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庭见大和尚,三问小道衍
吴鹤年“无妄之灾”,被方补真拖去燕王府,挨了一顿批;方补真勇于任事,接了“绣衣直指”的衔,自去整顿益都地方。他们两人走后,洪继勋配着邓舍闲话了几句,见天色不早,快到了饭时,便起身告辞。
邓舍说道:“先生不必着急走。”
“怎么?主公又要留饭么?”洪继勋笑道,“说实话,臣真吃得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前天,臣家里的厨子还说,说臣整日在王府吃饭,让他‘英雄无用武之地’呀。”
邓舍哈哈一笑,说道:“先生,你想的究竟是你家厨子的饭,还是小观音奴的歌舞呀?”
洪继勋年少英俊,性子虽有些孤傲,但在女色上却血气方刚,毕竟“少年好色”,人之常情。不能说好色如命,也是出了名的“风流倜傥”。在海东时就不说了,只来了益都后,就接连收入府中了七八个妖娆女子。这其中,有邓舍赐的,有别人送的,有属僚献的,也有他自己听说后取来的。繁忙的公务之余,看看舞蹈、听听歌曲,算是他不多的消遣之一。
“小观音奴”,就是他前阵子刚收进府中的一个女子,年不过二八,本益都当地一户豪绅家养的歌姬,唱得一曲好歌,跳得一把好舞。尤其难得,精擅“十八天魔舞”。当跳起时,端得“面若菩萨,舞如天魔”。邓舍虽没见过,却也久闻其名了。——而至若为何这个女子能够进入洪府,没别的原因,不外乎有人想巴结洪继勋,故此特地寻来献上。
洪继勋“真名士自风流”,对此倒并不忌讳,微微一笑,说道:“知我者,主公也。……,早就想请主公来臣府上,看一看这小观音奴的舞姿,只是‘十八天魔舞’不是一个人就能跳好的,调教不易。故此拖延至今。待舞成日,还请主公一定要赏面,来臣府上把酒观赏。”
“这是当然,一定要去欣赏的。”虽然邓舍对此没有太大的兴趣,还是笑着应了,话题一转,接着说道,“……,不过,今日留先生,却并非是为留饭。”
“噢?那是为何?还有政务军事,……?”
“非也,非也。”邓舍抬起手,往门外指了一指,说道,“有名僧不辞艰险,远来我城,舌灿莲花,辩才无碍。先生,你就没有兴致见一见么?”
洪继勋闻弦歌知雅意,顿知了邓舍心思,点头说道:“这大和尚来的确实蹊跷,早不来、晚不来,偏在我与察罕交战时来;且其所来处,还正好是察罕曾驻军处。是得见上一见,摸摸底细。……,不过,这点阵仗,用得着主公亲自出马试探?”
“他们过泰安时,通政司就接到了前线密报。我早已吩咐李首生探查仔细。之所以起意见他,倒也并不是为了试探其来意。久闻楚石梵琪的大名,景慧是他的弟子。就凭这一点,也要见上一见。”
邓舍的意思很明白了,他想见景慧,不是因为想探查其底细,而是因为楚石梵琪的名头。
有元一代,特别自全真没落以来,佛家一支独大,信佛者遍布大江南北,尤其江南,更是受其影响极大。邓舍如今连与察罕硬碰硬,不落下风,早已有了自立的心思,而欲要自立,该如何对待、安置宗教便是一个绕不开的难题。难得有高僧弟子来游,这个机会不可错过,是需见上一见。
“主公所言甚是。那,便见他一见?”
“见他一见!”
当即,邓舍命房外侍卫:“去佛道衙门,请景慧来见。”
……
燕王召见,非同小可。去请的人也快,被请的人也快,没多久,在赵忠的陪伴下,景慧和尚已到。不是他一个人来的,随行的还有一个和尚,正是道衍。
人多,书房坐不下,移至偏厅。见礼已过,两厢落座。彼此打量。
景慧、道衍两个大和尚看邓舍,皆是暗自称赞,心中想道:“此子年纪虽轻,却老成稳重,然举止飒爽,又不失勃勃英气。当面见礼、让座请茶,皆谦虚有礼,若温文君子,半点无沙场武夫的模样。但却又好似玉匣藏宝剑,打量人时,不经意流露出的一点锋芒,满是霸气。——果然北地人杰!大约也只有这样的人物,才能与李察罕争雄中原、不落下风。”
邓舍看两个大和尚,先看景慧,心道:“宝相庄严,好和尚!”不过观感就是如此而已,并没有太深的感觉;再看道衍,心中一惊,却是与当时赵忠的想法一样,想道:“蜡黄脸、三角眼,形如病虎,这和尚好一个天生异相!”刚才双方见礼的时候,都已经通过姓名,当下先将景慧放下,单拎出来道衍,笑着问道,“听刚才赵忠介绍,和尚长洲人?”
景慧是主客,道衍是陪从,不问景慧、先问道衍,就邓舍来说,有失礼之处,但他实在被道衍的面相惊动,一时失礼也顾不得,可以理解成失态;就道衍来说,其实可以理解成一种“荣誉”,一句话也还没说,就先把主客的风头盖下来了。
不过,道衍颇有点“宠辱不惊”,起身答话,说道:“正是。”
“俗家姓姚?”
“不错。”
“受戒在穹窿山?”
“是的。”
“如今战乱,烽火连天,道路不靖。和尚为何不待在江南、千里迢迢地来我北地呀?是为弘扬佛法么?”
道衍和尚很老实,答道:“贫僧才疏学浅,又没有什么大的德行,自己修行尚且不足,还需要有老师指点,又哪里有能力弘扬佛法呢?之所以来北地,只是为了访友而已。景慧禅师与我同乡,自幼相识,更且是梵琪大和尚的弟子,佛法精神。所以来此,是想请他指点贫僧一二。”
不动声色,把话题拉到了景慧身上。
邓舍与洪继勋对视一眼,心中皆道:“滴水不漏、察言观色,好个聪明伶俐的和尚。”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不能不再与景慧说话了。不过,不等邓舍开口,洪继勋先开口发问。
——洪继勋自恃才高,是个傲视凡俗的人物,尽管景慧是个和尚,但之前听人转述他舌战益都诸僧、好似所向披靡,不免有些不忿。
此时抓住机会,恰逢厅外一阵清风拂过,惹起走廊上鸟笼里的鸟叽叽喳喳,叫声传入厅内,甚是清脆悦耳,他便即说道:“和尚师从高僧,德高行善,今来入王府,方才落座,为何厅外鸟叫?”
风过鸟叫,本是个自然现象。但被洪继勋这么一说,倒好像鸟叫是因为景慧和尚的缘故。说白了,是因为被景慧和尚吓着了,所以才叫。
景慧心道:“早就听说洪继勋恃才傲物,是海东第一位骄傲的人物。这才初次见面,第一句话说出来,就语带不善。‘恃才傲物’四字,怕还是评价得他轻了,简直‘仗势欺人’。”他对海东本就没好印象,认为是邓舍是个“贼子”;才在佛道衙门受了一番“诘难”,饭还没吃,紧跟着又被洪继勋“刁难”,自然有些怒气上来,对海东的印象更不好了。
暗中虽怒,脸上神情不变,他淡然说道:“贫僧好杀。”
你不是说鸟叫是因受了我的惊吓?那就顺着你的话说,“贫僧好杀”。佛家讲慈悲,好杀怎能是和尚?景慧就等着洪继勋接着这么问。但是,洪继勋的确有才,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果问,反衬得落入下乘,不懂机锋。故此,偏偏就不再问了,只微微点头,端起茶碗,抿了口茶。
——那么,“贫僧好杀”何意?决心“舍一切、破一切”的意思。杀的不是人,不是鸟,不是生灵,而是种种挡我成佛的障。
洪继勋不问了,邓舍问,不问景慧,问道衍。问之前,先端起茶碗,请两个和尚饮茶。道衍茶碗还没放下,茶水尚在口中,邓舍伸手点了一点道衍和尚面前的案几,突然发问:“二龙争珠,谁得之?”
案几乃檀木所制,其上雕刻有二龙争珠之图,珠子的位置恰巧就是茶碗的位置。道衍手中的茶碗将放未放,低头扫了一眼“二龙争珠图”,不动声色地将茶水咽下,镇定自若地答道:“贫僧只管看。”随着话音落地,茶碗亦轻轻落在“珠”上。
邓舍抚掌大笑,称赞说道:“和尚自称才疏学浅、没有大德,分明谦虚!……,来,来,以茶代酒,请和尚再饮一杯。”
——“二龙争珠”,不管谁得之,都是争胜好强。佛家不讲这个,所以道衍“只管看”。轻巧巧几个字,不但跳出了邓舍设下的语言陷阱,且“淡泊明志”,正合佛家真意。
转回正文,邓舍这第一问,道衍和尚答得好,邓舍请他又饮一杯水。
等他喝完,侍女重又添上,邓舍紧接着发出第二问,随手将腰边佩刀取下,放在案上,指着刀身说道:“此刀乃我麾下勇士所献,原为田丰所佩。自我得后,至今尚未沾血。夜半时分,总听它在壁上长鸣。请问和尚,如今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宝刀未出匣时如何?”
“不在外。”
“自鞑子入中原,驱狼牧羊、苍生倒悬,天下苦暴元久矣!出匣后如何?”
“不在内。”
“未出匣如何?”
“不在外。”
“出匣后如何?”
“不在内。”
“当啷”一声,宝刀出鞘,邓舍霍然起身,单手执刀,一手按腰,逼视道衍,刀锋上寒光耀目。他问道:“出匣后如何?”
“不在内。”
邓舍回刀入鞘:“不出匣如何?”
“不在外。”
这第二个问题,他连着问了三遍。问到第三遍的时候,因他没有征兆地蓦然变色,抽出了刀,堂上顿时变得静寂无声,落针可闻,但道衍和尚却依然用同样的回答给他。
邓舍转颜大笑:“好,好和尚!胆色过人,不枉了你这一副好面相!……,请,再饮一杯。”
——邓舍连着追问“出匣如何”、“不出匣如何”,他想听的回答是什么?厅上诸人皆心知肚明。可道衍和尚就是不说,只单纯以佛理作答。纵然面对宝刀出鞘相逼,也是面不改色,确实胆识过人。
道衍和尚又满饮一杯茶水。
邓舍说的是想见景慧,但从这两个和尚到后,他明显主要的兴趣是在道衍身上。不但赵忠等迷惑,洪继勋也有点茫然不解,搞不懂邓舍究竟在想什么,心道:“却怎么如此重视道衍?”打定主意,见完后要问一问。
……
邓舍第一问,突如其来;第二问,蓦然变色;两问罢了,他回身落座,把刀放在案上,正容对道衍说道:“如今乱世,遍地豺狼,民处水火中,任鞑虏鱼肉,欲求一活而不能。佛家讲慈悲为怀,和尚既有高才,又有胆识,为何不肯出来解民倒悬,反宁愿枯坐寺中无所为呢?”
这算是第三问了。
道衍双手合十,高宣佛号,说道:“阿弥陀佛。皇帝之才好出家。”
欧阳修评《五代史》云:五代这百年间没有人物。王安石反对这个说法,说五代时人才最多,可以作帝王将相的多得很,但都逃走了,出家当和尚去了。开创禅宗宗派的祖师,都是帝王将相之才。道衍“皇帝之才好出家”,说的就是这层意思。他说得不算错。正所谓:“出家乃大丈夫之事,非将相王侯之所能为”。能舍弃一切,情愿出家不悔的人都非常人。
在邓舍看来,有才干的人应该入世、解民倒悬;可在道衍看来,真正有才华、有胆色的人应该遁入空门。解民倒悬很可能是一时的,普度众生才是永恒的。
“皇帝之才好出家,皇帝之才好出家。”
邓舍也是知道欧阳修、王安石这段典故的,将此话低声重复了几遍,不觉喟然叹息,说道:“我曾听贤者说过一句话:世间真正的聪明人只有两种,要么自杀了,要么出家了。……,好个和尚,好个和尚!能说出这句话,不枉了你这一副好面相!更不枉了你姓姚!当真是个聪明人。”
洪继勋心中一动:“不枉了你姓姚?”细细寻思,似乎长洲并没有什么特别出名的姚姓世家。赵忠也是心中一动,他想的却是别的:“不枉了姓姚?主公对他这般另眼看待,莫非,这厮是姚好古的亲戚不成?”
人不同,对相同问题的考虑就不同。且不说洪、赵两人的琢磨,只说邓舍,问过这第三个问题,肃手请茶,说道:“请和尚再满饮一杯。”
19 方绣衣整顿风纪,李通政奏报秘闻
邓舍接连问道衍和尚了三个问题,显而易见,道衍的回答令他很满意,也因此,道衍连喝了三杯茶水。
对谈至此,饭时已到,邓舍笑道:“清茶洗胃。两位大和尚远来辛苦,在我这里,又连喝了这么多茶水,想必早已饿了。便请留下吃个便饭。”
和尚要吃素,换个寻常人家或许会很麻烦,但燕王府里什么没有?叱咤立办。很快,一桌整整齐齐地素席已经做好。众人分宾主落座,主方殷勤劝菜,客人亦不拘礼。详谈甚欢,饱餐一顿。
饭毕,赵忠自引了景慧与道衍离去,按照邓舍的吩咐,暂时将他两人安置在佛道衙门。
邓舍并说了,趁此良机,打算过些日子开个聚会,把益都的高僧大德悉数邀请过来,一则谈论佛事,二来也可顺便给前线阵亡的将士做个法事。
等他们走了,邓舍与洪继勋复又转回书房。
邓舍为何对道衍和尚另眼相看?这个问题已困扰洪继勋半晌,此时见房内无人,便赶忙问出。邓舍笑了一笑,说道:“道衍和尚生有异相,言谈不俗。我对他有所好奇,何怪之有?”
“主公适才在饭前,曾说‘不枉了你姓姚’。此话何意?长洲有何姚姓大族么?恕臣孤陋,却不曾听说。”
“噢?我有说过这句话么?”
“当然是有的。臣亲耳所闻!”
“大概是一时激动,口不择言。……,你刚才说长洲有姚姓大族,有么?我怎么没听说过?”
洪继勋瞠目结舌,“长洲姚姓大族”云云,本是他问邓舍的,说没两句话,却又被邓舍反问,倒好似他知道长洲有何姚姓大族似的。
他本聪慧绝伦之人,哪里还听不出邓舍是在打哈哈,避而不谈?心道:“此中必有古怪!”不过眼看邓舍是不肯直言相告的,他身为臣子也不合适步步逼问。况且,这也本非什么大事。无可奈何,只好答道:“臣亦不曾听闻。”
两人相对一笑。
笑声过后,邓舍暗道:“来到元末这么久,头次见有名的谋士,一时失态,一时失态!还好,被我敷衍了过去。……,道衍,道衍。嘿嘿,虽然他现在还年轻,或许经验不足、阅历有限,还没有日后卓越的才能。但此等人物,就好比潜龙卧渊,终有一日,必会绽放才华、一鸣惊人。却是无论如何,不能放他走了。……,即便今时用不成,留待日后用也好啊。”
这道衍和尚却是何人?竟能引起邓舍这般重视?不是旁人,正是姚广孝。
本来说起,邓舍前世的记忆里,只记得姚广孝是长洲人、生有异貌、自幼出家;其实并不记得他出家的法号。之所以能断定道衍和尚就是姚广孝,一个是因他的外貌,确实“异貌”;一个是因他籍贯长洲;再加上俗姓“姚”,又是个自幼出家的和尚,几下结合,又通过三问试探其才,最终确定,此僧必为姚广孝。也是机缘巧合。
只可怜姚广孝,本是陪朋友前来,却哪知名声早远播后世,这一番来,便好比“羊入虎口”,怕是怎么也走不了了。
……
邓舍与洪继勋这边按下不说,也暂不提赵忠如何安顿景慧、道衍等人,只说方补真,接了“绣衣直指”的差事后,次日一早,即穿戴整齐,坐在正堂,令人去衙门里看邓舍赐给的锦旗做好了没有。
燕王亲口下令,底下人办事自然麻利。一面旗,又不用费多大功夫,昨晚上就已做好,不等方家的下人来取,他们已特派人送来府上。
方补真展旗观看,红底黑字,非常招眼。着人穿上杆子,举起来,迎风飒飒。他非常满意。便从府里选了三两个下人,有牵马、有打旗,他自翻身上马,吆喝出门。
方才出门,见远处街上走来一队人,皆穿精良铠甲,手执棍棒、腰佩长刀,背后红色披风。方补真心下奇怪,想道:“俺这巷子里住的都是文官儿,却怎么来了一队甲士?就算是谁家的老爷升堂,来迎的最多也是衙役。”忽然想起一事,略有领悟,“……,噢,是了,莫非?”
果然,这队甲士行至近前,带队的将官出列相见,行了个礼,说道:“末将奉主公之令,特来配合大人巡城。”
这将官是个副千户,方补真看时,却是识得,乃当年关铎旧部,现在郭从龙麾下听令。他也不下马,便就手揽缰绳,按住辔头,居高临下地问道:“主公怎么对你说的?”
“主公旨意:一切唯大人马首是瞻。”
“你带了多少人?”
“五十人。”
“五十人?巡查城中,不必人多,以免惊扰百姓。二十人足矣!其它的都遣回吧。”
“是!”
