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4.相持阶段
张舒兵败回阳曲,见到杜广国,颇有些羞愧,“早知太守领兵来援,我也不必急着赶回,以致将士疲惫,遭遇此败。此事皆因我统兵无方,与太守无关,我将向陛下上书谢罪,自请处置。”
“张兄说的这是什么话?”杜广国厉声道:“我与张兄共守大郡,本为一体,张兄之过,杜某愿一并承担,我将与张兄一道向陛下请罪!”
张舒有点感动,杜广国虽然年轻,好口吐大言,可人还是很不错的,他吃了败仗,杜广国不仅不埋怨,还如此义气,真是难得。
“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况耿弇兵众,挟定渔阳之威,本就难以抵挡,张兄不必过于自责。”杜广国出言安慰,让张舒心里多少好受了些。
“杜兄,你我二人合兵,再与耿贼决战,夺得代郡,以雪今日之耻!”张舒逃回来时,只想守住阳曲,此时有了援兵,又来了精神,要杀出去和耿弇决战。
杜广国笑道:“战是要战,却不是为夺取代郡,而是要掩护鲍牧守退兵。”
“什么?如今我等兵众,正当与敌决战,为什么要退兵呢?”
“这是陛下的意思。”杜广国从怀中取出皇帝的诏书,“陛下命我等相机而动,能进则进,若情势不利,不必以无功为耻,当疾速退兵,守住要隘,莫使敌兵趁势而入。”
鲍永出兵,本是为了声援彭宠,若彭宠能坚持得住,耿弇自然无力西顾,那么在太原郡的配合下,鲍永可趁势取代郡,如果进兵顺利,甚至可以兵进上谷,与渔阳连成一片,在北面对建武汉形成包围之势,那将是对长安最有利的局势。可彭宠的败亡使这一切化为泡影。
平定渔阳之后,耿弇已无后顾之忧,可率全军进入代郡,汉军在兵力上没有优势。何况此地紧邻河北,这是铜马帝的核心统治区域,随时可调大军来增援,如果惹得刘秀亲征,汉军别说进攻,就是能守住雁门和太原也不容易。
因此,彭宠一死,攻取代郡的时机已经失去,此时要考虑的是如何全身而退。
杜广国深恐作为太原北部门户的阳曲不守,立即率军亲自赶来,先行加固城防,防备万一,他刚一抵达阳曲,张舒的败兵便到了,随在他身后的是耿弇的兵马。
第二天一早,杜广国与张舒勒兵出城,在阳曲城下列阵,摆出架势要进攻,耿弇不敢怠慢,也列阵相迎,双方在城下大战一场,直到晌午才各自收兵。
耿弇与杜广国、张舒在阳曲对峙。鲍永在平邑,一直等到第十天,是闵堪承诺献城投降的日子,此时城门大开,当先出来的不是人马,而是无数的牛羊,都尉尤河笑道:“闵堪倒是懂事,人未到礼先到。”
汉军都笑呵呵地看着,指望着进入平邑,好好地歇息歇息,恢复连日征战的疲劳。有的士卒已冲上前去,牵牛拉羊,准备着庆功了。
鲍永喝令众人各安其位,不得轻动,以勉破坏了阵势。他的命令还没有传达到全军,闵堪突然率军从平邑城中杀出,直向汉军冲了过来,汉军阵势已乱,一时抵挡不住,纷纷溃逃,闵堪挥兵掩杀,汉军大败。
鲍永仓惶北逃,一路回到高柳,还没等好好地喘口气,闵堪兵马已到。鲍永顿足道:“悔不听陛下旨意,轻率进击,致有此败,如今该当如何?”
军师祭酒刘松谏道:“我军新败,贼兵势盛。如今只闵堪一部,尚且难以应付,若是耿况父子兵至,围困高柳,恐怕我等回不了雁门。”
鲍永道:“此次兵败,皆我之过,若能死战退敌,尚能稍抵罪过。”
刘松道:“牧守此言差矣,此次出兵,先胜后败,功过相抵,太守何罪之有?若是流连此地,待敌军大集,回不了雁门事小,若敌军乘机破雁门关,直入雁门,那才是真正的罪莫大焉。”
诸将都不想战,鲍永便下令弃了高柳,退保雁门关。好在闵堪兵少,不敢逼迫过甚,并州兵得以全身而退。关闭雁门关,代郡不仅恢复到战前的状态,而且耿弇还攻占了太原北部几座城,将两汉边界推进到阳曲。
耿弇因粮草不济,无力再进兵,过了半月,便留一部分在新占之地,大部分兵马回了河北,这次大战落下帷幕。
从结果来看,鲍永一开始兵势极盛,纵横代郡,闵堪损兵折将。后期则完全反了过来,耿况、耿弇父子大军相继到位,慢慢扭转了局势,翻盘获胜。
从战略上来看,彭宠覆灭,建武汉安定了幽州,不仅免除了后顾之忧,而且打开了向北的通道,这无疑是刘秀的大胜利。
耿弇因为此战被益封一县之地,耿况也有封赏,只有闵堪先败后胜,功过相抵,没有处罚,也没有封赏。
刘钰在长安得知此事,并没有多少沮丧。从地理上来说,雁门和太原靠近河北,敌强我弱,并不是建世汉的主攻方向,即便打了败仗,只要退守关隘,可以自保即可。
太原、代郡、雁门三郡其实是几个山间盆地,相互之间有大山阻隔,都有作为天险的隘口,建武汉要想从这里突破也不太容易。
刘钰把此战作为战例与参军们讨论,众人一致认为,耿弇不直接向西去救平邑,而是南下阳曲,是此战的胜负关键。
他若是去救平邑,正好落入张舒的伏击圈,想必会吃一场败仗,而他却调头向南,攻敌所必救,这是围魏救赵之计,终于一战建功。
皇帝由此战对鲍永的能力有了进一步认识。鲍永威行并州,赏罚分明,安定数郡,足可为一方封疆大吏。但他的军事能力一般,以他为主将对付耿弇这个级别的大将,明显不是对手。
看来并州只能守了,要想破局,还得靠河东、洛阳和马援的蜀地。
如今建武汉境内比较安定,只有董宪还在苟延残喘,看样子也翻不起什么大浪。在刘钰定蜀的同时,刘秀攻灭了张步和彭宠,双方都在消化新占领的郡县,都没有准备好全面开战,暂时处于对峙阶段。
双方势力接壤的南阳一带成了这一阶段的主战场,岑彭和邓奉将成为主角。而位于帝国西南边陲的蜀地,还有一些野心家不甘寂寞,蠢蠢欲动地想要搅动风云。
355.出谋划策
自从征蜀的军师祭酒胡成被贬官之后,再没有人敢上书弹劾马援。在皇帝的庇护下,马援得以再益州大展拳脚。他为了表忠心,命令长子马廖去长安,侍候皇帝陛下,算作马家留在朝中的人质。
但是依旧有许多人对马援不放心,不理解皇帝对马援的使用为什么这么大胆,工部尚书杨延寿就是其中一个。
这天他与尚书令郑深在朝房中闲坐,说起尚书省的事务,杨延寿道:“如今这尚书省简直成了巴蜀专用,伏波大将军任用的官吏,陛下从不驳回,吏部只是行公文,发印信,工部呢,则为大将军输送工匠,刚送走一批造船工匠,又送了造霹雳车的工匠,亏得蜀道艰难,否则恐怕要直接送霹雳车过去。”
郑深道:“伏波大将军准备顺江而下,东征荆州,自然需要许多船只军械,咱们也只能辛苦一些了。”
杨延寿见左右无人,压低了声音道:“郑相,下吏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问。。。陛下为何如此信任伏波大将军?”
郑深笑道:“士元难道对大将军有所怀疑么?”
“下吏不是怀疑大将军,只是纳闷。益州之地,沃野千里,地势险峻,自成一体,足可割据称雄。陛下就不怕再出一个公孙述吗?”
郑深道:“公孙述可割据一方,称王称霸,马援却不会。”
“这是为何?”杨延寿有些奇怪。
“此时与几年前时势不同。公孙述割据时,天下无主,中原混战,豪门动辄覆灭,百姓十不存一。蜀人自然想闭关自守,独享安定。而如今大汉渐趋安定,长安之繁华,胜过成都,益州已非百姓避乱之地。若要割据,定会有刀兵之祸,蜀人若求安定,当然是在大汉治下。”
郑深停了一下,又说道:“公孙述在蜀地经营数年,深有根基,所任用的多是益州之人,将领们家室都在蜀地,保存蜀地便是保护家乡,所以公孙述能一呼百应,众人归心。而伏波大将军率大军入蜀,将士皆不是蜀人,岂能不顾家眷,自绝归乡之路?”
一席话说得杨延寿连连点头。是啊,就算马援想造反,孙易、张允、诸葛稚,他们都是皇帝亲信,个个手握重兵,岂能听之任之?长安的十万大军能追随逆贼?就算是益州当地人,他们肯放弃安定的生活,承受随之而来的大军攻击?
郑深又道:“陛下予大将军全权,是战时的权宜之计,此时正是东出争雄之时,应当统一号令,将益州拧成一股绳,使其能全力进行战争准备。大将军之眼光和能力皆可胜任,将来必可建不世之功,为一统天下出大力。”
“下吏受教了。”杨延寿站起施礼,心中暗自叹服,怪不得郑深圣眷更胜他人,果然见解高超,自己与之相比,显得眼界有些小了。
“士元,不论大将军要什么,都要尽快准备,万万不能耽搁,此事关系国家大事,若有延迟,不仅误事,且恐为陛下所不喜。”郑深意味深长地加了一句。
“下吏不敢,当尽全力施为。”杨延寿诚惶诚恐,心中有些后怕,他还真是动过心思,想故意拖延一下,真要是这么做了,恐怕会在皇帝那里减分了。
马援的奏章隔三差五就会传到长安,有一些是向皇帝报告益州情景,大部分是求支援、要东西的。长安就是马援最大的靠山和后援,凡是益州不能自行解决的事情,他都向长安求援,而皇帝几乎对他有求必应。
马援此时十分繁忙,他就像是一个团团转的陀螺,一刻也不停歇。
他本是个疏阔大略之人,任陇西太守时,几乎不怎么过问政事,每天总是置酒高会,和一帮豪杰名士侃侃而谈,而陇西郡治却井井有条,羌人亦不敢进犯。这也从侧面说明他的能力治理一郡绰绰有余。
自从成为益州牧,马援一改在陇西的为政方式,许多事都亲历亲为。但他亲为之事多是有关战争准备,对于政务之事,他过问的依旧不多,都是交由地方官吏处理。
这些天他一直在江州,此地不仅是军粮转运之地,也是军械的主要制造地,马援在这儿建了一个百工曹,专门打造霹雳车等大型军械。
这几天马援有些着急,造船的进度虽然不慢,但是要把十万大军运出蜀地,还要加上军械粮草,后续补给,需要的船太多了,恐怕他造个三年五载都未必能满足需要。
这天他正在府中,家人来报,说是有一个叫李熊的来访,自称原是成家的大司徒。
“李熊?他怎么来了?”马援有些奇怪。
李熊是公孙述的谋主,当初力劝公孙述在益州自立,之后又劝他称帝,公孙述割据益州,大多是听了李熊的怂恿,等到公孙述当了皇帝,便投桃报李,以李熊为大司徒,让他位列三公。
李熊在成家朝廷一直手握重权,等到汉军入蜀,成都城破,他微服逃走,不知所踪。
汉军对于成家大臣比较宽大,除了公孙氏被灭族外,朝中重臣大多未遭杀戮,有的甚至又被重新任用。
所以马援并未缉拿李熊,而且听之任之,随他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经过大半年之后,李熊又找上门来了。马援对此人多少有些好奇,便令家人引他进来。
李熊的样子像是一个官署的小吏,他样貌并不出众,身材也不高大,看起来还有些佝偻,整个人显得有些猥琐。
李熊一揖到地,说道:“大将军入蜀,李某劝公孙述开城相迎,奈何他不听在下之劝,竟落得身死名灭。李某自知有附逆之罪,不敢前来侍奉大将军,还请大将军恕罪。”
马援笑道:“先生这不是来了么?”
