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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天下九九     牛吏之帝王崛起txt下载     牛吏之帝王崛起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369.河南大案

    刘钰提出的三个条件条条要命,哪一个实行了都会要了刘秀的命。

    第一条免赋税。

    关东一直实行的是十税一,按理说已经不重了,可关西却是三十税一,而且还有两年免税。相比较而言,刘秀的十税一简直可以说是苛政了,这也是关东流民一直向西跑的一个重要原因。

    刘秀本就缺粮,要是再免税,邯郸朝廷就要破产了。

    可是刘钰提出来了,刘秀要是不答应,关东的百姓会怎么想?必定会心中不平衡,一样的大汉子民,人家都能免税,你刘秀为什么不免?是不想让大家过好日子吗?

    第二条开关塞。

    建武五年又是个灾年,旱灾、蝗灾,这是从王莽时期就开始的天灾,好不容易消停了几年,今天又赶上了。关东百姓已经开始挨饿,甚至饿死了不少人。刘钰说要大开官仓赈灾,长安有粮食吃,只要跑到建世汉就能活命。可是刘秀为了控制人口外流,就是不开关。

    那个年代,人口就是财富,人口就是实力,人口多就是关东对于关西的最大优势。他刘秀敢开关,百姓就敢往关西跑,人都跑光了,谁还替他卖命?

    如今刘钰说要赈灾,要给百姓粮食吃,妥妥的仁德之举。可刘秀非要拦着,不给大家活路,那他就是恶人暴君无疑了。

    第三条洛阳换邯郸。

    洛阳这几年一直在打仗,人口外流,经济很差,几乎都要被军事化了。在刘茂封闭伊洛盆地之后,才开始有了点起色,但比起安定了几年的邯郸还是大大不如。

    洛阳是比邯郸更大,地理位置更好,比邯郸更有作为帝都的潜力。可是刘秀的根在河北,在幽冀二州,这是他的基本盘。要是让刘钰进入河北,幽州冀州都可能一朝反水,刘秀就成了光杆司令,连争天下的资本都没有了,占了洛阳又有什么用呢?

    后世打过三国志系列游戏的人都知道,要先占一个角落城市,有稳定的后方基地,再向外慢慢发展。可是洛阳位于天下之中,四战之地,意味着四处都是敌人,比起稳定的幽冀之地,差得不是一点半点。

    刘秀要打舆论战,将刘钰一军,没料到刘钰一个反将,把他给难住了。

    人家刘钰答应了分治,提出的条件也都是为了百姓着想,条条有理,现在刘秀怎么办?免税、开关、换城,这事儿到底办不办?

    这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刘秀问邓禹道:“事已到此,如之奈何?”

    邓禹说了两个字:“不理!”

    还能怎么办?就当没说过,不再提这茬,装傻。

    可是刘钰有汉情局,这两封信自然又会通过不知什么渠道流传出去,让天下百姓看一看,究竟谁才是真正的仁德之主。

    不仅如此,刘钰又光明正大地向天下人下了一道诏书,大汉建世皇帝允诺,各郡从归入长安朝廷治下的时候算起,全都免税两年,关东也是一样。

    当时的通讯条件实在是差劲,传播渠道有限,只能靠发传单、众口相传这样的方式,若是像后世人手一部手机,全国几百万个基站,恐怕关东百姓立刻就得集体造反,投奔长安大灯塔。

    刘秀对着他的重臣们说道:“放牛皇帝虽然得位不正,但他确实是个人才,他所施行的屯田之策,确是积累粮草的妙法,朕效关西之法,今春开始屯田,今年虽有天灾,亦有所收获,朕将在各郡置屯田官,在明年扩大屯田范围,招蓦流民,使其耕作荒田,积蓄国力,为长久之计。”

    刘秀也算是好学的典范了,他本来就是个好庄稼把式,当年在南阳作农民时,种田种得有声有色,如今要搞屯田,相当于重干老本行。

    关西的屯田搞了好几年,套路都已经成熟了,关东屯田却是从今年春天才开始在河内郡试点施行,没想到赶上了灾年,所得不算多,可也不算少。

    关东普遍缺粮,但是从局部来说,河内粮食还是很充足的,如今与洛阳的对抗,全用的是河内的军粮,冯异和岑彭向南进兵,也靠河内供应军粮。

    只要前线能顶住长安方面两年时间,等到全国的屯田大规模地发展起来,关东的缺粮状况会大大缓解。

    可是,在刘秀雄心勃勃地要大力发展屯田的时候,偏偏在田地上出了一件大事。

    建武帝派屯田官员到各地寻找屯田之地,河南郡因为流失人口较多,闲田也多,正可以安置大量流民。可屯田校尉去规划屯田时,却发现河南人口虽减少许多,闲田却很少,上田多在当地豪强名下,抛荒的闲田都是中田和下田。

    屯田校尉每年要接受考核,当然要将此事上报,以免自己明年因收获不足而受到处置。朝廷便派了专门的官员来查这件事,这一查竟查出了一件大案,牵扯出了一位大人物。

    故河南太守、鄱阳侯欧阳歙在河南任上,依靠权势,为当地豪强大开方便之门,使河南郡闲田大多被豪强瓜分霸占,而欧阳歙从中得豪强贿赂六百万钱。

    河南郡人口原本极为密集,是全国人口最密集的地区之一,但是经过连年的天灾和战乱,人口流失严重,就在河北和河内都归于稳定之时,河南还因为紧临一直在打仗的洛阳地区,而无法留住人口。

    如今建武汉的河南郡其实是半个郡,另一半以洛阳为中心,在建世汉的治下。

    就是这半个河南郡,竟使欧阳歙赚得盆满钵满,就是田地这一件事,就从中获利极大。

    人口流失,自然就有田地抛荒闲置,当地豪强便与官府勾结,伪造田契文书,将上田划入自己的名下,所得利益当然是见者有份,豪强得田,官员得钱,各得其便。

    欧阳歙作为地方长官,不仅不加以制止,反而利用权势参予其中,坐地分钱,为自己谋取巨额利益。

    刘秀得知此事大怒,一边将欧阳歙下狱,一边要将此事彻查,可再往下查下去,却越查越惊人,原来欧阳歙离开河南任后,去做了汝南太守,在汝南两年,用同样的方式,又获利一千万钱。

    刘秀的屯田大业,岂容这些蛀虫官员破坏,当即决定严惩。

    他将屠刀高高举起,准备杀一儆百,可是朝中众臣却纷纷求情,请求刘秀从轻发落。

    因为欧阳歙此人很不简单。

370.尚书博士

    欧阳歙,字正思,乐安千乘人,是《伏生尚书》的嫡系传人,当时名满天下的大儒。

    《伏生尚书》是儒学的一个重要学派,到欧阳歙这一代时已整整传了十一世,欧阳家族连续八世都是“尚书博士”。

    汉代的博士可不是后世的博士,奔三才毕业,毕业就失业。那时的博士是就是朝廷官员,吃着皇粮研究学问,教授弟子。博士是官学的权威,也是皇帝的参谋,可以参决国家大事。

    汉朝初期行黄老之道,与民休息,武帝时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把儒学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汉武帝设五经博士,从此博士成为专门传授儒家经学的学官。汉初,《易》、《书》、《诗》、《礼》、《春秋》每经只有一家,每经置一博士,各以家法教授。后期研究五经的学者逐渐增至十四家,所以也称五经十四博士。

    也就是说,欧阳歙家里世世代代都是学术权威,铁打的博士,流水的皇帝,从汉到新,又从新到汉,政权更替,欧阳歙一直身居高位,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就连皇帝也是这个学派的弟子,刘秀年轻时入长安求学,学的就是《尚书》。称帝之后,刘秀依然好学,时不时要和朝中大儒讨论,这里面当然少不了欧阳歙。

    从地位上来说,刘秀是皇帝,从学问上来说,刘秀只是一名《尚书》弟子,欧阳歙才是权威。

    欧阳歙是最早一批跟随刘秀打江山的功臣,在刘秀镇抚河北的时候,欧阳歙是原武县令,很有政声。刘秀到了原武,见到欧阳歙,对他十分欣赏,以他为河南都尉,行太守事。从那时起,欧阳歙便投奔了刘秀,之后随他南征北战,建立基业。

    刘秀称帝后,欧阳歙初为河南太守,后拜扬州牧,迁汝南太守。可说是方面大员,有着光明的政治前景,更有未来入朝为三公的潜力,是真正的一朝重臣,一代学宗。

    欧阳歙入狱,立即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为他求情的奏章堆满了建武帝的案头,其中甚至有时任执金吾的冠军侯贾复、时任骑都尉的阴乡侯阴识这样的重臣。

    贾复原是汉中王刘嘉手下校尉,深得刘嘉赏识,汉中王是个厚道人,怕他在自己帐下屈才,就将他推荐给了正在河北的刘秀。

    贾复虽然是儒生出身,但却是个打仗不要命的,曾在与河北流民战斗时重伤濒死。

    刘秀大吃一惊,当即对着众将说道:“我听说贾复的夫人有孕在身,如果生的是女儿,我就让儿子娶了她,如果生的是儿子,我就让女儿嫁给他,总而言之,如果他有什么不测,他的妻儿我都会好好照顾,不让他泉下不宁。”因此留下了一段“指腹为婚”的佳话。

    阴识是皇后阴丽华的兄长,是刘秀的微时故交,极力主张将阴丽华许配给刘秀。他从南阳就随着刘氏兄弟打天下,是刘秀的铁杆兄弟加心腹。

    为了欧阳歙的事,刘秀特意召贾复和阴识来询问。

    皇帝指着案上一撂奏章说道:“这都是为欧阳歙求情说项的,朕没有想到,你们两人也在其中。欧阳歙身为朝廷重臣,一代学宗,竟不知自爱,以权位谋取私利,罪证确凿,为何你们还会极力为其脱罪?”

    贾复叩首道:“陛下,臣少时即学尚书,欧阳先生在臣的心中就是天上的星星,可望而不可及。做欧阳先生的弟子,是臣做梦时才会有的好事。欧阳先生名满天下,学生也满天下,他发扬圣人之说,推行教化,使士民知书,尚书流传天下,他为官一方,推用贤俊,政称异迹,其功足可以抵过。欧阳先生乃海内人望所系,陛下若是处置了,恐失人心,请陛下熟思之。”

    贾复这话说得有点重,把这事和人心所向连在一起。这确实是事实,欧阳歙的影响力很大,处置他不只是收拾一个贪官那样简单,很可能会演变成为恶性政治事件,影响到士民对于朝廷的支持和认可。

    刘秀乍一听这话,心中是有怒气的,难道一个有威望的大儒就可以随意贪腐吗?贵为皇帝,难道不能处置一个贪官?

    但是他的一大优点是自制冷静,他平息了心中的情绪,问道:“你的意思,也承认欧阳歙有罪过,只是认为他功劳足以抵偿罪过,又因其人望太高,处置了会于朝局不利。朕知道你的想法了。。。次伯,你怎么看呢?”

    阴识道:“陛下,豪强占地,向来有之,何况占的本就是闲田,这地若豪强不占也是抛荒,不如让他们先种着,还能多产些粮食。至于欧阳太守收些钱财,这也是常例,那些做地方官的,都得依赖当地豪族帮助维持,否则他的话都没人听!想当年咱们在南阳时。。。”

    阴识说到一半,发现皇帝正怒视着他,吓得他立即闭嘴,伏地请罪道:“臣有罪,臣说的不好,可是。。。臣是觉得,这事儿没有他们说的那么严重,欧阳太守要靠豪族推行政令,免不了一些人情往来,他还在地方推行教化,教授数百上千弟子,这些都需要钱财。陛下,臣以为,欧阳太守此事有情可原,恳请陛下宽宥于他。”

    皇帝指着他道:“次伯,你是不是糊涂了?这是什么时候?你是当朝皇后之兄长,朝廷重臣,堂堂骑都尉,阴乡侯,你还以为自己是是南阳的大豪吗?”

    阴氏是新野豪门,知道豪门的生存之道,强占上田,贿赂地方官,这些事他从前也没少干,现在虽然已摇身一变为大汉朝臣,可骨子里的性情和思维方式并没什么改变。

    在阴识看来,这些都不是事儿。当年刘秀家里也算是个乡豪,豢养宾客,走私犯法,窝藏罪犯,甚至拦路抢劫这些事都干过,现在你说豪强占了几亩田官员收了点钱也是个事儿,你是不是在逗我?

    不过既然皇帝发怒指斥他,阴识当然要请罪,连连叩首道:“臣愚钝,请陛下恕罪。欧阳歙是有罪,陛下就看在他的功劳上,看在他传播儒学的功绩上,看在百官为他求情的情面上,准其赎刑吧!”

371.聚众逼宫

    赎刑是一种自古就有的制度,各代制度有所不同。大体来说,五刑之中,上自死刑,下到杖、笞,都可以赎,赎金的数量有具体规定,西汉时用的是黄金。

    汉武帝时,公孙敖、张骞、李广等人或因打了败仗,或因行军迷路,都曾犯下当斩的死罪,但都用钱赎了罪。李广这个倒霉蛋甚至不止赎了一次,漠北之战时他又双叒叕一次迷路了,错过了军功封侯的最后机会,李广心态崩溃当场自杀了,否则他依旧可以用钱赎罪。

    只有穷鬼司马迁因为拿不出钱,只好坐等被宫,太史公变成太史公公。据说当时赎死罪须钱五十万,赎个宫刑大约减半。司马迁年薪大概有十万八万,赎个宫刑其实也就三年的收入,但这货就是穷成这样,因为没钱丢了命根子。

    这样说来,还是应该趁着当官多捞些钱,关键时候真能救命。

    欧阳歙大捞的一千多万,能赎三十次死罪,就算他退了赃,家里拿出五十万钱也不是个事儿。

    阴识提议让欧阳歙赎死,对一个累世豪门来说,几乎就是不处罚,过几年有机会复起,他便又能堂而皇之地重归高位。

    此时贾复也拜下,说道:“为《尚书》不会因欧阳歙之死而失传,为天下向学之士有法可宗,臣愿以爵位赎其罪,请陛下准许。”

    刘秀很震惊,贾复这是下了血本了。武将的爵位都是一刀一枪拼出来,可以传之子孙的,可贾复却要用爵位替欧阳歙赎罪!

    他沉默片刻,说道:“朕一向以为欧阳歙谦恭礼让,节操淳厚,有长者之风,对他甚为倚重,使其由一县宰而至州牧,朕待之不可谓不厚。没想到他竟如此贪鄙,不知自爱,辜负了朕的期望,朕心甚痛!若是一个寻常官员犯法,尚可使其赎罪自新,可欧阳歙海内人望,万众师表,天下人都看着他,士子皆以其为范,而他竟做下了这等事,罔顾国法,情状恶劣,不诛之无以正法纪,无以正世风,无以谢天下。”

    刘秀霍地站起,喝道:“朕意已决,卿等勿复多言!”

    贾复和阴识见皇帝如此坚决,都不敢再劝,只是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时,突然有人急匆匆地进来,叫道:“陛下,不好了!有太学博士弟子千余人,来宫门外为欧阳歙求免!他们说,不可杀欧阳先生,使尚书失传废绝,有一个儒生竟然自髡剔,说是为欧阳先生赎罪!”

    髡剔就是剔去头发,表示有罪,古代认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有丝毫的毁伤,这是最基本的孝行,自已剃了光头,是大不孝,非有罪者不为。

    贾复说道:“竟敢有人守阙逼宫,惊扰陛下,实在胆大妄为,臣这就调兵出去,捕拿狂生,守护宫禁!”

    聚众来宫门,名为求情,实为逼宫,因为一个欧阳歙,儒生们要和刘秀硬刚了!

    贾复本来要为欧阳歙求情,甚至不惜为他放弃自己的爵位,但是一遇到儒生威胁到皇帝,他立即毫不犹豫地站在刘秀一边。这说明他十分忠心,虽然对此事有不同意见,但对于皇帝依旧是誓死维护。

    忠心,就是刘秀把他视为心腹的主要原因。

    阴识脸色有些发白,他知道这件事十分严重,前来守阙的儒生,都是太学学生,博士弟子,基本都是豪强子弟,在各地都有很强的号召力,他们一起来示威,对刘秀十分不利。一个应对失当,天下很可能生变,刘秀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人心可能涣散。

    说得严重点,这件事处理不好,有可能动摇刘秀的统治基础,让他失去豪强的支持,使关东再次陷入动乱。

    他偷偷瞄了瞄皇帝刘秀,见他毫不慌张,神色如常,只对着贾复摆手道:“朕的臣子来求情哀告,又不是敌袭,何必动刀兵?卿等勿忧,朕自有主张。”

    他的镇静让剑拔弩张的贾复和惶惶不安的阴识都平静下来,仿佛一下子有了主心骨。

    阴识心道:“不愧是刘文叔,遇事不慌,自有主张,怪不得他能成大事。”

    刘秀就是这种人,平时处事谨慎小心,遇到大事却稳得住。

    从前在乡里种田,兄长刘縯常自比汉高祖刘邦,却把刘秀比成刘邦只会种田的二哥刘喜,笑话他胸无大志,成不了大事。

    事实证明,刘縯看错了,错得离谱。

    有的人吵吵嚷嚷做大事,有的人默不作声做大事。刘縯属于第一种人,刘秀属于第二种人。

    当王邑、王寻率领四十万大军围困昆阳时,城内那些身经百战的绿林将领都慌了,有的想要逃跑,有的想要投降,没有一个人想要抵抗,唯有刘秀平静地站了出来,给出了第三个选择:战!

    这时,平素看起来谨慎胆小的刘秀没有显露出丝毫畏惧,他的身上仿佛发着光,让那些平时轻视他的人看着晃眼。

    就这样,在所有人害怕退缩的时候,刘秀以一个勇敢者的姿态站在时代的风口浪尖上,十三骑突围,一万大破四十万,傲人的战绩宣示着一代英雄横空出世。

    在以后的日子里,刘秀遇到许多挫折,每当这时,他总是想:还能比昆阳之战时更绝望吗?

    当时刘秀手下无人,地位不显,尚能以少胜多,谈笑破敌,如今他雄踞关东,麾下有百万之众,一千个儒生逼宫,就能把他吓倒吗?

