谈起县中的政事如数家珍,说得一清二楚,一看便是个头脑清晰的能吏。
了解民情,发现人才,这便是皇帝亲自巡查的好处了,要在平时,王县令这种级别的官员很难能与皇帝有交集,即便偶尔见上一面,也是在朝堂之上,遥遥地拜下,偷偷望上一眼,根本连话也说不上一句,更别提能和皇帝有所交流。
皇帝巡行河东诸郡,几乎每个县都走到,对各县长官十分重视,相比起来,这界休的王县令算是个上等人才了。
皇帝在界休停留了几天,便北进到了祁县,祁县县令姓张,与王县令行事截然不同。
祁县的街道上极为热闹,街两旁的房屋上垂下各式的彩绸,红红绿绿的煞是好看,男男女女跪伏在道路两旁,齐声高呼着对于皇帝的颂词。
张县令道:“百姓得知陛下来至小县,皆自发出来迎接陛下,瞻仰陛下的天颜,感谢陛下的大恩大德。”
皇帝指着街道两旁问道:“这些彩绸也都是百姓自发拿出来,挂在窗口欢迎朕的?”
“正是,”张县令道:“陛下皇恩浩荡,泽及万民,德被天下,百姓感恩戴德,陛下亲至,他们,实在是太高兴了。”
皇帝道:“满街挂的都是布,看来祁县百姓颇为富裕,祁县人口多少?一年收成几何啊?”
“回陛下,小县户一万两千一百二十三,口五万三百四十七,去年全县共产粮四百八十万石。”
“什么?四百八十万石?不过一个万户小县,怎么能产三百万石粮?”皇帝心里吃了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祁县耕地多少?亩产多少?”
“陛下,小县耕地不过数千顷,不过亩产高啊!托陛下的洪福,本县平均亩产十六石,今年刚刚收的宿麦,有嘉禾生,一茎九穗,此大吉之兆也!”
黄长史在旁说道:“陛下德至于草木,以至祁县有嘉禾生,陛下,这是难得的祥瑞啊!”
祥瑞?刘钰暗自冷笑。如今大汉的平均亩产不过三、四石,亩产十石便是上等之田了,这祁县平均亩产竟有十六石!这不就是当年亩产万斤的套路吗?
这些人不仅敢于吹牛,而且热衷于祥瑞,因为在古人看来,祥瑞是上天对于皇帝的嘉奖,是对他成绩的肯定,一般的皇帝都喜欢祥瑞,臣子奉献祥瑞都是大功一件。
可惜的是,刘钰不是个一般的皇帝。
507.如何长寿
中国历史上有许多优秀皇帝,秦皇汉武,唐宗宋祖,都是几千年历史淘出来的金牌皇帝。他们一个比一个英明,一个比一个见识超绝。但是无论多么英明、多么有见识的皇帝,都免不了自我陶醉,免不了被人忽悠,免不了被祥瑞这些东西糊住眼睛。
这是时代的局限性,他们在认知水平上无法超越时代,他们不知道一亩田应该产多少粮食。他们的信息获取渠道是自下而上的,官吏们上报的东西,再英明的皇帝也无法立即辨别真伪。
而刘钰不同,很多事情是真是假,刘钰听一下看一下就知道了,并不是因为他比别的皇帝更英明,而在于他是认知超出时代两千年的现代人,他掌握的信息量大到别人无法想象,当时人无法解释的问题他内心中早就知道答案。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为了迎合皇帝的关注,下面官吏会竭尽全力,有的人是竭力实践,这种是能吏,有的人是竭力编造,这种是佞臣。毫无疑问,编造比实践要容易得多。上下嘴唇一碰,平均亩产就达到了十几石。
对于张县令的谎言,皇帝已经了然于胸,但是他并没有当场揭穿,他还想再看看此人有没有真本事,是一个纯粹的佞臣还是能吏佞臣兼而有之,他也想看看别人是不是也如此敢编敢造。
而且对于祥瑞这种事情,不管其是真是假,皇帝也不想轻易否定它,如果祥瑞之说于他有利,也可以适当地利用一下。
张县令见皇帝对于一茎九穗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兴趣,心中有些不安,这本来是他讨好皇帝的杀手锏,不知道为什么皇帝对此兴致不高。
他小心翼翼地道:“陛下,本县有几位老人家有感于陛下圣德,想要瞻仰陛下天颜,不知陛下可否恩准。陛下,这些人中有一位百岁人瑞。”
在那个年代能活到一百岁可是太难了,食物不足,医疗条件恶劣,有个小感冒发烧都能要了人命。尤其是持续了几十年的乱世,战火又收割了无数人的性命。普通人能活到三四十岁已是万幸,活到一百岁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不过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有的人就是有长寿基因,冷不丁出个百岁人瑞也是可能的。
像这种接待老人的事情,是给皇帝安排的政治作秀机会,让他能展示仁德爱民的形象,当然没有理由推辞。
于是在宴席开场时,在张县令的引领下,几位老人蹒跚地走了进来,当先一人精神矍铄,穿着打扮像是一个生活优越的老儒,这是祁县杜重乡的豪强杜氏的族长杜公,在当地颇有名望。
杜公的身后,是百岁老人钟老丈,他须发皆白,身板硬实,虽然牙齿都已掉光,但是却红光满面,气色相当好。钟老杖拄着一根拐杖,还可以自己行走。只是他的表情有些游离神外,眼睛仿佛没看着任何一个人,看起来有些痴痴呆呆的。
尽管皇帝免去老人们的跪拜之礼,杜公还是小步趋前两步,跪伏在地。后面的老人有样学样,也一个个艰难地往下跪,有的慢慢地向下弯腰,有的扶着自己的拐杖一点一点地向下出溜。唯有百岁人瑞钟老丈目然站在当地,根本没什么反应。
皇帝忙下令左右扶住老人,不使其跪拜,他自己则亲自走下座位,扶起杜公,说道:“朕年幼,虽忝居上位,亦不当受长者之礼。”
杜公抬起头,紧紧握住皇帝的手,眼中含泪,声音颤抖地说道:“陛下乃天下之主,万乘之尊,竟如此谦和,尊敬长者,实在是古今少见的仁德之君。”
站在旁边的张县令说道:“陛下,杜公今年七十一岁了,一向是本县之望。杜公平日里修桥修路,荒年时开私仓,熬义粥,赈济百姓,是本县第一大善人,亦是本郡的高德大贤之家。”
他又指着后面的钟老丈道:“钟老丈今年正好一百岁,在深山隐居,不理俗事,已经六十年未出山了。平日里他老人家的腿脚有些不便利,不能下地行走。也是奇了,听闻陛下要来本县,钟老丈突然自榻上站起,扶着一根松枝,自己走了十几里山路,出山来了!”
张县令眉飞色舞,讲着因皇帝陛下圣驾来临而产生的医学奇迹,立即引起一片赞叹声,在场诸人皆跪倒拜贺道:“陛下圣德煌煌,至于万民。吾皇万岁!”
皇帝微笑颔首,心里一直在吐槽,这是什么他娘的鬼逻辑?自己来这一趟,就能刺激得瘫痪病人起床,那还要医生干什么?由他这个皇帝在天下走一遍,这大汉就没有病人了。
但是这些明显的拍马之辞,他还不能当面揭穿,那样的话大家面上不好看,他这个皇帝也不能不识好歹。
那些下面的大臣,个个是大学问家,个个是人精,他们难道就一点科学精神都没有,全相信这些鬼话?
未见得。
这世上很多事,所有人都明知道是假的,是糊弄人的,但就是不能揭穿,而且大家还都要如此去说,如此去做。所有人都随波逐流,说着自己都不信的鬼话,换来一片歌舞升平,万民称颂。
刘钰如今理解了,为什么皇帝做久了会昏庸,会失去年轻时的英明神武。每天听的都是这些无脑吹,再睿智的上位者也会变得自以为是,时间久了很难保持清醒。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即便他是皇帝,也不能公开反对或者申斥这些,难道他要否定自己的英明?刘钰不想陷入这些迷魂局中,丧失清醒,他打算冷处理,对于过度的吹捧,不能表现出多么欣然接受。他们爱吹吹去,刘钰只是微微点点头,并没说什么话。
简而言之一句话,冷处理。对于拍马之人,不能轻易提拔,只要这些人见不到拍马的好处,时间长了自然会觉得没意思,不再说这些废话,干这些没用的事。
皇帝的态度使张县令心里七上八下的不安宁,他精心安排了这些祥瑞和神迹,本想着皇帝会十分开心,没想到他竟一直是淡淡的,没表示出什么得意和兴奋。这皇帝如此年轻,怎么这么沉得住气,太难搞了。
但是该演的戏还是得硬着头皮演下去。
这次来的九个人都在六十五岁以上,明显是以杜公为首。杜公知书明理,说话条理清楚,看起来就是见过世面、在县中颇有地位的人。而百岁人瑞钟老丈却像个痴呆老人,对于皇帝“钟老丈有何养生之道”的问话完全没有回应。
张县令连忙代他向皇帝请罪,请皇帝莫要怪罪,皇帝道:“上了年纪,免不了眼花耳背,口齿不灵,朕岂能怪罪呢?”