“惭愧,听闻大将军恢廓大度,不念旧恶,在下才敢觍颜来此,求大将军赏碗饭吃。”李熊的姿态放得很低,也很能拉得下脸。
马援道:“不知先生想做什么官?”
“在下不想为官。”李熊说道:“在下愿为大将军幕僚,为大将军出谋划策。”
马援微微一笑:“先生欲为马某出什么谋,划什么策呢?”
356.不过万户
成家大司徒李熊投奔马援,说要为他出谋划策,马援知道他是个人才,对巴蜀之事门儿清得很,便请他坐下来,虚心求教。
李熊道:“为人幕僚,当然要帮东翁排难解困,不知大将军此时最忧心的是什么?”
马援道:“益州船只不足大军所用,虽日夜赶造,但恐时间太久,误了出蜀的时机。”
李熊道:“益州水系发达,水网密布,造船之业向来兴盛,只是由于连年战乱,天下不宁,不能出去行商,船只大都只能在巴蜀之内运行,才使船只慢慢减少。若大将军能平定荆扬,则益州之物产可源源东下,商贾可从中获取巨利,利之所趋,船只自会多起来。”
马援道:“先生所言极是,可平定荆扬是日后之事,缺船运输却在此时。”
“大将军便可用这日后之事做文章。”李熊微微一笑,“大将军带兵十余万入蜀,连蜀兵共有数十万之众,若大军顺流东下,定荆扬必矣。定荆扬之后,商贾通行,欲要货殖谋利,如粮、盐等大宗货物,哪一项不需官府准许?大将军何不用日后的承诺,来换取现在的船只?”
“如何来换?”
李熊摇了摇扇子,“这个法子多了,比如将军粮之运输分一些与益州商贾,官府照价给付货款,交货之地可定于荆州某处,由商贾自行运出蜀地。为大军运粮之商贾,可允其日后在荆益之间往来货殖。益州粮多,但路途难行,物产非船只不能运出,商贾得此允诺,自会建造大船,以备货殖之用。”
马援点了点头,这意思他大概听明白了,就是发动民间,让商人为军方分担运粮压力,并以日后可以买卖粮食等物资的许可来诱惑他们,加入到为大军运粮的队伍中来。
当然,这只是其中一种方式,还有很多类似的法子可以使用。因为官府手中的资源太多了,随便扔出一个给商人,都够他们吃上半辈子的。
若是真能如此,则官民一道大造船只,进度必将大大加快。但马援依旧有顾虑,因为这法子建立在汉军获胜的基础之上,马援自然是有必胜的信心,但是百姓有吗?商人有吗?他们肯冒这个风险吗?
李熊道:“十万大军一动,粮食日费数万,即便没有日后的货殖之利,单是军粮买卖亦足致巨利。何况此举亦能结交官府,方便日后行商。我料必定有商人贪图此利,打造船只,参与此事。大将军不要小瞧了益州商贾的胆量,这货殖之事,其实有许多豪门都在做,他们甚至可以自行组织家兵,保护商船,实力不容小觑。”
马援知道益州有许多豪门大户,实力堪比官府,拉一支数百上千人的队伍不成问题,有的豪门连郡县都不敢惹,在地方就是土皇帝。
马援心道,看来是得拉着这些人一道干了,若是不配合,少不得抓住他们的错处,狠狠地拿捏一番。郡县惹不动,他伏波大将军可不怕,大军一动,让你全家鸡犬不留,谁敢与手握军政大权的蜀王做对?
利诱和威逼一道,把这些豪门大商都裹胁到东征这件事情中来,造船效率必定会成倍增长。
马援哈哈大笑,说道:“先生之谋,实在高妙,马某佩服之至。先生若肯屈就,马某虚席以待,绝不会亏待先生。”
“能为大将军分忧,在下之愿也。”
从那以后,李熊成为了马援的幕僚,马援有疑难时,常请教他,李熊对益州了如指掌,往往能抓住问题的关键,提出可行的建议,这使马援对他日益倚重。
两人关系日益亲密,谈到东征之事,李熊说道:“出江州向东,皆在深山峡谷中穿行,多急流险滩,直到夷陵。出了夷陵,便是一马平川,再向前便是江陵。如今夷陵王田戎一直被北面的楚黎王秦丰压制,直到投了公孙述。公孙述派南郡太守程泛出江州,向东略地,占所江陵,二人一东一西,联手才敌得住秦丰。这两人是唇齿相依,唇亡齿寒。”
马援道:“我派使者去夷陵和江陵,要他二人归附大汉,已有数月,至今未有回音。”
李熊笑道:“程泛是在下一手提拔起来的,是我的老部下,别人的话或许不成,我的话他还是能听得进去的。”
马援大喜,起身长揖道:“先生若能东去,劝说二人归降,马某定在陛下面前为先生请功。”
李熊摆了摆手,说道:“田戎受封夷陵王,程泛号称江陵王,二人联兵江上,各有数万兵马。楚黎王秦丰一直想吞并两人部众,铜马帝亦派使者去招揽。他二人一直心思未定,想必还在观望,看谁的出价更高一些。”
他脸带笑意地看着马援,“不知大将军出价几何?”
马援道:“郡县官吏,马某便可任命,职位任他二人自选。”
李熊摇头道:“二人皆已称王,区区郡县官吏,恐怕还不放在眼里,便是铜马帝,恐怕出价也不止于此。”
“王侯之爵,只能出自陛下,非马某所能擅定。何况陛下非刘姓不封王,马某最多向陛下为他二人求恳,看能否赐以侯爵,或许。。。能为关内侯。”
“是啊,大将军有献陇西及平羌定蜀之功,爵位却不过万户侯,何况田戎,程泛呢?”李熊摇了摇手中的扇子,慢悠悠地说道。
马援看了他一眼,李熊也正抬眼望着他,两个人目光相接,马摇目光炯炯,李熊毫不躲避。
马援缓缓地道:“马某蒙陛下委以重任,深承圣恩,得展胸中抱负,心中甚是快慰,心中已别无所求。至于万户之封,侯爵之赏,乃是陛下厚爱,马某已是受之有愧,何来‘不过’之说?”
“大将军不必过谦,大将军之功,万户侯岂足道哉?”李熊忽然话题一转,“以在下观之,大将军之面相,实乃是大贵之相。”
马援声音平静无波,“先生还会看相么?”
357.三足鼎立
马援李熊二人对坐。
马援道:“请先生为马某相面。”
李熊道:“在下之相术乃是家传,与世间流传者皆不同。”
他站起身,围着马援转了两圈,伸出手中的扇子,指着马援的脸说道:“大将军之口,方口美髯,唇形若虎符之状,有个名号叫作‘将军口’。大将军之眼,长眉深眼,眼窝之形似金印,号为‘宰相眼’,观大将军之面,出将入相,不在话下。。。不过大将军的相貌最贵处尚不在此。”
“在何处?”
李熊坐了下来,却伸出手向上指了指,“大将军额有龙犀入发,有此额者,贵不可言。”
马援冷笑一声,“李先生,我敬你是个人才,尊你一声先生,你若安心在此,筹谋方略,马某自然一直敬你,你若要出仕,马某自然会为你举荐,可你若有什么别的心思,或欲借马某成事。。。休怪马某不讲情面!”
李熊摇着扇子笑道:“当年我说公孙述,他也如大将军此时一般,心中忧惧,犹豫多时,可是反复思索之下,还是觉得李某所言有理。大丈夫在世,当抓住机会,横行天下,焉能畏首畏尾,当断不断,屈居于他人之下乎?”
他直起身子道:“蜀地沃野千里,土壤膏腴,果实所生,无谷而饱。女工之业,覆衣天下。名材竹干,器构之饶,不可胜用,又有鱼、盐、铜、银之利,浮水转漕之便。北据汉中,杜褒、斜之险;东守巴郡,拒扞关之口;地方数千里,战士不下百万。见利则出兵而略地,无利则坚守而力农。东下汉水以窥秦地,南顺江流以震荆、杨。所谓用天因地,成功之资。今大将军之威名,震于天下,若奋威德以投天隙,霸王之业成矣。”
马援道:“皇帝陛下乃天选之子,得景王托梦,有天纵之资,履至尊而御宇内,入长安、定关中,平陇西、收河西,分裂匈奴,安集巴蜀,破邓禹于河内,奋兵威于洛阳,其功可追日月。放眼天下,除了铜马帝尚有一拼之力外,谁人可与陛下争锋?你在此作此大言,是想将我推入火坑吗?”
“大将军何出此言?今建世、建武两汉分争,使天下无罪之人肝胆涂地,父子暴骸骨于中野,不可胜数。其势非天下之贤圣,固不能息天下之祸。当今两主之命悬于足下。足下为建世汉则刘钰胜,与建武汉则刘秀胜。诚能听李某之计,莫若使两汉俱存,三分天下,鼎足而居,其势莫敢先动。以足下之智勇,有甲兵之众,据巴蜀,守汉中,东出江州,顺流而下,席卷荆扬,北临大江,据大汉之半壁,则天下人孰敢不听?我听说‘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愿足下孰虑之。”
“好!好!不愧是公孙述的谋主,果然有才。”马援仰天大笑,笑罢脸色一变,厉声道:“李熊!你找错人了!马某受陛下知遇之恩,以腹心相托,为股肱之臣,此身早属陛下,唯愿附陛下骥尾,成就功业,青史留名,焉能为逆臣贼子乎?”
李熊向前一步道:“大将军,你只要点点头,在下可立下夷陵江陵,说服田戎和程泛,他二人战船众多,水军强盛,以之为前驱,顺流而下,直至东海,可裂天下而称雄。此地只有你我二人,这话出你口入我耳,再无第二个人知晓,大将军可实言告我。。。你就真的不想么?”
“不想!”马援干脆地说道:“我只愿大汉早日归于一统,万民再不受战乱之苦。若再出一个公孙述,则天下可能再乱十年,马某罪莫大焉。”
“李熊,你如此有才干,为何不出仕为官,却非要游说天下?”
“为什么官?难道还会位列三公,权倾朝野?公孙述宁可穿着皇帝战袍而死,也绝不屈膝事人,为他人之臣子。我虽不才,做过大司徒,论过天下事,焉能再为郡县小吏,埋首案牍之间?”
“天下一统,太无趣了,我只愿英雄逐鹿,奈何英雄竟甘为犬马。”野心家李熊惨然一笑,“杨吉说只有三成机会说得动你,我就不信邪,如今成了这个样子。除大将军之外,天下再无旁人可劝,这天下终究是双雄争霸。。。无趣啊,无趣!”
“马某焉能再放阁下出去蛊惑旁人?”马某忽地厉声喝道:“来人!”
李熊的人头很快被送到了长安。
皇帝见了马援的奏报,说道:“还真有这种人,他们好似天生就是为造反而生,从来不肯安生地过日子。好像他们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拉人造反,夺得天下。也不知图个什么,想必就是为了享受造反成功后的那种巨大成就感。”
刘钰几乎立刻就想到了明朝的黑衣宰相姚广孝,作为一个和尚,不好好念经,每天在燕王朱棣的耳朵边吵着造反造反。没想到这事儿还真让他给折腾成了。朱棣不仅在他怂恿下造反,而且造反还成功了。姚广孝以全天下的乱局、数十上百万人的性命实现了他的个人价值。
李熊大概也属于这一类人,宁可冒着性命危险也要出来游说天下,这种人生来就是做大事的,绝不会在乡野间甘于平淡。
李熊虽然死了,但他提出了官民分别造船的政策还在执行,益州豪门果然如他所说,争相造船,抢夺军粮生意,马援的备战速度大大加快。
有时马援也会叹息李熊的才华,正因为他如此有本事,才非死不可,因为一个有本事又有野心的人,其破坏力远高于普通人。
至于方士杨吉,马援也差人找过,但其人早已不知所踪,想必是躲起来了,这个家伙倒成了一个明哲保身的榜样。
马援一边造船练兵,一边遣张允去汉中,在汉水的上游编练水军,准备与巴蜀之地分路出击,直下襄阳。
益州相对比较平稳,如今最混乱的是南阳。
358.二虎相争
“陛下,仇志送来加急战报,伪汉征南大将军岑彭已率大军进入南阳,许邯在杏聚屯兵,董欣在堵阳驻扎,邓奉现在新野,三人已结成同盟,要共抗岑彭。”兵部尚书罗由正在向皇帝报告南阳战况。
刘钰道:“仇志现在哪儿?”
