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处分
四点多,牛医生背着手在溜达。走到阿西娅办公室门口,听到阿西娅和安全员老陈在吵架。他饶有兴趣地推开办公室门,伸长脖子把脑袋从门缝里探进去,只见那两人绕过了夹在中间的翻译,一个说法语一个说汉语,犹如鸡同鸭讲,鸡鸭却都明白对方的意思,你来我往吵得不亦乐乎。牛医生从门缝里挤了进去,听了几句就明白了两人为什么吵架。
牛医生嘿嘿发笑。老陈和阿西娅经常争吵,这是第一次老陈落了下风。阿西娅理直气壮,抱紧双臂面带微笑嘴巴像喷子一样喷得老陈不停后退。
“这娘们太不配合了!”老陈吵不赢阿西娅,气急败坏地对牛医生诉苦,“工人安全意识本来就差,好不容易有一个活生生的案例,这么有教育意义,她就不让我用,不允许我在安全培训会上说!这安全工作太难做了!”
牛医生给他提了一个建议:你向辛逸学,他说话老阿们都爱听。老陈不无讥讽地说:“辛逸都被处分了,你还让我学他?”
最近一条消息在项目部流传。刚刚升任公寓楼项目部副经理的辛逸吃了一个处分,原因是他没有做好项目的安全管理工作——辛逸兼任的项目副经理分管安全。好多人为辛逸鸣不平,可是都心知肚明这里面是怎么回事,辛逸运气不好。
但是也有人认为辛逸运气很好,短短一年多的时间升两级,顺风顺水的时候吃点小亏也是好事儿,免得得意洋洋飘了。牛医生就是这么认为的,他还觉得处分太轻了。那个处分不过是个口头通报,不落纸面不进档案,过一段时间就毫无痕迹了。
阿西娅一直警惕老陈的反击,聚精会神听他说话,听到“辛逸”的名字,就让翻译告诉她老陈说的什么意思。
“不,这完全不符合逻辑!公司怎么可以这样做?”阿西娅对辛逸受处分感到异常吃惊,她猛然站起来,“我去给辛逸作证,请公司取消处分。”
她把牛医生和老陈赶出办公室,拉上翻译往办公区走去。走没几步,她拐了个弯,拉上正在监测楼房沉降情况的萨米,把辛逸受处分的事情告诉他,要求他陪自己一起去找老贾,请求取消处分。
翻译听明白了阿西娅的想法,半路上借口有事情跑掉了,阿西娅和萨米怎么喊都喊不回来。“他们并非都是朋友!”阿西娅洞若观火地说,“他们只是同事,更不是兄弟姐妹了。”
没有翻译,两人跑去老贾办公室也没用,于是转向辛逸的办公室。公寓楼项目的临建还没盖好,辛逸继续在社会福利住房项目办公,仍旧在原来的办公位上。
辛逸在电脑前工作,日光灯下他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看到阿西娅和萨米进来,打了个招呼让他们坐下。他继续盯着电脑屏幕,细长的手指虚按在键盘上,屏幕上的光标停在一句话的末尾闪动。阿西娅说:“辛逸,我们认为你不应该被处分。”辛逸刚打了半句话,愣怔了一下,右手拇指落在空格键上,光标在屏幕上往后窜,留下一长排空格。辛逸很快从愣怔中恢复过来,删除空格,把心里想着的那句话打出来输入句号,顺手保存、锁上屏幕,抬起头看了一眼旁边坐着的冷星雨,才对那两人说:“冷星雨也是这样想的。”萨米看向阿西娅,阿西娅听了当即想到了这句话的不同味道:“我是受了处分;冷星雨认为我不应该受处分;我和冷星雨都不在乎受了这个处分。”
辛逸解释了一下处分的情况,意思这个处分不疼不痒的就是做给人看的,不用在意。阿西娅摇摇头:“名声是一个男人的本钱。你不在意,旁边的人很在意,很多人说闲话呢。”她和萨米把听到的议论说出来,辛逸微笑着说:“我们中国有句俗语:谁人背后无人说,哪个人前不说人。人之常情,不用大惊小怪。”
既然中国人的文化里对这件事情有不同的观点,阿西娅和萨米确定辛逸真的不在意受处分的事情,也就不再多说了,打算要回去。辛逸拦住两人,说有事情请教。
纳比勒出事后,业主的合同管理部经理布拉西米和辛逸一起进行了调查。保安的陈述基本上符合事实,纳比勒之死是多方面的因素巧合凑在一起造成的。两人咨询了专门的律师。从法律上来说电力公司的员工不遵守操作规程,有严重的过失;保安让纳比勒进入配电房属于失职,有责任;而纳比勒作为成年人且长期在建筑工地工作,应该认识到配电房可能存在危险,他作为无关人员不应该进入;C-VITAL集团作为业主,松梅集团作为总包方,都对事情负有管理责任——这也是辛逸被处分的原因。
辛逸和布拉西米一起到过哈桑的家里,既是慰问,也是征求他的意见。哈桑花白的头发更白了,面容憔悴。他穿戴整齐接待了两人,没说几句话,中心思想是向两人保证他会按期保证质量完成公寓楼项目的土方工作。
辛逸想请教萨米和阿西娅,该怎么样追究各方的责任,给哈桑一个交代?阿西娅和萨米面面相觑,不明白辛逸想要达到什么目的。
辛逸说:“必须给这件事情一个清爽的结尾,处理完之后各方都不能够再以此为理由说事。”根据律师的分析,辛逸最想要的是惩罚电力公司,如果能迫使电力公司加强管理,避免同类问题再次发生,那再好不过了,甚至可以说是一桩功德。
可是阿西娅和萨米的意见让辛逸很不理解。萨米说,这就是一个意外,没必要追究谁的责任。阿西亚问辛逸,警察有介入调查吗?如果没有,为什么你要分清各方责任、分别受处罚呢?电力公司你找谁去承担责任?找谁改进管理?你想太多了!
辛逸的疑问是,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怎么可以就这样子认定为意外事件呢?电力公司犯了重大错误,怎么能不受处罚呢?
阿西娅和萨米都被辛逸问住了,可是两人并没有被说服。这件事情是需要分清责任的事吗?人的灵魂是不朽不灭的,死亡只是灵魂中断了与身体的关系,身体消亡了,但是灵魂会继续存在下去,纳比勒已经实现了这一世的价值,他将追求后世的价值,这一切是真主的安排。所以要珍惜生命,努力生活,宁静坦然地接受死亡。纳比勒离开了这个世界,他的家人确实悲痛万分,但是只追求让有责任的人受到处罚,对他的家人有什么好处吗?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要继续好好活着,那位愧疚不已的保安应该得到谅解、受到安慰。
“他们都会得到指引”阿西娅建议辛逸,“他们自己能够从悲痛中走出来,继续努力生活,我们要做的是鼓励和安慰。”
辛逸好像捕捉到了这其中的逻辑,隐隐约约地感觉有一定道理,但对于有责任的人不处罚,这他无法释怀。他决定再和布拉西米、业主代表老头商量一下。
第九十二章 献花
北非的雨季如约而至,淅淅沥沥的雨水浇灌干旱了半年多的大地,植被在冷风中疯狂吸收水分,枝叶茂盛,蓄积着春天绽放所需要的能量。海滨的一片开阔坡地上,密密麻麻排列大同小异的坟墓,洁白的大理石镶嵌在长方形的墓体上,墓体中间裸露平整的土地,墓体两端各竖一块墓碑,上面刻着阿拉伯文和法文,正中顶端是新月的图案。
辛逸一手捧花,一手打伞,跟在哈桑的小儿子身后,在细雨中走过一座又一座坟墓,最后停留在一座新落成的坟墓面前。辛逸把手里的花放在墓碑下,鞠了一躬。辛逸并不清楚当地人是怎么祭奠亡灵的,他询问了业主代表老头,老头说随你的便,只要你心中尊重坟墓里的那个人。辛逸联系了哈桑,希望到纳比勒的坟头献一束花,哈桑让他小儿子给辛逸带路。这是辛逸和布拉西米商量过后想到的。C-VITAL集团派人参加了纳比勒的葬礼,而当时松梅集团的人毫无反应,辛逸希望能够补救。
盯着墓碑上新刻上去的名字,辛逸长长叹了口气,想起了几次和纳比勒打交道的情景。一个被父亲严格管教的大男孩,浑身缺点,胆子很小,从没有做出祸害人的事情,那天对阿西娅动手动脚也许是他短暂的人生中最勇敢的一次吧。
回到车上,辛逸取出一个包递给哈桑的小儿子。里面装着松梅集团给哈桑家的一封哀悼函,一笔抚慰金。金额不大,纯粹是为了表示松梅集团的心意。C-VITAL集团也给了同样的哀悼函和抚慰金。
辛逸乘坐的车子刚抵达营地,哈桑的电话就过来了,对辛逸和松梅集团表示感谢,帮助纳比勒从今生过度到后世,他的后世会更长久更美好。辛逸如释重负。哈桑的员工早已经复工了,在两个工地上的进度和质量都能满足要求,但哈桑已经好久没出现了。辛逸希望很快能看到那个摇摇晃晃的身影,希望看到已经花白的头发下熟悉的笑容。
冷星雨蹦蹦跳跳出现在辛逸面前,像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献宝一样递给辛逸一个证书:“终于办好了,狗子可以跟着我一起回国了!”
狗子已经成年了,长得高大威武,越来越乖巧懂事,冷星雨越来越喜欢。随着回国日期的临近,冷星雨着手办理把狗子带回国的手续,花了不少第纳尔。辛逸也喜欢狗子,可是他不理解冷星雨为什么要把狗子带回国。不仅费用高昂,而且回国之后要做检验检疫,手续非常麻烦;这还不算,问题是这么大一条狗带回去养在哪里好呢?辛逸认为两人在国内还无立锥之地,这么大一条狗实在太累赘了。
冷星雨坚持带狗子回国。这次回国休假,以后不再来阿尔及利亚了,狗子这么可爱,怎么能把狗子丢弃在这里?孤孤单单的日子它怎么过?有人欺负它怎么办?有人想杀它谁来保护?
辛逸说不服冷星雨,由着她花钱办手续。如今终于办好了,辛逸心底合计了很久的一件事情浮出来了:这次回国休假结束后,还来阿尔及尔吗?
冷星雨已经摆明车马不愿意再来了,花大价钱把狗子带回国就是她态度最好的注脚。但是辛逸心里还没有拿定主意。那天去经理部办事,在走廊里遇到了一把手邓文友。邓文友把辛逸喊到办公室里说话,他说他一直很关注辛逸的成长,辛逸的工作业绩评得上优秀,他希望辛逸能够在松梅集团阿尔及利亚经理部多干几年。
回到项目上后,老贾借口关心辛逸回国准备怎么样了,问辛逸怎么打算的。辛逸没有直接回答,老贾就给辛逸分析了一番:松梅集团在阿尔及利亚发展又快又好,非常需要辛逸这种通语言、懂业务的年轻人才;经理部领导认可辛逸的成绩,非常关照辛逸;在单位的外部,不论是住房项目的业主还是公寓楼项目的业主都积极评价辛逸,只要辛逸和他们保持好关系,以后少不得又可以接几个项目。
老贾说:“如果你在国内工作,可没有这里这么好的条件。你的语言优势荡然无存,你不是专业的工程技术人员,没有任何的证书,你没有客户资源,你会从最普通的职员做起。这里的一片江山,你拱手相送!送给谁,就不用我说了呀!”
辛逸第一次感到厌烦老贾。一大把年纪了说话句句戳心窝子,太让人难受了!他找冷星雨商量,冷星雨丢给他一句,比老贾更戳心窝子:“蝇头小利,鼠目寸光!”那一刻,辛逸被冷星雨无比自信的语气给弄懵了。曾经的穷学生生活让辛逸对没钱的苦日子刻骨铭心。没钱用的时候,蚊子再小也是肉,如今每个月一万多块的收入,还时常有奖金,到了冷星雨嘴里怎么成蝇头小利了?老贾说的话戳心窝子是因为句句属实,如果辛逸在国内继续在这个行业干,前途渺茫;如果换个行业干,那是从零开始,只会更难!习惯了国外每个月只进不出大把存钱,能适应在国内一个月两三千块人民币的收入吗?不仅要供房子,还要养一条德国黑背,入不敷出的日子指日可待!
“逸哥,你给狗子买一个航空专用托运箱吧。”冷星雨开口要辛逸买东西。辛逸心中一动,在他的印象中,这是除吃饭以外冷星雨第一次要他付钱买东西,必须答应下来。
“好啊,多少钱一个?”辛逸问冷星雨。冷星雨说了一个价格。辛逸转身就走:“狗子的票价要超过我了,我不如狗啊……”冷星雨拽住他的衣袖。辛逸问:“能不能分期付款?”冷星雨摇头。“好吧。我已经可以想象日后家徒四壁的生活了……”辛逸装模作样叹口气,冷星雨笑嘻嘻地说:“那要看你养家的本事了。”
冷星雨得了辛逸的话,喜滋滋地要去给狗子报好消息,却又回头提醒辛逸:“那些欧莱雅的护肤品少买点,带回国不合用。”
自从国内的人入境阿尔及利亚不再受到限制,“超期服役”的人都纷纷申请回国。离开家乡一年多,带什么回国成了大家热议的话题。法国品牌的护肤品、香水成为大家最中意的选择。不过,必须是中国人都认可的高端品牌,比如欧莱雅的护肤品,CD香水,牛医生拉上辛逸到商店买了好多,装了一个行李箱。牛医生不仅自己买,还不停鼓动辛逸也买:“这个国家没假货,抓紧买,不然买的人多了奸商涨价。买回家你妈妈一套,你姐姐一套,你妹妹一套,你同学……这个CD香水,国内很贵的……”
辛逸在这方面没有主见,他想着回到家里见到亲朋好友双手空空不像话,所以跟着牛医生买了一些。后来徐童也说要买,让辛逸陪着去;接着是老贾,接着是项目上的其他同事,还有买红珊瑚产品的……关于中国人有超强购买力的传说,从这个时候开始慢慢传开了。
辛逸把自己买的给冷星雨看,冷星雨一个都没看上眼。皮肤类型不同,味道不喜欢,不成套……总之就是不用,不需要辛逸买。她还对辛逸说:“你看我房间桌子上的东西,想买给我,就按照那上面的买。”辛逸仔细看了,都是不认识的牌子,猜想都是没什么名气的,他心想星雨还是挺会过日子的。
徐童从工地上过来,身上的工作服满是油污,下巴胡子拉碴,满脸疲倦。看到辛逸,他停下打了个哈欠,问:“吃完饭来一局?”辛逸笑着说:“哈欠连天,你忙什么呢?”