皇帝下令赏赐这些老人,并下旨赏赐全县六十五岁以上老人,众人急忙拜谢。
杜公咳嗽了两声,自怀中颤颤巍巍地拿出一份帛书,他要献上颂文。皇帝知道一场新的颂扬拍马仪式又要开始了。
杜公便拉着长声、充满感情地把帛书念了一遍,内容无非是歌颂皇帝仁德英武,爱民如子,表达百姓对于皇帝的爱戴之情,这些陈词滥调夹杂着之乎者也呜呼等叹词,听得刘钰脑壳疼。
杜老头却越念越是激动,声音逐渐哽咽,到最后竟至失声痛哭。
文章的内容是空洞的,但老头子的眼泪触动了刘钰的心,让他多少有些感动,看来自己的施政得到了百姓的认可,这几年没白忙活。他不禁想起了一首老歌的歌词:“天地之间有杆秤,那秤砣是老百姓。”
俗话说的好,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刘钰真心实意地问道:“诸位老丈謬赞了,朕何德何能,能当此颂文。诸公可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看看朕能为祁县百姓做些什么。”
杜公连忙摇手道:“陛下爱民,世人皆知。然如今天下尚未一统,国家艰难,身为臣子,自当为国分忧,怎么能给陛下添麻烦呢?再说了,在杜太守和张县令的德治下,祁县百姓日子过得都挺好,我们,我们没有什么要求!”
皇帝暗暗点头,这杜公看来真有点爱国情操,有点精神追求。要是一般的百姓,听了这话,至少得向皇帝提点有关切身利益的要求,为自家或者为地方谋些私利,他竟什么也没有提。看来祁县人民公而忘私,民心可用啊!
正在这时,一直痴愣着的百岁老人钟老丈忽然咕哝了一句,说的是什么,刘钰并没有听清。
张县令却吓了一跳,立即上前扶住他,说道:“钟老丈,您是不是又犯糊涂了,忘了自己刚吃过饭了?钟老丈,您跟陛下聊聊如何养生,如何长寿吧?”
他转过头来,向着皇帝道:“陛下,人老了,一时明白一时糊涂,钟老丈常忘了自己刚刚做过什么,便是刚吃过饭,也时常忘记,若是家人一时照顾不到,他会一直吃饭,如此会把老人家撑坏的。”
钟老丈抬头,空洞的眼睛望着皇帝的方向,说道:“不听不说,做瞎子,做聋子,能长寿。”
508.刺奸局长
“我听得清清楚楚,钟老丈说的是‘没粮吃,饿!’,我离他那么近,肯定没听错!”班登说道。
“钟老丈说了这句话,张县令就说他忘了自己吃过饭,然后把话题岔开,说到养生上去了。。。我觉得他是故意的。”
当时班登正扶着钟老丈,钟老丈咕哝了一句什么,大家都没听清,旁边的张县令明显是听到了,连忙过来亲自将钟老丈扶着坐下,之后便一直在老头的身边为他布菜倒酒。
王猛说道:“喊饿又怎么样?钟老头一百岁了,看着那么多好吃的东西,想吃了,当然就喊饿了。我也常常这样,虽然已经吃饱了,但是见到好吃的就又饿了。”
“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贪吃?”班登道:“张县令一直在给钟老丈布菜,可钟老丈根本没吃几口,我看他不是说自己饿,而是有别的意思。”
一直沉默的皇帝发话了:“班登说的对,钟老丈一定是有所指的,当时朕问他们有什么要求,杜公说没有,钟老丈却说没粮吃,或许他是要告诉朕什么事情。这个钟老丈看似痴呆,其实并不糊涂,就是他的耳聋眼花,恐怕也没有看起来那么严重,或许他只听他想听到的东西,只想看他想看的东西。”
王猛挠了挠头,问道:“可是他到底要告诉陛下什么?祁县的百姓怎么会饿呢?他们一年的收成有几百万石,足够一县百姓吃了。。。每亩地能产十几石粮呢!”
皇帝说道:“祁县区区一个小县,去年刚经战火,大战了一场,全县打得残破不堪,可人口却不减反增,又能产四百八十万石粮,这个政绩未免太亮眼了,亮眼得朕说什么都不敢相信。”
“难道张县令敢说假话欺瞒陛下?他的胆子也太大了吧!”班登不信。
皇帝冷笑一声,“有的人每天都在说假话,说得多了,就不觉得这是个事儿了。有的人骗得连自己都信了,这才是最可怕的欺骗。”
他沉思良久,说道:“朕在此地,他们一定会诸事安排妥当,朕很难得知实情。要想听到些真话,必要先离了此地,让他们心里放松了才成。。。王猛,你去准备一下,咱们明天就北上。这里的事就交给吴原和何洪吧!”
何洪是新成立的刺奸局局长。刺奸局是皇帝为了更全面地掌握信息而设立,同时也为了制衡和约束日益壮大的汉情局。
很长时间以来,除了朝廷正规信息渠道之外,皇帝掌握着汉情局的秘密渠道。吴原领导的汉情局为皇帝提供了大量情报,有建世汉内部的,也有建武汉的。
汉情局虽然级别不是很高,但是直接面对皇帝,又没有正规朝廷机构所面临的种种约束,权力越来越大。皇帝逐渐觉得有些不放心,虽然吴原的前途未来和全家老小都牢牢掌握在手中,皇帝还是不放心,他担心汉情局这个渠道的可靠性,怕被吴原忽悠了。
在没有竞争对手的情况下,皇帝只能采信汉情局的一家之言,吴原说什么就是什么,皇帝无法证实辨别其真伪。明朝皇帝有东厂、西厂、锦衣卫,国民党政府有中统、军统,上位者要保持信息渠道的多元化。因此皇帝又新成立了刺奸局,使自己多一个信息来源,也防止形成汉情局尾大不掉的情况。
汉情局和刺奸局的职能不尽相同,汉情局更多地侧重于军事方面,主要针对建武汉展开活动,为朝廷的军事行动服务,刺奸局却更多地关注于建世汉内部,重点在于朝廷和各郡县的刺奸采风。虽然各司其职,但是两局并立,不可避免地产生职责交叉,双方从一开始就存在着矛盾。
刘钰乐见这种局面形成,让自己手下的两条狗互相对吠撕咬,他正可以居中调度,稳坐钓鱼台。
皇帝在祁县只停留了两天便走了,张县令大失所望,同时也暗暗地松了一口气。虽然看起来皇帝不怎么吃他的马屁,好在也没出什么纰漏。
“这个皇帝年纪不大,还挺难伺候的。走就走吧,也省得我提心吊胆的,连睡觉都不安生。”张县令捶打着自己的腿,向手下人说道:“快马去晋阳,向杜太守报告陛下行踪,要把此地发生的一切源源本本地说给杜太守听。”
同样不安生的还有新任刺奸局局长何洪,他好不容易谋到了这个职位,在皇帝的支持下把刺奸局的架子搭了起来,可是刺奸局成立了大半年,却没什么大的建树。
这主要是因为刺奸局的底子太薄,不像汉情局耳目遍天下,人家的信息网络早就搭建好了。何洪好不容易搞到一些消息,却总是落在吴原的后面,等到他兴冲冲地去报告时,才发现皇帝早就知道了。
在皇帝看来,何洪情报并非完全没有价值,至少他从另一个方面佐证了吴原的情报是正确的。但是何洪自己觉得很丢脸,每次落在人家的后面,没有什么独家的拿得出手的东西,他这个刺奸局显得太没有份量了。
吴原对于何洪持有戒备之心,不断地进行暗中打压,利用汉情局的强大实力给何洪挖坑下绊子,在赢得了数次对刺奸局的胜利后,吴原颇有些得意,他嘲讽道:“何洪,跳梁小丑耳!”
这话传到何洪耳中,令他勃然大怒,但是却没什么法子应对,因为刺奸局此时实在不能和汉情局相比。何洪暗暗下了狠心,一定要找到突破口,压上吴原一头,在皇帝面前挽回颜面。在此之间,他只能先装孙子,暗自忍耐。
这一次皇帝出巡视,何洪全程随行,带着他的几乎全部骨干力量,一路上到各郡刺奸采风。何洪表现相当低调,报上来的情报也少得可怜,与汉情局完全不能相比,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他在各郡完全没有基础,底子太薄了,短时间内难以有所作为。
吴原在太行山一带早就开始了布局,有数个“游击战特训营”,在信息来源上对何洪有着碾压的优势,他只要动用原来的渠道,便可轻松获取情报。
吴原对何洪竭尽嘲讽之能事,何洪却无从反击,吴原颇为得意,他曾对其手下人说道:“姓何的是无能之辈,凭他的本事,怎么能和汉情局相比,要不了多久,我就把他撵回家里去!”
