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7.引蛇出洞
山都尉何黑铁是个粗人,一个不务正业的农夫,一个有野心的猎人。他家中虽有良田,却从来不肯老实耕种,每天只是钻进深山老林之中打猎采参。
他最擅长的事情是与人或与野兽搏斗,最喜欢的事情是给自己上难度,哪里危险就去哪儿里。别人不敢爬的山崖,他敢,别人不敢打的猛兽,他敢。
为此何黑铁曾多次受伤,却总是大难不死。他曾经从悬崖上掉下来,因为下面落叶太厚,侥幸不死。他曾经一个人在山里过夜,被狼群围困,肩膀被咬得鲜血淋漓,却依旧逃出生天。当进山的猎户找到他时,发现何黑铁将自己绑在一株老树上,树下是一张断掉的弓和被他杀死的七头恶狼。
因为他勇悍绝伦,因为他敢于拼命,一众山民猎户对他都很服气,有相当一帮子人愿意跟着何黑铁混。
曾有一个游方之士给他看过相,说他有贵相,将来不是普通人,至于贵到什么程度,那人说不清楚,只看着他威猛的外貌,随意说了句:“怎么也能当个将军吧!”
这个定位很符合何黑铁对自己未来的想象,他因此对之深信不疑。至此之后,做将军这个信念就牢牢地刻在何黑铁的心中。
他是平民百姓,没有豪强和士族的家世加成,但却实实在在地以勇力闻名于上党,在这一片大山之中,何黑铁这个名号是叫得响的。
汉情局在潞县附近建立特训营,太守田邑亲自将他推荐了过去,而何黑铁则非常高兴能有这么个机会,迈出他走向将军生涯的第一步。
几个月的特训之后,何黑铁算是毕业了。他自行招募人手,拉起了一支队伍,开始在大山中打游击的日子,他的攻击重点围绕着滏口陉,就在为涉县运粮的这一条通道上。
何黑铁屡屡上演劫敌粮道的好戏,打击粮队,烧毁粮车,使河北方面伤透了脑筋。为此,刘秀下令从武安出兵,加大剿匪力度,数次对上党一带的山都尉进行打击。
和常山贼一样,上党山贼也是游击战的高手。他们本就是猎户出身,对山中的路径十分熟悉,即便是没有路的地方,他们也能走,并且不会迷路。面对重兵来犯,何黑铁带着兄弟们躲进深山不出去,等到大军走了,何黑铁等人便又出来活动。
上党山贼比常山贼更难对付,因为常山贼的来源以常山郡流民为主,入伙者身份不好鉴别,刘秀可以派间人混进去,摸清他们的底细。而上党这一带紧临邯郸,怎么也是帝都附近,百姓日子过得相对不错,流民数量很少,形不成兵源。上党山贼的来源主要是上党郡的山民,很难渗透。
因此,刘秀在常山一带用过的招式到了上党就不太好用了。
好在邯郸附近本来就驻军很多,不需要特意的重兵布防。上党山贼也很少敢出太行山去闹,附近大些的城池只有武安,武安里面全是兵,周边一溜的军镇堡垒,山贼去那儿就是找死。何黑铁等人活动的主要区域就是这几个山间盆地,以滏口陉为主的山间道路,再有就是紧临太行山东侧的道路和村镇。
因为这些山都尉的存在,涉县这六千兵马驻扎的实在不容易,想种田,有山贼骚扰,种好了,有山贼来抢,从山外运粮,又有山贼劫道。
实在没了法子,官军只好用笨招,在从入太行山到涉县这一溜八十里的道路上开始大干基建,一共修建了三十几个据点,因地制宜,修筑军事设施。
有的就干脆是木屋,有的是用泥土垒成,小的只有十来个兵丁看守,大的有数百人,这一路分散屯驻着约两千人,保护这条粮道的安全。
现在相当于这条粮道被严密监控起来,每当道路上有山贼出没,附近的据点很快就能发现,零星的直接上去揍,规模大的赶紧往附近大的据点送信,集中力量进行打击。如果山贼逃回山里,他们也不追赶,你爱逃哪儿逃哪去,我只要保证粮道通畅就可以了。
这个笨法子对于滏口陉的运粮安全起到了很大的保障作用,一度让何黑铁等人没了生意。
但是慢慢地山贼们也变了招,由偷袭运粮队改为袭击驻军的据点,抢夺他们的存粮。他们挑那些小型的据点下手,集中优势兵力,不断发动突然袭击,将沿路据点一个一个地拔除。像那种驻扎十几人的据点,集中百八十个山贼,乘其不备一通猛攻,十有八九会被迅速拿下。
其中李家庄附近一个据点驻扎有百余人,何黑铁带着四百个兄弟,乘黑摸到其驻地,神不知鬼不觉地干掉了哨兵,然后猛冲进去,将尚在睡梦中的敌军全部俘获。这一战让他名声大噪,一时风头无俩,领袖郡盗,大有继常子都之后成为第二个游击将军的态势。
在山贼的打击之下,滏口陉沿线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这一路的驻军来回奔波救援,十分疲备,但是依旧不能阻止山贼们的袭击。
一年之后,滏口陉的沿路据点只剩下三分之一,全都是驻军过百的大型堡垒,这些堡垒占据地势之利,不好攻取,因此保存至今。
而那些被拔除的据点,甚至成了山贼们的临时休憩处所,有时他们夜间就在那儿休息,等到天亮再攻击沿路的粮队。后来官军将那些小型据点设施通通毁掉,在沿路只保留了七个大型据点,几乎是每隔十里地就有一个军事堡垒,每个堡垒里面驻军数百。
其中最大的一座堡垒是位于涉县东北三十里的偏岭。
偏岭是这条涉县生命线上的第一狭窄之处,虽然不能和壶口关那样的天险相比,但也算是一个当道要冲。
偏岭其实并不是一道岭,它是道路两旁的两座高山各伸出一条下延的山梁,两道山梁在中间会合,好像是连在了一起,所以被统一称为偏岭。这道岭从两边到中间地势越来越低,两山会合之处为最低,滏口陉便从这道岭的最低处穿越过去。
建武汉军就在道路东侧的山坡上起了一座堡垒,里面驻扎了五百余名官兵。因其地势较高,人数也不少,凭着这些山都尉的实力,强攻下来是很难的。相反,如若听说附近有山贼出没,偏岭就会出兵剿灭,每次至少留一百人守堡,最多能出动四百人,这在游击战中已经算是一股大力量。
何黑铁早就对偏岭堡垒恨得牙痒痒,但是苦于实力不足,没有对付的法子。可是现在机会来了,因为正规军要出手了。
平凉将军田无忌奉皇帝陛下之命,率属下官兵一千人从长子北上潞县,补充了给养之后,随着何黑铁等人绕路跨越清漳水,在大山中跋涉了几天,经过一次极为艰苦的行军,终于绕过了涉县之敌,来到敌占区的大山之中,也就是山都尉们平时活动的区域。
在何黑铁的巢穴之一,偏岭东部的高泉山坳,田无忌召集附近的五个山都尉,商议合兵出击偏岭堡垒。
正规军来到山里打游击,何黑铁是头一遭碰上,他很兴奋,摩拳擦掌要搞一把大的,在他看来,偏岭很合适。
但另外几个山都尉没有他这种信心,他们心中惴惴不安,有人说道:“田将军,偏岭堡垒建在山梁上,地势高,不好打,里面有五百多人,太多了,要不换个地方吧!”
“是啊,偏岭离涉县太近了,只有三十里,敌军增援眨眼就到,怎么打啊?”
田无忌对他们的异议理都不理,只盯准了偏岭,别的堡垒,任他们说破大天也不考虑。山都尉们都是粗人,没有正规军那么多规矩,更没有羽林军那样铁的纪律,他们有不同意见就要表达出来,一个个吵吵嚷嚷,很是嘈杂。有人甚至公开表示这事干不了,要拉着队伍回自己的地盘上去。
田无忌道:“陛下授我全权,诸位如今皆归田某节制,田某愿与诸位一道,立下大功,但若不遵我的号令,田某的军法可不是摆设!”
山都尉们见他面容严肃,不像是说笑,一时心里都有些打鼓,毕竟现在他的权力最大,兵力最强,平时当之无愧的老大何黑铁都要听他的调动。
何黑铁这时站了出来,大喝一声:“都他妈的住嘴,你们懂个屁!人家田将军是打过大仗的人,人家费这么大劲过来,难道就是为了打一座小小的堡垒?田将军心里肯定有一盘大棋,我跟你们说,这里头说不定有大功劳!陛下多么英明的人,他让咱们归田将军指挥,那能有错吗?你就听田将军的就得了,还敢说不干?不干就是抗旨!有立大功的机会你不上,还要抗旨,是傻啊还是活腻味了?”
他这么一说,那几个山都尉都不吭声了。
何黑铁向着田无忌施礼,“田将军,咱们这帮兄弟都是粗人,没见过啥世面,您别跟他们一般见识!啥也不用说了,你就下令吧,你指哪儿我何黑铁就打哪,绝对没有二话!”
其他几个山都尉也都低头道:“我们都听将军号令!”
田无忌见何黑铁虽然看着粗鲁,说话却很有道理,在山贼中威望也很高,于是问他道:“何都尉,依你之见,这偏岭堡该怎么打?”
“硬打肯定不行,”何黑铁道:“咱们兄弟几个兵力合在一起有一千多人,加上田将军的兵马,一共两千多人,想几天之内打下偏岭堡,不可能!偏岭以西三十里是涉县,以东十几里还有堡垒,两边的援军说过来就过来。咱们不能耽误,一定得速战速决。。。田将军,要想打掉偏岭堡,得让他们从那个堡垒里出来,出来就好打了。”
田无忌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他原本有点看不起这些山贼,没怎么把他们当一回事,没想到山贼之中也有豪杰。这个何黑铁的见识就相当不凡,他不仅猜到自己不仅仅是想打一座堡垒,而且因地治宜地提出了引蛇出洞的战术,这几乎是要迅速打掉偏岭堡的唯一方法。
何黑铁道:“田将军,刚刚有消息过来,有一支运粮队进了山,大概后天能到偏岭,只要我们突袭粮队,堡里的兵丁必定要出来相救,到了那时,便有我等用武之处”
偏岭堡垒的垒尉曾是魏郡的一名县尉,因为得罪了上司,被抓了个错处,贬到这座荒凉的山中堡垒做垒尉,日子过得特别无聊,免不了心中不满。
这天钱垒尉正在喝着酒咒骂,一个垒卒跑过来禀报道:“垒尉,有粮队来了,有八十多辆大车,四百多人押运,刚过了黑松岭,请垒尉派兵接应!”
钱垒尉道:“妈的,人家都在战场上拼个将军,搏个侯爵,偏偏我就在这破山沟里,每天就是接应粮队,几辆破粮车有什么可保护的!非得让老子去接应”
他骂骂咧咧的,把那个垒卒吓得不敢说话,只是站在旁边,不知该怎么办。好在钱垒尉虽然抱怨,却还记得职责所在,开始张罗去接粮队。
他刚带了一百多人要出去,又有人跑来叫道:“垒尉,山贼来了!有山贼来抢粮!”
钱垒尉吓了一跳,大叫道:“留一百人守垒,其余人随我一道出去!”
这些堡垒的任务就是保卫粮道,粮队在哪一段路被劫,哪儿的垒尉就要承担罪责。钱垒尉深知这里面的利害。
但他并不怕山贼出来,相反,钱垒尉一直盼着他们出现。因为剿匪是实实在在的功绩,要按收割人头多少论功的,钱垒尉还指望着多砍几个人头,好早早立功离开这个破山沟呢。
山贼是散兵游勇,一次出动人数有限,但是来报告的垒卒说这次山贼很多。钱垒尉不敢怠慢,几乎带着他能带上的所有人马出了偏岭堡,急急忙忙向东去迎敌。
四百多官兵走出去四五里地的样子,听到前面有喊杀之声,钱垒尉大声催促手下快走,突然旁边林子里连声呐喊,伴随着弓弦响动,飞出无数羽箭,官兵立时倒下了一大片。
488.要打大仗
钱垒尉只留一百人守垒,偏岭堡精英尽出,钱垒尉亲自领军接应粮队,没想到在半路遭遇伏兵,道路两侧荒草树林中弩箭齐发,偏岭堡军队损失惨重。
钱垒尉大声呼喊着,命令士卒们躲避还击,但是猝然遇袭,整个队伍一片慌乱,士卒们东奔西跑,完全不成阵势。
钱垒尉是上过大战场的人,不仅打过山贼,也有过野战冲杀的经历。他一见这种一轮轮弓弩齐射的阵势,便知道遇到的不是普通山贼,这必是正规军无疑。山贼打仗都是一窝蜂地乱冲,没有什么组织性纪律性,绝对使不出这种战法。
对方的正规军怎么跑到了他的后方,钱垒尉对此一无所知。而对方既然出动了正规军,说明他们有大的图谋,绝不只是为了这些粮食。
此时他已经来不及考虑太多,只想着如何能从目前的困境中解脱出来。
钱垒尉试图冒着矢石发起反冲锋,但是他的指挥已经失灵,没人再听他的命令,一个个只顾着自己逃命。
这时敌军已经呐喊着从树林中冲出,两军刚一相接,几乎就是一边倒的屠杀。偏岭堡军队毫无抵抗的意志和能力,一个个倒在羽林军的刀下。
钱垒尉见大事不妙,也顾不得手下士卒,掉头就向回跑,羽林军在他身后呐喊着一路追杀。钱垒尉慌不择路,一头钻入路边荒草之中。
他躲在草丛中瑟瑟发抖,耳边杀声震天。钱垒尉吓得捂住了耳朵,埋着头,像是一只躲避狂沙的鸵鸟。
不知过了多久,杀声渐渐止歇,四周安静下来。钱垒尉伸出手扒开草丛,偷偷伸头出去。
一柄明晃晃的钢刀就在面前,离他的眼睛只有一尺远近。钱垒尉心中咚咚乱跳,慢慢抬起头来,见一个年轻的士兵正提着刀,笑眯眯地看着他。
钱垒尉从嗓子眼里咕噜出两个字:“饶命!”
士兵回过头去大叫道:“嘿,这有一条大鱼!”
在钱垒尉出堡之后,一拨山贼突袭了偏岭堡,以何黑铁为首,九百多名山贼对这座堡垒发动了猛烈的攻击。
何黑铁又拿出了打仗不要命的架势,带头攀上垒壁,疯了似的砍杀着冲上来的垒卒。
他的拼杀大大激励了手下的士气,又有几名山贼登上堡垒,抢占了一块墙头阵地,为后续部队上垒赢得了时间。
偏岭堡只剩下一百人看守,在防守中左支右绌,完全抵挡不住山贼的进攻,失去勇气的士卒抵抗了一会儿就决定放弃,纷纷向山贼们投降。不到一个时辰,何黑铁便顺利接手了偏岭堡。
田无忌在涉县和偏岭堡之间埋伏了人马,本来是为了伏击涉县来援之敌,没想到却捕获了偏岭堡出去送信的士卒,这使偏岭堡遇袭的消息没有传递出去。
占领偏岭堡之后,田无忌道:“涉县有敌军六千,若是他们死守城池,很难攻打,我欲引诱涉县之敌来攻,消耗其军力,动摇其军心。”
何黑铁道:“那好办,放了那些送信之人,让他们去涉县送信,涉县得知偏岭堡被攻击,肯定会出兵救援,咱们就在半路狠狠地揍他一下子。”
两人正在商量伏击之事,忽然有士卒来报:“将军,八十三辆粮车都已拉到了偏岭堡,大约有几千石粮食。”
“涉县还等着这批粮食呢!”何黑铁说着,忽然一拍脑袋,“田将军,要不咱们把粮食给他们运去?”