这副千户听命,即选了二十膀大腰圆、虎背熊腰的留下,余者悉数遣回,令自行回营。方补真等他选拣停当,也不多话,只道:“五人前行,余者殿后。”打马一鞭,一行人出了巷子,转入大街,开始巡城。
此时时辰尚早,街上行人不多。他们这队人一走出,十分显眼。
近处的百姓纷纷躲让。较远处的百姓打眼观看,只见前有勇士开道、后有虎贲扈从,悉皆明执刀棒;两侧拥护者,或举大旗、或引马行;并有一员雄赳赳的将官按刀相随。这二十多人前呼后拥,簇拥着一个年轻文官,身上崭新官袍、胯下高头大马,一手扬鞭、一手扯缰。好生威风!
“这大官人是谁?出行城中,这般威风!”
“瞧那旗上写的不是有么?”
“写得什么?”
“你不识字,俺也不识。……,诶,这不是刘秀才么?请指点指点,那旗上写的甚么?”
“四个字:绣衣直指。”
“却是什么意思?”
“汉时的一个典故,说来你也不懂。”这刘秀才翘足远望,看了会儿,喃喃自语,说道,“近日城中,权贵横行。这位大人举旗巡城,料来定是奉了燕王旨意。只不知是雷声大、雨点小?还是雷厉风行?”
“秀才在说什么?”
那秀才回过神来,应道:“俺在说王爷贤明。”
“嗤,这还用你秀才讲?前线刚刚大胜,咱益都又是丰收!瞧瞧这街面,虽然天光还早,但商铺多已开门,多少年了没见过这等热闹景象!王爷不贤明,谁贤明?……,鞑子么?王士诚么?依俺看,王爷比当年的毛平章还要更加贤明许多!”
边儿上有人搭话:“说到毛平章,昨日俺听到个消息。你还记得毛平章的公子,小毛平章么?”
“怎么?”
“听说王爷又把他请回来了。”
“噢?”
“……,只可惜在渡海时,遇到风浪,整条船都沉了。”
“啊?沉船了?那小毛平章?”
“想必已然遇难。……,不但是他,听说同船的还有前高丽王。一块儿都落了水,下了饺子。”
“前高丽王倒也罢了,蛮夷而已。死就死了。只是小毛平章,未免可惜!前些日子,不是还有人说:从王爷府上得来的消息,说王爷打算等把察罕老贼消灭后,便向朝廷保荐小毛平章接任毛平章之职,接着做咱山东的丞相呢?真是可惜!熬过了苦日子,等不来好日子。”
“虽然可惜,却也正常。”
“此话怎讲?”
“数年前,俺在街上远远地见过一次小毛平章。相貌倒也清秀,只是特别瘦小,一看就没福相,哪里能和咱们王爷相比?夭折海上,其实也不足为奇。”
刘秀才咳嗽一声,说道:“那骑马的大官人就快走近,诸位不要再多说了。”心中想道,“行船海上、遇到风浪?怎会有这么巧的事儿?若此事为真,十有八九,怕是王爷想挟前线大胜之威,彻底清算毛平章、王士诚等留下的旧有影响。……,奉还山东给小毛平章?也只有愚夫会信!当权者岂有心慈手软的?巢已占了,又岂有奉还之理?……,不过,千说百说,乱世里确实不当立少主。至少,有王爷在益都,可保一方平安。”
这秀才正思忖间,方补真众人已至眼前,他忙避让一侧。
……
方补真驱马走过,瞥眼瞧了那秀才一眼,心道:“初来益都时,见许多读书人破衣烂帽,衣难蔽体、饭难饱腹,与叫花子无异。如今,主公入益都虽还不足一年,别的不说,只这些秀才们,面貌都已有了大的改观。”
邓舍虽出身军伍,又适逢乱世,见过、听说过很多没用节操的读书人,对此等“无义无耻之辈”非常蔑视;但毕竟因为有前世的经历,对“读书人”这个整体的阶层还是很看重的。
早在海东时,他就实行过很多的举措,保证读书人的衣食。
来到益都,刚开始任职益都知府的颜之希,乃“亚圣”后裔,对待读书人更十分亲近,因此,益都虽是晚得,但城中书生所受的优待,从某些方面来讲,更胜海东。至于优待他们的举措,有很多,就不一一列举,只说两个:一个,分田时,读书人、尤其家中无田的读书人优先;一个,凡入学的书生,每月都有定额的粮食、钱钞可领。当然了,现在战乱,给的粮食、钱钞不会多,可够一家人吃用却是足够了。
这些举措,看似寻常,可是坚持实行下来,海东、益都的士子、书生们自然而然就被邓舍笼络,拥护、支持他的政权了。说到底,方今天下能够做到这些的“诸侯”还真是不多。
——因为这类举措,军中一些将领很不乐意,曾提出反对。反对的理由是:前线战事不断,海东、益都两地之粮供应军食尚有不足,年前还不得不从浙西购买;些许酸腐秀才、无良之辈,何必管他!
当时,邓舍说了一句话,他说道:“开疆拓土,非尔等不行;但为我治国、安稳后方,非彼辈不能为。”干脆利索地把反对者给拒绝了。
私下里,洪继勋对他的此举大为赞赏,说道:“一个在学的书生,月给粮不过数斗。而今战乱,学校凋敝,在学的书生少之又少。整个山东、海东加在一起,也不过一两千人。也就是说,只用千余石的月粮,便可收买天下士子之心。主公的这笔买卖,做得真是十分划算!”
到底是洪继勋,直接把邓舍的这项善举归类入“买卖”去了。邓舍听了,也不生气,只是笑上一笑。
……
却说方补真打马走过,威风凛凛巡查城中。由早至午,在城中转了好几圈,倒也奇怪,竟是连一个有违风纪的官儿都没见着!不止他觉得蹊跷,便连随行的副千户也甚是诧异。
“大人,有些不对。近日来,招摇过市的文武官员着实不少,仗势欺人的大户豪奴更是非常之多。却怎么今个儿连一个也没见着?”
“哼哼。”方补真只是性子耿直,人不傻,稍一思索,即猜出了缘由,说道,“不是王爷府上走漏了风声,就是有人通风报信,令那些官员、豪奴们早有了提防,所以今日收敛!”
“那接下来怎么办?”
方补真想了一想,冷笑说道:“想给老子下马威,让老子无法对主公交代么?……,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继续巡!”
没有他的谏言,就不会有今天的巡城。如果他一无所获,确实不好向邓舍交代。一个弄不好,没准儿还会被人反咬一口,反过来弹劾他“无事生非”。
他口中虽说:“要么是王爷府上走漏风声,要么是有人通风报信”,其实,他心知肚明,邓舍乃是用军法治家,讲究一个“外事不入、内事不出”,从王府里泄露风声的可能性完全没有。那么,就只剩下了一种可能,即:“有人通风报信”。报信者谁人?当时在场的,只有洪继勋与吴鹤年。洪继勋不可能去做这种事,那也就是说,只有吴鹤年。
方补真心中想道:“定是衔恨俺在主公面前弹劾他,故此出此一策,好让老子下不了台,方便他倒打一耙!想得倒美,欺俺无智么?”暗自计议,定下了一个计策,却道是:“瞒天过海,引蛇出洞”。
……
方补真巡城半日,一无所获。消息很快传入了燕王府里。
前线大胜,难得闲暇。
邓舍刚刚午睡醒来,枕着李阿关的一泓玉臂,听廊上鸟叫、闻满室芳香,正在盘算要不要再召见一次道衍和尚,听了这消息后,并不在意,笑道:“街面清净,不复往日豪门扰民。不必说,定是有人给他们送了信!……,不过,方补真不是蠢人,并非有勇无谋,这送信人的些许伎俩难不住他。”
李阿关只穿了亵衣,白生生的大腿、胳膊皆显露在外,丰腴的胸脯亦半掩半露,也不知身子上熏了什么香,略转动间,甜腻扑鼻。她倒是丝毫也不介意被送递消息的侍女看见春光,眼里只有邓舍一人,娇笑说道:“奴虽在深宅后院,也常听说方补真出了名的强脖子,连对老爷您都敢不假颜色,着实狂妄,不知天高地厚。让他吃些苦头,也许是件好事呢。”
“此乃政务,你一个妇道人家知道些甚么?”
“是,是。老爷责怪的是,奴奴知错了。”
虽受了训斥,李阿关半点不在乎,反倒越发媚眼如丝,说话声带着鼻音、腻如呻吟,一个香喷喷的身子也好似蛇一般,再度缠上了邓舍。她把嘴凑近邓舍的耳边,悄声说道:“奴奴失言,做错了事。老爷,请您责罚!”一只手顺着邓舍的胸腹滑入下边;另一只手则伸到床边取下了一支皮鞭,递入邓舍手中。
她这一番动作,媚态横生、fang荡入骨。那来送递消息的侍女年岁尚小,只有十五六岁,不觉红了脸,跪在一边,低着头,不敢再看。
邓舍嘿然,笑道:“好个淫妇!莫不睡前还没有将你喂饱么?”将她翻转过来,往下去看,说道,“说错了话,当然要罚。只是你这翘臀,到现在还通红一片。如果再来责罚你,怕会你吃不消也。”
李阿关眼波流转,也不知想起了什么,扭着身子说道:“老爷的体贴,实令奴奴感激涕零。且请老爷再稍等些日子,至多下月,奴奴必将俺那女儿说服。她虽年少,不堪用,但铺床叠被却也足使;而且至少,也能让老爷尝尝鲜。老爷如不嫌弃,才真是她的福气,也是奴奴的福气。”
对李阿关的女儿,邓舍一向没什么兴趣,对李阿关的这番心思他还曾有过抵触。但此时此刻,满床春色,正兴动间,突闻此话,别有一番风味,不觉心中一荡,正要说话,听得室外又有人来,高声说道:“启禀王爷,通政司李首生求见。”
20 闻密报邓舍失色,因大意老封露馅
室内春色,外边有人来报:“通政司李首生求见。”
李首生的通政司专责刺探侦听,从昨天起,邓舍就在等他来了,此时听报,顾不得李阿关一副妖媚作态,“李阿关女儿”云云也顿时抛到了九霄云外,忙起了身,吩咐说道:“叫他在厢房相候。”
——邓舍现在后院,李首生进不来,得在前头等待。
李阿关不是一个不识轻重的女子,她知道李首生和方补真一样,都是海东少数的“要人”,既来求见邓舍,必是有大事禀报,当下也不敢再纠缠邓舍,乖乖起来,体贴小意地伺候他穿衣。
看她如此乖巧,邓舍哈哈一笑,等穿好了衣服,在她光滑腻手的下巴上摸了一把,笑道:“我上前头见见老李,你便在室内待着吧。”见她仍是只穿了亵衣,举动间春光乍泄,忽然促狭心气,调笑说道,“……,记住,可不许穿衣服,等我回来,再好好与你这淫妇耍耍。”
“老爷好坏!”
邓舍哈哈大笑,自扬长出门。出得室外,也不用侍女、随从引路,大步流星,来到前院,进入厢房,抬头一看,李首生已在等候。
见邓舍来到,李首生忙起身行礼。邓舍挥了挥手,说道:“不必多礼!坐下吧。”两人分别落座。侍女端茶奉水。
“大中午的,你巴巴跑来见我,必是有要事相告?”
“正是。启禀主公,您命臣查的事情,臣已经查清楚了。”
“噢?说来听听。”
邓舍让李首生查什么事情了?没别的事儿,便是景慧、道衍、封帖木不辞千里、冒着战火,从“敌占区”来到益都的目的究竟为何。到底是真心来宣扬佛法、探访故友,抑或别有意图?
“景慧和尚,的确是楚石梵琪的弟子,多年前来到大宁,一直在当地寺庙挂单,后来被地方推举成了主持。在当地颇有名声,一向与豪强、士子结交。道衍和尚,长洲人,本一直在南方,前阵子才来了大宁。看样子,他和景慧确实是朋友,自幼相识的发小。”
“封帖木呢?”
“此人徐州人氏,徐州城破前,他逃出城外,去了大宁。根据徐州传来的消息,他有一个兄长叫做封伯颜的,现在浙西张士诚手下。”
“徐州人?有个哥哥在浙西?”
“是的。”
“他们来益都前,有甚么可疑活动么?”
“这正是臣要向主公禀报的。”
“说!”
“在他们来益都前,封帖木曾入察罕大帐。”
“噢?”邓舍端着茶碗,本来正要喝水,闻听此言,抬起头,说道,“封帖木去过察罕大帐?”
“正是。”
“探查无误么?”
“在听说察罕亲自提军西来后,臣曾接连派了好几股人去到大宁等地潜伏,或扮作流民、或假装赤脚行医。察罕军的驻地虽警戒森严,不能靠近;但封帖木去察罕大帐的路上却并没有鞑子巡查。有人便在半路上见过他。”
“这么说,确定无疑?”
“是的。”
邓舍放下了茶碗,站起身,负手踱步,想了一会儿,说道:“嘿嘿。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封帖木、察罕帖木儿,怕是你们怎么也想不到。尔等在千里之外的一次见面,我竟能立刻得知!‘帖木’、‘帖木儿’,这两个人的名字还挺有缘分。……,老李,你差事办得好!”
“主公夸奖,臣不敢当。此本臣分内之事。”
“从昨日入城,封帖木、景慧、道衍等人有无异动?”
“景慧、道衍并无异动,除了来趟王府之外,其它时间都待在佛道衙门,并不见其外出。至于封帖木,……。”
“如何?”
“被赵忠送入陆聚府上后,也不曾见其外出。但是,臣以为,封帖木徐州人,陆聚徐州降将,他们两个人凑在一起,——封帖木来益都,打的名号就是探访陆聚,这本身便是可疑之处。据臣安排在陆府里的人讲,封帖木昨日进去后,陆聚当即见之,两人在书房内说了好半天的话。”
“都说了什么?”
“陆聚找个借口把侍女、下人们都打发了出去。他们两人说了些什么,目前尚未可知。”
邓舍沉吟片刻,说道:“那按你这样说,你觉得,咱们该如何应付?”
李首生起身跪拜,举起右手,往下虚斩,阴森森地说道:“宁杀错,不放过!”
邓舍摇了摇头。
“主公何意?”
“陆聚等人初降,徐州兵还没有改编完毕。此时不可妄动。”
“可是封帖木与陆聚之间,定有不可告人之勾当。难道就这么眼看着……?倘若拖延时日,或成大祸呀!”
“急什么?”
相比李首生的着急,邓舍不动声色。他绕着室内踱了几圈,忽然一笑。
李首生哑然:“主公,笑什么?”
“我笑你沉不住气。”
“那以主公之见?”
“放封帖木出去!”
“啊?……,放他出去?”
“这里不是察罕大帐,是益都!放他出去,就凭他一个秀才,能翻出什么大浪?他不是才见了一个陆聚么?陆离等人也让他去见见!”
“主公是想?”
“不放长线怎么钓大鱼?岂不闻:‘堵不如疏’?有什么勾当,一次让它露个完!”
李首生的疑惑顿时消散,满脸佩服地说道:“主公高见,主公高见!”——他是专门搞情报工作的,岂会想不到这一招?前边不说,只是故意而为之。如果他什么都说了,怎么显出邓舍的高明?
通政司专职情报,管内外侦听,看起来很威风,其实得罪人也很多。李首生深知,他唯一的后台就是邓舍。所以,该拍马屁时,纵然他一向以阴沉面目对人,却也是绝不含糊。
“把你的人放远点,莫叫陆聚、陆离、封帖木等人知晓。若有什么风吹草动,你可故作不知,勿要打草惊蛇。且等该露出头的都出了头,再去一网成擒不迟!”
“诺!”
“动手前,要告诉我,先得我允许方可。”
“是!”
……
邓舍是干什么出身的?他是怎么拿下益都的?阴谋诡计,他绝不缺少。只是很多时候不愿用罢了。
好嘛,他不用;察罕帖木儿倒用起了起来。不过,这未尝不是件好事,至少从一个侧面来说,李察罕已经开始“不择手段”。并且他的这个“不择手段”,用的还是初次见面的封帖木,可见其对战局“着急”的程度。
李首生来就是为了“封帖木事”,既然已经定下,就不再打扰邓舍,告辞离去。他前脚才走,后脚又有人来报:“方补真求见。”
……
方补真来入室内,跪拜行礼。
邓舍带着玩味的笑容,说道:“免礼,起来吧。……,老方,听说你昨日无功而返?巡了半天城,一个违风纪的人也没逮住?你今日来,可是来请罪的么?”
“臣为何请罪?”
“说有官员违风纪的也是你,巡城一天半个人没逮住的也是你。”邓舍叫来随从,吩咐从书房拿来了两份折子,丢给方补真,“这是昨天晚上有人给我递上的折子。你看看,他们都说了些甚么?”
方补真将之打开,粗略看过,两份折子都是用辞严厉,弹劾他“无事生非”。第二份折子的用词更为苛刻,直说他“视大臣为仇”,直接把他推到士大夫的对立面去了。
方补真冷笑两声,恭恭敬敬地把折子奉还,说道:“主公信他们的话么?”
“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
“主公若信,臣自请获罪。主公若不信,臣有话说。”
“你有何话说?”
“昨日巡城,臣的确一无所获。但是今日巡城,臣收获良多!”
“噢?”
“昨日之所以一无所获,臣敢断言:定是因有人泄露了风声!”
“谁人泄露了风声?”
“臣无实据,不敢乱说。”
“没有实据,你已经在乱说!”
“请主公细听之。”
“讲!”