    刘秀道:“让伏湛和卓茂出去应对,一定要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让他们各自散去,回去好好念书。”

    伏湛和卓茂都是当世大儒,伏湛是再造尚书的伏生的后人,自成一家学说,卓茂是南阳名士,号称“通儒”,在为密县县令时,天下大蝗灾,传说因为他的德行,连蝗虫都不进密县境内。

    让这两个在儒生中有大影响力的人出去劝解太学学生,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刘秀笑道:“太学学生,都是各地英杰,是国家的人才,今后不知有多少人可以位列朝堂,可不能伤着了他们!”

372.让我去死

    听说一千多太学生聚众逼宫,邓禹跌足道:“坏了,坏了!这些个学子,要把欧阳公害死了!”

    “又不是欧阳公让他们去的,欧阳公有什么罪过?”赶着来报信的阴识问道。

    “当年大侠郭解虽未亲自杀人,但很多人为了他而杀人,郭解自己并不知此事。御史大夫公孙弘说道:‘这个罪过比他自己杀人还要严重。’以大逆无道的罪将郭解杀死。此事亦然,儒生为欧阳公守阙逼宫,欧阳公虽不知情,这个罪过却更大。”

    郭解是汉武帝时的著名游侠,为人残忍狠毒,常为小事暴起杀人,少年时常不惜冒死去替朋友杀人报仇,抢劫、私藏逃犯、私铸钱、盗墓,非法的事做得数不胜数。等到年纪渐长,郭解开始转变,从一言不合便杀人改为市恩与人,替人排忧解难。

    他的名声越来越大,仰慕他的人很多,郭解可谓是名满天下。

    汉武帝迁徙豪强时,轵县县掾杨季主提议迁移郭解。因为有他在县里,基本就没有官府什么事儿了,官府制不住他,全县的官员都怕他,政令不能通行。县里巴不得送走这尊瘟神,便把郭解列入了迁移名单。

    郭解不愿迁走,请大将军卫青替自己说情,卫青向武皇帝说郭解家贫,不符合资财三百万的迁移标准,汉武帝却说:“郭解一介平民,竟能让大将军替他说话,怎么能是穷人呢?”强制把郭解迁到茂陵。

    有人替郭解出头,把提议强迁郭解的杨季主砍了头,杨家不服,去京里告状,又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把告状的杨家人杀死在宫门之外。在天子的眼皮子底下还如此嚣张,完全不顾国法,汉武帝勃然大怒,下令逮捕郭解,最终将其灭族。

    郭解替人解难,行使威权,影响力巨大,已经触犯了皇帝的禁脔,因此为武皇帝所不容。与他比起来,欧阳歙虽然在手段上不像郭解那么暴力,但在影响力上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欧阳歙是一代大儒,官学权威,名满天下,弟子成千上万,仰慕他的人更是数不胜数。他的一举一动都会为人所仿效,对天下儒生和学子带来影响。而他不知自爱,利用权势谋取巨利,犯了国法,理应处置。

    在欧阳歙没有发话的情况下,儒生们自发守阙逼宫,不许皇帝处置一个罪证确凿的犯人,可见其影响力之大。

    但是从另一个方面来看,太学生们这样做,是说儒家学说能凌驾于国法之上,大儒可以罔顾法纪,为所欲为吗?

    自从汉武帝时儒家学说取得独尊地位以来,又发展出天人感应、春秋决狱等学说,对君权形成了限制,对法律进行了干涉,儒学已经渗透到社会的方方面面。在察举制之下,一个人要想仕进,不学经几乎是不可能的。

    儒学的影响如此之大,作为儒学的解释者和传播者,欧阳歙这样的大儒可说是一呼千万人应,这形成了一股力量,甚至可以对抗皇权。这一次太学生逼宫,明显对皇权造成了威胁。

    邓禹清楚刘秀的性情,他为人仁慈,善于变通,但是绝不懦弱。

    本来皇帝要处置欧阳歙,是根据律法处罚一个罪犯。从千人逼宫这一刻起,事件的性质发生了变化,欧阳歙从一个待罪的犯人,摇身一变为皇帝政治上的敌人。

    对待犯人,刘秀尚可能容情,对待敌人,刘秀是绝不会手软的。

    邓禹知道,欧阳歙很难保全了。他一面觉得太学生行事唐突,一面又担心这事处置不当,造成严重的政治风波,动摇刘秀的统治基础。

    在这种时候,作为刘秀发小和首席谋主的邓禹,是必定要与皇帝在一起的。

    邓禹急匆匆地向未央宫走去,见宫门外黑压压的全是人,年轻的太学生们排成一行行一列列,整齐地跪坐于地,脸上带着殉道者的坚定与虔诚。

    在最前面,有两个闪亮的光头格外显眼,离很远便能一眼看到。

    两个自髡剔的光头学子正向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激动地说着什么。

    老人便是以德行闻名的南阳名士卓茂,在他的旁边,是尚书伏湛,这两人依照皇帝的命令来劝解学生,从上午便来了,现在已过了三个时辰,两人说得口干舌燥,太学生们却依然不肯散去。

    邓禹脚下毫不停留,快步向前,越过人群向宫门走去。

    这时突然有人大叫道:“大司徒,欧阳先生不能死!尚书一脉不能断绝啊,大司徒!”

    那些本不认识邓禹的学生听了,也纷纷站起,向邓禹拥了过来。

    邓禹的随从侍卫忙厉声喝斥,护着邓禹前行,但学生竟将邓禹挤在中间,使他不能移步。

    侍卫正想拔刀,邓禹制止了他们,向着太学生拱手道:“邓某正要入宫劝解陛下,诸位难道要阻拦邓某吗?”

    那些学子听了,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都叫道:“大司徒,您一定要好好地和陛下说,一定要保住欧阳先生。”

    “都闪开,让大司徒入宫!”太学生们吆喝着,自动让出一条路来。

    邓禹点着头,从狭窄的道路中通过,感受到众人殷切的目光,心里越发沉重。

    等到穿过人群,他已出了一身透汗。

    随着宫门的关闭,周边安静下来,喧嚣声都被关在了背后。

    宫门内是另一番紧张景象,卫士披着盔甲,执戟而立,个个一脸严肃,剑拔弩张,防备太学生强行闯宫。

    刘秀正在温明殿中看一封奏书,见邓禹来了,将手中的书向他手上一递,说道:“正好你来了,看看这封奏书,看欧阳老儿把学子们蛊惑到什么程度。”

    邓禹接过来,见上面写着:“伏见臣师大司徒欧阳歙,学为儒宗,八世博士,而以臧咎当伏重辜。歙门单子幼,未能传学,身死之后,永为废绝,上令陛下获杀贤之讥,下使学者丧师资之益。乞杀臣身以代歙命。”

    落款是平原礼震。

    邓禹吃了一惊,说道:“这个礼震要替欧阳歙去死?”

    刘秀点了点头,“他是欧阳歙的弟子,今年才十七岁,听说欧阳歙下狱待死,便巴巴地从平原赶来京师,走到河内获嘉县,生了病,走不动了,便自已绑缚了自己,投身到官府,要求代欧阳歙去死。十七岁啊,还这么小,他也有自己的父母,怎么舍得下这条命!”

373.难杀之人

    礼震的理由是:欧阳歙家八代博士,《伏生尚书》作为家学,需要欧阳家继续传下去。但他的儿子幼小,还没有学到精髓,不能传学。欧阳歙若是死了,《伏生尚书》便永远废绝了。这会使皇帝落下杀贤的恶名,让世人讥笑,又使儒生失去可以求教的良师。因此为了经学的传递,他愿意替欧阳歙担罪,自己代他去死。

    刘秀冷笑道:“朕处置一个罪臣,竟然是杀贤,会落下恶名。没了欧阳歙,尚书便会断绝吗?实在是危言耸听!”

    邓禹道:“陛下,儒生们虽然无理,但每一家都是一方豪强,一股势力,若是处置不当,恐怕会闹出大事来。”

    刘秀道:“这圣人之学竟成为欧阳歙脱罪的倚仗,儒生如此不辨是非,实在令朕失望。”

    “陛下,全天下儒生都这么想,陛下也不能与天下人作对。”

    刘秀面带愠色,“朕富有四海,难道竟处置不了一个老儒?”

    邓禹道:“陛下,欧阳歙非死不可吗?”

    刘秀道:“欧阳歙的罪状有三:他滥用职权,贪污巨利,其罪当诛,不杀他不足以正法纪;他包庇豪强占用公田,阻挠了朕的屯田大计,其罪当死,不杀他不能推政令;因为他,千人守阙,威逼君父,罪莫大焉,不杀他不足以振君威。朕意已决,必诛此僚!”

    邓禹叹了口气,果然,皇帝已下定决心,接下来的事是怎么杀人了。

    他说道:“此事须好好谋划。在昆阳面对敌军仗的是勇,此时对儒生靠的是智。陛下智勇足备,必能想出个妥善的法子了结此事。”

    刘秀向他倾身道:“如何智取,仲华替朕谋划谋划。”

    “陛下绝不能亲自下令杀他,免得落下杀贤之名。也不能殃及他的家人,留下刻薄之名。对其家人不仅不能连坐,反而要厚待之,以显示陛下的宽仁。”

    刘秀叹了口气,“朕这半生杀人无数,还从未遇到过如此难杀之人。。。你的意思朕明白了,此事,只能是让他自裁了。”

    “对!不仅让他自裁,还要让他认罪,让他亲自替陛下劝解太学生。”

    刘秀沉吟半晌,说道:“议郎卫宏常与朕论《古文尚书》,并力请立古文尚书博士,因为欧阳歙为首的今文家反对,一直不能立。”

    聪明人之间是不需要更多语言的,一听到这个名字,邓禹便立即点头道:“卫宏是个合适的人选,欧阳歙与卫宏虽然表面上还算客气,其实互相视对方为死敌。”

    欧阳歙所传《伏生尚书》,又称《今文尚书》,为伏生于汉初所传。

    伏生,名胜,自幼嗜古好学,博览群书,对《尚书》研读尤精,在秦朝时为儒学博士。当年秦始皇焚天下书,伏生冒着诛杀之罪,将《尚书》藏于壁中。秦末天下大乱,兵荒马乱,伏生流落异乡。等到刘邦平定天下,伏生返回故里,再去寻找他当年所藏《尚书》,已亡秩大半,只剩下二十九篇。

    他把这二十九篇《尚书》重新抄录整理,在齐鲁之间教授,欧阳歙的先祖欧阳生便是他的弟子。

    汉文帝时,求能治《尚书》者,寻遍天下,竟找不到一个人,后来听说了伏生之名,便下旨召见。但伏生此时已经九十多岁,别说是赴京,就是下自家的炕都不能了。汉文帝便差晃错亲自去邹平伏生家中,求传《尚书》。

    伏生年纪太大了,话也说不清楚,嘴里呜哩呜噜,只有他的女儿羲娥才能听懂,于是由他口授,羲娥转述,才得以传授《尚书》,后世称之为《今文尚书》,伏生被称为“尚书再造”。

    《今文尚书》发展出了三个分支,其中一支从伏生的弟子欧阳生流传下来,为欧阳氏家学,其家族世代为博士,千乘欧阳家越来越显贵,直到欧阳歙。

    《古文尚书》的传世在《今文尚书》之后。

    传说汉景帝之子鲁王刘余修造王府时,占了一部分孔子旧居,在屋壁中发现了暗藏的《礼》、《论语》、《孝经》、《尚书》等简书,因其字体远在先秦,时人称为蝌蚪文字。孔子十二世孙孔安国以伏生所传校定,总共整理出五十九篇,被称为《古文尚书》。

    《今文尚书》已大行于世,《古文尚书》却迟迟得不到官学的地位。新朝时刘歆请求把《古文尚书》立于学官,遭到今文家的反对,从此引起了旷日持久的今古文之争。

    今文家是既得利益者,世世代代靠其为官治学,古文家争取官学地位,触动了今文家的利益,因此双方势同水火。

    议郎卫宏的《古文尚书》传自杜林,据说杜林避乱西州时,得到古文书一卷,他整理加工,传授门徒。卫宏和其弟子徐巡一道从其学习,为《古文尚书》弟子。

    杜林回了长安,卫宏却到了关东,在建武朝廷为官,一力推行《古文尚书》,受到《今文尚书》学者欧阳歙等人的排挤。

    欧阳氏世世代代的饭碗,岂能等着别人来砸?这学术之争中掺杂了利益之争,无法可解,卫宏因此与欧阳歙结怨。

    可以说,现在最想欧阳歙死的就是卫宏了。

    人选定了,接下来就是怎么施行了,杀人还是要技术的,尤其是杀难杀之人。

    刘秀稍作思索,站起身来,开始脱衣服,邓禹看着他,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刘秀脱下外袍,交给邓禹,说道:“当年朕镇抚河北,在原武初遇欧阳歙,与他彻夜长谈,谈到后半夜时,欧阳歙因体弱畏寒,打起了哆嗦,朕便解下衣服为他披上,从此结下君臣之缘。在朕正位之后,每次见面,欧阳歙便会提起当初解衣之恩。”

    解衣推食,用来形容君主对臣子的关切,来源于刘邦和韩信的旧事,蒯通劝韩信自立为王,与项羽、刘邦三分天下,韩信因为刘邦的解衣推食之恩而不忍。

    当年刘秀为了宠络欧阳歙,也效汉高祖刘邦,为他解衣,对臣子来说,这是莫大的恩典。

    刘秀将衣袍放在邓禹的手上,说道:“你把这件衣服带给欧阳歙。过去他曾辅助朕打江山,如今让他看在朕解衣衣之的份上,再帮朕一次吧!”

374.褚生叩阙

    太阳渐渐落山了,天色暗了下来,宫门外的太学生还没有散去,不过数量减少了大半。

    因为从早到晚在外面坐了一天,没有饮食,有人身体已经顶不住了,坐在那儿东倒西歪,有的干脆躺在地上。可是很多人还是直直地坐在那儿,不肯失仪,因为他们的老师就在前面。

    卓茂和伏湛面对着学生跪坐,两人都坐得端端正正,他们在外面陪了一天,劝走了许多学子,现在话也说尽了,还有数百人不肯走,非要得到皇帝赦免的诏令。

    卓茂的脸色很不好看,他年纪大了,不像年轻人体力好,早就已经受不住了,可是还在咬牙坚持。作为一个大儒,还要注意仪态,不能坐得歪斜,真是苦不堪言。

    儒生虽然闹事不讲理,但还是讲礼的,对于曾经教授过他们的卓茂和伏湛,有着发自心底的尊重。有几个学生甚至跪伏在两人身前,恳求道:“夫子请回吧!学生们谨遵师训,不无理吵闹,只是在此等待陛下的赦令,您的身体要紧,不要再在外面受风寒了。”

    卓茂闭着眼睛,对学生们的哀恳理也不理。伏湛却厉声喝道:“尔等若是谨遵师训,就不该在此聚集,目无君父,不守臣礼!尔等若是谨遵师训,就该立时散去,也免得卓夫子偌大年纪,还在此受风霜之苦!”

    一个学生伏地泣道:“可我等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欧阳夫子受死,不能任由尚书失传,从此成为绝学!”

    伏湛道:“欧阳公之事,自有国家法度,非尔等所应问也。至于尚书之学,始皇帝焚天下之书,文脉几乎断绝,先祖尚能传下尚书,如今尚书之学风行天下,学之者不知凡几,岂能因一人之故而废绝?”

    其实伏湛便是再造尚书的伏生之后,伏氏也因此成为东武大族,只是伏湛的父亲伏理师从匡衡学习《齐诗》,学得非常好,著名当世,并以《诗》授汉成帝,伏湛便子承父业,以传《齐诗》为主了。

    太学生说欧阳歙一死尚书便会断绝,委实是有些夸张了。不说欧阳歙的弟子曹曾等人学问精深,已开始在传经,就是在欧阳氏之外,天下学尚书的也很多,欧阳氏也只是其中一家之学。就今文尚书来说,大小夏侯也各有家学。即便他欧阳氏衰落,也会有其他家兴起。经这种东西,各家都各有各的解释,各有各的传法,也免不了夹带私货,只是看谁带得好,能让人认同了。

    太学生们为欧阳歙请命,目的也没有嘴里说的那么单纯,他们大部分是学欧阳氏尚书的,要以经仕进,除了真正地关心学问之外,恐怕也担心因欧阳歙之死,而使欧阳氏尚书衰落,影响到他们的仕进。

    但是这种话太学生不会说,卓茂、伏湛等人也不会讲,甚至连刘秀也不会提,大家还没有撕破脸,都留着脸面罢了。

    太学生们在宫门外守了一天,若是没有卓茂和伏湛苦劝,可能早就大闹起来。到了傍晚,这些又渴又饿又累的年轻人耐不住了,开始吵嚷起来,有十几个人聚成一堆,大叫道:“就这么干等着,要等到什么时候?我等入宫去,请陛下亲自答复!”

    他们带头向前走去,自然有人随后跟上,一时太学生喧哗着,大有要强行闯宫的势头。

    伏湛一见急了,连忙站起,厉声喝道:“尔等意欲何为?眼中还有君父,还有朝廷法度吗?都坐回去!”

    可是情绪愤激的学生们已经听不进去他的话了,他们已经听了一天,再好的话也听腻了。有的相对老实的还在原地坐着不动,可有百余人已经冲上来,要强行闯宫了。

    忽然一个苍老嘶哑的嗓音响起,“汝曹若要叩阙闯宫,便从老夫的身上踏过去!”