徐童说:“修老哈桑的机械……我没收钱,算是个人帮点忙吧。”
第九十三章 回国的打算
两个工地同时施工,又没有合适的人替代纳比勒,哈桑只好两头跑,不论刮风下雨还是夜里加班,他都在工地上蹲着,几天下来满眼血丝,异常憔悴。公寓楼项目复工后的第二天,徐童在忙着装塔吊,远远看到哈桑带着一帮人围着一台趴窝的挖掘机捣鼓了半天。以前遇到机械上的难题,哈桑就会笑嘻嘻地找徐童帮忙,那样子好像机械故障了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可是那天哈桑没有找徐童,当最后大家在细雨中散去,他一个人独自坐进驾驶室。
徐童忍不住走过去,心想也许可以帮忙吧。徐童一边走一边想着怎么和哈桑说话。以前都是哈桑找徐童,现在徐童主动过去,怎么样才能避免哈桑误以为是徐童在同情他呢?
当徐童靠近那台挖掘机,站在履带上面,他看到哈桑已经在驾驶室里睡着了。花白的头发和消瘦的脸颊,让徐童想起了小时候夏天看到爷爷坐在厅堂椅子上打瞌睡的样子。徐童想,哈桑以前肯定经常在驾驶室里睡觉,今天才会在驾驶位置上睡得那么熟练,可惜纳比勒不在了,不然睡在里面的应该是纳比勒吧。
徐童发觉自己思绪不能集中,容易从眼前的事情上飘走,发出一些毫不相干的联想。比如现在,只是想过来帮哈桑修理机械而已,怎么会想到爷爷打瞌睡的事情呢?他抬脚踢在挖掘机上面想以此甩掉脑子里莫名其妙的念头,不料发出的声响惊醒了哈桑。哈桑发出一声:“啊!”
看清楚是徐童,手里提着工具箱,哈桑揉了揉眼睛,嘴角动了动。他推开驾驶室的门钻出来,给徐童递了一根烟。徐童愣了一下,接过点上。这里人没有递烟的习惯,从来都是自己抽自己的,这是哈桑第一次给徐童递烟。
“启动不了。”哈桑说了挖掘机的故障。两人叼着烟,在细雨中琢磨捣鼓了半个多小时。徐童钻进驾驶室,没一会儿排气口冒出一股蓝烟,挖掘机发出强劲有力的轰鸣。
徐童收拾好工具,对满身泥泞的哈桑说:“抽烟对身体不好,少抽烟。”
自从公寓楼项目开工后,徐童本就忙得不可开交,如今又要帮助哈桑,经常加班加点,所以休息不好,才会在大白天哈欠连天。辛逸提醒他注意休息,机修工每天爬高上低,太疲劳了有安全隐患。
徐童又打了个哈欠,笑着说没事的,心里有数。
“哈桑说你去了纳比勒的墓地,是吗?”徐童换了个话题,没等辛逸回答他继续说,“他好像很认可你的做法,说要谢谢你。谁帮你出的主意?”
辛逸却想到了当初哈桑参加地震遇难同胞的追悼会,叹口气说:“我们早该想到这样做的,可是一直在纠缠追究责任,算计怎么才能摆脱责任,怎样赔偿,没有关心纳比勒的后事,照顾他家人的情感……哈桑状态怎么样?”
徐童说:“头发全白了,人瘦了一圈……你有空可以到工地上找他,他几乎每天都在。你可是他曾经看上的女婿人选啊。”徐童说着笑了起来,他想到自己被哈桑骗去家里“相亲”的事情。这个全心全意为了子女的父亲,做出多少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如今却落得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真是令人唏嘘。
辛逸笑笑,想到徐童快要回国休假了,哈桑少了一个得力帮手不知道会怎么想,但愿他会有好的办法。“回去了还来吗?”徐童突然问辛逸。两人从来没有讨论过回国后还来不来的问题。辛逸的态度暧昧不清,冷星雨大张旗鼓准备回国后不再来了,辛逸作为她的谈婚论嫁的男朋友应该也是回去后不再来了,可是辛逸从来没有给单位或者朋友一个明确的说法。他虽然没有辞职,可是回国后在休假期间突然提出辞职的人多了去了。
辛逸内心非常纠结。邓文友和老贾的话都非常有道理,辛逸自己也还年轻,他在欧洲留学的同学甚至还在学校里花着父母亲的钱,所以他完全有条件可以在阿尔及利亚再工作几年,给未来的人生奠定一点物质基础。
可是冷星雨那边怎么办呢?除了买房子、结婚,辛逸一直没有和她讨论过回国后的打算,冷星雨也不问,似乎笃定辛逸会和她一起在国内生活,不再来非洲了。真不知道她哪来的自信。两人现在的情感非常好,可是如果工作不如意,光有感情好也不是长久之计呀。辛逸可不愿意让冷星雨过上抠抠搜搜的日子,那对一个风华正茂的女孩子太过于残忍了。
辛逸寄希望于回国后在短短的假期内能找到好的机会,那样就可以和冷星雨一起在国内了。两个人一起奋斗吧,也许会过得不错。
“还没想好。”辛逸给徐童说了实话,“看机会吧。你呢?”
徐童愣怔了一下:“我?我肯定还会来呀!我爸爸妈妈才四十多岁,我家里没什么负担,在国外多挣几年的钱存起来,以后回国继续在单位上班,或者开一个修车行,自由自在的。”
辛逸羡慕地看着徐童,心想胖子心宽体胖不是没有道理。徐童擅长的技能全世界通用,只要手艺好,到哪儿都有人要。这和辛逸的情况完全不一样。辛逸的外语好,可是适用范围就小了很多,而且他的所谓工作经验完全是在阿尔及利亚积累的,如果还想利用这点儿经验的优势,在松梅集团继续干下去是最佳的选择。
辛逸感觉这天没法聊下去了,给自己添堵。他说:“晚饭后到我房间里,我们打三局。”
“到你房间打游戏,冷星雨没意见?”徐童故意问辛逸,“大家都说你怕冷星雨……”
“好像你不怕她一样。”辛逸反唇相讥,眼角的笑意暴露了他内心的得意。冷星雨是个很纯粹的人,和她没关系的事情她不怎么关心,感觉花心思在上面就是浪费精力浪费时间。如果她经常朝一个人发脾气,那说明她在乎这个人。听冷星雨自己说,这份待遇除了辛逸只有一个人有,那就是冷星雨的爸爸,她嘴里的那个“老头子”。
不过,好像刘永正、林建、徐童几个人都很乐意听冷星雨的话,在他们面前辛逸的话远没有冷星雨的话管用。这是什么缘故呢?辛逸搞不明白。
徐童笑着说:“我不是怕呀,是你家冷星雨太厉害了,我说不过她,躲着她总可以吧?”
这不就是承认了怕冷星雨?辛逸冷冷笑着,盯着徐童不说话。
徐童唉了一声说:“她马上成你老婆了,我总不能和她吵架吧,是不是?为难的不是你吗?”
这句话似乎符合逻辑,徐童看在辛逸的面子上不和冷星雨计较。但是辛逸知道,这不是全部事实。徐童嘴上说不和冷星雨计较,却解释不了为什么冷星雨说的话在他那里管用。也许是因为星雨是个讲道理的人吧?
辛逸自嘲地笑了笑。
第九十四章 主场
晚饭后,徐童端着电脑到辛逸房间,开门的是冷星雨,笑吟吟地让他进去,桌子对面辛逸已经摆好架势等他来了;桌上摆了两盘洗干净的葡萄、两杯茶。徐童受宠若惊,今天这种待遇好久没有享受过了,是以前他和辛逸两人同住一个房间时,偶尔冷星雨会到两人的房间观战,那时她也只不过是帮忙泡杯茶放在一边,看一会儿觉得无聊就走开了。徐童用眼神询问辛逸怎么回事。
辛逸笑而不答,从嘴里吐出葡萄皮,抽了一张纸接住,放在一边,让徐童选地图,冷星雨坐在辛逸身后的床上观战,她说:“胖子,你今天输定了!”辛逸说:“胖子是高手,我们不能轻敌。”“今天有主场优势,我们必胜!”冷星雨说完,起身把装葡萄的盘子挪到徐童的手边,不让他好好用鼠标。徐童问辛逸:“公平比赛,你管不管她?”辛逸说,你吃了她洗的葡萄,喝了她泡的茶,就忍忍吧。
冷星雨碍手碍脚,徐童施展不开,没一会儿就处于绝对劣势,眼看就要输了,有人敲门进来了,徐童抬头看到来人,顺势退出游戏。“不玩了,小溜总带好吃的来了。”徐童摸着肚皮。
刘永正双手空空,什么吃的都没有带,满脸晦气的样子让人吃惊。辛逸问他出什么事了,刘永正没有说话,喝了一大口茶水,端起一个盘子往嘴巴里塞葡萄,狼吞虎咽好像几天没吃饭了一样。冷星雨从抽屉里取出一盒饼干打开放在桌上,又给茶杯里添了水,才重新坐回到床上,看着刘永正吃东西。
徐童笑骂说,你饿死鬼投胎呀?
刘永正这才空出嘴巴说了一句话:“最毒妇人心啊,一点没错……”他看了冷星雨一眼,没有补充说明这句话针对的是哪位妇人。辛逸抱紧双臂提醒他:“说清楚点啊,不要让人误会!”
刘永正叹了口气,一边吃饼干一边说话。早上他开了一张现金支票要取现金,平时有一位会计跑银行,今天会计突然生病了去不了,刘永正把支票给苏希拉,让她去银行取钱回来,给工人发工资。
然后司机一个人回来的,苏希拉失踪了!
工人等着发工资,刘永正没办法只好又开了一张支票,自己跑银行取钱。到了银行,他查到苏希拉早已经把钱取走了。那张现金支票开的就是苏希拉的名字,苏希拉取钱非常顺利,银行没有任何人给特别的审查。平时会计都是先办理一个借款手续,然后用工人的工资签收单来冲借款,今天苏希拉跳过了借款手续,她名正言顺地带走了刘永正赠送的一笔钱。
刘永正匆匆忙忙带人找到苏希拉的家。她家里人没给他进门,站在门外和他磨嘴皮子,嗓门越说越高,说到了一些刘永正和苏希拉之间很隐秘的事情,楼上楼下每一道门每一扇窗都露出几个脑袋,无数双眼睛直勾勾地看他们吵闹。刘永正挡不住对方的架势,退到楼下打电话给警察局的朋友。警察很快就来了,非常友善的请刘永正回警局商量办法。
在警察局商量到天黑,没什么好办法。女助理苏希拉卷款偷跑,按道理可以定她一个职务侵占罪把她抓起来,问题是刘永正和苏希拉之间的关系暧昧不清,最被动的是这情况还被一栋楼的人听了去,刘永正的警察朋友不方便出手,担心引来居民们的围攻,再引来媒体的话后果更会失控。
冷星雨诧异不已。苏希拉那么一个漂亮女孩子,为了一笔不大不小的钱,就此有家不敢回了?这太不上算了,依着刘永正对她着迷的样子,刘永正给她的工资肯定不少,平时应该也没少花钱才对。
“她在外面欠了一屁股债!”刘永正骂骂咧咧,“妈的,我以为是白莲花呢,没想到是一位经验丰富的——”他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苏希拉。
“江湖骗子!”辛逸很确定地说,“你贪恋她的美色,她看中你的钱财。”
冷星雨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如果她再继续伪装下去,可能会给你造成更多的损失,这次就当交学费了吧!”
刘永正不满地说:“你的意思是我就此放弃吗?我是来找你们想办法的呀!”
徐童打了个哈欠,拍拍刘永正的肩膀:“你的警察局朋友都没办法,我们能有什么办法?”
冷星雨让刘永正继续吃东西,然后要徐童接着玩游戏,刚才那一局他中途突然退出,还没分出胜负,不能当逃兵。徐童匆忙关机断网线,丝毫不为所动。
刘永正突然说:“唉,你们都要回国,我也回去一趟吧,顺便回去配货,再带家里老头子一起来。”
刘永正此前没有现在回国的想法,他打算等家里老头子到阿尔及利亚来,然后陪着老头子回国。“你这是被苏希拉打击了?”徐童忍着笑问刘永正
刘永正摇摇头做出悲愤的样子:“不是被她,是被这个残酷无情的社会!”
冷星雨看到刘永正惺惺作态,皱起眉头,让他不要在这里影响辛逸和徐童打游戏,到外面去说话。
墙外的那棵桉树在雨水的浇灌下长得飞快,已经超出屋顶很多,树干粗壮叶子茂盛,就像是一个青春期的少年显出一点魁梧壮实。不够壮实的树木会被雨季中的狂风暴雨摧残而夭折。
冷星雨对刘永正说,你得意忘形了,所以才会吃这个亏。
刘永正低着头,屋檐上的雨滴嘀嗒嘀嗒落在走道边的排水沟里,溅起的水花在灯光下闪一下就不见了。冷星雨继续说,你把苏希拉当助理?女朋友?或者说是情妇?
刘永正猛然抬起头:“什么情妇啊,太难听了!我还没结婚呢!”
冷星雨嘴角荡起一缕讥诮,看着刘永正急于辩白的神态,反问他:“你也知道你还没结婚?男女关系能那么随便的?我和辛逸是要回国结婚了人,都没有你们这样子现眼!”刘永正哼了一声,又低下头。
“无欲则刚!你对她有不道德的想法,她以不道德的手段回报你。就是这样。”冷星雨给刘永正下了结论,“你回国后,敢不敢和你家老头子说明事情的真相?”
刘永正面色一变,大幅度地摇头:“可不能说呀!”
“那不就得了?一点小钱,一个没有道德的女人,值得你小溜总这样子垂头丧气的吗?”冷星雨脸上的嘲弄更明显了,“很多男人会犯这样的错误的,你不是一个人!”
刘永正抬起头看她:“如果哪天辛逸犯了同样的错,我一定会告诉你的。”他脸上的笑意让冷星雨感到挑衅的味道。
冷星雨很淡定很自信地说:“我的眼光,是你能比的吗?我和逸哥上辈子就约好了的,今生今世……”
刘永正浑身起鸡皮疙瘩,弓腰举手打断冷星雨的话:“行了,行了,请打住,我错了,我眼光不好。”
这时辛逸在屋内喊冷星雨进去:“星雨快来,我们要输啦!”