田无忌心中一动,这是个好主意啊!
他突然有点嫉妒何黑铁了,没想到这么一个粗人心思竟然如此灵活,此人绝对是一个将才。
“好,不打伏击了,干脆给他们直接来一下子!”田无忌转向钱垒尉,“你立功赎罪的机会到了!”
驻扎涉县的吴都尉此时刚刚接到一个惊人的消息,壶口关有大军出关,而且规模不小,陆陆续续出来了几千人。
吴都尉十分紧张,因为壶口关道路狭窄,有著名的羊肠阪道,曲折难行,不容易出动大军。如果有大军出动,那就是上党方面的大动作,他们的第一个目标必定是涉县,不达目的轻易不能退兵。
吴都尉皱眉道:“不知本月的粮食何时运到。”
“回禀都尉,粮食前几日已经进山,大概这两天就要到了。”
“马上去接应,粮草之事万不可有失。。。命山中各堡垒加强警戒,保障粮道畅通!”
未虑胜先虑败,吴都尉已经做了再打一场涉县防御战的准备。
他一边派人出山求救,一边点起兵马,带领三千劲卒前往清漳水迎敌。
清漳水在县城西南方向,是涉县的第一道屏障,吴都尉想要突前防守,先防守清漳水一线,若是抵挡不住,还来得及退回涉县固守待援。
这样可以拖延时间,等待后方援兵来救。
田邑曾经三次出壶口关,吴都尉都是如此行事,这个策略十分有效。前两次不等田邑突破清漳水防线,武安援兵便已抵达。
第三次田邑终于过了清漳水,将涉县团团围住,四面攻打,并成功击退了武安援军,但是涉县城虽小却很坚固,吴都尉自清漳水退兵后入城固守,顽强地顶住了上党大军的进攻。田邑围城一月,不能破城,此时邯郸大军来到,击破敌军,田邑狼狈败走,差点回不了壶口关。
吴都尉率军进抵清漳水,看对岸已经密密麻麻排满了士卒,岸边有许多船只木筏,看来敌军正在做渡河的准备。
吴都尉严阵以待,派人沿河巡视,加强戒备,准备迎战。
突然有人大叫道:“都尉你看,大旗,那面大旗,那是什么?”
吴都尉循声望去,见对岸升起大旗,气势非凡,他仔细一看,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那不是寻常旗帜,竟是皇帝的大纛!
对岸是建世皇帝亲自领军!
吴都尉知道建世皇帝在上党,为此刘秀曾亲临涉县巡视,并突进到壶口关下耀武扬威,没想到建世皇帝不甘示弱,竟亲自领军出来。
看来涉县要打大仗了。
489.小城乱战
涉县守将吴都尉在清漳水东岸列阵,迎战建世皇帝刘钰的大军。他只有六千人马,一半在清漳水东岸,一半在涉县城中做着守城的战备。
敌军势大,吴都尉心中惴惴不安,目前他的希望都在援军上面,凭借涉县驻军击退建世皇帝的大军几乎是不可能的。好在此地距离武安只有一百里,距邯郸只不过就是两百余里,刘秀很快就能调集大军来援。只要他抵挡住几天的功夫,武安的援军会先期抵达,而邯郸的大军也会随后赶到。
清漳水虽然也算是大河,但是并不十分宽阔,因在山区,水流不是十分平稳,这会给敌军渡河制造一些麻烦,但是对于这场皇帝亲征的大战役来说,这一点麻烦并不具有多大的难度。只要寻找一段相对平稳的河面,大军可以很快渡过清漳水。
双方隔河对峙的地方处于涉县盆地,地势平稳,水流相对平缓,比较适合大军渡河。
除此之外,在此地上游十里左右,有一处所在名叫狭涧,地势陡峭,河面十分狭窄,但是仍旧可以渡过,是一条山民猎户们常走的近路。不过狭涧岸边都是深沟峭壁,没有平缓的河岸可供大军集结,如果有敌军渡河,最可能的是小股部队偷渡。吴都尉派了一百个兵丁在狭涧守备,以防万一。
在下游二十里还有一处浅滩,本地人都叫它荒滩,那里有一块平地,适合大军渡河集结,但是渡河之后要沿河边的山路跋涉二十里才能来到涉县。
这条山路比较难走,吴都尉觉得大队敌军从荒滩渡河的可能性不大,但是依旧存在小股敌军偷渡的危险,于是他派了三百余名士卒在荒滩守备。
吴都尉的想法是:不能让敌军轻易地兵临涉县城下。要先利用清漳水这道屏障进行阻击,消耗他们的兵力,打击他们的士气。只要敌军开始强渡,涉县守军可以利用岸上的优势对敌军进行大量杀伤。
吴都尉清楚地知道,凭他的力量不能阻止敌军登陆,但是这并不代表他会轻易放弃滩头阵地。兵法上早就说要半渡击之,趁着敌军刚刚渡河立足未稳的时机发起冲击,是十分有效的进攻手段。
毕竟建世皇帝是进攻的一方,吴都尉有着据岸防守的优势,等到他把这个优势发挥殆尽,杀伤大量敌军之后,再率军急退,入城守备,这时防守起来就有利得多。
吴都尉猜测对岸会趁着他们刚刚抵达,还没有准备停当时抢渡清漳水,因此他一到河边,立即下令士卒构建滩头阵地,设置各种障碍物,以迟滞敌军行动,增强本队的防守能力。
他的计划不可谓不周详,安排不可谓不细致。但是计划总不及变化快,事情的进展总是出乎人的意料之外。
吴都尉发现,对岸虽然在准备船只,但是并没有立即渡河,而是好整以暇地扎下营盘,布置壁垒,看那个意思不像是要进攻,倒好像是要在岸边常驻,以防备他们渡河攻击。
占据兵力优势却不能一鼓作气渡河作战,反而要在对方援兵随时可能到来的情况下选择隔河对峙,那么等邯郸大军来援,他们是不是会掉头就跑?
“人都说建世皇帝擅于用兵,没想到竟是如此狗屁不通!”吴都尉向地上吐了口唾沫,大声道:“无能之辈,不足为虑!”
虽然对建世皇帝的排兵布阵不屑一顾,但是谨慎的吴都尉还是派人日夜不息地巡视河岸,生怕被敌军偷袭。
吴都尉不断询问粮队的消息,因为前些日子建武皇帝大军来此,消耗了涉县的军粮,使涉县的存粮水平下降到历史低位。这些日子山外已经运了几批粮食进来,补充其存粮不足。如果没有充足的粮草储备,守住涉县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最担心的是活动在山中的贼寇出来打劫,如果被他们劫走了粮食,涉县不仅是损失了粮草,军心也将受到极大的打击。
一切都很顺利,吴都尉在岸边构筑了简易的工事,防守有了依托,而运粮队也已接近了涉县,吴都尉放下心来,接下来就是等待援兵了。
这一天下午,吴都尉不断地在军营中走动,指挥士卒们加固工事。他不停地向对岸张望,见那边很是安静,并没有要行动的迹象,等到了傍晚,对岸营地上已经是炊烟袅袅,人家打算吃饭了。
吴都尉也下令备炊,劳累了一天的士卒们终于可以休息一下。
清漳水两岸燃起了炊烟,隔着一条大河,颇有些山村邻舍的默契感。吴都尉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抚了抚咕咕乱叫的肚皮。
他有些饿了。
忽然,有士卒指着东方叫道:“你们看,看涉县那边,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大的炊烟?”
“好像不是炊烟,哪有炊烟那么大的?着火了吧?”
“着火了,涉县着火了,快去禀报都尉!”
不须手下禀报,吴都尉已经见到了,因为那烟火如此耀眼,在薄暮的天空下传出去很远,方圆十几里的人都会见到。而涉县清漳水不过几里路。
吴都尉的心里咯噔一下子,此时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涉县出事了!
涉县是他的根,是他全部战略的支撑点,如果涉县丢了,别说在清漳水突前防守,他连退路都没有了。
吴都尉立即下令回涉县,什么营帐、粮草,统统丢下。他什么也不顾了,必须尽快回到涉县,就算这只是一场意外的走水他也认了。
先头部队刚出发,后续的士卒还在集结,东面一骑快马已飞奔而至,马上骑士离着多远便大喊道:“都尉,都尉!敌袭!有敌军袭击县城!”
吴都尉顿时懵了,敌军袭击涉县?敌军还在清漳水对岸,什么时候到了他的背后?
信使到了近前,脸上全是汗水,“都尉,午后粮队抵达,偏岭堡的钱垒尉带着垒卒护送,城内开了门,放粮队入城,没想到粮队是敌军假扮,他们刚一进城,便从粮车上抽出兵器,一通砍杀,城里已经乱了套了!”
吴都尉听了,感觉全身的血一下子涌上头顶,脑袋里传来轰隆隆的巨响,把他的想法轰成碎片,在这一刻他的思维停顿,完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直到部下的呼声将他唤醒:“都尉,都尉,我等该怎么办?”
吴都尉反应过来,咬着牙道:“回军!”
他用力挥动马鞭,当先向东驰去。
如果他回头看向对岸,会看到清漳水已不再平静,河面上各色船只正在移动,船上满载的都是士卒,刀矛的尖刃在惨淡的夕阳下发出点点的微光。
建世皇帝的大军在薄暮中渡河,随着吴都尉撤军,他们的渡河已经不能称之为强渡,羽林军不会受到任何阻击,就像是划船游玩一般轻松。
吴都尉疯狂地抽打着胯下的战马,他的身后是数百名骑兵,骑兵后面是散乱的步兵,都抱着兵器拼命地奔跑。这支原本军容严整的军队此时毫无阵式可言,他们队伍不成行列,指挥已经相当混乱,每个人想的不是杀敌,而是赶紧逃回到县城之中,关上城门将敌军拒之门外。前提是他们还来得及夺回混乱中的县城。
吴都尉见到敞开的城门时心里稍微宽了一宽,或许敌军还没有掌控涉县全城,或许他还有机会夺回主导权。关键是要掌控各个城门,然后肃清城内之敌。
涉县有东、西、南三座城门,他自南门回军,他的手下也都应该自南门回来,这是他最容易掌控的城门了。
南门守军还是自己人,只是大部分人已经逃散。吴都尉命一个将领接管南门,收拢回城部众,又命一个将领率几十人去接掌西门,他自己则率剩下的全部士卒大约两百余人穿过城池,向东面冲去。
吴都尉此时难得地清醒,敌军假作运粮队入城突袭,运粮队都是自东方而来,敌军一定已经占据了东城门,他们在东城的力量是最雄厚的。
虽然他的手下还没有集结完毕,但吴都尉已经等不及了,再等下去敌军大队人马到了,他就一点机会也没有了。
吴都尉率领两百余名骑兵向东冲去,路上见到有人在拼杀,他全都置之不理,如今最重要的就是东城门。
两百骑兵奔驰在城中的石板路上,嗒嗒的马蹄声连成一片,声势十分惊人,一路遇到的人都纷纷躲避。
转过一道街角,前面是涉县府库所在,吴都尉远远地就看见府库前面有一群人,大约数百人的样子,个个手中提着环刀。
看衣服都能看出来,这不是涉县守军,必是闯进来的贼兵无疑了。
“冲散他们!杀!”吴都尉大声命令道。
骑兵对于步兵有着天然的优势,尤其是装备了马镫的骑兵,遇到步兵就是单纯的杀戮,步兵除非是倚靠紧密的阵势和超长的兵器,否则基本不敢与骑兵对垒。
这一队步兵手中只有几尺长的环刀,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迎战的。吴都尉心道,这一队贼兵或许就是突袭涉县的主力,歼灭了他们,城中的贼兵势力定然大减,或许他就可以扭转乾坤,重新掌控整座城池。
果然,见到骑兵奔至,贼兵开始慌乱,纷纷身两旁躲避,有的人掉头向后跑,有的人拼命地向府库大门里挤,有的人奋力地攀爬着旁边的高墙。
骑兵越冲越近,他们的面前是乱成了一片的数百贼兵,眼看这一场杀戮是难以避免的了。
但是,在道路的正中,一个铁塔般的大汉提刀而立,稳稳地站在路当中,面对着高速冲过来的骑兵,丝毫没有要躲避的意思。
“杀!”吴都尉大喝一声,当先冲去。
490.转攻为守
何黑铁站在街心,稳得像一座山。
面对泰山压顶般的骑兵冲锋,他没有丝毫的惧怕。
何黑铁是一个天生的勇士,从不知恐惧为何物,当他徒手攀上十几丈高的悬崖时,他得到的不是惧怕,而是征服的快感,当他独自一人面对狼群时,并没有丝毫的退缩,而是从头到脚都充满着杀戮的意志。
此时,他在这条狭窄的街道上面对敌军骑兵的冲击,心中同样燃烧着熊熊的斗志。
他知道自己不能退,后退一步便是全盘的崩溃。他身后的队伍面对这些高速奔驰过来的骑兵,会变成一只只等待宰杀的牲畜。他要以一已之力阻止对方的杀戮,挽救自己的兄弟。
何黑铁瞄准了当先的一名骑士。
从装束上看来,那肯定是一个将领,应当就是这一伙骑兵的首领。只要拿下了他,必定会对敌军士气造成重大的打击,没有了首领,其余人便会变成乌合之众。
骑兵队伍渐渐逼近,五十步,三十步。。。马蹄声越来越大,轰隆隆的,巨响充满了何黑铁的耳鼓。骑兵队伍像是移动的山一样猛扑过来,换作一般人早就落荒而逃,而何黑铁对此置若罔闻。他只微眯着双眼,瞄准了他的目标:那个一马当先的骑士。
当战马距离他只有十几步的距离时,一直站立不动的何黑铁突然一跃而起,他纵跳着,几个大步跨上前去。
何黑铁站在那儿时像山,动起来却像是一只山中的猛虎,迅猛无比。他就那么决绝地,迎着对方的马头猛冲上去。
吴都尉骑在马上,手中的刀已高高扬起,他咬着牙,表情扭曲。
这是杀人之前的狰狞。
他要将这不自量力的山贼一刀杀死,他要将贼寇们全部杀死,这是他的责任,也是他求生的必由之路。不管对面是谁,不管他是谁的父亲,谁的丈夫,谁的儿子,此时此刻都是他的仇人。
在战场上没有感情,没有人性,有的只是血腥和杀戮,这是一片只有强者才能生存的土壤。吴都尉相信自己就是那个强者,眼前这个人转眼就会变成他的刀下之鬼。
他紧紧地盯着那道黑色的人影,目光随着人影的接近而移动,当它扑到面前时,吴都尉猛地一挥长刀,迎着黑色的人影,用尽全身的力气斩下。
没有预料中的刀入身体的阻碍,吴都尉的刀劈了个空,他的眼前没了何黑铁的踪迹,因为这猛烈一劈的落空,他全身的力气没有着落处,身子失去了平衡。吴都尉的身子猛地一歪,差点从马背上掉下来,他一把抱住马颈,试图稳住身体。
触手处粘腻湿滑又温热,还没等吴都尉反应过来,他所依赖的那匹强健的战马却发出一声哀鸣,猛地栽倒在地,吴都尉被甩落在地,打了个滚。幸运的是他的腿从马镫中脱落,使他逃脱了被马匹压倒的厄运。
那匹身经百战的马已经奄奄一息。从马颈到马肩,是一道又长又深的裂缝,鲜血不断地从中涌出。这伤口是如此地触目惊心,仿佛一只巨兽张开的血红色大口。
而这一切的凶手何黑铁则一刻不停,立即扑向了后面的骑士。那个骑士正猛扯缰绳,想要改变前进的方向,试图躲开面前的障碍,可是他的马蹄绊到了倒地的战马身上,这匹战马突然前腿跪地,将背上的从马头上甩了出去。
后面的骑士纷纷勒住缰绳,以免重蹈他的覆辙,一直高速前行的队伍停了下来,骑士们一片混乱。
何黑铁的手下原本已准备四散奔逃,却没料到事情起了戏剧性的变化,他们的都尉以一已之力阻住了一队骑兵的冲锋。而没有速度在原地打转的骑兵毫地冲击力,在更灵活的步兵面前变成了靶子。何黑铁呐喊着冲上前去,挥舞着环刀,不断地收割生命。
他的勇猛使山贼们恢复了勇气,他们纷纷掉头回来,上前围攻原地打转的骑兵。
吴都尉呼喊众人应战,可是他的队伍已经乱了套,他们失去了骑兵赖以冲锋的速度,变成了骑在马上的步兵,不能发挥骑兵对步兵的优势,在白刃战中落在了下风。
而又高又壮的何黑铁凭一人之力将全军的战斗力提高了一个档次,他冲杀在最前面,威猛无比,手刃数人,将吴都尉一行人的士气完全打了下去。
吴都尉见势不妙,想要爬上马背逃走,却被何黑铁自身后一跃而上,将其扑倒在地,一刀结果了性命。
吴都尉的被杀成了压倒这支队伍的最后一根稻草,失去首领的骑兵完全丧失了斗志,开始四散奔逃,有的人则干脆下马请降。
没过多久,何黑铁便收拾了残敌,带着这支几百人的队伍继续向前挺进。
此时涉县城中已经全部乱套,守军各自为战,成建制的队伍基本都被打散,难以形成有效的战斗力。
在南门处还有将领在不断地收拢人马,将从清漳水退回的士兵都集聚在一处,慢慢地部众竟有两千人之多,还有人不断地归队。这本是一只相当强大的力量,足以与城中的敌军抗衡,可是当建世皇帝的大军尾随着溃兵的脚步抵达城下之时,南门的将领失去了信心,直接放下武器投降。
大队羽林军入城,迅速扫清残敌,等到深夜之时,整个涉县恢复了平静。
第二天,皇帝陛下在涉县升帐,当着众人的面论功行赏,田无忌和何黑铁及其部下诸将此次都立有大功,皇帝拜何黑铁为太行将军,统领上党山都尉。
这是继常子都之后大汉第二位山贼将军。
何黑铁终于实现了自己成为将军的梦想,十分激动,他当即表示,愿为前锋,率军出太行山直扑邯郸,立不世之功。
皇帝摇头道:“此次攻占涉县,已足够震动河北,攻占邯郸还不是时候,现在该安排防守了。”
何黑铁不解地问道:“陛下,兄弟们士气高得很,正应该一鼓作气,打邯郸那个狗皇帝,怎么刚打了胜仗就要防守?”