“昨日巡城,臣大张旗鼓,由早至暮,未见城中有一人乱法。但是今日巡城,臣微服而行,从上午到现在,不过半天,就已经逮住了三个乱法之人!”
“三个?”
“正是。”
“都是谁人?”
方补真报了三个人的名字,一个是左右司的官儿,一个是枢密院的官儿,一个是地方豪强的家奴。
“却是为何昨日无事,而今日连抓三人呢?”
“只因臣昨晚回家后,故意放出风声,叫下人出去讲,说臣因一无所获,所以灰心丧气,恐惧不安,决定不再巡城,并打算今天一早就来给主公请罪。只是区区小计,就有人入臣彀中。此辈之流,真是可笑可恨!而根据昨日和今日的不同,故此臣敢断言,昨天必是有人漏了风声!”
邓舍岔开话题,不追问方补真认为是谁走漏了风声,——其实他也心中了然,知晓“巡城”的就那么几个人,够胆子走漏风声的更少,几乎不用想,就可以肯定是谁故意放出了风声,定为吴鹤年无疑。这件事可大可小,追究,就是大事;不追究,就是小事。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吴鹤年难得的人才,睁一眼闭一眼就是。最多,过几天再见他了,敲打一番。
“三个违纪之人,你怎么处置的?”
“豪强之奴,臣当街斩之!其余两人,因系官身,臣不敢擅断,已送去益都衙门,请吴鹤年定断。”
邓舍不觉失笑。
因受到弹劾,所以吴鹤年故意走漏风声,给方补真一个下马威,使其第一天的“巡城”一无所获;而又正因为此,方补真在略施小计,引蛇出洞后,抓住人立刻送给吴鹤年,“请他定断”,说白了,不就为难他的么?
就以吴鹤年不肯得罪人的油滑劲儿,那两个官儿,在他手上肯定便如烫手山芋!邓舍打定主意,下午就派人去问,看他怎么处理的,心中暗笑,脸上却陡然一寒,说道:“豪强之奴,当街斩之?谁给你的胆子,你就敢当街杀人?”
“臣有主公赐下的王命旗牌,当街杀个豪奴算得甚么?况且,这种狗仗人势的东西,不杀他,难道放了么?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邓舍瞪了方补真好一会儿,他面色不变。实在是无可奈何,邓舍叹了口气,说道:“你的胆子是铁打的么?……,罢了,罢了,老方,你来见我,定不是为了这些小事。说吧,你是为何而来?”
“臣求见主公,确实不为此等小事。有一件大事,想向主公奏报。”
“何事?”
“臣方才微服巡城至陆聚府外,看见有一人鬼祟出门,十分可疑,便尾随跟之。主公您猜臣看见了什么?”
“你看见了什么?”
“臣见他去了陆离的府上。”
21 编新军老郭挂帅,改降军小邓为将
方补真说在陆聚府外见了一人鬼祟出门。
邓舍“噢”了一声,心中了然,却故作不知,说道:“陆聚虽然新降,但降后谨小慎微,各方面都没犯什么错,在改编徐州兵一事上亦是竭力配合。老方,你不要戴有色眼镜看他!他府上如今也有七八十人,有个出门的,何足为奇?值当用上‘鬼祟’两字?还巴巴地跑来告诉我?”
“主公仁厚,世人皆知。只是,这出门之人,却不是陆家人。”
“那是谁人?”
“封帖木!”
“封帖木?”
“正是。封帖木等来益都时,臣恰有事出外,在街上见到过他们,故此认得。”
“你且细细说来。”
“因见其鬼祟,臣在他出门后,特地跟了一阵儿。主公您猜他去了谁人宅里?”
“谁人?”
“陆离。”
邓舍不觉嘿然,拿起茶碗抿了口水,暗下想道:“刚还对李首生说,最好故意放封帖木出门。没料到,还不等老李去办这事,封帖木已按捺不住、主动出门了。”
想到此处,他忽然心中一动,略有疑惑,又想道:“这封帖木如果真的是察罕细作,却怎么如此沉不住气?便是想见陆离,也大可由陆聚派人去请,何必亲自登门?……,是察罕用错了人,还是李首生判断错误?”
因有方补真在,不及细想,只略想了一回,暂且存疑,接着说道:“你说见封帖木去了陆离府上?”
“正是!”
不管封帖木到底是不是李察罕的细作,既然已经与李首生定下了“放长线钓大鱼”之策,为保密起见,这件事就不能有太多人知晓、参与。因此,邓舍满不在乎地说道:“封帖木乃徐州士人,与陆聚是故友,那他同时也认得陆离并无奇怪之处。些许小事,不必大惊小怪。”
“主公,……。”
邓舍站起来身,摆了摆手,止住方补真继续往下说,说道:“我约了洪先生,有要事要谈。‘封帖木’就到此为止。……,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会注意的。……,老方,你要记住你是‘巡城御史’,不是通政司!忙你的去吧。”三言两语将方补真敷衍过去,也不等他答话,自顾自挥袖而出。
他一出去,厢房中就留下了方补真一人。
方补真转过头,看他渐渐远去的背影,瞪大了眼睛,满脸不解,寻思片刻,忽然眨了眨眼,若有所思,喃喃说道:“要记住我是‘巡城御史’,不是‘通政司’!”
他毕竟是个聪明人,脑子一转,就有了三两分的明悟,知道这事儿的确是不该再插手了。又扭头往外看了眼,见邓舍已经消失转角,室内无人,只外边走廊上站了两个侍卫,没人注意他。
他转回头,往邓舍的案几上看了看,刚刚那两个弹劾他的折子邓舍没有带走,正丢在其上。刚才他看的时候,邓舍把弹劾者的名字遮住了。……,这会儿房间里很安静,……,也没人注意他,……,要不要?……,上前看一看到底是谁在弹劾他!
方补真狠狠地盯了那两份折子一眼,整了整衣服冠带,转身而出。
……
邓舍对方补真说“约了洪先生”,倒不是在诳他。上午就派人去了洪继勋府上,请他午时后来王府议事。
看看时辰,也差不多了。邓舍才转入书房,刚派了两个人去益都府衙,看看吴鹤年是怎么处置那两个违纪官员的,就有人来报:“洪继勋求见。”
“请来。”
洪继勋一袭白衣,手拿折扇,潇潇洒洒走了进来,长长一揖:“臣洪继勋见过主公。”
“先生请坐。”
时当夏末,天气炎热,虽然书房里放的有冰,依然挡不住暑气。洪继勋又是走了一截路刚到,身上都被汗水湿透,额头也是汗水涔涔。
案几上有现成的凉汤,邓舍亲手给他斟了一碗,丢入两块冰,送上说道:“自前阵子那一场雨后,连着多时不曾降雨,天气又闷又热。来,来,先生先饮一杯冰水,解解热气!”
洪继勋并不客气,接过来一饮而尽,叫道:“痛快痛快!”果然,汗水渐渐地下去了。他抹一抹嘴,把茶碗放下,朝对面的窗外看了两眼,竹叶沙沙,甚是清雅,感受着肺腑间的一片清凉,摇起折扇,开口问道:“主公上午遣人到臣家中,叫臣下午来见,不知所为何事?”
“先生聪明过人,何不猜猜?”
“前线大胜,近日来城中安稳,并没有别的什么事儿值得这般紧急。主公既如此说,臣就大胆猜上一猜,——想来定是为编练新军事?”
邓舍笑了起来,说道:“先生真有先见之明!……,不过,找你来,却并非仅仅是为了这一件事。”
洪继勋低头寻思,沉吟片刻,了然一笑,说道:“是了。臣已知矣!”
“你知道什么了?”
“主公召臣来,这第二件事应该也是和军事有关。臣如所猜不错,定与改编徐州兵有关!”
邓舍哈哈大笑:“知我者、先生也。先生所猜一点不错!正是为了此两件事。”
之前,洪继勋有过一个谏言,提议从海东五衙、山东三衙中抽调精锐,重新组建一支新军。或可用之镇戍徐州、或用之机动。经过群臣的讨论,邓舍是同意的了。
但是,同意不代表立刻就能办。编练一支新军,很麻烦。就算是从已有的部队中抽调,也是一件不易为事。别的不说,只说一条:这新军的兵源都该从哪一支部队抽调?从谁的麾下抽调?既要保证都是精卒、能征善战,又还要保证“被抽调部队”的战斗力不能受到太大影响。
就这一条,就很难。更别说,海东五衙、山东三衙,一些都没在山东、一些仍在前线。即使定下来了抽调方向,具体实施时,依然棘手。
编练新军不易,改编“降军”更不易。
改编“降军”,需要的步骤更多。比如对原本军官的调整。陆聚、陆离、萧远等上层将校好说,给个官儿就是;中下层军官怎么处置?是不动?还是动一部分?抑或全部调换?而如果全部调换,又会不会引起降卒的军心不稳?
再又比如,若是将原本降军中的军官都换掉、或者换掉一部分,又该从何处补充?“用来补充的军官”,是不是应该选那些脾气比较好、对降军没有太多偏见的?如若不然,会不会造成上下级之间的紧张关系?甚而引起哗变?可又不能一味地只选些“老好人”,部队、部队,首先还是要“能打”。这“补充军官的选择”就很难了。
并且,说到“补充军官”这一块儿,徐州兵绝大部分都是徐州、淮泗人,方言也是一个问题。总不能选个军官去了,听不懂士兵们说的什么话,不利于很快地形成战斗力。
诸如此类,等等等等,许多的问题。故此,不能着急,必须一步一步慢慢地来。
洪继勋说道:“好叫主公知晓。你不命人去请俺,俺也正想要来向你汇报。……,这改编新军、并及整编徐州兵事,前期的工作都已妥当,马上就可以进入实质阶段了。”
“噢?你细细说来,让我听听。”
洪继勋先说改编新军事,从袖中取出一份折子,呈交给邓舍,说道:“臣来王府前,特地去了趟枢密分院。这是他们初步定下的新军将校之名单。臣顺路取来,正好请主公定夺。”
洪继勋现任海东行省右丞,是“宰执”之流,按说应该主管政事。可他的天分不在政务上,在军事上。
所以,自海东建省、有正式官职以来,就一直都有这么一个“奇怪”的现象,那就是“名为右丞”的洪继勋,却几乎从来不理会政务,而大部分的时间都泡在“枢密院”。——事实上,不但是他,包括行省左丞文华国也是如此。文华国现坐镇朝鲜,他在朝鲜也是基本政务不理,大多数的精力全都放在了军务上。
海东行省枢密院的最高长官是谁?邓舍,他兼任“知枢密院事”。对这种情况,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制止。时间慢慢一长,枢密院上下也就形成习惯了。
方补真对此倒是颇有微言,曾经连着谏言邓舍了好几次,要求“正官职,定名实”。不要名不符实;不在其位你就不谋其政。他提出:要么明确给“宰执”直管军事的权力;要么把文华国、洪继勋从左、右丞的位置上调走。可每一次,邓舍都只是打个哈哈,敷衍了事。
——方补真的谏言是很有道理的,可邓舍却为何如此反应?“难得糊涂”?这其间却是有道理的。
有道是:“帝王心术”。洪继勋擅军事、不擅政务,谁不知道?又以及文华国,一个大老粗,连字都不认得几个,他当“左丞”,能当好么?难道邓舍对此就不知道?
不!恰恰相反,邓舍对此非常清楚。正因为很清楚,所以他才这样安排。方补真说该要“名符其实”,很对!可邓舍想要的偏偏就是“名不符实”!为什么?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牢牢地将洪继勋、文华国两人控制在手中!
洪继勋才华横溢、文华国坐镇朝鲜,不控制、能行么?怎么控制?便是让他们“名不符实”。
他们两人虽坐高位,在海东行省的地位仅次邓舍,可一个对政务没兴趣、一个根本就不懂政务,岂不“尸位素餐”么?也就等同在政务上、在他们的本职上“名正言顺”地被架空了。插手军务?没关系,尽管插手。邓舍不理时,他们可以插手;邓舍一道旨意下去,他们就没资格插手了!
并且,这样做,不但利于控制此二人,更也有利平衡军、政这两大块儿的势力。
政治上,他两人身居高位,可谓群臣之首,虽不怎么管事,但也自有一定的影响;特别是在邓舍发话后,他两人的附和,更有利政策的顺利实行。而在军事上,有他两人的插手,枢密院里如陈虎、佟生养、赵过、张歹儿、杨万虎等“巨头”、“实权派”,也不容易坐大。
再有,自双城以来,洪继勋殚精竭虑、多出奇计,海东能有今天,他功劳最大;文华国“从龙元老”,是邓舍的义叔,陈虎的义兄,赵过和他一比都是小字辈;杨万虎等后来才投的更不足提、无法相比。他们有这样的功劳、地位,不给“显官”也说不过去。左、右丞够显要了吧?任为此职,也显得邓舍不忘旧、论功行赏,别人无话可说。
就任他们两个官儿,一举数得。邓舍又怎可能会因为方补真的几个谏言就将之改变?就算改变,也得等到天下底定、至少北方安定后。现在,为时尚早。
闲言休讲,只说当下。
邓舍听洪继勋去过枢密院,并不奇怪,信手接过折子,打开来看,见上边林林总总写了许多,跳过次要的,只看主要的,新军将校的任命大致如下:元帅邓承志、副元帅郭从龙,潘贤二以行院副枢职兼任行军参谋。
此三个,乃新军的最高指挥“三人团”。
再往下则就是各营、各队的首官。
邓舍细细看来,其中的绝大部分人,他都认得。枢密分院果然是严格遵照他的要求,凡是被挑入的尽皆为“精兵强将”。
有傅友德、李子繁(从李和尚麾下调入此军)、方米罕(从杨万虎麾下调入此军)、养由引弓(从高延世麾下调入此军)、陈细普(方米罕部将)、别都丁(邓舍侍卫,回回,极其勇武)、刘凤(徐州降将)等等。
除此之外,又有佟生开、陈细普、傅四、列老九、高则明等等郭从龙、傅友德的旧部。
洪继勋等邓舍看完,评价说道:“李子繁泰山之守,方米罕尤为坚韧,养由引弓骑将善攻,赵普多双刀无敌,别都丁勇猛如虎,佟生开、陈细普皆军校之杰出者,而至若傅四、列老九之流,亦各有出众之处,乃至高则明,也颇能临机应变。更莫说郭从龙、傅友德更我海东之将星。再加上邓承志把总统率。此军,便先不说士卒,只说将校,依臣看来,已经是‘能攻而善守,可谓精矣’!……,不知主公意下如何?”
邓舍先不发表意见,只问道:“兵源怎么说?各衙的抽调额已经定下了么?”
“是的。为不影响各衙的战斗力,枢密院初步计划,只从各衙总计抽调三千人;再从地方的戍卫部队中抽调五千人。并及郭从龙、傅友德的本部两千余人,合计万人出头。”
“一万出头?”邓舍略微思忖,点头说道,“足够使用了。兵在精、不在多,一万来人刚刚好。再多些,也确实不利指挥、不利机动。”
洪继勋再次问道:“对将校的任命,主公有何意见?”
邓舍这才说道:“邓承志年少,用他来统带新军不太合适。”
——这支新军“人强马壮”,组成后战力定然非常,枢密分院的人不知邓舍属意何人为帅,故此不敢贸然选定,所以荐举邓承志为主将。邓承志是邓舍的义子,荐举他总比荐举别的人好些。
洪继勋说道:“邓承志坐镇泰安、指挥前线,一战收复全州之地,并大败察罕。他虽然年少,已显名将之才。古人云:‘举贤不避亲’。他虽是主公的义子,主公却也不必因此而避讳啊!”
“不然。”
邓舍摇了摇头,指着洪继勋笑道:“室内只有你我二人,先生还给我打马虎眼?邓承志虽名为前线主将,但此番获胜,不过依赖诸将之力。‘因人成事’罢了。这支新军,我是要有大用的!怎可用他为将?”
“然则,主公属意何人?”
邓舍将折子放在案上,取下毛笔,蘸了墨水,重重地在其上划了一道,递给洪继勋。洪继勋拿来观看,说道:“郭从龙?”
“正是!郭从龙骁勇敢战,曾雪夜之下、千里奔袭,一战告捷!可见其胆大心细。足堪重任。”
“用他为主将,谁为副将?”
“傅友德可也!”
“傅友德新投之人,……?”
“我用人只看才!便这么定了,先生走时,可将我的意思告之枢密分院。”
“是。……,可主公,你调了邓承志回来,使其负责编练新军事,到最后又一个职务不给他。这,这,……?”
“编练新军,只是给他多个阅历。负责、不一定非要任职!更何况……。”说到这里,邓舍停下了话头,微微一笑。
洪继勋恍然大悟,顿时明了,笑着帮邓舍把话补完:“更何况还有改编降军一事呢?”
“编练新军事,大概如方才所说。改编降军事进行到哪一步了?”
“大体上呢,主公你也早就了解。首先,是对徐、宿二州降官降将的安排:陆聚,主公你已委了他分省右丞之职;萧远、陆离,也已被委为枢密分院的佥院;应梁士荫的请求,主公你也任他去了通政司;而刘凤已被安排入新军。统体下来,现在也就只有张冠尚并无具体的任用。”
“这些我知道。”
“在计划改编降军后,鞠胜曾上过一个折子,提出:不宜将徐州降将悉数调出,为安降卒之心、同时也为能更快地形成战斗力,最好留下一两人在新军中。对此,主公是表示赞同的。因此,枢密分院初步决定,便留下张冠不动,依旧把他还排入改编后的军中。”
“改编后,枢密分院目前打算提议何人为将?”
