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插曲
最近相处的时间里，乔伊也算对约瑟夫先生有了一定的认识：热爱权利、嗜好抽烟，在不触动自身利益的情况下，愿意帮助他人。
“你确定不跟那位官员合作吗？”
“看情况，如果酬金足够丰富，我会选择参与的。”
侦探没有把话说满，他对约瑟夫先生依旧心存芥蒂，而且乔伊只是说参与，至于投入多少精力全靠自觉。
稍作沉默，他一边朝着行李箱走去，一边对女孩说：“况且，能否参与进去还是个未知数呢。”
在巴伦克，乔伊确实称得上三流侦探，这里可是国家心脏，必然不缺乏大型侦探事务所，即便约瑟夫极力推荐他担任行动助手，也很难通过审批。
“好吧，你刚才说的话是在开玩笑吗？”
“哪句？”乔伊蹲下身子，在行李箱中翻找着什么，听到劳拉的话，感觉有些莫名其妙，抬头看到女孩的举动后，又忍不住问道：“你在干什么？”
因为侦探先生太过懒散，房间长期无人打理，原本还算整洁的屋子变得一团糟，食物随意摆放在桌案上、衣服到处都是，女孩决定帮他整理一下。
“就是重返学校的事情。”
至于乔伊的第二个问题，她用行动来表明了答案，动作笨拙，但俏脸满是认真之色。
“不是去国中上学，而是想办法从军部那里弄一张推荐信，去高等学府。”
“军事学院吗？”
劳拉知道乔伊的父亲是一名军官，他很有可能选择从军这条道路。
“或许，我也不太清楚。”
侦探先生确实不知道该如何选择，命运实在奇妙，他的老师奥卡先生是一位猎魔人，但乔伊却只学到了属于骑士的锻体术，而现在又成为了一个三流侦探。
“你呢？”
乔伊记得女孩明年应该是去国中二年级学习，除非她愿意跳级，否则劳拉只能再等一年。
“当然是按部就班继续读下去，母亲不会同意让我提前升学的。”
闲聊了几句，乔伊走到窗台前，看着城堡外广袤的雪景。
无法从阴沉的天空窥见阳光，雪粒不断打在玻璃窗上，暴风雪依旧持续不停。
略显昏暗的房间里，时间缓缓流逝，劳拉默默帮他整理着桌案。
可惜，这种温馨只持续了大约半个小时，敲门声突然响起。
正在发愣的乔伊转过头，略作猜测，便径直走向房门。
“你应该没把房门弄坏吧？”
脚步突然顿住，侦探先生想起女孩刚刚暴力开门的举动。
“没有，或许……”
听到乔伊的话，劳拉放下手中的土豆皮，抬头看向门锁，语气迟疑，似乎并不能确定自己所说的话。
“我陪你一起去看看吧，最多照价赔偿而已。”
说着，女孩放下手中的清扫工具，走到乔伊身旁，提到“照价赔偿”时，神色如常，仿佛不在乎金币。
啪嗒。
声音清脆，没有出现损坏的迹象。
突然，一道人影蹦跳着抱住侦探先生，用绵软的语调喊道：“好久没看到哥哥了，你怎么不太陪我。”
艾薇仰头盯着侦探先生，不断眨着眼睛，仿佛要他给出解释。
“因为我每次去楼上看你时，你都在睡觉，不过，今天怎么愿意下来了？”
乔伊将艾薇一把抱起，揉了揉她柔顺的发丝，脸庞浮现出怀旧之情，心中暗自想到：好像很久没陪小家伙了。
“泰勒小姐呢？”
劳拉的话提醒了侦探先生，相比于天天睡觉的艾薇，他倒是经常跟泰勒小姐碰面，毕竟她一直在照顾艾薇，每当乔伊上楼看望小家伙，总是由泰勒小姐开门。
可是，人呢？
他将身子探出门外，左右观望了一阵，走廊上连个人影都没有。
“姐姐送艾薇下来后，又上去了，说有事情要处理。”
小家伙看向劳拉，高兴地摊开双手，想要挣脱乔伊的怀抱。
察觉到艾薇的小动作，侦探先生满脸无奈，只好将她送入女孩的怀抱，感慨道：“当初在列车上遇到小家伙时，她一直粘在我身上，一步也不肯离开，现在……”
说到一半，乔伊叹了一口气，可脸上又浮现出笑容，至少这是好事，艾薇总有离开他的一天，如今小家伙表现出的亲和力，让侦探先生感到欣慰。
可能是听泰勒小姐提到过这件事，劳拉并没有表现出意外之色，而是朝小家伙频频发出微笑，时不时地抚摸着她的脸颊。
“有什么活动规划吗？”
无聊的侦探先生决定找点事做，整天待在卧室不出去，恐怕真要提前步入老年状态了。
“呃，能再说一遍吗？”
“你觉得消磨时光的最好方法是什么？”
“除了主堡，哪都去不了，广场的积雪已经厚得无法清扫……”
女孩的注意力集中在艾薇身上，直到乔伊问了两遍才做出回答，但还是没有说出一个可行的方法。
“去餐厅坐一会儿？”迟疑片刻，侦探先生准备到楼下吃点东西，权当是提前解决午餐了。
“嗯，好。”
几分钟后，三人来到餐厅。
刚到楼道口，乔伊就听到一阵喧闹声传了上来，好像在举办什么活动。
迎着他好奇的目光，女孩回答道：“我在吃早餐时，有人会用罗塔牌占卜，大概是那人在帮别人占卜吧？”
“要去凑热闹吗？”
一听到“占卜”，乔伊瞬间来了精神，向女孩征求意见。
“换个地方吧，不太想跟那群人打交道。”
“怎么了？”
“如果你那天参加过舞会，就会知道原因。”
见她不愿多说，乔伊只好压下心中疑惑，准备找个时间问问泰勒小姐。
与此同时，二楼的某个房间里，一群人正在讨论着什么。
“我猜是仇杀。”
“不，应该是凶手一时冲动，失手杀了她。”
有人小声议论着，没人注意到，此刻正站在一旁抽烟的约瑟夫先生，脸色越来越差。
相较于上次发生的案件，这起凶杀案看上去简单多了，凶器、搏斗痕迹均留在现场，甚至只要稍加排查，就能锁定凶手。
“你们去查查谁的手臂上出现了抓痕，把人带到我办公室。”
第一百一十九章 迷雾(一)
二月末，无聊的冬季仿佛就要过去了，只待冰雪消融，便可以呼吸到自由的空气。
在暴风雪消退后的日子里，约瑟夫先生趁着积雪还没凝结成坚冰，时常组织人手，定期完成铲雪工作。
不过，辛苦的只有卫兵，其他人依旧吃喝玩乐，听起来还不错，前提是能够承受得住那种重复、单调的折磨。
在餐厅吃早餐时，人们讨论起一则诡异的现象，而乔伊坐在角落，默默地听着。
“最近，有些人莫名其妙的消失了。”
“我也有这种感觉，平常能在楼道里碰到熟面孔，变得越来越少。”
随着时间的推移，讨论声愈发激烈，有些话还引起了人们的共鸣。
“看到那个叫约瑟夫的家伙了吗？”其中一人指了指乔伊所处的方位，低声说道：“我怀疑是他搞的鬼，不然谁能在不知不觉中……”
“我怎么听说那群人是突患疾病，被送到城堡外接受治疗呢？”
不管他们怎么讨论，也没有具体的权威说法流传出来，反正大家也不太关心，这仅仅作为谈资，让无聊的隔离生活变得不那么枯燥。
但乔伊相信，只要失去联系的住客变得越来越多，恐慌自然会随之蔓延，到那时再讨论起这件事，人们绝对会变得无比慌乱，甚至做出一些失去理智的举动。
毕竟，谁都不想成为下一个失踪者。
“约瑟夫先生，他们到底去哪里了？”乔伊将白瓷咖啡杯放回杯碟，十指在身前交叉，摆出一副听故事的架势。
侦探先生同样发现了这件诡异的事情，即便他很少下楼吃早餐，但这并不意味着与世隔绝，尤其是在听泰勒小姐提到过“失踪现象”后，乔伊便开始留意二楼住客的数量。
“我能够理解你的心情……”
约瑟夫轻啜一口咖啡，面带微笑的前倾身体，仿佛不在乎旁人的指指点点与私下议论。
“所以，他们消失的理由是什么？如果不涉及机密的话，可以跟我说说吗？”
见他依旧保持着镇定，乔伊心中隐隐有了猜测，保守、克制这两种特质几乎快要刻进约瑟夫的骨子里了，只有经过上级领导的同意，他才会不惧流言蜚语。
“间……谍……”
官员端起咖啡杯，挡住旁人的视线，嘴唇微微起伏。
果然如此，出于习惯，侦探先生下意识地打量四周，发现无人窥视后，才回应道：“间谍抓完了吗？”
“这么想离开提尔堡？”约瑟夫先生最擅长揣摩他人的想法，微笑着说，“放心吧，一切顺利。”
“关心国家大事，是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
见官员一语点出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乔伊便随口说了句场面话。
说实在的，侦探先生并不关心那些间谍的死活，也不想跟官方机构牵扯到一起，主要是事关“隔离期能否按照预定日期结束”，他才表现得如此急切。
“波尔森先生，我觉得光凭这句话，您就能在内务部谋取一份文职工作。”
说完，约瑟夫招了招手，示意侍应生过来收拾餐桌。
“可惜年龄制约了我。”听到官员以敬语称呼他后，乔伊预感到可能有麻烦事降临，抢先开口道，“约瑟夫先生，能为我推荐一些旅游景点吗？”
“当然，为了友谊。”官员打了个响指，对侍应生说道：“去拿一瓶酒过来，加冰。”
“刚起床就喝烈酒，对身体不太好吧。”
乔伊试图阻止侍应生，却被约瑟夫开口阻止了。
“侦探先生，难道来自内务部的友谊，在你眼中不值一提吗？”官员直视乔伊的眼睛，“上次提到的那件事，考虑的怎么样了？”
“抱歉……”
早有准备的约瑟夫轻轻叹了口气，“本以为你我之间或多或少还有些私人友谊，没想到你拒绝的这么干脆。委实说，除了第一天的试探之外，我从未做出过任何过激的举动，那件事可能对你造成了一些困扰，但……”
侦探先生沉默片刻，脑中回想起老家伙对他照顾，比如，经常送卷烟之类的小物件给自己、偶尔陪他闲聊一会儿……
尤其是在捕鲸节那天，约瑟夫先生决定违反规定，通过私人途径，将一封信寄往了圣梅尔城。
“去你的办公室谈谈吧。”
此刻，官员正沉浸于回忆的世界，无法自拔，时而念叨起升职不易，时而讲述起他独自抚养女儿的辛苦。
叩叩叩——
侦探先生忍不住敲了敲餐桌，重复道：“约瑟夫先生，如你所愿，现在我们去办公室详谈吧。”
“啊？你同意了？”
“嗯。”
可能是真的投入感情了，老家伙抹了抹眼角，缓缓站起身子。
“长官，后厨为您调好的酒，要带走吗？”
“拿给我吧，麻烦了。”
寂静的回廊里，只有脚步声在回荡，约瑟夫拎着酒瓶走在前面领路，一路上沉默不语。
“想念女儿了？”
“不，一想到咱俩的友谊，我就忍不住想……”
“笑？”