皇帝道:“我军在上党只有数万之众,而邯郸周围兵马何止数十万,以微薄兵力攻击十倍之敌,是为不智。此地距离邯郸不过两百里,涉县失守,大队敌军说到就到,若不作好准备,恐怕涉县将得而复失。”
“还是陛下考虑得周到,臣,臣好像有点鲁莽了。”何黑铁说得实心实意,他对于这个年轻的皇帝有一种崇拜心理,战场上雄狮一般的战将此时就像一只温顺的小猫,望向皇帝的目光都充满了敬意。
皇帝道:“虽然不能大军出山,但是在这一带利用地形打个阻击战还是相当不错的。何将军,朕不需你在战场上冲锋陷阵,只要你还像从前一样,不时地在敌军之后骚扰一下粮道,即是大功一件。。。至于正面的阻击,就交给田无忌好了。”
刚一提到田无忌,就有人来报,说是身在偏岭堡的田将军歼敌九百,击溃了一队骑兵队伍,那是来自武安的第一批援兵。
皇帝的判断与田无忌基本相同,防守需要的是细致、坚韧、稳定和配合,这些都是山贼的弱项,他们的强项在于乱战,在于近身的搏杀。
田无忌安排这场战役时,曾考虑亲自率军突袭涉县,留何黑铁在偏岭堡守卫,阻击山外的援军。可是经过反复的思考,他将两人的任务对调了一下,将突袭涉县的重头戏交给了何黑铁。
这不仅表明了他对何黑铁能力的肯定,也充分体现了他对于山贼优缺点的认识十分清楚,在这种城中乱战、近身搏击的场景,山贼们正可以发挥所长。如果让他们防守一座堡垒,不一定会出什么乱子。
皇帝说道:“何将军,你与田将军一道,一个在偏岭堡正面阻击,一个在敌后扰敌粮道,这场阻击战万无一失,也不需要尔等阻击多久,只要坚持到毁掉涉县即可。”
“什么?陛下要毁掉涉县?”何黑铁大吃一惊。
不仅是他,刚刚赶来的上党太守田邑也疑惑不解,他问道:“陛下,臣曾数次出壶口关进图涉县,皆无功而返。如今陛下亲征,好不容易攻下城池,为何不加固城防,将此地作为一个前沿据点好好经营呢?”
皇帝道:“涉县之地位,于敌来说很重,于我来说却很轻。此地处在一片盆地上,面对壶口关方向有清漳水作为屏障,可以层层防守,是防备上党出兵的前哨站。有了涉县,邯郸方向可以从容应对壶口关出兵,也可避免战火燃烧到河北本土。可是对上党来说,有没有涉县区别并不大。涉县面对河北方向无险可依,防守起来十分困难,若邯郸调集大军进山,必定可以攻克此地。既然守无可守,为何非要死抱着不放呢?只要我们毁掉了涉县,邯郸便失去了这个前哨站,我军若出滏口陉入河北,从壶口关直接出去也是一样的,不过是多了壶口关到涉县这二三十里的山路而已。”
田邑点头道:“陛下一席话让臣茅塞顿开,看来这涉县真该弃掉,否则只每年的粮草都要翻身越岭地运来,上党便承担不起了!”
491.安排退路
刘秀利用间人狠狠打击了常山贼,在南下涉县耀武之后回到邯郸。
他走时小公主刚刚满月,他回来时公主已经能翻身了。
这一次亲征离家并不是很远,没有受到多少鞍马劳顿之苦。阴皇后见他精神奕奕地归来,十分欣喜。两人小别胜新婚,比从前更加亲密,惹得宫中其他嫔妃艳羡。
刘秀在宫中只享受了一天的天伦之乐,便又开始投入到朝政之中。他紧锣密鼓地进行了一番人事安排,朝臣中有不小的变动,尤其是各郡长官调整力度很大。
这番变动虽然不小,但是也不算太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因为去年年底是地方官员考核的“大课”之年,照例大课之后官员都会有些变动。
汉代中央对地方的考核主要通过“上计”制度来实现,这是官方正式固定的考核方式。此外又以“举谣言”和“行风俗”作为“上计”制度的补充,通过民意的反馈来考核地方官吏,但这些不是常制。
所谓“上计”,是由郡县长官定期向上级呈报上计文书,也就是“计簿”,报告地方的治理情况。计簿的内容包括各郡县人口、土地、钱谷出入、盗贼多少等等,郡县长官一年的政绩都体现在计簿之中。
每年年终由郡国上计吏携带计簿到京师上计,这叫“长课”。朝廷根据计簿,并依照三年的政绩对郡县长官进行考核,“汉法亦三年一考察治状”,这个三年一次的考察就叫“大课”。
“上计”制度在秦朝已初具规模,到了汉朝已成为较为完备的制度,有专门的法规《上计律》来进行规范。
为了避免“上计簿”作假,朝廷对于地方还有专门的刺察手段,刺察的主要执行者是“刺史”,刺史原本是监察官员,巡行郡国刺察守相,岁尽诣京师奏事。其奏事的时间正当郡国上计之时,故其奏事对于考核郡国上计有很大的参考和借鉴的作用。
汉武帝元封五年,为了加强刺察制度,除京师七郡外,武帝将全国分为十三个监察区域,这就是十三刺史部,也叫十三州。每州由朝廷派遣刺史一名,专门负责巡察州内的吏政,检举不法的郡国官吏和强宗豪右。刺史的职权有明确的规定,即“奉诏六条察州”。
刺史的秩禄为六百石,比起二千石的太守低了许多,但是刺史位低权重,很大程度上能决定地方长官的前途,因此职权慢慢扩大,到了后来已经开始插手干预地方的军政事务。汉成帝时改刺史为州牧,由监察官变为地方军事长官,凌驾于各郡长官之上。
今年是建武朝廷建立的第七年,前一年的年底刚刚进行完三年一次的“大课”,大课之后,一般会根据政绩表现调整郡县长官,因此刘秀的这一番大调动也在朝臣的意料之中。
但是仍旧有有心人从这一番人事变动之中嗅出了不一样的味道。
房子侯、常山太守邓晨对他的长子邓泛说道:“长安朝廷势盛,邯郸大厦将倾,陛下已经在准备退路了。”
邓泛惊道:“父亲何出此言?朝廷虽然暂时落于下风,但据有幽州、冀州、青州、兖州及扬州、徐州、豫州之半壁,仍有天下之半,人烟稠密更胜长安朝廷,双方势均力敌,陛下英明神武,足可与建世皇帝一战,父亲因何要壮他人之志,贬低自己呢?”
邓晨道:“你太年轻了,看不出这里面的玄机,陛下自己对于战胜刘钰亦是信心不足了。”
“父亲从何处看出?”
“陛下是我看着长大的,他的性情我最是了解,他是稳妥之人,万事都要考虑周全,未虑胜先虑败,总是预先把后路安排好,这次郡县长官的调动,别的都没什么,但幽州的官员安排值得深思。”
邓晨将一副舆图展开,铺于案上,指点着幽州之地,说道:“渔阳太守未动,依旧是张堪。张堪本是宛县豪门出身,从小便父母双亡,虽然有族人在南阳,但是并无至亲,他的妻儿就住在邯郸,张家的一点根基也几乎全在邯郸。更何况张堪与陛下年少时就相识,他十六岁就去长安受业学习,因品行兼优,被称为‘圣童’,陛下在布衣之时便常常夸赞于他,一即位便征他为郎中,倚之为腹心。”
邓泛疑惑道:“那又如何?”
“如何?这你还看不出吗?”邓晨看着儿子,觉得他还是太幼稚了,“我说这些只为说明一件事,张堪此人对陛下来说是靠得住的,他的根捏在朝廷手中,何况两人又是旧交,否则他如何能做这联结幽冀两州的大郡太守?”
邓泛点了点头。渔阳是大郡,有盐铁之利,十分富庶,又有闻名天下的渔阳突骑,对朝廷当然很重要。但是对于邯郸来说有些偏远,中间多有山川阻隔,前几年朝廷的影响一直达不到那里,自从彭宠覆灭之后,皇帝以张堪为渔阳太守,不禁牢牢抓住了渔阳一郡,对其东北部的右北平和辽西、辽东也加大了影响。
张堪文武全才,十分能干。有他在渔阳,郡内豪强不敢作乱,北匈奴不敢进犯。他在经济上实行休养生息的政策,使渔阳郡愈发富足,成为朝廷赋税的重要来源地之一。百姓感激他,作歌曰:“桑无附枝,麦穗两岐。张君为政,乐不可支。”有人称其在渔阳的治政为“渔阳惠政”。
邓晨又道:“你说说,为什么右北平的太守换成了王霸?”
邓泛沉吟片刻,说道:“右北平比渔阳更加偏远,那里胡汉杂居,势力更为复杂,朝廷需要一个能吏,抚慰当地人心,加强控制,王霸正合适。”
王霸带兵最擅长抚慰军心,他善待士卒,对待阵亡的士兵,可以脱下自己的衣服给他们穿上再收敛,对待受伤的士兵,他会拿出俸禄供养。因此王霸一向能得到士兵的爱戴。
邓晨点了点头,说道:“王霸确实可以将胡汉各方之心揉合,为朝廷稳定右北平,但这不是他出任太守的唯一原因。更主要的是,王霸是陛下的近臣,是最忠于陛下的臣子之一。自从他在颍川归附陛下,便一心追随,再无转投他人的念头。在昆阳之战后,王霸不在更始朝中任职,而是赋闲在家,直到陛下任司隶校尉,奉命去洛阳修缮宫室,王霸才又出山,在陛下手下任功曹令史。等到陛下镇抚河北,王霸一直追随在侧,在最艰难的时候也没有离去。所以,陛下用他出任右北平太守,用的还是‘放心’两个字。”
当时王霸带着几十个门客追随刘秀,一路从洛阳到河北,刘秀一直十分狼狈,这些门客觉得跟着刘秀没有前途,都渐渐离他而去,只有王霸没有走,刘秀说道:“颍川从我者皆逝,而子独留,始验疾风知劲草。”
邓泛恍然大悟道:“父亲,您的意思是,陛下任用的幽州各郡长官,都是陛下的心腹,陛下是要着重经营幽州,以幽州作为最后的退路吗?”
邓晨点头道:“幽州一直山高皇帝远,陛下从前想经营也是力不从心,直到彭宠受戮,陛下才以渔阳为支撑,加强了对幽州的控制,从那时起,陛下已经开始经营幽州。如今他是想把幽州更紧地抓在手中,以备不时之需。你看这次的新任辽西太守,意思就更加明显了。这个任命最是出人意料,原本朝中都以为会是邳彤,因为邳彤的父亲曾任辽西太守,邳家在辽西是有根基的,由他去辽西,可以更好地安抚边境,稳定郡治。而陛下偏偏用了任光,这便是因为任光是故人,他是刘縯的老部下,当年陛下在河北走投无路之时,唯有任光以信都一郡迎接陛下,信都也成为陛下在河北的起家之地。邳彤当时虽也支持陛下,但那是他眼光独到,认可陛下的能力,他的投靠是出于利,而任光的归附,一则是利,一则是情,他们二人在陛下心中的地位有很大的差别。很明显,任光比邳彤更加令陛下放心。”
大汉一向是以外地人为太守,以本地人为郡吏。但是辽西郡很难治理,因为当地的胡汉势力比右北平更加复杂,没有根基的人去了很难治理,因此朝臣们都以为这次皇帝会破例,以半个辽西人邳彤去镇抚辽西,没想到刘秀却用了任光。
任光为人仁厚,有长者之风,很明显,皇帝对于辽西还是想以抚慰为主,要利用任光的仁厚缝合各部胡人,使辽西成为一个稳定的后方基地。但是他在辽西没有根基,能否达成刘秀的目的尚未可知。
邓晨道:“从前邯郸方面势大,陛下的重心是向南向西,争霸天下,对于幽州的掌控并不着急,只要天下一统,幽州自然归心。可如今长安强盛,大有后来居上之势,陛下别说是争霸天下,便是守住河北亦是不易。若是河北难守,唯一的退路便是向东北方向,从河北向幽州,这一路从渔阳到右北平,再到辽西和辽东,这几郡一定要忠于朝廷,故此陛下安排的全是自己人。这说明陛下已经在准备退路了,河北之地如今看似坚实,实则已有倾覆之危。”
邓泛只觉得心中怦怦乱跳。他本是个权贵子弟,锦衣玉食,从来没有想过会失去这一切,如今听了父亲的一番话,好像危险迫在眉睫,这大好的江山竟好似是纸糊的华厦,说不定哪天就要倒了。
“父亲,儿知道了,那北海王改封为燕王,也是为此了!”