“枢密分院认为,徐、宿兵剽悍,改编后,非用猛将镇压不可。故此,原本打算提议杨万虎或者李和尚为将。但既然主公有意用邓承志,臣自会去告诉他们,命他们改了。”
邓舍点了点头,说道:“杨、李二人乃五衙之将,五衙是我主力,已从他们麾下总计调拨了三千精卒出来,又岂可再贸然调动其将?用他两人,不管是谁,都十分不妥。便按我的意思,用邓承志罢。”
“是。”
“谁为副将?”
“张冠、柳三。”
邓舍想了一想,说道:“柳三机敏,也有胆气,调他入降军任职,非常之好,甚是恰当。不过,以我看来,用他为副却不免有些不足。”
“主公此话怎讲?”
“他至今没有过指挥大部队的经验,降军里问题更大,怎可猝然就擢为副将?……,张冠也不行。他在降军中的资历不够。今日之降军多为徐州兵,可他是宿州降人,说不得会有徐州兵不服气。”
“那以主公之见?”
“当用萧远为副!”
“萧远?”
“不错。”
“萧远固然合适。可已用张冠、再用萧远,主公你就不怕?”
“怕甚么?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邓舍话说得很漂亮,可他真是这么想的么?
22 燕王本意放长线,右丞奇计钓大鱼
感冒了三四天,今天还没好。不能再不更了,还好存了点稿。
……
改编徐州兵,邓舍说的很漂亮:“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要用萧远为副。但他真是这么想的么?显然不是!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是什么意思?并不是说随便用一个人去办一件事,不怀疑他;而是说在“用一个人”之前,首先要对“这个人”有一定的了解,确定“他”会把事情办好,这样才是“用人不疑”。如果怀疑“这个人”不能把事情办好,怎么办?就不用他,是所谓“疑人不用”。
萧远是个降将,才接触没多长时间,邓舍了解他么?当然不了解!不了解,怎么敢用他来做“改编后徐州军”的副将?却是因为邓舍有其它的打算。什么打算?这便又要说到“封帖木”身上去了。
封帖木找了陆聚、找了陆离,会不会找萧远?萧远也是降将!如果找了,如果萧远“参与谋叛”了,反正有通政司监视,到发动时,一网打尽便是。而且“一网打尽”还不显得邓舍理亏,已经任了你萧远为“降军副将”,用你一个“降将”来掌兵权,够宽厚大度、够信任你的了吧?你自己不学好,非要“谋叛”,怨的谁来?自取死路。
这样,即使把陆聚、陆离、萧远等等全都杀了,不但外人、包括底下的“徐州降卒”们也不会有话说,不会指责邓舍翻脸杀人,反而只会说萧远等人不对。
——如果邓舍到时再来一出“挥泪斩之”;进而甚至不杀他们,只软禁起来,那就更好了。“燕王仁义”四个字,必传遍南北,令人望而敬服。
再反过来说,若是封帖木找了萧远,而萧远却不肯“参与谋叛”,那任他做“降军副将”也没有错。
“疑人不用”。他不“参与谋叛”,自然也就没有可怀疑的地方了,就可以“用”了。不但可以大胆地用了,并且同样对邓舍的名声有好处,——“燕王有识人之明”。你看,陆聚、陆离(这只是个比方)全都反了,可就被任为“降军副将”的萧远没反。这不是识人之明又是什么呀?
……
洪继勋不知“封帖木事”,自然猜不出邓舍的心思,只是奇怪,觉得此举大异邓舍平日的作风,劝说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主公,这句话可不是这样说。萧远初降,心思难测。他之所以降,是被迫无奈,到底对主公能否忠心还是个未知数。若他心念旧主,贸然擢之大用,任为副将,掌握军权,一旦生变,必有萧墙之祸。……,臣恳请主公三思。”
邓舍笑了一笑,说道:“先生的意思,我全明白。只是先生有所不知。”
“有所不知?……,主公此话怎讲?”
当下,邓舍将“封帖木事”一一告之。
“原来如此!”
洪继勋何等聪明?不用邓舍再解释,立刻明白了他任萧远为“降军副将”的用意,“啪”的一声,合起折扇,往手心上敲了两敲,赞道:“妙哉、妙哉!主公此计,真有一举三得之妙。”
“一举三得?”
刚是洪继勋不解,这会儿又变成了邓舍糊涂,问道:“何来‘三得’?”
“萧远若叛,主公得‘仁厚’之名。萧远若不叛,因主公之‘仁厚’,必能得其心,是得一可用之猛将。此两得也。”
“这两个我都知道,第三得是什么?”
洪继勋却不先讲,反而问道:“臣请问主公,若是通政司查明,陆聚、陆离等果然被封帖木说动欲叛,主公打算如何处置?”
“一网成擒,永绝后患!”
洪继勋嘴角绽笑,不慌不忙又晃开折扇,摇了两摇,说道:“‘永绝后患’固然甚好,但是以臣看来,却不如‘引蛇出洞’为妙。”
“‘引蛇出洞’?”
听到这四个字,邓舍顿时想起了“方补真”。
方补真“巡城纠风纪”,第一天无所获,人都以为他偃旗息鼓了,第二天却出人意料地微服私行,用的可不就正是“引蛇出洞”之策么?他饶有兴趣地问道:“怎么个‘引蛇出洞’?引的却是哪一条蛇?”
“臣想引的是一条大蛇。”
“多大的蛇?”
洪继勋两手拉开,比划了一下,说道:“长有千里。尾盘关中,身据山西,头抵太行,毒牙临我山东。”
邓舍倒抽一口冷气,说道:“先生说的莫不是?”
“正是此人!”
邓舍不再是“饶有兴趣”,而是“大吃一惊”,霍然起身,在洪继勋的注视下踱了两步,扭过头,盯着他的眼,说道:“封帖木小人而已,陆聚、陆离、萧远等也非大人,如何用他们就能引得此条大蛇出洞?”
“此数人者,固然‘小人’。可是主公,在那里,……”洪继勋抬起手指,虚虚往西北方点了一点,接着说道,“却有一个天大的诱饵!”
邓舍顺着他手指的方向,透过窗户看了一看,不由自主也伸出手跟着点了一点,重复问道:“在那里,……,却有一个天大的诱饵?”
“若主公突起大军,往那里进发,咄咄逼人,三面围城,以致城中告急,而同一时间,益都内乱。……,请问主公,若你是那条大蛇,是急援被围之城,抑或围魏救赵、批亢捣虚?”
邓舍摇了摇头,说道:“此蛇非寻常之蛇,怕不会中计。”
“为何不会中计?”
“我军才战罢济宁,又得徐、宿,军资匮乏、兵力不足,将士急需休整。我不是‘不知兵’的人,怎可能在这种时候突然进攻那里?此其一可疑之处。”
“其二可疑之处呢?”
“封帖木不是心腹之人,陆聚、陆离、萧远没有太多军权,临阵倒戈还有可能,作为内应不足信也。此其二可疑之处。”
“还有其三么?”
“我费尽心思挑拨那条大蛇与孛罗的关系,正不死不休之际,怎可能忽然改换方向,进攻那里?这岂不是逼迫他两人联手?此其三可疑之处。”
“还有么?”
“有此三可疑,那条大蛇就绝不会上当。”
“主公所言甚是。然以臣看来,此三可疑皆不足疑。”
“为何?”
“且先说其一可疑之处。我军固然大战才罢,急需休养,可越是如此,越是别人想不到、觉得不可能的时候,越是适合出奇计。……,正面与那条大蛇相抗,难以速胜;而山东地小,不利久持。所以,此时此刻,当出奇策!出其不意,围攻西北大城,若一战能拔之,获其鞑酋,则北方群雄必乱,传檄足定!即便传檄不能定,我亦可趁其乱,徐徐图之。”
“太过冒险。西北大城,怎么可能一战而拔?”
“西北虽大城,粮道尽在我手。那条大蛇为何三番五次犯我之境?还不是因为受鞑酋之催?自山东乱起,漕运已经不通,今济宁运河又落我手,更是将漕运彻底断绝。漕运不通后,西北大城之所以能将将支持到现在,是因为张士诚、方国珍,一个出粮、一个出船,转走海道,运粮不绝。可如今,有主公的水师游弋海面,‘海运’是也不通了。西北大城中,人口百万;江南之粮,乃其性命。今漕运、海运两皆不通,城中早窘!虽是大城,没有粮食,又有何惧?城越大、人越多,粮就越少,对他们反倒就越是不利。……,我雄师三路,十万围城,为何不能一战拔之?”
“三路?十万?”
“命陈虎走辽西,入关内,围城东面;令文华国走海路,经塘沽登陆,围城南面;主公亲率大军,走河间府,横插向左,围城西面。三面围城之势成矣!”
“岂有尽起大军,不顾当面强敌,而竟围城西北?那条大蛇怎么会不起疑呢?”
“彼亦损兵折将,非昔日盛时。此其一也。主公可先遣人赴安丰请旨,命金陵朱元璋进军河南,为我配合呼应,以牵制那条大蛇。此其二也。‘尽起大军’不代表‘倾巢而出’,留赵过、杨万虎统率本部,镇戍济宁、泰安,御敌在外。此其三也。有此三条,足保益都无恙。即便有事,主公也可率军急速南下,趁敌与我僵持之时,取敌之腹、斩敌之翼。”
他们两个人本来是立场一致,在讨论“引蛇出洞”,——说到此处,这“蛇”是谁,这“西北大城”是谁,也都非常清楚了,“蛇”自然是李察罕,“西北大城”当然便是大都。
可说着说着,两个人貌似就站在了“相反的立场”。洪继勋站在“益都立场”,邓舍站在“察罕立场”,彼此争辩。道理越辩越明,其实,他们看似不同立场,但归根到底,立场还都是一致的,说来说去,都是在证明洪继勋“引蛇出洞”之策是否可用,李察罕是否会上当。
“若能这般安排,倒的确像是取大都的样子了。”
“其二可疑之处。封帖木、陆聚、陆离、萧远等,虽为‘小人’,可在关键时刻,小人物也足以起到颠覆战局的作用。只要大形势如此,到时候也就由不得李察罕信或不信,用或不用他们了。”
“孛罗那里呢?”
“主公虽费尽心思挑拨察罕与孛罗不和,但现如今孛罗困守孤城,已形同落败,快被察罕吃干摸净。这个时候,主公果断将他放弃,直取大都,也不是不可能的!”
“如按先生之策,这个‘骗局’需要调动我全海东之力!倘若不成?”
“如主公所言,此计要想成功,就必须调动全海东之力,‘劳师糜饷’。……,主公,若你是察罕,你相信这么大的举动,竟却只是一个‘引蛇出洞’的计策么?”
邓舍嘿然,他负手踱步,低头沉思。
不得不承认,洪继勋的这个“引蛇出洞”,确实想人所不想,出人意料;同时,也的确很有诱惑力。最关键的,仓促之间,他就能想出这样一个面面俱到的“奇策”,更是殊为难得。
然而,却还是邓舍刚才说的那句话:“倘若不成”?
洪继勋似乎猜出了邓舍的犹豫,补充说道:“进一步讲,就算臣此计落空,察罕没有上当,不肯趁虚来取我益都。……,主公,难道咱们就不能‘变虚为实’,真的进攻大都么?便如臣言,大都缺粮,已难支撑。城虽大,不足为惧。察罕来了,便‘引蛇’;察罕不来,就索性取之!”
“虽经济宁之战,察罕尚有实力;关中亦有鞑子数万。如果在我军攻打大都时,他们合军一处,往去驰援,与我军战城下。则我军就必会陷入腹背受敌之境。”
“关中诸将,李思齐、张良弼等彼此不和,即便驰援,臣敢断言肯定也是姗姗来迟。孛罗已残。唯一可虑者,也就是察罕了。倘若他不中计,不肯‘围魏救赵’,趁虚取我益都;而竟提军北上赴援大都的话,军少不足虑;而如果军多,如果他全军北上,则主公可以‘围魏救赵’,命赵过、杨万虎并及徐、宿驻军,出济宁、渡黄河,直取他的腹地!”
“奈何山东诸军疲惫,军资匮乏!”
“刚过夏收,军粮很快就能得到补充。其它缺乏器械,可或从辽东、朝鲜、南韩补充,或命当地赶造。军资不是问题。……,至于诸军疲惫,可将计划实施定在两个月之后。如今夏末,再过两个月,秋高气爽,也正合适会猎疆场、擂鼓鏖战。……,再且,到那时,新军以及徐州降卒也早已改编练成,可以使用了。……,特别是徐州降卒,不把他们改编好,对察罕来说,陆聚、陆离、萧远的‘内应’也没法用得上。”
“先生此计说是不错,只有一点。”
“怎么?”
“太过冒险!”
洪继勋不以为然,说道:“主公起双城、入辽阳,下山东、战济宁,奇袭巨野、攻占徐宿,有哪一次没有冒险?不冒险能有今日成就么?古人云:‘干大事岂可惜身’!况且,臣之此计,看似冒险,只要调度得当,却是稳妥之极。……,一旦功成,则北地反手可定。”
要不要按洪继勋此计,拿海东现有的全部家当来做一次豪赌?成,则平定北方指日可待;不成,则有灭国之危。
邓舍行至窗前,眺望远景,蓝天白云,阳光灿烂。一时间,他难以抉择。
23 陈平奇计行不行?一封书信问南韩
洪继勋奇计“引蛇出洞”,能行与否,邓舍踌躇不决。
这不是一件小事,如果成了,固然平定北地指日可待;可如果不成,数年来身先士卒、浴血奋战打下的江山也必然毁于一旦。这已经不是“奇计”不“奇计”的问题了,而是有关“国运”。
如此大事,怎可三言两语便下决断呢?邓舍想了很久,还是不能做出决定,缓缓说道:“此事非同小可,不可一言而决。这样吧,先生且等几日,容我想上一想。……,顺便,给老姚去封信,看看他的说法。”
邓舍麾下两员能臣,海东境内两大谋士:一个洪继勋、一个姚好古。
洪继勋年轻,有朝气、有锐气,朝气蓬勃;而姚好古年长,老成持重。事关“国运”,不能只听洪继勋的,也还得听听姚好古的见解。
洪继勋一向与姚好古不对脾气,此时听了邓舍之言,略有不满,但他却也知姚好古在邓舍心中的地位,明白邓舍不可能不问姚好古的意见,当下强自按住不满,说道:“姚平章老成谋国,主公问问他的意见也是应该。只是,有一事尚请主公谨慎。”
“何事?”
“君不密则失国,臣不密则失身。未定策前,千万别再让第四个人知道。”
“不需先生叮嘱,我自心中有数。”
他两人书房内议事,外边走廊里、院子里的侍卫、随从都站得远远的,十分安静。便在此时,听到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来至门外。两人停下话头,齐齐向门口看去。听得门外报道:“臣马得宝求见王爷。”
马得宝,燕王府宣使。这大热天的,他来干什么?
洪继勋疑惑得看向邓舍,邓舍一拍脑袋,笑道:“险些却忘了!先生来前,我派了几人去益都府衙,看吴鹤年怎么处置那两个违纪的官员。想来这马得宝定是复命来了。”略微提高声调,对门外说道,“进来吧。”
马得宝推开门,来入室内,跪拜行礼。起身,见到了洪继勋,忙又行礼,说道:“右丞大人也在啊。……,王爷,臣没有打扰了你们谈话吧?”
“人都来了,还说什么打扰不打扰的?虚伪!”
也不知怎的,经过了“马得宝贬官复职”以及等等一些事后,如今邓舍一见他就想跟他开几句玩笑,调戏调戏。
马得宝满脸堆笑,说道:“是,是。臣废话了,臣是虚伪了。不过,虚伪当然不好,可以臣之见,却怎么比小人强一点。”
“你呀,就是一个真小人!厚颜无耻!还好意思说什么虚伪比小人强?”
“是,是。臣就是一真小人,可以臣之见,真小人虽不好,却怎么比伪君子强一点。”
“……,你这是在跟我狡辩么?”
“臣岂敢,臣岂敢!”
“得了,说你干什么来的吧。”
“臣复命来了。”
“噢?”
“奉王爷之令,臣刚去了益都府衙。去时,正好赶上吴鹤年处置那两个违纪官员。”
“他怎么处置的?”
“那两个官儿,一个是左右司的人,一个是枢密分院的人。吴鹤年既不管左右司、也不管枢密分院,他是地方府衙的首官儿,故此不敢妄自处罚。”
“‘不敢妄自处罚’。将人放了?”
“这倒没有。他问清事实后,把那两个官儿都扣在了衙门里,命人去请来了他们分别的上官。请其上官处置。”
“嘿嘿。这厮端得滑不留手。”
方补真乃奉旨巡街,代表的是邓舍。如果吴鹤年把这两个官儿给放了,等于是不给邓舍面子,定会引来邓舍的雷霆大怒。
可如果不放,他就要得罪人,该怎么办?一个“不归地方府衙管”的借口,把犯事官儿的上司请来,请他们自己处置。于情于理,谁也挑不出毛病。两下讨好,两全其美。“滑不留手”四字,评价地非常贴切。
马得宝“嗤”的一声,忽然笑了起来。
“你笑甚么?”
“啊,臣突然想起了一事,所以失笑。”
“何事如此可笑?”
“却是方才臣见到吴鹤年,听他说起了一件趣事。”
“什么事儿?”