乔伊跟在后面，不断调侃着官员，他知道约瑟夫刚才的言行举止，有表演的成分在内，可话说的没错。
“你确定能通过审批？”
“什么意思？”
“如果你的上司不同意让我加入行动，怎么办？”
“不用担心，既然高层决定让我接手那件麻烦事，肯定会放权给我的。”
麻烦事？
从雇主口中听到这个词，三流侦探的心跟着凉了半截。
进入办公室时，乔伊的视线落在一本名为《英格维尔XX法典》的书籍上，他只是匆匆撇过一眼，没想到上面的字自己竟然认识，虽然无法认全，但确实能看懂大部分。
第四纪元后期的文字？
带着疑惑，侦探先生走进办公室。
……
巴伦克，某家报社的会议室。
叮铃铃——
叮铃铃——
“伙计，最近报纸的销量怎样？”
“你是谁？”
失真的声音从话筒另一端传来，使总编先生无法辨认。
几分钟后，秃顶的中年男人双目赤红，将领带胡乱扯开，狠狠拍打桌面。
参会的小编辑们，就像回到了学生时代，战战兢兢地坐在椅子上，想开口说话，却又不敢，只好哆嗦着举起右手。
第一百二十章 迷雾(二)
“说！”
处在暴怒状态的秃顶男人，注意到手下的小编辑举起手，便稍稍控制了一下情绪，但那副尊容实在让人不敢恭维，就像一只张牙舞爪的螃蟹。
“关于刚刚提到的排版问题……”
小编连话都没说完，总编先生的钢笔已经迎面飞来。
“排版？”秃顶男人再次咆哮起来，“我们是报社！你说什么东西最重要？”
“新闻！独家新闻！知道吗？蠢货！”
极具穿透力的怒吼声，传到会议室外，吓得清洁工差点失手打碎一件仿古花瓶。
“复工的第一天脾气就这么暴躁，至于吗？”
轻声抱怨了一句，年轻的清洁工思考起是否该换个工作，比如转行去做管道工，虽然有时候会破坏别人的家庭生活，但确实能收获意外之喜。
没过多久，吼声再次传出会议室。
“快三个月没有盈利了！再这么下去，报社最迟下周就会倒闭，到时候大家一起去街上乞讨吧！”
当秃顶男人看到某个小编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怒气不可遏止地爆发出来，右手掀开双排扣西装，掏出一把老式转轮枪，“都给我听着，如果报社倒闭了，我一定会用它干掉你们，绝对！”
大概是总编先生现在的气势太过骇人，房间内一片寂静，小编们全部低头装死，生怕惹出事端。
路过会议室的记者助理，默默感慨道：“果然，传言没有出错，咱们报社是有帮派背景的。”
此时，编辑们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十分钟前打电话的人，到底讲了什么，为什么会把总编先生气成这个样子。
叮铃铃——
“嘿，总编先生，请别急着挂断电话。”
“虽然你我从未见过，但大家都有着相同的目标，不是吗？”
“闭嘴，杂碎！”
秃顶男人强忍住开枪警告的冲动，毕竟报社就靠在警署分局旁边，只好用言语发泄不满。
“亨利·贝塞麦，注意你的措辞。”
听到陌生人喊出他的真实姓名，总编先生终于清醒过来，平静地说道：“你是谁。”
“秘密，不过你真的不想拯救报社吗？你拼搏了十几年，好不容易才脱离贫民区，应该不想再回去吧。”
总编径直问道：“怎么合作？”
亨利先生非常需要钱，暴风雪降临的日子里，他一直住在珠蚌街，每天早上起床，都需要推开压在身上的大腿与手臂，然后思考今夜该留宿在哪个房间。
“独家新闻，绝对会成为下一个热点，感兴趣吗？”
“代价是什么？”
亨利混过帮派，能从一穷二白的亡命徒，变成一个“文化人”，自然不会犯蠢到，随意与陌生人合作的地步。
“总编先生，不如请我去珠蚌街放松一下身心吧，晨间广告里经常说‘皮肤如同珍珠般细腻’，我想确认广告词是否准确……”
“你跟踪我？”
秃顶男人毫不犹豫地打断对方，正准备开口质问时，又一道陌生的声音从电话另一端传出。
“抱歉，他不太会说话。”
“铁十字街发生了多起命案，城郊的工业区更是爆发大规模骚乱，死亡人数超过三十人。”
显然，这个人不像他的同伴那样，总是说一些毫无意义的话，而是直奔主题。
沉默几秒，总编先生感觉有些心累，左手抓着话筒，顺势倒入座椅中，低语道：“确定吗？像这种重大事故，为什么没有传出任何消息？”
“放心，派人去蹲守一段时间不就知道了吗？没必要消遣你。”
声音始终保持平静。
突然间，亨利觉得还是第一个接电话的话痨，比较容易对付。
“那么……请告诉我，你们需要什么。”
秃顶男人一边说话，一边抬头扫视会议室，与他对视的编辑纷纷发出谦卑的微笑，然后再次低下头，如同乖学生一般。
“不用，把你发现的信息公之于众，就是最好的报答。”
“到底涉及到什么，官方部门会出面制止——”
“热点新闻、独家消息，我相信没有哪家报社，会拒绝调查。”对方出声打断总编，坚持说完想说的话：“况且，一点风险都不愿意承担，世间哪种这种好事？”
“最多一个星期的时间，我们需要看到你的诚意、能力，不然只能选择新的伙伴进行合作了。”
陌生人自顾自地说着，“部分内幕消息稍后会寄到你家，最后提醒一句：赚钱不易，珍惜机会。”
电话随之挂断，总编焦虑地抓了抓脑壳，因为他还有很多话没来得及说出口。
会议室重归平静。
亨利这两个半月的花销很大，找的都是高档姑娘，并且总编先生喜欢一对多，因此多年积累下来的财富，现在已所剩无几。
“该死的暴风雪，持续了这么长的时间。”
秃顶男人在心中暗骂了一句，全然忘了不久前的舒爽。
而他刚刚发火原因在于，经过漫长的假期，编辑们的大脑似乎发生了退化，提交的文稿乏善可陈，甚至有人还在分析南北战事。
这可是报社重新营业后发行的第一份报纸，内容必须要吸引人，最好让读者看到标题的瞬间，就驻足购买。
“最近有听说什么热点新闻吗？”秃顶总编靠在座椅上，神色莫名。
无人回应。
“合作了这么多年，我相信你们的业务能力，大家都是文化人。”说着，他放下捏在手中转轮枪，“能说说什么是热点新闻吗？”
曾被总编痛骂的小编辑，悄悄看向坐在周围的同事，颤颤巍巍地举起手。
“说吧。”
“就像三个月前爆发的南北战争一样，被人们广泛关注、争论、议论，涵盖的范围较为宽泛，不具体到一个结论或者点，且能引起读者共鸣。”
战争对从事新闻工作的人来说，确实是一种福音，无论在报纸上刊登什么，只要跟它扯上关系，就会卖到脱销，哪怕把几十年前，发生在南北对峙时期的旧事，重新排版、发行，照样畅销。
秃顶总编大手一挥，大声道：“没错，你对外派工作感兴趣吗？”
“可、可我是内容编辑啊。”
“暂时转岗，我可以让你拿双份工资。”
第一百二十一章 迷雾(三)
乔伊把玩着钢笔，脑中不断盘算着如何将那本书搞到手，文字是从零开始，不断发展而来的，绝无凭空产生的可能，他之所以能看懂书封上的部分文字，是因为书籍出现的时代，距离第五纪元算不上久远。
此刻，老式唱片机里播放着不知名的乐曲，官员从酒柜中取出玻璃杯，又拧开酒瓶，动作流畅熟练。
很快，他将其中一杯推到乔伊面前，“纯净的冰块，加上足以让人血液沸腾的烈酒，这才是最正确的品尝方式。”
“这么做不是违反了禁酒令吗？”侦探先生感到惊讶，按照法律规定，自己并没有达到饮用烈酒的年龄，像约瑟夫先生这样的精英官僚，不可能犯下低级错误，一旦被政敌发展、或是被人举报，他极有可能丢失工作。
“为了友谊，波尔森先生。”老人举杯，“既然您能与狮鹫军团扯上关系，必然有过人之处，我不会再深究其中的缘由，希望在接下来一同共事的日子里，合作顺利。”
“敬我们伟大的国家，约瑟夫先生。”两人碰杯，一饮而尽。
侦探先生是国家制度的受益者，因此他对北方三国抱有认同感，厌恶南方联盟，以及危害人类安危的异端。
坐在对面的老人，虽然对升职加薪念念不忘，但同样忠诚于国家、议会。
在乔伊思绪纷飞时，官员低头添酒，“这件事绝对不会像委托单上所说的那样简单，不然主任也不会让我接手。”
侦探先生在听到这句话后，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你在内务部混的很惨？”
“抱歉，口误了……”
正准备解释几句，老人却浑不在意的摆了摆手，“没什么不好承认的，像我们这种从临时雇员开始做起的平民，在内部确实没多大话语权。”
“不过，在执行任务期间，肯定不会出现恶意为难的现象。”
“没事，我会尽力帮助你的。”
闻言，官员轻轻叹了口气：“等处理完这件事，就可以安心退休，享受老年生活了。没想到去年年末跟今年年初，倒霉事不断地发生在我身上，现在仔细回想一番，其实这辈子过得也不算差，至少也触摸到权力了……当然，能顺利解决最后一个案件，光荣退休也是极好的。”
话锋一转，约瑟夫先生直视三流侦探的眼睛，“提前离开提尔堡吧。”
乔伊一怔：“什么意思？确定？”
在官员没将话说全时，侦探先生还以为自己曾私自离开的事情被发现了。
结果，听语气约瑟夫先生似乎是想让他提前结束隔离。
“没错，我们两个提前离开。”内务部官员点了点头，轻啜一口冰酒，缓缓解释道：“议会方面催得很急，来不及等到隔离期结束了。”
“那留下来的人怎么办？”
转瞬间，乔伊想到了泰勒小姐她们，如果提前离开，那就意味着要分别半个月的时间，万一中途出现意外……
约瑟夫稍作沉默，然后笑了：“不用担心，卫兵会保护好她们的，并且我们两个可以随时回来。”
“会有人来接管提尔堡吗？”
侦探先生依旧不放心，现在的生活状态虽说枯燥乏味，但胜在稳妥，若是中途换人接过管理权，这种状态恐怕会被打破。
“不会，按照规矩，纵使我全身瘫痪、沦为废人，但只要还能思考，就没人会来抢夺主导权。”
官员眼中带有几分轻蔑，就像一头捍卫领地的雄狮，极度自信与极度卑微两种气质，杂糅在一起，让人分不清真假。
老人端起酒杯，再次举杯致意。
视线透过杯中酒交织在一起，乔伊从他身上察觉到了威胁感，不是在有意针对自己，而是在宣示主权，气氛在这一刻变得陌生又庄重。