“是啊!北海王乃是陛下兄子,陛下的至亲,以他镇守幽州最好不过,虽然他年轻,但好歹是成年了,陛下不依赖他还能靠谁呢?原本太原王最为合适,但是自从有了太原王当立的传言之后,他忧惧成疾,一直卧病在床,已不堪大用,陛下便只能起用北海王了。”
太原王刘章和北海王刘兴都是刘秀的大兄刘縯之子,刘章居长,刘兴次之,这两个成年的王都是刘秀至亲,也是此时最可靠之人,刘秀自己的儿子都还在幼年,根本无法任用。
邓泛道:“我是陛下的外甥,也算是至亲,陛下为何不任用我呢?”
邓晨道:“我正要说到你,除了那些宗室,我们家和陛下是最亲近的,这次没有用你,恐怕陛下还是怀疑你的能力。我正要为你求一个幽州的职位,想来想去,最好是一个军职。为父想要你去护乌桓校尉府任职,想必陛下不会拒绝。你一向在我身边,学了些为政的本领,但是在这乱世,手中还是要有兵啊!你去了之后,不要耍权贵之子的脾气,要踏踏实实地做事,收拢手下之心,也为我邓氏在东北苦寒之地留下一个巢穴。唉,这大好的江山,恐怕要易主了。”
邓泛道:“父亲,您未免太过悲观了。以陛下天纵之才,进当争霸天下,退亦当裂土为王,哪能那么容易就败亡呢?”
“小儿辈不知厉害!”邓晨斥道:“这几年来,陛下先后丢了河南、颍川、南阳、汝南几个大郡,后又失了荆州,徐州、扬州也定是不保的了,原本的大好形势已渐渐逆转,足可见刘钰非寻常之人。如今朝廷虽占有天下之半,户口之数还要略胜于长安朝廷,但是已完完全全处于劣势。最大的劣势不在军事,而在钱粮,长安朝廷治下稳定富足,非邯郸朝廷所能相比,这种形势下连年征战,恐怕拖也要被刘钰拖垮了,这不是陛下打几场胜仗能够挽回的。两强相争,拼的就是实力,我们的实力已远远落后了!”
“儿以为陛下就是天下一等一的英雄,难道长安刘钰竟比陛下还要英雄?”
“若论战场决胜,刘钰或许及不上陛下,可是论到治理天下,刘钰稳拔头筹。天下英雄辈出,不只陛下一人,你这小儿见得太少了!”
492.侯城县长
乌桓原是北方的游牧民族,是东胡诸多部落中的一支,汉初时为冒顿单于所破,阖族迁至乌桓山,遂以山名为族名,称为乌桓。
当时匈奴强盛,奴役乌桓人,如果贡物过期不具,则没其妻子。
武皇帝时霍去病击破匈奴左地,将乌桓人从匈奴人的奴役中解放出来,并再次将其迁至上谷、渔阳、右北平、辽东等郡塞外。汉置护乌桓校尉,秩比二千石。
护乌桓校尉治所在上谷境内,名义上是保护内附的乌桓,其实更多的是要隔绝乌桓与匈奴的联系,使双方不能交通联结。
因为上谷郡已为刘钰所得,所以刘秀将护乌桓校尉府迁至渔阳郡境内。
不管是上谷还是渔阳,对于冀州来说都是边郡苦寒之地。因此刘秀听邓晨说要邓泛去护乌桓校尉府任职,多少有些惊讶。
他问道:“孩子还小,你真舍得让他去边塞?”
“陛下,他已经二十岁了,不是小孩子了,也该历练历练,为陛下分忧了。”
“他若要从军,大可在邯郸任职,何必跑那么远呢?要是姊姊知道此事,还不得骂朕不体恤小辈?”刘秀笑道:“你这个做父亲的狠心,朕这个做舅舅的可不忍心。”
邓泛的母亲是邓晨的原配夫人刘元,那可是刘秀的亲姐,当年在小长安之败中遇难,刘秀眼看着姐姐惨死,却不能救援,心中总觉得亏欠了她,因此对自己的外甥很是优待,邓泛年纪轻轻便被封为吴房侯。
邓晨道:“陛下,边郡之地容易生乱,朝廷也很难制,许多官吏和地方豪强都为了一已之私,不顾国家的利益,久而久之,恐朝廷政令难行,边民难承教化。泛儿他虽然年轻,可终究是咱们自己的孩子,让他去历练历练也好,替陛下看看情形也罢,总归是于朝廷有利。虽然苦是苦了点,可是不趁着年轻吃点苦,将来哪能成大器?陛下,咱们年轻时不也是这么过来的么?”
刘秀叹道:“伟卿,你能说出这番话,朕心甚慰,说到底还得是咱们至亲,才能真正地替朕着想,为朝廷分忧解难。其实渔阳虽是边郡,离邯郸还不算太远,张堪此人朕也放心,反而是别处。。。朕真是一无所知。”
“陛下说的是哪里?”
“辽东。。唉,实在是太远了,朕不忍心让泛儿去那个蛮荒之地。”
邓晨心里咯噔一下。辽东郡在当时真是个鸟不拉屎的所在,其偏远程度远非渔阳能比。但是让邓晨心惊的不只是那里偏远,他是吃惊皇帝居然想经营辽东。那么他的意思是不是幽州也不安全,将来这邯郸朝廷若真是有崩塌的一天,难道他们要退到蛮荒的辽东去?
可是他仔细一想,还真是那么回事儿。幽州和冀州本就是相连的,中间虽有山川,却没有什么天险阻隔,如若冀州为刘钰所得,那么幽州也没有什么可以凭藉的防守关隘,势必挡不住刘钰的攻势。而辽东远在塞外,有长城与中原隔绝,实在是一个割据的好所在。
虽然他知道刘秀的性格就是稳重谨慎,他要经营辽东也未必就是觉得刘钰必定能得到冀州,他自己会沦落到割据边塞。但是皇帝既然想到了这一点,不管这种可能性是多么微乎微,也确实是成为了一种可能。
邓晨的震惊转瞬即逝,只是一晃的功夫,他已经很好地控制了表情,可是这点变化却逃不过刘秀的眼睛。
刘秀笑道:“辽东偏远,朕不知其郡治如何,想找个人去观风而已。祭遵已推荐了他的族弟祭肜。祭肜虽年少,却很有才能,朕打算让他去辽东先治一县,一则历练,二则替朕观其风俗。至于泛儿,让他去护乌桓校尉府历练历练也好,渔阳终是个富庶的所在,苦不着他。”
邓晨忽地下拜,说道:“臣恳请陛下,使邓泛去辽东治一小县,为陛下安边境,观辽东风土人情。”
刘秀伸手扶起他,抚着他的肩道:“伟卿,难为你了,为了朝廷,为了朕,让儿子去那个蛮荒之地,可是,朕不能如此对待自己的外甥,让他去吃这份苦。”
邓晨忽地哽咽道:“陛下对臣一家,对犬子真是。。。臣铭感五内。臣一家受陛下厚恩,岂能只受陛下的荫蔽,而不为陛下分忧?陛下,您就让他去吧,他二十岁了,身强力壮的,累不着他。”
刘秀叹道:“卿真是忠臣啊!如此为朕分忧。既然如此,那便以邓泛为侯城县长,即日赴任。”
邓晨出宫的时候心里一直在打鼓,此时连他这个老江湖都有点心虚了,他不知这邯郸朝廷能坚持多久,天下大势还有没有转机,他邓晨一家未来命运如何。
“谁能想到文叔如此英雄,竟是遇到了对手,被逼迫如此。多亏我见机的快,在南阳留了种,再怎么着也不至于绝嗣。”邓晨暗想。
他早已收到邓奉偷偷送来的书信,他的小妾在南阳产下一子,邓奉已将其安置在老家抚养。
邓晨走后,刘秀在书案前坐了半晌,心里不住地上下翻腾,难道朕真的要败给那个乳臭未干的放牛小子?真的会跑到那个蛮荒的塞外之地去受风寒?
不会的!
我刘秀还有天下之半,带甲百万,比起昆阳之时不知好了多少。朕要狠狠地教训那个放牛小子,让他知道知道谁才是真正的英雄。
他正在心里默默地发着狠,有人跑来禀报道:“陛下,武安来了战报,涉县失守了!”
刘秀一惊,“什么?朕刚从涉县回来,这才几天功夫,怎么就失守了?”
“陛下,听说是放牛皇帝亲征,发大兵攻克了涉县,于偏岭堡打败了武安的援军,如今敌军正在扫荡山中各个堡垒,恐怕要从滏口陉出山,陛下,敌军若出滏口陉,就要直接面对邯郸了!”
刘秀拍案而起,“岂有此理!刘钰小儿欺我太甚!他出壶口关亲征,朕也要亲征!他若敢踏入河北一步,朕便让他回不得上党!”
493.再次亲征
继两个多月前亲征太行山之后,皇帝刘秀再一次决定向西亲征。不过几天的功夫,从邯郸到武安的官道便开始忙碌起来,一路车马络绎不绝,军队和粮草器仗都在向西集中。
自从上次洛阳之战两个皇帝面对面地交锋之后,这是他们又一次当面对决。上一次刘钰凭借马镫的新发明以及具装骑兵的使用获得大胜,从而一举夺得双雄争霸的优势并保持至今。
这一次邯郸方面却对刘秀有着充足的信心,因为本次交锋从形势上讲,刘秀占据了很大的优势。
刘钰背后是多山的上党,由于地势所限,无法屯驻大军,十万驻军几乎就是极限。除非他像当年秦赵两国一样不计成本,以举国之力在此开辟决战战场。
这明显是不智的,因为此地距离刘秀的都城邯郸太近,从军队集结速度到物资调配能力,刘秀都占据着巨大的优势。在这儿跟人家拼实力,刘钰完全比不过。
刘钰跑到对他来说很是偏僻的上党,到刘秀的家门口来挑衅,怎么看都有点作死的意思。双方的力量对比差距太大,一不小心他就要吃大亏。
但他就是来了,而且亲自出了壶口关,一举拿下了涉县,至少迄今为止,他还是比较成功的。
刘秀虽然在向西调配物资和人马,也决定了要亲征,但是军马的调动只限于武安一地,并没有再向前进入太行山。他本人也滞留在邯郸,没有急着上路。
前将军李通很是不解,问道:“陛下为何不派大军入山,趁着刘钰立足未稳,迅速夺回涉县呢?”
刘秀叹了口气,摇头道:“这一次偏岭堡从开始便失守,刘钰相当于将涉县捂在了罐子里,使其与外面消息断绝。等到消息传出来的时候,敌军已经稳稳地掌控了涉县,准备好了对付援军,这时候我们快速反击的时机已经失去了。如今得到的消息,第一时间出击的武安援军已被击退,敌军已开始扫荡山中堡垒,说明他们已牢牢掌握了山中的局势,到了这个时候,急又有什么用呢?这个仗说什么也得慢慢打了。”
“陛下准备何时出击呢?”
“等等看,看刘钰下一步如何出招。如果他大军出动,乘胜出山,反而对我们是最有利的。他若是敢出了太行山,朕便以大军当面迎击,以轻骑抄其后,让他来时容易去时难。只要歼灭刘钰的队伍,涉县可不战而下,那时敌军震动,朕可乘胜破了壶口关,进兵上党,图谋河东。刘钰若是觉得不能匹敌,直接退回壶口关内,那算他见机得快,朕允他全身而退。不过到了那时,涉县之势便孤了,朕可轻易引军拔之。”
旁边的年轻侍郎阴躬说道:“若是让刘钰轻松回到壶口关,那岂不是遂了他的意?他想出来就出来,想回去就回去!陛下如此行事,有点。。。有点太姑息刘钰了吧?”
这几乎是指着鼻子说刘秀软弱了,李通吓了一跳,赶紧垂下头去,不敢看刘秀,也不敢再多说话。
出人意料地,刘秀并没有斥责阴躬,只是指着他向李通说道:“看看,小孩子就是这样气盛,一点儿吃不得亏,什么都要当面打回去。可打仗还真是不能治气。刘钰如果既不出山,也不回壶口关,朕要夺回涉县必要经一场血战,我军需步步推进,每一步都是硬仗,这仗打起来太累,不划算!涉县离壶口关三十里,他想走随时可走,朕是拦不住的。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此时朕贸然进兵,那便是致于人,正遂了刘钰的意。他此时正等着朕呢!朕一动,他就缩回去,有壶口关天险,朕很难奈何得了他。所以此时应当忍耐,等待刘钰出招。或许他就会出错,他毕竟只是个年轻人,容易骄傲,易于冲动,万一他就跑出了太行山呢?至少得让他将更多的兵马拉出壶口关,兵马多了,便没那么容易全身而退了。”
这就像一个赌局,此时刘钰的赌本还小,刘秀在等他加大赌注。赌注越大便越难收手。
可是看样子刘钰却不想再下注了,过了十几天,西面忽然有间人传消息过来,说刘钰已撤军走了。他率军离开涉县,回到了壶口关内。
刘秀向李通道:“此人实在是个难缠的对手,太狡猾、太沉稳了,性子上完全不像是一个二十岁的少年。上次他在洛阳大胜,此番又刚刚大胜,若是一般的少年肯定会乘胜而进,出山略地。而他如此顺利,竟完全没有骄气,一点也没有被胜利迷惑,对于局势的判断依旧如此精准,只这眼光便可称之为枭雄。”
刘秀摇头叹息半晌,终于扶案而起道:“此时可发兵夺回涉县了。”
刘秀率军向西出击,刚走了半天的路程,驻扎武安的校尉便派人来禀报,说是已派斥候入山察看过了,涉县百姓一千余户已被迁至上党,涉县城池已全部被毁,连带着山中的堡垒也毁了大半。
刘秀脸色阴沉,下令停止前进,立即回军。
毁城迁民这一招掘了涉县的根,毁了整个涉县防守体系。这完全出乎于刘秀的意料之外。他没有想到刘钰竟如此决绝,好不容易拿下涉县,竟守也不守就毁弃了。
如今除非刘秀想再重建一座城池,否则这条防线便算是完了。可是再建城池耗费巨大,建好了也未必就能稳稳守住,若是再被毁一次,他可就赔透了。
刘秀只能重新布置对于滏口陉的防守,他决定将防线后撤,以武安为中心,改线式防守为点式防守,在滏口陉出山之处建两座要塞。滏口陉的出山之路非只一处,完全堵死是不可能的。但是以两座大型要塞辐射周边,可以起到警戒作用,只要敌军到了山口,附近的武安立即便能得到消息,集中优势兵力歼敌。
当然比起涉县顶在前面,以堡垒群封锁道路,现在的点式防守漏洞大了许多,敌军更可能突出太行山,但是相比起重建涉县防线,如今的成本算是低了许多。
刘秀乘兴去取涉县,却败兴而归,不免有些沮丧。当然在宣传上他是绝不会表现出来的。
百姓们得到的消息是,因为皇帝亲征,伪帝刘钰被吓跑了。刘钰就是个惊弓之鸟,胆小的懦夫,皇帝刚一上路,他便缩回了上党。
皇帝陛下的威名震于天下,惊走了伪帝,率大军凯旋而归。
刘秀刚进了邯郸城门,便收到了一个比涉县失守更惊人的消息。
建世汉骠骑大将军耿弇率领并州兵骑及上谷突骑出了居庸关,攻击涿郡汉军。
在涿郡防守的是建武汉骠骑大将军杜茂,如今两个骠骑大将军相遇,到底哪一个更强呢?