“昨夜赵忠在佛道衙门宴请景慧、道衍,请了一些官员到场。吴鹤年也在其中。”
赵忠宴请道衍、景慧,此事邓舍是知道的。远来是客,尤其景慧名师高徒、道衍一代人杰,不能不好好招待一番。他点了点头,等马得宝接着往下说。
马得宝接着说道:“便在宴席上,发生了一件可笑之事。主公您知道的,道衍和尚相貌奇特,吴鹤年见了后,大为惊奇,连连称赞,说他‘异容貌,大丈夫’。”
“道衍确实相貌出奇,这有何可笑?”
“这自无可笑之处,可笑的是道衍和尚跟着也来了一句,同样的话拿过来称赞吴鹤年。”
邓舍微微一怔,眼前顿时浮现出了吴鹤年的模样,吴鹤年相貌奇丑,白鬓黑面,长颈高喉。道衍和尚同样的话拿来说他,“异容貌,大丈夫”,称赞的意思微乎其微,十有八九暗含讽刺。确实好笑。
马得宝紧跟着又来上一句:“道衍和尚并说:‘吴大人果然相如其名,貌如其字’。”
吴鹤年,名鹤年,字龟龄。什么叫“相如其名,貌如其字”?这不是在说吴鹤年长的像个鹤、像个乌龟么?细细想来,还真是挺像。吴鹤年脖子长,鹤的脖子也长;吴鹤年面黑,乌龟的龟壳也不白。
邓舍与洪继勋对视一眼,皆不由失笑。
洪继勋正喝着茶,一口水差点喷出来,险些“君前失礼”,勉强咽下去,咳嗽连连,呛得满脸通红,指着马得宝说道:“老马、老马!”
马得宝说道:“王爷与右丞也觉得好笑么?在府衙里,吴鹤年与臣说起此事时,却是满面怒色,骂不绝口。”
邓舍挥了挥手,笑骂说道:“行了。你别在这儿给老子卖弄口舌了。滚你的蛋去吧!”马得宝行个礼,笑嘻嘻地下去了。
等他走后,洪继勋定了定心神,好容易止住咳嗽,笑着说道:“主公说吴鹤年滑不留手,臣看,马得宝这厮才是真的滑不留手。……,也不知吴鹤年给了这厮多少银子,跑来这里帮吴鹤年给主公说好话!”
邓舍与洪继勋笑归笑,但岂会不知,马得宝所说的这件趣事百分之百不是真的,绝对是其捏造。
道衍和尚,邓舍亲眼见过的,聪明稳重,怎可能“对一个初次见面之人”,并且“这人还是海东重臣”说这种带着侮辱性质的玩笑话?
不用说,定然是吴鹤年怕邓舍不满意他对那两个违纪官员的处置,故此特地央求马得宝帮忙说些好话的。这“好话”说得也确实管用,一笑一乐,邓舍对吴鹤年的油滑纵有不满,也早烟消云散了。
笑了一阵,邓舍又亲手奉茶,倒了一碗凉汤,递给洪继勋,说道:“刚才只顾与先生商讨国事军机,却没注意,先生竟又出了一身的汗水。且饮下此碗凉汤,咱们出去走走?听窗外起了风,竹林里想必凉爽。”
洪继勋接过来,却不先饮,而是给邓舍也满上一碗,同样递给,笑道:“主公何尝不是?”
却是不止洪继勋,邓舍亦不觉早出了一身汗水。他们讨论“引蛇出洞”入迷,刚才却是谁都没有注意。
两人相对一笑,举起碗,虚虚一碰,一饮而尽。
出了书房,自有人前头引路,转去窗后竹林。林中溪水潺潺。凉风拂面、水气盈盈,果然甚是爽快。又叫人搬来软椅,对坐溪畔林下。两个随从端来一大盆的各色水果,都是井水中浸过的,吃起来冰凉脆口。
与方才闷热的室内,恍惚两个天地。
清风吹动衣襟。洪继勋合上折扇,解开衣带,倚着竹子安闲地坐定,不由感慨说道:“竹林清雅,溪水幽幽。临风而坐,心旷神怡。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倘能五十年皆如今时,飘飘乎如遗世而独立,仿佛羽化而登仙,不亦快哉!又或缘溪而上,误入桃源。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亦人生一大快事!只可惜时逢乱世,不得安身!幸耶非耶?”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大丈夫生在世间,不能建功立业,蹉跎时日,岂不枉费七尺之身,愧对列祖列宗!……,先生说时逢乱世、不得安身,问这是幸运抑或不幸运?依我看,这既是不幸,又是幸!天下百姓,因战离乱,此为不幸!先生高才,因此得显,名闻天下,此是为幸!……,
“苏子虽多求仙之言,但归根结底,却是因‘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光阴如白驹过隙,追之不及。先生本英雄豪杰,当代名士,向以天下为忧,有吞吐山河之志。这会儿,却怎么忽然惆怅起来了?”
洪继勋虽然锐意进取,毕竟是文人,是个读书人。读书人素来入世用“儒”、出世则“道”,不但有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抱负,也多多少少会受到一些道家“清静无为”的影响。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炎热、繁忙的季节里,洪继勋忽然享此闲暇时刻,有些“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感叹却也在情理之中。不止是他,便连邓舍,不也时常会有“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的感慨么?
只不过对洪继勋而言,像现在这种自然的情感流露太少了而已。
听过邓舍的“批评”与“勉励”,他自失一笑,说道:“主公说的是。臣一时情不自禁,倒是有些‘无病呻吟’了!”
……
两人都很忙,“半日闲”也偷不得多长时间。
聊了没一会儿,洪继勋便起身告辞,邓舍亲送至门外。看他远走,转回书房,自己动手,铺纸磨墨,自将“引蛇出洞”的计策详细写下,封印好了,唤来随从,命交给通政司,遣派得力人手,即日送给姚好古去看。
他这边忙碌,按下不提。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却说景慧、道衍两个大和尚。
……
有邓舍的另眼相看,有赵忠的殷勤照顾,两个大和尚自来益都后,连着几天,日子过得都很舒坦。但他两人来益都,却不是为“舒坦”而来的。
本来赵忠打算下午请他两位出城,就近去山上,拜访一下古刹里的高僧,顺路游游山、玩玩水。景慧和尚以“身体不适”给推辞掉了,饭后,请来道衍,托“念佛”之名,两人在室中密议。
24 李察罕解围曹州,刘福通借兵海东
房内,景慧与道衍密议。
“自入城与封帖木分手后,连着几日,没有机会与他私下相见。也不知他说动了陆聚没有?”
“我与封帖木相识较晚,没有师兄对他了解得深。但以平时接触看来,这个人虽有些才学,但胆色不足,不像是能干大事的。指望他说动陆聚?怕是很难。”
“我对他本也没有太多指望,可如今你我在这益都、吃住皆有赵忠相陪,形同软禁,出入不得自由!难与陆聚等人会面。如之奈何?”
“你我是来做大事的,必须谨慎稳重。这来益都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也只不过才两三天。来日方长,师兄何必着急?”
“只怕李公那里等不急!”
“李察罕亲率精锐、驰援曹州,而今怕正与燕贼对垒城下,无暇他顾。就算得了陆聚等人的口信,现在也用不上啊!……,师兄切莫焦躁,再等等看。只要小邓对你我不起疑心,与陆聚等人总有机会相见的。”
“师弟言之有理。……,说起‘不起疑心’,尽管红贼照顾殷勤,可咱们才入城,邓贼便把你我与封帖木分开;并这几天里,赵忠日夜相随。他们到底是何意思?师弟,你觉得邓贼起疑心了么?”
“你我手无寸铁,在这益都便好似羊落虎口。若是小邓对咱们起了疑心,还用客气?早丢了咱们进大牢!……,他召见了咱们不说,又有赏赐下来。并看那赵忠,每日里相见亦执礼甚恭,对师兄您更口口声声言必称‘高师’。从这些迹象看,邓贼似乎并未起疑。”
“如此最好!……,不过,也正如师弟所言,你我如今在益都便好比羊在虎口。‘说降’之事固然急不得,需以稳当为上,可却也不能一拖再拖!……,说不得,还是寻个机会先与封帖木私下见上一见,再看情况斟酌是否与陆聚等人也见上一见。”
“正该如此。”
“可赵忠对你我看管甚严,师弟,你可有良策与那老封私下相见?”
道衍和尚沉吟片刻,说道:“正有一计献与师兄。如此如此,你看如何?”景慧大和尚闻言,喜从中来,连声说道:“妙计、妙计!”
却是何计?两个字而已:“装病”。
景慧和尚不是以“身体不适”为借口推辞掉了出城游山?索性就将这“身体不适”搞得严重点,来个“水土不服”,“装场大病”。人在病中,往往脆弱;又加上是在“客中”,病里思乡,想见一见“老朋友”,没什么不能理解的吧?便用这个做借口,与封帖木私下相见。
景慧欢喜了会儿,复转忧愁,说道:“装病确实是个好办法。但,这病该怎么装?装成什么病?赵忠对你我甚是礼敬,俺一旦病了,他定会请来医生。一号脉,不就露馅了么?”
道衍和尚轻描淡写地说道:“这有何难?俺上街给师兄寻些巴豆,吃点下去,自然腹泻。便是再高明的大夫也不能说你是装的啊。”
巴豆性辛热、有毒,服用后会引起上吐下泻。虽然少不了吃些苦头,但“上吐下泻”的症状却也正好与“水土不服”的病因相吻合。
不得不说,道衍和尚这一招十分“歹毒”。只是,好一个景慧大和尚,倒是颇有“舍身伺虎”、“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大慈悲心怀”,闻言过后,眉头都没皱一下,爽快说道:“就依师弟!”
计议已定,事不宜迟。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道衍和尚寻个理由,自出门上街,寻巴豆去也。虽有两个佛道衙门的小吏跟着,但他机智过人,将之暂时甩掉不在话下。不多时,便买到了需要的东西。转回来,交给景慧吃了。
不到一刻钟就起了效果。又是呕吐、又是腹泻。本还是带一点装的意味,半个时辰后,装也不用装了,景慧大和尚浑身虚脱无力,面白如纸,连去茅厕的力气都没了,央侍奉的人取了马桶过来,便在室内,时吐时泻。
很快,消息传到了赵忠耳中,忙来探看,见势不妙,亲自去请大夫。
趁他来了又去、尚未折回的空当,觑准室内无人,道衍和尚抓住景慧大和尚的手,低声问道:“感觉怎样?”
景慧虚弱地说道:“腹痛如绞,头疼眼晕。唉哟,有些不妙。……,师弟,是不是巴豆吃得太多了?”
“不打紧,不打紧。剂量远不足致死。吃得多些,装得像些。”
“啊哟,啊哟。又来了。……,师弟,快快扶俺起来。”
道衍和尚忙将他扶起,搀到马桶处,只听得“稀里哗啦”,又是一阵庐山瀑布飞。
他这边装病成真病,也暂且按下不提。
只说赵忠,出了衙门,急去找大夫,走在街上,迎面撞见一骑,马过处鸡飞狗跳,心中纳罕,想道:“方补真奉旨巡城,才刚拿下两个违纪的官儿、斩了一个仗势的豪奴。这又是谁,这般不长眼?顶着风头犯法?”
一边想,他一边让在路边,等那骑士奔至近前,拿眼细看,却见是个百户打扮的将校,手执一面小旗,便催马疾行,便高声叫道:“前线军报,八百里加急!闲杂人等速速让开!”
赵忠自言自语,说道:“原来是个信使。”又想,“前线军报?济宁打了胜仗,徐、宿亦落主公手中。前线还有什么军报值得这般加急?敢是察罕老匹夫又有了什么异动么?”说到察罕,他忽然想起一事,“是了,听说察罕亲率精卒、驰援曹州。莫非,来的是曹州军报么?”
他猜得一点不错,来的正是曹州军报。
那信使打马过街,径入燕王府内。邓舍刚写完给姚好古的信,命人送走,接到侍卫的通传,连忙叫他进来。
“启禀大王,曹州急报。”
“拿来!”
信使呈上急报,邓舍展开观瞧。认得笔迹,是赵过亲书。他细细看罢,问那信使:“如此说来,赵过已经撤军?”
“是的。察罕率军进逼城外,我军腹背受敌,不得不撤。”
“察罕怎么渡过的黄河?阿过不是在河边放的有守军么?”
“察罕以一部伪作主力,屯驻对岸,吸引了我河边守军的注意力。同时选拣精锐,绕行三十里,从别的地方趁夜渡河,复又穿插回来,将我守军打散。继而全师横渡,开至曹州城外。”
“他带了多少军马?”
“万人上下。”
若是换了别的元军将领统带万人驰援曹州,纵然腹背受敌,赵过也许还能挡得住;但而今是察罕帖木儿率军来援,别说万人,哪怕只有五千,赵过也难以抵挡。对此,邓舍心知肚明。他颔首说道:“前有坚城未下,后有强敌来援,左右难支,腹背受敌。所以,不得已而撤军。”
“正是如此。”
“撤军前,可曾与察罕交锋?”
“打了两仗。一次是河边守军被击散后,赵左丞立即遣了两千精锐奔赴河边,不过却仍没能将察罕留住。第二次是在城外,先展开进攻的却是察罕。……,当时,他刚到城下,距我军十五里远,不等扎营,就亲自上马、引带三千精骑,来冲我阵。我军猝不及防,不足半个时辰,被他连拔两营。”
“不足半个时辰,连失两营?”
“是。”
遥想当日,城上元军观战,城外敌我交锋。半个时辰内,燕军丢盔卸甲、接连后退;察罕一马当先、连拔两营,气势如虹。如果再败退下去,城内的元军定然出战,内外呼应之下,燕军全线溃退也不是不可能!
一旦溃退,兵败如山倒,颓势就难挽回。莫说曹州,估计便连成武等地,怕也会被元军趁势收回。
邓舍说道:“那这颓势又是如何被止住的?”
“赵左丞命亲兵赴前线插旗,与诸将约定:‘旗在人在,旗失人亡’。并明令:‘敢再有退却者,立斩之’。随后亲率千人,薄曹州城门列阵,威胁城内,使其不敢出兵。此战,从中午一直打到傍晚,我军失去的两个营盘再三易手,沙场上尸积如山、血流盈野,酣战的呼声数十里外都可以听到。而直到察罕退军,城内的鞑子虽试探再三,却始终不敢露头。”
当其时也,外有强敌、内有坚城,赵过身为主将,该以何方为重?
察罕虽强,但是远来之师,未及休整,连营盘都没有立,定难持久。他的这一个冲锋,打的不过是个“一鼓作气”罢了,必然“再而衰、三而竭”。所以,关键之重点不在察罕,而是在城内。
如果城内趁机出兵,内外受敌,燕军必然顾此失彼,“大事去矣”。
故此,赵过在给前线的将士下达了严厉的军令后,便对察罕、对前方的交战不管不问,亲自坐镇城门外,以威吓城内,令城内的元军不敢妄动,最终经过一番苦战,稳住了形势。
——时人有诗云:“分得两头轻与重,世间何事不担当”。为将者,当知进退、知轻重,赵过可谓得矣!
“察罕退军后呢?”
“察罕退军后,军中有些将领力主继续围城,认为察罕虽然来势汹汹,但他是远来奔袭,后勤难运,如无根之萍,小患而已;而我军背倚济宁,辎重运输不绝,只要能坚持一阵子,定能不战而胜。”
“既有这样的意见,为何又撤军了?”
“因为赵左丞不赞同他们的观点。”
“噢?阿过是何观点?”
“赵左丞认为:察罕一来,首先,城中鞑子的士气就上去了;其次,察罕带的兵马都是精锐,万人上下,有王保保等人先前的战败之耻,他们此番气势汹汹地前来,肯定是怀了报仇雪恨之心。但凡人欲报仇,锐气必盛。而反过来看我军,历经济宁数战,早已疲惫不堪,‘是师已老’。一边敌人锐气逼人,一边我军暮气沉沉。再加上察罕一来,就先有‘渡河之告捷’、‘首战之声势’,更隐隐占足了上风。因而,再打下去,再僵持下去,对我军恐怕只有越来越多的不利。所以,赵左丞力主撤军。”
“原来如此。”
“赵左丞并说:‘今济宁尽落我手,曹州孤城,后有黄河。察罕此来,势难长久驻军。等到他退走了,我军再打曹州不迟。……,而如果他不退,待我军休整完毕,也大可再卷土重来,重与他会猎疆场。到得那时,锐气逼人的就是我军,暮气沉沉的则就是察罕了。既然退军有此之利,又何必死战城下呢’?……,如此这般,说服了诸将。”
邓舍点了点头,神色不动,心中想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试看今日之阿过,谁又能想到便在数年前,他还只不过是个小卒呢?”非常满意,不过这赞赏的话不能当着信使面讲,接着问道,“阿过军报上语焉不详,你们又是怎么从察罕眼皮子底下撤走的?”
“说难不难。当日战后,察罕连夜修筑营垒。趁此机会,我军连夜撤走。”
“全军撤入了成武?”
“小人来前,我军刚刚撤入成武。赵左丞打算在那里暂时驻扎一段时间,看看察罕是进是走,随后再作对策。”
事关几万大军的安危,虽然听起来赵过都处置得不错,可邓舍不能不详问,接着又问道:“我军撤后,察罕是何动静?”