冷星雨哎呦一声,慌忙转身进屋增援。
第九十五章 一炷香
艾丽萨跟在林建的屁股后面,从楼上跟到楼下,从店铺跟到生活区。
“你什么时候回来?”艾丽萨又一次问林建。
林建记不清这是艾丽萨第几次问这个问题了。自从他告诉艾丽萨要回中国一趟,艾丽萨没有过一丝笑容,紧紧盯着林建。
“你答应给我带MP3播放器和音响的,一定要做到。”艾丽萨又说了一句。
前一段时间,林建萌生了做电子产品生意的念头,把国内生产的手机、MP3播放器、耳机之类的各种产品倒腾到阿尔及利亚来卖。他仔细调研了当地市场,销量很大,如果能够在国内找到好的货源,这个生意可以做。因为在原有公司业务基础上增加一个品类,林建特意问了冷星雨的意见。冷星雨认为这个主意不错,不过她说电子产品更新换代很快,市场会变化很快,所以要尽量减少库存,加快周转。冷星雨的敏锐思维让林建谨慎起来,想回国一趟熟悉电子产品行业。这个念头一起,就像雨季里的野草一样疯长,林建不由自主地想出好多回国的理由。最有力的一个是好长时间没回国了,该回去一趟了,陪陪家人,看看朋友。
艾丽萨跟在屁股后面,林建突然问她:“想不想和我去中国?”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赶紧补救,“可惜你要上学……”艾丽萨果然唉声叹气:“我要是已经长大了就好了!”林建说着安慰的话,两人一起坐在店铺和生活区之间的过道,看向外面街道上的人来人往,不时有客人进入店铺。林建想起当初在艾丽萨家隔壁租小房子的困难光景,一阵恍惚。如果那时没有艾丽萨家人的救助,没有辛逸和徐童的及时出现,我现在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林建这样想着,伸手摸了摸艾丽萨的秀发,脸上露出微笑:你也是我的家人,是我的亲妹妹啊。
刘永正打电话来,要林建去一趟他新租下来的地块看看。刘永正把林建房东的地块租下来了,准备做仓库和办公。带上艾丽萨到了地头,林建看到辛逸、冷星雨和徐童也在,笑问他们是不是松梅代表团,准备承接小溜总的大工程。冷星雨在艾丽萨白里透红的脸上捏了一下,问她想不想吃冰淇淋。艾丽萨摇摇头,不想吃。冷星雨问林建艾丽萨怎么不开心呢,连冰淇淋都不想吃了?林建说了缘由,徐童笑着说你干脆带她一起回国吧。林建赶紧说明:“可不能这么逗她,她会当真的!”
刘永正得到了地主的充分授权,他想学任海涛一样盖一个院子,又想模仿林建的做法,犹豫不决,所以把大家都叫在一起来讨论。满眼的杂草高高低低,湿漉漉的让人没有踩上去的想法;草地中间有两处浑浊的积水,看不出来有多深。辛逸说,先把市政排水沟找出来,考虑好排水的事情,再考虑仓库、办公和住宿的位置,房子要简单实用,没必要考虑什么中式、欧式,浪费钱。
远处的一丛花在微风中摇晃,冷星雨查看地面尝试着靠过去,被几棵高大的野草挡住了。艾丽萨三两下拨开野草走过去,蹲在地上嗅花朵的香味,回过头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招手要冷星雨过去。冷星雨略一犹豫,不再顾忌衣服和鞋子会被弄湿。她走到艾丽萨身边蹲下,摘下一朵花儿靠近鼻子,闻到一丝清香。“中国有没有这种花?”艾丽萨问冷星雨,声音清脆悦耳。冷星雨转动手里的花儿,摇头说没有,因为中国没有这样子的雨季。艾丽萨眼珠子转动,手脚麻利地采了一束花,递给冷星雨:“给你,带回中国。”
空中飘来一朵乌云,雨点突然从空中落下来,没一会儿就下起了大雨。众人赶紧回到车上躲雨。雨越下越急,越下越大,风也刮起来了,雨点落在汽车玻璃上汇集成水流,模糊了视野。辛逸听着暴雨声,感觉汽车像被困在无边无际的水中、随时可能翻船的孤舟;他担心这么多的水倾泻在车上会渗透进车里,抬手摸车顶。冷星雨把手里的花束放到辛逸鼻子底下:“这味道好闻吧?回了国,再也看不到这里春天漫山遍野的花朵……最遗憾的就是这件事!”
辛逸瞅一眼她脸上的神色,想起春天两人一起在野花丛里奔跑,结果摔了一屁股的泥。那时候两人站在一起合影,刻意保持双方脚下的距离,上身却不由自主地向对方歪了过去。那张照片上,冷星雨捧着一大捧五颜六色的花,脸上洋溢着比鲜花更灿烂的笑容。
“走之前,我们去一趟公墓吧。”辛逸收敛了笑容,提了一个让人变得肃穆的建议。那时候给辛逸和冷星雨合照的,是已经长眠在这块土地上的蒋洁;蒋洁的身边站着李元善,他手里也捧着一束花,后来那束花放到了蒋洁的手里。辛逸记得蒋洁脸上的笑容和眼角的水珠,分不清那是泪水还是雨水。天真烂漫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冷星雨点点头:“是该向他们告个别。”
徐童趴在方向盘上看着挡风玻璃上哗哗而下的雨水,他却说不想去,反正还要来的,等明年的清明再去吧,平时就不去打扰了。
辛逸没有强求。他打电话给刘永正说,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接下去怎么安排?刘永正说这个天气在家喝酒吃火锅最舒服,我们去小任总那搞一桌吧?正好让艾丽萨也尝尝,让她的胃提前适应中国人的饮食。
这个提议得到一致赞成。任海涛被动地做了一次东,从下雨天的百无聊赖中解脱:“你们几个都要回国,正好给你们来个集中践行,一次办完!”
冷星雨说:“把李哥也喊上吧?”辛逸想了想,这一去恐怕真的再也见不上了,过往的事情就都过去了吧。他打电话给李元善,李元善听到辛逸喊他吃火锅,在电话里沉默了片刻才回答说好,一定会到。
晚上,戴月荷也来了,她穿着宽松的长款夹克,披着长发遮住了半张脸。她对辛逸说,你要是回国了不再来,我有事忙不过来了找谁帮忙呢?辛逸吞吞吐吐地说,总会有办法的吧。
戴月荷从兜里掏出头绳,一边扎头发一边看着辛逸笑。辛逸眼角的余光落在冷星雨脸上,只见她专心教艾丽萨吃火锅,心里松了口气,心想今晚不能和戴月荷多说话了,言多必失。
他却不知道自己的小眼神落在戴月荷眼里。戴月荷暗暗叹息,她对自己说:“戴主任,就这样吧,更好的在后头。”她端起杯子仰头自顾自喝了一杯。
接下来的几天里,辛逸和阿尔及利亚的朋友们一一道别。业主代表问他什么时候回来,辛逸说还不知道,也许结了婚再安排吧。老头表达了祝贺,可是又表示遗憾,问辛逸为什么不和一位阿尔及利亚的姑娘结婚呢?辛逸笑而不语。
在豪萨维的家里,辛逸旁观了乔队长给他扎针。经过这段时间的治疗,豪萨维的坐骨神经痛有了明显的改善,他非常感激辛逸的帮助。三人一起享用美食的时候,豪萨维问辛逸:“听说你回中国结婚?”辛逸没想到业主代表老头的嘴巴那么大,只好点头承认了。“是和戴小姐吗?”豪萨维笑着追问。辛逸愣了一下,没想到豪萨维会这么想。他摇摇头说,我和戴小姐只是朋友。豪萨维勾起双指对着自己的眼睛说,戴小姐会伤心的,我相信我的眼睛。辛逸笑了笑,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雨过天晴,空气清新。辛逸和冷星雨一起下了车,在公墓门口的花店买了一束鲜花,沿着大理石台阶往上走,在松树下走过长廊,踏进拱形的门,由一名工作人员陪着,径直走到一排中式的墓地。墓碑上刻的文字表明了墓地主人的身份,有的年代久远,在地中海的风雨侵蚀下已经显得模糊;最靠外边的几座墓碑上,赫然几个熟悉的名字。
辛逸和冷星雨在每一块墓碑前献上一支花,鞠躬;到蒋洁的墓碑前,两人看到了一捧枯萎的花,泥地里插着一截细长的白色珊瑚,靠在墓碑上,像极了一炷残香。两人对视一眼,这是谁来过了?
第九十六章 小寒
2004年1月6日,小寒。
又是一个冬雨绵绵的日子,湿透了的空气透过保暖的衣服,把冬天里的寒意不打折扣地传递到人的肌体。徐童刚起床,他一边穿衣服,一边抓起一支笔把日历上的“小寒”两个字圈了起来,在旁边写了一个数字6。
拉开窗帘,徐童抬头看一下铅云密布的天空,收回目光习惯性地穿过窗前的石榴树落在前排的窗户上。窗户紧闭没有丝毫光亮,辛逸和冷星雨已经双双回国快一个月了。徐童张开双臂打了个哈欠,随手拎起窗下的两个行李箱掂量重量,满意地嗯了一声。行李早就打好包,再有六天就是出发回国的日子了,正好可以赶上腊月下旬,和父母亲一起准备过大年。
原来的机票日期是在辛逸和冷星雨回国后十天,后来李元善要求徐童再等等,把公寓楼项目上的全部机械设备都搞齐整了再回国。徐童虽然归心似箭,可是掐指一算,迟点回国也好,可以在国内安心过完正月十五再出来。
徐童绕过前排平房朝食堂走去,看到墙边一人高的枇杷树被人修建得平平整整,挂着几颗玲珑小巧的果实,猛然想起一件事来,转身朝冷星雨的小花园走去。走没几步,看到一位身穿黄色上衣的女子在修剪月季。他脚步略微迟疑,
女子正好做了一个侧身的动作,看到徐童,
脸上露出笑容,
把手里的剪刀搭在花枝上,
招手喊他过去。徐童只好上前打招呼:“君姐,这么早啊!”
“去公寓楼?”丰怡君问徐童。她头发上、额头上都挂着细密的水珠,
脸颊微红,黄色的风衣袖子上沾了几片叶子。徐童看向那把崭新的长柄剪刀,不像是工地上剪钢筋用的,
问她:“这是专门买的?”
丰怡君点点头:“新买的园艺剪。这些花草长得太快了,不修剪的话成灌木丛了,容易招来蛇虫……你帮我剪一会儿,我累死了!”
徐童接过她手里的园艺剪,动手咔嚓咔嚓修剪乱长的花草。临回国前,
冷星雨交代徐童替她照顾小花园,
特别是那棵葡萄,
她很想看到一串串的葡萄挂在墙上的情景。徐童差点儿忘了这事,
刚才看到枇杷树上的修剪痕迹才突然想起来。
“男孩子就是有力气,我剪了一会儿,抬不起胳膊了……这件风衣太厚了!”丰怡君手里捏了一张纸巾,轻轻按在额头上,一下接一下吸走冒出来的汗珠,“你快要回国了吧?”
徐童说:“还有六天……你什么时候休假?”
丰怡君脸上的羡慕表露无疑,
徐童看在眼里,心里困惑她为什么会出现这种表情,以她在项目上可有可无的工作,她应该是回国休假阻力最小的,
随时可以脱身。可是徐童确实没有听到一丝一毫她要回国的风声,
她这次来阿尔及利亚应该快有两年了吧?记得有一次她在办公室里说过,等国内来人接替她了,
她就回国。接替她的人来了吗?
“接替我的人还没来,
我暂时不回去了。”丰怡君回答了徐童心中的疑问,话语里居然有一丝骄傲,
没人接替就走不了,证明她的工作也是必不可少的。徐童哦了一声:“那你又要在这过年了!”他的目光落在被不小心剪掉的一截葡萄藤上,没有搭架子的葡萄藤胡乱生长,遇到高枝就紧紧攀附,
连月季细小的枝条也没有放过。
丰怡君回答说:“习惯了,无所谓。哎,
你能给葡萄搭一个架子吗?”徐童愣怔了一下,目光忍不住落在丰怡君脸上。冷星雨没提过搭架子的要求,她要让葡萄藤自由自在地生长,最好能爬满围墙,挂一墙的葡萄,既美观又好吃,一举两得。能答应丰怡君的这个要求吗?徐童加快修剪月季的动作,又蹲下除去了几棵野草,然后说:“没必要搭架子吧?冷星雨说让葡萄藤爬墙上。”
丰怡君抿了抿嘴,瞅一眼徐童,从他手里接过园艺剪,几下剪断了攀附在月季上的葡萄藤。她说:“你们都不懂,没有搭架子的葡萄不会挂果的……星雨回去了,以后我来打理,听我的,错不了!”
徐童目光闪动,丰怡君理所当然的口吻让他意识到了一个事实:这一小块地属于公司的,如果冷星雨不来了,没有任何理由阻止丰怡君主动要接手打理。想到这里,徐童笑了笑说:“想不到君姐会侍弄花草……我先去上班了,回头再说。”不等丰怡君说话,他朝院子门外快步走去,拦下一辆运送工人的中巴,前往公寓楼工地。丰怡君叹了口气,纳闷自己和冷星雨之间除了年龄,应该没多大区别,为什么使唤不动人呢?冷星雨不过一名普通员工,
却种花有人帮着翻土、除草,
养狗有人给盖一个狗窝,
连老贾也在帮着她,如今人都回国不来了,
这徐胖子还按着她的意思种葡萄?难不成真是自己人老珠黄了?