494.涿郡危局
刘秀得到消息,耿弇率军出上谷南下,他的军团以骑兵为主,这对于河北来说是致命的。
河北之地全是平原,没有高山阻隔,最利于骑兵驰骋。以骑兵自北向南突进,几乎不可阻挡。
耿弇是当世名将,出身上谷突骑,率领着全马镫的骑兵军团,冲击力十分强悍,对于邯郸的威胁比之河南的刘茂军团犹有过之。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河北水网密布,治水、易水、桃水、涞水等河流可以迟滞骑兵的前进。如今已是初夏,河流进入丰水期,水位上涨,增大了军马渡河的难度。
但是这些河流终究不是黄河、长江一样的天险,渡河的难度虽有,也不至于无法实现。这些河流起不到那么大的防御作用,最大的作用只是延迟骑兵南下的速度,使刘秀可以有时间调动兵力组织防守。
如果等到隆冬时节,北方的河流全部结冰,不需舟楫便可踏冰南下,骑兵在河北大地便可纵横驰骋了。但是有利必有弊,隆冬行军,马匹瘦弱,粮草难行,不仅骑兵战斗力打了折扣,而且后勤压力太大。
中原的骑兵终究不像胡人,还要仰赖粮道。胡人的生活方式是“马逐水草,人仰湩酪”。他们的饮食大多是畜产品,对于粮食的依赖性较低。胡人骑兵南下都是自带粮草,佐以掳掠,胡兵出征大概以三个月为限,过了这个时间便要回军,因为此时粮食差不多已吃尽了。
不管是幽州还是并州、凉州的突骑,他们的补给还是传统的汉人方式,即需要后方粮道保障供给。因此战争成本大大高于胡骑。
当年汉匈之间的漠北之战,卫青与霍去病各率五万骑兵出塞,后勤人员多达数十万甚至上百万人。武皇帝以改革币制、兴告缗等方式筹集军饷,几乎将天下掏空,倾举国之力支持这场战争,战争成本远远超过匈奴人。即便最终获胜,汉朝也无法占领北方的草原荒漠,那种地方对于农耕文明来说是无用之地。因此当年王莽要伐匈奴之时,严尤劝谏他,对付匈奴,“周朝得中策、汉朝得下策、秦朝无策。”
耿弇的骑兵军团南下,也面临着粮道保障问题,是一场烧钱的游戏,威力巨大,消耗也巨大。因此刘钰准备了半年,大规模地运兵运粮,等到上谷的粮草储存达到一定规模之后才猝然发动。
这个南下的时机选择经过了精心的选择,此时正是宿麦的收获时节,田地时都是刚刚成熟的麦子,骑兵军团可以因食于敌,不仅可以缓解自己的粮草问题,也可以大大削弱敌军的实力。孙子兵法云:“故智将务食于敌,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忌杆一石,当吾二十石。”
战争的损失是相互的,刘钰自然要承担巨大的后勤压力,刘秀则要承担更大的战争损耗。因为战争之地在建武汉的本土,他们的粮食被掳掠,城池被毁坏,田地被践踏,战争对经济的破坏作用巨大且持久。
建世汉面对发达的河北之地,若是战败,损失的顶多是军马,若能战胜,所得足可弥补损失,并能有巨大的赢余。对建武汉来说,若是战败,则可能万劫不覆,若是战胜,将敌军赶出国土,依然要承受经济损失,除非他可以趁势反攻,进入建世汉的本土。
这几乎是一场刘钰注定大赚的买卖,可是刘秀已经顾不上算这笔账了,他面临的是生死难局,迫切需要解决生存问题。
刘秀首先考虑的是如何击退敌军,经济问题只有等到战后再说。即便是退敌这个第一目标,想要达成也有相当的难度。因为敌军足够强大,而敌将的战术水平毫无疑问是当世一流。
耿弇不仅战术水平高,对于河北的情况又足够了解,以他为将对于刘秀来说十分致命。此时耿氏在邯郸的质子耿广已经就戮,耿氏阖族已迁入长安,刘秀和耿氏根本没有了和解的可能。
对付突骑这样的天下兵王,对付耿弇这样的良将,除了刘秀本人,再无别的选择。建武皇帝刚刚结束对于涉县的两次亲征,又要马不停蹄地踏上征程。
但是在他到达战场之前,要先保证涿郡的杜茂大军不至于溃败。若是没等到刘秀涿郡便先行崩溃了,那么任是何方战神恐怕都很难挽回了。
刘秀第一时间便抓住的战役的关键,粮草。这几乎是建武汉唯一的优势所在。
对于大规模骑兵军团,除非有同样体量的骑兵,否则正面对敌毫无胜算,只有拖住他们,不断威胁其粮道,使其陷入补给不畅的困局之中,河北才有机会获胜。
刘秀一边准备军马北上,一边连续发出紧急命令。
令河北全境抢收春麦,将粮草收入府库;令涿郡地方官员火速将百姓迁入各城及坞壁之中,坚壁清野,使耿弇不能在当地取得民役及粮草,令骠骑大将军杜茂死守涿县、良乡、高阳等城池,不得出城决战;令渔阳太守张堪火速驰奔蓟县,加强蓟县防守;令幽州各郡大规模征发突骑,全部送往渔阳及涿郡前线待命;令河北各郡发精兵北向,集结于范阳、高阳、故安等地;令各将领谨守太行八陉之要塞,随时准备迎击敌军进攻;令河南各郡收缩战线,集结军队,收缩补给线;拜征南大将军岑彭为镇南大将军,节制各军,总督黄河以南战事。
北方战局一起,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建武汉顿时转入全面防御。刘秀要将拳头缩回来,积蓄力量,再图反击。
他的想法没有问题,在逆境之时就要忍耐,将有限的力量用在紧要之处,等熬过了最艰难的时候,才能有反击的机会。
但是他的收缩战略忽略了人心,忽略了由此产生的巨大政治影响,从而给了建世汉在南部战线的破局机会。
远在寿春的刘尚军团困守孤城,他们倚靠坚固的城防和充足的粮草储备,一直坚持了近一年的时间,一直得不到皇帝退军的旨意。话说回来,如今即便是有旨,刘尚军也很难全身而退。他们唯一的指望,也是坚持守城的唯一动力在于朝廷的救援,尤其是距离比较近的岑彭援军。
可是岑彭大军并没有向他们靠拢,而是一直在收缩,一退再退,将寿春城孤零零地抛弃于敌占区中。刘尚军团对于援军的指望彻底破灭,寿春守军已真正地陷入绝境,没有再战斗下去的动力。
寿春城中消息断绝,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但是对于这种要命的坏消息,攻击方总会想方设法让他们知道。
刘尚虽然被刘秀斥为无能之辈,但是在防守寿春方面却是竭尽了全力。自从振威将军宋登援救合肥大败,寿春城损失了数万精兵,但是却也有一个出人意料的效果,没有将领再去挑战刘尚的权威,他终于将寿春军团的指挥权牢牢抓在手中。
刘尚一直兢兢业业,他变成了一只胆小的乌龟,专心缩在城中防守,无论邓奉如何引诱,再不出城一兵一卒。他这种态度虽然相当于慢性自杀,却给攻击方造成了巨大的困难,因为如此体量的军队防守一座苦心经营的城池,任是战神来了也很难攻破。
邓奉和马援商量,为了避免攻城的巨大损失,只以数万军队围困寿春,而出兵攻略其余郡县,把寿春城完全交给了时间。
可是北部的战事突然使寿春的慢性自杀变成了突然的猝死,在得到再无援军的消息之后,城中的军心发生的巨大的变化。
在一座城中闷得久了,人的心态会越来越脆弱,而获救希望的破灭,使原本就脆弱的军心彻底崩溃,刘尚再也拢不住这支军队了。
射声校尉王赏和偏将军褚绪在一个夜晚发动了军变,袭杀了武威将军刘尚,打开城门引建世汉军入城,寿春城正式告破。建武汉在淮水以南的最大军团覆灭。
寿春的陷落引发了一连串的连锁反应,原本就处在建武汉兵锋之下的临淮和广陵两郡陷入危机,豪强纷起,各城纷纷杀长官响应马援及邓奉的大军,建武汉在淮水以南的统治全面崩盘。
淮南陷落使得长江以南的丹阳和会稽两郡成了建武汉的飞地,两郡再也没有坚守下去的意志,相继向建世汉定南将军赵熹投降。
从此之后,淮水以南全部归于建世汉,赵熹尚在安定南部的郡治,马援、邓奉的大军已经开始北上,刘钰完成了从西、南两面对于刘秀的夹击,建武汉全国震动,境内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大有大厦将倾的架势。
刘秀对于南方战事的消息充耳不闻,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北方,在他的大军还没有集结完毕的情况下,刘秀先率七千精骑北上,迅速渡过了滹沱河。
还没等他抵达前线,又传来了一个坏消息,位于蓟县和涿县之间的重镇良乡被耿弇攻陷。
495.两座坚城
骠骑大将军杜茂一直驻军涿郡,主要目的就是防备上谷出兵。他就在上谷的门口,眼见着几个月来上谷郡动作频频,河东、太原之粮,关中、并州之兵不断集于代郡和上谷,杜茂对于上谷出兵已有了心理准备。
他上书朝廷,不断要求增兵运粮,使得涿郡一带的兵力由开始时的三万增加到八万有余,粮草储备也随之增加,但是对于不断加码的兵力而言,粮草供应仍显不太充足。
因为建武汉一直没有解决粮食问题,整个国家总体来说是缺粮的,只能优先保障战场的粮食需求。
在两汉全面开战的情况下,最不缺的便是战场,国境南线全是战场,西线也屡屡兴兵,皇帝最近的两次亲征都是向西往太行山一线,钱粮分配整体是向西向南倾斜的。
对于北线,尽管杜茂一直在喊着上谷威胁,呼吁在北线屯粮,但是上谷一直没有出兵,毕竟这个战场还没有开打,因此军粮的需求显得不是那么迫切,对北线的运粮计划被延后了。
刘秀也认识到了北线的威胁,但是用粮的地方太多了,他有些有心无力。刘秀命令北线军粮先就地解决,正好宿麦成熟,可以收割了作为军粮使用。万一打起来了,国家再统一调配粮草。
杜茂将军队围绕在上谷周边,屯驻要津,加强巡视。而将粮草主要屯积于涿县和易水之畔的高阳。至于其余诸城的用粮,都从这两座城临时调用。
好在春收在即,等到宿麦收获了,粮储就会大幅度增加,军队便不会再有缺粮之虞了。
渔阳太守张堪也在做着战争准备,渔阳郡作为上谷郡的近邻,也是抵抗上谷的前线之一。张堪与杜茂不同的是,他不喊着向朝廷要粮,而是自己想法子存粮。
除了涿郡之外,渔阳郡也是上谷的近邻。渔阳是当初彭宠的根基所在,彭宠凭此一郡之力割据边陲数年之久,由此可见渔阳郡的实力。渔阳郡虽然只有二十几万人口,算不得大郡,但是境内有盐铁官,资源丰富。
张堪是最积极响应朝廷屯田战略的郡太守之一,这两年来一直在渔阳屯田积谷,他重视郡内水利设施的修建和维护,努力保障农田所需灌溉水源;他常常亲自下田耕作,带头开荒田,收纳流民耕种。在张堪主政渔阳的几年间,渔阳郡的田地和人口都有很大的增长。与之相对应的,全郡的粮食产量更是年年提升,粮食储量也随之大幅度增长。
张堪不仅积极屯田,同时也将渔阳郡的盐铁之利发挥到极致。他组织人煮盐治铁售卖,获取暴利,再用钱财不断地买回粮食。张堪就像是一个守财奴一样,一点一点地积攒粮食,使渔阳郡存粮越来越多。以致于刘秀大发幽州突骑之时,张堪上书朝廷,说渔阳一郡足可供应幽州数郡突骑的粮草,不须朝廷再运粮过来。
刘秀闻之大喜,对张堪大为赞赏。
紧临上谷的广阳郡位于渔阳郡和涿郡之间,郡治蓟县也是幽州刺史治所所在,城中有兵马一万五千,是幽州数得着的大城坚城。当年幽州牧朱浮守在蓟县,彭宠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其攻克。
杜茂的大军驻扎在涿县,蓟县和涿县是离上谷最近的大城,这两座城池都是易守难攻的坚城,再加上杜茂不断地加强城防,大搞基建,使得两城防守更加坚实。
建世汉以上谷为跳板出兵幽冀,这几乎是一张明牌,双方对此都心知肚明,不知道的只是这场战争什么时候发动而已。
上谷和代郡都是出突骑的地方,因此出上谷的军队中骑兵的数量绝不会少,杜茂和张堪不断地加强城防,就是为了对付骑兵。
不管骑兵军团如何强悍,总跃不过四面城墙。北方的胡兵一向在边郡横行,野战无敌,但最怕的就是汉军守城,因为攻城一向是骑兵的短板。
胡骑没有粮道被断之虞,攻不下可以绕城而走,突骑却不敢。在身后有敌军重镇的情况下,突骑很难长驱直入,因为敌军随时可以骚扰其运粮通道。要想摆脱粮道的限制,除非是在敌境中实现自我补给。一般来说,在主要通道上的城池还是应该先拿下,以保护自己的后路。
杜茂本着以城池防突骑的方针,不断加强附近各县的城防,就是想逼着上谷和代郡的突骑弃长就短来攻城,一旦骑兵下马攻城,以高成本的兵王工种来干这些廉价步兵的苦活累活,那么骑兵的优势就不复存在了。
杜茂没有想到,耿弇一开始就没想去和城墙去较劲,他的眼睛牢牢盯住了田间刚刚成熟的麦子。
在涿郡开始热火朝天收割宿麦的时候,耿弇突然率大军出上谷。军团中包括骑兵三万,步兵两万。
骑兵军团一出,势如雷发,不可阻挡。最前线的蓟县和良乡首先处于其威胁之下。但耿弇军并没有来攻城,而是直接奔着田地里去了。
耿弇将大军分成了数队,分头到田地间掠食,田里堆得高高的麦垛还没来得及运回,就直接被耿弇军抢走,实在带不走的便就地烧掉。
今年本该有个好收成,如今全都要毁了。
不过几天的功夫,蓟县周围的春麦几乎全被耿弇军抢了去。眼看着敌军肆虐,蓟县守军终于忍不住了,在蓟县东城外的农田再次被掳掠时,城内终于出兵了。
蓟县守军本不敢轻举妄动,去捋耿弇的虎须,可见到来掳掠的骑兵不多,看起来不过四五百骑,便大起了胆子,以七百骑兵和一千步兵出城驱赶。
这次出兵开始时很顺利,敌军只是稍作抵抗便开始撤退,蓟县兵见他们不堪一击,胆子大了起来,尤其是骑兵,贪功心切,开始追击。
追出了十几里,经过何家店时,旁边的山冈上突然冲出大批敌骑,将蓟县骑兵冲散,分割包围,全部歼灭。在骑兵身后几里地的步兵也没有逃脱厄运,被敌骑全歼,蓟县一战损失了一千多人。
此战过后,正好刘秀的旨意来了,要各守军坚守城池,不得轻易出战。蓟县也是借着这道旨意,再不出城应战,至于周围的庄稼,反正已被抢得差不多了,剩下那点就随便人家怎么践踏了。
可是刘秀还有命令,命各县抢收春麦。
蓟县被抢得差不多了,其余各县却依旧有抢收入库的希望。
蓟县西南方数十里的良乡见田地里尚无敌军,大着胆子发动全县百姓下地,就连守军也从城里出来,帮着收割春麦。军民共同努力,迅速将麦子收了个七七八八,全部运进城去,连同城外的百姓都入城避难,城外几乎又无人又无粮,完美执行了皇帝旨意中的坚壁清野。
正当守军松了口气,感慨着终于把粮食收入库的时候,突然晴天霹雳,传来了敌军入城的消息。
原来耿弇命人假扮成百姓,随着收割回城的大队人马进了良乡城,之后猝然发动,一举拿下了良乡,八千守军不是被歼灭,便是直接投降,忙活了几天收割的麦子全成了耿弇的战利品。
良乡城紧临河边,不管是水运还是陆运都很发达,它是蓟县和涿县之间的一个重要联结枢纽。良乡的陷落,使两座城池之间被钉进了一个钉子,两城之间的联络难度加大,并不是说不能联络,而是以后需要绕行,不能走经良乡的这条又直接又方便的大道了。
因为良乡陷落,守军被全歼,杜茂上书请罪,请求皇帝免去他的大将军,另派良将来替代他。
此时刘秀已抵达涿县以南百里之遥的高阳,在那里,已有各地来集结的军队数万人,以及无数的军器粮草。
刘秀收到杜茂的上书,向着随军出征的韩歆道:“杜茂这是怕了吗?他是不是觉得敌不过耿弇,因此想要辞了这大将军之职,到后方躲清静去?”