    白发苍苍的卓茂跪坐在前面,眼睛依旧闭着,身子却像是一尊石像,笔直挺拔,纹丝不动。他苍老瘦弱的身躯沐浴着夕阳,从上到下散发出光辉,看起来无比坚定,又充满了圣洁之感。

    太学生们被震住了,他们没有想到,这个垂垂老者竟然如此坚定,充满力量,让人一望而生敬畏之心,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现场鸦雀无声,所有人都闭上了嘴,默默地看着,太学生们又想向前,又不敢向前,一时竟僵在当地。

    但是几百号人中,总有那么几个楞头青,他们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拦不得挡不住。两个自髡剔的光头冲了上来,不顾卓茂和伏湛的阻拦,直接向宫门冲去。

    这一下子秩序全乱了,有了带头的,众人也蜂拥而上,几十个人跟在两人后头,吵闹着向前拥挤,现场陷入混乱,你推我我推你,有的人甚至被挤倒在地上。

    宫门的卫士忙上前阻拦,却没有接到可以动手的旨意,不敢擅动兵器,只是把戟矛横在身前,尽力向外推搡,试图把太学生们推回去。

    这种对抗的举动反而激起了学子们的野性,太学生们也顾不得儒生的体面,都大喊着,奋力向前推挤,推得卫士们连连后退。

    那个光头学子褚生趁乱突破了防线,直冲到宫门前,举手在门上大力地拍击着,咚咚的声响好像是向建武皇帝发起挑战的鼓声,让卓茂和伏湛面上失色。

    眼看局势就要失控,宫门却在这时打开了,几个人从里面走了出来,当先的正是大司徒邓禹,后面两人分别是议郎卫宏和郎中陈元。

    邓禹的手中捧着一件衣袍,一看样子款式便是皇帝的衣物。

    邓禹面容端严,说道:“陛下令我等去诏狱看望欧阳公,允其上书自辩,陛下恐欧阳公在狱中受寒冷,亲赐衣袍,邓某这便要送去。”

    他的话一出口,太学生们便欢呼起来,前面的人向后面没听清的传着话,众人听了,面上都现出喜色,宫门外沸腾起来,儒生们雀跃着,相互喊道:“陛下允夫子上书自辩,是不是要赦免了?”

    “你没看见吗?陛下亲赐衣袍,这是多么大的荣耀,陛下如此看重夫子,怎么还会处置他呢?”

    “恐怕赦免的诏令就要颁下了,夫子有救了!尚书有救了!”

    “陛下圣明啊!”

    学子们叫喊着,脸上都带着胜利的喜悦,他们一天的苦熬终于得到了报偿,成就感和自豪感油然而生。

    邓禹又道:“陛下悯诸生救欧阳公之诚,允尔等推举一人,随我等入诏狱探望欧阳公。”说着他的目光在诸生身上扫了过去。

    “那当然是彭生,他学问最优,深得欧阳公的喜爱。”

    “不对,应该是吴生,他年龄较长,处事周到,足能代我等表达关切之情。”

    他们吵吵闹闹地把两个学子推到前面。邓禹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扫了一眼,突然指着刚刚叩宫门的褚生道:“此子为救师犯险叩阙,虽然鲁莽,但诚心可悯,就是你吧!”

    那褚生是出了名的愤青,在诸生中学问并不出众,名望也不高,诸生少有人与他亲近,此次竟因行事极端出了风头,被大司徒亲自点名,心中别提多高兴,立即应道:“陛下有命,大司徒亲点,学生万死不辞!”

    邓禹笑道:“死什么?不过是让你代诸生去看望欧阳公而已。”

    对于褚生的入选,诸生大多不服气,却因是邓禹亲自点名,也不好再说什么。另一个光头学子见了,大叫道:“我等随大司徒一道去,就在诏狱等欧阳公出来!”

    他这么一吆喝,诸生立时响应,乱轰轰地随在邓禹等人身后。

    虽然他们没有散去,只是从宫门转移到诏狱,但是伏湛还是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堵诏狱怎么也没有堵宫门严重,只要他们从宫门处离开,就表示此事的烈度开始下降,以后的发展就看陛下的意思了。

    他伸手去扶身边的卓茂,勉强把他拉了起来,卓茂年纪老迈,坐了大半日,腿脚都麻了,站起来后身子摇晃,差点摔倒,伏湛一把将他抱住,说道:“卓公,您站稳了。”

    卓茂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伏湛身上,嘶声道:“唉,这些年轻人哪。。。唉,欧阳公。。。”

    太学生们簇拥着邓禹等人前往诏狱,邓禹捧着龙袍当先直入,卫宏和陈元随在他身后,脚下不停。唯有褚生站住,连连向诸生拱手道:“诸位兄台且放心,在下必定将诸位的心意带给夫子,不必再送,不必相送了!”

    他连连打拱挥手,像英雄远征一般向众人道别,作为一个平时毫不起眼的太学生,褚生这一次被选中是十分难得的机会,这将使他在同辈中脱颖而出,获得很大的名望。

    在那个年代,名望就是资本。

    太学生们都向着他欢呼,目送他进了诏狱大门,之后便七嘴八舌地议论,对褚生的际遇羡慕不已。

    有机会当选的彭生和吴生远远地望着,心中老大不是滋味,这种风头竟然被他们平时完全看不上的褚生出了,让二人心中很是不平。

375.一线生机

    诏狱,欧阳歙望着铁窗外的天空慢慢变得昏暗,他的心也如太阳一般慢慢沉落。

    他知道自己犯的是重罪,一千六百万钱,按照律法来说,足够他死上很多次,但以他这个级别的官员来说,贪污的数目多少并不是最重要的。

    重要的是,他在皇帝下诏屯田之时事发,他的行为与国家大政相违背。陛下要开垦闲田以供军资,强占闲田者,以及包庇占田者,在此时都是重点的打击对象。他这样一个高官,正可用来杀一儆百。

    可以说,欧阳歙在这个风口浪尖上,犯了这么敏感的罪过,正撞在皇帝的刀尖之上。

    还有一点。如果这罪过换了一个鲁莽武夫,哪怕是一个堂堂侯爵,也不至于让皇帝如此生气。而他一向是皇帝重视的臣子,被当作学问和道德双优的典范。他的罪过,直接撕破了自己道德名士的外皮,露出贪婪的内心,狠狠地打了皇帝的脸,是对皇帝识人眼光的极大嘲讽。

    让皇帝丢了人,是比受贿巨万更重的罪过。一般说来,他是绝无生出诏狱的可能了。

    可是欧阳歙依旧心存一线希望,这希望在于建武皇帝的仁慈,在于他的念旧。若是有人求一求情,皇帝一心软,或许就真的能留住他一条老命。

    当然,开始时必定是要喊打喊杀的,非要折腾上一阵子,然后在大家都觉得疲惫时,皇帝的恩赦或许就来了,毕竟大汉有赎刑的先例。如果判处死刑却允许赎死,那便是皇帝的恩典了。

    欧阳歙对这些可能性都细细地考虑过了,他觉得自己有五成的可能会死,生死都在皇帝一念之间。

    时间拖得越长,他的生还机会越大,这说明皇帝还在犹豫,有点下不去手。而他的案子,拖的时间已经不短了。

    牢里的饭菜很差,一向锦衣玉食的欧阳歙却丝毫也不嫌弃,他每天强迫自己咽下难以下咽的食物,以维持身体的需要。

    他要坚持到皇帝回心转意的那一刻,不能早早死在诏狱里。

    至于自杀谢罪,欧阳歙也考虑过,像他这种德高望重的大儒,犯下这等难以向天下人交待的重罪,为维护自己的名誉和家族,早就应该自杀谢罪了。

    但欧阳歙不是这种人。

    如果他真的如此爱惜自己的羽毛,也不至于伸手向别人索贿了。

    欧阳歙准备放下身段,不顾脸面,奋力挣扎求活。虽然他已年过六旬,在当时算作是高寿了,但他还是没有活够。

    他有名望,有地位,有金钱,生活如此优渥,这么好的人生,怎么舍得轻易放下呢?

    欧阳歙无事时,便望着那一方小小的铁窗,看外面的天亮了,又黑了,黑了,又亮了。他想像着外面的情景,怀着复杂的尽情倾听着外面的声响。

    每一次声响都让他心惊得发颤,又伴随着巨大的期望。

    因为那可能是来催他的命,也可能是来救他的命。就好像是一个命运的骰子,只有生死两面。骰子在滴溜溜地转,欧阳歙眼看着它越转越慢,猜测着哪一面会在上面。

    今天他眼看着窗子外的天黑了,屋子里更是伸手不见五指,不觉轻轻地叹了口气。。。又一天过去了。

    欧阳歙躺了下来,身下的稻草透过被褥,扎得他浑身不舒服,可他依旧有一丝欣慰,他又活过了一天,生的希望又大了一分。

    突然,外面传来呛啷啷的声响,那是铁门打开的声音。

    有人来了。

    欧阳歙像狗一样倏地直起了身子,双手踞地,抬起头,眼睛灼灼地望着牢门。

    这个时候并不是送饭送水的时间,还有谁会来呢?是狱卒,还是传旨的黄门侍郎?

    几个人影慢慢靠近,狱卒走在前面,打开了牢门,将一盏油灯放在地上,随即弯着腰退了出去。

    在牢房昏暗的灯光下,欧阳歙看不清来人的脸,直到当先一人弯下腰来,露出一张年轻的脸庞。

    欧阳歙的心猛地提了起来,是邓禹,邓仲华!

    他知道,邓禹来此,必定是来传达皇帝的诏命,他的命运已经决定了!

    在皇帝心意未决时,没有任何一个大臣敢来狱中探望。

    来的人是邓禹,是一个很好的兆头,因为邓禹与他的关系很不错。邓禹极为好学,经常向他讨教尚书义理,两个人可说是忘年之交。

    欧阳歙颤巍巍地行礼道:“大司徒,仲华,你来了。”

    邓禹恭敬地回礼,“欧阳公,陛下差我来看你。”

    只这一句话,欧阳歙的眼泪便流了下来,他泣拜于地,哽咽道:“罪臣触犯国法,辜负圣恩,没想到陛下,陛下还惦记着罪臣,罪臣真是愧悔无地。”

    他抽泣半晌,又问道:“陛下的身子可好?”

    “陛下安好,只是惦记着欧阳公,忧心你的身体,他差我送来这个。”

    邓禹双手将手上的衣袍展开,轻轻地披在欧阳歙的身上。

    欧阳歙用手摸着衣服,垂头看去,见上面花纹繁复,做工精细,细观之下,忽地大惊道:“这是,这是。。。”

    邓禹跪坐于地,说道:“这是陛下的龙袍,他担心你在狱中受寒,特地脱下身上的衣服,让我带给你。”

    “陛下,陛下的衣服。”欧阳歙脸上的皱纹忽地挤在一处,泪水瞬间填满了那些沟壑,他伏地大哭,泣不成声。

    当年他初见刘秀,刘秀便解衣为他御寒,让他又是感动又是欣慰,还有一种被上位者欣赏的荣耀。如今陛下又送来衣袍,这一份厚恩真让臣子难以消受。

    陛下真是重情之人,即便他身陷囹圄,还念着旧情,记着君臣相遇的那段缘分,而他自己,却辜负了陛下的信任,让陛下陷入为难的境地。

    欧阳歙又是感动又是惭愧,半晌抬不起头来。

    邓禹扶起他,说道:“陛下记着欧阳公的功劳,让我好生安慰欧阳公,并允你上书自辨,陛下还说,欧阳公的上书他必会用心去看,让你一定要说出心里的话。”

    又一个人走上前来,将笔墨和一幅白绢放在他的面前,那人低声道:“欧阳公,您是饱学之士,有如椽大笔,可要好生自辩,务求陛下宽恕。”

    欧阳歙听了这声音,突然抬起头,红肿的眼睛里射出异样的光来,他嘶哑着嗓子道:“卫宏,你,你来此作甚?”

    “下吏奉陛下旨意,随大司徒前来,看,望,欧阳公。”

    他说得很慢,一字一顿,好像是在斟酌着用词。

    欧阳歙没再说话,只低垂着头。此时他白发苍苍的头发披散着,零乱地盖在额头上和脸上,让人看不出他的表情。

    卫宏的声音忽远忽近,仿佛飘在空中,“朝中诸位大臣让我代他们向欧阳公致意,请您千万要保重身体,朝廷不能没有欧阳公,尚书不能没有欧阳公,欧阳公身系天下之厚望,儒生们都看着欧阳公,请您一定要多多保重。”

    欧阳歙还是不抬头,一言不发。此时的他恨不得搂起地上的稻草,将自己的身体严严实实地遮盖起来,此时他宁愿自己死了,也不愿见眼前这张脸,听耳边的这个声音。

    他曾数次与卫宏辩经,依靠着广博的学识和极高的名望,当然还有远超对手的老资格,欧阳歙次次占据上风。卫宏设古文尚书博士的提议在他的一力打压下,一直不能通过。

    欧阳歙所传今文尚书是当世显学,弟子遍天下,而卫宏所主张的古文尚书还没有得到学界的认可。在欧阳歙看来,卫宏就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小子,一个不自量力的跳梁小丑。在他这名满天下的大儒面前强辞夺理,出丑露乖。

    只要有他欧阳歙在,卫宏想要成为古文尚书博士绝无可能。他只要动一动小指头,便能将其压倒、碾碎。他将以自己巨大的影响力,让古文尚书永不得翻身。

    可是此时,他犯下重罪,狼狈万分,像狗一样蜷缩在阴暗的牢房之中,等待皇帝的一丝垂怜。而卫宏竟光鲜地站在他的面前,欣赏他的落魄和丑态,对欧阳歙来说,这是一种难以忍受的耻辱。

    入狱之后第一次,欧阳歙有了自杀的念头,他简直后悔没有在卫宏到来之前就死掉,以避免眼前的这一番羞辱。

    伴随着羞耻感而来的,是痛苦和绝望,陛下明知他与卫宏誓不两立,为何还要派他前来?郎官那么多,随便让谁来不行,为什么偏偏是卫宏?陛下是故意让他受这场羞辱吗?

    欧阳歙低头看着身上的衣袍。方才他还觉得是陛下念着旧情,借衣服来表达对他的关切,如今这件皇帝穿过的衣袍有了另一层含义,陛下也在羞辱他!

    刘秀是在提醒他,他对欧阳歙有解衣之恩,将其倚为重臣,可是欧阳歙都干了些什么?

    刘秀仿佛指着鼻子对着他骂道:“你对得起我刘秀吗?你配得上朕对你如此器重吗?你有脸穿朕的这件衣服吗?”

    欧阳歙心中怦怦乱跳,他感觉自己触摸到了真相:陛下是要他死啊!

376.羞杀欧阳

    愤怒从欧阳歙的心底升腾起来,憋得他脸色通红,他真想跳起脚来大骂。

    他欧阳歙以举郡之兵响应刘秀,随刘秀难征北战,立下了汗马功劳,为了大汉江山,他夙兴夜寐,殚精竭虑,付出了多少心血。如今刘秀做了皇帝,就为了这区区的钱财,竟然想要他的命!

    自古帝王最无情。

    欧阳歙突然泄了气,只觉得万念俱灰,对于卫宏的话再也听不进去,自始至终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这时他听到邓禹说道:“欧阳公,您的家人幼子陛下都命人照看着,他们都好好的,欧阳公不必挂念。”

    若是方才,欧阳歙必定理解为陛下为了让他在狱中安心,代他照看家人,他必定又会感激万分。可是此时欧阳歙知道了,这是陛下借邓禹的口向他说:“你安心地去死吧,朕不会为难你的家人。”

    这是帝王的承诺,他若不按这安排去死,他的家人会怎么样?欧阳歙想着想着,不禁打了个寒战。

    他勉强说道:“谢陛下恩典,请陛下放心,罪臣就是死了,也会在九泉之下感念陛下的大恩大德。”

    邓禹满意地直起了身子,他完成了皇帝的旨意,得到了想得到的答案,那就是欧阳歙赴死的承诺。

    这时却有一个声音大叫道:“夫子,您不会死!陛下就要赦免夫子,让我等仍有良师可求教,让尚书仍可传于后世!”

    欧阳歙吃惊地抬头望去,只从牢房的铁栅间隙看到一个闪亮的光头,在黑夜中白得耀眼。

    邓禹笑道:“欧阳公,今日一早,太学生千余人去宫门之外,向陛下求情哀告,请陛下下旨宽赦夫子,他们从早至晚守阙宫门,甚为辛苦,为首的便是这褚生。褚生,还不进来拜见夫子”

    褚生便钻进牢门,伏地拜倒,欢喜道:“夫子,您不记得我啦?我是褚生,今日与诸位同窗为夫子守阙,因此陛下才命大司徒来看望夫子。”

    守阙?千余人?

    欧阳歙只觉脑中嗡嗡作响,浑身止不住微微颤抖,他伸出右手,指向面前那个闪亮的光头,说道:“你,你是褚生,褚生,畜生!”

    褚生道:“夫子,您想起来啦?我就是褚生,我只听您讲过一次学,我的《尚书》都是您的弟子所传,但是我见过您好几次,只是远远地看见,就被夫子的风采折服。能从夫子学尚书,是学生莫大的荣幸。听闻夫子被执,下了诏狱,学生焦急万分,夫子乃一代学宗,怎么能以罪加于夫子之身?学生与诸位同窗去未央宫守阙,守了一天,不见陛下下诏,学生便上前叩阙,没想到这一敲门,还真的把大司徒给敲了出来。夫子,想必陛下有感于我等的诚意,又记着夫子的功劳,特使大司徒来宽慰夫子,夫子,您千万要保重,或许明天陛下便下诏,夫子便可回家了!”

    他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欧阳歙已气得浑身哆嗦,他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来,“尔等,尔等去守阙,是要置我于不忠不义之地吗?你,你。。。”

    褚生还要再说,邓禹却斥道:“尔等守阙,惊扰陛下,惹夫子气恼,你还不出去!”

    褚生不敢违命,只得出了牢门,边走边说道:“夫子莫急,陛下已宽宥夫子,我这就让同窗都回去,明日再来此迎接夫子。”

    邓禹道:“欧阳公,陛下的心意邓某已经带到了,欧阳公可上书自辩,陛下说了,想什么就写什么,陛下想看欧阳公的心里话。”

    他向欧阳歙深深施礼,转身离去。

    看着邓禹等人消失在黑夜中,欧阳歙颓然倒在草堆之上,再也提不起一丝力气。现在他知道了,为什么陛下容不下他,为什么陛下非要致他于死地。

    “畜生,这群畜生!”他恨恨地骂道,“狂生害我!”

    他一动不动,躺了不知有多久,直到灯油燃尽,最后的一点微光破灭,牢房中重又陷入黑暗。

    周围一片寂静,欧阳歙的心里却满是喧嚣,他留恋这世界,甚至于这牢房都让他觉得亲切,他不想死。

    有时他问自己:“我可以不死吗?”

    另一个声音立即肯定地答道:“不能!”

    这是皇帝留给他的最后脸面,他可以体面地死去,得到死后的哀荣,他的家族儿女可以继续体面地活着,皇帝会以他的“仁慈”让他死而无憾。

    若是他不识时务。。。那就连这点体面也没有了。

    窗外打过了三更,在他听来,这是催命的更鼓,今夜就是他欧阳歙在世间的最后一夜!

    欧阳歙爬起身,手扶着铁栅,向外面喊道:“灯来!我要写奏书!”