“您现在一点也不像迟暮的老人，内务部再怎么裁员，也轮不到您啊。”
说完，侦探先生仰头，将烈酒全部灌了进去。
呼——
吐出一口酒气，他用袖口擦了擦嘴，用开玩笑的口吻说道：“每当有人请我喝酒，必定会发生令我人生轨道发生偏移的麻烦事。”
上次与人畅饮，是在南都的地下要塞，不知道那个黑心医生死了没有？乔伊眉头微皱，那座经济重城已经成为战场，滞留在城市的居民，恐怕无人能独善其身。
“想到什么了？或许我能帮你解决，内务部这个特殊部门……嗝……掌握的权柄，只需分出一点，就足以让人畏惧……嗝……”
老人脸颊微红，除去与乔伊共饮的两杯冰酒外，他独自喝完了酒瓶中的所有酒液。
“没事，离开的具体时间确定下来了吗？”侦探先生从口袋里翻出一块果糖，扔了过去，“据说，柚子糖有助于醒酒。”
“越快越好，我的建议是享受完午餐再走，为住客做饭的厨师，全是主任特意用高薪聘请来的，以后想要吃到这样的美食，可得做好钱包大出血的准备。”
“哈……”
说着，约瑟夫抬起双臂，惬意地打了个哈欠，然后剥开糖纸。
“这么快？不需要走流程吗？”
“都处理完了，关于你协助办案时，可能要用到的证件，昨晚也……”
说到一半，老家伙忍不住牵动嘴角，跟诡计得逞的狐狸一样。
“行吧，我上去收拾一下行李，顺便跟朋友告别。”
乔伊不打算深究下去，约瑟夫先生早就料到他会同意，连证件都提前帮忙办理了。
“话说，上次答应送你的烟斗，匠师也制作完毕了，下午带你去店里一趟。”老家伙站起身，拍了拍乔伊的肩膀，似乎很是高兴。
“麻烦了，先生。”
三流侦探在心中暗自腹诽——
“确定合作关系后，才把好东西拿出来。”
不过，此刻侦探先生心中有了一个更想要的东西，他希望得到那本古籍，不求从中发现什么惊天秘闻，只想通过研究它，掌握一些文字知识。
“上次听你说过，其他部门会在人们离开后……”
乔伊欲言又止，装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
“说吧，想要什么？”
从烟盒里抽出一根卷烟，约瑟夫翘起双腿，架在办公桌上。
“那本锁在橱柜里的法典。”
第三更稍作延迟
如题，有些卡文，复习到下午三点半开始码字，本以为能三更，结果卡文了，明天还剩最后一门Linux考试，等考试结束补上，也就是明天两更，后天(7月3号)三更，本章永久保留，请放心。
最后，感谢支持正版的书友，感谢投票的各位，晚安。
……………………
注：7月3日没完成三更，7月4日两更，7月5日凌晨两点五十分补上第三更
第一百二十二章 幸运小子
铁十字街，最靠近工业区的街道之一。
居住于此的居民，不愿承认自己是贫民区的一员，虽然它离橡木桶街并不远，但各方面确实要比那里好上些许。
警署分局设在街道的拐口处，因为毗邻工业区的缘故，治安环境较差，不少亡命徒喜欢来这里抢劫，赚一笔快钱。
冰雪消融后的街道，看上去无比热闹，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出入酒馆，叫嚷声、呼喝声响个不停。
相较于环境脏乱的橡木桶街，坐落于铁十字街的酒馆，简直就是天堂，衣着整洁的侍应生、干净的酒桌，甚至还有舞女进行表演，但这些都不是免费的，进入酒馆必须缴纳一枚小银币，作为门票费。
下午四点左右，太阳即将西垂，光线暗淡。
埃尔文·艾格里决心退出掷双骰子的游戏，他敢肯定这辈子再也不会拥有如此多的钱财了。
“你手气太好了，真正的大赢家啊。”其中一人站起来耸了耸肩，“你们继续吧，我去上个厕所。”
“唉，暂时少了一个人，我还想多赚一些呢。”说话者是一个手气不错的客人，衣着体面，身旁放了一柄镀银手杖。
“恶战”是从上午九点吃过早餐后开始的。起初，他们在一座废弃工厂打纸牌，接着又转移到小餐馆的包厢，现在又搬到酒馆的地下室里玩骰子。
即便躲到这里，他们也时刻准备着“搬家”，来自警署的探员，就像长了一直狗鼻子，总能追着味道找上门来。
叩叩叩——
急促的敲门声传来，是酒馆的侍应生在提醒他们：警员正在做例行检查。
“换个地方，继续？”
“不用。”
从厕所归来的家伙，满不在乎地抬头看了眼头顶，打算继续投入战斗。
“不如各自回家……”
埃尔文顺势提出请求，却被其他人用眼神制止了，他是大赢家之一，自然不能轻易放走。
说实在的，他赢了多少连自己也不清楚。但是埃尔文估计摆在桌案上的大小银币、小面额铜币，加起来至少能兑换150枚奥里斯金币。
在人生中的前23个年头里，他从未见到过这么多的钱，况且上衣口袋里还藏着不少钱币。
“挪过去点儿，给我腾个位置。”
就在年轻人思考如何处理这笔赢来的钱时，一个男人拽了拽他的身子，试图将埃尔文拖走。
“朋友，这小子正交着好运，别去招惹他。”某位客人善意的提醒了一句，同时主动让出座位：“唉，一下午输了三十几枚第纳里银币，是时候回家了。”
“哈，我这人喜欢挑战。”说着，男人递过去一枚奥里斯金币，作为让位的补偿，豪爽地说道：“不如留下来，看我大杀四方。”
“算了，这幸运小子整整赢了近三百枚金币，你……”
“闭嘴！如果不想留下来，赶紧走，站在这里碍眼！”
像他们这类喜欢玩骰子的人，非常相信运势，当然不愿意听晦气话。
“侍应生，来一瓶金色礼花。”埃尔文打了个响指，堆笑道：“请大家喝酒，都别客气。”
“谢谢，虽然你是在用我们的钱请客。”
“想走？继续玩会儿呗。”
闻言，年轻人在心中暗骂一句：“该死的运气，一群吸血鬼！”
此时，一个扮相奇怪的客人，从侍者手中接过一杯金色礼花，朝埃尔文扬扬下巴，“那是谁？”
“一个交了好运的小子。”
带着口罩的三流侦探，微微点头，斜靠在沙发上，一边品酒，一边欣赏战局。
好似拥有魔力一般，堆在埃尔文面前的钱币越来越多，就像一座小山，而玩骰子的客人逐渐减少，并且换座率极高。
那个出手阔绰的男人——安迪·史密斯，输得面无人色，硬撑着继续“战斗”。
晚上七点半左右，埃尔文先生终于清楚该如何处理它们了，他要将200枚金币存入银行，等找到结婚对象后，留作买房子用。另外100枚金币，年轻人打算寄给远在乡下的母亲，让她代为保管。至于剩下的几十枚金币，那是送给母亲的礼物——任由她使用。
当然，前提是能够顺利走出地下室。
“小子，不再请我们喝几杯？”
“你是不是作弊了？”
……
“不如过来玩会儿纸牌吧？”
数十道视线在埃尔文身上交汇，恶意、贪婪毫不掩饰，“幸运小子”认清了现实，一旦他把这些钱币全塞入自己的腰包，绝对会为此送命的。
年轻人摸出怀表，瞥了一眼时间，心想：要输掉300枚奥里斯金币，得熬到几点，才能顺利结束。
视线重新挪回身前，各种钱币混作一团——他这辈子也挣不到这么多呀。
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埃尔文的脸因承受不住两种矛盾的情感，而扭曲变形。
得意吧，这是你最后的时光了，过得开心点，安迪在心底自语。
“先生们，不介意我加入吧？”
坐在角落看戏的侦探先生，提着一个皮箱，走到埃尔文身旁坐下。
没等人回答，自顾自地取出筹码，安迪偷偷瞄了一眼皮箱，快速做出判断：至少有两百枚奥里斯金币！
“实在是太好了，快些入座吧！”年轻人如同看到了救星，高兴地大声叫嚷：“我们来玩纸牌，可以吗？”
此刻，桌案上只剩四人，分别为：
三流侦探：乔伊·波尔森、报社编辑：埃尔文·艾格里、豪爽男人：安迪·史密斯，以及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头。
“各位，需要指定发牌员吗？”
侍应生凑了过来，双手微微颤抖，尤其是在看到四堆金币后，更加难以自持。
一般来说，很少有客人携带金币参与游戏，大小银币才是主流。一枚奥里斯金币可以兑换一百枚赛斯银币，也就是说眼前这张桌子上的四位客人，花销是其他人的百倍。
“随意。”
乔伊随手扔掉钱箱，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无所谓，赶紧开吧。”
老人依旧保持微笑，同样洒脱至极。
“您、您来决定。”
小编辑牙齿发颤，转头看向安迪·史密斯，他已发誓不冒这份风险了，赶紧结束走人。
“就你吧，洗十副牌，免得有人作弊。”那个出手豪爽的男人，伸手指了指侍应生。
“好的，请相信我们的信誉。”
第一百二十三章 地下盛宴
“天呐！桌面上至少摆放着一千枚金币，我从未见过如此疯狂的一幕。”
呼吸声逐渐急促，其他客人纷纷放下手中的纸牌，围到四人身旁，充当起看客。
暴风雪肆虐的三个月，漫长、枯燥，人们哪里也不去不成，只能老老实实的待在家里。
当然，少部分留宿在月光街、珠蚌街的客人除外，比如某报社的秃顶总编，这家伙趁雪势不大，决定外出放松身心。结果，被暴风雪困住，值得庆幸的是，他身上携带有足够的金币，因此这三个月过得无比舒适。
毕竟这类人只在少数，更多人在解除禁令后，如同疯魔一般，四处找乐子。
于是，造就了现在的局势：以银币作为筹码，享受各种高档酒水，不再考虑积蓄、以后的生活。
但他们遇到了更疯狂的人，泛着微光的金币，多到短时间内无法数清，只需随意抓上一把，下半辈子就不用再为了生存，四处奔波。
在场的围观者，没人能压抑内心的情感，有人一口气灌下整杯冰酒，可握水晶器皿的手不断抖动，那不是恐惧，而是激动。
发生在眼前的盛况，令人陷入癫狂，一种名为嫉妒的疫病，在地下室蔓延开来。
一些刚入圈的客人，激动到失语，可即使是这样，他们依旧用夸张的肢体动作，向旁人表现自己澎湃的内心。
“只有那些大人物，才会这么玩吧。”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任谁都不会相信。”