皇帝离开了祁县,乘船顺汾水北上,何洪在船上得到了皇帝的召见,皇帝只提出了一个要求:他要知道祁县民生的实情,要知道张县令等人的真面目。
何洪领命,出了船舱,并没有立即回去,而是站在舱门之外垂手等待,等了许久,随驾的宦官牛头出来,何洪立刻迎了上去,满脸堆笑道:“下吏在此等侯牛公多时了。”
牛头十分喜欢牛公这个叫法,对于他这种去了势的残疾之人,除去曾经的太史公司马迁之外,很少能得到这种尊称。可何洪对他从来是毕恭毕敬的叫牛公,见面就施礼,没事就送礼,总而言之,何洪对于牛头十分有礼。
这可比吴原那小子强多了,那个汉情局长,开始时对牛头还算恭敬,可等到他翅膀硬了,权力大了,便仗着皇帝宠信,不把人放在眼里了。即便没差了他牛头的礼物,但吴原却总是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好像是上位者对于下人的赏赐。
牛头这些有要命缺陷的人,最想要的是尊重,是能挺起腰杆做人上人,这种东西对已经大富大贵的牛头来说比钱财更为重要。
从这一点上来说,牛头毫无疑问更喜欢和何洪打交道,这小子不仅出手大方,而且一向恭敬有礼,让牛头感受到了难得的尊重。
牛头笑容满面地说道:“何局长怎么还不走?还想和陛下说什么?要不要我再去通报?”
“不不,下吏不找陛下,下吏专程在此等侯牛公,牛公,请借一步说话。”
牛头和何洪走到一旁,两个人嘀嘀咕咕地说了半天,何洪连连施礼道谢,告辞走了。
何洪在船靠岸暂停时便下了船,带着他的手下回到了祁县。他已从牛头那儿得到了确切的消息,这次的旨意不是一路例行的刺奸采风,而是皇帝对于祁县张县令所说的大好形势产生了怀疑,皇帝怀疑他夸大其辞,蒙蔽圣听,想要知道真相。
何洪决定把全部力量投入进去,好好地干一场,力争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
吴原同样得到了皇帝的命令,可是他并没有太在意,这一路经过的哪一个郡县都要有类似的信息采集工作,这些东西几乎都是现成的,汉情局在太原郡有底子,只要稍加整理上报皇帝即可。
杜广国十分知道汉情局的份量,他平日便着意结交吴原,以他超强的交际手段和吴局长打成了一片,两个人十分要好。汉情局能顺利在太行山搞起了游击战,杜广国的支持功不可没。
这一次吴原决定还杜广国一个人情,在皇帝面前替他说些好话,这件事要做得巧妙才好,向皇帝报告时当然也要讲杜太守的坏话,但是这些所谓的坏话都不是要命的,只是让皇帝知道汉情局用心做事了即可。
至于何洪那个废物,他两眼一抹黑地来到了太原,能有什么作为呢?不用管他!
509.杜公杜公
皇帝的船顺汾水一路向北,徒经各县,半个多月后抵达晋阳。太原郡官吏以都尉张舒为首,全部出城迎接。
张舒十分激动,他身为地方的军事长官,在河北的强大军事压力下,一直忙于郡中防务,很少有机会去长安,更别提觐见皇帝了。
这一次皇帝巡视太原,他可算是有机会拜见皇帝,本想去界休迎接,一路随驾,好好地表现一番。但圣旨下达,要他们以本郡防务为主,不用陪着皇帝到处走,张舒十分泄气,只好和杜广国留在晋阳一带,专等皇帝上门。
前几天井陉方向传来战报,说是伪汉在土门关一带有异动,不知有什么图谋,杜广国找张舒商议此事。
张舒不以为然,“井陉一带的战报一年不知有多少,大半没什么特别,不用太当回事,何况在山中当道之处,有苇泽关和固关两座险关,皆有重兵把守,伪帝很难攻破,就算他真的来犯也不足虑,何况只有一个模棱两可的消息,依我看,先不用理会,只下令两关将士加强防备即可。”
杜广国却道:“陛下对太行一线防务极为关注,井陉千万不能出什么差错,还是去看一下比较妥当。”
若是在平时,他这个主管军事的太原都尉去走一趟也没什么不行,可是现在皇帝马上要到了,他走了就错过了觐见皇帝的机会,张舒当然不愿意,百般推托。他甚至怀疑杜广国是故意的支开他,好独霸当面在皇帝面前表现的机会。
杜广国道:“陛下亲临,张兄还是在此迎驾为好,井陉的事也耽误不得,这样吧,我去。”
张舒吃了一惊,他没想到杜广国竟放弃了这个见驾的机会,而选择了离开晋阳去井陉,这让他十分意外,他看着杜广国,一时说不出话来。
杜广国笑道:“晋阳之事,一切拜托张兄。”
张舒心里有点感动,又有点惭愧,自己那么多小心思,而杜广国竟如此仗义,把这个机会留给了他,倒显得他有点小气了。
但他心中更多的是高兴和隐隐的兴奋,因为在杜广国离开之后,他便成为晋阳官吏之首,更加有机会接近皇帝,多多表现了。
张舒率一众官员出城跪迎,等皇帝的车驾来到,上前拜见,皇帝说道:“久闻太原都尉年轻有为,今天见了,果然气宇不凡,卿在太原统兵,北拒代郡,东守井陉,守晋阳,抗耿弇,多有战功,朕心甚慰。”
他转头向随驾的司隶校尉鲍永道:“鲍卿,你有个好女婿啊!”
张舒很激动,皇帝记着他的功劳,当面夸奖他,这是多么大的荣宠啊!
皇帝令郡中官吏一个个上前拜见,挨个好言抚慰,众人都十分心折。
太守府功曹奏道:“陛下,杜太守一直在准备迎接圣驾,可井陉突然传来战报,敌军似在土门关增兵,杜太守生怕井陉一带的防线不够稳固,三天前匆匆东去,巡视井陉去了。他不能在陛下驾前伺候,请臣代他向陛下上书请罪。”
皇帝接过杜广国的奏书,命乌盖当着众臣的面诵读。
这篇奏书写得很有文才,写出了前线军情的急迫,杜广国的焦急和忧虑、为国守边的信心和决心,写出了不能亲自在皇帝身边侍奉的遗憾,诚恳地请求皇帝的谅解。
御史大夫宋弘叹道:“杜太守允文允武,不辞辛苦,巡视太行,实乃忧国忧民的能吏良吏。”
太傅隗嚣也说道:“迎接圣驾当然是大事,但如今伪帝在河北集结重兵,太行防线的稳固更是头等大事,太原能侍奉陛下者有许多,可能为国分忧、为陛下守边者委实不多啊!”
皇帝也说道:“当年朕刚刚即位,出巡右冯翊,广国以阖家老小追随于朕。。。他是朕的故人啊!朕记着他的功劳。”
众人的一致赞叹让张舒心里很不是滋味,本来以为是自己的表现机会,没想到被不在现场的杜广国抢了风头。如今回过头一看,这事儿多少有些蹊跷。井陉一带防线一直是张舒负责的,张舒每年都要数次莅临井陉前线,杜广国很少去,这一次他却这么积极主动地要去,宁可错过迎驾的机会,如今在皇帝和众臣的眼中,井陉的防线好像全靠杜广国撑着了。
张舒如今后悔也来不及了,只好抓住眼下的机会,争取给皇帝留下好印象。
张舒在晋阳殷勤服侍皇帝,每日早早来伺候,等到夜深才离开,对于皇帝的日常起居更是安排得细致周到。
张舒在晋阳多年,甚至比杜广国还要老资格,对于太原的情况极为熟悉,可以回答皇帝的各种问题。
皇帝对于张舒的印象还不错,认为他是个能干实事又很上进的年轻人,属于可以提拔使用的一类。
皇帝在晋阳停留了十天左右,汉情局局长吴原来了。
“陛下,臣派人在太原诸县暗中访查,听到一首民谣,在太原传唱很广。”
“哦,什么歌谣?”皇帝来了兴致。
汉代的地方官吏考核制度,大致分为三种方式,一种是“上计”制,是主要的考核方式,以郡中各项政事的数据,包括人口、耕地、赋税等增减变化来考查官吏的业绩;一种是“举谣言”,即以民间流传的反映地方官吏为政善恶的歌谣来决定官吏的升黜,还有一种是“行风俗”,与“举谣言”类似,就是朝廷派使者了解民情,观察民风,考察地方官吏的为政得失,教化推行情况。
歌谣有好的也有不好的,要看百姓对于官吏是否满意。皇帝走了一路,还是第一次听到歌谣之事,不知道到底是夸还是贬,他对此颇有些好奇。
吴原道:“陛下,在太原诸县,百姓皆传唱曰:‘杜公杜公,行教化,正郡风,有不平,问杜公,受饥寒,问杜公,有敌至,问杜公。’”
皇帝沉思道:“如此看来,杜广国深受太原百姓爱戴了。”
吴原垂手道:“臣不知,臣只听闻百姓传唱此谣。不过。。。臣却听说,有许多人对杜广国不满,比如兹氏豪强魏氏,说杜太守为官不公,曾将其族中良田收为公田,只为安置流民,作屯田之用;平陶有一桩兄弟争产之案,有人说杜广国断得不明,偏向三兄弟中的长兄,甚至有人说他收受了贿赂;还有汾水两岸的渔民,说杜太守曾强征渔船,说是为军中运粮所用,渔民因此收入大受影响。”
吴原说了几桩与杜广国有关之事,皇帝听了,问道:“祁县农事如何?这两年收成怎么样?”