    也是怪了,平时扯破喉咙也喊不来的狱卒竟然应声而至,快得像是时刻守在外面,就等他的召唤。

    屋内重又亮了起来,欧阳歙展开白绢,用饱蘸墨汁的笔写道:“罪臣歙泣血百拜。。。”

    油灯燃了大半,欧阳歙完成了他最后的一篇奏书,他丢掉了笔,站起身,抖了抖写满了字的白绢。

    这是一条细长的白绢,将之系在窗栅上。。。长度正好,欧阳歙苦笑一声,陛下想得真是周到啊!

    他拿着绢书向那一方铁窗走去,身上的衣服倏地滑落。欧阳歙俯身拾起衣服。

    这是皇帝穿过的龙袍。

    欧阳歙忽地起了个念头,他要最后告诉皇帝一些事,不用奏书,就用这件衣服。

    他要告诉皇帝,他知道皇帝的心思,他不能反抗,可是他却可以选择用什么去死。

    “不是我自己要死,是你非要逼我去死!”欧阳歙轻声道。

    他丢掉白绢,两手捧着那件珍贵的龙袍,那曾经是皇帝赐给他的荣耀,如今是送他上路的凶器。

    欧阳歙将龙袍搭在窗栅之上,将两个长长的衣袖挽了个结,拉了拉。

    他背靠墙壁将头伸了进去,脖子正好卡在衣袖的结上。看这样子,就好像是皇帝从背后伸出两只手,牢牢地扼住了他的脖颈。

    欧阳歙回头最后望了一眼窗外,天上月亮又大又圆,月光清冷,就好像皇帝无情的眼睛,漠然地俯视着世间的一切。

    “你送我一件衣服,我还你一条性命。”

    欧阳歙嘟囔着,蹬翻了垫脚。

377.死后哀荣

    欧阳歙之死震动天下。

    他的影响力不只是在邯郸朝廷统治的关东地区,就是在关西,学欧阳氏尚书的人也数不胜数,建世汉并州牧鲍永便是欧阳氏尚书的弟子,他和父亲鲍宣两代人都传欧阳氏尚书。

    可他的死讯传出之后,欧阳家却冷冷清清,连个上门吊唁的人都没有。

    欧阳家到诏狱收了尸,却不敢设灵位,不敢操办丧事,因为欧阳歙是因犯了死罪,在待罪期间自尽,一般来说属于畏罪自杀,皇帝的赦令未下,家人怎么敢大操大办丧事呢?

    欧阳歙一家此时甚至顾不上悲痛,他们惶惶不安,生怕皇帝还要处置欧阳家族。按常理来说,欧阳歙犯了如此重罪,抄家是免不了的,搞不好还要诛连,一家子受到流放都是轻的。

    欧阳歙的儿子欧阳复只有十六岁,还没有成年,完全撑不起家业,此时只知道与母亲在家中对坐,愁闷哭泣。

    褚生在守阙事件之后,俨然成了太学生的领袖。他带着数百名太学生到欧阳家去吊唁,却被拒之门外。

    太学生们愤激之下,想再去未央宫守阙,欧阳复却道:“父亲大人留下遗书,说是诸生守阙,冒犯君威,触犯国法,罪莫大焉,望诸位学兄自缚去向陛下请罪,恳求陛下宽宥。若是再生事端,便不是欧阳氏尚书弟子。”

    诸生听了面面相觑,这个意思是要逐出太学?

    褚生便道:“既然如此,我等便在此为夫子举哀。”于是数百人在欧阳府门外跪拜。

    虽然看起来安静,实际上邯郸城已是暗流涌动,舆情汹汹,一股极大的力量在酝酿着,随时可能喷发。

    朝中众臣个个都在观望,如今之事已不是欧阳歙一身之死,而是关系到整个尚书学派的未来,皇帝的态度至关重要。

    伏湛在家中坐卧不宁,背着手不住地来回踱步,面带忧色。

    他的儿子伏翕在一旁侍立,目光随着父亲来回移动。

    伏湛忽地停住脚步,将两手一拢,说道:“我这便去欧阳府吊唁!陛下若是怪罪,就让他怪罪好了!”

    伏翕却一把扯住了他,叫道:“父亲不可!欧阳公是重罪之身,人死罪名还在,别人躲都躲不及,父亲何必非要向前凑?若是惹陛下发怒,那可如何是好?”

    伏湛来了脾气,“我与欧阳公为至交好友,他死了我怎能不去?陛下怒便怒了,大不了连老夫也一并处置了!”举步就向外走。

    伏翕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道:“父亲就是不为自己想,也要为伏氏一家老小想一想!祖母年纪高迈,依靠您的奉养,大兄早亡,幼子尚在,不能自立,只能指望父亲的荫蔽,您若是有个闪失,让这一家如何是好?父亲,您不能去啊!”

    伏湛有两个儿子,长子伏隆在两年前出使青徐二州,招降各郡国,为齐王张步所杀,如今只剩下伏翕一子,伏隆伏翕各有一子,年纪都很幼小,伏湛还有老母在堂,他一身之所系,是一家老小的前程未来。

    伏湛听了这话,犹豫半晌,只得长叹一声,说道:“可怜欧阳公一代学宗,竟落得如此下场,他虽有罪,人已死了,以命抵其罪,罪也可消了。陛下向来仁慈,为何对欧阳公如此苛待,竟是死了也不放过,岂不让天下士子寒心?”

    伏翕吓得连忙道:“请父亲慎言!或许陛下即将有诏命,也未可知,我先去打探一下,得个确切的消息,再看该如何行事吧!”

    伏翕出去没有多久,便兴冲冲地跑了回去,人在门外,呼声已传了进来,“父亲,父亲,诏命下了,陛下亲赐棺木,赠印绶,赙缣三千。。。大司徒邓禹已上门吊唁,欧阳府的讣告已送来了!”

    伏湛立即长身而起,疾步向外就走,边走边说道:“陛下终究是明白人,仁德之主啊!”

    前后不过半天,欧阳府已换了一番天地,此时府门外车马盈门,人山人海,哭声震天。堂上素幔垂地,灵烛高烧,御赐的巨大棺木陈列在上,孝子贤孙哭拜于下。

    朝中重臣几乎全都来了,三公九卿,除征战在外的大司马吴汉等将领之外,尽皆到场,当世大儒,五经博士,仿佛要在此做衣冠之会。

    白发苍苍的卓茂被人搀扶着来吊丧,他在未央宫外折腾了一天,累病了,今天是强撑着到场,只为送欧阳歙最后一程。

    众人在一处,悲痛之余,免不了互相议论。

    “欧阳公极尽哀荣,也可瞑目九泉了。”

    “自古罪臣自尽者,都不敢发丧,后事冷清,唯有欧阳公能如此风光大葬,全赖陛下仁德。”

    也有为此叹息者。

    “欧阳复年纪幼小,不能继承家学,只能赖其弟子传道了。”

    “欧阳公这一去,欧阳氏尚书恐怕要式微了。”

    一片议论声中,忽听有人道:“怎么到此时还未有人护丧?”

    “陛下已下诏命,按理说应该有使者来护丧啊?”

    当时有护丧之礼,民间丧事,多由当地有名望的豪杰主持,大臣之丧,却是由皇帝委任使臣持节或差宫廷近臣谒者前来护丧。可是欧阳歙的葬礼,竟是迟迟无人来护丧,不免让人心中忐忑。

    有人低声道:“难道陛下心中对欧阳公还有芥蒂?竟不差人来护丧?”

    “真是如此,陛下未免有点太。。。”

    天子使臣迟迟未到,让人心中不安,不只是欧阳氏一家,朝中众臣亦是心中打鼓,不知道皇帝是什么意思。

    当时人最是重礼,尤其是治丧这种大事,若是失了礼,会被视为极大的缺憾,皇帝若是真的宽赦了欧阳歙,承认他汉臣的地位,当然要派人来护丧,护丧之人未到,让人暗暗地觉得皇帝太过小气刻薄。

    褚生等太学生连大门都进不去,也在外面叫嚣,“陛下不派人护丧,是何道理?”

    褚生闹事闹出了名头,成了太学生领袖,此时恨不得再去闹上一场,或许能再搏取些名望。

    众人正在惶惶不安之时,忽听远处车马喧嚣,路人纷纷避让,远远地来了一队人马,执戟之士开道,远远的旗帜飘扬。

    太学生都是见识过皇家礼仪的,一见之下,俱皆大惊,看这个仪仗,竟是皇帝亲自来了!

    早有人报入府内,欧阳氏又惊又喜,在场众人面面相觑。皇帝亲至,这份荣耀,别说是罪臣,就是功臣也很难得到。

    刘秀早早地便下辇步行,表示对欧阳歙的尊重,他稳步进入灵堂,堂上之人尽皆拜下,满地素服。

    刘秀一见到棺木,原本稳健的步伐竟似有些凌乱,他疾趋上前,一下子扑在棺上,放声痛哭。

    “欧阳公!当初你我原武一会,彻夜长谈,抵足而眠,朕解衣衣公,与公结下君臣之缘,朕常常想起,当年公与朕论天下大势,四海豪杰,超逸豪放,风采卓然,公为朕剖尚书义理,言之谆谆,剖玄析微,使朕受益良多。其情其景,历历在目,至今思之,恍如隔世。欧阳公,你我相知数年矣,公于国有大功,朕对公倚若柱石,原以为君臣携手,共创大业,如今海内未平,欧阳公竟弃我而去,使朕痛失良辅,使天下之人痛失良师,岂不让人痛彻肝肺!欧阳公,你因何如此?你为何求死?你是朕的良臣辅弼,良师益友,朕焉能不赦你?哪怕你再等两日,再等一日呢!欧阳公,你这一去,如苍生何?如秀何?朕,朕。。。”

    刘秀好似是说不下去了,只顿足道:“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惜哉!痛哉!痛煞我也!”

    在他抚棺大恸之时,堂上众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皇帝回顾了与欧阳歙的相识相交,肯定了他的功绩,表达了对欧阳歙之死的痛惜之情。皇帝是如此情真意切,闻者无不落泪。

    伏湛在一旁泪落衣衫,心道:“此事委实是可惜,听陛下之言,应是马上便能赦免他,欧阳公竟是等不得,偏偏急着自尽,若是再等一日,说不定就。。。唉,这就是命!”

    贾复也暗暗寻思,“陛下前几日是生欧阳公的气,想要处置他,可他究竟是念着欧阳公的功劳,不忍加以刀刃,再过几天,想必陛下气消了,自会赦免。陛下到底是重情念旧之人。”

    大儒和太学生们大都松了口气,看来欧阳氏尚书不至于就此衰落,陛下对欧阳公如此器重,定不会令其学废绝。大家的前途应该还是有保障的。

    众人既痛惜欧阳歙的身死,又感念皇帝的深情,都从心底里悲哀起来,竟都齐齐拜于地,随着皇帝大哭,欧阳氏一族开始时还有些不安,不能尽情,此时见皇帝亲自来护丧,又如此悲痛,便全都放下心来,此时才真正地悲从中来,痛哭流涕。

    这灵堂上的哭声,竟比方才大了数倍。

    皇帝拾起旁边一件衣服,那是他赐给欧阳歙的龙袍,落泪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朕本担心卿体弱畏寒,在牢中受苦,特赐此袍,没想到卿竟以此。。。”

    邓禹上前劝道:“欧阳公此举,乃是至死不忘陛下解衣之恩哪!”

    刘秀心里说着:“才怪!他就是要用这个恶心我!”嘴上却道:“此袍便随卿下葬,陪伴欧阳公吧!”

    说声将龙袍轻轻覆在欧阳歙的身上。

    四周一片惊叹之声,龙袍陪葬,这简直是前所未有的恩宠。若不是在丧事之中,欧阳复简直要乐出声来,这个圣恩太重了!

    可怜欧阳歙到死也摆脱不了刘秀,在泉下也得披着这件要了他命的衣服。

    邓禹上前扶住皇帝,说道:“陛下身系天下,万民仰望,还望节哀,保重圣体。”众人便纷纷上去,扶起皇帝。

    皇帝抚着欧阳复的肩道:“欧阳公一去,家中无主,朕不能令其泉下忧心,着欧阳复承袭父爵,守丧之后,入朝为郎,常侍朕之左右,朕见汝,便如见到欧阳公,以慰朕思念之情。”

    欧阳复年仅十六岁,便是堂堂侯爵,皇帝身边的郎官,欧阳氏再无后顾之忧了。

    皇帝又命郎中陈元上前,当众读欧阳歙留下的奏书。欧阳歙在狱中留下两封书,一封是家书,一封是给皇帝的奏书。

    他在奏书中没有丝毫自辩,而是一直在认罪自责,他自认犯下重罪,辜负了皇帝的恩情,因此十分愧悔,自愿以死谢罪。

    众人听了,都暗暗点头,这事儿还真就怨不得皇帝,你一个封疆大吏,触犯国法,皇帝要处置也是应当,就连那些曾为欧阳歙辩白的大臣也无话可说。

    欧阳歙又提到,太学生逼宫叩阙,惊扰皇帝,无君无父,挑战国法,实乃大逆不道,此事因他而起,他亦有责任,因此自裁以担此责,请皇帝按照国法处置此事。

    皇帝道:“太学生聚众守阙,触犯律法,理应处置,但欧阳公已以死谢罪,朕何忍再以刑加之?”

    尚书令侯霸道:“聚众犯阙,罔顾国法,大逆不道,若不问罪,法理何在?请陛下下旨严惩!”

    皇帝叹道:“太学生也是救师心切,怕圣人之学废绝,其情可悯,此是欧阳公灵前,议之对欧阳公不敬,此事容后再议吧!”

    这话被欧阳歙弟子传了出去,不一会便传到府外,到了褚生等人的耳中。

    褚生一直想鼓动诸生向皇帝请愿,要求给欧阳歙应有的待遇,但是自从皇帝亲至,抚棺痛哭,再加上欧阳歙的奏书一出,太学生守阙被他斥为大逆不道,竟为此担责而死,这一下,风向全都变了。

    他们尽力维护,为之守阙逼宫的欧阳歙斥责太学生狂悖无礼,这比皇帝斥责他们更加严重。因为这使守阙行为失去了最基本的理由。人家自己认罪,你们偏要为其脱罪,甚至为此犯法,这是什么道理?

    这是闲的吗?吃饱了撑的?

    免不了有人埋怨,“我等为夫子出头,夫子不仅不领情,却斥责我等狂悖,太没道理。”

    此时欧阳歙恨不得掀开棺材板跳出来指着他们大骂,没有你们老子还不一定死呢!

    更多的学生却觉得大事不妙,心中惶惶不安,欧阳歙死后哀荣,欧阳一族无忧了,那么他们呢?难道要被秋后算账了吗?

378.两汉异同

    欧阳歙葬礼成了刘秀的一场政治大秀,本来一件极其棘手的政治事件被他轻松化解。

    刘秀如愿除去了欧阳歙,维护了国家法纪。之后他与天下士子一道抱头痛哭,消除了他们的怨气,甚至怒刷一波好感,凝聚了人心,展示了自己的仁慈。

    这件事之后,朝野一片称颂,皆说皇帝仁德,重情重义,本来剑拔弩张眼看要内斗的危局,竟一下子转危为安。

    虽然刘秀对于太学生守阙逼宫之事很是生气,但是依然继续他的仁慈表现,在朝堂上有大臣提议严惩太学生时,刘秀大度地表示不予追究。在朝臣要求维护国家法纪的呼声下,他才下旨,要太学生举出主谋之人,着有司加以惩处,其余众人则自陈罪过,自行悔改。

    所有参予此事的太学生都长长地舒了口气,自陈罪过不过就是写一份悔罪书,自行悔改就是把悔过书多抄几遍,再装模作样痛哭流涕,表示出诚意即可。

    可是为首之人的际遇就大不相同了,实际负责组织的彭生和吴生被开除出太学,撵回家乡,日后永不叙用。

    他们虽然断送了政治前途,但依然值得庆幸,庆幸守阙之时没有被邓禹点中,没有入诏狱探望,因此而保住了性命。当时在诏狱门口,他们对褚生有多么忌妒,此时心中便有多么庆幸。

    因为他们都算不上是首恶,太学生们一致认定,首恶是自髡剔、叩阙、入诏狱的褚生。

    褚生被处以大辟之刑,斩首弃市,用自己的一条命换来了几天的短暂荣光。

    至于要为欧阳歙代死的礼震,则受到了皇帝的奖赏,皇帝夸赞了他的“义举”,并征召礼震为郎官,让太学诸生十分羡慕。

    这件大案涉及到的河南、汝南两地豪强,都被勒令将所占之田退还,除此之外再无处罚,至于后续退了没有,退了多少,就看地方官的执行力度了。

    这个几乎可以说是没有处置了,虽然欧阳歙死了,但是震慑豪强的目的是否达到,只有看后续屯田的推行了。

    之后刘秀与邓禹论起此事,邓禹谏道:“如今天下未定,不宜对田地之事大动干戈,望陛下缓图之。”

    刘秀说道:“田地之事,越缓越难,长此以往,天下闲田皆被豪强所占,国无可用之田,贫者无立锥之地。”

    “陛下可想一想王莽,王莽行王田之制,一直无法推行,只得自行废止,为此还得罪了天下豪强。”

    “王田制”是王莽针对日益严重的土地兼并问题提出来的解决办法,他宣布把土地全都收归国有,名为“王田”,不得买卖,一家有男丁八口,可以受田一井,不足八口而土地超出一井的,要把多出的田分给宗族邻里,原来没有土地者,皆按此法受田。

    王莽的出发点是好的,他想要百姓都有田种。但是天下豪强不买帐,他们哪一个占地不超过一井标准?许多占地百顷千顷甚至万顷,怎么甘心白白送出去?

    豪强们没有搞公有制一刀切的觉悟,没有他们的支持,这政令是注定无法推行的,最后只能是不了了之。

    如今建武皇帝面临了同样的问题,而且问题也十分严重。

    刘秀崛起速度之快,几乎无人能出其右,从出抚河北到登基为帝不过一年半时间,他便从一个光杆司令成为“跨州据土,带甲百万”的一方大势力,靠的就是豪强的支持。

    对于各方势力,刘秀一直使用怀柔之术,全盘接纳吸收,这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保障豪强们的既得利益,并许以未来的利益。

    因此各地豪强纷纷投效,有带兵来的,有带粮来的,耿纯是带着全家老小一道来的,为了一心跟刘秀干革命,让他的家人不要总想着回头,他甚至把全宗族的屋舍一把火全烧了,一下子绝了大家的后路。

    还有既送军队又送女人的,那就是真定王刘扬。他手下十万大军甘愿送给刘秀,只有一个条件:把他外甥女郭圣通一并娶了。这送上门的好事刘秀哪能放过?