“遵照陛下的旨意,仇志没有进兵宛城,而是以丹水、析县为据点,攻略南阳西部诸县,现已占据穰县和冠军,在那里屯集粮草,以待时变。”
“很好。”刘钰点了点头,“穰县和冠军距宛城不过百余里,随时可进兵攻取。两县与武关有丹水、均水相连,方便运粮。”
罗由小心地问道:“陛下,伪汉扬化将军坚镡,孤军困守宛城两年,部众离散,衣食不济,若是仇志进兵强攻,应当可以攻下。。。陛下要其图谋宛城,却不立即攻取,臣愚钝,不懂陛下深意。”
“很简单,就是不想替邓奉等人挡刀,被别人当枪使。”刘钰指着沙盘道:“岑彭大军自东而来,仇志在西,宛城在中间,邓奉在南。如今之势,宛城有坚镡驻守,岑彭当然要与其会合,一路有许邯、董欣二人拦截,他们都不是岑彭的对手。育阳和新野一带的邓奉却是只猛虎,他一定会奋力阻在岑彭与坚镡中间,与岑彭拼命。可若是仇志占据了宛城,就将独当岑彭兵锋。邓奉可以躲在他的身后看热闹。那么我军为何要进宛城呢?”
“臣明白了,陛下是要看岑彭和邓奉二虎相争。”
“对!就是要邓奉冲在前面,让他和岑彭对耗,两个人打得差不多了,仇志再来收拾残局。”
“陛下还要供给邓奉粮草吗?”
“不能供足,关键时候给一些,别让他饿死就成。待邓奉,如养鹰耳;狐兔未息,不敢先饱,饥则为用,饱则飏去。”
对于邓奉,刘钰几次下旨招揽,邓奉却一直没有表示归附。他与刘秀之间虽有芥蒂,但毕竟渊源极深,若是刘秀能放下身段,邓奉还是有回头的可能。
皇帝就想让他和岑彭死磕,打得越惨,邓奉越回不了头,最后走投无路的时候,只能投到他刘钰的怀抱。这样的超级武将,刘钰很想能收归帐下。
真实的邓奉打败了刘秀手下九员大将的围攻,岑彭拿他毫无办法。直到刘秀亲征,才把邓奉拿下,最后刘秀装模作样地要赦免邓奉,那些被邓奉打得灰头土脸的云台大将们都不同意,为了平息众怒,刘秀将邓奉斩首,天之骄子的邓奉死时只有二十余岁。
当看到这段历史时,刘钰一直为邓奉鸣不平,如今他终于有机会可以改变历史,改写邓奉的命运。
千里之外的邓奉此时刚刚接到董欣的求救信,岑彭进军很迅速,他快速击破杏聚,逼降了许邯,南阳铁三角已经缺了一角。
“岑彭进攻竟如此犀利。”邓奉的弟弟邓终倒吸了一口凉气。
邓奉将头一昂,“那是他没有遇到南阳精兵。”
“大兄,岑彭手下也是南阳兵,还有朱祐、贾复、王常等人,他们都是南阳人,看来此次陛下要用南阳人对付南阳人。”
因为上次吴汉洗劫南阳,造成了恶劣的政治影响,南阳民心背离了刘秀,此次刘秀专门选了南阳人岑彭为主将,还有其余几个南阳将领,率领的也大多是南阳兵,以期挽回南阳的局势。
邓奉冷笑一声:“虽然他们是南阳人,但我不会手下留情。”
邓终道:“大兄,叔伯们都在邯郸,你真的不想。。。”
邓奉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邓终立即闭上了嘴,邓奉道:“邓终,你若是现在去邯郸,我不会怪你,人各有志,兄弟也不一定非要一起。”
“大兄!我不去!我就跟着你,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咱们亲兄弟都不齐心,岂不是要让别人欺负了?”
邓奉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说话。
邓终又道:“可我不明白的是,大兄既然不打算回头了,为何不干脆投了长安?建世帝说了,只要你肯归附,可以你为南阳太守,把整个南阳交由你来经营。”
“我想做南阳太守,自己就做了,用得着他来任命?”邓奉道:“刘钰想要我投效,得让我看看他的真本事!”
“堵阳城坚,不能骤破,先让岑彭和城墙较较劲,磨磨他的锐气。我亲自率军北上,先据住博望,再相机进兵。”
邓奉点了精兵一万两千,与邓终一道星夜北上,三天便抵达博望。
博望在堵阳以西,踞堵阳不过四十里。邓奉在博望休整部队,观望堵阳的战局。
两天以后,邓奉亲自率轻骑十余人出城,抵近观察岑彭的队伍。只见汉军漫山遍野,旌旗密布。手下人见了,心里都有些惧意,邓奉却下令再向前去,一直走到离岑彭大军不足五里。
邓终道:“大兄,不能再向前了,否则容易被敌军所乘。”
邓奉毫不理会,只是催马向前,一直走到能看清对面士卒的脸,邓终只得跟上。
有汉军见了,立即吆喝着赶了上来。邓奉大叫道:“我乃新野邓奉,你们有胆量的,便来与我较量!”
一个将领带着一百余名骑兵冲了过来,邓奉回身便走,跑了两三里路的光景,汉军在后面越追越近,邓奉回身一箭,将一个士卒射落马下。
后面追兵稍稍放慢速度,邓奉却也慢了下来,又连放两箭,两个骑兵应声而倒。汉军见了,都有些怕了,不敢再追。
邓奉勒马回头道:“这便怕了么?回去告诉岑彭,让他明日来与我决一死战!”
后面将领听了,大叫道:“邓奉小儿休走,我来会你!”向胯下马狠抽了两鞭,当先冲了上来,他的部下紧随在后,一百余骑兵放开马蹄,两面包抄,要将邓奉等人包围聚歼。
邓奉不退反进,迎着反冲上去,手中马槊一伸,一槊将敌将捅落马下,紧接着长槊横扫,正击在旁边一人的头上,打得他脑浆崩裂,一声没吭便摔下马来。
汉军见他如此勇猛,都有些胆寒。
邓奉手下十余人紧紧追随着他,在一百余骑兵里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
汉军吓得掉头就跑,被十几个人追着逃回大营。
邓奉耀武扬威一番,才打马回营。
359.堵阳大战
岑彭听说邓奉来逞威,冷笑道:“邓奉小儿,竟敢如此嚣张,明日全军出战,必当生擒之。”
第二天,岑彭、邓奉两军在堵阳城下摆开战场。
岑彭军密密麻麻,铺天盖地,看起来足有六七万人。岑彭以贾复为前军,朱祐、王常分列左右,他自己则在后面坐阵。
邓奉手持长长的马槊,亲自领军在前,令邓终在后面压阵。
岑彭下令进攻。贾复催兵向前,大军一动,地动山摇。
邓奉用马槊向前遥遥指着说道:“一通鼓后,我将亲手夺下敌军大旗!”
待贾复的汉军前进到百步之内,邓奉大喝道:“擂鼓!”
顿时鼓声响起,震天动地,邓奉飞马前冲,南阳精兵随后。邓奉杀入敌阵,一柄马槊连刺带打,所过之处汉军纷纷落马。
他的身边人全是私人部曲,是一直追随他的豪杰少年,个个勇猛异常,邓奉完全不必顾忌左右,只向着汉军的大旗猛冲过去。
邓奉军少,冲入敌阵,周围全是汉军,但并不是被包围,而是他一头扎了进去,越扎越深,汉军潮水似的迎上来,却像撞上坚硬的岩石一般,水花四处飞溅。
邓奉连人带马,好似化成了一柄利剑,毫无阻碍地刺入敌阵,无人能挡其锋。
鼓声稍歇,邓奉已冲到大旗面前,贾复上前阻拦,被邓奉一槊刺中手臂,兵器落到地上,周围的士兵死命地保着他逃开。邓奉伸出大槊一扫,将贾复的大旗扫落在地。
南阳兵士气大振,个个呐喊向前,汉军抵挡不住,不住地后退,眼看就要全军崩溃。
岑彭见他势头太猛,忙传令左右两军向中间靠拢,稳住阵势。他自己则亲率大军上前,拦截邓奉。
董欣在堵阳城头见了,立刻集结兵马,以五百敢死队为先锋,打开城门,从汉军身后杀了出来。
岑彭已安排了刘宏、刘嘉、耿植三将率军防备董欣,但董欣军见援军勇猛,士气也起来了,面对汉军像是见了仇敌,五百悍卒当先,大军随后,打得汉军四散奔逃。
邓奉、董訢的部下,本是南阳郡的精兵,勇猛异常。尤其是邓奉的部下,都是沙场百战之兵,锐不可当,这一仗更像是打了鸡血一般,人人奋勇,拼死向前,面对数量远超他们的汉军,竟完全占据了主动。
两军从早晨战到中午,汉军大败,岑彭率败兵退往红阳,邓奉率军入城,与董欣置酒高会,庆祝胜利。
两人正一道畅饮,忽然邓终押着一个人上来,叫道:“大兄,你看这是谁?”
只见一个中年人被捆得结结实实,垂头丧气的,头也不抬,邓奉仔细一看,竟然是刘秀的发小,建义大将军朱祐。
邓奉少见地笑了,说道:“朱大将军,你怎么这么废物,竟然做了俘虏!”
董欣道:“和他啰嗦什么,直接砍了算了!”
朱祐打了个哆嗦,说道:“邓奉。。。邓将军,我们可是老熟人了。”
“董将军,这位是我叔叔邓晨的老友,我的堂兄邓禹的同窗,怎么能杀呢?”邓奉道:“来来,一道饮酒!”
有人上来为他松了绑,朱祐坐上了座位,满脸沮丧。
邓奉道:“朱仲华,你本不是将才,为什么非要来南阳凑这个热闹。”
“还不是为了你!”朱祐喝了口酒,“陛下说了,要用南阳人收复南阳,将士们顾念着家乡之情,一定会秋毫无犯。”
邓奉冷笑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若不是吴汉竖子暴虐南阳,杀我父老乡亲,我才懒得管你们的破事儿。”
“唉,说这些都没用了。如今我落到你的手里,要杀要剐随你。”
“我邓奉是为民请命,保一方平安,要你的命有何用?”
朱祐松了口气,“待我回到邯郸,一定在陛下面前为你说项。。。”
“用不着!”邓奉立即打断了他,“邓某无罪,不需要别人的赦免。”
他将手中的酒杯重重地顿在桌上,说道:“我好心好意请你喝酒,你想喝就喝,不想喝就下去,若想要劝我。。。还是免开尊口吧!”
朱祐便低下头去饮酒,再不敢多说一句话。
邓奉道:“明日向东进兵,将岑彭逐出南阳,然后回头收拾坚镡。。。他在宛城呆得太久了!”