跳上中巴,
徐童看到牛医生也在,他老神在在地坐在司机后面,翘着二郎腿。徐童问他,工地上有人受伤了吗?牛医生白了他一眼,你看我像是去给人疗伤的饿吗?我去吃早饭的。徐童明白过来,牛医生这是要去买面包吃。徐童也没吃早饭,在工地门口下车,和牛医生一起走过街道买了两袋子面包。徐童在毛毛雨中边走边吃,走进办公室时把空空的纸袋揉成一团,扔在门边的大铁桶。牛医生却一口没动,钻进办公室坐下,问徐童有没有茶喝。徐童从自己的办公桌肚子里掏出一个瘦高玻璃罐,罐子上的酸黄瓜图片几乎完好无损;抓了一把茶叶投进罐子,到开水机边上泡茶,热气腾腾的放在牛医生面前。
牛医生这才打开面包袋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略带遗憾地说:“回国了就吃不到这种面包了。”因为接替他的医生来迟了,他的回国机票也是改签过的,正巧和徐童改在一天。那几天牛医生真变成了牛奶医生,不论谁找他看病,都以“喝牛奶”三个字打发,直到新医生到岗。
接替的人来了,牛医生浑身轻松等着回国,徐童却还不能放松,他打开一本图纸仔细看起来。老贾和李元善犹豫讨论了几天,最后仍旧是决定在公寓楼项目上安装一个混凝土搅拌站,因为社会住房项目上的搅拌站实在忙不过来。这与最初的项目方案不同,安装搅拌站的费用属于计划外增加的,李元善就显得非常抠门,一定要徐童用最节约的方式来安装搅拌站。这让徐童很头疼。搅拌站怎么安装,用多少材料,这些都在厂家的图纸里面写了一清二楚,多一样东西是浪费,少一样东西恐怕存在隐患。
“你老丈人来了!”牛医生大声提醒埋头看图纸的徐童。一个瘦高的身影出现在办公室里,清癯的脸上带着微笑,唇上的胡子跟着翘起来。徐童指了一下空椅子,让不速之客哈桑坐下说话。
哈桑没有和徐童说话,而是比划着问牛医生有没有风油精,他因为淋了雨吹了冷风鼻子堵住了。牛医生让哈桑伸出一根手指,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绿色小玻璃瓶,拧开盖子在哈桑手指上迅速点了两下就把瓶子收了起来。
徐童早已经习惯了牛医生的这种作派,从桌肚子里翻找出一瓶用了一半的风油精递给哈桑,哈桑摇头没有接过去,他说家里有,忘了带,牛医生给的两滴已经够用了。牛医生嘴角的讥笑越发明显:“你老丈人家里至少一箱子的风油精、清凉油……”哈桑抹了风油精,鼻子用力吸气,突然打了一个喷嚏,牛医生捂住纸袋倏地站起来,脸上露出嫌弃的表情:“打喷嚏也不用手挡住!”
轮到徐童讥笑他了:“你给他开一箱牛奶吧,补钙驱寒,哈哈!”牛医生也不着恼,他嗯了一下,遗憾地说回国后喝不到这边的好牛奶了,还有便宜好喝的咖啡,国内咖啡好贵,没这里的香……
“干脆别回去了!”徐童说,“学医疗队的乔队长,扎根非洲!”牛医生坚决地摇头:“不回去是不可能的,这地方我呆够了!”
哈桑把徐童看的图纸挪到自己眼前看了起来,心思却飘到了别的地方:怎么样才能说服徐童和本地姑娘结婚呢?自从听说徐童要回中国,哈桑就开始张罗给徐童介绍对象,说了好几次,徐童就是不愿意,连姑娘的照片都不看。哈桑担心徐童回到中国就再也不来了。小辛翻在阿尔及利亚做得那么好,和女朋友一起回国了,听说以后不再来了;徐童回国也很可能找一个女朋友,再也不来阿尔及利亚了。为了让徐童留下来,哈桑甚至承认自己女儿确实太胖了一些,应该适当地少吃一点肉。
徐童总是说他回国看看家人,休完假就会来非洲的。哈桑不放心。年轻人遇到心爱的女子,会愿意舍得分开?徐童告诉他,找女朋友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他回去短短的休假时间里根本不可能找到。
快到中午的时候,徐童从工地上回到办公室,换掉沉甸甸的胶鞋,正准备坐下歇一会儿,戴月荷进来了。她给徐童带来了一个信封,里面是托他带回国的文件。徐童又从桌肚子里掏出一个玻璃罐泡茶,戴月荷用来捂手,坐着聊了几句。
“胖子,你知道辛逸什么时候回来吗?”
徐童有点怨气地说:“谁知道他呀,还来不来都不知道!”
戴月荷笑着非常肯定地说:“他会来的!”
第九十七章 风轻云淡
戴月荷的笑容犹如阴雨冬日的暖阳,让徐童产生一瞬间恍惚。在徐童的印象里,戴月荷大部分时候是比较严肃的,即使和众人一起吃饭喝酒玩乐,她也能收放自如,徐童确信她从来没有在自己面前露出过这样子的笑容,就像刚才那声“胖子”,也是第一次从她嘴里听见。
“你怎么这么肯定?”徐童问,“他和你说啦?我在QQ上找他好多次,他没回我消息,给我玩失踪!”他话语里流露出的怨气越来越重,对辛逸回去那么长时间玩消失的做法他很不满意,只是如此浓烈的情绪与他平时给人的印象大相径庭。
戴月荷转动手里的玻璃罐,刚才那一刻的眉飞色舞不见了,似乎被她刻意藏了起来,然而嘴角荡起的那一缕微笑泄露了她此刻内心世界的得意。徐童的表演如此拙劣,戴月荷好像没有察觉,辛逸的区别对待带来的快乐让她失去了平时的敏锐。
“他可能太忙了!”戴月荷说,“他说回国后跑了好多地方,现在正忙着看房子呢,快要定下来了。”
这是一个好消息,那两人终于在一起了!徐童这样想着,也笑了起来:“他什么都不和我说,真是重、重……”他及时地改变了已经到了嘴边的词语,“……重情重义!”
戴月荷对没能从徐童嘴里听到“重色轻友”感到一点儿失望。感知到这个不该有的情绪,
她自嘲地笑了笑,心想徐胖子素来心大嘴大,
如今却能管住自己的嘴,
这是跟谁学的呢?她打开玻璃罐喝了一口热茶,
皱起眉头。太浓了,发苦,
这是建筑工地上出汗多的人爱喝的浓茶。
“放心吧,他会找你的,要你帮他在伊斯坦布尔的免税店买东西带回去。”戴月荷安慰徐童,
调侃的意味非常明显。既没有美元又没有欧元,语言又不通,在免税店买东西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徐童很干脆地说:“没钱,不带!”
戴月荷说:“你给他说吧……我那有一些欧元和美元。”
徐童脸上没表情,心中却叹气,
戴主任呀,
他辛逸名花有主了,
你这样上赶着不是自讨苦吃嘛?!
他随即想到了一件事情来。辛逸要回来,
冷星雨肯定也是要跟着来的,所谓夫唱妻和嘛。那么营地的那个小花园可不能给了丰怡君那婆娘,必须和她说清楚,那还是冷星雨、辛逸两人的,那葡萄藤、月季怎么种,还是他们说了算。
戴月荷走没一会儿,
萨米迈着沉重的脚步来了。公寓楼项目正是测量工程师最忙碌的时候,萨米带着助手忙了好几天了,风吹雨淋,头发总是湿湿。他一屁股坐在刚才戴月荷坐的位置上,
自顾自点上一根烟,
美滋滋地吸了一口。
“萨米,你开心了?”徐童大声大气地说,
显得很不友好。萨米因为同时兼顾两个工地,
阿西娅给他争取了津贴,萨米放心大胆地把戒了很长一段时间的香烟抽回去了,
但是他每次都不散烟,这让徐童不满,哪怕他知道当地人没有散烟的习惯。
萨米叼着烟眯着眼,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烟盒给徐童发了一支点上。徐童点点头向萨米许诺:“等我回来,
给你发最好的中国烟。”
萨米摇摇头:“我马上戒烟了。”
“戒个屁!”徐童嗤笑着说,法语和中文混合在一起,
意思表达精准有力。
“我要搬家了。”萨米很短的一句话,徐童立刻明白,萨米的日子又要紧巴巴了。萨米在住房项目预订的房子已经交付了,租户陆续入住,萨米一家是其中之一。终于得偿所愿有了自己的房子,从此不用再看房东的脸色,萨米全家都非常高兴。高兴劲过去后,萨米冷静下来,即将到来的新增开支,他必须想办法解决。
徐童已经对当地人的一般家庭分工情况非常熟悉,很清楚萨米身上的担子。他给萨米提了一个建议:“你去外省工作吧,工资高……”
“不去!”萨米毫不犹豫地否决了徐童的建议,徐童顿时瞪眼盯着他。
萨米不为所动:“不去!我是阿尔及尔人,我的家庭在这里。”
徐童忍不住骂了一句说:“你特别高贵吗?你们就不能离开家吗?我们中国人为了赚钱,跑到你们这里来,一年多不回家,你去个外省都不行吗?”离家打工的人希望别人也能离家打工,这也许是减轻对家庭的愧疚的一种精神疗法。
徐童说着站起来,端着玻璃罐添水,一边继续骂:“他妈的,就是懒,不愿意为了家人吃苦……离不开家庭?离不开女人吧!”他突然想起了一个法语单词,“懒鬼!”
除了最后一个单词,徐童的中文萨米一句没听懂,他的脸色却变了,不停摇头说no,一边朝徐童伸出手,
想要回那支烟。徐童从桌肚子里找到一个打火机给自己点上,
深深吸了一口,突出一串烟圈,朝着萨米嘿嘿地笑。
回到营地后,
徐童特意去小花园看了一眼。还好,小花园保持原样,丰怡君没来得及动手。丰怡君成天在营地晃荡,必须想办法防止她强占。徐童跑到机修仓库里,找出一卷铁丝网,安排一名工人立刻把小花园围起来、上锁。想想还不够,把一截废电线一头连到铁丝网上,另一头丢到围墙外面,又找到安全员老陈要了一块防止触电的警示牌挂到铁丝网上,这才放了心。
第二天是例会时间,在日常议题结束后,老贾让李元善宣布一个好消息:经理部批准了公寓楼项目签约奖、收款奖!响彻会议室的掌声驱散了绵绵冬雨带来的阴郁,徐童问发不发美元或者欧元,最好是现钞。李元善让他稍安勿躁,他要公布详细的奖金分配方案。会议室里顿时鸦雀无声。
李元善说:“分配原则和交房奖的分配原则基本一致,主要参照职级和贡献程度,由项目经理拟定分配方案,报经理部批准,其中贾经理……”
众人屏气凝神听着。辛逸不出所料拿了最多的奖金,随后是老贾,再后面是李元善和丰怡君,两人同样的金额。丰怡君风轻云淡的毫不在乎的样子让人侧目,徐童抽动嘴角,暗骂这婆娘真是皮厚,啥事儿没干坐享其成还能心安理得!