    在豪强们的鼎力相送之下,刘秀迅速平定河北,奠定基业,但是也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那就是豪强势大,连皇帝自己都不能制。这一次欧阳歙事件就充分显示了这一点。

    刘秀若敢因占田之事对河南豪强下狠手,那些豪强就能揭竿而起,举兵反抗,胜了便占据河南,败了也大不了向西进兵虎牢关,投奔建世皇帝去,反正虎牢关就在旁边。

    有刘钰在一边虎视眈眈,刘秀敢和豪强翻脸吗?

    因此邓禹劝他“缓图之”,先打下江山,稳定之后再来考虑解决田地问题。

    不过问题总是越拖越难解决,那时的难度恐怕比此时难度大上几倍,要解决也要花费几倍的力气。

    但刘秀也没有法子,现在他真是有心无力,解决不了,只能妥协。因为最大的敌人已经到了家门口。

    建世皇帝刘钰出兵函谷关,车驾已入洛阳。

    消息传来,朝野震动。

    刘秀急忙调动大军,河北郡国之兵,纷纷向南,重兵云集于黄河北岸和河南境内,大战一触即发。

    偏偏这时候又有人来捣乱,有人举报诛虏将军刘隆强占田地,收受贿赂,数额巨大,其罪当诛。

    刚处置了一个欧阳歙,又来一个刘隆,刘秀有点焦头烂额。

    刘隆不仅是皇帝信任的臣子,而且是大汉宗室,地位更为敏感。

    但是建世汉大兵压境,皇帝已无心理会田地之事了,他对刘隆薄施惩戒,草草宣布结案,将刘隆马不停蹄地派上了战场。

    这宣告建武朝对田地的第一次大的举动失败,以后的屯田,就有多少屯多少吧!豪强要占上田,占就占吧!不是还有下田可以耕种吗?

    刘钰听说了此事,向诸臣笑道:“刘秀虽然勉强杀了欧阳歙,维持住了局面,可是已经显露了虚弱之态,他一不能制豪强,任由他们侵占田地,在地方坐大,二不能同罪同罚,像对待欧阳歙一样处死刘隆,失去公信力,使国法行同儿戏。其势必败。”

    皇帝素有“预言帝”之称,他既然这样说了,众臣便都顺着说,纷纷捧场。

    唯有河南太守郭伋说道:“豪强占田之事,我大汉亦有之,西河叛乱便是为此。”

    刘钰默默地在心里吐槽,这老头儿也真是够直的,在这时候说这话,是要打老子的脸吗?

    工部尚书杨延寿忙道:“好在陛下及时发兵,太师亲自出马,平了内乱,由此豪强震惕,不敢再以身试法。”

    刘钰真想让郭老爷子好好学一学,看人家小杨这情商,这话说的,立即就把皇帝的尴尬化解了。

    杨延寿又道:“大汉确有占田之事,不过比之邯郸朝廷要轻得多,因陛下早早便发诏,度天下闲田,每有新占之郡,亦立即度闲田,登记造册,使豪强不得强占。陛下又下令招募流民,耕种闲田,轻徭薄役,流民乐之。”

    每个王朝到了末期,都会有严重的土地兼并问题,只有经过改朝换代的大战,打得人口减少,满目疮痍,旧的秩序被完全打破,才能在废墟上建立起新的秩序,将天下土地来一次重新分配,开始下一个循环。

    刘秀是换汤不换药,全盘接收,旧的秩序没有打破,豪强仍旧是那些豪强,只是他们的利益代表换成了他刘秀。

    刘钰则是打破了一半,赤眉军进入关中,大肆破坏,看起来是不义之举,其实恰恰是打破了固有秩序。刘钰捡了这个便宜,立即建立新秩序,迅速锁定闲田,重新分配。因为措施及时有力,效果很好。

    但是他依旧对豪强采取了拉拢措施,保障了他们的利益,这使得旧有秩序还部分地存在。

    在赤眉军破坏比较严重的弘农、左冯翊和京兆东部,土地兼并程度较轻,到了京兆的西部和右扶风一带,因为没有经过赤眉军的大肆打砸抢,土地兼并的状况就要重一些。

    但是比起邯郸朝廷来,长安朝廷的土地问题轻了很多,说到底,长安朝廷和邯郸朝廷的统治基础不同。

    刘秀完全依赖豪强,刘钰对豪强的依赖性却只有一半,另一半便是平民。

    长安朝廷本来就是以流民军为班底成立的,流民的地位一向不低。在大军解散时,流民都得到了授田,得了金钱赏赐,摇身一半为有自已产业的自耕农民。

    之后刘钰又利用闲田,大力招募流民,流民在关中完全不受歧视,来了即有田种,当然都愿来投奔。不仅使闲田有人可耕,有田租可收,而且增加了国家的兵源。

    关中百姓对建世皇帝是十分爱戴的,他爱护百姓,赈灾分田,使得家家有田耕,人人不挨饿。可以说,若是长安换一个皇帝,比如刘秀,关中的豪强并不会有什么反对意见,可是关中百姓就不会接受。

    对待平民百姓,没有一个皇帝比建世皇帝更好。

    两汉在统治基础上的差异,在军队中也有体现。

    刘秀甚至在军队中也维持旧秩序,他将全盘接收过来的军队,仍令原有将领继续率领,比如说幽州突骑,只在吴汉、耿弇等河北将领的部队中才有,在岑彭和冯异军中是见不着幽州突骑的。

    这样的好处是,接收过来的军队不用磨合消化,直接就可以投入战斗,将领们利益得到保障,大家都很乐意。但是这也造成一个问题,就是这些兵马相当于将领的私人武装,河北派将领指挥不动南阳兵,南阳派将领也指挥不了幽州突骑。

    所以每次出征,刘秀都会派出很多大将,云台二十八将动不动就是十名齐出,看起来阵势很大,其实正反应了其各不统属的特点,多少路军马在一起,统一做战的能力必定不强。

    而刘钰在这一方面比他在土地上走得更远,在长安军队里派系较少,军队就是国家的军队,换个将领照样指挥。羽林军最初来源是赤眉子弟,后来融入了地方青壮。所有士兵都被打散,再重新整编,经过严格的训练,几乎是一只职业军队,战斗力比普通军队强出许多。

    从人口和军队数量及动员能力上来说,刘秀领先不少;从人心及军队的凝聚力上来说,刘钰更胜一筹;从地势上来说,因为洛阳在手,刘钰又领先了一步。

    这次他率大军出关,是憋着劲儿要和刘秀好好干一仗的,对抗刘秀,从前他想都不敢想,如今竟然成了现实。刘钰很激动,也有些紧张。

    但是好像刘秀更紧张。

    刘钰到洛阳没多久,便得到报告,邯郸要派使者来洛阳,大概三天之后到。

    使者的目的,从明面上来说,是要继续提倡两汉分治,与民休息,同时质问刘钰为何不坚持和平,而非要发兵打仗。从暗地里来说,是刘秀想摸摸刘钰的虚实,同时也是想来放烟雾,再施缓兵计,妄图一边嘴炮,一边完成兵力部署。

    使者有两人,正使是尚书韩歆,副使是议郎桓谭。

    韩歆字翁君,是南阳名士,曾任更始政权河内郡太守,后归顺刘秀,作为军师随邓禹西征长安。刘秀称帝之后,被封扶阳侯。他素习经学,是古文经学的重要代表人物,学问精深,名气很大。韩歆性情耿直,好直言,无隐讳,曾因言语触怒过刘秀。

    桓谭字君山,沛国相人。爱好音律,善鼓琴,博学多通,遍习五经,喜非毁俗儒。哀帝、平帝间,位不过郎。王莽时任掌乐大夫。刘玄即位,诏拜太中大夫。投奔邯郸之后,因反对谶纬之学,不顺刘秀的意,一直没能得到重用。

    这两个人都不是刘秀中意的臣子,却一起出使到洛阳,不知道刘秀是什么想法,或许是怕刘钰不讲究,杀使者,派这两个来挨刀的。

    使者到来,令洛阳众臣一下子紧张起来,接待使者的大臣一直不能确定,因为没人敢接这个活。

379.一日封侯

    韩歆和桓谭都是当世名儒,不仅学问很好,而且辩才无碍,接待的人自然也要有学问,有辩才,否则话都接不上,让人笑话,不仅丢自己的脸,还会有失国体。

    洛阳诸臣其实大多对韩歆和桓谭比较熟悉,或在王莽新朝,或在更始朝,他们都有过共事的经历。韩歆行为端方,性情耿直,说话不知避讳,喜欢直来直去,一个不注意便要得罪人,也正因为此点为刘秀所不喜;桓谭潇洒不羁,思维有些叛逆,不喜寻章摘句,常常讽刺那些腐俗的儒士,在端方守礼的儒生眼中是个另类。

    这两个人的风格,一个像是犀利的长枪,枪枪直刺,威风霸道;一个像是时隐时现的飞刀,抽冷子来一下,让人无从防范。两个人的组合,杀伤力巨大。怪不得铜马帝派他们两人前来,想必是要先给放牛皇帝来个下马威。

    刘秀好像是对刘钰说道:“这两个货说话我TD真受不了,兄弟你也来尝尝滋味吧!”

    接待的差使就是不招人待见,因为这事做好了无功,做不好有过,何况是面对这两个货。建世朝洛阳诸臣对这件事都避之唯恐不及,一个个噤声闭口,连皇帝面前都不敢去,生怕一不小心被抓了差。

    但事情总是要有人做,负责选定接待人的礼部根据对等接待的原则,考虑到学识高低,最后筛选出来两个人,两个都是太中大夫:郑兴和谷恭,两人也是当世名儒,在学识上足可与使臣匹敌,口才自然也是好的。

    这个名单一奏报给皇帝,其他人都暗暗地松了口气,然后就很欢乐地看着那两个倒霉蛋,看他们两个人如何PK,能躲开这块有五成概率砸到头上的砖头。

    谷恭率先开口道:“陛下,臣所学乃是今文经学,而韩歆与桓谭学的是古文经学,臣之所学与二人大不相同,当年共事之时,因经学之事,臣与韩歆便多有争论,其势如同水火,不能相容,此次若是谈起经学,恐仍会有所争辩。”

    他和韩歆岂止是争论,因古今经学之争,两人的关系相当紧张,一见面是必要争辩的,让谷恭去接待韩歆,是招待呢还是找人吵架呢?

    皇帝点了点头,这么说好像是有点道理,虽然他心里有点恶趣味,很想看儒生吵架,不过好像放在这件事上有点不合适。

    他转向郑兴,还没等开口,郑兴抢先说道:“陛下,臣学的是古文经学,与二人所学相近。韩歆乃端方君子,虽好直言,其言却合义理。桓谭此人虽通五经,但其所学皆训诂大义,不为章句,常讥臣寻章摘句,深研义理。桓谭精通音律,喜民间歌舞之戏,不喜为雅乐,臣尝斥其不合礼制,桓谭依然故我。臣与其所学虽近,所好却远,若是相会,难免相争。恐误国家大事,请陛下详察。”

    这意思是说桓谭这人治学只学大义,不喜欢抠字眼,自已不抠也还罢了,他还总笑话人家郑兴学得太死。他喜欢民间音乐歌舞,不好儒生认可的雅乐,两个人学的虽然都是古经,但喜好相差太大,见面还是吵架。

    皇帝心道,看来这桓谭是个不修边幅的艺术家,这个倒是有趣,他这做派,与端正守礼的郑兴肯定是格格不入,怪不得有矛盾。

    现在可倒好,千挑万选出来的两个人,一个说要和韩歆吵架,一个说要和桓谭吵架,谁都不爱接这活,那这个接待工作到底由谁来干?

    皇帝看了一眼随驾的礼部侍郎杜陵,杜陵忙站出来说道:“其余诸君,论学问及口才,亦有合适之人,但论起品秩,以郑谷二公最为合适,请陛下圣裁。”

    杜陵也不愿再折腾了,好不容易挑出这两个,俩人谁都不接,皮球又要踢回给他。皇帝不知道,他杜陵还不知道吗?他们说的什么什么不合,不能说没有,但也难免夸大了些,人家是客人,你做主人,就接待这么几天,就不能忍住不吵架吗?

    因此杜陵干脆说,就他俩最合适了,没别人,皇帝您干脆直接拍板,二选一,别再折磨礼部了。

    众臣的目光都落到皇帝刘钰身上,唯有郑兴和谷恭二人不敢抬头,唯恐一个眼神对上,激发出火花,惹火烧身。

    皇帝问道:“正使韩歆是什么品秩?”

    杜陵答道:“回陛下,韩歆乃是千石尚书,爵位列侯。”

    郑兴心里一哆嗦,他无论是品秩和爵位都与之相配,看来是跑不掉了。

    皇帝道:“邯郸伪朝高官如云,万石三公、两千石之官比比皆是,怎么差了个千石使者来,是故意看轻我大汉吗?”

    杜陵道:“陛下,韩歆因随邓禹西进兵败,被贬了官,但尚书之职,品秩虽不高,却是内朝官员,能为建武帝参谋政事。”

    就是说,刘秀虽然烦韩歆说话太直,但对他的能力还是认可的,以他为重要参谋,论起品秩,韩歆虽然不高,但是地位却很重要。

    皇帝向左右看了看,说道:“那朕就也选一个千石官吏,对等接待。”

    他的眼光向下一扫,所有千石官员都低下头去。

    皇帝的眼光扫了一圈,忽然转了回来,向着旁边侍立的班登说道:“你去!”

    班登吓了一跳,“陛下,臣。。。臣不识字啊?”

    “不是认了几百个字了吗?学问不小了。”

    杜陵却说道:“陛下,班中郎学问虽。。。好,不过他的品秩不够,韩歆是千石,班郎中是六百石。”

    皇帝好似恍然大悟一般,说道:“从现在起,以班登为千石车郎将!这回匹配了。。。哦对了,韩歆是列侯,班登没有爵位,还是不配,班登,从今天起,你就是关内侯了,虽然比列侯差点,不过邯郸朝廷乃是伪朝,我朝官员自然比之高出一等。”

    下面大臣都惊呆了,这个晋升速度,一下子从六百石到千石,凭空便成了关内侯,这该是立了大功啊,可是他做了什么,不过是以他为接待使臣而已。

    已经有几个人暗暗地扼腕叹息,早知道这样,拼了命也得抢这个差使,那咱不也成了关内侯了吗?

    班登此时不是高兴,而是吓着了,他站在那儿连话都说出不来了,他,一个小放牛娃,从小拖着鼻涕,跟在同是放牛娃的刘盆子后面乱跑,现在成了千石高官,关内侯?他才十七岁,鼻涕才刚刚干净,只勉强认了几百个字。

    许多人在下面暗暗摇头,他们或者学问精深,或者才干优长,或者驰骋沙场,军功无数,可是要想封侯却是难上加难。可这个天天跟在皇帝身边的小子,只凭皇帝宠幸,便能轻易封侯。看来皇帝挂在嘴边上的什么唯才是举,除宗室外无献土及军功者不封侯,都是场面话,说来说去,还是要看皇帝是不是看着顺眼。

    甚至有人想到了歪处,这个小小的郎中,看起来长得还算端正,难道竟是皇帝的男宠,因此要刻意提拔?这可真是一日封侯!

    大汉的皇帝就好这一口,他们刘家的基因那就是“基”。

    邓通、张放、董贤等人皆因皇帝宠幸而官居高位,最为夸张的是董贤,因为脸蛋漂亮受汉哀帝宠幸,出则同车,入则同寝,甚至皇帝因为起身时不忍惊醒旁边枕着他衣袖午睡的董贤,而挥剑断袖,留下“断袖”这个流传后世的著名典故。

    哀帝对董贤的赏赐一月达到一万万钱,使其富贵震动朝野,又不断提拔他,让他在很短的时间内做到权倾天下的大司马之职,哀帝甚至提过要禅位于董贤,对他的宠幸无以复加。

    如今这班登难道竟要步董贤之后?成为又一个以美色得居高位的男宠吗?可看他那样子,样貌也没见有多么出众,只能勉强说是端正了。

    执戟郎张奋站在殿门口,心里别提多不是滋味,论起姿色,他张奋可比班登强得多了。他是富平侯张放的孙子,张放是汉成帝刘骜的男宠,自然是姿容俊秀,张奋继承了家传的美貌,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漂亮小伙。

    可是看看人家班登,一天就成关内侯,看看自己,长这么好看有用吗?还不是拿个破戟木头桩子似的在这儿干着?张奋幽怨地看了皇帝一眼,皇帝没收到,自然也就没理他。张奋只好默默地打算,以后找机会向皇帝多飞几眼,看能不能撞出火花。

    这时河南太守郭伋奏道:“陛下,按定制,班登一非宗室,二未献土,三无军功,无功者封侯,恐不合国家法制,伤了众将士之心,请陛下思之。”

    他这话一说,殿内的人简直要为他鼓掌了,大汉还是有诤臣啊!

    班登见有人反对,怕皇帝为难,连忙推辞道:“陛下,不必为臣如此,臣不用封侯。。。”

    皇帝看了他一眼,“朕的话说出来了,还能收回去吗?”

    真的是,自己的小弟,说什么也得罩着!不就是封个侯吗?多大事!

    “班登有功!”皇帝向着郭伋及众臣说道:“当年朕亲征陈仓,平定刘嘉延岑,刘嘉就戮,延岑诈降,暗中带刃,在向朕下拜之时突然暴起,欲行刺于朕,幸亏班登机警,不顾自身安危,以手搏之术将其摔出,救了朕的性命。当时班登以年纪幼小为由,坚不受封,朕一直觉得亏欠了他,如今他已长成,朕要把这份功劳补还给他,以示朕有功必赏。诸卿,难道朕的一条性命,还不值一个关内侯吗?”

    功莫大于救驾,救了皇帝的性命,是莫大的功劳。虽然刘钰有些夸大,当时其实是他们早有防备,预先安排好的。

    这一份功劳说出来,大家都没话说了。郭伋默默地一拜,便退下去了。班登顺利成为千石车郎将,爵封关内侯。

    散了朝,皇帝向内院走去,小班登跟在他的后面亦步亦趋,嘴里不住声地问道:“陛下,陛下,那两个使者学问那么好,他们要是和臣谈学问,臣可怎么办呀?”