第二天,邓奉、董欣联兵东进,推进到红阳城下,岑彭依托城池防守,敌住两军兵锋,双方在红阳和堵阳之间连战月余,战况十分激烈。
岑彭先吃了败仗,如今小心了许多,布阵以稳固为先。邓奉和董欣终究兵少,一直不能赶走岑彭。
因连日大战,士卒疲惫,邓奉、董欣率军回到堵阳休整。岑彭也整顿兵马,再次东进邀战。双方在百余里长的地段不断进行着拉锯战。
此时建武汉征南将军仇志突然率一支人马东进,挺进宛城,扬化将军坚镡率军守卫,奈何他的士卒不多,又粮食耗尽,不能支撑。只坚持了两日,便被仇志攻破,坚镡死于乱军之中。
仇志率军入宛,宛城人都大大地松了口气,他们被坚镡裹胁着,苦熬了两年光景,家家都无余粮,饿死者不知多少。仇志进城后,才慢慢清理尸体,安抚百姓,使宛城又回复了几分生机。
邓奉听了说道:“没料到让仇志捡了便宜,占据了宛城。不过有他在宛城,我等不必担心背后突袭,总好过在邯郸汉军治下。”
岑彭听说宛城已破,坚镡身死,连忙派人将战报送入邯郸。
刘秀见了,半晌不吭声,他没有想到,他一共派出了八位将领,竟被邓奉的大军一并击败。
刘秀突然觉得,邓奉好似成了他的陷阱,他已在这个问题上越走越远,若是当初肯为邓奉和吴汉二人解斗,或许不至于此。
可天下没有卖后悔药的,他已失去了宛城,眼看又要失去整个南阳。
建世汉军的加入,使得岑彭在南阳越发举步唯艰起来。如今局势进入了于长安方面比较有利的一种,邓奉与岑彭二虎相争,仇志已进兵南阳。
360.头须为白
阴丽华为刘秀梳理着胡须,细腻温软的手自他的下巴上温柔地拂过。刘秀突然伸手抓住她的手,慢慢掰开她的手指,一根白色的胡须赫然躺在阴丽华的手掌之上。
“老了。”刘秀叹了口气,低声道:“天下不宁,烽烟四起,每一发兵,头须为白。”
他只有三十五岁,却已生出了许多白发,夹杂在黑发中格外刺眼。
平时戴着冠帽,白发尚看不出来,可白胡须却是明明白白摆在脸上的。阴丽华每次为他理须,都偷偷地将梳下来的白须藏在手中丢掉,这一次却被他抓个正着。
“陛下春秋正盛,离老远着呢!”阴丽华笑道:“喏,妾梳了半天,只见到这么一根白须,现在一根也没有了。”
刘秀也笑了,“都被你薅掉了,可不一根都没了。”
他第一次生出白发是在二十八岁,他的兄长刘縯刚刚被杀时,那时他觉得整个天下都抛弃了他们兄弟。
刘縯之所以轻松被刘玄和朱鲔等人杀死,与南阳豪强的集体沉默有关。李轶就不用说了,他直接参与了对刘縯的谋杀,其余刘氏宗族,宛城李氏,南阳各个豪族,都坐视着悲剧的发生,除了同宗的刘稷与刘縯一道赴死外,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话。
这一切的根源都是利益,此时代表南阳豪强利益的不是刘縯兄弟,而是已坐上皇帝宝座的刘玄,既然豪强们的利益能得到保障,他们何必为刘縯和刘秀出头呢?
遭遇了这次背叛,刘秀忍辱负重,几乎是单枪匹马地开始了艰难的创业之路。他在河北挣扎求存的时候,南阳豪强已随着更始皇帝的大军进入长安,个个身居高位。
刘玄大封诸王,刘氏宗族、南阳豪强、绿林领袖都受封为王,此时谁还会想起死去的刘縯和在外打拼的刘秀?
刘秀没有想到,在他创业成功,高居帝位之后,又一次遭遇了南阳的背叛,许邯、董欣起兵做乱,吴汉又逼反了邓奉。
邓奉反叛,有些南阳高官其实是暗中称快的,他们在朝中被河北派压制,心中不满,在邯郸刘秀尚可压住诸派,保持平衡,可离了帝京,吴汉和邓奉两个同样刚猛的人碰到一起,立时便撞出耀眼的火花,演变成一场生死大战。
可这能怪得了他刘秀吗?他的天下是借着吴汉、耿弇、寇恂等河北派的力量打下来的,南阳的豪强大都追随更始帝,对于刘秀的创业贡献有限。
但刘秀依然想扶持南阳派,他让邓禹为方面大将,分给他一半的精兵,让他进兵长安,可惜邓禹连长安的门都摸着,就被打了回来,灰溜溜地退兵邯郸。
你们自己不争气,又怪得了谁?
在刘秀看来,邓奉要求处置吴汉,是逼他在南阳派和河北派之间作出选择,这是一个想都不用想的选择题,邓奉太不自量力了!
刘秀感觉再一次遭遇了南阳豪强的背叛。
这一次后果很严重,在他要西进与建世帝争雄的紧要关头,南阳的反水不只是丢掉了一个郡,而是使他和长安汉的力量对比失去了平衡。丢掉洛阳,本就使他处于下风,丢掉南阳,更使刘秀丢了里子又丢了面子。
南阳是帝乡,也是许多高官的家乡。拿不下南阳,对于刘秀和整个建武汉来说是一种耻辱。
刘秀不想再用河北人马去平定南阳,那样会给人一种两派大战的印象,加剧朝中两派的矛盾。就如同用河北的耿弇去平定同为河北派的彭宠一样,刘秀派出南阳人岑彭,去对付南阳的邓奉。
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邓奉竟然如此强悍,名将岑彭也在他手里吃了憋。要是算上上次吴汉的大败,邓奉已将刘秀手下南阳和河北的大将都打了个遍!
难道真的要他这个皇帝亲征才行吗?
刘秀动起了亲征的心思,但是南阳与河北距离遥远,建世汉又在西面虎视眈眈,刘秀不敢离开,至少不敢离开太远。
更重要的是,洛阳横亘在河内和南阳中间,若要南下,需从洛阳以东绕行,而且要随时防备洛阳方面的进攻。作为一个天下数一数二的大城来说,洛阳的体量太大,有建世汉河间王驻守,对周边的威胁太大。
刘秀想起洛阳就头疼,从前他的领地到处是敌人,没有力量攻占洛阳,如今周边敌军已被他清扫干净,能全力以赴向洛阳进兵。可是建世汉也同样获得了安定,可以全力以赴支援洛阳,洛阳若是开战,必定会打成一场大战,说不定成为两大势力集团的总决战。
要不要现在决战,刘秀没有拿定主意,他刚刚平定周边,需要消化新占领的地盘,巩固统治。另外,还有一个要命的问题:缺粮。
关东一直在打,老百姓连安定种地的机会都没有,粮食出产本来就少,再加上连年用兵,军粮损耗巨大,如今建武汉几乎就靠河北和河内两地的粮食维持,刘秀面临严重的粮食问题。
从这一点上来说,长安方面就有利得多,屯田几年,成果斐然,粮仓充实,百姓生活安定。河西五郡从未罹兵火,完整地归于刘钰,巴蜀之地也在公孙述治下安定了数年,虽然定蜀时有损失,但天府之国本就富足,一场大仗打完之后,还有许多余粮。
两汉的差距,从不断越境去关中的流民身上就体现出来了,百姓在关东无法维持,纷纷越境入关,投入建世皇帝的怀抱,尤其是流民,天生对流民建立的长安政权有亲近感。
刘秀对人口外流采取了严厉的措施,西逃者捉回之后都面临很重的惩罚,但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是挡不住的,流民西进依然屡禁不止。
刘秀左思右想,决定采取守势,一边消化新占地区,一边学着建世汉屯田,力争解决粮食问题。
吴汉已率军平定了董宪,刘秀命他继续南下开辟第二战场,占据扬州广大地区,向西包抄荆州。
至于南阳,就让岑彭先顶着吧!
361.公主称意
正是盛夏时节,太师樊崇平定了西河叛乱,回师长安,刘钰亲率百官出城迎接,对樊崇大加赞赏,给足了老丈人面子。
借着这个机会,皇帝恢复了樊崇的封地,让他依旧作为不折不扣的大汉第一侯。
朱虚侯府又热闹起来,百官都来拜望,络绎不绝,赤眉旧部更是来了一茬又一茬,樊崇忙于接待,日日高谈阔论,夜夜饮酒高会,让他不胜疲劳,简直比出征打仗还要累。
最让樊崇难以忍受的是,他根本没有时间逗弄自己几个月大的女儿,这个宝贝千金是侍妾杏仁所出,长得白白胖胖,很是可爱。虽然不是樊崇企盼的能继承家业的儿子,依然得到了极大的宠爱。
樊崇一有时间就把女儿抱在手上,看着她笑,自己也笑得前仰后合,可是没等玩上几分钟,又有客来访,他只能放下女儿出去待客。
这让樊崇不胜其烦,于是他命令家丞,不管谁来,一概挡驾。朱虚侯开始闭门谢客,专心享受天伦之乐。
可是有一个人他是无论如何也挡不住的,那就是他的大女儿,当今的皇后樊桃花。
樊桃花一个月前刚刚生产,她心心念念的皇子还是没有踪影,大汉多了一个小公主。
父女两个都想儿子想疯了,可是费尽力气,谁也生不出一个带把的,这件事成了朝臣和百姓的谈资,虽然他们不敢公开谈论,但背地里没少拿这事儿开心。
有一个说法流传很广,说是皇后哪哪都不像樊崇,只有一点随了父亲,那就是能生女儿。
皇后听说了这话十分生气,请求皇帝查找流言源头,加以严惩,可是刘钰只是一笑了之,没有太在意。皇后再吵闹的话,皇帝就说:“桃花,你生了孩子,说明身体没问题,你没毛病,我也没毛病,咱们夫妻两个这么年轻,有的是时间慢慢造人。要不哪天再去一次上林苑,咱们昆明湖畔小树林里转一转?”
皇后立即顾左右而言他,把话题茬到别处去了。
刚一满月,她便抱着小公主回了娘家,也不管礼部和太常的劝告。皇帝也由着她,还说什么“小孩子就要多出去走动,活动活动,晒晒太阳,健康!”这话让太医们听了简直目瞪口呆。
皇后出门可是大事,尤其是带着刚满月的小公主,那更是声势浩大。宫里的太监宫女跟了一堆,奶妈、婆子和女医都随行。
自从皇帝在太医院开了女医署以来,大汉有了专门研究妇产科的女医,自首席女医淳于昭以下,女医署共有女医六十余人,除了为皇室服务之外,也给长安豪门贵妇看病,或者接生。
中医本是不分科的,不过妇产科要男医生来看,终究不太方便,因此女医署一经成立,立即受到长安贵妇的欢迎。
皇后带小公主回到朱虚侯府,樊崇正在逗弄女儿,两个女孩见了面,竟面对面互相咿咿呀呀起来,好像聊得很热闹,也不知说的是什么。
樊崇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看她们两个长得多像,就像一对姊妹似的。”
皇后被气乐了,“父亲真是糊涂了,什么姊妹,这都差了辈了。”
樊崇拍着自己的脑袋道:“可不是!我真是糊涂了,桂花是你的妹妹,长一辈。”
皇后的脸瞬间黑了,“桂花?这是您取的名字?”
“是啊!好听吧!桃花,桂花,一听就是姐俩儿。小公主的名字叫什么?要不外公给取一个,就叫。。。荷花?”
“不行!”皇后几乎是喊了出来,“您只会起什么花花的名字,一点学问也没有。公主的名字陛下已经取了,就叫称意,刘称意。”
“称意?也不比我取的好啊!一样是两个字的名字,我老樊不讲究,怎么陛下也不讲究?居然用两个字的名字,那不是贱名吗?”
“怎么就贱了?陛下本名盆子,我本名桃花,都是二名,如今有谁能贵得过我们?”
《春秋公羊传》“讥二名,二名非礼也”。西汉的皇帝大都是单字,汉宣帝刘病已后来还改成了刘询,皇帝单名有个好处,就是好避讳。
王莽当政以后,复兴周礼,经过一番考据,他宣布两个字的名字都是贱名,甚至“令中国不得有二名”,从那之后,全国百姓都取单名,就连匈奴单于和诸王也跟着改成一字名。
但是刘钰不管这些,什么单名贵二名贱,没有的事,他自己就是活生生的例子,贱名盆子不是照样做了皇帝?
“哈哈!”樊崇大笑道:“我这个女婿就是这点可心,他不管那些狗屁规矩,也不摆出高高在上的样子,让我们这些泥腿子看着亲切!”
“生了个女儿,我心里虽不遂意,可等到见了她,就觉得呀,哎,什么儿子女儿,自己的孩子就是好,就是喜欢!”皇后看着如意小公主,眼睛里全是笑,母爱不知不觉地散发出来。
“那可不是,看着孩子就高兴,哪儿还想得起什么男女?”