韩歆道:“骠骑大将军总督北线战事,一败蓟城,损兵千余,二败良乡,失地丧师,损兵八千,只此两战,汉军便损失了一万精兵,失了一处城池,如此战绩,还不应该上书请罪吗?”
刘秀道:“说句实话,杜茂没把涿县和蓟县弄丢了,朕已经是松了口气,良乡虽也是要地,但终究抵不上这两座城重要。”
“陛下急急地发兵北进,每日催着行军,几日便到了高阳,却在此停了下来,不急着再向北去涿县,这是何意呢?”
皇帝前几天急急地赶路,可是一进了高阳,就突然不急了,韩歆心中有些疑惑。
刘秀道:“朕之急于向北,是因为敌军势盛,诸城心慌。朕要安众将之心,只要尽快抵达战场,只要各城将士知道朕已到了高阳,离他们不过百十里路程,他们便会安心守城,不致于出什么大的纰漏。此时朕是不是还要继续北进已不重要了。”
“陛下的意思,是不再向北,就留在此地坐镇指挥吗?这样也好,战场凶险,陛下本不应以万乘之尊临此险地。”
“朕是否要再向北要看耿弇的了。朕倒希望他围攻蓟县或涿县,那两座城守一年半年未见得行,守上一个月两个月应该不成问题,朕想要耿弇顿兵于坚城之下,磨去兵锋锐气,朕再亲统大军前去救援,与城中守军夹击其军,可一战而破之。”
496.两面受敌
初夏时节,草长莺飞,水由东北向西南静静流淌。在水之畔,是一座座的营垒,其间旌旗招展,战马嘶鸣。
这是耿弇的大营,绵延十余里,大营的北面是高耸的军都山,那里有天下雄关居庸关,大营的东南方向是幽州坚城蓟县,驻扎有精兵一万五千。
天色将晚,落日余晖,整个大营笼罩在淡黄色的暮光之中,营中时不时有巡逻的军士走过,还有传达命令的骑兵纵马飞驰。
一名骑士自营门而入,快马行至中军大帐之前。骑士利落地跳下马,将缰绳一甩,急步奔入大帐,大声道:“禀报大将军,有前方急报,伪帝刘秀已至高阳!”
骠骑大将军耿弇正站在沙盘前,几名将领围绕在他的身边。
耿弇抬起头,问道:“他来了?来了几天了?带来多少人马?”
“伪帝三天前率数千精骑急进至高阳,之后屯驻在高阳城内,一直没再出来。”
“来得真快。”耿弇沉思片刻,说道:“伪帝来了却又不北上应战,反而停留在高阳,想必他的人马还没有集结完毕,尤其是幽州突骑未至,他不敢与我军当面对敌。”
耿弇了解自己的故主,刘秀多谋善断,用兵如神,虽有勇力,但是为人偏于谨慎,在战场上从不鲁莽行事。除非他被逼得不得不战,否则不会轻易犯险。当年他剿灭河北流民时,曾因轻敌深入,差点丢了性命,自那以后,刘秀便不在前线冲杀了。
其实他的军马数量此时远胜耿弇,涿郡和广阳郡之兵已有十余万人,但是刘秀依旧不急着决战,因为他此时根本没有把握战胜耿弇。
耿弇的突骑队伍太过强大,他刚出上谷,攻击锐利无比,两战歼敌上万,用计攻占良乡,目前几乎是一种无敌的状态。
耿弇士气正盛,刘秀是不会在这个时候与他决战的。
更何况幽州突骑还没有集结到位,刘秀的骑兵数量不足。在马镫已广泛应用之后,骑兵已成为战场上的决定性力量,相对于步兵更具有碾压优势,骑兵军团的落后几乎是致命的。
杜茂手下有数千骑兵,刘秀带着邯郸的七千突骑北上,两者相加也只有一万余骑,比起耿弇手下的骑兵军团来说,刘秀在骑兵数量上处于绝对劣势。
耿弇有骑兵三万,其中幽州突骑约七千余名,来自上谷和代郡,除此之外,有南匈奴和杂胡骑兵四五千人,还有五千羽林骑兵,其余一万余名骑兵是并州兵骑。
如今建世汉的大规模骑兵队伍主要集中在三处。一是皇帝刘钰直属的骑兵,一是刘茂手下的骑兵,包括刘彪的骑兵军团。除此之外,刘钰几乎最大限度地征发了并州和幽州二郡突骑,全部集中在耿弇麾下。
三万骑兵是一支强大到恐怖的武装力量,刘钰竟一下子全部交给了耿弇,可以说是在他身上砸下了大本钱。
刘秀的本钱则明显不足,建武汉的骑兵这两年损失惨重,刘秀手下和吴汉手下的骑兵军团分别在洛阳和淮南遭遇了毁灭性的打击,以致于他手下骑兵紧缺。如今他需要将幽州的潜力榨干,才能拼凑出能和耿弇军数量相当的骑兵军团。
当然,刘秀手中的步兵军团十分庞大,但是这些士兵要防守广阳、涿郡的广大地区,比较分散。因此虽然从总兵力来说,刘秀的军队数量远超耿弇,但并不能说有多大的优势。
以耿弇的判断,如果现在两个军团进行当面决战,刘秀绝对讨不到便宜,因此他虽然急急地赶赴战场,但是却不会冒然发动决战。
想必刘秀的判断也是如此,所在他还在等。
刘秀在等他的骑兵,他已下令大发幽州突骑。原本幽州有十郡,上谷和代郡投向长安之后,刘秀尚掌握幽州八郡,这八郡是他骑兵的主要来源。等到八郡骑兵到齐了,刘秀自然会和耿弇决一死战。
那时他有了足以抗衡耿弇的骑兵力量,又有绝对的步兵优势,胜利的天平自然会向他倾斜。
耿弇想明白了这些,他也准备好了与刘秀决战,但是对方不接招,他能怎么办呢?
都尉尤河道:“大将军,我军远来,利在速战,请大将军下令拔营西进,寻敌决战,末将愿领五原骑兵为前锋。”
耿弇道:“有坚城未下,大军西进,若蓟县敌军出我军之后,如何应对?”
“可以步兵在此与敌据守,骑兵西进,三万骑兵足可破敌!”尤河对于本方军队的战斗力极为自信,确实,三万骑兵足以在河北平原上驰骋了。
耿舒也跃跃欲试道:“我军士气正盛,正可乘胜破敌,擒拿伪帝,立下不世之功。大将军,进兵吧!”
耿舒作为耿弇的三弟,是唯一尚留在上谷的耿氏族人。
耿氏在上谷经营已久,耿况通过已儿子领军的方式,一直将上谷突骑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他的几个儿子个个擅战,军中对他们都很信服,刘钰为了保持上谷突骑的稳定,暂时以耿舒留任上谷都尉。
当然,他自己的妻儿也已在长安定居,耿氏兄弟的亲属都在长安,刘秀不担心他们反水,所以让兄弟二人一道自上谷出征
陈方和耿舒的想法代表了多数将领的意见,乘着这股子锐气,乘着刘秀骑兵力量不足,一举决胜。如果能拿下伪帝刘秀,得了这天大的功劳,诸将都有大功,这军中恐怕有数人可得封侯之赏。
在泼天大功之前,众将的眼睛都蓝了,人人喊打,个个求战。
耿弇没有说话,却转向平寇将军陈方,在诸将吵着要出兵时,只有他安静地站在那儿,一言不发。
“陈将军,你的意思如何?”
陈方拱手道:“大将军,大军西进,后有蓟县、涿郡坚城未下,前有伪帝十万精兵,我军身在敌境,腹背受敌,非取胜之道,若是敌军据坚城,不与我军决战,如之奈何?”
不等耿弇说话,尤河抢先道:“伪帝亲征,全天下人都在看着,若是任由我军在涿郡任意来去而不出战,岂不令天下人耻笑?就算他肯忍耐,各城守将见其如此懦弱,也将士无战心,望风归降大将军,河北之地可不战而定。”
陈方道:“尤都尉,你大概是忘了,伪帝大军尚未集结完毕,幽州突骑还未抵达,若伪帝据坚城自守,使我军顿于城下,此时若幽州突骑自东向西而来,正好是在我军的身后。到那时,前有伪帝大军,后有幽州突骑,我军不只是难以建功,恐怕还有覆灭之虞。”
尤河道:“陈将军当年迎战日逐王时,何等胆气,如今怎么胆小起来?有大将军在此,还怕什么幽州突骑么?”
尤河是五原名将,陈方是朔方名将,两人当年在朔方随皇帝迎战日逐王时,曾在阵前争着杀敌,有互相比拼的意思,到了现在,依然在暗中较劲。
两人原本都是都尉,陈方因平定代郡之乱,被拜为将军,尤河却没有这样的战功,因此心中一直不太服气,总想找个机会压上对方一头。
体现在军议之时,两人常常意见相左,多有争论,以致于慢慢地相互之间有了怨气。
耿弇对此事心知肚明。
他的骑兵军团构成比较复杂,指挥最顺手的上谷突骑人数太少,只占整支军队的一小部分,军中以并州兵骑为最多。他一个上谷人掌管全军,并州人表面上不说什么,暗地里却很难没有意见。陈方和尤河是并州将领的代表人物,若是这两人关系好,反而会形成一股力量,对耿弇的主将地位有所威胁,使他的将令推行不畅。
耿弇虽然不懂政治,但是领兵多年,多少懂得些御下之术。有时候手下之间有点矛盾反而会有利于主将更好地掌控全军。当然,最好不要用有过节的将领协同作战,万一互相不配合,这仗就没个打了。
陈方、尤河各持已见,争执不下,有决定权的大将军耿弇却早已有了自己的主张。
耿弇指着沙盘说道:“我军处于渔阳和涿郡之间,西部是涿郡,有伪帝的十万大军,以步兵为主,东部是渔阳,幽州突骑若要在涿郡集结,必须经过渔阳。若是幽州突骑与伪帝合兵,步骑联合,其势太大,我军难以取胜,为今之计,只有分头歼灭敌军,绝不可使其联兵。好在我军已据有良乡,此地处于道路要冲,紧临圣水,正隔在涿郡与蓟县之间,我欲以良乡为支点,在圣水河畔构筑防线,阻住西面敌军,而集中兵力,先歼东部之敌,一旦幽州突骑被歼,则蓟县可不战而下,我军再西进与伪帝决战,彼时其虽有数十万人,可骑兵不足,我等也不必怕他。”
他这话一出,相当于已经拍板安排战术,诸将纵使有不同的想法,也不敢再说什么了。
唯有耿舒依旧质疑道:“大将军,东部之敌乃是幽州突骑,八郡突骑至少也得两万余人,我军又要防着伪帝,又要防着蓟县,分兵之下,恐怕兵力不足,不能稳胜。为何不趁着突骑未至,先行西进,迅速击溃伪帝刘秀呢?只要伪帝败了,敌军必乱,幽州突骑或可不战而胜。”
“荒唐!”耿弇对于自己的弟弟没什么客气,当即斥道:“刘秀熟知兵法,不好对付,你说能速胜便能速胜?不要再说了。。。诸将听令!”
497.兵分三路
耿弇和耿舒兄弟两个战术其实是一样的,都是要将东西两路军马分别歼灭,先弱后强。但是耿舒以为刘秀的步兵更好对付,幽州突骑难对付,耿弇与他的看法相反。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将领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整支队伍的战斗力。刘秀手下即便全是步兵,又怎么会弱呢?何况他还有万余骑兵在手。
突骑虽然号称天下兵王,但是耿弇却宁可先和来集结的幽州突骑硬钢,也不想先去挑战刘秀。
他的目光扫过面前的诸将,最终落到平寇将军陈方的身上,他说道:“陈将军,我命你率骑兵三千,步兵一万,在良乡圣水畔构筑防线,阻止涿郡敌军渡过圣水,只要能拖到我军与幽州突骑决战之后,便是大功一件。”
陈方垂首道:“诺!”
耿弇又道:“耿舒!我命你率骑兵两千,步兵一万,盯住蓟县,守住居庸关通道,保障粮道畅通,策应东西两路大军。”
上谷在重山阻隔之中,出上谷主要有两个关塞,一个是东部的居庸关,一个是西部的五阮关,两个关塞都是山间关隘,易守难攻。相比较而言,五阮关山路很长,不利于大军行进,居庸关更适合出入,这一次耿弇出兵之地就是居庸关。
蓟县几乎就在居庸关的门口,两者之间相距不过百里,因此耿弇将守关和盯住蓟县这两个任务是合二为一,全交给了自己的兄弟。居庸关是耿弇大军的最后退路,一定要在可靠的人手中,耿舒是最合适的人选。
此时他的大营所在地就在居庸关和蓟县之间,相当于从居庸关前突几十里,威逼蓟县。耿舒守在这儿,向南能防备蓟县敌军偷袭居庸关,也可以在必要时向东向西策应两路大军,配合他们作战。
耿弇将这两个任务分派完毕后,他的手中还有骑兵两万六千余人,他要亲自率领这支至刚至强的骑兵军团出击,与东部的幽州突骑决战。
现在的问题是,幽州突骑什么时候会来,他们应该选择哪里作为战场。
他们很可能来援助蓟县,那是对耿弇最有利的局面,他可以以逸待劳,围点打援;他们也可能绕过蓟县,直入涿郡与刘秀会合,那么最可能的是从蓟县以南的安次附近经过。
诸将接令之后,便各自移营,到自己指定的作战位置,耿弇令耿舒仍打着骠骑大将军的旗号留驻大营,自己则收起旗鼓,率两万余名骑兵向东移营。以便迎战幽州突骑。
耿弇广撒斥侯,侦察敌军的踪迹,几天之后,他终于得到禀报,说是有大队突骑自东向西而来,离此约有一百余里,耿弇命令杀猪宰羊,大饷三军,将战马喂得饱饱的,随兵令每人带上几天的干粮,拔营向东迎敌。
在此之前,平寇将军陈方已抵达良乡,只留了两千步兵守城,随后立即渡过了圣水河,距离涿县只有四十余里。
陈方用兵如此强硬,让他的麾下都十分不解,问道:“将军,大将军之令是命将军依托良乡,在圣水河畔布置防线阻挠敌军前进,河流为天然的防守屏障,将军为何轻易放弃这道防线,渡河西进,难道将军是要进攻涿县吗?”