老客人自持身份，不愿跟那些菜鸟为伍，压低声音，互相交换彼此的看法。
“我刚才默数了两遍，目前桌面上有一千两百枚金币、五百五十枚第纳里银币。”
说话的看客，又低声补充了一句：“至少这个数，实在太多了。”
此时此刻，人们心跳加速、血液喷张，金币碰撞的声音，仿佛是最好的催化剂，让场面变得愈发热烈。
“把枪收回去，别忘记规矩。”
不知何时，一群体型壮硕的帮派分子，替换了调酒师、侍应生，一旦他们发现有人掀开衣角，或者将手探入风衣内袋的举动，便会三三两两地围上去，用言语发出警告。
秩序稍稍稳定，每个人都将自己带入到玩家的视角，为发到好牌而激动，为拿到烂牌而失神。
“圣徒”站在桌案最前方，用长木条把牌送到四位玩家面前，仿佛是一个毫无感情的机器。
“补牌。”
“补牌。”
……
更多的人选择围观幸运小子，谁叫他运势旺盛呢，可他们注定要失望了。
在规则许可的范围内，埃尔文先生尽力白给，堆在身前的钱币太过烫手，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输！输！输得越多越好！
随着时间慢慢推移，人们意识到了埃尔文先生的目的，恨不得干掉另外三人，取而代之。
“明明全是好牌，为什么要瞎玩！”某个看客不甘地紧捏手臂，显然已将自己完全带入到“埃尔文”的视角。
新牌补到侦探先生面前，他无聊地打了个哈欠，随手打出一张牌。
在懂行的老客人眼中，这一手很不严谨，明明有更好的选择，并且不止一种。
“又是白给？”
“真羡慕另外两人，就算各吃一份，资产也能翻倍！”
乔伊瞥了一眼站在身后的看客，“安保人员”瞬间会意，前来维持秩序。
侦探先生可不是他们想的那样，反正有人在送，怎么玩都能赚，略微带点脑子就行。
况且，他才刚刚上手，有些规则还不怎么熟悉。
“补牌。”
安迪·史密斯感觉自己时来运转，声音不免变得高昂起来。
“补牌。”
老人单手持牌，另一只手摩挲着镀银手杖，脸色淡然，甚至还要了杯冰酒，慢慢啜饮。
在某位看客眼中，这是一个有趣的怪诞组合：一心想输的办公室小职员、随意瞎玩的面罩男、性格彪悍的帮派头目、心态稳健的老人。
第四局结束，作为唯一的输家，埃尔文先生笑得越发得意。
他不断告诫自己——
“不要贪心，及时抽身，只带走几十枚金币回去，就足够了。”
可是在旁人看来，埃尔文先生就是个疯子。
“补牌！”
安迪怒吼，心中的猛兽在咆哮，渴望践行承诺：大杀四方。他要成为笑到最后的赢家，牌风愈发激进，打法愈发凶狠，似乎想要从另外三人身上扯下一块血肉下来。
“好好玩，不然没意思。”
老人抬起头，一边补牌，一边看向埃尔文，“抛去杂念，享受博弈的全过程，这种纯粹的感觉不值得珍惜吗？”
你特么在说什么？
我只想能完好无损的走出去。
埃尔文先生在心中疯狂吐槽，明明运势旺盛，却只能充当肥羊，纠结、不甘、无奈等负面情绪充斥在心头，最后只化作一声叹息。
“一杯冰酒，一杯金色礼花。”小职员打了个响指，决定用美酒填补内心的创伤。
“认真玩，没人敢耍小动作。”老人皱眉，直视安迪·史密斯，仿佛在警告他。
闻言，帮派头目咧嘴一笑，浑不在意的翘起左腿，而后看向埃尔文先生，做了个割喉的动作。
“出牌时谨慎点，要是输光了，没人接手空位，怎么办？”
说完，侦探先生补了一张牌，同时伸出中指，指向安迪·史密斯，嘲讽道：“玩不起赶紧滚，尽玩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把戏。看什么看！怎么？想出去练练？”
气氛瞬间凝固，紧接而来的是喧嚣声，看客们纷纷起哄，不少人看不惯“幸运小子”宛若智障的表现，太过憋屈！
说同情也好，亦或者说成偏心也罢，大部分人希望埃尔文先生别跪着，与另外三人来一场平等、刺激的博弈，给围观者上演一场心理、视觉盛宴。
“先生，请相信我们的信誉，没人能玩盘外招。”圣徒抬头看了一眼高台，再次开口：“此刻，我能代表同乡会，向你做出保证。”
“那么，让我们看看谁才是好汉，谁是冒牌货吧！”
老人放下手杖，听语气哪有半分这个年纪该有温吞内敛？
第一百二十四章 网
午夜时分，堆在埃尔文面前的筹码像座小山，而那位安迪·史密斯先生，面色惨白，双目赤红，左手总是不自觉地探入风衣内袋，可又在顾忌什么，眼睛时不时地往高台上偷瞄。
第二十二局结束，胜方：幸运小子、白胡子老头，输家：侦探先生、恶犬安迪。
“谁借我五十枚金币？”帮派头目故作轻松的说道，“我拿它作为抵押。”
史密斯先生边说边解开他的手表，出于好奇，三流侦探偏头瞧了瞧，那是一只定制货，呈现出一种金色偏粉的颜色，玫瑰金表盘上还刻有安迪的名字，以及祝福语。
“没人吗？”他扬了扬手中波洛瓦牌金表，引起一阵沉默。
显然，无人愿意接手，先不提它是否值五十枚金币，光凭那家伙臭名昭著的名声，就没人敢同意这笔交易。
“二十枚奥里斯金币？”乔伊抿了一口冰酒，随意开价。
虽然侦探先生也是输家，但他在此之前赢了不少筹码，而且他总能在察觉到情况不对时，果断弃牌止损，因此，乔伊面前依旧有两百多枚金币。
“好吧！”
心中尚存理智的史密斯先生，略作思考，点头同意了，并将那只手表扔给乔伊，同时接过货款。
掷骰子完全是看运气，而纸牌不同，即便抓着一手好牌，也会因为一时大意而沦为输家，纵使是技术最精湛的老手，同样不敢说自己在某一局必赢。
换而言之，他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不知不觉都快十二点了，他们四个不饿吗？”
“这个老头真能熬，我下午三点来的时候，就看见他坐在椅子上……”
看客们低声交谈，偶尔灌一口果酒，来缓解内心的激动。
“补牌。”
“补牌。”
这位神秘的老人，除了开口要牌，很少说话，脸上一直带着优雅的笑意。
作为全场唯一让人琢磨不透的家伙，乔伊自然会朝他投以探视的目光，可迎接侦探先生的，一定是从容的微笑。
视线再次交汇，老人点头致意，三流侦探无可奈何地说道：“补牌。”
今早，他接受了内务部官员——约瑟夫先生的委托，目前的身份是刑事调查总局的临时雇员，此刻正在执行任务。
不过，此行不会顺利，比如眼前这个来历不明的老家伙，就从未出现在情报分析局提供的文件上。
“补牌！”
安迪补了最后一张牌，双手颤抖，正在经历的事情太过虚幻，他来时意气风发，带了整整一箱金币，准备大杀四方，结果却搭上了一切。
几分钟后，欢呼声响起，从傍晚开始的游戏，终于落下帷幕：产生了两位赢家、一个输家，外加一个不输不赢的家伙。
正当人们准备离去时，大赢家白胡子老头突然抬头问道：“还玩吗？”
看客不明所以，纷纷顿住脚步，重新将视线挪到老人身上。
安迪·史密斯先生输掉了最后的筹码，此时有实力继续玩下去的，只剩三人，无法达成开局要求。
圣徒般严肃的发牌员，同样不知所措，他再次抬头看向高台，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索性继续保持沉默。
“当然。”
说着，乔伊从怀里摸出狩猎怀表，看了眼时间，然后将玫瑰金手表扔给安迪·史密斯，懒洋洋地说道：“我有怀表，不需要第二个，拿回去吧。”
那轻飘飘的动作，仿佛是在施舍一般，侦探先生对待这个帮派头目，就像是对待上门乞讨的乞丐。
“老板，我已经三天没吃饭了，又冷又饿，可以赏点东西吗？”
“好的，把玫瑰金手表拿去，换条裤衩跟热牛奶喝。”
看客脑中不由得浮现出类似的画面。
难道这个男人真不在乎钱吗？花二十枚奥里斯金币买来的手表，现在又送了回去，再给丧家之犬一个机会！可理由实在太烂了！有怀表了，不需要第二块？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款狩猎怀表是由不值钱的黄铜打造而成，最多值一枚金币，而且绝对不是出自名匠之手，哪有大匠师选用廉价材质？恐怕只有钟表学徒，才会用铜铁之类的便宜货练手。
“再来最后一局？”侦探先生转头看向埃尔文先生，解释道，“不管这家伙输多少，我都不会收取任何筹码，如果你赢了，他将怀表抵押给你。”
“我没意见，你呢？”
白胡子老头抿了一口酒，无视了安迪·史密斯先生几欲疯狂的预兆，抬头望着埃尔文。
整个过程中，没人去征求帮派头目的意见，这让他感到无比愤怒，要知道在工业区，即便是那些掌控数家工厂的企业家，也不敢无视、欺辱自己，而手下的打手，更是对他充满敬畏。
可不知道为什么，安迪始终不敢拔枪，不仅仅是惧怕同乡会的报复，更是源于对未知的恐惧。
交了好运的小子，看上去一副任人欺凌的衰样，极有可能从事正经工作，常年坐在办公室处理琐事的那种，但另外两个人，帮派头目看不透。
尤其那是戴面罩的家伙，听声音感觉年龄不会大，可总摆出有所依仗的架势。
“它是你的，没必要给我。”
安迪·史密斯没有伸手接取玫瑰金手表，而是褪下戴在手指上两枚戒指，分别是鸽血红宝石、黑钻，低语道：“继续吧，最后一局。”
“先生，需要请人来估价吗？”圣徒见客人依旧有筹码，旋即恢复了专业素养，躬身询问。
“不用，赢家通吃，随便玩。”
这一刻，史密斯先生确实像个枭雄，从极端心理中走出，变得异常冷静与自傲。
头顶。
用以掩饰地下室的酒馆，已经被彻底控制住，店主跪在地上打哆嗦，巴托·舒尔茨上尉、科伦治安官，以及刑事调查总局专员汤姆·沃尔夫朝黑暗的天空凝视。谁也没有说话，毕竟“生意”被抢，不翻脸已是最好的结果了。
一支飞艇编队飞过，琥珀色的灯光透过云雾，朝下方众人发出信号：三个点一个长划，那是军事用语，代表“胜利”的意思。
第一百二十五章 运势
表针不断进格，距离收网的时间越来越近，侦探先生莫名的感到紧张，这些金币是内务部提供的活动资金，他并不在乎，输赢都无所谓，反正最后都要回到官方手中。