“父亲,陛下说了一句话,最遂我的心了,陛下说:生男生女一个样。”
“到底是做皇帝的人,能说出这么简单又有道理的话,比那些五经博士说得顺耳多了。”
皇帝已有一儿两女,庶长子刘备,庶长女刘称心,都是杨婕妤所出。刘称意是嫡长女,地位比庶出更尊贵些。
皇帝对于女儿比对儿子更宠爱些,几乎是有求必应。女儿都是父亲的前世小情人,恨不得天天挂在身上。尤其上一世的刘钰是个没亲没故的,这一世终于得到补偿,能好好地享受天伦之乐。
樊崇不忘叮嘱女儿再加油生个皇子,可听到这话,皇后立即满脸愁容地道:“我看陛下的意思,恐怕又要亲征了。”
樊崇道:“陛下要去哪儿?是不是出关?”
“可能是洛阳,我也说不准。”
樊崇顿时激动得站起身,不断地搓着手,“十年了啊,终于要打回青州去了,我老樊有生之年,总算能看到家乡了!”
362.一攻一守
建世汉国家战略已经来了一个大转向,西部已经平定,先西后东完成了一半,现在应该全力向东了。
长安方面最近一直在向东增兵,主要的增兵方向是洛阳、河东、南阳、汉中方向。军械粮草等物资也随之向东。建世汉好像在搞全国大运输,船只密布于江河,车马盈塞于道路,八方的商贾也觅得商机,跟着凑热闹,全国的人流物流规模大得惊人,其规模堪比后世春运。
东面的建武汉也是如此,人和物都在向西流动,如今两个势力的交界之处是全天下人员最密集、物资最丰富的地区
一切迹象表明,一场大战正在酝酿,只等一个机会触发。
目前的态势来看,建世汉更主动一些,主要原因是后方稳定,粮草充足。但是从发展潜力来说,建武汉的潜力更大。
刘钰占据的关西之地,幅员辽阔,总体来说地广人稀。而刘秀占据的关东之地,虽然面积比建世汉小得多,但是各方面实力却是绝对领先的。
关东黄河流域一向是大汉经济文化最发达、人口最密集的地区。关西只有三辅人口密度较大,其中京兆以每平方公里九十五人成为关西人口密度之最,但是在关东,每平方公里一百人以上的郡国比比皆是,在最发达的齐地,济阴和淄川的人口密度都在每平方公里两百五十人左右,是京兆的两倍半。
十年战乱,大汉人口锐减,关中地区由于屡遭战火,人口减员严重,数十万流民入关,缓解了关中人口荒,再加上建世汉的吸引流民政策,近年人口不断增长。
屯田政策使得建世汉粮仓充实,百姓日子比较安定,如今刘钰不缺粮,他缺的是人。刘秀则完全不同,关东人口虽也有大的下降,但还是比关西多了许多,刘秀缺的不是人,而是粮。
刘钰限制粮食流入关东,刘秀也限制人口流入关西,所以如今关西人可以饱食,关东人却多受饥,饿死者依旧不少。
一旦关东稳定下来,开始恢复正常的生产,众多的人口、肥沃的土地很快就能爆发出巨大的能量,使建武汉国力再上一个台阶,到了那时,刘钰要对付刘秀就更难了。
所以,目前刘秀要守,首要任务是搞内部建设,尽量将决战向后拖,而刘钰要攻,早早开战,趁你病,要你命。
这种大决战,他当然要亲征,他和刘秀之间的对决是倾国之战,两人大概都要亲临战场,真刀真枪地干一场。
长安朝中对于皇帝亲征却有很多反对意见,主要是受了上次谣言的影响,尤其是那条杀伤力巨大的“城阳王当立”,到现在还余波未断。
刘恭因此闭门谢客,几乎不再参与朝中事务,若再要他出来监国,恐怕他是说什么也不会做了。
不过皇帝也不担心,即便没有刘恭监国,朝廷依然能顺畅地运转,他这几年建立的三省六部制,将相权分割,尚书令、中书令、门下令各司其职,互相制约,朝政上有郑深、宋弘等重臣坐阵,军事上有兵部尚书罗由等人掌管禁军,长安城安如磐石。
刘钰真有点佩服刘秀的造谣水平了,不愧是大魔导师,一出手就是狠的,这条谣言真是击中要害,一刀捅在腰眼上,就算大家明知道这是谣言,它依旧有很大的杀伤力。这种大概就不应该叫阴谋,而应该叫阳谋了。
其实这就是刘钰在政治上的一个先天不足之处,谁让他不是老大,而是个小三呢?敌人只要揪住这一点做文章,打击力还是相当大的。
来而不往非礼也,吃哑巴亏可不是他刘钰的性格,这个谣一定要回造过去。刘钰抬头望天,天空中飘来了十二个大字:
你若满嘴喷粪,我必血口喷人。
皇帝在汉情局下面设置了舆情署,负责收集敌国及本国的舆论情况,然后经过研究分析,制定有针对性的措施,有计划地发布一些消息,起到引导舆论的作用。
一句话来说,舆情署的工作就是“破谣言,造谣言,带节奏,忽悠人。”
舆情署还真就造出了几条有价值的谣言,如下:
第一条:刘秀也是个小三,他上面有两位兄长,大兄刘縯,二兄刘仲,这两人都已经去世,但是刘縯留下两个儿子,太原王刘章和北海王刘兴。当初舂陵刘氏起兵,刘縯是绝对领袖,刘秀只是个马仔,从舂陵刘氏这一枝来说,刘縯一系是长房,刘秀作为小三,只是个旁枝。舆情署以此推出“刘章当立”论,让刘秀让位于长房,扶立刘章为帝,他本人则退居旁系地位。
刘钰觉得这一条杀伤力不大,但是同样强化刘秀的小三地位,可以使自己这个小三不那么孤单,大家都是小三,谁也别说谁了。所以这一条还是挺对刘钰的心思,可以施行。
第二条:刘秀是叛臣逆贼,他本来是更始帝刘玄的重臣,却拥兵自立,公然与朝廷作对,是不折不扣的乱臣贼子。由刘玄出面,号召更始旧臣讨伐逆贼,反对刘秀。
刘钰作为一个后世的键盘侠,知道如何站在道德的珠穆郎玛峰上批判人,何况这话说得再正确不过。当初项羽杀了楚义帝熊心,被刘邦发檄文布告全国,指斥项羽大逆不道,天下诸侯群起响应,项羽在政治上陷于孤立,可见占据道德的制高点何等重要。
刘秀虽然没有弑主,但至少是个背主小人。当时的道德标准就是这样,皇帝就是绝对正确,没人管你是不是在皇帝那儿受了委屈,背主自立就是大罪。
第三条:刘秀只重用河北将领,对朝中的河北派过于纵容,无功滥赏,有罪不罚。故意打压南阳派和颖川派,尤其是南阳刘氏宗族,在刘氏的朝廷中没有得到应有的地位。这一条的中心主旨是利用邯郸朝廷中各派之间的矛盾,极尽挑拨之能事,使其内部分裂加剧。
刘钰觉得这一条会比较有杀伤力,因为邯郸朝廷确实存在派系斗争,刘秀得居中活稀泥,极力保持平衡。
邓奉叛乱就是各派斗争的最激烈体现,吴汉在南阳逞威,一点不顾忌朝中南阳派的面子,作为南阳派的邓奉立即起兵反抗,而刘秀对吴汉并没有什么处置,反而是立即以武力镇压邓奉,朝中的南阳派对此都有微词,从高官到普通士卒有许多人对邓奉抱有同情之心,有人甚至暗暗地视他为英雄。
岑彭战事不力并不只是将领指挥的问题,他手下的南阳兵如果在心里就站在邓奉一边,这个仗还怎么打?
在皇帝的授意下,吴原安排人手,将谣言投放出去,几乎立即就在关东掀起了风波。
363.忧惧成疾
建武汉太原王刘章今年十九岁,虽爵位为太原王,但太原在建世汉的手中,他当然不能就国,只能在邯郸闲着。
他是刘縯的长子,父亲死时只有十三岁,刘秀痛惜长兄的亡故,可怜刘章和刘兴兄弟俩年少孤苦,在高邑刚刚称帝,便派人去南阳接了兄弟两个过去,留在自己身边悉心照顾。
刘縯比刘秀大了十一岁,他们的父亲刘钦去世时,刘秀只有九岁,刘縯却已经成年,常言道长兄如父,何况刘秀父亲早死,更是依赖这个大哥,兄弟俩感情很深。
刘秀和两个侄子关系也很亲密,称帝后对他们很是厚待,建武二年便分别封王。这大概也是出于对大哥刘縯的补偿心理,没有刘縯,就没有刘秀的今天,刘縯不死,皇帝轮不到他刘秀来做。
刘章刚刚成年,他的皇帝叔父便问他的志向,意思是想要给他安排职位,下基层锻炼一下。
刘章少年意气,当即说道:“愿效陛下及先父,提三尺剑上战场!”
刘秀想到与大哥创业时的情景,不禁叹了口气,说道:“战场凶险,你和刘兴两人,要挑起两房的宗祧,朕怎么能放心让你们上战场拼杀呢?”
刘章和刘兴虽然都是刘縯的儿子,但是刘兴却被过继给了二叔刘仲,承继二房,长房只有刘章一子。他们两个有一个出了危险,刘秀的哥哥中有一个就算是绝后了。
“陛下与先父创业之时,小长安一败,舂陵刘氏死伤数十人,之后叔父终成大业。盖创业艰难,一族一氏之兴,中间不知有多少人死去。别人都能死,臣为什么不能死呢?臣不怕死!臣父是个英雄,臣不能给父亲丢脸,躲在后面过平安日子,却叫别人在阵前拼杀。臣愿追随陛下,为大汉奋战沙场,为平定天下出力。陛下,您就让臣上战场吧!”
刘秀的脸沉了下来,刘章一口一个死,让他听起来极不舒服,更因为刘章提起来他生平最为惨痛的小长安之败,更让刘秀心中难受。
小长安之败是刘縯、刘秀在新军手下吃的一个大败仗,这一败舂陵刘氏死伤惨重,刘秀的二哥刘仲和二姐刘元都死在了小长安。刘秀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
刘秀一直不愿去回想这一幕,可刘章却偏偏提这个,他压下了心中的不悦,说道:“上战场之事,以后再说吧!你先去尚书台做个令史,学一学政事。”
刘章不敢再说,只好低头道:“是。”
刘章郁闷地回到府中,他的弟弟北海王刘兴正在等他,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扯到里面,说道:“叔父可答应你去?”
刘章摇了摇头,“陛下担心战场上危险,不让我去。”
刘兴沉默半晌,才说道:“大兄,最近有一些传言,不知你听没听过,是关于你的。”
“你怎么吞吞吐吐的,有话就直说!”刘章有些不耐烦了。
“民间都在传说,他们说。。。”刘兴干脆不说了,而是拿手蘸了水,开始在案上写字。
刘章伸头去看,见他水指不停,写了一个“太”字,然后就是个“原”字。刘兴又蘸了蘸水,写下一个“王”字。
刘章道:“太原王?你写这个做什么?还这么神神秘秘的,到底有什么意思?”
刘兴不说话,在案上又写了个“当”字,刘章已经要按捺不住了,不知道刘兴搞的是什么鬼,他现在心里很烦躁,没功夫跟他在这瞎耗。
可是当他看到最后那个水淋淋的“立”字的时候,顿时像被雷击中了一般,一点也动弹不得。
太原王当立。
刘章脑袋里嗡嗡作响,脸色也涨得通红,这几个字先还水淋淋地在案上,后来水渍慢慢干掉,字迹一点点模糊,直到没了踪影。可刘章觉得“太原王当立”这几个字并没有消失,而是像用最锋利的刀刻进了他的心里,再也抹不去。
刘兴抓住他的臂膀,说道:“大兄,百姓都在说这个,想必陛下已知道了,所以他才。。。不肯让你出去带兵吧!”
刘章呆愣了半晌,忽地怒道:“你既听过这个传言,为何不早说?我早知道,根本就不会去要带什么兵,上什么战场!”
最近这个传言甚嚣尘上,但是没有人向刘章提起,他完全不知道这事。如果刘秀真的听过这个谣言,刘章要上战场的行为就是火上浇油、自寻死路了。
所有有资格做皇帝的人都是现任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们最怕的便是被别人取而代之。原本没有人想到刘章有这个资格,可是这个谣言一起,刘秀一定会意识到,原来自己的侄子也有成为君主的潜力。
刘秀当年还是萧王时,在与流民军的战斗中失踪。听说萧王已经战死,将领们都惶惶无主,这时吴汉说道:“大家打起精神来,萧王长兄的儿子还在南阳,我们还怕没有君主吗?”当时刘秀没有儿子,刘章是他的第一顺位继承人。
那么现在呢?