陈方道:“正是如此。”
诸将吓得够呛,一齐谏道:“将军,我军只有万余,而涿县乃是敌军重镇,驻军数倍于我,不只涿县,涿郡诸城皆有重兵,伪帝刘秀就在离涿郡百里之外的高阳,若要增援旦夕即至。凭我军这些人马,贸然冲杀过去,恐怕有倾覆之危,将军,不可逞一时之勇啊!”
陈方虽外表文弱,其实是一名战场上的勇将,每战常亲自陷战冲锋,其部战斗力很强。
他虽然能打,但现在明显敌强我弱,涿郡有刘秀大军十多万,他们,只有三千骑兵,一万步兵。很明显,耿弇希望他以劣势兵力拖住刘秀大军,而不是让他冲过去与敌军死磕。
陈方说道:“我军兵马一万三千,敌军涿郡兵力十倍于我,依你们看,我军沿圣水列阵,据河防守,能够守住多久?”
“敌军若是立即发起强攻的话,或许能守一天?两天?兵力相差这么悬殊,这怎么防呀?”众将都有些泄气,甚至心中暗自嘀咕,是不是大将军拿他们并州兵当作外人,才交给他们这种充满危险的脏活累活。
陈方道:“我军出居庸关以来,两战两胜,士气如虹,敌军已有惧意,我军占据良乡,最紧张的便是涿县。如此大好形势,正该威慑敌军,破其将士之胆,怎么能退缩防守呢?我军若守,守不过一两日,只会露出怯意,让敌军知道我军的虚实。而以攻为守,示敌以强,趁着大胜之威作出进攻的态势,敌军不知虚实,定不敢轻举妄动。等到他们反应过来,打探清楚,几天时间已经过了,大将军已经在东部破敌了。实在不行,可以退回圣水河东再行防守,这几天时间总是赚的。”
诸将虽感觉他说得有理,但是兵力差距如此之大,不免心中惴惴不安,但是陈方却信心十足,行事果断。他命令步兵扎营,自己亲率三千精骑南下,直奔涿县而去。
主将亲自冲杀在前可以鼓起属下的勇气,激励全军的士气。一个总是冲杀在前的猛将一般来说都有一支勇猛的队伍,陈方就是这样一名将领。
看着将军毫不畏惧地接近敌军重兵把守涿县,将士们也感觉没了畏惧之心,三千骑兵在官道疾驰,其间遇到两小股敌军,都一鼓作气将其冲散歼灭。
直到涉过了垣水,抵近桃水之畔,距离涿县只有十几里,高高的城楼已经能够看见,却仍然没有遇到有规模的大队敌军的阻挡。
将士们在心里暗自嘀咕,不知还要向前进到哪儿,忽然有将令传来,全军折而向西,在树林原野里疾驰,直到看不到涿县的城头,又有命令传来,队伍折而向北,又折向东,向南,竟是远远地绕了个大圈子,又绕回到涿县城下。
陈方的折腾还没到头,在接下来的两天中,他又带着这三千骑兵远离涿县,再远远地兜回来,折腾了几个来回,直到夜幕降临,才在距离涿县二十余里的垣水之圈扎下营寨。
将领们不知道平寇将军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这么来回折腾。可是涿县城中的建武汉骠骑大将军杜茂已经接到了几个紧急军队,敌骑频繁在涿县周围出没,数量多得吓人,每次都有数千骑,这两天下来,不下一万五千精骑从涿县经过。
杜茂得到了初步结论,恐怕涿县是耿弇的下一个进攻目标。他必须要加固城防,提前作准备了。
498.强渡圣水
杜茂是南阳郡冠军县人,在刘秀巡行河北时投入麾下,随着他平定流民军,征战四方割据势力,立有功劳,刘秀即位后封侯,拜为骠骑大将军。
刘秀手下的大将,吴汉、耿弇是河北将领,两人都能打硬仗,耿弇更是有勇有谋。当年刘秀率军攻打王郎,攻城不克,打得很苦,几乎败亡,多亏了耿弇等人率幽州突骑及时赶到,一投入战场便势如破竹,表现出无敌的势头,让刘秀手下众将都看得心惊。从那时起,杜茂便对耿弇敬畏有加。
凭耿弇的本事,有几万精骑在手,杜茂从心底里是有几分畏惧的。好在刘秀曾有旨意,要他以守城为主,不必出城决战。杜茂得了这道旨,便堂而皇之的躲在涿县城中,任由耿弇的骑兵纵横河北。就是丢了良乡,他也没有想法子派兵收复。
这一次敌军来袭,而且看样子是大批的骑兵,杜茂心中打鼓,难道耿弇竟然要南下涿县?
他立即下令加固城防,准备守卫,同时派人去高阳向皇帝禀报。敌骑在城外出没之时,他根本没敢出兵迎战。
既然皇帝就在左近,杜茂简直懒得再动自己的脑子,一日数次向高阳派去使者,传递军情。
奇怪的是,突骑虽然四处都有,时隐时现,但是却一直没有攻城。
如此四五天后,皇帝突然率精骑赶到。
原来已有距离较近的右北平和辽西精骑共八千余人赶到高阳会兵,刘秀觉得此时兵力已可与耿弇决战,便亲自北上涿县。
杜茂出城迎接,刘秀升帐,询问杜茂这几日的战况,刘秀问道:“敌骑都在何处出没?”
杜茂道:“回陛下,垣水、桃水、城西黄岭、城东苏村、阳乡等地都曾见敌骑踪影,每次都有数千骑之多。”
“可有像前些时抢收春麦之事发生?”
“这几天无人抢收春麦,甚至烧毁农田的事也只是偶尔发生。”
“附近各县可有敌军攻打?”
“没有。”
刘秀脸一沉,低斥道:“那么你所说的突骑数万是在涿县周围遛马吗?”
杜茂吓得立即拜倒,说道:“使敌骑在此地肆虐,是臣无能。”
刘秀道:“你可曾派兵出去接战?”
“臣。。。”杜茂停顿了一下,想说是奉皇帝的旨意守城不出,看皇帝面色不善,没敢说出口,只是垂首道:“没有。”
刘秀斥道:“朕令尔等守城,可没让你做缩头乌龟!手握十万大军,数千精骑,竟然看着敌军任意来去,连他们的底细也没弄清,你确实是无能。”
杜茂伏地,一句话也不敢辩驳。皇帝骂得有道理,守城也没有这么守的,敌军都到城外了,总该派人出去试探性地进攻一下,摸摸虚实。而他被耿弇的骑兵军团吓住了,竟连城门都没敢出。
他的大军有几支本就驻扎在城外,杜茂下令都坚守营垒,全成了观众,看着几千敌骑来回游行。
刘秀道:“大军出动,总要有所为,或攻城,或掳掠,若是想偷袭我后方城池,便该偃旗息鼓,暗中奔袭,不该如此大张声势。似此等行径,又没什么实际行动,多半是虚张声势。敌军若是在此虚张声势,所图必在他处。”
杜茂心里一惊,难道耿弇的大军竟不在涿郡方向?
刘秀道:“朕已命张堪在渔阳集结辽东等郡突骑,待兵马会齐之后一道西进,夹击耿弇,若耿弇所图在东部,他们两军将有一战。”
武强侯王梁道:“陛下,臣愿率突骑走安次,驰援渔阳,与耿弇决战。”
安次在蓟县以南百里,可避过敌军,直插渔阳。
刘秀道:“耿弇若有意寻张堪决战,你如今去救援,也未必来得及。何况耿弇之意未必在渔阳。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不必追着耿弇军跑了,我军只需攻敌之所必救,耿弇必定回军。”
王梁道:“陛下的意思是?”
刘秀遥遥地一指,“此战之战场,当在居庸关。”
刘秀会合手下突骑,共得一万九千人,又挑选精锐步兵五万,立即启程东向。
刘秀下令:“突骑半日,步兵一日,今日都要抵达良乡城下!”
王梁率数千突骑为先锋,没多久便抵达垣水,一路未遇敌军,杜茂所说的垣水敌营也是人去营空,甚至营中的军灶还有残余的烟火。
王梁遵照皇帝旨意,毫不停留,立即涉垣水向东,走了十几里,旁边树林中突然有敌骑杀出,王梁被打了个猝不及防,开始时颇为被动,好在敌军并不是很多,没有纠缠,冲杀一阵便向东撤了。
王梁整军再向前去,直抵圣水河畔,河对岸便是良乡了。
刘秀在黄昏里抵达,看向对岸时,见对岸良乡城上有兵丁守备,岸边旌旗甚众,仿佛全是敌军。
刘秀冷笑道:“这一路也没见到什么数万精骑,依朕看来,耿弇必不在此,便是他在此,我军兵强马壮,足可一战。最可能的是,敌军只是一支偏师,又在此虚张声势罢了。。。任他们如何行事,我军只向居庸关。”
圣水河不像垣水,可以涉水而过,在夏天,这条河中心地带还挺深的,刘秀派人紧急准备船只,声明不管这一夜找到多少船只,明日一早便要渡河,能渡多少渡多少。
又找来当地人,询问何处可以水浅。有人说道,此地向南三十里有一处浅窄之处,人虽不能直接过去,但是马匹可以涉水强渡。
刘秀命王梁连夜出发向南,率五千突骑涉水过河,明日一早便要全体渡河,强攻对岸敌军。
第二天一早,汉军一齐渡河,向东岸发动强攻,对面弓弩阻击,有刘秀在此,将士用命,奋勇向前,半个时辰,便抢攻上了东岸,占据了滩头阵地,后续大军源源不断冲了上去。此时王梁骑兵赶到,一阵冲杀,敌军更加抵挡不住,汉军半天时间便突破了敌军防线,对岸已经开始掉头后撤了。
刘秀道:“杜茂率军围困良乡,其余大军疾行向东,去蓟县!”
499.你追我赶
耿弇回头望了望西面的天空,太阳已经很低了,天边是红黄色的云彩,镶着闪亮的金边。
校尉寇勇说道:“大将军,天色晚了,该寻宿处扎营了。”
耿弇用膝盖磕了一下马腹,那马负痛向前蹿去,将他的话留在了身后:“今晚不扎营,连夜追击!”
耿弇从蓟县大营出来的第二天,迎面遇到一股敌军,大概有四五千突骑,他率军猛冲过去,敌骑寡不敌众,仓惶而逃。耿弇率军急追,一路砍杀,斩首过千。
这已算是一场大胜,但是耿弇完全不满足,他的目的是要重创幽州突骑主力,斩首一千只算是开胃的小菜而已。
从这几天的情报来看,大队的幽州突骑就在左近。耿弇一刻不歇,在溃兵身后一路追了下去,果然发现幽州突骑主力的踪迹。
在广袤的平原上,奔驰着数支骑兵队伍,双方没有预设战场,而是四处遭遇,四处接战,耿弇军取得了一个个小的战果,积累起来,杀敌之数也颇为可观了。
对方见接战不利,掉头就走,向东过了湿余水和沽水,眼前要奔潞县而去,忽地又转而向北,沿着丘水一路北上。
耿弇紧紧咬住不放,零星的战斗不时发生,但是敌军一直在避战,大队人马并不与耿弇部决战。
耿弇追了两天,依旧没有找到决战的机会。
当年他平定彭宠时在渔阳鏖战过,对此地十分熟悉。
此时他们行进之处尚属于平原地区,地势平坦,适合骑兵驰骋。再向北一百余里,便到了渔阳县附近,那里是燕山山脉围出来的一块三面高山、一面平原的地域,山水相间,地势比较复杂。
渔阳县与蓟县一样,是北方有名的坚城。想必敌军是想退入渔阳,将骑兵军团的野战拖入一场攻坚战。若是这个战略能够实现,耿弇便再没有机会打一场平原歼灭战。
他的军队出发前每人带了数日的干粮,粮米等物带得不多,这一路追逐争战,粮食已用去过半,再追下去,除非能一举破敌,获得敌军的辎重,否则用不了几天就要面临断粮,至于攻打坚固的渔阳城,更是想都不用想。
作为身经百战的大将,耿弇知道,他的战略目标已经很难达成,到了撤军的时候了。
这一路虽然没有打大仗,但是小胜不断,已经积累了一定的战果,但是耿弇依旧不甘心,如果不能重创这支突骑,使其失去战斗能力,他依旧要面临敌军的两面夹击。
耿弇下令连夜追击,要在抵达安乐县之前追上敌军,将其歼灭。因为过了安乐便是渔阳了。
寇勇道:“大将军,我军连日追击,士卒没有睡过一次好觉,没有吃过一顿热乎乎的好饭,大家都很累了,再连夜行军,即便追上也打不动了。”
耿弇道:“我军疲累,敌军也不是铁打的,这一路奔逃,时刻担心背后,疲累更过于我军,此时决战,我军必胜。我意已决,成败就在今夜,若明日一早追不上敌军,便即回军。”
耿弇也实在是不能再耽误了,精兵尽在他手,陈方和耿舒以劣势兵力面对涿郡大军,挡是肯定挡不住的,只是能挡多久的问题。他若再不回去,很可能会被人抄了后路,面临全军覆没的危险。
耿弇大军不顾疲累,连夜追击,他的对手也没有闲着。
渔阳太守张堪奉刘秀之命,在渔阳郡内集结幽州突骑,除了右北平和辽西两郡突骑直接去高阳之外,其余各郡突骑都汇集到他的麾下,连边境的胡骑一道,张堪手下共聚集了两万五千骑。
集结完毕后,他便率军西进,奉命夹击耿弇,没想到耿弇大军根本没有往涿郡去,而是直接迎着他过来了。
前锋大败,张堪立即就觉得不对,这个兵马规模,这个战斗力,怕是遇到敌军主力了吧?
在各郡将领纷纷请战,要与敌军决一雌雄之时,张堪却下令撤军,引来一片埋怨之声。
“只是前锋败了,我等尚有精骑两万,怎么就落荒而逃呢?张太守未免太胆小了吧?”
“咱们幽州突骑向来都是马头向前,冲锋陷阵,什么时候把屁股露给过别人?”
幽州十郡突骑是专门为了对付北方胡人所设,多少年纵横边境,使胡人不敢南下牧马,刘秀抚河北时利用幽州突骑,横扫关东,号称天下无敌。
百战百胜的战绩打造出一只无敌雄师,幽州突骑自视很高,什么凉州大马、并州兵骑、羽林骑兵,全都不在他们眼里,纵使刘秀洛阳大败,吴汉淮南折戟,也没有摧毁他们的自信。
这一次与耿弇对阵,刘秀再一次大发突骑,几乎掏出了幽州最后的家底,这是他最后一支强大的骑兵力量,也是一支极其恐怖的战力。
他们怀着杀敌的雄心来到战场,没想到刚见了敌军就开始撤退,几乎全程都被耿弇军追在屁股后面跑,几天几夜的奔跑,让将士们憋了一肚子的火。
张堪这一次担当重任,奉旨节制诸将,是整个东部战线的最高长官,众将不敢违抗他的军令,却也不甘心这么窝囊,便一个接一个地去张堪面前请战。
张堪道:“耿弇率数万精骑出上谷,连战连胜,本应乘胜直下冀州,威逼邯郸,却出现在渔阳,一战击败我军前锋。此军必为敌军主力,欲先败我东线突骑,再回身与陛下决胜。敌军势大,士气正盛,不可与之争锋。我军后退,并非败逃,只是消磨敌军之锐气,待其疲惫再行攻击。”
“张太守,将士们远来,只想征战沙场,咱们的士气也不低啊!再这么退下去,大家伙儿的心气都没了,还怎么打仗?”