“祁县的耕地中良田居多,去年春天一场大战,庄稼多有破坏,有许多的灾民,郡县曾组织救灾赈济,不过到了秋天,收成还算可以,没有下降太多,今春更是宿麦丰收,府库中颇有余粮。。。”
吴原走后,皇帝沉思良久,心道:“看来杜广国治政有两把刷子,虽然有些小错,但没有大的过失,一郡之事甚繁,偶尔失误也可以理解。更可贵的是,杜广国知道轻重,他明白井陉一线是太原的命脉,对其格外重视,甚至不惜放弃随驾的机会。。。这确实是个干实事的能吏,可以重用。”
吴原的一番话,为杜广国在皇帝心中加分不少。至于祁县的张县令,他能保证民生,做到府库有余粮,也算是合格的县令,但是他毕竟胡乱吹牛,还是要加以惩戒的。
何洪还没有消息传回,看来刺奸局的实力比之汉情局相差甚远,不知道何洪什么时候能够真正地独当一面,把刺奸局搞起来。
正想着,班登进来说道:“陛下,何洪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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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0.实力背锅
“陛下,祁县去年上报朝廷,说是因为战争死亡了三千平民,其实有一大半是饿死的!”
何洪的第一句话就让皇帝站了起来,刘钰很意外,也很震惊,“朕不是下令赈灾了么?还专门从关中运了粮食过来,怎么会饿死那么多人?”
“陛下,臣派人去民间访查,百姓因为害怕官府报复,都不敢说什么实话。臣便让手下全部装扮成平民百姓,贩夫走卒,混迹于市井之间,慢慢听到些真相。当时陛下确实拨了赈灾粮,可是百姓所得甚微,大部分粮食的去向。。。臣眼下还说不准,刺奸局还在查,请陛下宽限时日。臣本想等到查清楚了再来回禀,可是祁县百姓直到如今还在挨饿,臣担心还会有人饿死,也担心民怨太大,有损陛下的贤名,故此急着来禀报。”
皇帝知道,如果不是有相当的把握,何洪是不会贸然来禀报的。他敢如此说,手中一定握着一定的证据。赈灾粮的数量巨大,如果真有人从中大量贪腐,恐怕不是一个县令敢干的,说不定会牵扯出什么大人物。何洪恐怕是遇到了什么阻力,或者是已经牵连到了他惹不动的大人物,才急着到皇帝这儿寻求支持。
刘钰心里虽然吃惊,但并没有因此而发作,只是沉着脸问道:“祁县田地如何,收成几何?”
“祁县之田临近汾水,水源丰富,土地肥沃,在太原算是上田,在汾水流域,每亩大概产粮四至六石,而在山中贫瘠之处,亩产不足三石。张县令所说亩均十几石,不知从何说起。”
因为去年太原郡经了一场战火,皇帝为全郡免税两年,大概是没有了向上交税粮的压力,张县令便放开胆子胡吹了。但是吹归吹,税是实实在在地免了,百姓不用交粮,按理说生活应该还过得去。
刘钰疑惑道:“朕已免了太原田赋,百姓为何还会挨饿?”
何洪道:“陛下仁慈,免百姓赋税,可地方仍旧以各种名目榨取百姓。此次陛下北巡,官府便号召百姓捐钱以迎圣驾,虽然名义上是自愿捐献,但是县里给每个乡设定数额,乡里又给每个里设定数量,名义上的捐献变成了硬性摊派,而县中豪强所献甚少,县里捐献大部分都是由普通百姓承担。杜重乡的一户五口之家被摊派了五百钱,因其家贫没有余钱,只好卖掉家中存粮,一家人便只能挨饿了。”
皇帝的脸越来越阴沉,他这次出来巡视,担心会增加地方的负担,这一路所需花费都是从国库和少府支出,没想到竟然有人以他的名义来敛财,暴虐百姓,但是却要他这个皇帝来背锅。
这事儿想起来就很窝火。
可是按照吴原的说法,杜广国在太原是受人爱戴的太守。
皇帝道:“你在民间可曾听到过杜公杜公的歌谣?”
“陛下,这歌谣确实有人在唱,甚至许多孩子都会唱,臣有些奇怪,便打听这歌谣的出处,但却没查到确切的结果。只听说就在不久前,有人专门在四方行走,教孩子唱这些歌谣,至于是什么人所教,臣还没有查到。”
皇帝又仔仔细细地将何洪盘问了一通,说实话,何洪有许多事还没有查实,需要进一步深入,但他将所见所闻都原原本本地报告给了皇帝。
刘钰对何洪的工作很是满意,在十天的时间能有这么大的收获,已经证明了他的能力。更让他放心的是,看样子何洪并没什么隐瞒。
皇帝说道:“朕命你彻查此事。。。也不用藏着掖着了。你可以私下里查,也可以公开查案。凡地方官员,六百石以下,可不必请旨,即行捉拿审问!待事情查清,便交有司会审!”
何洪领旨退出,心里十分激动,这一次他孤注一掷,几乎将全部力量都投入进去,终于有所收获,得到了皇帝的重视,并获得了可以随意讯问地方官吏的权力。
对于初建的刺奸局来说,这是一个十分重大的突破,如果这个案子办得好,何洪就能走上发达之路了。相信在不久的将来,刺奸局就能与汉情局平起平坐了。
如果能在这件案子里扯上吴原,或许他能将这位威名赫赫的汉情局长拉下马,而由他自己取而代之。
何洪兴冲冲地走了,皇帝的脸却一直阴沉着,许久不能舒展开来。以致于班登和乌盖刚一进来便察觉到了,两个人乖乖地行了礼,便侍立一旁,连话也不敢说。
终于班登忍不住了,问道:“陛下,是谁惹您生这么大的气。”
皇帝转过脸来,问道:“班登,你说,朕算是一个仁慈之主么?”
班登越发奇怪,回答道:“陛下当然是仁慈之主,臣从不知有哪个皇帝比陛下更仁慈了。”
皇帝的脸上掠过了一丝冷笑,“可是朕现在就想杀人,朕要大开杀戒!”
几天之后,杜广国从井陉回来了。
他第一时间便去求见皇帝,可能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皇帝见到他时,只觉得他风尘仆仆,一看就是刚刚结束长途旅行之人。
杜广国行过了礼,说道:“臣没有迎接圣驾,请陛下恕罪。”
皇帝直截了当地问道:“井陉军情如何?”
“陛下,土门关确有大兵集结的迹象,不过据山都尉来报,来土门关的兵马多是路过,因北方战事正酣,那些兵马大多向北去了,实际上土门关的人马只增加了两三千人。臣去了苇泽关和固关,已命他们加强防范,做战事准备。”
井陉的关卡由两汉分别占据,东部的土门关在建武汉手中,大山之中的苇泽关和固关则在建世汉的手里,因固关一带路程难行,更容易受到攻击的是北睡的苇泽关。
皇帝点了点头:“卿一路辛苦了,先回家去歇息吧!”
杜广国没想到刚见到皇帝就被下了逐客令,皇帝丝毫没有与他聊天的兴致,而是直接让他走,杜广国无法,只好悻悻地退了出去。
他刚一出门,便有一名亲信凑近耳边,悄悄地道:“太过,祁县张县令派人送来急信,说是有人正在秘密调查田地之事。”
511.不叫的狗
杜广国完成了一场巡视边防的大秀,风尘仆仆地赶回晋阳,回来后第一时间去觐见皇帝,皇帝接见之后,简单询问了井陉的情况,便把他打发走了。
杜广国是多么精明的人,皇帝的态度立即引起了他的警觉,杜广国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从前他面圣时,皇帝都要和他多聊几句,态度十分亲切。今天与往常截然不同,皇帝待他多少有些冷淡。
杜广国心事重重地回到了家,在书房中呆了许久,然后推开门,喊来一个家奴,将一封封漆的书信交到他手上,让他立即送到汉情局长吴原的住处。
汉情局长吴原住在城东,此时他正在向着最得力的手下黄彪发脾气。
黄彪曾是牢中的一名囚犯,被吴原从死囚牢捞了出来,委以重任。黄彪对他十分感激,不仅能干肯干,又对他极为忠心。几年时间,黄彪便青云直上,成了吴局长手下的第一心腹。
此时黄彪双膝跪地,战战兢兢地看着怒发冲冠的汉情局长吴原。
“何洪此贼,居然敢在老子的背后捅刀子!”吴原一把掀翻了面前的几案,案上的东西他都甩落在地,其中一只砚台飞起,打在了黄彪的额角。
这一下打得很重,黄彪只觉脑袋嗡地一声,头上传来锐痛,血顺着脸颊流了下来,黄彪直挺挺地跪着,连擦都不敢擦一下。
吴原这个人性情多变,有几副面孔,在皇帝面前,他是诚惶诚恐、惟命是从的臣子,在百官面前,他是盛气凌人的当权人物,在下属面前,他是深不可测、唯我独尊的主人。
他在皇帝面前的姿态多低,在别人面前的姿态就有多高,尤其是对待手下,最讲究的是忠心二字,他要求所有下属都绝对忠于他,平时大部分时间是面无表情,生气时动辄杀人,在他手下效力绝不是件轻松的事。
黄彪是第一次见吴原发这么大的火,吓得全身冒汗,将几道血迹冲得半边脸都是。
“何洪偷偷摸摸地做了这些勾当,你是饭桶吗?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看,也不出手阻止?”