    他好像完全没有封侯的高兴劲儿,只是觉得担心忧虑,生怕做不好这个差使。

    “啥也不用说,你就答应着就行了。对了,带十个人去使唤,全要文盲,一个认字的也不要带!”皇帝脚下走得飞快,嘴里也说得飞快,这一次他不要比什么学问,就要以拙破巧。

    “那个桓谭又会唱歌又会弹曲的,我可不会这些,也是答应着就行?那我也和他们没话说呀?”

    皇帝突然停住脚步,回头道:“谁说你不会音乐,你那个放牛的小调不是唱得挺好吗?你还会学牛叫呢,跟他唱,跟他叫!”

    “那是民间的小调,怎么能跟人家士大夫唱呢?太粗俗了吧?”

    皇帝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越是民间的越是天下的。你就跟他们唱,没错!班登,你是千石官,关内侯了,不比谁差,那些什么大儒名士,其实就是个屁,在你面前走不过一个回合,你一伸手就摔他们一溜跟头。”

    “那我也不能摔啊。。。他们要是派个会手搏的使者来就好了。”

    “班登,拿出你放牛时的自信来,你名义上是去接待使者,其实是去领着他们吃草、喝水,跟放牛一样,把他们都当成牛。。。你就当去放牛了!”

    “放牛?那多好玩,还能骑呢!这使者,能骑吗?”

    皇帝怪异地看了他一眼,“。。。你想骑就骑。。。兴许他们愿意。”

    班登心里没底,纠缠不放,惹得皇帝不耐烦,斥道:“就是一句话,随他们口水横飞,谈天论地,你啥也不用说,就让他们说,然后把他们说的话。。。除了谈学问的废话。。。要注意那些不经意的闲话,把那些一句不拉地告诉朕就行了。”

    “那我要是忘了几句呢?”

    “诛!”皇帝瞥了他一眼,“这下满意了吧,现在滚开,别烦朕,否则现在就诛了你!”

    皇帝快步向前,直奔寝宫,那里有随驾的妃子顾秀随时等待皇帝的宠幸。

    走到门口,刚要进去,忽见旁边一个执戟郎冲着他嘴角一歪,邪魅一笑,皇帝打了个哆嗦,觉得身上有点发冷,问道:“你是谁?”

    “臣张奋,为陛下执戟郎中。”

    “不认识!”皇帝嘟囔一句,掀开门帘进去了。

    张奋重又恢复木头桩子的状态,愁肠百结,暗中饮泣。

380.忘年之交

    韩歆和桓谭渡过黄河,抵达孟津渡。平仓将军崔秀派出一队兵丁,将其护送至洛阳。

    刚过了秋天收获的季节,田里都是收割后的秸杆,堆成小山一样,这种东西百姓用之生火,是很好的燃料。一路上村落很多,屋顶的烟囱袅袅地升起炊烟。

    桓谭叹道:“上次大司马围困新安,我正在军中,当时洛阳周边战事频仍,村落凋蔽,行几十里不见人烟,没想到不过两年时间,竟焕发如此生机。”

    韩歆道:“去年伪汉河间王进兵洛阳,攻占虎牢关和孟津渡,冯公孙打了败仗,败退颍川,将伊洛之地全部让给了伪汉。洛阳周边本是膏腴之地,只不过这几年战乱,百姓外逃,无人种田,才使民生凋蔽,如今没有战事,洛阳自然又活了。”

    他叹了口气,说道:“按理说百姓能安居乐业,我等应该高兴,可是看到这副景象,我又有些担忧,看来洛阳今年收了不少粮食,伪汉正可借此进兵。”

    桓谭道:“陛下在昆阳一战成名,之后每战必胜,若论阵战之事,无人能及陛下。放牛皇帝虽占地广大,量其亦非陛下敌手。若是他能识时务,甘心为臣子,尊陛下为皇帝,则百姓便可安居乐业,这仗。。。也不必打了。”

    韩歆道:“放牛皇帝占据关西及巴蜀之地,幅员广大,兵强马壮,手下并州兵骑、良州大马,都不下于幽州突骑,凭什么不战而降?你真是敢想!”

    “若是连想都不敢想,我们来此作甚?人若是什么都不想,活着还有什么趣味?”桓谭笑着伸长了双腿,向后一靠,在车里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又说道:

    “前几天在野王遇到冯公孙,我还问起这一仗,他说道伪汉军中有一种连环霹雳车,能连续发射巨石,势如奔雷,威不可当,军士恐惧震骇,因此大溃。之后他在颍川,到处寻找工匠打造,不仅无人能造,竟是连见都无人见过。他正要向陛下上奏,请求遍寻天下工匠,得能造此车者,着工部大量打造,不知能不能成。”

    韩歆冷笑道:“他大树将军不是不重名利么?怎么也学会了这套?败了就是败了,还有什么话说?如今竟将败战之责推到什么霹雳车上。”

    “据说此车乃是放牛皇帝亲自画策而成,我倒是好奇,他一个放牛的,哪里就懂这些?此番终于可以见到活人了!”

    桓谭笑道:“此次迎送之人或许是郑兴那个腐儒,他虽然学问还不赖,但最喜寻章摘句,謷牙诘屈,最是无趣了,到时免不了和他斗斗嘴皮子。”

    韩歆道:“不论是谁,必定是当世大儒,我等言语皆要小心在意,莫被他们小瞧了去,当然,能在言语上压上一头最好不过,也让放牛皇帝见识见识关东才俊。”

    桓谭还在猜测:“也或者是杜林或谷恭,谷恭学今文经学,与我等非同道,杜林学古经的,学的还不错,只是浑身一股酸腐气,闻之令人鼻塞。”

    “你看谁都是腐儒,别人看你都是狂生,此番你须要收了狂态,好好地谈经论道,不要发一些‘以烛火喻形神’的奇谈怪论。”

    桓谭有个著名的论点,他把烛干比作人的形体,把烛火比作精神,断言精神不能离开人的形体而独立存在,正如烛光之不能脱离烛体而存在一样。这种理论已经有点接近无神论了。

    桓谭大笑道:“韩公,你放心,此番我言必正,坐必端,行必守礼,论音必论雅乐。绝不会让那些俗儒觉得不适!我也怕呀!万一他们一不高兴,向放牛皇帝进言,把我一刀砍了,那岂不是糟了?就算我活够了,也不能拉上韩公你呀!”

    韩歆一脸严肃地道:“前面已是洛阳了,城门外必有人迎接,不管是何方大儒学者,你只记住方才说过的话,不要失了邯郸的体面!”

    韩歆虽然说话严厉,桓谭却并没有生气,只是说道:“大不了我装上几天,维持你所说的体面。我倒是想让尔等出丑,你等着瞧吧!”.

    这时马车已经慢了下来,驶到洛阳高大的城门前停了下来。

    韩歆和桓谭下了车,一位华服少年迎了上来,说道:“我是班登,两位随我来。”引着他们换了一辆车子,这车比方才的车要豪华宽敞,城内的道路十分平稳,两人感觉舒服多了。

    桓谭道:“听说洛阳因连年战乱,人口稀少,军队比百姓还要多,如今一见,竟是十分繁华。此城气象足可与邯郸相比。”

    韩歆道:“洛阳为天下之中,当年曾为周都,更始帝更是有意定都于此。邯郸曾为赵都百余年,亦是大城,可也比不过洛阳。”

    “你这话也就和我说说,千万不要在陛下面前提,否则又要受斥责。”

    “我又没有虚言,有什么怕的?”韩歆正色道。

    桓谭叹气道:“咱们那位陛下不一定爱听你的真话,比如谶纬之学,明知道是骗人的玩意,陛下却拿着当宝贝似的。我说了两句实话,竟被他斥责为狂悖。。。反正人人都说我狂悖,多一个人说也没什么。”

    刘秀一代英主,却是个极为迷信的人,极其痴迷谶纬之学,桓谭却非要去批判,和皇帝唱反调,怪不得不得圣眷了。

    韩歆忽道:“我等前来,怎么未见有官员出来迎接?”

    “大概在传舍等着吧!”桓谭道:“不在城门之外迎侯,这便有些失礼了。”

    这时马车又停了下来,两人再度下车,发现已到了传舍,传舍门口却并没有什么官员迎接。那位华服少年又迎了上来,伸出手要引两人进去。

    韩歆脸沉了下来,还未等他发话,桓谭说话了:“礼之于人,犹酒之有蘖也:君子以厚,小人以薄。小君子,你们洛阳的酒蘖真薄呀!”

    这句话出自礼记,意思是礼仪就像酿酒用的酒曲,君子的酒曲厚,小人的酒曲薄,说洛阳酒曲薄,是说洛阳人无礼,是小人。

    当时礼记行于天下,任何一个稍有学识的人都听得懂,这就是一句斯文的骂人话。

    韩歆虽然觉得这话不客气,但是并未出言阻止。因为直到传舍,洛阳迎送官员还没有出面,对客人来说,这是大大的失礼和不敬,受到了慢待,就怪不得他们出言讥讽了。

    桓谭脸上带着笑,看着那个少年,只等看他羞臊出丑,不知所措。或者出言反驳,那么他还有更多的话要说。

    谁知那少年只嗯了一声,手依然向前伸着,“两位请进。”

    桓谭一愣,这是什么意思,直接无视吗?韩歆的脸却越发黑了。

    桓谭心道,这小子装糊涂,不能就让他这么糊弄过去,他开口吟道:“有客有客,亦白其马。有萋有且,敦琢其旅。有客宿宿,有客信信。言授之絷,以絷其马。薄言追之,左右绥之。既有淫威,降福孔夷。”

    这是诗经周颂里的一首诗,写周王热情地迎客、待客、送客的情景。

    “小君子,可知这诗是何意?你要说不知道,那老夫便给你讲讲?”桓谭笑吟吟地看着那少年,“不收你的束脩!”

    少年先“嗯”了一下,然后道:“不知道,你讲讲吧!”

    桓谭一愣,这么明白的诗,这小子还真就敢说不知道,真就让他讲!此时饶是他满肚子的学问,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难不成还真在这儿讲诗不成?

    韩歆的脸已经黑得不能再黑了,他喝道:“莫再啰嗦,快请你们迎送的官员出来!”

    少年却看着他,满脸的无辜,“我就是啊!”

    “你是何人?”

    “刚才在城门口说了,我是车郎中将班登,你们不好好听人说话,太不讲礼节了。”

    他还带着稚气的脸上有一丝委屈,让人见了觉得顿生羞愧之心。

    韩歆看了桓谭一眼,那意思是:刚才他说了吗?我怎么没听见?桓谭一脸尴尬,他一直在挑人家的礼,没想到失礼的却是自己。

    也难怪他们没看出来,虽然班登穿着官服,但是汉代六百石和千石的服装没什么差别,都是用黑绶,有青、赤、绀三采;乘车则只有一倒屏涂红。两人见他如此年轻,都以为班登是个六百石郎,大概是皇帝近臣,是辅佐迎送官员做些杂事的,万没想到他竟是千石车郎中将,就是迎接他们的主人。

    桓谭尴尬地道:“班,班君,你如此年轻,真是年少有为啊!”

    班登又“嗯”了一声,也不再说什么,只引着两人进了传舍,张罗他们吃饭、休息,等待皇帝召见。

    一般来说,皇帝召见的日子是不确定的,快则两三天,慢则旬月,时间没准,在这期间,便都是由这位班车郎中将来招待了。

    第二天班登又早早过来,带两人去城内游玩,两人对洛阳都很熟悉,游玩是不想的,只是想借此观察一下洛阳的防务。

    桓谭问道:“请问班君治何经?”

    班登道:“什么什么精?”

    桓谭无奈地道:“在下问你学什么经?”

    “我和陛下一样,放牛最精!”

    桓谭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又问道:“陛下,果真会放牛吗?”

    “当然了!当年在牛马厩,属陛下放牛最好了,牛都听他的话。。。所以他才能当皇帝呀,还当得那么好!”说到放牛,小班登的话多了起来。

    韩歆嗤之以鼻,桓谭却兴致盎然地问道:“这放牛和当皇帝有什么关系?”

    “放牛就是要牛吃草、喝水、睡觉,闲时让牛安逸,多长膘,农忙用它干活时,就多抽两鞭子,让他不要偷懒。在用到牛时,一定要牛吃好睡好,否则他原本有十分力气,也只能使出七分了,要牛干活时也要注意休息,不要过于劳累,否则把它累坏了,反倒没有人做活了。陛下说过,这叫劳逸结合,还有奖惩结合,陛下说了,治天下也是一样,对群臣、对百姓也要劳逸结合,奖惩结合。”

    他说了一大堆放牛经,听起来还蛮有道理,桓谭忍俊不禁,笑道:“班君真是个妙人,比那些俗儒合我的心意!”

    韩歆依旧觉得受到了慢待,他没好气地问道:“你既不治经,那么做什么学问?难道学道?”

    班登立即答道:“我没学问!陛下说我能认三百个字,也算有学问了,可我觉得你们认得肯定比我多。”

    桓谭绷着脸说道:“老夫正好认识三百零一个,比你多一个字!”说罢又哈哈大笑。

    韩歆觉得放牛皇帝用这么一个文盲来接待他,就是故意来治他的,但是又挑不出什么礼,人家的品秩在那儿,与他是对等的,谁规定了迎客者必须是有学问的人呢?

    桓谭却很快和小班登混熟了,两个人总是在一处,简直成了忘年之交。

    桓谭一说什么文绉绉的诗文经书,班登就嗯嗯地应着,让桓谭觉得有劲儿无处使,好在他是个旷达之人,也不在意,却很喜欢班登的朴直。

    后来韩歆已经不愿再和班登废话,只追问他何时陛下召见,班登总是一句官话:“等陛下有空就召见。”

    桓谭带了琴来,没事儿就在传舍中弹奏一曲,先还练些雅乐,后来便又奏起民间俗乐,让韩歆听了直皱眉头。等到听到班登唱的放牛小调时,更是砰地一声把房门关上,听也不听。

    就这么过了几天,班登又去宫中向皇帝汇报。

    “陛下,今天桓谭又弹了个割麦子的曲子,还挺好听的。”

    皇帝歪在榻上,打了个哈欠。班登每天来都说这些,皇帝耳朵都要听出茧子了。

    班登又道:“他还问我除了放牛会什么,我说会手搏,他说他也会搏,他会的是六博,他说自己是六博高手,整个朝廷除了冯公孙就没人是他的对手。”

    六博就是中国象棋的前身,在当时的民间颇为流行。

    “冯公孙?”皇帝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哦,说的是冯异啊,他也会下象。。。六博?”

    “陛下,桓谭说冯公孙懂兵法战阵,下六博很厉害,但是前几天还是败在他的手下,他说这个的时候好像很得意。”

    皇帝心中一动,“冯异前几天和桓谭下过象棋?在哪儿下的?”

    小班侠皱着眉头想了想,说道:“好像是在河内的什么地方,桓谭还说,冯异不服气,让他快点回去,好再和他下一盘,报仇雪耻。”

    皇帝一拍大腿,叫道:“小班登,你立了大功了!”

381.拦腰切断

    桓谭的话里透露出了重要的信息,颍川太守冯异如今并不在颍川,而是出现在了河内。

    两人前几天在河内碰面下棋,冯异还说要桓谭早点回去,好再下一盘,桓谭回去能回哪儿?当然是邯郸,当然,依旧要路过河内。

    这么说来,冯异或者是改任河内,或者是从河内路过,北上邯郸去向刘秀述职汇报。

    但是从他所走的路线来看,不像是进京述职,因为从颍川北上邯郸不须经过河内,从河内走就有些绕远了,那么他必定是专门去的河内,这几乎可以断定,冯异已从颍川太守卸任,改任在河内郡内。

    刘秀刚刚称帝时,冯异任孟津将军,领魏郡、河内二郡之兵,以劣势兵力对抗朱鲔、李轶三十万大军,占尽了上风,打得洛阳兵出不了城。

    冯异数次从河内渡河攻击洛阳,对这一带太熟悉了。刘秀改任他在河内有充分的理由,那么颍川呢?颍川太守现在是谁?目前还不知道。

    这个任命大概是新鲜出炉的,一般这种大的调动,汉情局会在第一时间得到消息,然后通过秘密渠道送回来,可是现在汉情局的消息还没有到。

    只是一个人事调动,刘钰却从中嗅到了一丝危险和战机。他立即召集洛阳几名大将一起商议。

    车骑将军刘茂道:“冯公孙善战,今年我军数次试图突破嵩山防线,进军颍川,都被他阻住了,嵩山一线他守得甚是牢固,尤其是轘辕山上的轘辕口,在太室山和少室山之间,道路险隘,有十二曲道,将近复回,轘辕口扼其要冲,自成天险,很难突破。”

    刘茂虽在伊洛大战中打败了冯异,但是胜得很凶险,当时冯异在正面牵制刘茂,岑彭远距离迂回占据了宜阳,直接进逼洛阳。若不是连环霹雳车发威,打冯异一个措手不及,这次战役胜负难料,稍一偏差,或许就演变成冯岑二人联手取洛阳的经典战役。

    之后冯异固守颍川,在洛阳正南的广城泽一带和东南的轘辕口关隘布下重兵,不仅保障了岑彭攻略南阳的后方安全,而且几乎封死了伊洛平原的南线,使洛阳的辐射作用不能发挥。

    刘茂数次派兵,试图突破,都没有成功。因此对于冯异的军事能力十分认可,评价也很高。

    他说道:“如此良将镇河内,看来黄河一线要吃紧了,或许孟津渡是敌军的主攻方向。”

    “不!”皇帝断然否定道:“朕不这么认为,冯异大概是来维持大河防线的,伪汉主攻方向绝不在此。”

    刘茂愣了愣,不知道皇帝为何如此肯定,但是众人早就习惯了相信皇帝,大的方略都是他来拍板的。

    刘钰的判断来自于前世的历史记忆。建武帝刘秀对冯异的使用,向来是副攻手,虽独当一面,但其作用主要是保障刘秀主力大军在别处的军事行为。

    而冯异确实是军事天才,他每每以劣势兵力压制对方大军。威震洛阳就不用说了,三十万人被他几万人压着打。后来邓禹兵败长安,刘秀看邓禹不管用,立即以冯异为征西大将军,顶上去做救火队员收拾残局。冯异不负重望,以一支偏师在关中维持,越打越强,在对赤眉军的战斗中屡战屡胜,一点点扳回局面。保障了刘秀主力在关东的清剿行动。

    刘钰相信,此次刘秀还是让冯异独当一面,在黄河一线向南防守洛阳重兵渡河,而他的主力一定是别有所图。

    关键是刘秀的所图在哪儿。

    王虎道:“难道伪汉要从别处强攻洛阳?”