“截止小人来前,察罕尚无异动。”
邓舍心道:“阿过分析得很对,李察罕统率万人西来,定难以长久驻军曹州。他的下一步,不是撤走,就是继续进攻,犯我疆土。……,按常理分析,他既肯离开山西,率师亲来,声势浩大,目标肯定不止解围曹州。他到底是何打算?需得写一封回文,教阿过细细探听,好生提防。”
正想着呢,门外又有人来报:“报,刘十九求见。”
……
正所谓:闲的时候什么事儿没有,一忙起来就一件事儿赶一件事儿。
“李察罕解围曹州”还没有问清楚,刘十九又带来了一件重大消息。他入得室内,恭谨跪拜,从袖中取出一封文书,高高举过头顶,奉给邓舍。
邓舍接过,随手打开,一边问道:“这是什么?”
“臣刚收到的一封私信。”
“私信?”邓舍不由奇怪,手上一慢。“私信”,你给我看干什么?
“从安丰来的,刘福通所写。”
“噢?”
邓舍楞了一愣,抬起头,瞧了刘十九与那曹州来的信使一眼,忖思片刻,吩咐那信使说道:“曹州之事,我大概知道了。你先退下,去见见洪先生,把此事经过也告诉他一遍。完了之后,便回营歇息吧。”
曹州信使接令,倒退出门。
邓舍这才拆信观看。
信不长,除了开头的问好与结尾的几句私己话外,中心意思只有一条:“燕王收复了徐、宿两州,遣人来安丰请求封赏,使者俺已经见过了。徐、宿两州在黄河之北,本非山东之地,更远离海东。照情理而言,本不该给燕王,而应该交给吴国公,或者由安丰自管的。但既然这两个地方是燕王打下的,有功不可不赏,给他也是可以的。主公对此只提出了一个要求,那就是请燕王派些人马,助我取回汴梁、光复旧都。你在益都诸项差事都办得很好。这件事也交给你来办了。如能办成,大功一件。”
因为刘福通的这封信是派专人快马送来的,所以比益都的使者团来得快。使者还没回来,信就先到了。
邓舍摘出信中几句,念道:“‘请燕王派些人马,助我取回汴梁、光复旧都’。……,嘿嘿,刘太保这是想问我借兵啊。”又反复读了几遍,注意到了一个不寻常之处,“‘而应该交给吴国公,或者由安丰自管的’。……,奇怪奇怪!怎么忽然扯到了吴国公身上?刘太保莫非是在暗示什么?”
琢磨了会儿,问刘十九:“你怎么看?”
自被邓舍收服,刘十九对海东早已忠心耿耿。要不然也不会刚刚收到刘福通的这封私信,就专程跑来呈给邓舍观瞧。他说道:“臣以为大王分析得很对。……,刘福通分明就是想以徐、宿两州为饵,向大王借兵。如果大王不肯,他就威胁把徐、宿交给吴国公,或者自管。”
他顿了一顿,偷觑邓舍神色,——“遣人去安丰请求赏赐”的提议是他提出的,却万万没有料到他的族兄“刘太保”会来这么一手,用“借兵”来换“管辖权”,因此忐忑不安,深恐邓舍怪罪,没得“偷鸡不成蚀把米”,这也是为何他一接到这封私信,就急忙来求见邓舍的原因。
见邓舍并无恼怒神色,他壮起了胆子,接着说道:“以臣的浅见,其实主公根本就不必就搭理他!反正现如今徐、宿在主公手中。他安丰缺兵少粮,鞭长莫及,即便想要自管,也是力不从心!痴人说梦,何需理会?”
邓舍摇了摇头,说道:“不然,不然。”
“主公此话怎讲?”
“安丰固然力不从心,吴国公可不一样啊。”
“又有什么不一样?难不成朱元璋还敢强抢?”
“强抢不至于,可难免心有芥蒂。……,你瞧刘太保这一句:‘徐、宿两州在黄河之北,本非山东之地,更远离海东’。仔细品品,你觉得他是什么意思?在暗示些甚么?”
“黄河之北,非山东之地,远离海东。”
刘十九不是笨蛋,只因见信后,他害怕邓舍怪罪,因而没能沉下心认真分析信中所言,此时得了提醒,顿时醒悟,他“哎呀”一声,说道:“刘福通的意思,莫不是在暗示徐、宿离朱元璋近而离大王远?”
“如果我不肯借兵,他再把这层暗示说给吴国公。宿州倒也罢了,想那徐州,控扼淮泗,占据南北咽喉,四通八达,实为兵家必争之地。吴国公英雄人物,他会不知其中利害,会不眼馋么?就算暂时不取,只要刘太保将‘管辖徐、宿’的名义给了他,早早晚晚,必定会生起事端!”
“那以主公之见?”
邓舍没有说,只是叹道:“树欲静而风不止,树欲静而风不止!”
他还有一层话没有说出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如果他不借兵,可以预见,得到“管辖徐、宿”的这个名义后,朱元璋肯定会被安丰拉拢过去。没有朱元璋的鼎力支持,安丰朝廷只有一个“虚名”;而如果因为贪图徐、宿,朱元璋转而开始鼎力支持安丰,那安丰朝廷就“名实兼备”。
一旦安丰朝廷“名实兼备”,海东就不好自处了。
他心中想道:“徐、宿是绝不能让出去的,朱元璋也是绝不能让安丰拉拢走的。既然如此,当今之计,似乎也就只有?”
可若是借兵,又实在不甘。邓舍注意到刘十九惶恐不安的样子,心知他是害怕受到怪罪,笑了一笑,说道,“你不必惶恐!早先你提议往安丰请赏,当时我是同意的。毕竟没有想到刘太保会有这样一个高招出来。……,说起来,倒是我轻视了他。与你无干!我又岂是迁怒之人?”
刘十九叩头不迭,连道:“大王大度,不与小人俺一般见识。”
“你起来吧!掐算时日,往去安丰的使者大约也快回来了。且看一看他们带回的圣旨怎么说,随后再议不迟。”邓舍晃了晃手中书信,说道,“刘太保写给你的这封信,我便暂且留下,回头给洪先生也看看。等定下对策之后,再还给你。”
“是,是。大王尽管留下。”
不久前,洪继勋才刚感慨“偷得浮生半日闲”;这才过了不到两个时辰,就有两件要事接踵出现。“树欲静而风不止”,这话说得一点儿不错。
邓舍打发了刘十九退下,召来随从,吩咐说道:“去洪先生处看看,若是曹州信使已经汇报完毕,而先生又没有别的事,便请来相见。”
25 洪继勋将计就计,朱元璋进退两难
更前就不说了,包括更后也一直没敢看书评,今天壮起胆子看了一下,太感谢同学们的理解与支持了。
——
等不多时,洪继勋二入燕王府。
此时天已偏晚,日头西沉,在太阳下晒了一天的青石板地面滚烫发热,院中的几棵槐树也蔫蔫的,枝叶都耷拉下来,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洪继勋下午来时,穿的一袭白衣,圆领绣袍,大约因为出汗太多的缘故,两个多时辰后再入王府,换了套衣服,窄袖袍、戴云肩,束玉带,携玉佩,脚穿络缝靴。较之下午他初来时的那一身,这套衣服明显偏近胡风。
汉服宽大,天热时,衣服一被汗水浸透,贴在身上很不舒服,也不方便活动。洪继勋是在双城长大的,这时换身狭窄便利的胡服,并不足为奇。
“大热的天,麻烦先生连跑两趟。辛苦辛苦。”
邓舍让座、看茶,两人分宾主坐定。风吹过来,邓舍只觉香气扑鼻,他顿时诧异:“咦?先生何时也喜欢熏衣了?”
洪继勋的装束一向清爽干净,别说“熏衣”,便是香囊、配饰之类也几乎不带,极少有“香气扑鼻”的时候。此时听了邓舍发问,他破天荒地竟似有些尴尬,回答说道:“家中小奴不晓事,昨天自作主张把臣的衣服全都给熏了一熏。想换件别的,竟无衣可换了。没奈何,只得如此。”
“噢?这倒奇了。先生府中听说规矩甚严,有哪个小奴敢这般自作主张?”
“这,这,……。不足道也,不足道也。”
邓舍放声大笑,说道:“且容我来猜一猜。……,若我所料不差,这个‘小奴’,应是名唤‘观音’?”
“观音”者,“小观音奴”是也,便是洪继勋前阵子才收入府中的那个女孩儿,歌舞双绝,姿色妖娆。邓舍早就听李首生说,洪继勋对她是百依百顺、宠溺之极。前些时日,两人曾说起过这个话题,不过当时没有细谈下去;如今看来,洪继勋对这女子还真的是极其疼爱。
“前些日子,先生说待天魔舞成,请我去观赏。不知可练成了么?”
“这几天臣忙于政务,对此没有过问。如果主公想看,待会儿臣回去,催催小观音奴就是。”
“不着急,不着急。我也就是随口一说。……。”
闲言两句,转入正题,邓舍将刘福通的“私信”拿起,递过去,说道:“先生想必已经见过曹州信使,对我军从曹州撤走之事应该已经了然。此番请先生来,却不只是为了曹州,更是为了此事。……,这是刘福通写给刘十九的一封私信,刚送来益都。请先生观看。”
洪继勋本以为邓舍召他来,是为了“赵过从曹州撤军之事”,没料到见面不过两三句话,却忽然扯到了“刘福通私信”上,心下疑窦,接过观瞧。如上文所说,信不长,他很快看完,看完之后,面现大喜。
二话不说,他起身跪拜,高声说道:“恭喜主公,贺喜主公!”
邓舍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莫名其妙,扶他起来,问道:“何喜之有?”
“这是天赐良机,正好方便主公行‘引蛇出洞’之计!”
“噢?‘引蛇出洞’?……,‘引蛇出洞’讲的是察罕,这私信乃刘福通所写,这两者怎么?”受了洪继勋的提醒,邓舍话说到半截,停顿下来,心中微动,略有所悟。
“欲要‘引蛇出洞’成功,不可没有江南的策应。主公佯攻大都,江南策应河南。一个‘佯攻’,一个‘牵制’。配合得当,才能保证万无一失!”
“先生的意思是?”
“刘福通想问主公借兵,‘攻取汴梁,光复旧都’,这不是一步天然的策应好棋么?诚所谓:‘无心插柳柳成荫’。他自以为占了便宜,其实正配合了我军‘引蛇出洞’的计策啊!”
邓舍醍醐灌顶,恍然大悟,说道:“如此,按先生说,我应该借兵给他?”
“不但应该借兵给他,而且应该借精兵给他!并且,借兵给他的同时,最好再上个表:‘孤木难支’,建议刘福通再问朱元璋借些兵马!”
“再问朱元璋借些兵马?”
“有了主公的借兵在先,朱元璋定不能拒绝。……,说到朱元璋,自我军占据徐、宿以来,臣一直有个担忧。”
“什么担忧?”
“徐、宿控南北之通道,扼淮泗之咽喉,临近金陵,相距不过数百里远。臣一直担忧,朱元璋会因此而生异志。毕竟,徐、宿在张士诚手里与在主公手里完全不同,张士诚守成之主、主公进取之主,主公虽与朱元璋同殿称臣,但并无会面,彼此可谓‘貌合神离’,他不会感不到压力。”
“这点我也想过,先生所言甚是。”
“他如果感到压力,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不外乎二条,或撕破脸面夺我徐、宿;或挥师东进,攻占浙西。”
“然也!……,‘撕破面皮’暂时看来是不会,但‘挥师东进、攻取浙西’,以减轻主公给他的造成压力却是极有可能!只从他屯重兵在濠州一带,却半个多月不肯西进河南半步就可看出,他必是‘有所思’。这个‘思’,以臣看来,就是想打浙西!”
“先生说的是。”
“没了徐州、宿州,张士诚在气势上已落下风,不复‘高屋建瓴’之势。朱元璋一旦与他开战,就臣的估计,他绝对难以抵挡。而他一旦难以抵挡,浙西膏腴之地便要尽数落到朱元璋之手。到的那时,金陵、松江连成一体,我军虽占徐、宿,再想南下,咫尺天涯。”
“嗯。”
“如今之势,对北方咱们要尽快平定;对南方,则需要分而斗之。故此,浙西是坚决不能让给朱元璋的。这一点主公认可么?”
“同意。”
“所以,刘福通的这封私信当真‘及时雨’。主公就如他所请,借兵给他;再如臣言,建议他也问朱元璋借些兵。如此一来,不但可策应我‘引蛇出洞’之计,更在一定程度上遏制住了朱元璋西进之意。一举两得!”
“听先生所言,真如拨云雾而见日月!”
洪继勋捷才多智,大概也有他近日来一直在考虑“引蛇出洞”这个计策的原因在内,从刘福通的这封私信说开去,片刻之间,就得出了“借兵对海东有利”的结论。
邓舍十分赞叹,说道:“那便按先生的意思?等圣旨下来,若其中果有向我借兵的内容,我便一口答应!”
“正该如此。……,只是,有一点主公需得注意。”
“什么?”
“借兵给刘福通可以,但军队的指挥权却不能交给他。待借兵时,需得选派一员能将做这支部队的主将。”
“不需先生说,我自晓得轻重。‘听调不听宣’就是。”
洪继勋是一力主张他的“引蛇出洞”策,什么事儿都能往这方面套。而邓舍本来说是“等等看姚好古的意见”,这会儿却似乎改变了主意,已经做出抉择,认可了洪继勋此计。其实不然。
——正如洪继勋所说:“借兵给刘福通乃一举两得”。策应“引蛇出洞”是一得;“牵制朱元璋,使他不能即取浙西”是一得。换而言之,就算“引蛇出洞”的计策最终不能实行,至少借兵之后,还有一个“牵制朱元璋”的“得”。所以,邓舍痛痛快快地就接受了他的这个意见。
——而至于朱元璋会不会如洪继勋的推测,“肯定也会答应借兵”呢?这一个其实无关紧要。即便他推测错误,“朱元璋不肯借兵”,也没多大关系。你既不肯借兵,显然兵力不足;既然兵力不足,又怎能转脸就去打浙西?传出去,未免口碑太不好听。朱元璋绝代枭雄,定然不会犯此错误。也就是说,不管朱元璋借兵不借兵,至少短日内浙西不会有事了。
说完“借兵”,又说起“从曹州撤军事”。
洪继勋说道:“赵左丞此番曹州之战,可圈可点,虽最终撤军,但‘撤而不败’。察罕早晚要走,曹州早晚还是要归我海东。当务之急,不在计较曹州区区一城一地之暂时得失,而应即刻探明察罕的下一步动向。”
“先生之见,正与我同。我已写了回文,命人八百里加急送给阿过,吩咐他需抓紧探察,明白察罕动向。”
“今日曹州虽没有拿下,但对主公而言,这其实是件好事。”
“此话怎讲?”
“一个赵左丞,就勾得察罕不辞千里、亲来驰援。若是换了主公亲征呢?”
邓舍微微一怔,随即大笑。
“主公笑什么?以为臣在拍马屁么?”
“不是,不是。”
回想当日益都之战时,察罕帖木儿用兵的老辣与锐利,邓舍收起笑容,叹了口气,严肃地说道:“……,即便换我亲征,察罕也是强敌啊。”
“主公此话,也对、也不对。”
“怎么说?”
“去年,察罕大举入侵,围我益都,险恶时、城池难保。当时的察罕是多么的意气风发?说他是‘强敌’不以为过。”
“那如今呢?”
“但今年以来,先有孛罗之乱,关中张良弼蠢蠢欲动,扰其后方;继而赵左丞奇袭巨野,攻其前线;随后,又有我军与吴军会师于单州,联手并战,大败王保保。……,不过数月之间,北地的形势已经大变。”
邓舍点了点头:“话虽如此说,但仍不可轻敌。‘虎死尚且威不倒’,何况察罕活老虎!孛罗之乱,数日即平。援军才至城下,曹州之围已解。先生,锋芒至此,数遍南北英豪,谁能与之相比?……,我是远远不如!”
“臣与主公的看法不同。”
“愿闻高见。”
“察罕固然锋芒毕露,天下人难缨其锋。可他的这次亲自驰援说明了什么?说明他已左右难支,相形见绌。岂有一国之主,凡事皆亲力亲为的?……,昔楚汉之时,项羽何等英杰?左驰右奔、无往不胜!显赫时,群雄噤口、豪杰屈膝,可到最终呢?却也正因为他的‘左奔右驰’,刚极易折,垓下一战,自刎乌江。……,所谓‘柔弱胜刚强’,正为是也!”
“嗯,先生说的有道理。”
“所以说,臣认为如今的察罕,主公说他是强敌,对、也不对。也正因此,臣才大胆提出‘引蛇出洞’之策!”
洪继勋的这番议论,倒是勾起了邓舍前世的一些记忆,他记得有一篇雄文,叫做《论持久战》,提出了三个概念:战略防御、战略僵持、战略反攻。——此时此刻,是已经到了对李察罕展开战略反攻的时候了么?
……
两天后,出使安丰的使者归来,带回来的圣旨里果然有“借兵”内容。邓舍既已与洪继勋商议妥当,没有半分为难,当场就答应了。如此的爽快,倒是使得那位远道从安丰而来、特地前来宣旨的朝廷官员十分惊诧。
得过邓舍提点的刘十九,“恰到好处”地出面,装作胸有成竹的样子,“不动声色”地冲这位宣旨官儿点了点头。
那宣旨官儿顿时明白,暗挑大拇指,心中赞道:“俺来前,朝廷还有人说刘十九办事不利。真个污蔑!如若办事不利,燕王又岂会答应得这般爽利?……,待回到安丰,需得好好赞一赞这刘十九,真乃心王室!大大的忠臣。”
当日晚宴,益都的文武官员悉数到场。
酒酣耳热之际,刘十九和那宣旨的官儿说悄悄话,提出:“如今安丰,缺兵少粮。俺费劲唇舌,好容易说动了燕王肯借兵。何不趁此机会也向吴国公借些人马?就算不多,至少足壮声势!”