黄彪俯身下去磕头,一句也不敢争辩。
其实他还真有点冤枉,因为吴原向来不把何洪放在眼里,每次何洪做什么事,吴原都不屑一顾地道:“不用理他,姓何的玩不出什么花样。”
他对何洪向来轻视,甚至是无视,尤其是皇帝渡河西进以来,在河东和上党,何洪都老实得不像话,几乎没干什么事,吴原越发不把刺奸局放在眼里,没想到竟被人家狠狠地捅了一刀。
吴原向皇帝报告的太原郡是歌舞升平,略有瑕疵,到了何洪嘴里,就上上下下烂透了的样子。如果让何洪找到充分的证据来佐证他的说法,吴原要么承认自己无能,要么就是知情不报。不管是哪一点,皇帝都饶不了他。
“何洪胆子越来越大,前些日子还只是偷偷行事,昨天竟然将祁县县尉和主薄、长史等人抓了起来,开始训问朝廷命官了。要是谁多嘴说出点什么。。。”吴原指着黄彪道:“你们都活不成!”
黄彪暗暗地打了个哆嗦,他太了解吴原了,这位汉情局长说到做到,谁若惹他不高兴,杀了是轻的,说不定就要使个阴招,抄家灭族。如今他明明白白地表露出杀意,黄彪觉得,这个差使要是办砸了,不仅自己没命,老婆孩子都可能受牵连。
“属下一定竭尽全力,绝不让何洪拿到证据!”黄彪直起身,咬牙说道。
吴原此时却慢慢坐了下来,沉吟半晌才说道:“你要如何行事?”
“不管汉情局抓到什么证人,都把他。。。”黄彪以手在喉咙处用力一抹。
“何洪呢?你准备拿他怎么办?”
“何洪,属下,属下,还请局长示下。”
黄彪有点懵了,那些人证,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地方豪强,汉情局都能动手清除,甚至一些县里的小官吏,杀上一个两个也不成问题,至多伪造个自杀现场就是了。可何洪是皇帝钦任的刺奸局长,级别与吴原相同,汉情局能拿何洪怎么办?
吴原面色阴沉,眼睛紧紧地盯着黄彪,低声道:“告诉兄弟们,谁能把何洪杀了,赏钱百万。”
黄彪抬起头,脸色灰白,刚想争辩几句,却看到吴原狼一样的眼睛,他不禁打了个哆嗦,立即低下头去,说道:“诺!”
斥走了黄彪,吴原独自在黑暗中坐了许久,直到下人送来杜广国的信,他才下令重新掌灯,拿过信来看。
“杜广国这个王八蛋,自己不敢出手,要拿我当枪使。”
吴原低声嘀咕着,将信纸凑近灯火,眼看着火苗舔着那张纸,慢慢地将其吞噬。
吴原很清楚,如今他和杜广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如果杜广国事发,他吴原也别想跑得了。因为杜广国不仅直接贿赂吴原,而且拉着他一道发财,所有利用职权做的生意都算吴原一份,他在吴原身上下了血本。
吴原常常入宫面圣,在皇帝面前说得上话。当然,他不好直接对暗中监督的官员大加赞赏,那样会引起皇帝的猜疑。吴原只要不说杜广国的坏话,便算是天大的人情了。如果有意无意地夸上一句两句,那简直就是杜广国的恩人了。
吴原在汉情局数年,几乎所有的朝廷重臣都被他暗中调查过,各郡太守折在汉情局手下的也相当不少,对于这位在皇帝面前红得发紫的汉情局长,朝臣们早已恨得牙痒痒了。
吴原不在乎得罪人,多大的官他都敢得罪。他挑落马下的官员越多,级别越高,汉情局长在皇帝心里越是加分。吴原的依靠和指望只有一个,那就是皇帝的宠信。只要他把皇帝布置下来的差事办好,便在皇帝心中牢牢占据了一个位子,谁都动不了他。
皇帝年少,吴原完全不用担心皇帝早早死去,让自己失去依靠,难道那些朝臣还会比皇帝活得长吗?
正是因为如此,吴原把刺奸局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因为刺奸局的成立本身就代表着皇帝对他的怀疑,皇帝对他不放心了。
若是太原事发,那么皇帝对吴原就不是不放心那么简单了,皇帝会直接收回他的信任,吴原会被立即丢到一边去。
若是到了那个地方,那些暗中盯着他的朝臣们不会对他有丝毫的怜悯,当然也不会手软,他们会像恶狼一样扑上来,将他撕得粉碎。
念在以往的功劳,皇帝或许会饶他一条性命,但绝不会再用他,失去了权势的吴原就变成了别人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了。
吴原没有退路,他一定要保有皇帝的信任,保住自己的权势,这是他能好好地活在世上的唯一的法子。
吴原此时回想,他上一次上报太原郡动向的表现简直是蠢透了,这使他在皇帝的眼中越发不可信,皇帝命令刺奸局来查这件案子,而不是汉情局,意味着何洪更得皇帝的信任,而他吴原,则到了要被抛弃的地步了。
吴原想来想去,何洪不死,他的地位便不稳固,等到何洪查清了太郡的事,他吴原的末日便要到了。
他决定冒险,赌上一把,把局势搞乱。
混乱的局势对于即将暴露的吴原是有利的,何洪一死,他一手经办的太原大案便会停滞下来,除了他吴原,再没别人能接得起这桩大案,那时还不是任由他怎么说?
现在他必须要再次觐见皇帝,扔出些干货消息,证明汉情局的能力,以便重新得到皇帝的信任。当然他要特色好替罪羊,用来消化这些干货。
吴原想了一夜,挑好了要上报的消息,准备进宫,出门前他将一封信丢到家奴怀里。
这是写给杜广国的信,吴原要和杜广国事先统一口径,毕竟两人利益纠葛太多,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掰扯不清了。
吴原在宫外等了一天,直到黄昏才等到皇帝的召见。
这次召见一直持续到深夜,皇帝从吴原口中得到了大量新消息,如果仔细一琢磨,会发现这些消息隐隐地指向了两个人,一个是郡府长史,一个是祁县县令。
当然,有些事也牵涉到了杜广国,作为一郡太守,即便是下属出事,他也很难完全撇清干系。
吴原走了,牛头进来伺候皇帝更衣休息,他说道:“陛下,上一次吴局长来,只呆了半个多时辰,今天竟说了两个半时辰,看来汉情局这几天没少忙活,吴原还是挺能干的。”
“他当然能干!”皇帝伸着两只手,让牛头替他脱掉了外面的袍子,“他在太原经营了这么久,这里的事儿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不过。。。要不是何洪突然拿出来那么多干货,这位吴局长恐怕还不会这么能干。”
“陛下英明,奴婢直到现在才稍稍体会到陛成立刺奸局的深意。”
皇帝打了个哈欠,说道:“狗是用来看门的,生人来了要大声地叫,报告主人知道,一条狗如果叫都不叫了,还有什么用呢?”
512.上请制度
杜广国接到吴原的信,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然后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坐在那儿发呆。
他一个人在书房里坐到了傍晚,连饭都没吃。太守夫人进来时,见到他手中拿着一张正在燃烧的纸。
“你今天这是怎么了?好不容易回到家里,好像丢了魂儿似的,连孩子们都懒得搭理。”夫人走过来,将双手扶在他的肩上,轻轻的揉捏起来。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良人,咱们夫妻一体,应该共甘苦,有什么事你可不能瞒着妾。”
杜广国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背着手在地上踱来踱去,太守夫人的目光来回追随着他。
这位太守夫人本是晋阳传舍中的侍女,闺名叫春香,当年杜广国初至太原,以一张嘴说服了鲍永和冯衍归降,也迷住了春香,两人当时就好上了。后来杜广国就地接任太原太守,纳了春香为侍妾。因为春香温柔可人,十分称他的心意,在两年前夫人去世之后,杜广国没有另娶,而是直接立春香为夫人。
从一个低贱的侍女,成为堂堂正正的太守夫人,春香可算是一个好命之人了。
她看着杜广国愁眉不展的样子,心也随着七上八下,无处着落。从她认识杜广国以来,只见到他运筹帷幄,事事成竹在胸,还从未见他如此举止失措过。
春香心中十分恐慌,以致于被突然停在她面前的杜广国吓了一跳。
杜广国道:“春香,若是,若我倒霉了,你怎么办?”
“倒霉?倒什么霉?”春香的眼睛里满是惊恐。
杜广国颓然坐下,轻声道:“就是。。。不做太守了,或者。。。家被抄了,要不就是。。。”
“别说了!”春香一把抱住了他,哭道:“良人,你到底做了什么错事?要被如此对待?”