如果刘秀现在死了,刘章甚至比他才两岁的儿子刘庄更有可能继承帝位,大汉有过襁褓中的皇帝,但是乱世当立长君。从这一点来说,刘章显然更合适。
在这样的情况下,刘章还不知死活地要去军中,要做将军,上战场。在皇帝看来,会不会认为他想要手握军权呢?
刘章的汗已经下来了,不免要埋怨刘兴,为什么不早早提醒他。
“咱们与叔父向来亲密,我想叔父不会因为这两句谣言就有什么疑心,我怕你因此忧心,故而没有说起此事。今日我过来,却听说大兄去了宫里,还说大兄想要去军中,我才觉得有些不对。。。”
刘兴迟疑道:“大兄,你说叔父会不会是因为这谣言,所以才不让你从军的?”
刘章一直在回忆今天的事,回忆当时皇帝是什么表情。想来想去,觉得自己说那番话之后,皇帝看起来十分不悦。
是的,皇帝听说他要去军中,很不高兴,断然拒绝了他。
毫无疑问,皇帝对他有所忌惮。
刘章想到这儿,心中十分不安,越想越是害怕,这一晚,他翻来覆去睡不着,睁着眼到了天亮,第二天脑袋昏昏沉沉,饭又吃不下,晚上又是个失眠夜。
折腾了三天之后,刘章病倒了。
364.无耻之极
刘章病了七八日,每天闭门不出,本来要去尚书台上任,如今自然是耽搁了。
他这一病,惊动了刘氏宗亲,两个姑姑第一时间赶来探病。
一个初创的王朝,皇亲国戚都出自民间,还没有经过权力的争斗,有着与普通百姓一样的亲情,不像传统帝王家那么无情。
刘章的两个姑姑,大姑是后世比较有名的湖阳长公主刘黄,就是因为她纵奴行凶,使强项令董宣得以在史书中留名;二姑是邓晨的夫人刘元,在小长安之败中被新军所杀;三姑是李通的夫人刘伯姬,是一个女中豪杰,在刘氏举义之时,常做些一针一线绣红旗、纤纤素手擂战鼓之类的事情。
因为大哥刘縯早死,姑姑们对这两个侄子疼爱有加,一听说刘章病了,立即登门探望。
她们没想到,才几天的功夫,刘章已经瘦了一大圈,眼窝深陷,脸色青黑,眼看着从一个活蹦乱跳的大小伙子变成了一个病鬼。
刘黄吃了一惊,说道:“找太医看了没有?到底是什么病?怎么来得这么急?”
刘章有气无力地道:“不过是饮食失调,没什么大事,姑母不必忧心。”
刘黄是个急性子、暴脾气,听了这话,立即将太原王府中管事的找来,怒斥一番,责怪他没有安排好刘章的饮食,又将府中诸事都过问一遍,要他们谨慎行事,好好伺候太原王,搞得太原王妃十分尴尬。
刘伯姬却比她的大姐有见识,私下里对刘黄嘀咕道:“章儿这病起得蹊跷,他年轻力壮,平时都好好的,怎么会一下子病倒,又病得这么重?依我看倒像是心病。。。最近邯郸有许多流言,他的病或许与这个有关。”
刘伯姬的丈夫李通是朝中重臣,清楚朝中动向,她又关心朝政,自然消息灵通,刘黄却是个丧夫的寡妇,纯粹的家庭妇女,消息比较闭塞,那些流言她都没怎么听过。
刘黄听刘伯姬讲了半天,越听脸越黑,立刻就想去逼问刘章,刘伯姬忙把她拉住,说道:“姊姊莫急,我这也是猜测,万一不是,章儿知道了反倒要着急上火。就算是这么回事,他焉能轻易承认?以你这个脾气,到时百般催问,反倒逼得他病势加重了。”
刘黄急得跺脚,“那怎么办?眼看他这副要死要活的样子,我怎么不急呢?大兄死得冤枉,就留下这么两个宝贝,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怎么和死去的大兄交待?”
刘伯姬道:“他们兄弟两个亲近,天天在一处厮混,章儿要是有什么事,兴儿那个小子肯定知道,我们去问他好了!”
两个人出了太原王府,马不停蹄地赶到北海王府。刘兴见了两个姑姑,好像是老鼠见到猫一样,尤其是大姑母,平时最爱管闲事,动不动就斥责他,刘兴从心底里害怕。
刘黄稍一盘问,他便一五一十,将事情来龙去脉讲了个清清楚楚。
刘黄听了,怒道:“好个刘文叔,当上了皇帝便六亲不认,连自己的侄子也怀疑起来了。当年父亲早死,他还是个小孩子,全靠大兄维持家业,好不容易将他拉扯大。当初造反之时,也是大兄带头,领着咱们和官府对抗。。。如今是他刘文叔成了器,便要拿自己的侄子开刀立威吗?”
刘姬道:“姊姊,话不能这么说,三兄这皇帝也是凭着自己的本事,拼死拼活争来的。大兄也有这个本事,可是他命不好。。。如今尚不知三兄是否知道此事,或许是章儿自己吓唬自己。”
刘黄抬腿要走,“我去找他问个清楚!”
刘伯姬忙拦住她,说道:“三兄如今是皇帝,和从前不同了,你这个臭脾气,别到那儿噼噼啪啪一通吵,也不管有没有别人,让他那皇帝的面子往哪搁?你别去了,我去!”
刘伯姬进了未央宫,得知陛下正在温明殿议事,让她在外面稍待。
这未央宫是刘秀按着长安皇宫改的名字,虽然也是高轩华屋,但作为皇宫来说,还是稍嫌简朴。
天下未定,民生凋蔽,刘秀不想在这些奢侈之物上浪费钱财,加重百姓的负担。他终究是个仁慈的君主。
过了半个时辰,刘隆从殿中走出来,见了刘伯姬,上前见礼,寒暄两句,便匆匆离去了。
当年在乡里,大家都是亲戚,互相之间都很熟悉,刘隆的妹妹还是刘伯姬的好友闺蜜。
刘伯姬进殿,看见刘秀正拄着额头,看着案上一封帛书发怔。
刘伯姬行了礼,刘秀头也不抬,说道:“伯姬,你来看看,这放牛皇帝花招还真不少。”
刘伯姬走上前去,探头一看,见帛书上写满了字,她一字一句地读下去,慢慢地变了脸色。
这是一道诏书,也是一封檄文,是更始皇帝刘玄写的。
刘玄先说自己如何信任并重用刘秀,以他为破虏将军行大司马事巡视河北,赋予他很大的权力,并晋封他为萧王。而刘秀却依然不满足,不仅不听从朝廷的命令,而且击杀了刘玄任命的冀州牧和诸郡太守,在河北拥兵自立,背主忘恩。刘玄痛斥刘秀是无义之徒,说他与杀主求封的“不义侯”一样,是“不义王”。
在檄文的后半段,刘玄大肆赞扬建世帝刘钰,说他天资英伟,仁德布于四方。同时号召更始旧臣起兵反对刘秀,共诛“不义王”,投奔真正的天命之主刘钰。
刘伯姬斥道:“刘圣公好不要脸!当初起事的是你和大兄,昆阳退敌的是三兄,攻占宛城的是大兄,他刘圣公有什么功劳?要不是他勾结朱鲔张卬窃取帝位,大兄早就做了皇。。。”
她忽然停住,不再往下说了,因为这话没法再说了。她本来想说,这个皇位本该是大兄的,当初就该大兄来坐,但是被刘玄抢了去。但这样的话,立即就掉进另一个坑里,而且也会把他的侄子太原王刘章推到坑里,再用土狠狠地掩埋起来。
这篇檄文和太原王当立的流言是互相联系的,非此即彼,你指斥刘玄得位不正,论起当初,就得说这皇位本该是刘縯的,那么如今刘秀坐着这位置,也就变成了得位不正。
刘秀多么精明,他一见刘伯姬住了嘴,立即便体察到她的心思。他抬起了头,看着刘伯姬道:“看来你也听到那些流言了,放牛皇帝耍这些花招,不过是要离间我们至亲。我没想到,大兄死了六年了,还有人利用他来做文章。”
刘秀忽然拍案而起,喝斥道:“刘钰小儿,真是无耻之极!”
365.薄待宗族
刘縯的死是刘秀心中的禁脔,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起,可刘钰偏偏拿这事来做文章,让刘秀十分生气。
尤其当他从刘伯姬口中得知刘章因此事忧惧成疾时,不禁勃然大怒,说道:“刘钰小儿真是阴毒,竟使出此等下三滥的招式,离间我至亲骨肉!”
此时他全忘了当初是如何指使刘隆在长安散播流言,离间刘钰刘恭兄弟的。因为这个流言,刘恭也闭门谢客,不敢再参与朝政。
但是刘恭毕竟年龄已长,经历的事情多了,心理比较强大,不像刘章这么脆弱。而刘恭与刘钰是亲兄弟,感情深厚,互相之间有牢固的信任,比起刘秀和刘章叔侄关系更近了一层。因此刘恭虽然也担心得要避嫌,但他怕的不是刘钰要收拾他,而是怕流言传播,对弟弟的江山不利,还不至于像刘章似的被吓病了。
刘秀生气归生气,可还是担心自己的侄子,他原本想让刘章多习政事,磨炼一下,不要到战场上去涉险。可没想到刘章却把他的好心完全想歪了。
“伯姬,你不用说了,难道你也信那些胡说八道?朕怎么能难为一个小孩子?”刘秀叹气道:“早知道如此,我便直接应了他,也省得有这一番波折。”
刘伯姬也放下心来,说道:“陛下不必过于忧虑,只要咱们一家人不自乱了阵脚,别人怎么造谣也伤不到咱们分毫。”
刘秀道:“此事朕自会妥善处置,刘钰小儿想看笑话,恐怕没那么容易。”
刘秀让伯姬回去,多多安抚刘章,别让他再胡思乱想。一边让刘隆抓紧查找流言的来源,争取把长安的间人一网打尽。
过了两天,太原王府府门大开,有黄门侍郎入府,宣读皇帝旨意,以太原王刘章为步兵校尉,掌北军屯兵。
刘章强撑着病体跪地接旨,开始时他一直是病恹恹的没有精神,听到一半,忽然脸色通红,浑身发抖,没等旨意宣读完毕,刘章突然大叫道:“不!臣绝不敢受此诏,请陛下收回成命!”
众人都很吃惊,赶紧上前扶起他,百般安慰,刘章却哭泣不止,断断续续地道:“陛下,臣,臣错了,臣糊涂,臣不该说什么带兵上战场的混话,请陛下饶过臣吧!”
传旨的官员无奈,只得回去向皇帝复命,刘秀听了很是烦恼,说道:“朕一片苦心,要除他心中芥蒂,太原王何必如此?”
此时尚书令韩歆在侧,说道:“陛下,北军以守卫京师为任,以其兵授于藩王,大不妥!”
刘秀有点生气,“放牛皇帝以其兄为车骑将军,公孙述以其弟为大司马,此皆为藩王守京师,未见有什么不妥。”
“公孙述小吏出身,建世帝以牛吏践位,二者皆为伪朝伪帝,陛下乃汉室之胄,雄才大略之主,焉能效尔等所为?”
刘秀其实知道此事不妥,有汉一世,防诸侯王比防贼还要紧张,什么酎金令、推恩令,主旨都是要削弱诸侯国,加强中央集权。刘秀反其道而行,以京师兵权授给自己的侄子,多少是有点犯忌讳的事儿。
韩歆又道:“陛下若真为太原王着想,便不该使他居于嫌疑之位,不仅容易受人非议,时间久了,亦可能生出非分之想。陛下本意是爱护太原王,殊不知,此事反倒会害了太原王。”
有些人虽然有资格,但是没条件,也就没有什么想法。若是非得为他们创造条件,或许他们真的会生出野心来,这就是勾引式犯罪。
韩歆说得很有道理,刘秀沉默了半晌,说道:“朕本欲解太原王心中疑虑,没想到考虑不周,反而使他愈加忧惧,这事,可怎么办才好?”