让徐童脸上阴转晴的是冷星雨的奖金金额,比其他没有直接参与公寓楼项目的普通员工多出不少,显然老贾认可她在幕后的作用。
“这是夫妻双双把家还!”徐童心满意足,带头鼓掌,却没有注意到老贾的眼神。
很快到了腊月二十,徐童和牛医生一起回国的日子,哈桑开着奔驰车到营地,他要亲自送徐童去机场。哈桑很有仪式感地在院子里绕了一个圈,连按三下喇叭示意保安开门。坐在副驾驶的徐童朝同事们挥手告别,突然看见冷星雨的房间门开着,有人正往外搬东西。他赶紧让哈桑停车,拉开车门跑过去阻止:“唉,你们在干什么?人家还要住的,马上就来了!”房间里走出来丰怡君,只见她手里捏着一支月季,另一只手上挂了一串钥匙左右晃动。
“谁说她要来的?她已经辞职啦!”丰怡君的脸上还是那副风轻云淡。
第九十八章 回来了
在希腊神话中,阿特拉斯是一个泰坦巨神,在泰坦之战后被判处永远托起天空。古希腊诗人赫西奥德说,阿特拉斯矗立在世界尽头的极西之处。据说,远古时代非洲大陆和美洲大陆相撞,隆起形成远比今天的喜马拉雅山脉还要高的世界屋脊,时过境迁成为了今天非洲大陆西北部的阿特拉斯山脉。神话传说与地质历史的巧合,让人浮想联翩,神奇的北非大地是怎样的传说之地。
阿特拉斯山脉横跨摩洛哥、阿尔及利亚、突尼斯三国,把地中海西南岸与撒哈拉沙漠分开,隔绝了沙漠的热浪,让北部享有温和的地中海气候。有游记的作者说,当飞机在阿尔及尔国际机场上空掠过,乘客们可以看到远方阿特拉斯山顶的皑皑白雪,巍峨壮观——这就像空间站唯一能看到的地面建筑是长城,缺乏逻辑,却让人不由自主地就相信了。
辛逸乘坐土耳其航空的航班,抵达阿尔及尔上空时正好看到朝阳跳出海面的瞬间,光芒洒向大海,波光粼粼;又照耀在依山傍海的城市建筑上,唤醒湿漉漉的大地。飞机拐了一个弯,换一个角度看俯瞰这片大地,耀眼的时刻辉煌却短暂,太阳被迫收起无边的法力,有气无力地在履行照明的职责,
软趴趴的阳光落在塔楼的玻璃上,没有一丝反光。
透过舷窗,
辛逸看到熟悉的法文和阿拉伯文,
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确定自己已经顺利重返地球上最古老大陆的北端,重启驻外时光。星雨不在,
这一年可怎么熬呢?辛逸感到气闷,忍不住在舷窗玻璃上敲了敲,似乎这样子可以让他透透气。
飞机还在滑行,
已经有人站了起来,打开头顶的行李架取行李。空姐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系着安全带,着急地打手势招呼旅客们坐回自己的座位上系好安全带。辛逸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双眼无神地看着那些不顾劝告取行李的旅客。每次坐飞机都有这种等不及要站起来的旅客,
辛逸第一次理解了他们,
他也想解开安全带站起来,
可是旁边座位上一位壮实的女士端坐不动,
她充满鄙视的目光落在那些旅客身上,嘴角微微翘起,毫不掩饰对他们的讥讽。辛逸瞅了她一眼,打消了站起来的念头,把座椅后背往后调,闭上眼睛,
希望时间可以过得快一点。
飞机停稳的那一刹那,他立刻站了起来,不顾身边女乘客的抱怨,从她腿上跨过,
迅速打开头顶的行李箱,
找到被挤成一团的双肩包,一边背一边往出口挤。可是走没两步就动不了了,
走道里挤满了人,
其中很多是带着各种口音的中国人。越来越多的中国人来阿尔及利亚,这个航班应该配备会中文的空姐,
这位空姐能听懂中国的各地方言,熟悉中国人的想法,了解为什么这么多中国人乘坐他们的飞机……辛逸站在等待下飞机的人群里动弹不得,闭着眼睛忍受不同国籍的旅客发出的噪音和体味,
脑子里胡思乱想。
终于动了!辛逸见缝插针往前挤,没有礼让那些站在座位前面的人,
他只想以最快的速度下飞机,呼吸新鲜空气。快到出口时,一名空姐拦住了前进的人群,第一辆摆渡车装满人开走了,第二辆还没到。
辛逸扶住座位靠背,盯着前面出口处的自然光,没一会儿就感受到了湿漉漉的新鲜空气,顿时感觉肺部活跃起来,他仿佛能听到肺泡在吱吱吱欢快地吸收氧气。辛逸正要大口呼吸,鼻孔里突然飘进一股直击灵魂的味道,他忍不住皱眉往前挤了一小步,想要逃避那股幽幽而来的气息。没用,狐臭顺着空气的流动包裹住了他。尽力憋住,憋住,再憋住,辛逸用嘴朝鼻孔吹气,希望吹走拥堵在鼻孔外面的气味分子,再乘机吸入空气。狐臭来得更猛烈了!辛逸颓然地放弃抵抗,幸好这时前方的空姐侧身让开,人流得以继续前进。辛逸大口呼吸,张开手掌承接飘落的小雨滴,轻快地走下舷梯,钻进摆渡车,站在靠窗的位置。再有狐臭袭来也不怕了。
下了摆渡车,走进到达口,辛逸第一时间走到柜台前,
抓起一张入境卡飞快地填写。他熟练的动作立刻吸引了旁边拿着卡片茫然四顾的同胞的注意。辛逸填完转身,迎面是憨厚的笑容,希冀的目光。
“我不会填哦,帮帮忙……”
辛逸听不出来是哪里的口音。他没有说话,拿过他们手里的护照和卡片,刷刷填写,填了完了几张卡,又有人递过来几本护照。辛逸知道躲不过去,闷声不说话,尽快填写。这些同胞在国内某一个角落得到了可以出国务工的消息,呼朋引伴一起到公司报名签合同,缴纳了一笔不菲的押金后,被大巴送到机场,大部分人都是第一次出国,别说是外语,很多人连普通话都说不标准,处处抓瞎。他们拘束不安,送机的人就会安慰说,没事儿,这么多人出国去,你们跟着走就是了,不懂就问,都是中国人,会帮助你们的。
匆匆填完不知道多少张卡片,辛逸终于排到了过边检的队伍里,慢慢往前挪。一位高大的警察沿着队伍走过来,不停地问“说法语吗”。辛逸朝前面望去,窗口里的警察和窗口外面的人大眼瞪小眼僵持着,谁也不明白谁。他犹豫了。如果上去帮忙,警官可能会拉着他帮忙不给走;不上去帮忙,这进度也太慢了,不知道会堵到什么时候。
窗口里的警察把护照和卡片递出来,那人拿起之后说了声谢谢就要走,被旁边的另一位警察拦住了,示意他站到旁边等着。那人脸上露出惊慌的表情,斜背着迷彩包转过身来,朝着队伍里的一个人大声说话,两人浓重的方言辛逸一句都听不懂。警察示意他安静,不要喧哗,那人趁着警察转身,就要往里面跑,窗口里坐着的警察往嘴里塞了一个哨子,刺耳的哨声把那人吓住了,警察表情严厉指着他大声训斥,那人慌乱之中转身,身上的迷彩包咣当撞在柜台上,更加惊慌失措。
辛逸叹了口气,走出队伍主动上前对满脸不耐烦的警察说:“先生,我会法语,我能帮你们。”警察喜出望外:“感谢真主!”警察不知道,辛逸也听不懂他的同胞的方言,他只是装模作样地做翻译,让警察得到想要的答案,无非是来阿尔及利亚做什么,住哪里,哪家单位……辛逸为几位同胞给出了一致的答案:松梅集团,社会福利房项目。
“我知道这个项目!”警察感谢辛逸的方式是让他站着别走,继续当翻译,直到所有中国人都过了边检,他和辛逸聊起来。他说:“你们来了这么多人,是不是可以提前完工?”辛逸说了太多的话,口干舌燥,他摇头说:“我不知道,我只是一名翻译。”
警察找了一张空白的卡片,请辛逸把电话号码写在上面:“预防万一,也许我们会联系你。”存好卡片,他亲自把辛逸送到了行李转盘旁边,对一名海关官员说:“这是我兄弟,是一家大公司的翻译,会法语、阿拉伯语、英语。”海关官员漠然点头,让辛逸推着明显超重的行李过了海关检查点。
当辛逸出了机场,迎面看到一位熟人,站在接机人群的最前面,满脸焦躁。
第九十九章 迟到
辛逸在到达厅入口被警察拦住了,没有通行证不给进。辛逸掏出登机牌和行李牌,解释说自己是刚到达的旅客,有一个行李问题要进去处理。警察抓着门把手,狐疑的目光上下打量辛逸。辛逸又掏出护照说:“我会说法语,刚才我帮助里面的高个子警官做翻译……”他话没说完,警察打断他:“啊,是的,我想起来了,我刚才看到了……请进!”警察推开门,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进去之前,辛逸回头朝德胜建工的王总挥手,示意他不要着急。德胜建工的一位领导从国内过来,王总带上翻译小马亲自来接机。小马办了一个通行证可以进入到边检窗口边,如果人机灵一点和边检的警察套近乎,甚至可以一直进入到摆渡车下来之后的那个门边,可以全程陪同重要的人物顺利入境。
王总在外面等啊等,看到一批又一批坐经济舱的人陆续出来了,就是没看到坐商务舱的领导出来。小马犹如泥牛入海,怎么都联系不上,也不出来说明情况,王总问了好多人都是一脸茫然,把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他命令单位立刻再派一名翻译到机场,挂断电话就看到辛逸慢慢悠悠推着一人多高的行李出来了,顿时喜出望外,
赶紧请他帮忙,进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千万不会是人被扣押起来了!
辛逸自然不会拒绝,
设法返回到达大厅。他想起第一次到阿尔及尔时,
的确看到好几位接机的人站在摆渡车下来的门边,可是今天却一个都没看见,
很可能是机场当局管理严格了。该到哪里去找小马和他的领导呢?辛逸茫然四顾,之前那位冷漠脸的海关官员主动走了过来:“需要帮忙吗?”
辛逸有点儿诧异,这位原来是面冷心热。他脸上露出笑容,
又挤出两份焦急,拿捏好表情之后才回答:“长官,我有一个朋友……”冷漠脸官员没等他说完,抬手指向远处的一间办公室:“那边。”
辛逸一愣,他知道我想做什么吗?“他们在那边。”惜墨如金的冷漠脸官员多说了两个单词。辛逸明白过来,
这位的确知道自己想干什么,
这也说明小马和他的领导也被扣留了。那间办公室是海关的,
海关只扣行李不扣人,
放人出去交关税后回来领行李。如今小马两人不见踪影,辛逸猜测他们不配合,结果导致行李被扣了,人也被扣了,甚至连手机都被收缴了。
辛逸正要往海关办公室走去,冷漠脸海关官员喊住他:“你有钱吗?”
这是想要钱吗?辛逸脑子里念头转动,
摇了摇头:“我刚到,没钱。”
“没钱不行,去找你兄弟来。”官员说完转身走了。辛逸想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这是让他去找刚才那位高个子警官。辛逸心里开始担心起来,
又要钱又要找警官,
小马是闯了什么祸吗?
辛逸略微犹豫了一下,没有按照官员的说法去找高个子警官。他走到海关办公室门边,
隔着铝合金门听里面的动静。有人在说普通话,
语气焦躁不耐烦。
“……我们是来援建的,我们是国家派来的专家,
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们?小马,你告诉他们,我走过无数国家,从来没有被这样对待!再不放我们走……”陌生的口音,
辛逸猜想是小马要接的那位领导的。
既然找到了两个人,大概原因也知道了,
辛逸不着急进去,他决定按照冷漠脸官员的建议,去找高个子警官来帮忙。刚才自己帮了他,现在该轮到他帮自己了。
高个子警官靠在一个柜台上喝咖啡,看到辛逸去而复返,他把咖啡杯子放回柜台内,戴上帽子,问辛逸:“兄弟,有什么问题?”他语气里面的自信,让辛逸心里一松,心想做好事总会有回报,刚才填卡片填得手酸,做翻译做的口干舌燥,都没有白费。
辛逸解释了两句,高个子警官就明白了,挥手让辛逸和他一起走。推开海关办公室的门,里面正在喋喋不休的人立刻停了下来。辛逸站在高个子警官身后,看到小马坐在角落里,一脸无奈;他旁边站着一位鱼泡眼的中年人,嘴唇外翻发光,看着像是被滔滔不绝的口水浸透的香肠。
高个子警官走到办公桌前,拿起一个记录本翻看,一边用阿拉伯语问值班职员的话。辛逸表情严肃,一声不吭打手势让小马不要说话,鱼泡眼的中年人却大声嚷嚷起来:“哎,小伙子,
你是做什么的?能帮我们忙吗?”
辛逸皱眉不耐烦地说:“不要吵!”中年人没想到会被这样对待,眼睛一瞪,随即又想到了什么,刚张开的嘴又闭上了。他在小马身边坐下,悄声和小马说话,小马微微摇头。
“你们这工作做得不到位!”中年人教训小马,他好像控制不住音量,“代表处的领导你们都不认识吗?”
小马撇撇嘴,瞅了一眼辛逸,不明白领导怎么会把辛逸误认为是代表处的人。辛逸听到中年人说的话,心想这人能从陌生人的表情和短短一句话里捕捉到很多信息,瞬间做出反应,难怪这人能当领导!
人不可貌相。可是辛逸还是不喜欢这个第一次见面的人,因为刚才悄悄听到他关于援建、专家的话语,辛逸判断这人心态不好,不过是扒高踩低,见风使舵而已。辛逸装作没听见,站在高个子警官身边不远处,只见他在记录本的最下方写了一行看不清的字,然后签字,。辛逸忍不住看了一眼他的警衔,不是很确定他的级别。
高个子警官对辛逸说:“他们可以走了。”
小马取回手机,和他的领导一起对辛逸谢了又谢,表示改天登门致谢。两人可以出机场了,但是托运的行李却还被扣押,要补缴关税后才能取回。高个子警官陪辛逸走到了海关的检查点,停下脚步,那位冷漠脸的海关官员也靠过来了。
高个子警官对辛逸说:“兄弟,你一定要让你的同胞知道,我们欢迎中国人来阿尔及利亚,但是你们要遵守我们的法律和规则,否则就会有问题!”辛逸不停点头。
“携带的零件太多了!”海关官员的语气里终于有了一点情感波动,“你的那位同事大喊大叫,不愿意配合,我们只好把他控制起来。”
“如果是欧洲人这样子做,我们已经拘留了!”高个子警官做了一个拷手铐的动作,“但是,我们两个国家是兄弟,不一样。”说着他笑了起来。
辛逸保存了两人的联系方式,走出机场的时候天空中飘起了小雨。德胜建工的三人在等着他,那位领导已经知道辛逸是松梅集团的员工,夸赞松梅集团不愧是标杆,员工能力就是强。旁边站着的小马脸上不好看,辛逸暗自好笑,这个小马终于也尝到别人乱说话的味道了。
王总问辛逸:“接你的车来了吗?没来的话我们送你。”
辛逸心里也有这个疑问。刚才第一次出来,他就没看到来接机的人。他四处望了望,仍旧没看到自己单位的人,难道真的没人来接自己吗?
王总瞅了一眼自家领导的脸色,招手示意小马把辛逸的行李往车上搬。
这时一阵细密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辛逸转身,惊讶地看到一位穿着小西服的高个子姑娘小跑而来,她在春风里笑靥如花:“辛逸……辛逸!你终于回来了……不好意思啊,我迟到了!”
王总脸色一动,慌忙给自家领导介绍:“她就是戴月荷主任!”
鱼泡眼中年人的目光迅速在辛逸、戴月荷两人身上来回扫了几趟,不明所以地长长哦了一声。
第一百章 睡不好
代表处副主任戴月荷亲自到机场接辛逸,令德胜建工的三人非常吃惊。王总知道辛逸和代表处的戴主任关系好,但是从没想到会好到亲自在机场接机的程度,而且看戴月荷的穿着打扮,她应该是从某个正式的工作场合赶来的,开口第一句话就为自己的迟到表示歉意。而且从辛逸的反应看,他没有表示客气,非常自然地让戴月荷的司机把行李搬到汽车后备箱,挥挥手就上车走人,仿佛他就是代表处的一位领导。
看着绿色牌照的车子驶出停车场,王总对鱼泡眼中年男子说:“这小子不得了,要不是我们国内的工作到位,援建学校工程花落谁家很难说!”中年男子点头表示赞同:“我第一眼就看出来了他是代表处的领导,你们说是松梅集团的……”
小马瞥了一眼顶头上司,又看了一眼导致他被扣留的中年男子,转过头不看他们,心想领导你怎么不和你领导交代公寓楼项目的事儿呢?那可是戴主任介绍给辛逸的项目!小马想起曾经在上海饭店见过一面的女子,心里忍不住骂了一声,他妈的这辛逸艳福不浅,不仅女朋友那么漂亮,还有一个身为代表处副主任的红颜知己!或者,也许也是他女朋友吗?
辛逸不知道德胜建工的三人各有心思,他坐上车后和戴月荷聊了几句,在车子的晃动中昏昏欲睡。戴月荷眉眼带笑看着辛逸,他头靠在头枕上,
双眼微闭,脸上油光发亮,
浓密的短发却一根根精神抖擞。她从包里掏出一张纸巾,
用瓶装水沾湿了,
塞进辛逸手里:“把你脸上的油擦一擦,别睡了,
倒时差,夜里再睡!”
辛逸胡乱地在脸上擦了几下,冰凉的水分略微驱散了睡意,
手里的纸团不知道该放哪里,戴月荷顺手接过去扔进置物格的垃圾袋里。辛逸看着她的动作,恍惚间她和冷星雨的影子重合在一起,他顿时警醒起来,坐直身子问戴月荷怎么亲自来接机了,
受宠若惊呀。
戴月荷的目光里闪过一丝阴郁,
这家伙终究是客气起来了,
能一直像刚才那样多好?“我在附近开会,
顺便来接你。”她装作若无其事地说,“路上顺利吧?”