杜广国道:“杜氏一族原本只是黄龙县之乡豪,地不过百顷,名不达县外。自我任太守以来,我等在太原锦衣玉食,一呼百应。杜氏飞黄腾达,有僮仆无数,良田千顷,族中子弟屡举孝廉,为官为吏。我杜氏一门声名在外,煊赫一时。所有这些,我区区一个两千石的太守,单单依靠俸禄,如何能够供养?”
“良人,妾不要锦衣玉食,妾只愿与良人在一处过安宁日子,就算是吃再大的苦。。。妾原本就是奴婢,妾受得住。。。那些不义的钱财,不要了罢,良人,咱们不要了!咱们还回去!”
杜广国苦笑道:“过安宁日子。。。哪里还有什么安宁日子?吃进去容易吐出来难。。。这牢狱之灾是免不了了,若是流放边塞,恐怕还要陛下开恩,陛下若是震怒,我这条命还不知道有没有。”
春香哭得满脸是泪,断断续续地道:“良人,良人若为囚犯,妾也,也做囚犯,良人若去边塞,不管千,千里万里,妾愿随,随良人去,良人若是坏了,坏了性命,妾,也不活了!”
杜广国大是感动,见春香哭得梨花带雨,一把揽过了她,说道:“我一向自诩为重义之人,没想到夫人身为一女流,情义更胜杜某,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他抚着春香的背,百般温存,一时反倒忘了害怕,只顾着怜惜怀里之人。
杜广国突然觉得心思定了下来,恐慌之心去了许多,那种惴惴不安也丢掉了大半。
“春香,当年陛下手中兵不过数千,地不过数县,我散尽家财,招募勇士,在陛下势微之时便一力追随,为他拿下上党和太原两郡。。。想必陛下也会记着我的功劳,留我一条性命。”
他低声地说起当年的创业之事,说起皇帝陛下的仁慈,如今这仁慈已成为他唯一的依靠。他叨叨咕咕地说了许多,不知道是在安慰春香,还是在安慰自己。
春香一边低声饮泣,一边听着他的絮叨,等到他停住了话头,春香忽然自他怀中抬起头,望着他道:“良人,不如,不如你去向陛下请罪吧!你自己招认了,总比被陛下问到头上好,你认了罪,陛下或许就饶过了你。”
杜广国忽然沉默了,半晌方道:“请罪?向陛下请罪。。。”
“对,向陛下请罪,把家财都交出去,陛下如此仁慈,定不能坏了你的性命,只要保住这条命,过苦日子也好,咱们活得安心。”
杜广国自己呆坐了大半天,一直想的是如何遮掩自己的罪过,从未想过要主动认罪,此时听了春香的话,脑海中忽然闪过了个念头:或许请罪真的可以。
他这些年所贪钱财巨万,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按照律法,肯定够杀他几个来回了。可是以他两千石高官的地位,对他的处治并不完全依照律法。
汉朝对于高官违法行为的裁决实行“上请”制度,所谓“上请”,是指皇室宗亲和高官权贵违犯了法律,朝中有司不能擅自定罪,而是要奏请皇帝亲自裁决。
这是赋予权贵的一项特权,开始时适用范围为三千石,后来降至六百石,进而又扩大到公侯子弟。
高皇帝曾下诏:“郎中有罪耐以上,请之。”宣帝黄龙元年下诏:“吏六百石位大夫,有罪先请。”平帝元始元年又令“公、列侯嗣子有罪,耐以上先请。”
大汉六百石以上官吏、列侯嫡子犯罪,都享受上请特权。
一般来说,皇帝会在有司拟定的初步处理意见基础之上减轻惩罚,示以恩典,除非罪大恶极者,或者深受皇帝痛恨者,一般都死不了。
他若是主动请罪,皇帝念着昔日的情分和他以往的功劳,很可能免去他的死罪。
就算是把他杜氏一门抄了家,杜广国也丝毫不担心未来的生活,这么一个巨贪,怎么会把财产都放在明面上呢?他早已安排好了退路,即便被贬为庶民,也能衣食无忧。
等到风头过去,皇帝的气消了,或许他还有机会重新得到任用,以他杜广国这些年在朝堂上编织的关系网,找个合适的时机,求一个大佬在皇帝面前说句话,他杜广国随时有咸鱼翻身的机会。
杜广国是个敢投入且输得起的人,当年以全部家产追随一个当时看起来毫无希望的傀儡皇帝,足见他的气魄。他孤身一人入上党和太原,冒着生命危险劝说敌对阵营的高官投降,也足见他的胆识。
主动请罪这个主意让杜广国心动了。
杜广国打发了春香,自己一个人在书房中徘徊到深夜,已下定决心把请罪当成一个万不得已的招法,而在那之前,他还不肯轻易放弃手中的一切,他还想再等等看,看看吴原有没有什么法子力挽狂澜。
拿定了主意,杜广国忽然觉得疲倦得不行,他打着哈欠上了床,脑袋一挨枕头,立即鼾声如雷。在他的身边,太守夫人春香却一夜无眠,瞪着眼睛到天亮。
杜广国像往常一样,每天去皇帝面前伺候,即便一时见不到,也站在门外,随时等待传唤。
皇帝又见过他两次,态度比起第一天有所好转。皇帝详细询问了太原之事,从民生到吏治无不涉及,尤其是井陉一带的防务问题最为皇帝所关注。
过了十天左右,他派去祁县查看动向的心腹回到晋阳,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刺奸局长何洪遇刺!
513.自请其罪
刺奸局长何洪肩膀上裹着厚厚的白布,歪着身子坐在榻上。他的脸色有些灰白,那是因为受伤失血过多所致。
何洪刚刚遭遇了一场刺杀,七个黑衣人在他外出时发动突然袭击,差点要了他的命。多亏刺奸局的大队人马及时赶到,才把他救了出来。
七名刺客中有三人被杀,三人逃走,一人重伤被俘。何洪下令,一定要保住俘虏的性命,因为刺奸局需要他的口供。
何洪受了重伤,卧在榻上休息,可他并没有放下手上的大案,他的手下时不时地进出,向他禀报案情进展。
这时他的心腹赵越走了进来,轻声道:“校尉,那个人没救过来,死了。”
何洪一下坐直了身体,一不小心扯到伤口,疼的他又俯下身去。
“怎么就让他死了?你们这帮不中用的东西!”他吸着气说道。
“校尉,属下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讲。”得到何洪的示意后,赵越说道:“其实他死不死的也没什么关系,校尉想要一份什么样的口供,就会有一份这样的口供。。。刺客虽然死了,手还在。”
这是汉情局的常用伎俩,泡制一份口供,拉着囚犯的手按上去,就办成一桩铁案,让人再也无法翻身。
吴原惯用这一招,不知道使多少人家破人亡。其实这不是汉情局的发明,官府办案也少不了屈打成招。酷吏之事古往今来一直层出不穷。
这次遇刺,何洪敢断定是吴原所为。五个刺客身手不凡,训练有素,一定是汉情局的精英。
但这种事单凭嘴说不成,吴原这种级别的官员,何洪不能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指控他。
赵越的话很有道理,只要泡制一份不利于吴原的口供,上面按上刺客的手印,便可以此在皇帝面前告吴原的状。
何洪在心里反复掂量,沉吟了半晌才说道:“吴原精明强干,为大汉江山立下汗马功劳。你知道他为何失去了陛下的信任?”
赵越不知道上司要说什么,只好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
“他收受官员贿赂,为自己谋取私利,他滥用私刑,随意打击自己的敌人,这些恶事他做过许多,这都是他的罪过。但是这些都不要命,不足以令陛下放弃他。如果只是这些小事,陛下根本不会与他为难。”
赵越有些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这些在他看来都是违犯律法的大事,他的顶头上司却把这当作小事。
何洪道:“吴原的大事在于不忠,他最大的过错是欺瞒,欺瞒给予自己一切的主人。他忘了自己只是陛下的鹰犬,却妄想做自己和别人的主人,妄想凭一已之力掌控局势。他掌握着巨大的权力,以为自己可以为所欲为,却忘了这权力从何而来。。。没有陛下,他什么都不是。我等和他一样,没有陛下,屁都不是!作为陛下的鹰犬,第一条要记住的就是要忠心,绝对忠心,绝对不能欺瞒主上,如果犯了这一条,那就离死不远了。”
何洪缓了口气,又说道:“吴原心思一向缜密,行事无懈可击,这次为什么如此狗急跳墙、铤而走险?明摆着是因为我们捅到了他的痛处,他不得不行此下策。只要我接着查下去,必能抓到吴原的短处,扳倒他。刺客的口供有了最好,没有。。。没有也没什么。假的永远不能当真的,你泡制的口供再严密,也会有漏洞。。。我问你,这刺客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你说他是汉情局的,有什么证据?”