根据组织分析局提供的情报来看，安迪·史密斯曾与A先生密切接触过，很有可能知道内幕消息，甚至可以通过这家伙，直接拷问出A先生的下落。
这漫长的三个月，虽然各部门已在尽力封锁消息，但局势正濒临崩溃的边缘，死亡人数不断上升、目击者同样随之增多，幕后黑手依旧不知所踪。
治安形式恶化到了惊动议长先生的程度，相关负责人在上报情况时，曾说：“战事吃紧，战火集中在南线，敌我双方的精力都牵扯于此。近三个月的苦战，我方已逐渐扭转被动防御的不利地位，将作战区转移至海上的阶段性目标，几乎伸手可及……此时出现异端杀人案件，极有可能是南方人蓄谋已久……”
没错，负责内务部一切事物的部长先生认为：A先生是南方联盟故意派到巴伦克，破坏秩序、散播恐慌的。
虽然议长先生对此持保留态度，但他还是下令多部门联合行动，限时侦破案件。
然而，合作仅停留在表面，像内务部这种，集情报收集、武装力量为一体的权利怪物，只愿意单独行动，不然乔伊也不会成为临时雇员，以刑事调查总局的名义执行任务。
自第一起命案发生起，情报分析局就不断派人跟踪调查，终于在昨天上午得到突破性的进展，多位探员称：同乡会与A先生有所勾结，安迪·史密斯所在的帮派也参与此事。
持这种看法的并不止情报部门，内务部其他机构的主要负责人同样如此，包括约瑟夫先生在内，只有同乡会和本地帮派，才有足够的能量帮忙遮掩行踪，不然A先生早就被逮捕归案。
“一群毫无凝聚力的暴徒，一旦出动官方武装力量，他们将立刻分化为若干个企图逃跑的作战团体，一触即碎，甚至跪地投降。”
以上是约瑟夫先生的原话，像他这种极端保守的精英官僚，甚至一反常态，丝毫不掩饰内心的不屑，同时告诉侦探先生：“如果你毫无保留的协助我，那么最迟2月28日就能够顺利结案。”
等钟楼敲响十二点的钟声，便迎来新历36年2月28日，可侦探先生预感到事情没这么简单。
在乐观预言的大合唱当中，乔伊不曾发声，他认为同乡会仍然有能力进行挣扎，眼前这个充当发牌员的侍应生，表现出的一切特质，都说明：跪地投降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战死才是最终归宿。
不过，侦探先生也是有心无力，本案不是以民间力量为主导，他只能听命于人。
“补牌。”
史密斯先生彻底放松下来，斜靠在软垫上，运势由衰转盛，新补的牌入手，正是最有利于自己的那张，他非常享受这种状态，毕竟猛虎不会因捕杀到野兔，而沾沾自喜。
此时此刻，幸运小子不再受幸运女神的青睐，手上正抓着一副烂牌，身后的看客纷纷摇头叹气。
埃尔文先生却发出真诚的微笑，他本是一个报社小编辑，总编肯发放双倍工资，已是最好的结果，何必强求更多。
藏在衣袋里的几十枚金币，足够普通人享受后半生了，埃尔文认为自己依然是“幸运小子”。
“补牌。”
语气淡然，白胡子老头稳稳的坐着，这是他补的第十一张牌，离摊牌只剩最后一张。
手牌是占星术的衍生物之一，占星师以黄道带上的十二个扇区充当星座，而手牌则以十二星座充当背景图案，再配上四季花色。
按照规则，当所有玩家补足十二张牌后，必须要摊开手中的牌，交由“圣徒”裁决，中途弃牌者处以固定罚金后，但不参与最终结算。
当然，最后一局无人弃牌，这是无言的铁律。
“补牌。”
再次说完这个单词后，侦探先生旋即摊开手，将十二张星牌一一展开，耐心等待另外三人开牌。
“战争女神？”
有人忍不住惊呼，那是一位面容姣好的女英雄，身披板甲，背后是一头张牙舞爪的雄狮，最有趣的是她蓄有胡须，手持一柄巨锤，与纤弱的体型格格不入。
常年厮混于此的老手，很清楚这张牌代表什么，在一般的牌局里，只要抓到她，就意味着胜利，所以才会被称为“胜利女神”。
“我怎么没有见过这张牌？”
菜鸟凑到老手身旁，迫切想知道他们为何惊呼，四季花色乘以十二星座，共计四十八张，即便是刚刚上学的孩童，也知道这个基本常识。
“一般来说，我们玩手牌，负责发牌的人，只会洗两副牌进去，因为摆在桌面上筹码不够。”见自己身旁围了一大群人，老手得意的接过一杯冰酒，再次开口解释道：“像眼前这四位，桌面上流通着数以千计的金币，为了保证公正，会由专业人士充当发牌员，这类人被称为圣徒，而他至少要往牌盒里洗入五副牌，同时放入两张特殊牌，一张象征太阳，一张象征月亮。”
“这张牌象征太阳？”
“没错。”
老手放下空酒杯，不再搭理众人，转而将视线挪回桌面。
此时，幸运小子也已摊牌，一眼看去，牌面显得平平无奇。
“唉，那小子把运气用光了啊。”
他手上的牌，连刚入圈的菜鸟都看得懂，四季花色都没有凑齐。唯一能说出口的，就是埃尔文手中，有四张牌代表的星座，可以按照星图顺序连在一起，且显示出单一花色。
“补牌。”
安迪·史密斯先生缓缓坐直身体，视线扫过摆在侦探先生面前的十二张牌，因为有几张未曾完全展开，他稍稍向前探了探身子，确认无法看清后，又自信的仰在椅背上。
“又是一张胜利女神，悬念依旧在啊。”
某个菜鸟激动地搓了搓手，仿佛他也是坐在桌案旁的玩家之一。
“补牌。”
圣徒拿木片的手微微颤抖，这一局没人中途弃牌，更没人提前开牌、换牌，一切全凭运势。
第一百二十六章 枪声
仿佛带有魔力一般，伴随着白胡子老头的低语，所有人都将视线挪到他身上。
从傍晚开始，看客们一直保持站立姿势，甚至连眼睛也不愿意眨一下，生怕错过什么。
按理说，这一局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技巧，全凭自身运气，可人们依旧愿意沉浸其中，毕竟堆在桌面上的筹码，实在是太诱人。
有人在心中暗自猜测，赢家该如何将它们运走？雇佣人手，还是委托举办方代为保管？
沉默中，贪婪在滋生，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同乡会，因此无法保持敬畏心。
几个身形瘦削的男人互相对视一眼：牌局结束，枪击开始。
而安保人员的注意力同样被牌局吸引，无暇顾及其他，他们怎么也想不到，真有人敢扣动扳机，或者说低估了金钱的魅力。
斜靠在椅背上，埃尔文先生环视四周，如释重负般叹了口气，沉甸甸的感觉从上衣内袋传来，他不禁笑出了声。
围观者纷纷投去探寻的目光，只当幸运小子是输得失了智。
侦探先生瞥了他一眼，脑中闪过组织分析局提供的情报：埃尔文·艾格里，《每日焦点》的内容编辑之一，大概是为了寻找热点新闻，才选择到这里转转。
结果，这小子运气不错，赢多输少，从上午一直玩到现在。即便将桌面上的筹码全部输尽，也能依靠事先放在衣袋里的金币，过上优渥的生活。
侦探先生在心中默默感慨：
但愿你跟A先生没有勾结在一起，不然各执法部门，会像闻到腥味的鲨鱼一样，想尽一切办法进行审讯拷问。
不出意外的话，内务部已经成功封锁了整条街道，但为了保险起见，三流侦探依旧在拖时间，只要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敲响，任务就算成功完成，至于后续之事，可不归乔伊管。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圣徒按照座次，清点摆在桌面上的纸牌，并将其完全展开、举起，确保围观者也能看清。
显然，“战争女神”失效了，命运似乎在开玩笑，侦探先生将全部运气都压在了这张牌上，成为四人中第二个被淘汰出局的倒霉蛋。
“胜利者，安迪·史密斯先生。”
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圣徒宣布了最终结果，他感觉自己被选中是一种巨大的荣幸，有生之年能见证、参与一场另类的战斗，值得为之自豪。
对围观者来说，结局充满了戏剧性，本该沦为丧家犬的史密斯先生，竟然成了大赢家，当然这离不开他的对手。若不是侦探先生“同心情”泛滥，买下那只玫瑰金手表，安迪早被淘汰出局，哪里会发生眼前的这一幕。
有人幸灾乐祸，试图从乔伊脸上找到沮丧、悔恨等负面情绪，可惜他戴了口罩，大半张脸都被隐藏起来，可这并不妨碍人们进行恶意揣测。
“先生，我愿意出一百枚奥里斯金币赎回这只表。”帮派头目眼神轻蔑，傲慢地说道：“如果可以的话，请将狩猎怀表也卖给我，作价50枚金币？”
不知不觉中，气氛再次热闹起来，众人跟在后面起哄。
相比于侦探先生，史密斯先生更加大方，一旦乔伊选择售卖这两块表，他空荡荡的皮箱将立刻被填满，虽不能完全回本，但绝对是意外之喜，粗略算下来，仅仅亏损几十枚奥里斯金币。
“抱歉。”
侦探先生耸了耸肩，灰蓝色的眼眸望向白胡子老头，而等待他的，依旧是微笑。
“真可惜，以后遇到什么麻烦事，欢迎来找我……”
见自己的好意被拒绝，帮派头目并没有恼羞成怒，反而摆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正当他准备继续说下去时，余光不经意间看到了什么，瞬间伏下身子，快速钻入桌底。
砰！砰！砰！
数支枪管喷出火焰，第一轮速射过后，负责维持秩序的同乡会成员应声倒地，其他看客要么四处奔逃，要么故意制造混乱，更有甚者直接掏出转轮枪，加入枪击的队伍。
反应过来的安保人员，纷纷举枪与“客人”对射，令人感到诡异的是，没人将枪口对准围坐在桌案旁的四人。
究其原因，无非是害怕被报复，其余三人来历不明，但安迪·史密斯先生可不是无名之辈，帮派内至少有三十名枪手，一旦他们得知老大死于抢劫，极有可能会发了疯似的展开调查。
毕竟，抢劫是一回事，杀人则是另一回事。
然而，他们还是低估了史密斯先生的复仇心，这位帮派头目正躲在桌底，在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派枪手干掉所有人。
轰鸣声杂乱无序，后知后觉的埃尔文终于反应过来，慌张地抱头蹲下。