韩歆道:“藩王自当常怀忧惧之心,莫作非分之想,太原王辞兵权,守本分,可见其忠心于大汉,忠心于陛下。陛下不必忧虑,太原王日后定会明白陛下的苦心。”
刘秀摆了摆手,疲惫地道:“他不愿做就不做好了,但愿他能体察朕的心思。”
太原王刘章却与他没什么灵犀,皇帝一片苦心,刘章都视为对他的考验,考验越多,说明皇帝越不放心。京师的校尉,那可是手握大权的军中高官,皇帝为什么会把这么要紧的位子给他呢?
刘章越想越觉得这事儿不对,忧虑太多,竟使身体越来越虚弱。慢慢地坊间流传起了一种说法,说是皇帝逼迫太原王刘章,使其心不自安,以致于忧虑成疾,久久不愈。
这为刘秀一向仁慈的形象蒙上了一层阴影,毕竟太原王是皇帝的至亲,如果他不见容于皇帝,那么这个皇帝必定是苛刻的。
在邯郸城西的一座华宅内,原更始宛王、现安成侯刘赐听了刘章之事,叹息道:“难怪外面有很多流言,说皇帝只喜河北派,薄待南阳派,尤其是刘氏宗族,这些话也未尝没有道理。说起来,陛下对于刘氏宗族,比起更始皇帝差得太远了。”
刘玄当初厚待汉室宗亲和南阳诸人,他入长安后大封诸王,其中有六个同姓王,都是南阳刘氏宗族,十几个异姓王,都是当年举兵的豪杰,他们个个手握大权,镇守一方。
因为刘玄厚待刘氏宗亲,维护了宗族的利益,大家都比较拥护他,直到他失去帝位,众人无奈之下,才投到刘秀麾下。宛王刘赐算是其中最主动的一批,他早早地带人来河北投奔,受到刘秀的厚待,当然这种厚待比起刘玄来还差得很远。
刘秀的厚待不过是封侯和赏赐,至于像从前那样割据一方称王称霸,那是想都不要想,大部分的刘氏宗族甚至连实权都没有。
不只是刘赐这么想,原本的更始旧臣见了檄文之后,都不免怀念起当初在更始朝的风光,再和现在悠闲富足但是没什么权力的生活对比一下,不免都有些失落。
刘秀对于“舆情”,却不如刘钰掌握得那么细致及时,此时他完全没有时间和精力去理会宗族的抱怨,他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如何能拖延时间,尽量晚一点和刘钰开战这件事上。
366.谶纬之学
刘秀派建威大将军耿弇率军驻常山郡,抵近太行山,兵威逼迫太原、上党诸郡;征虏将军祭遵和骑都尉臧宫驻河内,积弩将军傅俊在河南,共同防备洛阳。
刘秀不断向西调集人马钱粮的同时,还亲自写信给长安的建世皇帝,一是“打嘴炮”,二是“呼吁和平”。
刘钰把刘秀的书信给大臣们轮流观看,笑道:“刘秀说他得天命,有赤伏符为证,什么‘刘秀发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龙斗野,四七炎际火为主。’以此说明,他刘秀才是上天选定的君主。”
宋弘道:“陛下得城阳景王托梦,托之以天下事,从牧牛而至牧民,才是真正的天选之子。”
班彪道:“唐据火德,而汉绍之,始起沛泽,则神母夜号,以章赤帝之符。由是言之,帝王之祚,必有明圣显懿之德,丰功厚利积累之业,然后精诚通于神明,流泽加于生民,故能为鬼神所福飨,天下所归往,未见运世无本,功德不纪,而得崛起在此位者也。陛下承先祖之功业,奋起于牛马之间,有红光覆体,青龙悬首,景王托梦,石牛出土,曰:‘天降金玉,德泽万民’,金玉者,乃陛下之名讳也。天怜百姓,降陛下于乱世,为万民之救主,在位数年,平定四方,安抚流民,百姓安居乐业,天下人咸称陛下之德。刘秀背主之人,窃居帝位,焉能与陛下争辉?”
樊崇道:“我听说当年长沙王倚刘秀为柱石,以其镇抚河北,没想到刘文叔竟背主自立,自己当上了皇帝。天下人称其为‘不义王’,也有称之为‘不义帝’,此等不义之人,怎么还敢和陛下相争呢?”
刘钰听了不禁暗笑,没想到大魔导师竟然落了这么个恶号,这说明长安方面的舆论战还是很有效果的。
杨延寿道:“陛下,这赤伏符乃是刘文叔少时同窗强华所献,刘秀在河北正要登基为帝,强华‘恰好’来献赤伏符,时机拿捏如此适当,可见其必为伪作。”
朝臣们纷纷道:“找自己的同窗,炮制几句谶语,那不就是动动手的事儿,这种鬼话也有人信?”
“陛下红光罩体,青龙悬首,可是有许多人亲眼所见,石牛出土更是万民围观,刘秀那些假的谶语,怎么能和陛下真的祥瑞相比?”
刘钰在前世知道关于刘秀的许多神奇传说。传说他出生里有赤光照室。什么赤光、红光,都是帝王出世的惯常操作,以至于在后世,作为一个皇帝,尤其是开国皇帝,如果出生时不自带光源,都不好意思离开他娘的子宫。
传说刘秀出生当年嘉禾一茎九穗,故而取名为秀,不知道是稻穗还是麦穗,也不知道是怎么个一茎九穗,难道一棵麦苗有九个穗?那到底是麦穗还是鸡毛掸子?
传说很早以前,在王莽当政时就有“刘秀当为天子”的预言,为此国师刘歆专门改名为刘秀,以应谶语。可是也有人说,刘歆改名许多年后,才出现这个谶语。这谶语传说是南阳术士蔡少公提出来的。
蔡少公出自南阳,有南阳人在多少年后说蔡少公曾算出来“刘秀当为天子”,然后记入史册,流传后世,那么这个记载的可信度到底有多高呢?
和谁较劲也不要和死人较劲,因为没个赢。最无法反驳的便是死人的话。
刘钰自己也拉死人站过台,他拉的这个死人级别超高,蔡少公根本比不了,刘钰就拿自己的先祖城阳景王说事儿。效果还真就不错,因为这个时代的人就吃这一套。
当年王莽篡汉,有一个叫哀章的人进行了一场政治投机,他制作了一个铜匮,里面藏了两份天书,叫做《天帝行玺金匮图》和《赤帝玺某传予皇帝金策书》,伪托是汉高祖遗命,令王莽称帝。
“金匮策书”正搔着了王莽的痒处,这平白送上来的大礼,王莽立刻接受,为了表示顺应天命,他按照策书中的名单封拜功臣。
哀章干这事是为了什么?当然是为了求富贵,他早把自己的名字混在策书的名单里了,故此被封为国将美新公,为四辅臣之一。
策书中的大部分人名本就是朝廷中人,按书中所示一个个封赏就是。可有的人名却是查无其人,全是哀章捏造的。为了上应天书,王莽派人四处寻找策书中提到的王兴、王盛两人,费尽了力气,终于找到一个看城门的叫王兴,还有一个卖饼的大爷叫王盛。王莽连忙当宝贝似的供起来,把两人全都拜为将军。
不只是王莽,一向英明神武的建武皇帝刘秀也是个坚定的谶纬主义者,凡事无不应谶。
他初登帝位时,大封群臣,只因为《赤伏符》提到“王梁主卫作玄武”,便任命野王县令王梁为大司空,这个任命虽不太合适,但王梁还是有一定功劳的,大家虽然心中不服,但也没太提意见。
等到任命大司徒时,刘秀还要按照符谶,任命平狄将军孙咸为大司马,这个孙咸没有什么功劳,却因为合了符谶,竟要位列三公。这下子捅了马蜂窝,将领们一下子就炸了锅,以致于刘秀也弹压不住,只好听了大家的,以吴汉为大司马。
刘秀还召集当世的谶纬大师们,在前人《七纬书》基础上,杂糅《论语谶》、《河图》、《洛书》,编撰成八十一篇谶纬。并下令正式颁布图谶于天下,规定所有儒生必须读谶纬,否则不能入仕。由此,谶纬被称为“内学”,五经反而下降为“外学”。
刘钰在上一世读史的时候就曾经怀疑过,刘秀如此英明睿智,难道真的就这么迷信?
刘秀曾经派尹敏校对前朝图谶,还组织人编撰谶纬,这些东西都能编的话,那还有什么神秘可言?
刘钰觉得,刘秀很大可能是在利用谶纬,以达到自己的政治目的,赤伏符对他有利,作为利益既得者,为什么不信呢?
朝中众臣都在争先恐后地批判赤伏符,论证他们的建世皇帝才是真正的天选之君,唯有太中大夫郑兴沉默不语。
皇帝问道:“郑卿,你说说看,此事该如何处之?”
郑兴道:“子不语乱力怪神,臣也不敢语奇怪虚诞之事,臣不懂谶,也不敢言谶。臣愿陛下以仁义正道为本,除积弊、行宽简、务农节用,大修仁德,使百姓归心,得士民效力,则何愁不王天下?”
郑兴的话一说出来,朝堂上立刻就安静了。
这种话在当时简直是石破天惊,因为他几乎是否定了谶纬之学,直接将其归入乱力怪神之列。如果在邯郸朝堂上有人敢说这话,以赤伏符作为自己称帝依据的刘秀必定会索然大怒,立即加以处罚。
可是刘钰听了这话,还是稳稳地坐着,并没有发怒的迹象。
正当群臣都偷窥着上面,揣测皇帝心思的时候,刘钰说话了:“有的事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
这话有些模棱两可,但是确实没有怪罪的意思,提着心的朝臣们算是舒了口气。
作为现代人,刘钰当然不信什么谶语。可是他也不能断然否定,因为他也曾利用过什么托梦之说,也有过石牛祥瑞,也需要一些东西来为自己加上一圈神秘的光环,来强化自己的君权神授。
其实无论是刘秀还是刘钰都很清楚,要想取得最终的胜利,靠的不是什么天命,而是实力。
建世皇帝对着众臣说道:“谁才是天命之子,将来自会验证。不必造这些东西出来蒙蔽世人。朕将与不义帝会猎关东,让刘秀不服来战!”
367.都是同窗
刘秀接到刘钰的回信,大概意思是:你说的什么赤伏符,不过是和哀章为王莽做的策书一样的东西,都是用来糊弄人的。
刘钰把金匮策书和赤伏符做了对比。
还别说,这俩个东西真的差不多,都是几句谶语,说明王莽应当成为皇帝,后面跟着一长串名单,都是辅佐新皇的功臣。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当时人的造假水平完全没法和后世相比,造假的路子都有迹可循。谶语加名单是标配,因为造假者要夹带私货,或者如哀章把自己列入天书名单,以王兴、王盛掩人耳目,来谋求富贵,或者如强华把王梁和孙咸放进去,或许这两人和他有什么私交。
刘钰嘲讽刘秀,人家王莽可比你认真多了,硬是提拔了没有一点功劳的看门大爷王兴和卖烧饼大爷王盛。可你不义帝呢?谶语里明确提到孙咸,你竟然违背符谶不提拔。
还有没有点敬业精神?
赤伏符是完全照扒的金匮策书,刘秀的众臣都假装把这作为所谓的天命,因为刘秀称帝符合他们的利益。等到刘秀应谶要封孙咸为大司马时,大家就不干了,立即闹腾起来,改为民主选举了。从这就可以看出,包括刘秀在内,所有人都在装糊涂,一句话,什么信不信?想信的就信,不想信的就不信。
刘钰犀利地指出了这一点,最后说道:咱们都是成年人了,不要玩这套虚的,还是来一场爷们和爷们之间的决斗,在战场上真刀真枪地干一场。
刘秀可没敢像刘钰一样,把回信拿到朝堂上去讨论,因为刘钰的反驳很有力。他一个灭莽兴汉的皇帝,竟然和王莽同样的玩法,编造痕迹太重,套路太明显了。
但是长安汉的敌后工作是无孔不入的,刘秀虽没把长安的回信公开,这信的内容却慢慢地传扬开,已有朝臣在暗暗地讨论这事儿了。
大司徒府,邓禹与一个三十余岁的瘦弱男子对坐,这男子神态颇有些疲惫,他就是几年前为刘秀献上赤伏符的儒生强华。
强华垂首道:“听说放牛皇帝说了些赤伏符的事,陛下很不高兴,不知可有此事。”
邓禹道:“放牛皇帝攻击赤伏符,说其和哀章金匮策书如出一辙,陛下。。。确实有些不悦。”
强华的呼吸忽地急促起来,他抬起头,将两手拄在席上,向前倾身道:“仲华,大司徒,这赤伏符其实真是照着哀章的天书所写。”
邓禹笑道:“强兄,赤伏符乃是天书,陛下能登基称帝,全赖此书,你可不要乱说呀!”