张堪道:“我并非不战,而是此时不战。待我军退回渔阳,以坚城阻之,敌军远来疲惫,不得休息,我军养精蓄锐,再出城对敌,定可一战而胜。”
张堪坚持要退,众将却坚持要战。张堪虽是主将,这支队伍却是刚刚来到他麾下,不像渔阳突骑那样听他的话。
张堪也怕冷了诸将之心,于是说道:“既然尔等非战不可,明日我军可抵安乐,安乐城虽小,亦可歇马。明日入安乐城,先行歇息,若敌军追来,便与之决战!”
于是冥冥之中,渔阳小城安乐成了这场战役的关键点,耿弇最远追到安乐,便要回军,而张堪最远退至安乐,便要决战。
安乐城就在眼前,张堪生怕有什么闪失,下令全军连夜出发,全速回军,务必在天亮前退至安乐。
于是两只军队一前一后,在黑夜中纵马疾行,都是一夜不曾休息,在天蒙蒙亮时,耿弇军追至距安乐县不足十里,得到消息,敌军已经入城。
耿弇立即停止前进,全军就地稍作休息,之后便下令回军。
西河都尉史勇道:“大将军,我等追逐数日,好不容易追上敌军,正应与之决战,为何回军?安乐小城,取之易耳,只须大军围攻,破之只在旦夕之间,末将愿率西河精兵攻城,为大将军先登破贼。”
耿弇道:“敌军已入安乐,战机已失,我军皆是骑兵,没有攻城器械,将士疲惫,焉能再攻城?再不回军,恐居庸关有失,则我等皆将死无葬身之地。”
耿弇不顾诸将请战,引军退去。
一般的退军都是列阵徐徐而退,还要防备后面的袭击,耿弇这次退军却比进军还要迅速,他下令各军要急退,要求再来一次强行军,正午时要退至七十里外的徐镇,到了徐镇便不必再退,就地休息,等大军齐聚后再行出发,凡有掉队的都到徐镇集结。
诸将一头雾水,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领命而行。
张堪还在安乐等耿弇来攻城,结果却得到消息,敌军退了。
张堪问起退兵情景,斥侯道:“退得甚急,就好似出了什么事似的,匆匆忙忙的便走了,甚至丢了满地的旗鼓。”
张堪心中起疑,暗道:“难道耿弇确实是收到了什么消息?非要他退兵不可,否则为何追上了却不攻城呢?或者,是他故意如此,引我去追?”
幽州诸将早就按捺不住,纷纷叫道:“定是陛下引军攻其后,耿弇怕腹背受敌,只好逃了,我等正该起兵击其后,毕其功于一役。”
“这一路没打什么大仗,也伤亡了两千人,堪称一场大败了,若是任由他们这么走了,幽州突骑脸面何在?张太守如何向陛下交待?”
“张太守,此乃决胜之机,不可再犹疑了!”
“我军有两万余骑,怕他什么?”
“这一路被他们追的,真像打了败仗似的,可算是轮着咱们追他们了,末将愿为前锋!”
“末将愿往!”
张堪暗暗地做着打算,不管这是真退还是诱敌,凭他手下幽州突骑的实力,便是当面对决也足可一战,确实不必太害怕。若是敌军后方真的出了事,他们不得不退,此时便是最好的歼敌良机。实在不行,也学耿弇只追不打就是了。
张堪沉思片刻,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追!”
500.突骑决战
耿弇大军出发后一个时辰左右,张堪便率军出了安乐县城。
现在形势反过来了,轮到幽州突骑跟在别人的后面追击,他们的心情确实很不一样,被追时感觉像丧家之犬,追人时自觉是胜利之师。
张堪命令队伍依次前进,各队之间保持既定的距离,互相照应。开始时大军还算是有秩序,但他的队伍是各郡拼凑起来的联军,大多喜欢自行其是,军队走着走着就分开了阵营。
辽东郡是本次集结突骑最多的郡,郡里和辽东属国都尉之兵共有九千余骑,是一股很大的势力。这一股骑兵统一由辽东属国的任都尉统领。
任都尉奉旨率军来到渔阳会师,见渔阳太守张堪麾下不过六千余骑,突骑数量上比自己大大不如,心里就有点不服气,奈何人家奉了圣命,他不敢公然抗命。
这一路大军一直在撤退,没有什么像样的争战,任都尉对此很有意见。他觉得就应该直接冲上去决战,让对方见识一下幽州突骑的实力,没想到张堪如此胆小。任都尉求战不能,只好跟着大军憋憋屈屈地撤回了安乐城。
一得到追击的命令,任都尉觉得立功的机会来了,他主动请求做全军前锋,得到允许后迅速集合部队,立即出发,一路打马狂奔,将别的队伍远远地甩在身后。
辽东突骑不断遇到耿弇军的掉队散兵,有的队伍有几十人,有的只有几个人,甚至还有单人独行者,他们因种种原因没有跟上大部队,落在了后面,结果都倒了霉,被任都尉毫不客气地一一斩杀,这一路追过去,辽东突骑斩首百余人。
任都尉心道:“张堪这厮就是胆小,这分明便是急于回军的逃兵,他竟然还不敢放胆追击。要不是我见机得快,这场追胜逐败的功劳就让别人抢走了。”
当天下午,蹑着敌军的踪迹,辽东突骑涉过了一条河。大队人马行进在一片低缓的丘陵地带,一座座山坡拱起柔和的曲线,大地像是一幅凹凸不平的巨大地毯,铺了满地的青翠。
前面不远处就是徐镇了。
低缓的丘陵几乎不会影响到骑兵的行进,只是会阻挡他们的视线,当再翻上一座矮坡时,任都尉突然发现,在他的面前,对面那一座矮丘上,有一队骑兵,大约有两三百骑,那些骑士端坐在马背上,向着任都尉的方向引颈眺望。
敌军!杀!
任都尉毫不犹豫地下达了命令,催促他的军队奔跑起来,全速冲刺,歼灭对面山丘上的敌军。
数千匹马一起奔跑,蹄声震得大地发颤,将士们的表情格外放松,在他们看来,这是一场轻松愉快的围猎,对面的几百个骑士只是他们围场中的猎物。
辽东突骑冲下山坡,纷乱的马蹄扬起漫天灰尘和草屑,原本澄澈的天空蒙上了尘沙,在朦胧的尘沙之中,隐隐透出一丝新鲜的血腥之气。
在这场声势浩大的冲锋面前,对面敌军好像被吓懵了,他们竟然没有转身逃走,而是木头似地站在那儿,伸长着脖颈向前张望。
马上的辽东骑士们已挺起了手中的大矛,矛刃在阳光下闪着寒光。他们要冲过眼前的这一段短短的距离,将锋利的矛刃狠狠插进敌人的胸膛。
山坡的脊线随着辽东突骑的视线上下跳动,慢慢地开始虚化,在那条不断起伏的山脊上,出现了无数个朦胧的影子,先还只是冒头在山脊的一点,突然之间便露出了全身。
那是骑兵,大队大队的骑兵!
原本孤零零站在山坡上的骑兵小队已被大队的骑兵浪潮吞没,那股浪潮涌过了长长的山脊,加速向山下流动,向着辽东突骑的队伍,义无反顾地冲了下来。
任都尉大吃一惊,他本以为这只是一只骑兵小队,没想到在山丘的那一面,竟然埋藏着大队的骑兵军团!
冲锋的势头不可阻挡,任都尉还没反应过来,两支骑兵已冲撞到了一处,巨大的声响充斥着天地,惨叫声刺激着耳鼓,战争显示出了固有的残酷性,原本青翠的山坡瞬间被血腥覆盖。
这是两支骑兵军团的第一次正面对决,经过几天几夜的追逐、逃避,两军终于没有逃开对冲的命运,大规模的对战无可避免地展开。
任都尉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开始便落在下风,但他率领的是身经百战的辽东突骑,虽处在逆境之中,却不会轻易溃败。
何况他知道自己的身后有张堪的主力,只要他坚持到援军到来的一刻,转机就会到来。
此时,骠骑大将军耿弇勒马站在远处的山坡之上,冷眼看着眼前的战斗。这是他预想中的战斗。
他的军队正午抵达徐镇,全体将士饱餐休息,坐等敌军来追。
耿弇不知道张堪会不会追过来,他只是在赌,赌这最后一次的机会,如果敌军没有追击,他也不可能再向前进攻,只能回蓟县大营,准备抵挡刘秀的攻击了。
那么这一场东进战略就算是彻底落空了,耿弇不甘心。
因此他上演了这场仓惶撤退的戏码,他就要作出这种不顾一切逃命的架势,引张堪来追。为了达到逼真的效果,耿弇下达了强行军的命令,承受着由此带来的减员损失。
事实证明,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张堪咬钩了。
耿弇派出了一个万人队,双方数量相当,耿弇军以逸待劳,发动突然袭击,占据了战争的主动。
耿弇又下了命令,要数千西河骑兵从侧翼突入敌军,将这一部骑兵彻底剿杀。
西河都尉史勇当先冲去,从辽东突骑的中间狠狠地插了进去,将其截为两半。
辽东突骑快要顶不住了。
任都尉已经满脸是汗,一迭声地催着人去搬救兵。他的九千突骑寡不敌众,援军再不来,辽东突骑就要全军覆没了!
在他的身后数里之外,是张堪的主力军团,前方接战之后,张堪很快接到了消息,立即下令加速前进,增援任都尉。
如果他现在掉头就跑,那么依旧可以躲过这一场决战,可是他们辛辛苦苦追到了这儿,前锋已经接战,此时放弃决战,张堪不甘心。
何况辽东突骑有九千之众,如果被耿弇歼灭,张堪担不起这个责任,如今不管他愿不愿意,只能放手一搏了。这也意味着,双方骑兵军团的大决战终于要上演了。
501.抛弃放弃
这场战役耿弇占得了先机,他抢先抵达徐镇,抢出了将近两个时辰的时间,让将士们补充能量,恢复体力。而张堪军一路奔波,还没来得及吃饭休息,便投入这样一场大决战中。
张堪已来不及再多想什么,他只想迅速抵达战场,避免辽东突骑的崩溃,让他们缓过劲儿来,继续战斗。
他虽然心中着急,却不能自己乱了阵脚,打仗不是打群架,不能一窝蜂地冲上去,还要讲究阵型和战法。
接近战场时,张堪命令行进中的队伍停止前进,前排战士挥舞着旗帜,敲击着战鼓,告诉正在奋战中的辽东突骑,援军已经来了。
被切割成数段的辽东突骑正在节节败退,到了全军崩溃的边缘,猛然听到援军的鼓声,顿时精神大震,爆发出最后的战斗力,死死地撑着不肯败退。
张堪正在紧张地集结队伍,命令全军迅速列阵,准备在队形排好后立即发动一次集团冲锋。
马匹经过长久的跋涉早已疲惫不堪,会严重影响到骑兵的冲击力。因此,在突击前应该先养一养马力,或者干脆换上新的战马,才能使人和马都能发挥最大的作用。
一般两军抵达战场,各自都要做些准备,等到准备得差不多了,才会试探着相互接战。
可是这一次是不同的,幽州突骑抵达时,耿弇军已早早地列阵等待,他不会给张堪充分的准备时间,而是要趁着他们没有列好阵势之时发运攻击。
耿弇派出两只骑兵,一左一右冲出。马匹小步快跑着,保持着紧密的冲锋阵形,持着长矛的骑士在马上俯低了身子,以躲避阻击的弩箭。在与敌军距离接近时,整个队伍突然加速,两支骑兵向张堪的军团直冲过去。
张堪急忙下令迎击,令旗摇动,战鼓敲响,幽州突骑来不及再整顿队形,只是一个个拼命地抽打着马匹,蜂拥向山坡下冲去。
远处的耿弇眺望着,说道:“敌军阵势未成,如此散乱,破之易耳!”
他从一开始决定要歼灭幽州突骑,就一直在寻找着决战的机会,他耐心地跟在敌军身后,奔波数日,辗转数百里,终于占据了有利的态势,在自己事先选定的战场、预先选定的时间进行这场大战。
从这一点上来说,张堪已经输了。
张堪引领着耿弇军,从广阳到渔阳,远远地兜了个大圈子,终于将敌军引入他预设的战场:安乐。如果这时双方决战,张堪依托城池,可以得到补给和休息,毫无疑问将会占据上风。
可耿弇几乎凭着对于战场形势的直觉,果断地下令后撤,他要掌握主动,带动敌军,而不是被人牵着鼻子走。
迅速判断形势,迅速做出应对,耿弇的决断力和行动力都非常强。这几乎是他天生的本领,也是他成为当世名将的基本素质。
这场战争一开始便向着有利于耿弇军的方向发展,他的军团,人马精力充沛,阵型稳固,士气高涨,冲击力十分强悍。与此相对,张堪军却显得十分疲惫,他们的战斗欲望不强,又没有结成稳固的阵势,很快就被敌军分割包围,陷入各自为战的泥潭。
张堪焦急地关注着战场,看着他的将士一个接一个地倒下,看着他的军团苦苦支撑,心中充满对于失败的恐惧。
这么庞大的一支骑兵军团,难道真要葬送在他的手中?
张堪紧紧地抓着缰绳,脸上汗水不住地流淌,他回头看了看围绕在身边的将士,那是他最后的精锐,渔阳精骑三千人。
他在犹豫,犹豫是否应该将这支最后的力量投入战场。他有一个不祥的预感,即便是他孤注一掷,幽州突骑的失败也不可避免。
张堪心里突然闪出一个念头,如果他此时打马向后,有三千突骑的保护,他可以顺利逃回渔阳城,那时他便安全了。
他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抛下军队,临阵脱逃,是应当斩首的大罪,会受到严惩。不过,他可以用钱粮来赎刑,不至于丢了性命。
张堪的手下意识地一扯缰绳,迫使马头歪向了一边。还没想到马匹转向,一个声音突然在他的耳边炸响,“太守,拼了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张堪停下来,看了看身边那张年轻的脸庞,那张脸上没有一丝的畏惧,只有愤怒和对于战争的渴望。
张堪心中掠过一丝类似惭愧的情绪,扯着缰绳的手松了下来,他不能如此轻易地抛弃自己的部众。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张堪绝不会出安乐城,给耿弇这个最后的机会。如果不是贪功求胜,哪里会有如今的窘境?
如今他知道了,他应该在安乐城中等待西线的消息,在合适的时机再行出击,两面夹攻,耿弇必败无疑。
可是世间没有后悔药,他做出了错误的决定,就要为此负出代价,十分惨重的代价。
张堪远远地眺望着战场,忽然发现,一面“耿”字大旗正飞速地向着他靠近,大旗之下的骑兵队伍盔明甲亮、军容雄壮,一看便是精锐之师。
是耿弇的大旗,这位大将军又亲自上阵了。
耿弇总是在战役的关键时刻亲自带队冲锋,对敌人发起决定性的一击。他的手下从不担心,他们知道,主将会与他们一道争战沙场,他出战的时候,便是胜利到来的时刻。
耿弇所率上谷突骑加入战场,如入无人之境,大旗所到之处,敌军纷纷溃逃。此时幽州突骑距离全军崩溃已只有一步之遥。
在张堪的面前,那名年轻的将领还在请战,“将士就应该战死沙场,我宁愿死了,也不能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兄弟们送命,太守,我要出战,请让我出战!”
张堪举起了马鞭,在空中停顿了片刻,在将士们眼巴巴的注目下仓促地向下一挥,“撤!”
他拨转了马头,当先向着来路奔去。
在他的身后,是崩溃的幽州突骑军团。
要么胜利,要么死亡,整个战场已变成了充满杀戮的修罗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