桌底，曾经在牌局上进行厮杀的对手，互相看着对方，一个决心复仇，一个默默祈祷。
黑红色液体肆意流淌，越来越多的看客加入抢劫，局势愈发明朗，同乡会成员难以镇压混乱，幸存者且战且退，护送一个男人冲向出口。
“动作快点，拿了钱赶紧离开。”
“快！每人抓一把就走！现在不是内讧的时候！”
说话者故意压低声音，混在人潮中，为劫犯出谋划策。
常年厮混于此的老手，仍旧保持清醒与警惕，他们清楚：一旦看守在外界的同乡会成员得知消息，这群人将会从四面八方赶来围堵，此刻不能因为内讧，而耽误逃生时间。
漫长的游戏时间终于结束，却发生了更加紧张刺激的事情，硝烟味弥散在空气中，四位主角沦为看客，而原先的看客成为主角。
可惜，侦探先生并没有这种觉悟，他偏头欣赏乱象，若不是还戴着口罩，乔伊甚至想试试刚拿到手的定制烟斗。
“该收网了。”
“确实。”
白胡子老头撑着镀银手杖，缓缓站起身子，任由劫犯抢夺筹码。
“您的目标是？”
闻言，乔伊摘下口罩，面色不善地盯着他，侦探先生可不想自己的战利品被其他部门抢走。
“当然是本场游戏的最大赢家。”
刚从桌底钻出的史密斯先生，愣在原地。
第一百二十七章 分歧
“除非你有起码百分之七十五的成功把握，否则永远也不要作战。然后，那另外的百分之二十五就可以听天由命了。”
高夫上校经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可是这家伙从不践行自己的格言，不管战况多么不利，他总是身先士卒，冲锋在前。
多年后，他的老友乔治·鲍威尔升任中将，才明白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
指针重合，巴伦克各区的守钟人同时敲响古钟，低沉悠扬的声音逐渐重叠在一起，向居民宣告旧日终结。
地下室内，出奇的安静。
侦探先生与白胡子老头随意交谈着，并没有避讳旁人，不少人在抓取金币时，被两人的谈话吸引。
或无动于衷，或畏惧，或神情飘忽，略作思考后，各怀心思的劫犯决定举枪威胁。
叩叩叩——
在寂静的氛围中，敲门声显得如此突兀，最先开枪抢劫的悍匪突然意识到情况不妙，迅速调转枪口，对准楼道。
“别抱大太希望，整条街道都被军警封锁住了。”
三流侦探的话，无疑是给劫犯浇了盆冷水。
按照预定计划，独属于内务部的卫队，将在晚上九点展开行动，两百名卫兵会在夜色的掩护下，到达指定位置。
可惜白胡子老头的出现，预示着其他部门也盯上了这里，就是不知道他来自哪一方。
刚刚成年的巴里·奎南，感到惴惴不安，他后悔为什么自己要盲目跟从，可那时的形势实在太好了，不抢一把金币，简直对不起命运的馈赠。
在劫匪看来，这次临时行动绝对是一件轻松至极的小事，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成功。
开枪偷袭——控制局面——拿钱走人——分散逃命、各自祈祷
现在回想起来，依旧觉得可行性极高，只不过他们受到了史密斯先生的牵连。
控制人质？
几个经验丰富的悍匪，不约而同地挪动脚步，与从犯相比，这些人不是在警署留有案底，就是在逃人员，一旦被抓捕，等待他们只有死亡，倒不如放手一搏。
由于定势思维，劫匪觉得老年人比较容易控制，率先围住白胡子老头。
十年后，还待在监狱忏悔的巴里·奎南依旧清楚地记得，一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老爷子，拎着镀银手杖，轻松放倒一群壮汉，根本不给他们扣动扳机的机会。
与之一同浮现在脑中的，是富有质感的破空声。
“怎么还没来？”
乔伊抓起怀表，除了一分钟前响起的敲门声，什么事也没发生。
若不是白胡子老头用犀利的手杖，教会了匪徒如何做人，恐怕又要惹出麻烦。
“大概都在等我。”
侦探先生感到莫名其妙，下意识地看向楼道口，接连不断的敲门声，表明有人站在门外，可就是无人进来清扫“垃圾”。
围在乔伊身旁的劫匪，互相看看，神色极为尴尬，进退两难，既想将他控制住，又害怕被打倒在地。
“算了，我先上去。”
话音刚落，年轻的侦探迅速冲到史密斯先生面前，像操控木偶一样，拽着他朝楼上走去。
似乎认命一般，这位帮派头目扔下镀金手枪，任由乔伊为他戴上手铐，面如死灰。
“认罪？”
三流侦探拍了拍他的肩膀，路过吧台时，顺手取出一杯冰酒送到安迪面前。
难言的不安将史密斯先生击垮，他对乔伊的质问，置若罔闻，仿佛沉浸在另一个世界。
“都到这个地步了，有什么不好说的？”
直到打开地下室的大门，他仍然不愿开口说话。
“你是刑事调查总局的？”
突然传来的质问声，引起侦探先生的不快，他正准备怼回去，却发现负责接头的专员，摆出一副如丧考妣的衰样。
“波尔森先生，把安迪·史密斯交给这位军官吧。”
“哈？”乔伊难以抑制心中的疑惑，以质疑的口吻问道：“你能代表内务部吗？如果是你个人做出的决定，那还是算了吧。”
忙碌了一晚上，他实在不甘心无功而返，尤其是在捕到猎物后，又要硬生生的将其转手送人。
“约瑟夫先生刚跟我通过电话，这家伙转交给守备军团处理。”
“其他人呢？”
“你们随意处理。”没等专员回答，军官直接走到乔伊面前，伸手抢夺战利品。
灰蓝色的双瞳直勾勾地盯住上尉，自从他成为侦探以来，从未受过如此屈辱。
“把手铐的钥匙给我。”
“没带，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
气氛再次凝固，刑事调查总局的专员没有出声阻止，默默走到乔伊身旁，他同样感到憋屈。
内务部最先布局，最先控制住酒馆，却被人伸手摘了桃子，并且上级领导竟然同意守备军团的“强盗行径”，纵使无法带走疑犯，汤姆·沃尔夫也要表明立场，表达对同事的支持。
“舒尔茨，押运车来了吗？”
白胡子老头的声音从楼道口传出，侦探先生面色不善地朝下望去。
“来了，就等您下令……”
军官快步上前，毫不犹豫地放弃了与乔伊的无声对峙。
见状，三流侦探忍不住在心中嘲讽：“那是你爹吗？真像个狗腿子。”
片刻之后，白胡子老头一只手拄着手杖，一只手端着酒杯，慢悠悠地走出地下室。
此刻，楼道口附近站着五个人，分别是：疑犯安迪·史密斯、巴托·舒尔茨上尉、专员汤姆·沃尔夫、三流侦探乔伊·波尔森，以及默不作声的科伦治安官。
这老家伙什么来头？
沦为行尸走肉的史密斯先生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军官神色肃然的站在原地，另外三人则无视礼节，直视乔治·鲍威尔。
毕竟，不管这个老家伙在军方担任什么显要职位，也无法干预其他部门的人事工作。
未曾接到上级电话的治安官，率先发难，“先生，请把疑犯移交给警署处理，按照规定，我们具有优先处理权。”
牙科医生在命案发生前，就前往警署分局报案，科伦这么说确实没错。况且，他同样带人围住了酒馆，即便不依靠内务部、守备军团，警方依旧可以抓到安迪·史密斯。
“咳……咳……”
侦探先生用拳掩口咳嗽，光明正大的使眼色，示意刑事调查总局的专员上去帮忙。
第一百二十八章 灾后见闻
凌晨一点左右。
侦探先生倚在桥梁扶手上，河面凝结着一层坚冰，虽然暴风雪已经远去，但现在还处于暮冬时节，气温依旧很低。他竖起风衣挡风，不断摩挲着转轮枪的手柄。
抛开事件的结局不谈，其实那段时间过得还挺开心的，提着一整箱金币，体验异界的扑克游戏，不用担心输赢，绝对称得上随心所欲。
然而刚才发生的一切，乔伊依旧生动地记得，他被告知：“站在众人面前的老家伙，是巴伦克守备军团的最高指挥官——乔治·鲍威尔中将。”
当白胡子老头表明身份后，气势汹汹的治安官瞬间萎了，刑事调查总局的专员同样如此。
尽管他们猜测对方的军职可能高得吓人，可在看到证件的一刹那，确实受到了惊吓，连一向无视规则的侦探先生，都重新拾起尊老爱幼的美德。
能改变历史进程的人少之又少，但乔治·鲍威尔中将无疑是这一小撮人之一。
或许，当乔伊攀爬到善之子乌姆尔所处的位置，他才能无视、践踏人为制定的铁则，不过在此之前，侦探先生仍需保持敬畏。
胡乱思考了一阵，他决定去内务部看看，即便没有将安迪·史密斯抓捕归案，但专员先生还是成功分到了一批“疑犯”。
人员结构较为复杂：同乡会的职业打手、酒馆侍应生、舞女、参与抢劫的悍匪。
值得一提的是，幸运小子见自己难以脱困，主动要求前往守备军团，协助调查。
究其原因，大概是觉得鲍威尔中将比较好说话，曾在牌局上帮助过他。
至于为什么不来内务部，乔伊觉得应该是内务部的名声太差，吓到孩子了。
燃油路灯分立于街道两边，它们散发出明亮的光，脚下这条一直通往内务部办公大楼的马路，有些冷清且漫长。
因为刚下过暴雪的缘故，几乎看不到有马车在街道上行驶，乔伊又不愿意召唤空间之门，只好慢慢步行。
整座城市笼罩在璀璨的灯光下，侦探先生第一次体验巴伦克的夜生活，他本以为小贩会等到道路情况良好，才上街摆摊，可不远处传来的焦香味，让乔伊意识到自己又一次猜错了。
露天广场上，由铁架与帆布搭建而成的小亭子，随处可见。食物的香气顺着铁皮烟囱，飘向远方，为食客指引方向。
与浮华的经济重城不同，这里更具生活气息，不仅有美食，更有手工制品。
做工不精致的牛皮靴、号称名匠打造的名贵手表、颜色泛黄的羊毛毯……
因为是初次闲逛，侦探先生不敢妄下定论，他个人觉得造成这种盛况的原因在于：暴风雪。
绝大多数市民迫于生计，不得不经营副业，以此来补贴家用，而不少人因为囊中羞涩，更愿意流连于廉价的夜市，毕竟逛不起精品商铺，只好退而求其次。
广场上挤满了食客，乔伊如同融入大海中的水滴，显得毫不起眼。他扶了扶口罩，站在队伍末端，耐心等待着。
渐渐地，对美食的期待冲淡了内心的失落。