辛逸摇头:“飞机上睡不着。我以前可不是这样子的,头靠到椅背就睡着了,冷星雨说我是睡神。这是怎么回事呢?”戴月荷冷笑着说:“我怎么知道,我没看过你睡觉的样子……”辛逸吃吃地笑:“那我现在就睡给你看。”戴月荷翻了个白眼。
所有人都知道冷星雨已经从松梅集团辞职,辛逸在过年前就确定会再来阿尔及利亚,
这对一起回国休假、买房子的男女朋友,却在差不多时间做出了背道而驰的决定。戴月荷在网上问过辛逸发生了什么事,他没有回答,只表示很快就会再到阿尔及利亚,
继续在松梅上班,
冷星雨另有安排。戴月荷以前听他说过每次坐飞机都非常好睡,飞行途中除了吃饭喝水基本上都是在睡觉;如今他睡不着,
肯定是心里有事情,
肯定和冷星雨脱不了干系。
戴月荷的目光落在辛逸脸上久久不动,正“睡给你看”的辛逸毫无所觉,
没一会儿居然发出轻微绵长的呼吸声,他真的睡着了。戴月荷没有再喊醒他倒时差,盯着他在睡梦中都微蹙的眉头,心思翻滚。前几天,
在确定了辛逸的航班时间后,戴月荷不假思索地联系了李元善,
告诉他说她正好在机场附近有个会,会后顺便去机场接辛逸,把他送到项目上。后来她心里感到些许惭愧和羞恼,感觉自己是乘虚而入,又感觉自己何必如此,应该矜持一点,只是话已出口不好改了。
大清早的,她在机场附近哪有什么会议?她是专程来接辛逸的,却不得不穿上正式的服装,假装是顺道来接辛逸的。来时路上塞车,让她迟到了好一会儿,她一边懊悔没有早点出门,一边庆幸自己已经找了开会的借口可以解释。辛逸自然而然的姿态,让戴月荷满心欢喜;可是一开口聊天辛逸就提到了冷星雨,让戴月荷心里一直藏着的羞恼悄悄冒了出来。矛盾的心态让戴月荷一会儿欢喜,一会儿消沉。
辛逸突然动了动,睁开了眼睛。他抱歉地笑了笑:“不好意思,装睡的,睡着了……我飞机上就是这样子,睡不安稳。”他坐直身子,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盒子,“给你的。”他把盒子递到戴月荷眼前。
给我的?戴月荷疑惑地接过盒子,她不记得自己有让辛逸带这种小物件了。她让辛逸帮忙带了几件日常穿的衣服,两瓶美白防晒乳,都不是这种小盒子装着的。看到戴月荷疑惑的眼神,辛逸眯着眼睛懒洋洋地说:“这是我送你的礼物,感谢你来接我。”
戴月荷看到盒子上的文字,猜不出里面装的是什么,
她不相信辛逸说的话,她问:“你怎么知道是我来接你?”
辛逸还是懒洋洋的样子,他说:“我不知道啊……这个是我在免税店买的啦,
本来就是要送给你的。打开看看吧。”
戴月荷抽掉盒子上的丝带,
打开盖子,脸上露出了笑容:“这也太有特色了吧!”辛逸眯着眼睛嗯了一声,算是对戴月荷反应的反应,平淡的音调,敷衍的态度,一副我早就知道你会有什么反应的样子。
盒子里装着几个蓝白相间的土耳其之眼,有大有小。很多人相信这种土耳其之眼具有驱邪消灾的功效,挂在车上或屋檐下,也可以随身佩戴,一旦破裂了,就表示土耳其之眼发挥了辟邪的效果,要更换新的。
“都给我的?”戴月荷问辛逸,简短的一个问句里跳跃着年轻女子内心的贪婪。辛逸仍旧以一个嗯回答她,这个嗯里面带着笑意。
“太多了吧?”戴月荷拿了一个最小的土耳其之眼挂在手腕上,盖上盒子重新把丝带系好,端端正正放在自己膝盖上。
辛逸没有回答,他又睡着了,他感觉自己只是打了个盹而已,再睁开眼时车子到了营地门口,铁门缓缓打开,车子进入院子,直接停在他的房间门口。
房门上贴了一个福字,提醒现在刚过完年,还在正月里。辛逸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开门,戴月荷跟着进入,手指轻轻在桌子上摸了一下,没有灰尘,应该是有人打扫过了。
辛逸让司机把行李搬进来,自己则烧水泡茶,等水开的间隙到卫生间刷牙洗脸,顿时感觉清爽了不少。戴月荷用开水冲洗两个杯子,辛逸则打开一个行李箱取出一包茶叶给她,然后打开另外两个行李箱,掏出来一个厚实的塑料袋。
“分赃了!”辛逸笑嘻嘻地把塑料袋给戴月荷,“这是你的那一份。”戴月荷知道这家伙又要说笑了,这袋子里装的就是她的衣服和防晒乳。
辛逸又掏出一个塑料袋递给戴月荷:“吃吧,国内买的。”
戴月荷打开一看,里面装的都是女孩子喜欢的零食,心里感觉怪异:辛逸不怎么吃零食,冷星雨不来,这些零食给谁准备的呢?戴月荷不认为这是准备给自己的,辛逸的那点“情商”不允许他想得这么周到。
辛逸注意到戴月荷不动,以为她不爱吃,于是问:“没有你喜欢的吗?”他一边说着一边又掏出一个东西,“瞧这个,我专程买来送给你的。”
戴月荷还没接话,门外就传来女子娇柔的声音:“哎呀辛逸,你总算回来啦!”
第一百零一章 非洲见
屋外进来丰怡君,她看上去瘦了一些,只见她妆容精致,身穿米色的风衣,淡蓝色的牛仔裤,脚踩一双耐克板鞋。她朝着辛逸满脸堆笑,目光落在戴月荷身上时嘴里发出惊讶的声音:“哎哟,戴主任在呀……你们聊,
我一会儿再来……”暧昧的音调让戴月荷脸色微变,她眉头微皱着起身,手里紧握着辛逸递给她的物品,那是一本书。
辛逸大声叹了口气,用讥诮的语气对丰怡君说,君姐,是你安排戴主任去接我的呀,
忘了吗?丰怡君正要出去,身形一顿,她转过身来,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哪儿的话,我这不是看你们聊得好,不好打扰嘛!”
辛逸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他弯下腰把一个行李箱推到丰怡君身前:“这是物资部要的东西,都带来了。”“哎呀,还是被误会了,我不是来要这个。”丰怡君说,“房间我昨天安排人打扫了,应该是干干净净的,我是想来问你缺不缺东西……”辛逸赶紧说:“谢谢君姐,我什么都不缺。箱子太多了,我这没地方放,你把它拿走吧。”丰怡君的嘴巴厉害,辛逸一开口就落了下风,干脆把她打发走,
这才松了口气,朝着戴月荷自嘲地笑了笑。
戴月荷看到辛逸甫一交锋就败下阵来,脸上恢复了笑容。她说,星雨不在,你就别想和人斗嘴了,自讨苦吃。话音刚落,她意识到情形不对,笑容凝固在了脸上。她借口还有事情,起身告辞。
辛逸拎了一包吃的送她上车,心情复杂。戴月荷是一位很好的女孩子,她对辛逸的情感一直引而不发,今天主动到机场去接辛逸已经超出了一点点界限,如果冷星雨知道了肯定已经醋味熏天。辛逸早已察觉到了戴月荷对自己的情愫,一直不知道怎么处理才好。冷星雨在身边的时候,辛逸没什么顾虑,放心大胆地和戴月荷交往,他自信不会越雷池一步,也相信冷星雨对自己的信心,虽然她经常会打翻醋坛子;如今冷星雨不在身边,戴月荷表现得也更明显了,辛逸不好让戴月荷与自己保持距离,她要走时又不好开口挽留。目送汽车出了营地大门,辛逸叉腰站在原地,呆愣了一会儿才转身回房间。
夜里,难得的好天气,皓月当空,院子里影影绰绰,虫儿的鸣叫清晰可闻。辛逸站在窗前看着空荡荡的院子。往常的这个时候,院子里总是热闹的,下了班的人们或者打球,或者散步,狗子踱着方步巡逻或者逮老鼠;电视厅里从来不缺人气,黄金时间段的电视剧有着最忠实的海外观众。这次回来后,辛逸感觉营地里生活的气息淡了,同事们在办公室里的说笑声也少了,每个人都很忙碌的样子。下午李元善见到辛逸回来了,简单打了个招呼跑工地上去了,要不是其他同事和辛逸说了几句话,找他讨要一些国内带来的物品,辛逸差点儿就相信自己其实不是从国内回来,而是去别的项目出差几天回来。
下午在阿西娅的办公室里,辛逸见到了哈桑和阿西娅,两人都很高兴辛逸能回到阿尔及利亚,能尝到辛逸带回来的中国零食。哈桑请辛逸经常和徐童联系,告诉徐童尽快回到阿尔及利亚来,有很多事情等着他来做,有很多漂亮的姑娘等着和他约会。阿西娅瘦了,她办公桌上摆了一本人事专业的书,她告诉辛逸自己在接受培训,学习更多现代的人事管理理论和技巧,她说希望坐到真正的办公室里。哈桑在旁边听了不以为然,他嘲笑阿西娅只知道工作和看书,却不知道找男朋友交往。他一如既往地不喜欢阿西娅选择的人生路线,但是言语之间不再尖锐,说话时的态度和语气也变得像是一位长辈在关心年轻人。
看到他们状态不错,辛逸心情舒展了一些。他很欣慰哈桑的心态能恢复得那么好,而且脾气好像变温和了。他问哈桑萨米去了哪里,然后才知道萨米居然岗位调动,去了奥兰的项目上。阿西娅说,去外省工资高,萨米是专业的测量工程师,工资更高,听说在新项目上干得很好。哈桑冷笑一声说,外省能有阿尔及尔好吗?他家人在阿尔及尔,多出来的那一点钱不值当!阿西娅不同意哈桑这种有钱人的论调,又和他辩论。
本地的同事们都在努力着,追求过上更好的日子,中国同事却似乎被压抑着,辛逸迷惑不解。晚饭的时候,翻译小胡端着饭碗坐在辛逸对面,问他是不是坐飞机太累了,怎么看着闷闷不乐的样子。我有闷闷不乐吗?辛逸心中掠过一丝惊讶,迷惑小胡为什么会这样认为。小胡又问,是不是因为你女朋友没一起来呀?辛逸心里一沉,脸上的表情有点儿控制不住了,小胡盯着辛逸的眼神就变了,端起饭碗说我吃好了,先走了,你好好休息呀。
站在窗边的辛逸毫无睡意,他突然特别想徐童,还有刘永正,他們两个在的话,这个时候肯定是坐在一张摆满酒菜的桌子边,胡吃海喝瞎聊,如此良辰美景怎么也不至于这般冷冷清清,又有什么事情不能忘怀呢?
关上窗户和灯,辛逸摸黑躺倒床上,四肢放松,平稳呼吸,试图让自己尽快入睡。没有睡意,不等于不疲惫;疲惫不堪,不等于可以倒头就睡。这一般不会出现在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身上,坐了十几个小时飞机的辛逸却在黑暗中睁着双眼无法入眠,脑子里浮起在国内的情景。那天从星雨家出来,两人住进酒店,星雨泪流满面泣不成声,辛逸不知道该怎么劝慰,只是静静地陪着她。第二天早上,星雨不辞而别,留下一条短信:逸哥,你去忙你的事情,我会来找你的,永远爱你!
自从那天起,辛逸就无法联系到冷星雨,只能偶尔收到短信,手机打回去总是关机,网上留言从不回复。辛逸不担心冷星雨,她沉稳理性,又是在她从小长大的城市里,不会有安全问题。只是每每想到她故意把自己撇开,一个人去面对那种局面,辛逸感觉心口一阵阵疼。
后来的一天,冷星雨发来短信:逸哥,我们在非洲见吧。辛逸联系不上她,不知道她是怎么打算的,考虑了几天,心想回非洲也是不错的办法,在遥远的熟悉的环境里,虽然生活条件差一些,但肯定比在国内开心。他给冷星雨回了一条短信:星雨,我回及尔上班,等你来。
然而没想到的是,徐童回到国内的那天就发了消息来:冷星雨辞职啦!辛逸当时就懵了,星雨到底怎么打算的?他赶紧给冷星雨发消息,过了一天冷星雨才回复:“逸哥别着急,我是辞了,我要去非洲创业。”
那一刻,辛逸差点儿跳起来。一个女孩子去非洲创业?家里的反对已经够大了,现在还要去非洲创业,两人以后可怎么办呀?