    这个可能是存在的。

    洛阳东部是建武汉的河南之地,与伊洛平原有高山相隔,要从东向西进攻,必经虎牢关,那就是强攻的态势。虎牢关是天下雄关,易守难攻,大军不易展开,要从此进攻,怎么说呢?太费力气,而且可能效果还不太好。众人一致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

    洛阳南部是颍川郡和南阳郡,如今岑彭攻略南阳,与邓奉连月激战,最担心的就是洛阳汉军南下,断了他的后路,哪儿还有余力从南向北进图洛阳?

    除非是刘秀亲征南阳。

    讨论来讨论去,众将也觉得不太可能。

    今年有天灾,建武汉处于缺粮状态,如果刘秀率军亲自南征,从邯郸到颍川再到南阳,路程较远,补给不便。颍川之粮供应岑彭军队还能勉强应付,但若是再加上邯郸大军,恐怕就要捉襟见肘了。

    如此便须从河北或河内运粮,补给线比较长,打过仗的都知道,补给线增长一里地,那就多了一里地的消耗,运粮的民夫路上吃的要占很大的比重,太浪费。何况刘秀要攻洛阳,怎么会绕个大圈子从南面发兵呢?他当然要选择最近的河内郡。

    众人商议半晌,最后达成一致意见,刘秀大概不会和建世皇帝直接决战,他的主攻之地不在洛阳。

    确定了这一点,刘秀的攻击目标就呼之欲出了。

    刘钰面容严肃,用手在舆图上重重地敲了下去,低声道:“刘秀所图,必在河东!”

    河东、上党、太原三郡紧邻河北,刘秀可快速出兵,快速补给,只要占据河东,就算是摸到了关中的大门,与建世汉的统治中心仅一河之隔。若从河东向西强渡黄河,进兵左冯翊,几天之内就可抵达长安。

    到那时,刘钰在洛阳就呆不下去了,必定要马不停蹄地回兵长安。

    刘秀打河东,不仅补给线最短,方便出兵,而且是真正的攻敌之所必救,是一招好棋。

    刘钰坚信自己得到了正确的答案,立即乾纲独断,做出了战略应对。

    立即差人飞马报河东、上党、太原、雁门诸郡,命其迅速向东增兵,紧守关卡,将太行八陉完全封闭。重中之重是河内出入河东的箕关、河北出入上党的天井关和出入太原的井陉,一定要派重兵,据险固守。

    如果太行山一线被攻破,建世汉黄河以东的地区就可能全部沦陷,关中之地无险可守,完全暴露在刘秀的兵锋之下。

    以大魔导师用兵之犀利,一定会直捣长安,来一招黑虎掏心。别说占据长安,就是把战火烧到关中,对建世朝廷的经济都是极大的打击。

    刘钰下令关中马上高速运转起来,进入战备状态,从士兵、粮草等方面全力增援河东三郡。为了统一指挥,刘钰以征北大将军田况行大司马事,由他总督河东、上党、太原三郡。

    信使立即出发,快马接力分头传旨,用不了两天,皇帝的旨意就会抵达长安和河东之地。

    安排好河东之后,刘钰稍稍放下心来。

    刘茂道:“洛阳大军云集,总要有所作为。陛下,臣愿领兵出征,攻略周边。”

    刘钰笑道:“刘秀要是拿不下河东,那他就有大麻烦了,咱们可以慢慢收拾他。”

    奋威将军穆弘急道:“陛下,别再慢慢了,臣已经等不及了!天天在这儿干吃粮食不干活,臣都长胖了!”

    众人都笑。穆弘却指着诸将道:“笑什么?看你们一个个的,比我还肥呢!”

    刘钰道:“朕不会养闲人,你的粮食不会白吃。你也不用怕胖,朕要找个最难打的地方给你,保准你瘦下来!”

    穆弘来了精神,拍着胸脯道:“最难打的交给我,谁也别和我抢!”

    皇帝便道:“听说伊洛进入颍川的要道,有轘辕口卡在高山之间,据险而守,极难攻取,你可敢去吗?”

    穆弘立时便蔫了,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他和王虎在那儿吃过大亏。在伊洛大战后半段,他们追击敌军来到轘辕山,因为穆弘轻敌冒进,贸然进入山中,被颍川军包围,差点被全歼,多亏王虎拼死相救,才把他捞了出来。

    穆弘对那儿有点心理阴影了,一听轘辕山便没了脾气。

    皇帝绷着脸道:“怎么了?刚说过要最难的,这就打退堂鼓了?好吧!朕也不难为你,一会儿给你选个容易攻取之处。至于轘辕口。。。王虎,你去!”

    皇帝话音刚落,穆弘已经跳了起来,“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个轘辕口吗?我去!”

    他一向争强好胜,哪里经得起皇帝这番激将法,一下子被刺激得脸色通红,口口声声地叫着,非要去打轘辕口不行。

    皇帝沉着脸道:“你一会儿去一会儿不去,当军国大事是儿戏吗?朕已命王虎去了,旨意已下,岂能更改?”

    众将都劝他,穆弘却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坚持要去。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恳求道:“陛下,臣错了!臣不该犹豫去不去,臣曾在那儿打过败仗,原本是有些惧怕,但是臣想,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害怕败战?在轘辕山输了,就要在轘辕山赢回来!那才配做陛下的将军!恳请陛下再给臣一个机会,只要让我去轘辕山,您让我做什么都行!”

    皇帝沉吟半晌,说道:“既然如此,朕便再给你一个机会,让你和王虎一道去。”

    穆弘使劲磕了两个头,说道:“谢陛下!”

    “先别急着谢,朕还有个条件,你若是不能接受这个条件,干脆就不要去了!”

    “陛下,别说是一个条件,就是一百个,臣都能答应!”

    “没有一百个,只有一个!你不能再轻易冒进,万事由你二人商量之后才能行动,但是最后的决定权在王虎。也就是说,你们两个,镇东将军是主将,你是副将,你要受他的节制。”

    穆弘毫不犹豫地道:“论功劳,他比我大,论官职,他比我高,论兄弟,他救过我的命,不管从哪儿一点来说,我都应该听老王的!”

    皇帝这才露出笑脸,指着他道:“这小子说话还一套一套的,好像挺讲理的样子,其实就属他最混帐!朕都听说了,上一次就因为你冒进,差点拉着王虎一起陪葬,这一次,你若敢再违军令,朕就将你军法从事!”

    穆弘连连称是,王虎、穆弘这一支进攻颍川的偏师就最先定了下来。

    刘茂道:“陛下要攻颍川,难道竟是意在南阳?”

    皇帝道:“二兄说的是,洛阳和南阳距离很近,只是颍川兵一直隔在中间,我军未能南下,如今我大军云集洛阳,若是再拿不下南阳,那就像穆弘说的,咱们这几十万大军是吃干饭的?颍川是南阳岑彭军的根本,若是拿下颍川,岑彭就断了后路,咱们便聚而歼之。若是岑彭跑得快,撤回了颍川,咱们便就势兵入南阳,将洛阳、南阳、汉中连成一片。所以说,朕欲往颍川和南阳各派一支偏师。”

    “陛下若派偏师下颍川、南阳,那么主力向何处去?”

    “向东!出虎牢关,顺着大河进兵梁地、齐地,将建武汉从中间拦腰切成两段!”

    众人都精神大振,这个战略构想太宏大,太有诱惑力了,若能从西向东一路打过去,直抵黄河入海之处,不仅是将齐梁膏腴之地收入囊中,就是再向南的扬州也因此与河北之地断开,到时是不是还会为刘秀所有呢?

    刘秀来一招黑虎掏心,刘钰便回敬一招拦腰切断,两个皇帝各自出招,到底谁能笑到最后?

    平仓将军崔秀有点失落地说道:“那孟津渡一线反倒成了最清闲的了。”

    “怎么会闲?”皇帝说道:“北面的冯异不会让你闲着的。”

    刘茂道:“兵法有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依臣看,孟津一带要大造船只,摆出渡河的架式。一是为吸引敌军,减轻河内对河东箕关的压力,二是若河内真有机会,也可以变虚为实,真的渡过大河,扫荡河内,三是可预先为大军东进准备船只,控制大河水路,向东运粮。”

    皇帝高兴地道:“河间王说得极对,大河一线,要大造战船,吓也要吓死对岸。把那些投石车在河岸上多摆一些,冯异要敢渡河作战,先问问他的船能挨得下几块石头!”

382.刘秀无罪

    桓谭完全没料到自己的无心之语惹了祸,而是开心地玩起了音乐。

    他在河内与冯异匆匆一会,玩了一局六博之戏,冯异好像是心不在焉,很快就败下阵来,然后客气地说等他回程时再来一局。

    实际上冯异已被任命为河内太守,虽然诏命还没有下,但是冯异自己心知肚明。所以在回邯郸的途中绕路河内,先来安排一些事,与桓谭别后便匆匆北上。

    两人分别时,冯异嘱咐桓谭莫在洛阳耽搁太久,桓谭笑道:“我巴不得不去呢!谁愿意在那个破地方多呆!”

    谁都知道,在敌对的两国之间做使者是有相当危险的,绝对称不上一个好差使。

    当年郦食其为刘邦去游说齐王田广,凭三寸不烂之舌使齐王甘心归降,撤除了对汉军的防御。韩信正要攻打齐国,听说齐王答应降汉,便停止了进军。这时谋士蒯通游说韩信说:“你劳师远征,费尽力气,才攻下赵国五十余城,而郦食其凭三寸长的舌头,就取得齐地七十余城,你当了好几年将军,反倒不如一个儒生功劳大。”韩信听了立即进兵,趁着齐王不备,一举攻下齐地。齐王田广认为郦食其骗了自己,把他下了油锅。

    建武汉光禄大夫伏隆,受命出使齐地张步处受降,不料梁王刘永立刻宣布封张步为齐王,张步贪图王爵,马上反水,将伏隆杀害。

    这都是使者的悲惨下场。

    桓谭一度认为,是不是自己因为谶纬之事得罪了皇帝,才被派来做这个使者。

    其实现在两汉正处于休战状态,虽然都在暗中磨刀霍霍,但是确实没有当面对决,全国目前处于一个难得平静的时期,唯一一处战火就是南阳,岑彭和邓奉还在大战,但那只算是建武汉内战,建世汉并没有在明面上插手。

    韩歆充分认识到情势的严峻,每天催着班登要皇帝召见,桓谭却还有些美好的想法,他有时会觉得,两汉分治,或者一汉臣服,天下不再打仗,或许真的能实现。

    班登虽然没什么学问,但还是很尽职尽责的,每天都来陪两个老头说话。当然,韩歆不用他陪,他只问一句:“何时得陛下召见?”

    每次班登都说再等等,韩歆便砰地关上门,将班登拒之门外。好在小班登是个好脾气,也不觉得如何尴尬。

    韩歆甚至说过:“你又不懂学问,我与你没有话说!”

    班登立即答道:“当年高皇帝是亭长,萧相国是文吏,高皇帝没学问,萧相国有学问,难道高皇帝要和萧相国说话,萧相国便不和高皇帝说吗?”

    韩歆被他噎住了,瞪眼看着他,然后什么也没说,又是砰的一声,把门在班登面前狠狠地关上。

    但桓谭喜欢这个小放牛娃,不仅因为他说话有趣,而且因他会唱歌。班登会唱各种小调,尤其是放牛小调。根据这些小调,桓谭已谱了几首曲子,都是被韩歆称为恶俗的民间小曲。

    这一老一小两个人每天在传舍里弹琴唱歌,玩得不亦乐乎,桓谭都快忘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了。

    终于,在他们到洛阳半个月后,皇帝召见了两位使者。

    洛阳长期作为周朝的都城,刘玄也曾在此定都,宫殿比较齐备。

    皇帝在大殿召见使者,这一次正式晋见,形式上都要符合礼制,由礼部官员引导两人入殿拜见。

    桓谭边走边想:“这洛阳果然是古都气象,宫殿都如此弘阔,邯郸比起此地,小得不是一点半点,若是比起长安,那就更加不如了。”

    想到这,他不由得暗自摇头,“这话要是说给陛下听,恐怕又要被训斥了。”

    桓谭从心里对刘秀有些惧怕,不只是臣子对于君主的敬畏,还在于两个人确实性格不太相合。桓谭比较随性,不拘小节,而刘秀比较严谨,喜欢什么事儿都按着规矩来。

    每次桓谭面圣,都觉得芒刺在背,浑身都不自在。根本不敢多说话,生怕哪一句说得不合适了遭到皇帝的训斥。

    他随在韩歆身边跪拜行礼,献上礼物,又表达了建武帝对建世帝的问侯,固定的程序走完,两人便在一旁跪坐。

    建世帝问道:“两位奉命而来,不知有什么见教。”

    韩歆说道:“臣奉陛下之命来此,是请两汉罢兵休战,互相修好,使黎民百姓不再受战乱之苦。”

    皇帝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向着下面一众群臣道:“众卿以为如何?”

    这话的意思大概相当于关门放狗了,对方的狗要开咬了,当然不能让主人直接上场,必得先来一场狗咬狗。

    谷恭当初推辞迎送时十分积极,这一次朝堂辩论也同样积极,他率先跳了出来,说道:“建武帝所提议之两汉分立,陛下早有回信,提出免税、换城、开关三个条件,若汝主能接受这三个条件,陛下自会考虑息干戈,与民休息。”

    韩歆道:“陛下此番并不是要两汉分治,而是想两汉并为一汉,共复大汉疆土。”

    两汉分治已经被强力反驳回去,刘秀绝对不能答应三个条件,因此对此事再也不提,现在改提一汉了。

    谷恭没等他话落地,立即接道:“汝主若是能真心归附长安,使得两汉一统,陛下自会欢迎之至。”

    “吾主年长,陛下年幼,自当以长为尊。吾主言道,若是陛下能尊吾主为大汉皇帝,使天下重归一统,他将封陛下为齐王,继承祖宗旧地。”

    “陛下先祖齐悼惠王居长,汝主先祖代王为幼,若以长者为尊,自然应吾主为皇帝。”

    谷恭转身向着上面跪拜道:“请陛下降旨,封邯郸刘公为长沙王,上使天下一统,大汉复兴,下使其继承祖业,世代为王。”

    皇帝摸了摸下颌道:“这个主意不错,不过本朝已有长沙王,不如就封刘文叔为赵王,他兴起于赵地,想必也愿居于邯郸。”

    两个皇帝为了天下一统,都愿封对方为王,当然是谁也不服谁,谷恭和韩歆也一样,谁也说服不了谁。

    这时桓谭说话了,“吾主先祖文皇帝为太后薄氏所生,乃嫡系大宗,陛下先祖乃是外室所生,陛下如何能与吾主相比?请陛下北面而事邯郸!”

    此话一出,满殿哗然,辩论开始向激烈发展。

    郑兴站出来道:“若论嫡庶,只有惠帝才是嫡子,若论长幼,齐王乃是长子,若论功劳,城阳王有诛诸吕之功,吾主之先祖早就当立。今皇脉归于大宗,与礼相合,大汉之都在于长安,不在邯郸,汝主当立入长安,朝拜吾皇!”

    桓谭当然不服,立即反唇相讥。郑兴当然不示弱,言语回击,到了后来,简直是你说你的,我说我的,谁也不听对方说话了。

    刘钰终于满足了自己的恶趣味,看到了儒者吵架,而且看他们有越吵越烈的趋势,除了没骂出脏字之外,与贩夫走卒的吵架也没什么不同。刘钰怀疑他们不是守礼不骂脏字,而是从小没接触过这些,骂人的词汇没有底层百姓丰富。

    他终于听腻了,向旁边一摆头,牛头立即一声断喝:“朝堂之上,陛下面前,尔等皆是衣冠大儒,与街头小民一般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他这一声宛如晴天霹雳,一下子把殿内乱糟糟的话声全盖了下去,众人立即闭嘴,都正了正衣冠,甩了甩袍袖,回到座位,岸然落座。

    刘钰说道:“刘文叔昆阳一战破新军四十万,朕敬他是个英雄。当年王郎邯郸称帝,自称乃成帝之子刘子舆,当有天下,刘文叔道:‘设使成帝复生,天下亦不可得,何况子舆!’话虽无礼,仍不失为霸主之论。有此论者,朕亦当他是个豪杰。今日为何英雄气短,遣腐儒来此作嫡庶长幼之论,岂不令人耻笑?尔等回去告知汝主,能战则战,不战则降,勿复多言!”

    桓谭这大半辈子都在骂别人是腐儒,天道好还,今天终于也让他尝到了腐的滋味。

    韩歆还要争辩,“陛下此言差矣,陛下与吾主皆是汉室血脉,天下刘氏一家,一家人为何要相互攻杀!”

    刘钰看着他道:“既是一家人,为何要分居两处?刘氏之家在长安,汝主可即还家,朕洒扫以待。”

    韩歆愣了一下,没想到刘钰在这等着他。你说是一家,那就得一起住,这话说得一点没毛病。

    按说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韩歆应该闭嘴了,可他还不甘心。刘秀来之前交待了,今年关东缺粮,要尽量拖延开战。韩歆还想挣扎一下,大声申辩道:“吾主无罪,关东百姓无罪,陛下为何讨伐无罪之人!”

    刘钰手扶书案,身子前倾,厉声道:“刘秀无罪,则刘子舆何罪?刘永何罪?奈何杀之?”

    韩歆无言以对。

    刘钰站起,高大的身躯像是一座山,看上去极为伟岸,他大声道:“天下一家,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韩歆被他的气势震住了,竟不敢抬头仰视,只呆在当地,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桓谭只觉心中咚咚乱跳,看着刘钰的背影,心里只余下一个声音,“真是英雄啊!”