此时此刻，最应该感到头疼的人绝对是约瑟夫先生，他既然同意放人，乔伊何必多此一举。
不过，侦探先生还是记下了刚才发生的事，期待跟乔治·鲍威尔这个老家伙算总账的那天。
“先生，您要吃什么？”
中年妇人熟练地为上一位食客打包好烤鱼，抬头看向乔伊。
“一份奶酪火腿，一份牛杂汤。”因为不想耽误旁人取餐，侦探先生快速报出食物名称。
“好的，麻烦你站到这边。”
闻言，一直默不作声的中年大叔终于开口，示意乔伊靠边站，给其他人腾出位置。
几分钟后，三流侦探拎着一袋食物离开，走向另一处摊点，不多时，一桶刚出炉的爆米花出现在他手中。
侧耳倾听喧嚣的声音，端着小食漫无目的地闲逛，没什么比这更能消磨时光的了。
突然间，乔伊放弃前往内务部办公大楼的决定，开始享受久违的夜生活，蜂蜜炒板栗、脱水葡萄干、烟熏肉干……
他流连于各个小食摊之间，在买下足够多的美食后，找了个空桌坐下，一边吃夜宵，一边打量四周热闹的景象。
心灵上的困乏，使侦探先生消极怠工，难以言说的负面情绪，令他产生了一种无精打采的脱力感。
当然，现在的状态有利于恢复，乔伊感觉自己在放空身心的过程中，逐渐忘却烦恼。
其实，真正困扰他的是挫败感，辛苦付出依旧敌不过权势。初次接触权力机构之间的明争暗斗，侦探先生感觉非常不适应。
一个位高权重的将军，竟然不顾身份亲自下场，未免也太不讲究了吧。
当然，如果忽视竞争关系，站在局外人的角度看问题，侦探先生甚至会出言称赞这个老家伙：不愧是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老将，始终不忘身先士卒的优良作风。
那凌厉的身手，全然不像一个老年人，即使换成乔伊，在独自面对六名持枪悍匪的情况下，也做不到如此轻描淡写。前提是不使用禁忌力量，否则全力爆发的侦探先生，完全可以操纵火焰，将地下室里的一切事物融化。
“先生，您的钱袋掉了。”
“十分感谢。”
发生在不远处的对话，吸引了乔伊的注意。
广场中央，一个年轻人在吃完夜宵，起身离开时，没注意到钱袋滑落在地，而衣着简陋的乞讨者提醒了他。
夜幕下，三教九流的人混迹于此，能遇上好心人确实不容易，尤其是不久前刚经历过抢劫的侦探先生，更是心生感慨。
年轻人清点了一下钱袋，取出三枚铜币，送到乞讨者手中，生怕遭到拒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临走时，他出言解释道：“您拿去买些食物吧，再撑几天，最迟三月一号，灾害补贴款就会下发。”
年轻人出手还算阔绰，三枚铜币均为最大面额，共计15阿斯，足够乞讨者吃一顿丰盛的夜宵，并且所有结余。
第一百二十九章 彩色的乌鸦(一)
弥漫在司令部的那种乐观主义，令马文·尼克森少校深感不安。
这位26岁的情报处长认为，他几乎是参谋部里唯一一个，对彗星行动持怀疑态度的人。
而尼克森少校周围的每个同事一致认为：只要抓到这家伙，就能成功破案。
为了确保行动万无一失，鲍威尔中将更是亲自出手。
当时将军阁下说：“既然情报部门认为，有必要逮捕那个叫安迪·史密斯的家伙，我就出席一次‘社交聚会’吧。”
长官似乎被乐观主义感染，甚至用了一个轻松的比喻，将如此凶险的地方，描述成一个“社交聚会”。
当然，情报官不该质疑上司的决策，毕竟鲍威尔中将绝不会犯低级错误，于是他压下心中的焦虑，走到拷问室。
一般来说，军方不会设立刑讯官这种职务，但形势紧急，在请示过将军阁下后，情报处特意从其他部门征调了一个老手。
这家伙性格孤僻，在警署干过七八年的拷问官，由于怪癖太多，受到同事排挤，所以在接到邀请后，略作思考就加入了彗星行动。
“怎么样？”
刚进入审讯室，便闻到浓郁的血腥味，尼克森少校皱起眉头，他第一次见到如此恶行，自然心生反感。
“才刚送来不到一个小时，哪有这么容易就拷问出情报。”
见有人进来打扰自己，克纳普放下手中的鞭子，将其扔入盐开水中浸泡。
不久前还在牌局上大杀四方的帮派头目，如今正戴着镣铐，被拷问官吊在刑架上，看上去似乎有些神志不清。
“你打算亲自问询？”
克纳普先生取下夹在耳朵上的卷烟，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架势。
“不用，你慢慢拷问吧，别弄死……”话说到一半，情报官突然觉得这么说不太礼貌，只好转移话题：“最迟什么时候能让这家伙开口？”
“明天中午之前吧，如果到那时依然问不出答案，只好宣布拷问失败。”
吐出一口烟雾，克纳普将视线挪到疑犯身上，神色莫名。
“一旦有所突破，立刻派人去办公室找我。”
说完，情报官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因为像尼克森少校这种学院派，十分反感严刑拷打，却又不得不承认，它确实有着不错的效果，索性眼不见心不烦。
抽了根烟，身材高大的克纳普先生继续开始工作，满脸阴郁之色，眼神就像寻找腐尸的秃鹫般锐利凶残。
与那些只知道对犯人施以酷刑的同僚不同，他更懂得技巧，虽然克纳普先生在原单位深受排挤，但这家伙总能出色的完成任务。
啪——
由于长期锻炼腕力，拷问官空挥了一下鞭子，审讯室内立刻响起破空声。
可能是因为意识模糊，安迪对此置若罔闻，眼睛微眯、呼吸平稳，仿佛陷入了沉睡。
见疑犯毫无反应，克纳普先生并不感到意外，经过一个小时的相处，他已初步了解情况。
跟以往见过的软骨头不同，眼前这位帮派头目意志坚定，恐怕要使用破膝机。当见到锋利的尖钉慢慢挤压、毁坏皮肤和膝关节时，即便是最顽固的悍匪，也要哭喊着求饶。
不过，总得给犯人一个适应的过程，况且安迪·史密斯的身体素质很好，足以承受严刑拷打。
啪——
刑鞭落到实处，一道红印染透白色囚服，热盐水渗入伤口，纵使史密斯先生已做好准备，依旧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太阳穴突突突地跳个不停。
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原先高高在上的帮派头目安迪·史密斯，此时却像个丧家犬，被人折断了手中的无形权杖。
如果让那三十个枪手知道此事，绝对会不顾一切地展开营救。
可惜，消息被牢牢封锁，而且安迪所处的地方，连只老鼠都爬不进来——外面有几十万训练有素的士兵看守，无法想象有谁能从正面攻破这个地方。
意识逐渐模糊，持续已久的疼痛令他感到麻木，就像处于一片混沌之中，安静得不想脱离这种状态，安迪清楚官方部门抓捕自己的原因是什么：
两个半月前，史密斯先生趾高气昂地从一家工厂走出，棕色礼服、宽檐帽，手里拄着一根硬木手杖，杖头位置特意镀上玫瑰金，俨然一副上流人士的派头。
六名身材壮硕的枪手，一直跟在他身后，且始终与之保持恰当的距离。
“听说暴风雪要来了，地窖里储备有足够的食物吗？”
刚走到马车旁，他突然想起早上听到的一则广播信息，转头看向亲信。
“嗯，您要去视察？”
“不用，还是按照原定计划，去看看孩子们。”
安迪·史密斯控制着半个工业区，不仅向企业家收取保护费，而且从事走私生意，比如：偷偷在废弃铸铁厂生产老式枪械，贩卖给有需要的亡命徒。
毫不夸张的说，他是个人渣，不少家庭或直接、或间接死于史密斯先生手中。
但这种畸形现象，不会因为安迪突然醒悟，而就此改善，即便他主动放弃那些生意，也会有其他帮派的人冲过来，填补市场空缺。
“要赶紧处理掉那批老式猎枪，一直积压在仓库，可能会产生风险。”史密斯先生叼着手工烟斗，坐在车厢里思考：“要是暴风雪演变成重大灾害，粮食供应肯定会问题，是个搞钱的新路子。”
不知不觉中，马车在路边停下。
“日安，教父！”
打断他思考的是一个小伙子，大约十三四岁，脸上挂着灿烂的微笑。
“日安，格洛弗。”史密斯先生予以回应，同时伸出手，准备接受吻手礼。
礼毕，两人在护卫的簇拥下，走向一座面积宽广的独栋公寓。
花园里，站在十几个小伙子，他们弯着腰，等待教父到来。
只要史密斯先生走到身前，年轻人就会恭敬地捧起他的左手，行吻手礼。
上个纪元残留下来的文化糟粕，被一群帮派分子很好地继承、发扬，并以此来建立亲情。
“教父……”
见某个教子欲言又止，史密斯先生亲切地揽住他的肩膀：“孩子，你怎么了？”
第一百三十章 彩色的乌鸦(二)
后半夜，随行的护卫拨开杂草，史密斯先生沿着小径走向废弃工厂，他转头看了一眼帕特，由于雪势逐渐增大，小家伙不断打着寒颤。
这位帮派头目解下披风，将它披到帕特身上，几乎是同一时间，刺骨的凉意让史密斯先生感到后悔，他忍不住催促道：“速度快点，必须要在暴风雪来临前，回到安全屋。”
这座工厂处在郊区的边缘位置，工人们早已离去，只留下断垣残壁，耐寒藤蔓与野草将废墟化为自然的一部分，恐怕要不了几年，这座工厂就会轰然倒塌。
不远处，烟头忽明忽暗。
那里曾是渣土场的主体建筑，堆在门外的木头都烂光了，钢架还算牢固，勉强能撑住厂棚。
隐约中，安迪·史密斯似乎看到有人影在晃动，应该是邀请方。
“你确定这封信是同乡会交给你的？”他掸下落在肩头的雪粒，寒意从手心传来，精神为之一振。
“是的，教父。”
帕特是史密斯先生的教子之一，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大概帮派头目也想不起小家伙的名字，毕竟他名下的教子实在是太多了，根本记不过来。
两名枪手各提一盏燃油灯，走在队伍最前方，他们要进入厂棚，确认邀请方的身份。
其他持枪随从则负责保护安迪·史密斯，若不是教父下定决心赴约，这些人更愿意待在温暖的房间内，而不是跟在后面受冻。
其实，帕特并没有说谎，这份邀请信确实是从邮箱里找到的。