那宣旨的官儿喝多了,他在朝中地位不低,“与闻军机”,对“借兵”之事的来龙去脉以及刘福通的具体打算是非常清楚的,当下说道:“刘大人所言极是。不瞒大人,刘太保也正是这般打算!只等俺回去,便要下旨问吴国公要兵马、要粮秣。”
刘十九故作欢喜:“原来太保已有定策!却是在下多嘴了。”复又装作担忧,“只是那吴国公自恃兵精粮足,和燕王不同,早有不臣之心,一向和朝廷同床异梦。太保问他借兵、借粮,不知成算几何?”
“有了燕王在前,还容得他吴国公迟疑、拒绝?他若肯时,万事皆好;他若不肯时,哼哼。”
“真要不肯,又能如何?”
“大人有所不知,俺从安丰来时,听说吴国公刚又在浙西打下了两座城池。他若真不肯借兵,……,这两座城,太保说了,便交给燕王管辖!”
刘十九大喜过望,连连赞道:“太保稳坐钓鱼台,左右逢源,高明、高明!”心中却想道,“原来用的却是‘二桃杀三士’之计。嘿嘿,嘿嘿。先用徐、宿之归属迫燕王出兵;又再用浙西两城之归属,迫吴国公出兵!当真姜还是老的辣。刘太保,好一手借势打势、挑拨离间!”
——这计策看似高明,但刘福通的无奈与“痛”,又有几人知晓?想当年,麾下百万、强将千员,纵横天下、无人能当,一力破十会;而如今,却竟为求一个生存,而不得不使出“阴谋诡计”。
对真正的大英雄而言,这不是“荣誉”,实为“耻辱”。
可刘福通的不寻常之处也就在这里了:他宁愿受此“耻辱”,可也绝不肯放弃“希望”与“原则”。再受“耻辱”,为的也是挣扎求生、以待来日翻身、扬眉吐气的一天;而即便再受“耻辱”,却也绝不肯投降蒙元。
是真名士自风流,唯大英雄乃本色。
洪继勋评点项羽,认为他“刚极易折”。可若不是真的英雄、真的豪杰,怕也难以“刚极易折”。宁愿自刎乌江,也绝不肯投降敌人、面南称臣。项羽是一个这样的豪杰,刘福通更是一个这样的英雄!
如今放眼天下,具有这种坚忍不拔、宁死不降特性的“奇男子”,实在屈指可数。无非也就刘福通、陈友谅两人而已。如果是在原来的历史中,或许还可以加上王保保。如张士诚、方国珍之流,“竖子成名”罢了。
……
几句感叹,抛开不言。
只说从安丰来的使者宣读过圣旨后,得了邓舍的准信儿,“待探查清楚察罕的下一步动向后,便遣军南下,借兵给安丰”,高高兴兴地回了朝。
又不两日,海东通政司的情报便快马送到邓舍案头:“安丰已下旨金陵,问朱元璋借兵、借粮。”
身在益都,遥想金陵,朱元璋接旨的时候会是何种心态?定不是欣然从之,十拿十稳进退两难。邓舍端起茶碗,遥遥举杯,抿起嘴角微微一笑。
26 议定盟约陈饶卖力,十里送行依依不舍
安丰使者到金陵,一道诏书问借兵。朱元璋到底是不是进退两难,暂且不说。却便在同时,浙西松江府里,张士诚却已经“左右为难”了。
他为难什么?
李察罕解围曹州前,听了封帖木的建议,曾遣过一使者前往浙西、去与张士诚结盟。
他当时驻军在李家道,从李家道到松江虽说不是太远,但中间一则跋山涉水、要得横渡黄河;二则,更需通过几处燕军、吴军的地盘,行程甚是不易,路上耽搁了不少的时间,故此,便在数日前刚刚入了苏州城。
这李察罕和张士诚没有直接打过交道,但通过其它的一些间接渠道,对彼此都早有耳闻并比较熟悉。
便在年前,淮南、浙西有两个名士,一个名叫“汪同”,一个名叫“史椿”的,曾专门去拜见过李察罕。
两下说起张士诚,李察罕对士诚有这么一个评语:“张士诚非忠于国家者”,并说,“中原事定,平江南当自姑苏始”。
当时,汪同刚刚升了官儿,“拜淮南行省左丞”,李察罕因而又勉励他和史椿说:“君与史君宜协力焉”。——协力什么?你们两个人要努力在淮南发展势力,等到我大军南下、平定姑苏时,助我一臂之力。
从李察罕的这番话,其实可以看出:他对张士诚没有什么好印象,对张士诚“名虽投降,实则阴持两端”的本质看得非常清楚。
这一次,当他决定遣使去与张士诚结盟时,王保保曾大力反对,说张士诚“心怀二志,父帅岂能与这等人结盟”?他答道:“谋大事不拘小节”。
——这几个字、这一句话,当时说来看似顾全大局,但实际上却是充满无奈。张士诚的本质他一清二楚,对张士诚的为人他也十分不齿。王保保都瞧不起张士诚,想他李察罕何等英雄?更不会瞧得起士诚。
可事已至此,为了挽回颓势,却又不得不主动提出与之结盟。多憋屈!
不过话说回来,虽然无奈,却也由此能看得出李察罕“能进能退”,的确是一个天下英雄。正所谓“尺蠖之屈,求其信也,龙蛇之得以存身也”。
……
李察罕麾下本来文武济济,但一来,历经鏖战,接连折损;二者,他此次千里驰援曹州,大本营不能不留人镇守,所以,这番随行跟从的谋士主要只有李惟馨一个。
遣使浙西固然重要,可总不能因此就把“首席谋士”派出。
况且,又也正如王保保所言:“父帅主动去与士诚盟约已是放下身段,若是反而再被士诚拒绝,岂不自讨其辱?一旦消息传出,教邓贼知晓,其势必更喧嚣”!——这一层也确实不可不虑。故而,选使者时,他拣来拣去,好生为难,最终选中了一人,名叫李惟德,却是李惟馨的兄弟。
这李惟德,在察罕军中的官职不高,只不过是个镇抚而已,可因了李惟馨的关系,平日却也十分得宠,是个“能说的上话”的人。
派他去,有两个好处。其一,他地位不高,若是此番结盟被张士诚拒绝,面皮上不致太难堪;其二,他是李惟馨的弟弟,李惟馨乃察罕谋主,若是此番结盟成功,他也完全可以代表李察罕与士诚签下盟约。
察罕帖木儿用心良苦,在李惟德临行前,他并私下交代说道:“你此去松江,不但要见一见封帖木的族兄封伯颜;更要见一见汪同与史椿。……,并有,听说上次燕贼遣罗国器、方从哲去浙西借粮,饶醒翁和陈敬初曾经一道大力反对。此番俺欲与士诚结盟,所谋者亦燕贼也。若能得到他两人的支持,定可事半功倍。因而,他二人,你也要见一见。”
饶醒翁,何许人也?即为饶介。陈敬初,便是陈基。
他两人都是大大的“名士”,在吴中有着不小的影响力。“北郭十才子”、“吴中四杰”等等大多都与他们有交往。
——“吴中四杰”即高启等人,而说起“北郭十才子”,道衍和尚也是其中的一位。“介之为人,倜傥豪放,一时俊流皆与交。书似怀素,诗似李白,气焰光芒,烨烨逼人”。这一句评价饶介的话便是出自道衍之口。
饶介、陈基虽为文人,但影响大,且深得张士诚的信任,如果能得到他们的支持,“结盟”一事便就能多一层把握。
……
得了李察罕的叮嘱,李惟德到浙西后,果然一如其言,先约见封伯颜,再拜见汪同、史椿,继而又拜见饶介、陈基,用了两三天的时间试探他们的意思。
封伯颜不必多说,这个“结盟”他本就是一力主张的,完全同意;汪同、史椿也不必多说,有李察罕“君与史君宜协力焉”这一句话在,他们也是表示支持。却只在饶介、陈基这里遇到了点麻烦。
却也不是饶介、陈基反对,他两人久在张士诚身边、侍从左右,对士诚的心思极其了解。
就像李惟德临行前,李察罕、李惟馨、封帖木等的分析一样,张士诚的确“前怕狼、后怕虎”。
首先,徐、宿二州之失,给苏州造成了极大的压力,燕军随时可以南下;同时金陵朱元璋磨刀霍霍,更是雪上加霜。连着好几天,张士诚都没睡好觉了,忧心忡忡。可是其次,李察罕也不是善茬,如与之结盟,何异“前门驱虎、后门引狼”?浙西群臣不是没有提过与李察罕结盟事,那封伯颜就曾提过多次。可每一次都因为张士诚的这种担忧“无疾而终”。
饶介很坦白,告诉李惟德:“张太尉为人,虽宽仁好士,但却略有些优柔,要想说服他,殊为不易。”并说,“李君既来,也不必着急。议盟是大事,便是太尉有意,也难以仓促说定。且先住上些时日,待我等寻个时机,替君缓缓说之,或能成也。”
陈基也是一样的意思,他说道:“前番燕贼借粮,我等皆以为不可,而太尉竟允之,终致今日徐、宿之失。前几天,又说起此事,太尉亦颇有懊悔之色。既然懊悔,说明已经后悔。而既然后悔,也许再议与李平章联军事,阻力便不会太大了。……李君远来,道途辛苦。饶公说得对,且不必着急,先歇个三两日。待俺们寻机试试太尉口风,然后再说不迟。”
李惟德也没办法,从了他们意思,暂且住下,只日日打探。如此又过了两天,见还是没有动静,忍不住,再去见了饶介。
饶介很为难,说道:“昨天下午,太尉邀俺下棋。棋局中,俺借机提了提此事。太尉只是笑,却一言不发。他究竟是何意思,俺却也拿捏不准。”
“这般如何是好?”
“李君不必焦躁。这两天,俺见了不少同僚,并问过许多本地名士的意思,十个里边倒有八九个都是赞同结盟的。便如韩谦、钱辅等,对此也都是大力支持。舆论如此、人心所向,也许再等上两三天,会有一个转变。”
“只好如此。”
……
饶介、陈基等人为何这么卖力帮忙?
须知,他们忠的是“蒙元朝廷”,却不是张士诚。士诚固然待其甚厚,可若非因为降了蒙元,怕是再下功夫也请不来他们出山任官的。
张士诚“阴持两端”的心思,远在千里外的李察罕都看得清清楚楚,他们是士诚身边的亲近人,又岂会看不明白?
只是无奈,浙西兵权悉在士诚之手,他们只是文臣,没有办法改变士诚的想法。但如果与李察罕结盟,借此将李察罕的部队引来,“强宾压主”,这张士诚还能“阴持两端”么?只有忠心耿耿保“大元”了。
故此,他们对此事十分卖力。如能事成,想来定能“青史留名、留芳后世”。
……
又过了两日,还是没有动静。
李惟德又来拜见饶介,陈基刚好也在。
“李君来的正好。”
“怎么?莫不是两位先生已说动了太尉?”
陈基摇摇头,说道:“这倒不是。……,昨日接到军报,说李平章已解围曹州,燕贼赵过部望风而遁。借此机会,封伯颜上书太尉,再一次正式提出:请与李平章联军,共剿燕、吴两贼。”
“太尉怎么说?”
“太尉没有发表意见,但却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远水解不了近渴。”
李惟德呆了一呆,不解其意,问道:“这是什么意思?是觉得俺们离浙西太远么?”
“当然不是。李平章已屯重兵在河南、又临益都于曹州,距我浙西不过一两百里路程。朝发夕至。怎可说远?”
“那是何意?”
陈基与饶介对视一眼,饶介接口说道:“俺们猜测,太尉之意实在徐、宿。何为‘远水’?何为‘近渴’?若以李平章为‘远水’;则‘近渴’为何?……,吾以为,太尉非为别意,定是指徐、宿二州!”
“也就是说?”
“太尉的意思应该是:如果李平章肯帮忙克复徐、宿,则结盟之事就可以答应。”
“原来如此!”
李惟德闻言大喜,说道:“实不相瞒,俺临来前,平章大人特别交代,说‘以黄河为誓、用泰山为盟,愿与太尉约:两家并力攻燕。若太尉同意,则当事成之后,以黄河为界,山东归我,徐、宿归太尉’。并且,事成后,愿再借精兵万人与太尉,再共取金陵,以消浙西枕侧之患。”
这番话,因是察罕帖木儿的底线,所以李惟德之前不曾与饶介、陈基等人讲过。他们却是不知。此时闻言,饶介说道:“噢?李平章果然是如此说的么?”
“千真万确,半点不假!”
“若真是如此,那结盟之事,……。”饶介看向陈基,猛地拍了下大腿,摊开双手,叫道,“……,已经成了呀!”
陈基亦喜形于色,埋怨李惟德,说道:“李平章既有此话,李君缘何不早告诉俺们?若是早说,事情早就办妥!又何须等到现在?”
“非是在下不说。只因不知太尉心意,怕说得早了,反倒不利成事。”——如果过早地亮出底牌,说不定张士诚因见“有利可图”,会提出让李察罕一方无法接受的条件,即所谓“反倒不利成事”。
陈基与饶介都是聪明之士,对此皆心知肚明。
陈基埋怨了李惟德几句,也不再多说,端起茶碗一饮而尽,霍然起身,说道:“太尉所忧者无非徐、宿二州。李平章既有此言,结盟之事必然谐矣!李君来我松江已有多日。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去见太尉如何?”
张士诚乃浙西之主,李惟德来了多日,连见多位松江重臣,他岂会不知?就是因为一直对结盟之事犹豫不决,因此方才故作不知。
好容易饶介、陈基等群臣使力,不断吹耳边风,并发动苏州名士造成舆论,将之说动;更恰好李察罕愿意用最大的让步来换取合作,这样的形势下,自然应该打铁趁热,快刀斩乱麻,尽快将盟约定下。以免夜长梦多,防止张士诚再改变主意。
——“士诚优柔”,这可是松江群臣的共识。
……
当日,李惟德与张士诚相见宫中,将察罕帖木儿的提议、要求、条件与让步一讲,士诚果然再无话说,不再为难,不再“犹豫不决”。
次日,两方定下盟约。
约定:“一由松江北上,一出太行东进,两军合力,剿灭燕贼。待平定燕贼后,黄河以北,察罕占之;黄河以南,士诚有之。”
张士诚并又提出金陵的威胁。根据来前李察罕的交代,李惟德代替答允:“我军收复山东日,便是南下金陵时。在这之前,我军愿将河南精兵借给太尉,与松江成掎角之势,以遏吴贼在尺寸之间”。
大概约定如此,至于具体的“联军出兵”日期,却非李惟德可以与张士诚决定的,需得李察罕另遣心腹前来商定。
盟约达成,李惟德就提出告辞,张士诚挽留他:“我松江虽小,自有风流。先生何不多住两日,玩赏玩赏江南景色?也好多与先生亲近。”
李惟德推辞说道:“我家主公已解曹州之围,或许不日就会返回山西。与太尉结盟是件大事,在下还是早点回去,告之我家主公的好。”
“既如此,俺便不多留先生了。”张士诚命人取来两大盘金银,送给李惟德,“聊作盘缠。”吩咐饶介、陈基,“代俺送一送李先生。”
当日已晚,次日辞行。
……
汪同、史椿、封伯颜等人也来同送。
因受饶介之邀,杨基、王行等之前在此中出过力、造过舆论的苏州名士亦多有前来。林林总总、老老少少不下一二十人,直将李惟德送出城外十里,这才停下。
时当上午,阳光明媚,远望山青水绿,近处杨柳依依。
饶介命随从取来酒水,斟满三杯,说道:“吴中父老望王师久矣!李平章誉满天下,世之英杰。今我浙西能与盟约,实黔首之幸!李君满载而归,所载者皆我吴人的一片殷望。担负甚重!希望李君回去后,见到李平章,能把我们的这片心意告诉他。……,勉之!请饮一杯。”
李惟德满饮。
“李君之兄,北地智者,自辅佐李平章以来,多出奇策,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北地强贼多因君兄之计而灭,有功社稷、造福国家。我等闻名已久,恨不能相见。只盼平章的大军早日来到,使我等能早日与君兄见面。……,李君回去后,也请把我等的这番心意告与尊兄。请再饮一杯。”
李惟德满饮。
饶介从路边的柳树上取下一支柳条,第三次奉酒,说道:“今之一别,山长水远。乱世不平,道路不靖,再见不知何日了。……,请再饮一杯。”
李惟德满饮。
三杯饮罢,他拱手告辞,说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在下何德何能?竟有劳诸位大人、君子远送,实令惟德诚惶诚恐。请饶公放心,也请诸位大人、君子放心,你们的心意俺一定会告诉我家主公。诸位,请回吧。”
不能说走就走,吴中人文荟萃之地,在场的诸人更多是才子。
王行,“北郭十才子”之一;杨基,与高启齐名,“吴中四杰之一”,擅长五言,时人誉之为“五言射雕手”。又及张羽、徐贲、周砥等人,也都是或为“四杰”之一,或为“十才子”之一,皆有文名。
从饶介、汪同开始,众人一个接一个“临别赋诗”。
——饶、汪两人在诸人中的官职最高,一个是淮南行省参政,一个是淮南行省左丞,而余者好多都没有任官,便是任的有职也不甚高,比如杨基,只不过是张士诚的一个幕府“记室”。
诸人所作之诗,或五言、或七言,或洋洋洒洒、或短小精悍,不一而足。直到天色过午,这番送行才宣告结束。
李惟德的行李里塞满了诗作,与众人挥泪而别。走出很远了,他扭头回望,尚见饶、汪等人留恋不去,兀自翘足挥手。
他不由动情地说道:“吴中民心如此,何愁大事不成!”带着感动与对未来的冀望,迎着已升至天中、开始渐渐落下的日头,踏上了归程。
27 小李君言说姑苏,老察罕牵忧淮泗
李惟德出使浙西,赖饶介、陈基、汪同、史椿、封伯颜以及苏州一干名士之力,终将张士诚说动,定了盟约。满载而归。
这日他渡过黄河,打听得清楚,察罕帖木儿仍然驻军在曹州,未曾离去。当下不敢延误,星夜兼程,直往曹州而去。
欲至曹州,有两条路可选,或经单州、走成武;或过楚丘、走定陶。燕军从曹州撤退后,现如今全军停驻成武,周边警戒森严、远近哨骑不断,单州、成武这条路显然是不好走的。他便选了楚丘、定陶。
楚丘驻扎的也有燕军,不过人数不多。他远远地避开城池,走小路,日夜急行,一天半后,到了定陶。
定陶距曹州只有二三十里,当日赵过撤军时,专门留下了一支军马驻守在此,以作应对察罕军马的前哨。李惟德在此处略微停了一下,他也不是无胆之人,在城外七八里处,登上一座山丘,远远观望。
只见城中旌旗遍布,遥闻号角不绝。时有探马出入,外有步卒筑营。端得刁斗森严。虽或不能说有金汤之固,但以所见,却也绝非一战可下。
他观望良久,叹道:“主公虽解曹州之围,燕军却分明元气未伤。海东小邓久有识人之明,能得将士死力,号称百战百胜;今日观之,确为国之大患,我之强敌也。也难怪主公迫于无奈,只好与士诚联盟。实不得已而为之!好在俺此番出使,幸不辱命,总算与士诚达成了盟约!”