强华好似没听见一般,依旧急切地道:“当初你要的急,我也没来得及好好琢磨,就以当年国师刘秀的符谶为蓝本,略作修改,以应陛下之急。。。”
邓禹打断他道:“陛下的名讳,怎能轻易说出口?”
“哦,对对!要避讳,当年国师刘,刘歆欲取王莽而代之,便按着金匮策书,写了这篇赤伏符,作为他代新复汉的法理依据,后来刘歆事败被杀,从他家中搜出这符谶,不知怎么就流传了出来,我在长安偶尔听到,就记下了。”
刘歆是西汉末年的经学大家、史学家、目录学家、天文学家。他的名头很多,学问很大,据说还算过圆周率,精通历法,是古文经学派的创始人,号称是孔子之后的第二人。
在西汉末年,为避哀帝之讳,刘歆改名为刘秀,
他是汉高祖刘邦四弟楚王刘交的后裔,目录学鼻祖刘向之子,本是汉朝的宗室,却支持王莽称帝,是新莽的重臣。
刘歆后来与王莽翻脸,准备发动政变劫持王莽,因此他秘密准备了《赤伏符》,想据此符谶登基为帝,代替王莽,没想到事情还没有发动便泄露了。刘歆被杀,但他的符却传了下来,成为一个神秘的传说。
当时刘歆已改名刘秀,作符谶当然要用刘秀这个名字,所谓的“刘秀发兵捕不道”说的是国师刘秀要发兵捕获无道君主王莽。
如果仔细琢磨一下,这个捕字如果用到南阳刘秀身上,就有点不合适,刘秀要平定四方无道之人,为什么要用“捕”字呢?
赤伏符被强华无意中得到,他自然而然地联想到另一个刘秀。
强华是刘秀和邓禹的老同学,听说刘秀在河北,特地赶来投奔,正好此时众将劝进,而刘秀说什么也不答应。
强华半开玩笑地和邓禹说,刘秀称帝早有预兆,有赤伏符为证。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邓禹正为刘秀不登帝位而烦恼,听了这话,竟想出个主意,让强华献上赤伏符。
在邓禹的软磨硬泡、威逼利诱下,强华稍做修改,献上了符谶。刘秀见了大喜。这个符谶为刘秀提供了上位的合法性,证明他是应天命而登基为帝的。
赤伏符是刘秀的根,他以此登基为帝,当然要极力维护这个符谶,甚至因此大兴谶纬之学。
听说刘钰批判赤伏符,刘秀十分不高兴,强华很担心,他觉得自己当初有些匆忙,符谶造得不够精细,被刘钰抓住了漏洞。
因为此事重大,强华越想越怕,就来到此事的谋主邓禹家中打探消息,讨个主意。
“大司徒,这符我没有打磨好,陛下。。。不会因此而怪罪我吧?”
邓禹呼地站起,斥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什么叫你打磨符谶?这明明是天降祥瑞。陛下乃天命之子,才得应此谶。这赤伏符虽是你所献,但与你何干?”
强华虽然年龄比邓禹大了许多,当年是邓禹的学长,此时被他斥责,却不敢反驳,只擦着汗道:“大司徒教训得是,是强某孟浪了。”
有的事其实大家都知道是假的,但谁都得说是真的,谁说破谁是傻子。
赤伏符就是这样的事。
强华小心翼翼地道:“大司徒,我,我的父亲年纪大了,几次来信催我回去,我离乡久了,也十分想念颍川家乡。大司徒能不能帮我向陛下说一声。。。”
“强兄,邯郸繁华富贵,颍川不安定,你何必非要回去呢?”邓禹又打断了他。
原本的同窗,如今地位上有了巨大的差距,弱势的一方连说句完整的话也不容易了。
“大司徒,我实在是想家了,陛下日理万机,恐怕也没有时间为我的事操心,那我就自行回去吧!今日正好向大司徒辞行了。”
强华说了这话,便告辞出来。
他前脚刚走,邓禹后脚便进了宫,见了刘秀,说道:“强华欲回颍川家乡,让我来替他向陛下辞行。”
刘秀挥手道:“不要提他!他愿去哪儿就去哪儿,别让朕再见到他。”
他正在为赤伏符烦恼,听到强华这名字就气不顺。
邓禹道:“强华此人,其实还算老实,倒也让人放心,我只怕他遇到些不老实的,或是别有用心之人。。。赤伏符是他献的,万一从他嘴里说出些什么不该说的。。。”
其实他想说的是,要是长安方面找到强华,让他把赤伏符推翻,那可就要了刘秀的命了。
刘秀道:“那就让他留在邯郸吧,派几个人严加监视,都是同窗,也别难为了他。”
邓禹领了旨出来,找到了诛虏将军刘隆,说道:“陛下的意思,让强华以后不要再乱说话,唉,都是同窗,也不要难为了他。”
刘隆听了这话,心领神会,什么人嘴巴最严,什么话也不会乱说,刘隆可是最清楚了。
几天之后,强华出游时不幸落水,被打捞上来时身体已泡得肿胀不堪。消息传到宫中,刘秀正与邓禹在议事,两个人不免嗟叹一番,说道:“唉,当年我们可都是同窗。”
368.甩锅大战
刘秀好像写信写上了瘾,在以赤伏符宣扬自己是合法君主的企图失败之后,又亲自给刘钰写了封信。
刘钰依旧拿到朝堂上公开讨论。
皇帝说道:“不义帝说,自王莽乱政以来,天下扰攘,盗贼蜂起,百姓苦于战乱十余年,破家亡身,尸骸遍于道路。如今比及二十年前,人口减少不知有多少。他刘秀镇抚关东,安集百姓,复兴汉室,稳定社稷,我刘钰平定关西,攻灭巴蜀公孙氏。如今天下只因有我二人,百姓不得休息。我二人皆为高皇帝之后,刘氏一家,何必非要兵戎相见?他愿与朕罢兵言和,以函谷关为界,分为东西汉,各安百姓,使天下息干戈。。。众卿以为如何?”
“陛下,此事万万不可!”侍郎金丹第一个站了出来,说道:“自古天下一家。古之圣王,如炎黄二帝,各有天下之半,尚要大兴兵戈,战于涿鹿之野,何况当今?黄帝之后,尧舜继之;尧舜之后,夏禹兴起;夏失其德,天下复乱,成汤伐之;纣王无道,武王伐之;周室日衰,天下崩裂,诸侯各行其道,百姓不堪其苦,秦王并天下,不修仁德;高皇帝奋起,一统山河,汉室之德布于天下。大汉乃一家之天下,岂能分为两半?陛下欲行大道,岂能阻于函谷关?关东之民皆引颈西望,望长安之王师,陛下之车驾,如稚子之盼慈母。请陛下兴义师,伐无道,使天下重归一家,使万民皆沐汉德。”
皇帝摸了摸颌下的小胡子,心道:朕的龙颜,真的像慈母吗?这个比喻有点不伦不类呀!大名鼎鼎的光武皇帝,竟然成了他口中的无道之君,咱一个后世屌丝变成兴义师的有道之君,这个感觉还是比较爽的。
这时博士冯衍出列道:“陛下,刘秀此举,不过是假作仁慈、沽名钓誉罢了。他若真作此想,为何容不下同姓之刘永,非要攻灭梁国?当年刘秀据有河北,更始帝召之回京,他若真为天下着想,只要遵诏命,交出河北之地,天下早就安定了,何至于至今仍兵戈不息?如今关东百姓贫苦,刘秀粮草不济,无力西顾,故以此说蛊惑陛下,待其修缮甲兵,积聚粮草,一有余力,必将挥兵西进,与长安争雄。陛下切不可中其缓兵之计!”
刘钰点了点头,冯衍说的对,刘秀此举不过是缓兵之计罢了,他只要有三五年时间,恢复国力,就会选择性地忘记要百姓休息这话,一定会挑起干戈,必欲消灭刘钰而后快了。
吏部侍郎谷恭说道:“当年景帝削藩,七国叛乱,景帝使周亚夫将兵讨之,使天下重归一统。按照不义帝的说法,是不是不该兴兵,而是复七国之地,使其各安其境?反正都是刘氏之子,用不着大动干戈。不义帝为景帝之后,他为何不去问问先祖,这天下到底该不该一统?”
众臣纷纷附合,许多人更是上奏说,请皇帝立即发兵关东,攻灭不义帝刘秀。
刘秀大概想不到,他的一封信,竟起到了反作用,使长安朝堂上的声音出奇地一致,都是要立刻开战,统一天下。
等到大臣们议论得差不多了,刘钰开口道:“不义帝之言其实也有道理,再打下去,百姓确实太苦了。”
这一句话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原本吵吵嚷嚷的声音全都静了下去,大臣们都看着皇帝,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难道皇帝真的喝了刘秀这碗迷魂汤,休兵罢战,任大汉东西分裂?
“朕欲听从刘秀之言,让百姓休养生息,不过有三个条件。”
皇帝稍停了停,又说道:“其一,为解黎民之苦,朕欲请刘秀免关东之赋税,和朕一样,免两年之后,再恢复大汉旧制,三十税一;其二,今年天下有旱灾、蝗灾,眼看又是个欠收之年,因屯田之利,关西仓廪充实,尚无缺粮之忧,但关东人多,百姓乏食,饿殍遍地,朕怜百姓之苦,不忍见其惨状,欲请刘秀开关塞,使关东无粮之民,皆可入关求食,朕将大开官仓,赈济百姓,绝不使百姓饿死一人;其三,刘秀欲以函谷关为界,分东西二汉,如今洛阳在朕之治下,为将士血战所得,若是白白给了刘秀,将士们焉能答应?若是刘秀以邯郸来换,朕可以考虑,洛阳为天下之中,城大而坚,更胜邯郸,朕为了天下百姓,不与他计较,宁可吃了这点亏。卿等看如何?”
郑深道:“刘秀提议要息干戈,分东西而治。陛下若是答应,则中其缓兵之计,陛下若是不应,刘秀便可说陛下穷兵黩武,不恤百姓,将天下纷争的罪名,加在陛下身上。陛下提出三个条件,条条在理,刘秀若是答应,则失其民,失河北,无以争天下,若不答应,则将承担兵戈不息的罪名,陛下此举,实在是高妙。”
郑深这话,正说在了要害之处。
刘秀明知道刘钰不会答应息兵,为什么还要写信来说这些废话?
他不过是在打舆论战。
刘秀是想告诉天下百姓,他们得不到和平,一直在遭罪,其罪不在他刘秀,而在长安建世帝。他想让天下人看看,他刘秀都不想打了,刘钰却不肯善罢干休,非要动刀动枪,害得天下不宁,黎民受苦。
说到底,这是刘秀在甩锅,自己占据道德至高点,把屎盆子硬扣在刘钰头上。
刘钰虽然名字叫盆子,可不想接这盆臭狗屎。他的应对就是把锅再甩回去,刘秀制造的这盆屎还是让他自己消化吧!
朝堂上众臣齐齐拜下,都说道:“陛下英明!”
刘秀收到刘钰的回信,却不敢拿到朝堂上讨论,只是与他的几个重臣私下商议。
刘秀将刘钰的信向案上一丢,说道:“刘钰小儿只会胡说八道,如此奸滑,实在可恨!”
邓禹道:“放牛小子真是牙尖嘴利,明知道这三件事一件也不可行,却非要提出来为难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