第一百零二章 左右为难
辛逸到过冷星雨家三次。
第一次像刘姥姥进大观园。在浦东机场上了来接机的奔驰车,回国路上护花使者一般的辛逸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一切,他注意到五十来岁的司机对冷星雨毕恭毕敬,称呼她“冷小姐”,而冷星雨泰然处之,和辛逸说了一声“我睡一会儿”,安安稳稳地从上海睡到了杭州。奔驰车停在罗马柱门廊下,天色已晚,
冷星雨被辛逸叫醒,她欢呼一声推开车门,燕子一般飞进大厅:“我回来啦!”辛逸略显惶恐地向司机道了谢,捡起车座上冷星雨的随身包,机械地绕到车后准备取行李,却没能打开后备箱。司机下车笑眯眯地说,您放心,一会儿管家会把行李送到您房间。辛逸咽下一口唾沫,肌肉僵硬地一步一步走过门廊,穿过高大结实的木门,仿佛进入了一个酒店的大堂,正对面是对称的楼梯,直通二楼的走廊,楼梯下横着长长的吧台;左边摆着一套能做很多个人的沙发,中间空地上铺了地毯;右边摆着一片木质家具,椅子、桌子、茶几都有;四周全是玻璃落地窗,挂着和墙面颜色相衬的窗帘。辛逸眼花缭乱,背着自己的双肩包,手里提着冷星雨的随身包,不知道该往哪去,该坐在哪个位置,
站着挠头。那天晚上,
辛逸见到了冷星雨全部的家人,知道了冷星雨家是做什么的,大冬天里满头是汗坐在冷星雨身边,面对着一道道审视的眼光,不知所措。辛逸很紧张,冷星雨很开心,冷星雨的父亲欢迎辛逸来做客,母亲则在见到女儿后的喜悦里很快晴转多云,上下打量的挑剔眼神让辛逸说话都不利索了。在客房里住了两天,辛逸的祖宗十八代都被冷星雨的母亲查清楚了,辛逸感受到她客客气气的态度背后的拒人千里。
第二次像乡巴佬进城。辛逸乘火车到杭州火车站,打车到冷星雨家里。当他从后备箱取出大包小包的土特产时,管家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看到辛逸带来的一串串香肠、咸肉、香芋干、菜干,喊来一位保姆麻利地分装进透明的密封盒里,吩咐放进冰箱里存放。辛逸赶忙说:“香肠鲜肉还不能放冰箱,要再晒两天。”保姆为难地站在原地说没地方晒,
辛逸说这么大的花园,随便挂在一个向阳的地方就行。保姆还要说话,管家一边让她拿去晾晒,
一边摆手让她不要说话。辛逸看在眼里,没再说什么,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到后院找冷星雨。后院有个池塘,水面的薄冰在阳光下晶莹剔透,池塘边的亭子里坐着冷星雨和她母亲,正在大声争论。看到辛逸的身影,冷星雨的母亲站了起来,面带怒容盯着辛逸片刻,一句话都没说转身就走。冷星雨站起来朝她母亲的背影重重地哼了一声,辛逸牵住她的手说:“你妈妈没赶我走,已经很客气了,我们不着急,慢慢来。”冷星雨靠着辛逸坐下,气哼哼地说:“对付他们,就要快刀斩乱麻!”辛逸按住她的手说:“都是家人呢……我們另外想办法。”
第三次辛逸吃了闭门羹。夜里,他从附近的酒店过来,花园门紧闭,辛逸按了好一会儿的门铃,大铁门边上的对讲系统里传来管家的声音:“小伙子,别按了,老板说了,不能让你进来!”辛逸打电话给冷星雨,没接。他没敢再打,怕影响到她,发了几条短信,在寒风里来回走动取暖,等她出来。那天,辛逸隔着院墙就听到了哭声,冷星雨抱着一个布包独自一人从门缝里出来,辛逸他第一次看到她哭得那么伤心。辛逸竭力抚慰她,冷星雨抽泣着什么话都没说。第二天一早,冷星雨不辞而别,辛逸再也没有见到她,两人通过手机、短信和QQ联系。
冷星雨要到非洲来创业,辛逸一开始很不理解,后来慢慢理解了冷星雨的无奈,一切都是为了和辛逸在一起。在林建的身上,辛逸看到了创业的艰辛和风险,虽然冷星雨的条件会比林建好很多,可是创业不是坐办公室上班,要背负起巨大的压力,有做不完的工作,处理各种突发事件,冷星雨毕竟是年轻的女孩子,她柔嫩的肩膀扛得起这些吗?就算扛得起,会不会太辛苦呢?黑夜里睡不着的时候,辛逸偶尔会抱怨自己的家庭出身不好,没法和冷星雨门当户对,让冷星雨不得不选择创业这条艰难的路,她原来可是无忧无虑、上班都不想费脑子的人!
辛逸很惭愧,男人应该为女人遮风挡雨的,如今却要冷星雨在风雨里拼搏,自己却躲在松梅集团的大船上。冷星雨在网上安慰他说,我从小就会做生意,比你强无数倍,你担心什么呢?你就在松梅集团好好干,安安稳稳的,如果我失败了,你就是我的依靠。辛逸对着电脑屏幕,久久没有回复。
回到阿尔及利亚的第二天,辛逸重拾原来的工作节奏,拿着新印刷的宣传册外出四处拜访,希望能够得到更多的业务信息。他希望能承揽更多的项目,可以升官发财,可以尽量帮助冷星雨的事业,缩小自己和她之间的差距,真正成为她的依靠。
C-VITAL集团规划了一系列的投资,是辛逸最重要的客户。辛逸犹豫踌躇了半天,终于约了戴月荷,两人一起去拜访豪萨维。豪萨维是个讲究人,辛逸也希望做一个讲究人,在豪萨维面前戴月荷永远是那个牵桥搭线的人,是辛逸要感谢的人。
辛逸去接戴月荷,戴月荷冷着脸,要上副驾驶座位,辛逸喊她到后排座,她不理睬,无奈只好拽住她的手,推她的肩膀,请她上后排座。戴月荷的手心暖呼呼、湿津津,辛逸松手后习惯性地在裤腿上擦了一下。
“干什么,嫌弃我呀?”戴月荷的眼神突然犀利起来,盯着辛逸那只停下来的手。
辛逸吓了一个哆嗦,平时越是和气的人发起脾气来越可怕,这眼神要吃人呢!心中暗暗后悔,戴月荷嘴上答应一起去见豪萨维,却见面就发脾气,早知道等她气消了再约她的。
他连忙否认:“主任,我哪敢呀,我……”
“谁是主任?”戴月荷打断他,冷冰冰地说,“我没名字吗?”
辛逸愣了愣,开始计较起戴月荷的称呼来,却不知道怎么称呼了。以前随便称呼都觉得顺口,现在却觉得每一个都不合适了,这里面有什么心理学理论?他呆愣的样子落在戴月荷眼里,戴月荷推了他一把:“靠边去,这是最后一次陪你去见豪萨维!”
辛逸不敢多话,老老实实交代自己这次见豪萨维的目的和想法。因为涉及到的人和事比较多,他说了好一会儿,慢慢就心无旁骛了,戴月荷也听得认真,脸上的冷漠消失不见,恢复了平日的聪慧柔美的样子,问了辛逸几个问题,两人就这样讨论起来。
从C-VITAL集团出来时,已经快傍晚了,辛逸脚步轻快,戴月荷嘴角带笑。
“月荷,我请你吃饭吧。”两人在车上坐定,辛逸发出邀请,“我个人请你,不开发票不报账。”
戴月荷双眼一亮,眼波流转:“好!”
第一百零三章 向我汇报
阿尔及尔的风车餐厅真的有一个大风车。如果不是外面挂着的招牌,这幢老旧的建筑容易被误认为是一座风力磨坊,人們不会知道这里可以享受到最地道的地中海菜、法国大餐。这种有特色的餐厅,不用问都知道价格不菲。当客人步入餐厅,首先看到的是柜台上、柱子上点着的蜡烛,然后会注意到老式的木头天花板上悬挂的吊灯,略显昏暗的氛围让食客们轻松地把注意力集中到食物本身。辛逸早就听说过这家鼎鼎大名的餐厅,但从没有来过,
因为以前冷星雨来过一回,她评价鸭肉很柴,牛排干巴巴,鹅肝味道不正,最好吃的可能是配菜里的芝士土豆泥,不会主动去第二次。今天戴月荷提出到风车餐厅喝鱼汤,辛逸本想以冷星雨的评价建议她换一家,但转念一想她肯定是喝过后觉得很好,才会这样指名道姓地点菜。
当两人一起走进餐厅,迎宾的服务员脸上露出职业的微笑,嘴里冒出腔调怪异的中文“你好”,把两人引到靠着花园的桌子坐下。这时辛逸才发现有一个容易引起别人误会的地方。中国人吃晚饭时间比当地人早一个多小时,下午6点没晚饭吃肚子就咕咕叫唤,而当地人,或者说中国人以外的客人,晚上7点半可能只是到餐厅先喝一杯开开胃聊聊天,到9点才正儿八经吃晚餐。此刻,风车餐厅里稀稀拉拉坐着两三桌人,全都东方面孔,辛逸一个都不认识,他的日常工作毕竟在项目和业务层面,
与工作无关的中国人他认识得不多。戴月荷不一样,她屁股还没坐稳,就有人上来打招呼,彬彬有礼的有之,大呼小叫的有之。没一会儿全餐厅的工作人员都知道了,今天来了一位中国人的领导,年轻漂亮,陪她来的是一位年轻男子,两人一起到风车餐厅就餐,只喝了一个鱼汤就匆匆走了,是那位男子付的账,没要发票……
戴月荷和辛逸一起站在餐厅门口的台阶上等车。司机把车停在餐厅的停车场,自己跑去吃饭了。辛逸没办法批评,他自己也没想到会这么快就结束。戴月荷双手并拢在身前提着包,一会儿看向左边,一会儿看向右边,辛逸试图看清她的表情,盯着她看。戴月荷停下动作,也盯他看。
“没吃饱吧?”辛逸问她。风车餐厅的鱼汤更像中国菜里的羹,没有任何骨头,鱼肉不见踪影,像融化在汤里,用勺子舀着喝,浓稠鲜美,辛逸喝了之后确定冷星雨没喝过,不然她肯定会喜欢。只是浓稠的鱼汤配了几片面包,不顶饿。
戴月荷没有说话,脸上的表情让辛逸忍俊不禁,他说:“走吧,我带你去另一个地方吃第二顿,走走就到了。”两人下了台阶,在坡道上走没两步,一辆挂着松梅集团的标记的大巴从马路上驶过,车上塞满了人。
“我靠,美女呀!快看,中国美女!”车窗边上的人看到戴月荷,大声叫嚷,一车的人跟着起哄,渐渐远去。辛逸脸上发烫,为自己公司工人的素质感到惭愧。戴月荷却若无其事,转过身面朝辛逸:“愣着干什么?带路!”
两人上了坡道,走没几步看到路边一排郁郁葱葱的树木,其中一道瘦高的拱门,门上挂了“营业中”的牌子。
“这是一家法式面包店。”辛逸说,“有各种糕点、冰淇淋,味道很好,不是本地人的那种齁死人的甜。”
戴月荷欣然推门进入。辛逸没有问戴月荷的意见,直接到收银台点了几样东西。戴月荷看他很熟悉的样子,好奇地问他怎么知道这种藏在角落里的地方。辛逸说,阿尔及尔有很多这种特色小店,咖啡店,面包店,精品店,有本地人带着就能找到。
“以后私人吃饭,就要来这种地方,不会遇到熟人。”戴月荷尝到了可口的糕点,很满意辛逸的选择。她早就和辛逸说过单约,可能辛逸已经忘记了,她一直记在心里,只是这么一个小小的愿望一直没有实现。在她的印象里,风车餐厅是一个很有西式浪漫情调的地方,所以当辛逸发出邀请后,她脑子里立刻出现了两人坐在花园窗前一边享受美食一边亲密交谈的场景。在机场见到辛逸那一刻起,戴月荷就感觉到他身上掩藏得很好的忧郁,这是她从未在辛逸身上感受到的,以前的他总是阳光灿烂,就算面对生离死别他也不掩饰自己,纵情悲歌,发乎情,止乎理。她忍不住想知道辛逸在国内经历了什么,可是看到辛逸浑身疲惫的样子,她没忍心开口,希望不打扰,不去触及他藏起来的内心。然而,戴月荷没想到辛逸这么快就投入到了工作状态,再次见面时好像以前的那个辛逸回来了,只有在偶尔沉默的时候,他眼底才会泛出一丝难以察觉的落寞。在C-VITAL集团大楼的等候室里,戴月荷捕捉到了辛逸一闪即逝的情绪变化,心里暗自怜惜,羡慕那个冷星雨有男孩子为她用情如此之深,这般为她情伤。
戴月荷心里想了很多,希望可以帮助到辛逸。她想到多陪陪辛逸,但是她做不到,辛逸和冷星雨两人还是男女朋友;她想陪辛逸喝酒,喝到醉倒,那样辛逸会放松下来,敞开心扉,她就可以更好地帮助辛逸了,可是她自己一个人喝不醉辛逸,而那些合适在一起喝酒的人,都不在。
“你来了,星雨怎么办?”戴月荷装作随口提起的样子。既然想到的办法都用不上,也许直接一点打听能起作用吧,反正是单约,不怕别人听去、看去。
辛逸低头咬着吸管,他点的一杯橙子香蕉奶昔,乳白色里橙子果粒浮浮沉沉,好一会儿没说话,惹得戴月荷的心思就像那果粒一样漂浮不定,生怕辛逸不高兴。
辛逸突然坐直身子,嘴巴鼓起,喉结翻动,咽下满满一嘴的奶昔,嘴角渗出一丝乳白色。他咧嘴笑了笑,抽一张纸巾擦拭嘴角,然后说:“我喝的这个叫鸡奶,据说加了生的蛋清在里面。”
明目张胆的答非所问!戴月荷忐忑的心突然安定下来,带着些许火气:“我问你话呢!”
“你问星雨吗?”辛逸一脸轻松地说,“她也来,我们继续在非洲战斗!”
“她——她不是辞职了吗?”戴月荷诧异地问,“你们怎么打算的?”
“我上班,她创业!”辛逸笑着说,好像在说一件不相干的别人的事情。
戴月荷愣住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这其中的意思,她先是感觉不可思议,旋即感到压不住的气息往上窜,她大声问道:“辛逸,你让一个女孩子在非洲创业,你自己却躲在大公司里安安稳稳上班?”
辛逸仍旧笑嘻嘻地说:“我的第一反应和你一样。可是你了解星雨的,她想定了主意那是一定要做的。”
戴月荷对辛逸这种满不在乎的态度非常不满,她瞪起眼睛,面容带怒:“嬉皮笑脸的,严肃点!”
辛逸收敛笑容,很严肃地“汇报”了冷星雨家里的情况,戴月荷又一次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她问了一个本来难以开口的问题:“你这次回来后,为什么总是郁郁寡欢的样子?”
“我有吗?”辛逸吃了一惊,没想到戴月荷的感觉那么敏锐。
“你没有吗?”戴月荷反问辛逸,既然把话挑明了,就问到底,“星雨创业出乎人的意料,但是她有这个家庭条件,创业不是什么坏事。你在掩饰什么?”
辛逸勉强笑了笑,抿了抿嘴,过了一会儿才说:“现在不好说,以后我再和你解释,好不好?”
戴月荷听到他柔软地恳求“好不好”,盯着他的双眼,看到他眼里不再掩饰的落寞,轻轻点了一下头。
辛逸回到营地的时候,已经晚上九点多了。他拎包下车,看到李元善双腿叉开背着双手站在院子里,非常熟悉的姿势,他想了片刻就想到这原来是老贾在工地上惯用的站立方式。他走上前去打了个招呼,正要回房,李元善问他:“今天去C-VITAL集团了?情况怎么样?”
辛逸停下脚步。这是李元善第一次如此直接问他这类问题,给他一种怪异的感觉,就像李元善在问下属的工作情况。
“辛逸,这类工作上的事情,你要主动给项目部汇报。”李元善继续说,“我知道了情况,才好及时支持你,解决问题。”
辛逸回过味来了。老贾不在,这儿归李元善管!