今早起来，小家伙习惯性地来到公寓外，用钥匙打开邮箱的铁门，于是发现了它——
一封没有署名的邀请函，落款处印着彩色乌鸦。
他本以为是恶作剧，随口向朋友打听了一下，才知道那个图案象征同乡会。
等待的时间太过漫长，听着不远处传来的交谈声，史密斯先生摸出一盒卷烟，在特制皮纸上划燃火柴，偏头抽了两口，捏烟头的手略微颤抖，指关节冻得僵硬。
有人说，同乡会本质上是一个帮派组织，只不过在招募成员时设有门槛，仅限巴伦克的本土居民。
曾经，史密斯先生对这个组织抱有敬畏之心，因为它很神秘，但随着年龄增长，敬畏感逐渐消退，不过依旧存在，只不过这位帮派头目将其深藏在心底。
几分钟后，两道影子靠近，那是前去沟通的手下，他们来到安迪·史密斯身前，低语道：“三个中年男人，只有一人来自同乡会。”
“一个人？那另外两个呢？”
“其中一人是戴维·布朗宁，另外一个身份不明。”
“经营酿酒厂的那个？”
“嗯，确认无误。”
听到这个名字，安迪如释重负，布朗宁可是工业区的明星人物，无论是信誉，还是人脉都值得旁人去尊敬。
“你们七个留在原地，我一会儿就回来。”
说完，史密斯先生踩灭烟头，带着两个手下，走向会晤地点——烂厂房。
“嘿，安迪。”
“好久不见，布朗宁先生。”
两人略作寒暄，开始谈起了正事。
“这是伊拜尔·马西先生，第一次来巴伦克。”
商人向史密斯先生介绍新朋友，而那个来自同乡会的男人始终沉默，仿佛是一尊泥塑。
“你好，我是安迪·史密斯，目前从事机械加工、武装保护工作。”
帮派头目一边做自我介绍，一边抬头打量神秘人：由于块头过于高大，所以这家伙给人以强烈的压迫感。
随行护卫的两名枪手时刻保持警惕，这位伊拜尔先生站在阴影中，戴着宽檐帽与面罩，让人看不清全貌，右手一直放在衣袋里，天晓得他在里面放了什么凶器，不得不小心提防。
“你好。”
显然，神秘人不擅长言辞，口音也比较奇怪，像是从南方过来的。
安迪·史密斯见对方态度冷淡，却也不生气，随手递了根烟过去，转头看向商人布朗宁先生。看得出来，他才是真正的话事人，另外两个大概是来充当看客的。
“先生，您找我有什么事？”帮派头目在心中暗想，为什么要约在一个又破又烂的地方见面，即使是为了保密，也不至于选择这里啊。
“谈生意，不涉及金钱……”
布朗宁先生面露迟疑之色，时不时地看向两名枪手。
“你们守在门口就行。”
安迪·史密斯会意，毫不犹豫地支开护卫，表现出极大的诚意。
很快，交易谈成了，只有在场的四人知道内幕，帮派头目走出厂棚后，难以置信地想：“结局应该是不赔不赚，度过一个沉闷漫长的冬季，然后再吃点皮肉之苦。”
出乎预料的是，皮肉之苦来的如此突然，史密斯先生根本没有做好准备，就被关入拷问室。
啪——啪——啪——
刑鞭落到实处的声音，接连不断地响起，但依旧无法听到痛呼、求饶声。
看着眼前已是不成人形的帮派教父，拷问官克纳普先生终于停止挥鞭。
倒不是心生同情，而是对枯燥乏味的前奏心生厌烦。
斜靠在墙上，点了根劣质卷烟，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只看见滤嘴被克纳普咬得弯曲变形。
“送一只怀表进来！”
见无人回应，拷问官打开审讯室的铁门。
五分钟后，克纳普攥着一块老式手表，重新来到犯人身前，随同而来的还有两名士兵。
如果不是情况紧急，拷问官更愿意在折磨安迪·史密斯的精神，比如：半夜将他弄醒、用探照灯照射眼睛、脚尖着地半吊在刑架上、往饮用水里吐口水……
比起暴力打杀，性格古怪的克纳普先生更喜欢做实验，每当疑犯跪伏在新游戏之下，拷问官心中就会升起成就感。
“把毛巾搭在犯人脸上，别用盐开水！”
它会使受刑者产生窒息感，那种快要被溺死的感觉，足以压垮任何人，正因为如此，水刑是克纳普先生最自豪的发明：
拷问官曾简单统计过数据，凡是被施以水刑的犯人，百分之八十会心理崩溃、跪地求饶，另外百分之二十的人则会快速死亡。
自来水从铜管口缓缓滴落，淋水之后，毛巾逐渐耸拉下来，完美覆盖史密斯先生的整个脸部。
第一百三十一章 彩色的乌鸦(三)
士兵不明所以，索性听从拷问官安排，确保铜管的出水量保持恒定。
克纳普坐在桌案上，身旁摆放着数十种刑具，这场面若是被埃尔文先生看到了，拷问官大概率会成为明天《每日焦点》的头版头条。
对安迪·史密斯来说，时间过得如此漫长，痛苦呈几何倍递增。
一定要干掉这秃顶男人！
先打断他的腿，然后送到野外投喂郊狼，最后用毒盐封住伤口。
不，这么做太便宜这畜生了！
支撑教父坚持下去的信念有两个：信誉即是荣誉、复仇。
可惜，拷问官并不知道史密斯先生心中所想，他正盯着表盘掐时间。
普通人的极限是四分钟，而体质强悍者可以承受六分钟，至于更多，克纳普先生不敢轻易尝试。
在拷问室内，他是犯人眼中的神明，可一旦离开这里，什么也算不上，否则这家伙也不会被同事排挤，独自离开工作了六七年的警署总局，为军方服务。
“呜呜呜……”
教父忍不住痛呼，沉闷的声音像是自胸腔传出，源于本能。
拷问官扫了一眼表盘，时间刚好过去了一分半钟。
帮派头目确实比普通人拥有更好的身体素质，克纳普先生曾用水刑拷问过一个黑市军火贩，那个因嗨草过度，导致身体极度虚弱的年轻人，仅仅坚持了四十秒。
声音越来越低，渐渐变得微不可查，而史密斯先生的身体开始不断扭动，即便崩开伤口，也无法阻止他颤动身躯。
两名充当助手的士兵，面露不忍，以诡异的目光斜视拷问官，似乎在鄙夷这种不人道的手段。
此时此刻，专注于观察犯人症状的克纳普先生，并不知道由于自己的施刑手段过于残忍，他又一次被新同事排斥了。
长相不堪入目的拷问官，在心中默默说道：“氧气耗尽，开始呛水。”
果然，正如他说的那样，教父双脚胡乱踢击空气，双手紧握，仿佛攥着什么东西。
三分钟后，犯人踢击空气的幅度越来越大，手指甲嵌入血肉，鲜血滴落，却浑然不知，依旧死死攥住拳头。
“先生，我觉得可以帮他掀开……”
还没说完，另一位士兵直接拧上水管塞，光是站在一旁观看，他就觉得犯人承受了人类无法忍受的痛苦。
“滚！谁让你自作主张的？”拷问官怒不可遏，下意识地抓起一件刑具，冲到士兵面前，咆哮道：“赶紧滚出我的拷问室，等着接受投诉吧……”
很快，他为自己的鲁莽付出代价，一名士兵朝克纳普先生的小腹，狠狠揍了一拳，紧接着痛殴开始。
短短几十秒的时间，自诩意志坚定的拷问官，跪倒在地上求饶，就像曾经被他施以酷刑的犯人，眼泪鼻涕不由自主地流淌。
见这家伙懦弱无能的蠢样，沃特更加恼火了，顺手提起刑鞭直接照脸劈了上去。
腥臭味弥漫开来，克纳普先生裤子里湿漉漉的，肾上腺素的效能过去后，身上没有一处地方不疼，尤其是鼻梁骨，拷问官感觉那块骨头被士兵打断了。
“沃特，你去喊医生。”
发泄完内心的怒意，戈登立刻掀开湿毛巾，探查史密斯先生的身体状况。
“咳！咳咳！咳咳咳！”
教父平躺在刑架上，剧烈地咳嗽，就像要把肺出来一样。
顾不上回应，沃特中士径直冲出审讯室，可能是没注意到脚下，不小心踩到了拷问官。
咳嗽的频率逐渐下降，身体也不再颤动，可戈登中士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哆嗦着手，伸到教父鼻下，察觉到尚有呼吸，内心才稍稍安定。
“嘶……不用担心……下手有分寸……嘶……”
夹杂着惨叫声，拷问官断断续续地为自己辩解，虽然说的是实话，但起了反作用，中士决定再一次痛殴克纳普先生。
“我绝对会投诉你们两个！”
“随意，一旦鲍威尔中将知道实情，肯定会枪毙你这个双足禽兽、文明恶棍……”
咒骂声不绝于耳。
此时的史密斯先生处于假死状态，普通人遇到这种情况，绝对会大小便失禁，在拷问官面前，展现最狼狈的一面，可教父例外，也许真是身体素质异于常人的缘故，他出了胡乱蹬腿、攥拳，再无其他反应。
因为失血、缺氧，安迪·史密斯大脑处于一片混沌，什么也思考不了，只想安静地躺着，哪里都不去。
大约过去了很长时间，耳朵开始工作，似乎有人在喊他，时断时续，尽力去听又毫无收获。
教父也不气恼、恐惧，他发现自己处于一种很奇妙的状态，大脑能够思考，可懒得去关注其他事物，这种感觉很舒服，身体轻得发飘。
“眨眼睛……”
“能听到我说话吗……”
“史密斯先生……”
“别急……”
“快醒……”
嘈杂声将教父拉回现实，他由平静走向另一个极端，大口喘息着，喉咙里发出难言的怪声，如同正在工作的老木风箱。
按压感传来，史密斯先生隐约感觉到有人在引导他呼吸。
几分钟后，他终于睁开了眼神，一束灯光突然照过来，安迪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
“情况不错，但病人需要静养。”
柔和的声音如同圣歌，将教父从痛苦中拉回，每当他回想起昨夜发生的事情，心脏就像遭受毒蛇啃噬一样。安迪·史密斯宁可被人枪毙成千上万次，也不想再回到拷问室。
“你醒了？”
“嗯。”
对话被杀死了，史密斯先生尽力压下一切负面情绪，躺在病床上等待宣判，面对丑陋的拷问官时，他在心中不知咒骂了多少遍，现在也懒得搭理陌生人了，此刻脑中的想法很朴实：要死就死，能活就活。
“多亏了那两个士兵，不然你很难活着走出审讯室。”
审讯室？
拷问室吧！
闻言，史密斯先生暗自嘲讽了一句，根本不搭理医生。
与此同时，某间办公室里正上演着一出戏剧。
两名英勇的士兵，在纸上写道：
我在此申明，不愿意再担任士官，管理E连B班/C班，直至双足禽兽回到它该去的地方。
鲍威尔中将放下报纸，接过两份书面报告，神色莫名。
戈登中士突然注意到，报纸标题格外刺目——
【雪夜幽灵】
……
“每日焦点？”
乔伊喃喃自语，夹着报纸走向内务部办公大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