赵越摇了摇头,说道:“我可以。。。”
“是,你可以编造,为他造出一个身份,一段经历。”何洪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你看,只要撒一个谎,就要编造更多的谎言去佐证,谎言越多,漏洞越大。陛下如此英明,岂能轻易被蒙蔽?若是被他看穿,我就是下一个吴原。我何洪可以愚钝,可以蠢笨,但绝对不能蒙蔽陛下。”
他站起身,走到赵越面前,盯着他的眼睛,说道:“这是陛下一直关注的大案。我要控告的是朝廷重臣,权势熏天的汉情局长,我需要的是实打实的铁证,而不是伪证。。。这桩案子里不准有丝毫作伪!谁敢骗我,骗陛下,何某让他全家鸡犬不留!”
赵越唯唯诺诺,正要退下去,何洪叫住了他,说道:“刺客死了,这事儿一定要保密。你去找最好的医工过来,把他关在这院子里,只说在替人看病,不准出去!”
何洪捻了捻胡子,说道:“我倒要看看,咱们这位吴局长能不能绷得住。”
此时吴原人在晋阳,也正在为被俘的刺客心烦,他没有想到,这一场冒着巨大的风险的刺杀行动没有成功,反而为他带来了更大的风险。
何洪没有死去,自己人却落在了刺奸局的手里。汉情局的规矩是不能被俘,凡是被俘者都要举刀自杀,避免落入敌手,否则作为人质的家人便会失去安全保障。
可是这么要命的刺杀行动竟然有人被俘,这让吴原极为震怒。毫无疑问,何洪一定会千方百计地问出口供,这将使吴原处于巨大的危险之中。
俘虏被关押在一所大宅里,由刺奸局亲自把守。据间人了解到的消息,有医工进入宅子,之后再没有出来过。至于俘虏是死是活,谁也不知道。
吴原坐立不安,一时想要再冒一把险,派人去把俘虏杀掉,一时又想立即起身逃走,跑到河北去,避免被皇帝清算。
他没有想到,还有更坏的消息等着他。太原太守杜广国入宫去向皇帝请罪,惹得龙颜大怒,立即命令将其下狱,交有司审理。
杜广国在何洪遇刺受伤的消息传来之后,立即意识到吴原的失败,知道他再也不能撑控局势,简而言之,吴原离倒台不远了。杜广国以他的魄力又一次做出了选择,在何洪还没有查实案件之前主动请罪,自承一切。他在皇帝面前痛哭流涕,自称对不起陛下,只求一死,以报陛下的厚恩。
吴原听说杜广国请罪的消息后大惊失色,立即率领身边的十几名心腹出了晋阳城,一路向东飞驰而去。
他们马不停蹄地抵达了山城上艾,来到了附近的“游击战特训营”,换了马匹,准备了些路上的吃食,立即投身入太行山中,走井陉北道直奔苇泽关。
这一路都是山路,但是还可以骑马行进。一路上除了些山中猎户,并没有多少人烟,但是却有零星的山间客栈,供往来客商歇脚。
吴原并不入客栈休息,说实话,他几乎不休息,而是一直在赶路,偶尔累得不行,便就地坐下来,靠着树眯上一会儿。
他一路阴沉着脸,紧闭双唇,几乎一句话也不说。有下属问到此行去向时,吴原便斥责道:“只管啰嗦什么!跟着走就是!”
有人猜测是山都尉那里发生了什么事,需要局长亲自入山去解决,有人猜是井陉关东端的土门关有敌军集结,事关重大,要局长亲自去了解情况。作为特殊任务的执行者,少发问、听命令是基本要求。
吴原的副手黄彪清楚地知道原因,杜广国自首,必然牵扯到吴原,如今他是走投无路,只好去投奔河北刘秀了。
以吴原的身份,以他所掌握的机密,河北对他的投诚求之不得,吴原是掌握最核心最机密消息的人,他的价值大得要命。如果将皇帝最害怕其投敌之人列个名单,吴原铁定列在前几位。没法子,这家伙知道得太多了。
汉情局的属下们习惯了服从,虽然随着越来越向东,众人心中有所疑惑,可是都不敢再问吴原什么。
临近苇泽关时,他们所有人弃了马匹,全部步行入山。只需要绕过苇泽关,重新回到大路上,他们便算进入到河北的势力范围之内了。
吴原拨开面前的枯枝,一路闪避着向前,脚下是厚厚的树叶,踩上去软软的,这种道路大大延缓了他们的行进速度。黄彪跟在他的身后默默地走着,一边斜眼偷瞄一下旁边几步远的车卢。
车卢同样是吴原的心腹,与黄彪另外两人一道被合称为汉情局四虎,这次事发突然,四虎只有两只在吴原的身边,都跟着他出来了。
黄彪与车卢一向不和,两人地位相当,受到的信任也差不多,免不了在吴原面前抢功争宠,平时两人几乎不怎么说话。
可是现在,黄彪却十分想和车卢聊上一聊。
吴原从游击战特训营带了两个向导出来,向导引着他们穿山越岭,绕过了苇泽关。只要再翻过前面一座山头,便又回到了井陉大路。那里在苇泽关以东,朝廷已不能掌控,河北的势力反而更强一些。如果再向东到了土门关,便全是河北刘秀的天下了。
太阳升到了最高点,众人已走得大汗淋漓,饥肠辘辘。吴原下令就地休息,喝水吃干粮,补弃体力。这一次补给之后,再过半天的时间,顶多是黄昏,他们便会翻越苇泽关,到河北势力出没之处,那吴原的逃亡行为偷成功了一大半。
随着这支小队伍不断东进,黄彪越来越不安,等到众人歇息之后起身,眼见车卢落在了后面,黄彪便放慢脚步,用眼神示意,让他快点跟上。
车卢磨磨蹭蹭地走上来,两人并肩向前,这时他们已落后前面的十几人小分队二十步的距离。
黄彪道:“过了前面这座山,便到了河北地界了。”
车卢忽地住了脚,手摸上了刀柄,说道:“黄兄,你的家眷亦在长安,难道真的想去河北吗?”
514.首恶之一
黄彪当然不想去河北。他的父母家小全在长安,他在汉情局功成名就,手握实权,去了河北就要放弃眼下所拥有的一切,背上通敌卖国的逆贼之名,那是要抄家灭族的大罪。
即便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他在河北依旧是前途未卜,投奔过去简直是一桩超级赔本的买卖。
黄彪作为吴原的心腹,必然要受到主子倒台的连累,面临皇帝陛下的雷霆之怒,这也是他追随吴原逃出来的原因。他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个完蛋,谁也跳不出去。
但是在车卢的话里,黄彪听出了另一种可能性,与他一直在暗地琢磨的心思不谋而合。
黄彪伸手按住车卢握着刀柄的手,眼睛直望着他道:“车兄有什么高见尽管直说,不要摸刀动剑的,免得不小心伤了自已人。”
他在自己人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眼睛意味深长地眨了一眨。
车卢回望着他,两个人在目光交互中都领略到了合作的意愿。车卢慢慢松开握刀的手,向着前面吴原的方向瞟了一眼,低声道:“我欲与兄成其大事,为国诛贼,不知黄兄意下如何?”
黄彪道:“为国除奸,乃我辈之本份,黄某愿与车兄共进退。只是。。。凭你我二人如何能成事?”
车卢与黄彪并肩而行,在他身边低声道:“除去吴原和向导,一共有十三个人,我已联络了其中五个,想必黄兄也有几个知已兄弟。。。”
黄彪立即打断了他,“黄某可以一试,只是成事之后。。。我等终究不知陛下圣意如何,若冒然回去,免不了自投罗网,性命操于他人之手。”
车卢微微一笑,自怀中摸索出一枚黑色的令牌,向黄彪眼前一照,说道:“陛下口谕,只诛首恶,余者不论。黄兄,这诛首恶可算作一桩大功劳,得了这桩大功,回去必能得陛下重用。”
黄彪心里一惊。这令牌他曾经见过,吴原身上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吴原说过,这是陛下赐给他,可以临阵行使生杀大权的凭证,整个汉情局只有他身上有此一枚。
说这话时,吴原的目光从每个下属身上扫过,“谁敢违令,我将奉陛下之旨诛之!”
黑令牌在汉情局的人看来简直是一把尚方宝剑,拥有他的吴原在汉情局拥有几乎无限的权力,所有人的生死全在吴局长的手上。可黄彪万万没想到,车卢身上竟然也有同样的令牌。事情很明白了,车卢是陛下的亲信,是皇帝安插在吴原身边的一颗棋子,其目的就是为了防备眼下的这种极端情景。
黄彪心中仅存的疑虑消散。如今摆在他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是不顾家人性命,追随吴原叛逃出国,一是上车卢的船,杀吴原立功赎罪,重返晋阳。
这并不难选,虽然吴原当年从死牢中提拔了黄彪,对他有救命之恩,但是对于已经干惯了暗黑勾当的黄彪来说,这份恩情似乎没有多少约束作用,报恩的念头甚至都没有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
黄彪对车卢的态度瞬间恭敬起来,他说道:“陛下有旨,敢不听从,黄某愿与车兄共成大事!”