    辩虽是辩,刘钰还是很讲究的,当天便大排宴席,招待两位使者,以尽地主之谊。

    宴席排在了鱼龙殿,此殿正对着一面湖水,深秋时节,湖水看起来幽深清冷,透着寒气,让人忍不住将身上衣袍紧了又紧。

    等到进了殿,目之所及,到处燃烧着膏烛,火光跳跃,珍馐盈案,立时便让人身上暖了起来。

    殿阁阔大,却没什么繁复的装饰,处处透着一种低调的奢华。

    桓谭向身边的韩歆道:“看今天殿上的架势,我还以为无酒可饮,已经准备去吃牢饭了。”

    韩歆皱了皱眉头,低声道:“虽是宴席,亦要守礼,莫要被人看轻了去。”

    桓谭笑道:“我都是腐儒了,当然要守那些腐儒的臭规矩。”

    此时郑兴迎面走来,向着两人拱手,笑吟吟地道:“两位兄台,多年不见,还是如此精神健旺,风采卓然!今日幸得再会,可得多喝几杯,咱们长安的高度酒,非是你们那种水酒可比,准保让你们喝了还想再喝!”

    此时气氛与方才完全不同,双方在大殿上是各为其主,唇枪舌剑,到了宴席上便又成了老相识,多年故交,免不了相互寒暄。

    桓谭道:“少赣兄,近日我读《左传》,又有一些义理不清,想与你详剖一二,你可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能藏私啊!”

    郑兴精习《公羊春秋》、《左氏传》,在这方面他可是行家权威,桓谭要问他《左传》之事,可算是问对人了。

    郑兴笑道:“论经便是论经,可不能动辄俗儒腐儒,我可不爱听!”

    桓谭大笑道:“不爱听你也是腐儒!”

    两人相视大笑,携手入座。

    其实郑兴与桓谭从前虽然常常争辩,但是关系还是不错的,抛开两人各自的立场,还是颇有共同语言的。

    比如他们两个都对谶纬之学不屑一顾,郑兴常说“子不语乱力怪神,谶纬之学,即如此类。”

    而桓谭走得更远,他竟然给迷信谶纬的建武皇帝上了一篇《抑谶重赏疏》,说“观先王之所记述,咸以仁义正道为本,非有奇怪虚诞之事。盖天道性命,圣人所难言也。自子贡以下,不得而闻,况后世浅儒,能通之乎!今诸巧慧小才伎数之人,增益图书,矫称谶记,以欺惑贪邪,诖误人主,焉可不抑远之哉!”直接说谶纬是奇怪虚诞之事。他还说谶语“其事虽有时合,譬犹卜数只偶之类。”偶尔谶语灵验,不过是跟算命的一样,凑巧碰上了而已。

    刘秀依据《赤伏符》登基为帝,以谶纬之学为自己的统治基础,桓谭上这一篇奏书,直接批判谶纬,和皇帝对着干,不只是不识相,简直是不知死活。刘秀见了这奏书大怒,差点将他下狱治罪。

    由此可知,桓谭为什么在邯郸朝廷不得志,得不到刘秀重用。

    桓谭和郑兴正聊得热乎,争得热闹,宴席开始了。

383.谁是太阳

    皇帝陛下驾临,入首席落座,大宴正式开始。众人一起举杯为皇帝寿,所有人一饮而尽,除了其中两个人。

    一个是邯郸正使韩歆,一个是邯郸副使桓谭。

    韩歆用尽了全身力气,皱着眉头将酒强咽了下去,之后他便连声咳嗽,脸涨得通红;而桓谭更是干脆,直接将一口酒全喷到了地上,之后他张着嘴连声哈气,说道:“这酒,这酒怎么如此。。。难以下咽。”

    诸臣都大笑,他们第一次喝高度酒时也曾有过类似的狼狈。

    郑兴递给他一碗水,抚着他的背道:“此乃特制高度酒,名为兹水忘忧,因取用兹水之水,饮之忘忧,故而得名。酒性醇烈,初饮之人皆如君等不能入口,不过再饮几杯便觉出好了。”

    皇帝也笑道:“看来二卿喝不惯这高度酒,来人,为二位使臣换酒!”

    桓谭连忙摇手道:“不,不必换了,这酒初饮辛辣无比,细一咂摸,竟觉香味醇久,臣想再试试看。”

    韩歆脸色通红,在他看来,今天这人可是丢大了,作为使臣,这种失仪是不可原谅的。他觉得对方必定是故意如此,好让他们当场丢丑,故而心中十分愤怒。

    他起身拜道:“陛下,请恕外臣失仪,外臣不擅饮酒,这酒,臣就不再饮了,请陛下恕罪。”

    他身边的谷恭劝道:“韩公,这酒可是纯粮精酿,是当世最好的高度酒,你慢慢品就无事了,喝吧!等回了邯郸就没这好酒了。”

    他本是好心,可韩歆正在生着闷气,竟将这好心当成了嘲讽,尤其是最后一句,什么意思?我们邯郸连好酒都没有?喝个酒还要喝你们长安的?

    韩歆没好气地道:“酒乃丧志之物,不饮也罢。”

    这话在酒席上,那可是扫兴之至,仅次于掀桌子了。他作为使臣,是客人,人家主人好心招待,他不仅不领情,反而一开口就打击一大片,在众人看来,真是有点不识好歹了。

    众人都皱眉头看着他,谁都没说话,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这时桓谭笑道:“韩公最近身体有恙,不宜饮酒,他的酒,我都代饮了,韩公,咱们可说好了,你可不许后悔,我今日要多吃多占了!”

    他这么一打茬,化解了这场尴尬,气氛重又活跃起来。

    桓谭再喝这高度酒,就知道该先慢慢地来,之后他越喝越有滋味,边喝边连赞好酒。众人来敬酒,他来者不拒,竟觉得有点收不住口了。

    宴上难免有歌舞助兴,歌姬歌喉婉转,余音绕梁,舞姬身材窈窕,舞姿动人。桓谭看得兴致勃勃,韩歆却沉着脸,觉得这些东西不符合礼数。

    酒过三巡,忽听有人叫道:“听说桓公曾为太乐令,琴技无双,何不当场奏上一曲,为宴席助助兴,也让我等开开眼界?”

    桓谭正喝得高兴,酒劲上涌,精神兴奋,听了这话,撸胳膊卷袖子地道:“来来,有酒无琴,尤有脍无酱,食之无味,琴来!”

    早有人奉上琴来,韩歆沉着脸,低声吐出两个字:“雅乐。”

    当年周公姬旦制礼作乐,对于各种贵族生活中的礼仪和典礼音乐都有规定,音乐也是礼的一部分,什么场合演奏什么音乐都有讲究。郊社有郊社之乐,食飨有食飨之音,尝禘、乡射、王师大献、行军田役等场合都各有与之相配的音乐。

    而桓谭虽曾作过皇室的乐官,但是最不喜欢雅正之乐。他对民间音乐很有研究,平时公开称赞先秦时期的“郑声“,新作的曲子也多是根据民间曲调创作的。

    他曾经把民间风味很浓的琴曲拿来在宫中弹奏,刘秀听惯了宫中的乐曲,听到桓谭的新曲,感到十分新鲜,大为赞赏。却被朝中老儒告状说不合礼制,刘秀在平时基本是个守规矩的人,之后便也不怎么让他弹了,以免惹得那些老儒废话。

    在这种出使的场合,韩歆生怕不符合规矩,失了使臣的体面。要不是桓谭答应的快,恐怕他就拦住了不让演奏。现在又生怕桓谭奏出他那些山野小调来,让人听了笑话。

    桓谭本来兴致盎然,但看到韩歆一脸严正,忽然觉得有些泄气,抚住琴弦,两手一起,果然是一板一眼的雅乐。

    满殿的大臣本来都借着酒放松了许多,听了这雅正之乐,又不得不端正了坐姿,收回了笑容,正襟危坐,好像在朝堂上讨论什么国家大事一样。

    这宴会的气氛一下子全变了。

    而桓谭本人因为本不喜欢雅乐,弹起来兴致也不高,这雅乐在他手里也显得有气无力,死气沉沉。

    还没等一曲弹完,皇帝已挥手叫停,说道:“这些曲子朕平日听得多了,今日宴饮之时,不必拘礼。桓卿远道而来,定有新鲜的曲调让朕欣赏,不拘什么民间小调,只管奏来。”

    刘钰常听小班登禀报,知道这是一个民间音乐爱好者,就在等待召见的半个月里,他已经做了几首放牛小调。

    如今这个世界,对他来说简直是音乐荒漠,平时听的全是雅乐,耳朵都听出茧子了,好不容易见个民间作曲家,怎么也得让他弄点有风味的小调来听听。

    桓谭一听民间小调,立刻来了精神,哪还顾得上韩歆瞪他?两手一转,叮叮咚咚,欢快诙谐的乐曲立即流淌而出。

    音乐具有无可比拟的感染力,欢乐的音乐让殿内众人都高兴起来,有人和着音乐节拍,用筷子一下一下敲击着案上的漆器。

    一曲弹罢,皇帝大声道:“好曲!”于是众臣纷纷喝采。整个大殿中只有韩歆还沉着脸,与周围气氛格格不入。

    桓谭来了精神,又连弹两首,一首刈麦,一首牧曲,都是民间俗曲,将整个宴会气氛推向高潮。

    皇帝道:“桓卿,你的乐曲虽好,可是乐音还稍嫌单调,若是再丰富一些就好了。”

    桓谭有点意外,“陛下于乐道有兴趣?外臣斗胆,可否请陛下指点一二?”

    皇帝道:“乐只有五音,宫、商、角、徵、羽,不够丰富。朕治天下尚需辅臣,各司官员亦有辅吏,独五音无辅,可乎?以朕之见,在角、徵之间,加个辅音,为两音差之一半,在羽音之后,再加一个辅音,亦取正音之一半。易五音为五正二辅共七音,则乐曲之变化将增长数倍。”

    桓谭听了这话,先沉默了一会儿,忽地又挥手下去,一首新曲琤琤琮琮地倾泻而出。曲调完全不同于方才的乐曲,从头至尾轻柔明快,让人听起来像回到家中一样舒适。

    刘钰精神一振,卧槽,这调儿跟现代歌曲很像了啊!颇有点吉它弹唱式的民谣风,但是却比那些民谣更加悦耳,曲调简直优美极了。听了这曲子,刘钰都有点想自己在魔都的蜗居了。

    不得不说,古人的艺术水准就是高。

    一曲弹罢,大殿一阵沉默,随后有人说道:“真是美仑美奂啊!”

    “余音绕梁,三日不绝,说的便是此乐吧!”

    “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昧,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今闻此曲,吾与圣人同感。”

    忽地有人叹道:“这曲子,真叫人想念长安的家啊!”

    这评价顿时引起无数共鸣,众人都被桓谭的乐曲带到情境之中,起了思乡之念,就连旁边的韩歆都忘了守不守礼之事,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桓谭起身离席,拜下,说道:“这首思乡曲外臣写了一年多,改了数遍,却总是不能称意,今日听陛下一言,如同醍醐灌顶,亦如梦中惊醒,再奏此曲,加入陛下所说的辅音,果然大称心怀。陛下于乐道如此精通,令臣钦佩之至。”

    皇帝来了一句标准答案,“雕虫小技,何足挂齿!”不就是2356加个47吗?不要太简单好吧!

    桓谭却激动得难以自持,建世皇帝这随口一说,就打破了传承千年的乐理,对他这种乐痴来说,简直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他恨不得立即把自己关在家里,写曲奏琴,闷上个三天三夜。

    韩歆为当世大儒,六艺皆通,当然对音乐也有研究,也是个行家,知道加辅音的意义所在。此时他心中十分惊异,暗道:“人说建世皇帝得城阳景王托梦,无师自明,才通天地,难道竟是真的?否则如何解释他一句话便让当世乐坛巨匠桓谭如此激动?”

    他心中忽忽悠悠,有十个百个想法奔驰而过,一会儿想:“这些奇异之事都是臣子吹嘘皇帝的惯常做法。”

    一会儿又想:“可是他年纪如此之轻,竟能一言指出紧要之处,或许传承千年的音乐会因此而改变,没有天授之才,怎么解释得通呢?”

    想来想去,韩歆忽地站了起来,说道:“陛下,臣听闻陛下擅长以诗言志,在西征时曾做《短歌行》,使陇西贤才争相归附,隗氏束手来降。陛下又曾七步成诗,作《庭中有奇树》,使河西四郡不战而定。今陛下挟定蜀之威,领百万之众至洛阳,定有新作,外臣愿闻陛下新作。”

    什么?又要做诗?我一个皇帝老让我做什么诗?刘钰心里暗暗地嘟囔,这抄诗的梗都玩过两遍了,今天又要玩一遍。腻不腻味?

    要是哪个网文敢这么写,看读者会不会扔作者臭鸡蛋!

    没法子,总是有人上赶着来让皇帝陛下露脸。刘钰顿时想起了一首名字有点污的诗。

    皇帝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道:“今早见日出东方,朕突然得了一首诗,正可抒发朕之胸臆,不过不是四言,也不是五言,而是少见的七言诗,句子很简单。”

    为了增强艺术感染力,他站了起来,于是殿中所有人都跟着起立,大家全都站着,等待皇帝陛下的诗朗诵。

    皇帝双手一抬,朗声道:“太阳初出光赫赫,千山万山如火发。”

    韩歆心中一动。

    这两句诗听起来虽然平常,但是别有一番质朴而又粗犷、开阔又壮观的气势,极符合皇帝的身份。

    此时刘钰将胳膊一甩,宽大的袖子像是扫过全天下,从大汉百余郡国上空掠过,他大声吟出后两句:“一轮顷刻上天衢,逐退群星与残月!”

    话音一落,韩歆如被雷击,脑袋里嗡嗡作响,不断重复着这一句:“逐退群星与残月,逐退群星与残月,这志向,太宏大了。他是光赫赫的太阳,那么建武帝刘秀呢?难道竟是被逐退的星月吗?”

    在韩歆眼中,刘秀是至高无上的君主,神圣不可侵犯,可是在这个年轻的皇帝眼中,刘秀和公孙述隗嚣等人一样,不过是他太阳光下隐没的星星。

    这首诗大气磅礴,满是帝王气象,韩歆暗暗惊叹:这个年轻人,他怎么会有如此气魄?

    “真雄主也。”他的心中突然冒出这个念头。

    桓谭不可避免地喝多了,等到他酒醒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韩歆一迭声地喊着要走,桓谭只好忍着头痛随他出发。

    两个人再次路过河内的时候,冯异已从邯郸回来,正式就任河内太守。他初上任,事情千头万绪,十分繁忙,根本没时间陪桓谭下棋。

    桓谭见河内到处在调动兵马,全都向南向西进发,看样子是要准备一场大战。这时他心里才明白,或许建武皇帝刘秀也从未想过要与长安方面讲和,派他们出使不过是走形式罢了。

    等到回到邯郸,过了好几天,两人才得皇帝召见。桓谭见到刘秀,又有了那种芒刺在背的感觉,心里不禁想道:“还是放牛皇帝亲切随意,在他面前自在多了。”

    这个念头一起,连桓谭自己都吓了一跳,要是以“腹谤”论罪,只这个念头就够他灭族的了。

    皇帝问了些洛阳情景,韩歆一一作答,不过也说不出来更多的东西,因为他全程都闷在传舍中,与小班登也基本没什么交流。

    皇帝便问桓谭,桓谭能说什么呢?他与班登每天都在唱放牛小调,在洛阳半个多月,他做了好几首曲子,回到邯郸之后,桓谭如愿将自己闷在家里好几天,又以七音创作了几首曲子。

    “卿在洛阳作乐,何其乐也?”

    刘秀是笑着说出这句话的,桓谭却瞬间出了一身的冷汗,立即伏地请罪,说自己耽于乐事,每天只知道弹琴作曲,有负陛下的重托。

    刘秀挥手让他起来,说道:“朕知卿在驿中无聊,消遣而已,等到闲时,卿当为朕奏上几支新曲,以解朕之烦忧。”

    桓谭想起那些老儒,顿时没了兴致,说道:“臣不敢无礼,当为陛下奏雅正之乐。”

    刘秀道:“在放牛皇帝面前,你就敢无礼了么?”

    桓谭不知如何作答,他不知道皇帝怎么会知道自己在宴席上的事情,或者是他的随从中有人告密,若者是洛阳方面有人与邯郸暗中勾结。

    不管如何,桓谭不自在的感觉更加深了,此时他巴不得皇帝只将他当成一个弄臣看待,每日只是留他在身边待诏奏乐。

    皇帝已转向了韩歆,手中无意识地翻着面前的奏书,他问道:“以韩卿看来,放牛皇帝其人如何?”

    韩歆道:“其人不拘小节,不守俗礼,然有气魄,有大略,志向宏伟,胸有天下,以臣观之,类高皇帝。”

    刘秀正在翻奏书的手突然停了下来,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他抬起头,压低的声音好像有点粗哑,“依你的意思,高皇帝再世,朕当北面而事之?”

    韩歆是个梗直的人,刘秀已表现出不高兴了,他还在说着:“陛下,臣不是这个意思,臣只是说放牛皇帝的作派像高皇帝,又不是说他是高皇帝再世。”

    刘秀将奏书向案头一摔,把桓谭吓得一哆嗦,垂着头不敢说话;韩歆却面色不变,拱手而立。

    刘秀说道:“那你说说,朕又像谁?”

    韩歆道:“陛下类武王,率诸侯伐无道,肇始周朝八百年基业。”

    刘秀面色有所缓和,说道:“朕继先祖之业,奉宗庙之祭,继承汉统,复兴汉室,焉能与武王开创之功相比?”

    韩歆道:“陛下名为中兴,实为开创,功莫大焉!”

    刘秀的脸色终于阴转晴了。

    桓谭大大地松了口气,暗中庆幸韩歆今天总算是转了性,没有一味地惹怒皇帝,而是把话成功地拉了回来。

    韩歆根本没听到桓谭的心声,刚刚不知不觉地躲过了自己挖的一个巨坑,又向着另一个巨坑走去。

    “陛下,放牛皇帝以诗言志,句子虽简单,但其志向远大,气魄非凡,臣从未见过如此七言诗句。”韩歆说道。

    刘秀来了兴致,“早听说他会做诗,朕以为不过是近臣代笔,没想到又有新作,说来让朕听听。”

    “太阳初出光赫赫,千山万山如火发。一轮顷刻上天衢,逐退群星与残月!”

    刘秀拍案而起,厉声道:“朕倒想看看,到底谁是太阳?谁是月亮?”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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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吏之帝王崛起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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