第一百零四章 狐朋狗友
老贾在辛逸回阿尔及利亚的前几天回国的。他已经两年多没回国了,原本打算赶回国过年的,但是因为工作上的原因不得不推迟回国时间,据说为这事被老婆在电话里臭骂了一通。老贾的这次回国后,没有确定什么时候到阿尔及利亚,可以肯定的是他在国内的时间不会短,家里很多事情等着他处理。而且,
有消息在传,老贾将被调到经理部去做总工程师。
辛逸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食堂里啃鸡爪,惊讶之下差点儿咬破自己的手指。这么大的事情,他居然没有得到一点风声!老贾升任总工程师,明升实降;李元善大概率同时担任两个项目的经理,
成为辛逸的直属上级,
不论辛逸做出什么成绩,
都是他的成绩。一想到此前李元善和自己抢业绩的举动,以后自己再怎么努力承揽项目都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辛逸就心有不甘。
他匆匆吃完午饭回到房间里,正在寻思对策,接替牛医生的吴医生找上门来。吴医生四十多,瘦瘦的身材,成天笑呵呵的,据说在其他国家的项目上工作过,对驻外劳务工人的健康有特别好的经验。和牛医生一样,他很快有了一个外号叫“巫医生”,他擅长就地取材炮制成药,他的说法是每个地方生活的人和物有共同的药性,当人生病了,就地取材是天然的疗法,这与“水土不服”的原理是一脉相通的。光是这样还不至于得到一个“巫”字,辛逸在工地上听熟识的工人说过,巫医生有个隐藏的生财之道:他能用很常见的西药廉价治疗花柳病,而且隐私保护的意识非常好。所以辛逸看到巫医生来找自己,心里有点儿膈应,
担心他会隔空传染毛病。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这个心理作用让他不由自主的后退了一步,松开了扶着房门的手,双臂抱在胸前,摆出防御的姿势。
“辛经理,打扰你午休了,不好意思!”巫医生双手抱拳,满脸堆笑,满脸褶子可能就是常年笑出来的。
虽然不情愿,辛逸仍旧请他进来坐下说话。辛逸其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巫医生有成见,到今天为止两人只打过几个照面,没说过两句话。
巫医生笑着说:“不进去了,我来是想征得你的同意,定期摘一些月季花,晒干做药。”
辛逸不明白为什么他总是笑着,一个人一直笑,脸上的肌肉不酸吗?而且论年龄,两人相差二十来岁,何必如此。
“哦,这个不用问我,公司的东西,你用来做药,想摘就摘吧。”辛逸说着,干脆走出了房间,和巫医生一起站在走廊上,感觉自在一些。他瞥了一眼墙外高大的桉树,心想花草虽好,终究不如这大树让人心里踏实,没人要没人抢。小花园边的铁丝网早已经被拿掉了,徐童的吓人伎俩早被人看穿,一个葡萄架子也搭起来了。辛逸回来后不再管这个小花园了,反正以后冷星雨肯定不会在这个院子里生活,辛逸不想花精力去和丰怡君那个婆娘争夺。
巫医生说:“可是君姐让我问你一下,你说可以摘我就摘。要得不多,不会伤到月季的。”
听到巫医生称呼小他十来岁的丰怡君为君姐,辛逸心里升起一种怪异的感觉,好像找到了自己对他有成见的源头。巫医生的姿态太低了,作为一名专业的医生,在工作的单位里没必要这样子惺惺作态,太假了,让人不舒服。
“那行,你想摘就摘吧。”辛逸说完就想进房间,现在最要紧的事情怎么应对老贾离开后的局面。他心里突然莫名起了一丝好奇,身形顿了一下问巫医生:“月季有什么药效啊?”
“中医认为,月季味甘、性温,有活血调经、消肿解毒的功效,祛瘀、行气、止痛作用明显,所以常被用于治疗月经不调、痛经等病症……”巫医生介绍月季的药效,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正正好的自信表情,长长的一段专业话语流畅地从他嘴里说出来,没有打一个磕绊。
辛逸看在眼里,心想这样子才像一名医生,几句话、看一眼就能给人一个专业的印象,这样不是很好吗,为什么要一直笑着呢?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这月季好像用于治疗女人的病症,项目上女性就那么几位,巫医生要来给谁用呢?还是只是备用而已?
心里想归想,他没有开口问巫医生,不管怎样,医生备药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了。他很清楚,冷星雨没有这方面的毛病,他从不为每个月的那几天担心。据说,年轻的时候没这毛病,以后都不会得,生了孩子之后就更不会了。
回到房里,辛逸谈到床上,排除杂念想办法。过了好一会儿,他唉声叹气地从床上爬起来,到办公室里上网,给冷星雨发消息,问她有没有什么办法。他还给其他几人发了同样的消息。
牛童第一个回复了:“命中注定的劫,不要逃避,要面对!”辛逸回他:“什么劫?”牛童回:“桃花劫!”辛逸不理他了,这小子回到国内一定是开心得魔怔了。
没一会儿任海涛回了一句诗:“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这什么意思,喊我去喝酒吗?辛逸没有心情,他回道:“到阿特拉斯山顶去等着吧。”这个季节阿特拉斯山顶的雪,够喝无数杯酒了。任海涛回:“你从国内回来这么多天,也不见你来我的院子,呵呵。”辛逸怒回他一句:“呵你的大头鬼!我说的事情,你有什么办法。”任海涛回:“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辛逸关闭对话窗口,心里恶狠狠地想小任就是小人,真是屁用没有,难怪戴月荷不喜欢他!
下午,刘永正给辛逸回了消息:“易趣网、淘宝网,你觉得哪个模式更好?”看到这个问题,辛逸茫然不已,两家都是网上卖货的,能有什么区别?和我的问题有什么关系?他回:“能让你安心买东西的模式就是好模式。我的问题你有什么办法?”刘永正回:“你的回答很有见地。我没有办法,既来之则安之,反抗不了就享受吧。”辛逸回了他一个愤怒的表情。这都是什么狐朋狗友?一个有用的都没有!
林建回的消息给了辛逸少许安慰,总算有一个靠谱的朋友。林建的消息说:“据我所知,接项目不是你的本职工作,如果你不想他人坐享其成,你可以不接项目。如果你想通过承接项目达到你的目的,建议你根据实际情况调整你的心态和期望值,你依靠平台才能接到项目,而平台就是那一个个人,你再讨厌也要和他们合作,除非你有能量把你讨厌的人从平台删除。”辛逸问他:“我能从哪里找到这种能量?”林建回:“老马识途,你问老贾呀!”
辛逸自认为和老贾处得不错,可以向他讨教这种事情。不过他想等等,等冷星雨的回复,也许她会有更好的办法。可是左等右等,冷星雨一直没有回消息。辛逸等不及了,拿起电话打国际长途找老贾。
第一百零五章 性别歧视
清早,辛逸去了一趟工地,到徐童的机修仓库取了一条咸鱼,装进一个精致的礼盒,外面绑上丝带,系了一个蝴蝶结。随后他把东西带到了阿西娅的办公室,写了一张生日贺卡,
让阿西娅一起送到哈桑家里。这一切都是还在国内休假的徐童交代他做的。哈桑的老婆今天过生日,徐童记得这个日子,要给哈桑的老婆送一份特别的生日礼物。辛逸嘲笑他抠门,说特别的生日礼物,不就是为了省两个钱吗?徐童让他少废话,把东西包好送给阿西娅,让阿西娅转交就行。辛逸很怀疑徐童和阿西娅两人“藕断丝连”,定然是在网上勾勾搭搭。在阿西娅办公室里,辛逸故意不解释礼盒是做什么用的,
让阿西娅自己处理。阿西娅看了一眼礼盒就把丝带解开,重新系了一个复杂的造型,灵巧熟练的手法,看得辛逸眼睛都直了。
“不送一束花吗?”阿西娅问辛逸,她注意到辛逸的惊讶,心中得意,表情和语气里透出的却是毫不在乎,很有卖油翁的“无他,但手熟尔”的风度。
辛逸捏着贺卡冷笑,心想徐童都交代清楚了,你还故意来问我,你这是欲盖弥彰呀。“他怎么说的?”辛逸模仿阿西娅的语气,反问阿西娅。“他没说。”阿西娅脱口而出,看到辛逸脸上诡计得逞的笑容,她顿时醒悟自己被辛逸套话了。“国际长途很贵的。”阿西娅仍旧是满不在乎的样子,“话没说完就断了。”辛逸这才想到徐童的混合语言是纯粹的口语,他一个法语单词都不会写,所以只能打电话。这让辛逸困惑,
徐童没必要打电话的,完全可以把全部事情交代给他,再由他转达给阿西娅。
捉摸不透徐童的用意,辛逸掏钱给阿西娅,让她帮忙挑选一束花,与礼盒一起送去给哈桑老婆,并请她转达自己的生日祝福。
“好,鲜花算是你送的生日礼物吧。”阿西娅点点头,心里感觉奇怪。今天辛逸的表现和往常不同,如果是往常他肯定会问阿西娅准备了什么生日礼物,今天却转身就走。阿西娅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想也许是因为他思念女朋友吧。她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把自己吓了一跳,捂着胸口摇头,要把那个念头赶走。
路上有几处泥泞,辛逸的鞋底粘了厚厚一层泥巴。在进入营地之前,他抬脚在地上的钢筋架子上刮泥巴。这个钢筋架子是新来的看门人做的。看门人是业主代表老头介绍来的一个亲戚,五十多岁了,头发和胡子都白了,瘦巴巴的样子看似弱不禁风。辛逸不知道业主代表老头给看门人打了什么鸡血,刚开始来的那几天看门人工作非常积极,扫地、捡垃圾、指挥车辆忙得不亦乐乎,当他看到经常有人踩了厚厚的泥巴在鞋底没地方清理,他就到工地上找了几根废钢筋,让人焊成一个架子,牢牢钉在门边的地上专门用于刮泥巴。几乎每个人都在上面刮过泥巴,业主代表老头也刮了,那次辛逸听得清清楚楚他说的话:“好办法呀,高工资的人就应该这样工作。”看门人笑得五官都不见了,风吹日晒的皮肤红润了。
可是今天,辛逸在刮泥巴的时候,看门人坐在门边的椅子上,大清早就眯着眼睛打盹,他只略微张开眼睛看了一眼辛逸,就重新闭上眼睛一动不动。辛逸无奈地在额头上抹了一下,低着头进了营地。看门人没有拿到“高工资”,工作积极性一落千丈,成为了真正的“看门老头”。据说领工资那天他想把钢筋架子拔出来扔掉,可是当初钉得太深太牢固了,双手拉住架子脸蛋涨得比前次更红都没能拔出来,狠狠踹了两脚才作罢。
上午九点,一辆经理部来的车子来到营地,李元善站在院子里迎接。车上下来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子,穿着正式的西服和皮鞋,发型齐整利落,看得出来是用发胶精心打理过的。
李元善迎上去热情握手:“欢迎董经理莅临指导!”
面对传闻中已经是“封疆大吏”的李元善,董经理谦虚客气,连称不敢,说自己是过来学习取经的。社会住房项目部是在经理部发通知后第一个获得突破的项目部,辛逸昨天下午才知道公寓楼项目还有这个“第一”的头衔。昨天下午丰怡君发了一个会议通知,经理部业务开发部的董经理将到项目部来,总结项目部的经验,给大家做业务开发方面的知识,希望进一步推动业务开发工作。
辛逸认识董经理,他经常在公开场合露面,代表松梅集团与各国的企业交锋,松梅集团如今在阿尔及利亚的良好局面,董经理功不可没。辛逸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像董经理一样,为公司开疆扩土,不仅有地位,而且奖金拿到手软。在辛逸看来,经理部的业务开发团队是能征善战的正规军,有理论有实践有业绩,而工程项目部上的人充其量不过是游击队,在做市场做客户方面有很大的短板。昨天收到通知,他立刻准备今天的会议,真心希望能学到一些真东西。
谷严</span>
董经理不是一个人来的,他带了一位拎包的跟班,同样的西装领带,头发和皮鞋一样锃亮。辛逸也认识这位跟班,他被经理部借调去集中投标时见到过,两人还聊过几句。可是,今天董经理和他的跟班似乎都不认识辛逸一般,在李元善做介绍的时候都只是颔首微笑致意,与对待其他人的态度毫无二致。辛逸心里犯嘀咕,这两位这么健忘吗?不应该呀!
李元善做完介绍后,放了一个PPT,介绍公寓楼项目情况。他用一页PPT介绍如何获得项目,页面底部用了一行突出显示的文字,作为总结:“集团的实力,经理部的政策,项目团队通力合作,三方面因素是获得突破的关键。”辛逸感觉这个总结是正确的废话,和李元善平时的风格相去甚远,他怀疑是当了领导的人都会变成这个样子,强调和突出集体,不宣扬个人的作用。
PPT的重点内容放在项目执行方面,辛逸数了数有大约二十页,简直就是把标书里面的施工组织设计全部搬了过来,用各种表格来展示。但是辛逸没有看到纳比勒的事故的踪影,他认为这不应该,毕竟这件事情在那时影响巨大,从工地到项目部再到经理部都非常重视的。
最后李元善分享了一个经典问题:先有蛋还是先有鸡?他说,承揽到一个项目,相当于得到一个蛋;执行项目相当于是孵化的过程,只有执行好了才能得到一只鸡。把一只健康的、价格合理的鸡交给客户,客户满意了,很可能会再给一个蛋。
丰怡君给了自己的答案:当然是先有鸡再有蛋,我们松梅集团以前只给自己盖房子,后来名声传出去了,才有别的单位请去盖房子。又有人说,先有蛋再有鸡,鸡不可能凭空出现的,我们到阿尔及利亚来做的第一个项目,那不就是别人给的蛋吗?
翻译小胡兴趣缺缺,打了个哈欠,被李元善点名回答。小胡愣了一会儿,说这个问题性别歧视了,不会下蛋的公鸡怎么办?会议室里的气氛活泛起来,就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辛逸一只手插进嘴里,右手握笔疾书,龙飞凤舞,忍得很辛苦。
董经理的跟班看着小胡,双眼放光。董经理哈哈笑了,他说既有鸡蛋,也有蛋鸡,这个问题哲学家也没有答案吧?李元善结束他的PPT,请董经理给大家上课。
董经理既有丰富的理论知识,又有丰富的实战经验,上课内容很精彩。辛逸认真起来,记了好多笔记,感觉收获很多。课一结束,他就找那位跟班拷贝PPT,他还没开口,那位跟班反而先问他:“辛逸,好兄弟,刚才那位说性别歧视的姑娘你熟悉吗?帮忙介绍一下吧?”
辛逸心想,原来你记得我啊,刚才怎么装不认识?
“领导要求的……”那位跟班长了一颗七巧玲珑心,一眼就看出辛逸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