两个人怕吴原看出端倪,不敢多说,只草草交谈几句便分开,黄彪紧赶几步,追上前面的队伍。
此时吴原只顾埋头向山上攀爬,并没有注意到身后之人。他的唯一念头就是逃命,只要翻过这座山,便可与河北建立联络。他相信自己投奔到刘秀手下可以依旧身居高位,甚至于有封侯之望。
吴原不仅握有长安朝堂上的各种信息,而且掌握着朝廷在建武汉的全部情报网络。他手中的本钱十分充足,吴原下决心要好好利用,为自己谋取最大的利益。
他一路走一路琢磨,刚爬到半山腰,忽然听到身后有人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吴原回头一看,正是他的属下黄彪。
“校尉!”黄彪凑到近前,低声道:“校尉,山那边不知是什么情景,属下想带两个弟兄先去探一探。”
吴原摆手道:“不必了,到时再说!”
他已成了急惶惶的丧家之犬,疲于奔命,哪里还有时间将事情做得如此周全,只管去就是了,他们汉情局的人最擅长随机应变。
没想到一向唯唯诺诺的黄彪竟一把扯住他的袖子,扯得吴原一个趔趄,差点摔倒。黄彪叫道:“校尉留步,你不能去!”
吴原脸一沉,斥道:“混帐!”
突然他心中一动,觉得有些不对。黄彪的身边还有两个人,这两人是一直随着黄彪做事的。三人呈一道弧形,将吴原与他后面的其他人隔绝开来。
吴原几乎凭本能感觉到危险,立即去腰间拔刀,刚拔出一半,便觉腹部一阵剧痛,低头一看,只见到腹部残留的刀柄。
黄彪的刀从吴原身前进去,身后出来,将他捅了个对穿。
他瞪大了眼睛,脑海中只余下一个念头:“好人做不得。”
吴原这一辈子杀人无数,却只救过黄彪这么一个,万没想到救了个煞星,自己会死在他的手上。
黄彪抽出了刀,吴原的身体失去了支撑,立即软倒在地。黄彪提着刀,转身道:“诸位,陛下有旨,斩此逆贼!”
这十几个人除去车卢和黄彪联络过的之外,只剩四五个不知情者,眼下见吴原已死,黄彪杀气腾腾,谁也不敢再说什么,只是垂首听命。
车卢快步赶来,一手提着刀,一手举着黑令牌,大声道:“陛下口谕,只诛首恶,余者无罪,杀贼者有功无过!”
他大踏步走到吴原面前,低头伸脚,踢了他的尸体一下,口中道:“吴原逆贼意图叛国投敌,今已伏诛,我等为诛贼,皆是功臣!”
车卢抬头看着黄彪道:“黄兄下手可真够利落的。”
他的脸上带着笑,像是看着一个相知多年的老朋友,可是他手里的刀却向前直直地一送,直送进黄彪的心窝,黄彪立即倒在地上,就在吴原的身边。
车卢将刀锋在旁边的乱草上蹭了蹭,向黄彪的尸体啐了一口,说道:“留着你我的功劳少一份,杀了你我的功劳却多了一份。姓黄的,别忘了你也是首恶之一!”
515.官场地震
太原官场发生了一场大地震,自太守杜广国以下,大批官员下狱等待处治。
刺奸局长何洪几乎走遍了太原郡,从祁县到阳邑,从上艾到狼孟,所过之处地方官吏无不闻风丧胆。这种威慑力只有从前的汉情局长吴原才有,何洪从来没有体会过,经此一案,他心理上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何洪下决心要将事情继续扩大,将其办成滔天大案。刺奸局每天都在抓人,每天都在审讯,随着口供越来越多,已有朝堂上的官员被牵扯了进来,其中有大夫、有郎官,有的就是皇帝身边的近臣。何洪相信,只要他再加上一把劲,只要再给他一点时间,刺奸局一定能揪出大鱼,为他的功劳簿添上重重的一笔。
与刺奸局的风光相反,原本煊赫一时的汉情局已经今非昔比。局长吴原被诛,使整个官署陷入极大的惶恐之中,因为吴原和汉情局早已经混为一谈,吴原就是汉情局,汉情局就是吴原。
就在半个多月前,汉情局还在太原四处出没,不断给刺奸局增添麻烦,何洪的人犯及证人动不动就失踪、被杀,使刚刚发现的线索断掉。
可是如今,整个汉情局好像一下子消失了,所有的人都销声匿迹,不知道躲到了哪里,吴原已成为历史,如今皇帝面前的大红人是刺奸局长何洪。而何洪也趁着这个机会大肆挖汉情局的墙角,使新生的刺奸局实力不断壮大,而汉情局则越发地没落。
直到新的任命下来,汉情局才恢复了一些生气,车卢成为新的汉情局长,其他人的职位只做了微调,没有什么大的变动,这让大家结束了惶惶不安的状态,慢慢安下心。
车卢接手的是一个烂摊子,虽然从前的汉情局足够强大,但是破坏总比建设快得多,短短的一个月时间里,汉情局就成了一盘散沙,结实的华屋大厦变成摇摇欲坠的危房,众人一席以为皇帝在震怒之下将其解散,或者直接并入刺奸局何洪治下。
汉情局保留了下来,车卢凭借诛杀吴原和黄彪的功劳得到晋升,接任了这个曾经风光一时的职位,但他是否能从混乱的状态中重振汉情局的雄风,还要看以后的情景。
何洪曾经幻想能像吴原那样,以一已之力掌管这个庞大帝国的秘密机构,但是皇帝不想这样。他需要采取手段来保障自已的权威,皇帝不想再受到蒙蔽,更不想将这么大的权力交到一人之手。
何洪认为自己已稳占上风,等到他办完了这桩大案,他的地位还将继续提升,刺奸局将稳压汉情局一头,当年他在吴原手下受的窝囊气将全部撒回到车卢头上。
正当他踌躇满志地要大干一场的时候,忽然接到圣旨,皇帝急召他去晋阳。
何洪风尘仆仆地赶到晋阳,来不及休息,立即入宫面圣,向皇帝报告此桩太原大案的进展。
“陛下,从目前的情形来看,此案背后还有隐情,刺奸局正在查,再有几个月。。。。”
“何卿辛苦了,”皇帝打断了他,“你的伤势如何了?”
何洪没想到皇帝没有急着问案情,反而先关心他的伤势,心中有点感动,他叩拜道:“托陛下洪福,臣的伤好得差不多了,臣定将此案办好,以报陛。。。”
“此案你先放下,养好身体要紧。”皇帝又一次打断了他,“何卿忠心可嘉,功勋卓著,朕心甚慰。朕可不想何卿因为公事耽误了调养身体,这桩案子交给刑部吧,由刑部收尾,再与御史、廷慰会审,了解此案。何卿暂且休养数日,朕将令太医为卿诊治。”
何洪好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从头凉到脚,原本想要大干一场的雄心斗志一下子没了影。
他两次提到案情,两次都被皇帝打断,然后让他回家养病,将就要查实的案子交出去,这意思很明显了,皇帝不想再让他查下去了。
何洪拜谢出宫时,心还在扑通扑通地乱跳,他的惶恐大过失望,因为他摸不准皇帝的意思。
他几乎想了一路,到了住处又坐到深夜,才算是缕出了一点眉目,皇帝或许就是不想让他查清,让他揪出地位更高的朝中大佬。这么做可能是想保持朝堂稳定,也可能有其他的原因。总而言之,皇帝想让他收手。
何洪还有一个隐隐的疑惑,或许皇帝担心他何洪趁机坐大,像从前的吴原一样失去控制。有没有这个可能呢?
只是想一想这种可能,何洪就觉得头皮发麻,吴原的下场是一血淋淋的教训,他一定要避免走上吴原的老路。
第二天一早,何洪已经拿定了主意。两天前还要大干特干的想法全都抛到脑后,他决心在皇帝的面前放弃自己的头脑,踏踏实实地做一个鹰犬。想得太多于事无补,还可能带来灾祸,忠心不二、惟命是从才是最安全的。
“去,去太医院请洪太医过来,让他帮我看看肩膀,唉,怎么一下雨就觉得又疼又痒呢?”何洪吩咐了管家,回手捶着自己的肩膀,叹气道:“我这身体确实也该好好调养一下了。”
不久以后,这桩震惊全国的大案落下帷幕,太原太守杜广国被褫夺爵位,废为庶人,家产籍没充公。太原都尉张舒被降职处理,包括祁县张县令在内的十七名太原郡官吏被杀。被牵连的朝堂重臣有三人,都受到了相应的处罚。
皇帝在去年免除赋税之后,又免除太原郡两年的赋税,同时从关中运粮过来,帮助缺粮百姓度过难关。
太原百姓十分欣喜,纷纷称颂皇帝的恩德。在包括新太守在内的郡中官吏上任后,太原恢复了固有的秩序,全郡进入生产恢复期。
建世皇帝刘钰在太原巡行时,建武皇帝刘秀却从涿郡紧急赶回都城邯郸,因为他收到了一个接一个的坏消息。
最大的坏消息是,身在邯郸的原齐王张步趁着皇帝亲征在外的机会逃回剧县,重新起兵,试图再度割据齐地。
除此之外,靠近建世汉地盘的陈留郡和梁国都发生了大规模的叛乱,甚至在河北腹地也有叛军出现,地方豪强纷纷举旗造反,响应长安建世皇帝。
刘秀陷入了真正的危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