看得多时,远远望见有一支燕军探马朝这边来,不敢多停,忙打马下山,选定道路,径往曹州。
不及一个时辰,已到城外。他知道察罕帖木儿等盟约的消息肯定已经等得着急了,叫开城门后,不顾风尘仆仆,先往帅府回报。
李察罕正与李惟馨、王保保等在一处说话,闻他回来,忙叫进见。
两下相见。
李惟德跪拜行礼,察罕帖木儿亲手将之扶起,上下打量,笑道:“这才几天没见,你就有些清减。这一路上,可真辛苦你了!……,看你虽然清减,气色不错。这次出使姑苏,成果如何呀?”
“幸不辱命。”
“噢?士诚同意与老夫结盟了?”
“正是。”
“好,好!小李君,你这番可立了大功啊!”
“说起此事,臣却是汗颜、惭愧。”
“此话怎讲?”
“之所以能说动士诚、达成盟约,全赖松江诸君之力。臣只不过因人成事而已。”
察罕帖木儿来了兴趣,让李惟德坐下,吩咐看茶,等他略解口渴后,徐徐说道:“你说此番‘多赖松江诸君之力’,可是那汪同、史椿、饶介、陈基、封伯颜等帮了大忙么?”
“不止他们。还有杨基、王行等一干松江名士。汪、史诸公说士诚於内,杨、王诸君造舆论在外,内外呼应、彼此应和,方才终将士诚说动。”
李察罕细问详情,李惟德如实告之。
李察罕听罢,不觉有感而发,喟然长叹,说道:“今天下纷乱,未有定时,倒是难为了姑苏诸君,处久战之地,居江湖之远,却仍能一片丹心向日月!不改其忠。相比之下,庙堂上的衮衮诸公岂不羞惭?……,民心如此,民望如此,我辈敢不发奋!”
李惟馨、王保保、李惟德皆起身,躬身说道:“正该如此!”
“坐下,坐下!”既说起了姑苏名士,李察罕却是忽然想起一人,问道,“小李君,老夫久闻姑苏有两位大才子,一个杨铁崖、一个高季迪。你这回去松江,可见到他们两人了么?”
杨铁崖,即杨维祯;高季迪,即高启。此两人一老一少,“横绝一世之才”,若论名望,杨基、王行等人远远不及。
高启是长洲人,和道衍是老乡,张士诚据吴后,移居淞江畔之青丘。杨维祯浙江诸暨人,几年前举家搬到松江。
张士诚对他两人亦是闻名已久,分别多次邀请。
杨维祯放浪形骸,加上年龄也大了,“屡召不赴”。高启倒是曾入其幕府。松江人文荟萃,士诚府中,座上皆“巨儒硕卿”,而高启时年只有十六。不过,他生性清淡,后来借故离开,携家隐居在了青丘。
——所谓“北郭十才子”,其实便是因高启而起的。“初,高启家北郭,与(王)行比邻,徐贲、高逊志、唐肃、宋克、余尧臣、张羽、吕敏、陈则皆卜居相近,号北郭十友,又称十才子”。
高启的名声太大了,才名远播,因此引来了许多人搬到他家附近住,得号“北郭十才子”。
所谓“卜居”,也就是“卜邻”。白居易写过一首《欲与元八卜邻,先有是赠》,其中有两句是这样写的:“每因暂出犹思伴,岂得安居不择邻”。所谓人以类聚、物以群分。这北郭十才子之举,也可算是当时的一件雅事。由此,亦可见高启之才名。同时,高启也是“吴中四杰”之首。
李惟德答道:“杨公fang荡,如神仙中人;高君清雅,好田园之乐。臣此次去松江,前后不过五六日,时间紧促,却是不曾有机会得见他们两位。”
察罕帖木儿闻言,连道:“可惜,可惜!”
他虽然以武功名扬天下,本质还是个读书人,对这些有名的才子文人有所爱慕,正也在情理之中。实际上,也正因为了他读书人的本质,那松江的群臣、名士、才子们才会对他这么盼望,“跷足以待”。
说了会儿松江名士的风范,李惟德又将饶介等人写的赠别诗拿出来请李察罕观看。察罕帖木儿看一首,赞一首,李惟馨也不时插口评点。他们这边谈诗论词,不亦乐乎,早惹急了边儿上一人,却正是王保保。
王保保年轻气盛,对这些名流、名士、诗词歌赋全都没有多大兴趣,满门心思只有报仇雪恨,欲与燕军再决雌雄,忍了多时,终于按捺不住,站起身来,叉着手,大声说道:“父帅,李先生,小李先生,松江的名士、赠别的诗赋,以后再讲不迟!等咱们扫平山东、打入松江时,这些个名士、才子,父帅还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想什么时候见都成么?”
室内静了一静,察罕哈哈大笑,将诗赋还给李惟德,点了点王保保,顾盼二李,说道:“我这孩儿却是等不及了!也罢,这些诗赋小李君暂且收起,老夫来日再看。……,你我便来听听,我这孩儿想说些甚么?”
“孩儿也不想说甚么。与士诚盟约,本非孩儿乐意。但父帅当日所说‘谋大事不拘小节’,也的确甚有道理。如今盟约已成,不知父帅打算何时再派人去松江,与张士诚约定出兵的日期?”
“我军虽解围曹州,但赵过退而不走,现今全军驻扎成武。老夫已命人潜入成武等地,务必细细打探,探明赵贼的动向。只等探查清楚,便可定下我军下一步的举措。到的那时,便是与张士诚约定日期的时候了。”
“我军近万人,加上原本的曹州守军,一万多人马,日用消耗甚多,随军携带的粮秣很快就要用完。孩儿曾多次询问父帅,咱们下一步是退、是进?父帅一直含糊不答。方才听了父帅所言,莫非是想一直等到可与士诚约期之时么?但赵贼若迟迟不动,我军粮秣耗尽,该当如何是好?”
察罕帖木儿抚须颔首,没有做出正面的回答,而是转问李惟德:“刚才忘了问,小李君此次回来走的是哪条路?”
“臣经徐、宿,渡黄河,走楚丘,过定陶。”
“沿路所见风物怎样?”
“徐、宿一带,路少行人,十室九空。过黄河之后,人烟渐稠。”
“可碰到过燕贼么?”
“多次碰到。在宿州、徐州、黄河岸边、定陶城外都碰见过。臣皆远远避开,有惊无险。”
“可曾注意燕贼的行伍队列、纪律号令?”
“臣所遇到者,多为小股骑兵探马,只在徐州城外遇见过一次燕贼的大队步卒。”
“可细细说来。”
“遇见燕贼步卒的那一次,好像是他们的一次出操,队伍齐整,号令严明。大路之上,只见烟尘蔽天;四周之中,不闻军卒杂音。击鼓则行,鸣金则止。旗帜鲜艳,忽而挥左、忽而转右,挥转之间,如臂使指,无论前趋、抑或后退,贼军将士皆合规矩,调度如意。……臣远见贼军阵后有旗,上书一个‘杨’字,料来此股步卒应是贼将杨万虎的麾下。”
“杨万虎?……,嘿嘿,岂有在大路上操练的?他这怕不是操练,而是示威啊!”
李惟馨表示赞同,说道:“燕贼才得徐、宿,此两地孤悬黄河外,要想立稳脚跟,非得恩威并施不可。恩好施,威为何?不外乎军威罢了!练兵道上,远近皆可见之,端得好计!”
他顿了一顿,又道:“臣听说邓贼遣了杨行健去做徐州知府。此人性格刚毅,为人沉勇,有大略,颇具智谋,倒是个上好的人选。在大路上操练军马,没准儿就是他的谋划。……,杨万虎是个粗人,料来难有此智。”
察罕接着问道:“步卒如此,那小股的探马骑兵呢?”
“探马骑兵人皆不多。臣路上见过很多次,总的印象有两个。”
“哪两个?”
“燕贼探马皆善骑术,坐骑亦皆良马,奔驰时快愈闪电,转向时巧如轻风;并及射术精湛。有好几次,臣亲眼见他们追逐逃人,呼吸之间,逃者已被射中。在宿州城外的时候,还眼见过一个燕贼探马弯弓射鸟,竟能一箭双雕!公允而论,诚皆骁悍!此其一也。”
王保保“哼”了一声,说道:“探马斥候,悉为全军精锐,骑射双全不足为奇!咱们军中的斥候里,这样的好汉也大把都是。”
“是,少将军说的是。”
察罕问道:“其二呢?”
“其人虽少,多则数十,少则四五。可却都深谙战阵之术。”
“怎么讲?”
“有几次,臣远远见他们围猎狐兔,以唿哨为号,穿插左右,聚则成队,散则如鸟。以狐狸之狡、以脱兔之捷,却也常常用不了片刻功夫便被他们擒获。非是百战精卒、非是深谙战阵之术者,绝难如此!”
方今四海兵乱,很多地方罕见人烟,因此虽以徐、宿昔日繁华之地,如今野外也多有狐兔。对此,诸人早就司空见惯。
察罕帖木儿点了点头,说道:“保保说的不错,探马斥候乃一军之菁华,懂些战阵之术,不值得惊诧奇怪。”
嘴上是这么说,他暗自里却不免“惊诧”,想道:“邓贼自双城作乱以来,几乎无日不战,有道是:‘百战出强兵’。又闻听他在平壤、辽阳开办了‘讲武学堂’,如今贼军中不少悍将都是出自其中,非有深谋远虑者难以为此!已有强兵、又养勇将,假以时日,定难制矣!”坚定了与张士诚联军协力,尽快把邓舍打压下去、乃至彻底剿灭的决心。
李惟馨问道:“你一路走来,经徐、宿,走楚丘、定陶,可曾观望过燕贼的城防?”
“说起燕贼的城防,四个字可以形容:‘戒备森严’,特别是徐、宿两州。像楚丘、定陶,臣还能进到七八里外;而徐、宿两州,燕贼把哨探、巡弋甚至都放到了几十里外!好像拉网似的,根本无法潜近。”
“数十里外?你刚才说见到燕贼在徐州城外练军?”
“那是在徐州城东三十里处。”
“城东三十里?……,徐州东为邳州,东北为睢宁。邳州、睢宁现皆为士诚所有,相距徐州都约有百里。杨万虎在徐州城东三十里处练军,若去邳州、睢宁,不过一日路程。你可曾观察到此两城守将的动静?”
“邳州在黄河北岸,臣没有注意;但是臣自松江出来,却是先经过的睢宁,再经过的徐州。路过睢宁时,只见城门紧闭,城外乡野骚动。当时还觉得奇怪,后来在徐州城外见到了燕贼练军,方才了然。”
察罕半晌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叹道:“徐、宿孤悬淮泗,便如羊处狼群,而当燕贼练军城外,睢宁守将竟不敢有迎!唯闭城门而已。乃至四野骚乱,也不闻不问。这到底是因为燕贼善战?还是因为睢宁胆怯呢?……,李先生,咱们与士诚的约期看来是宜早不宜迟了。如若不然,别的不好说,睢宁、邳州至少先就又要落入邓贼手中!”
睢宁守将怯战,邳州位处黄河北岸,等燕军在徐、宿站稳,这两座城池必然难保。
李惟馨深以为然,说道:“徐州、宿州南北呼应,东为睢宁、西为永城。睢宁现为士诚有,永城则被梁贼占据。……,臣虽不知徐、宿内情,但常理而言,杨行健到徐州后,肯定首先第一件事就是与梁贼结盟,如此,便没有了西边之忧。西边安稳,下一步定然就是向东略地。睢宁守将懦弱怯战,绝对是守不住城的。而一旦睢宁、邳州再被燕贼攻下,便等同大半个归德府全都落入了他们手中。这样一来,燕贼可就算是彻底在淮泗站稳了脚!地广数百里,背依济宁路。再要取之,就不好办了。”
“永城则被梁贼占据”,李惟馨说的是梁绵住。数月前,为了与燕军会师在单州城外,常遇春曾用奇计夜渡黄河,当时便多得了梁绵住的帮助。
李察罕忧心忡忡,望了望室外,院子里绿叶婆娑,旗帜招展,数十亲兵持枪而立。他又叹了口气,说道:“只是,赵贼屯驻成武,连日不动。究竟他意思如何?实难猜度!不确定他的动向,便难以与士诚约期。”
28 曹州成武僵持日,益都西营检阅时
察罕帖木儿虽然担忧淮泗,可因为不知燕军驻扎成武的意图,一时间,却也无计可施,只有接连催促探马、斥候,以早日探明燕军动向。
他这边接连催促,想早日探明燕军动向。成武城中,赵过也是一再下令,命麾下尽快探明元军动向,想搞清楚察罕帖木儿究竟是要准备撤军,抑或是有意长驻曹州,又或者别有所图。
从燕军攻入济宁起,多日来,济宁全路便大战、小战不绝。而这连日来的恶战,终在曹州解围后暂时地平静下来。一边是曹州的万余元军精锐,一边是成武的数万燕军悍卒,几万人遥遥对峙,陷入了僵持。
人生有起有伏,战争也是一样,不可能总刀枪相见,而当陷入僵持,比拼的就是耐性。在摸不清敌情时,绝对是不可贸然行动的。
其实相比元军,燕军还是有不少优势的,至少粮秣补给无虞。可对比元军,燕军也有劣势。元军的主将便是察罕本人,燕军的主将却不是邓舍。
早先,还有邓承志在泰安做名义上的前线总指挥,有杨万虎等为副手,而如今,杨万虎渡河南下,镇守徐州,邓承志也早被调回益都。换而言之,也就是说,如今整个前线、整个成武城中的数万燕军人马,此时此刻,唯赵过马首是瞻。——而这数万军马,则是益都全部的主力部队。
个人独任方面,统带全省主力,虚首府而实边疆,远在千里之外,短时间内还好,时日若长,合适么?就不说益都会不会因为空虚而出现问题,只“坐拥主力,远悬千里”,恐就非为将之道,非是人臣之福。
赵过是个谨慎人,不管邓舍对他有多信任,他对此却都不得不认真考虑。
并且,屈指算来,自奇袭巨野,燕军已在济宁征战了月余,而今大部皆定,只曹州未平,将士困乏、多有归意,如果继续僵持下去,会不会军心不稳?——元军就不存在这方面的问题,他们虽是远道而来,但却是初来乍到,师尚未老,并且刚解了曹州之围,兼且李察罕自为主将,士气正旺,便是再多僵持一些时日也无大碍。
将敌我的优劣相比,赵过得出结论:理智上,他应该继续驻军成武,如果此时撤军,很有可能察罕帖木儿会趁机反扑,辛辛苦苦打下的济宁一路说不定就会“旋得旋失”。可又因为种种的考虑,又不能不顾虑益都的想法、不能不顾虑邓舍的想法。最终,他做出了决定。
再写书信一封,请示邓舍:眼下应该怎么办?并谦虚地自称:“臣本走卒,素无功劳,蒙主公恩宠,骤为将军。为报君恩,固不惜死,浴血疆场,实为本分。只是威望不足,难以统率全军”,请邓舍仍将邓承志派回,或者派个别的“上将”来也可以,接管指挥权。
信写好,即遣人送去益都。用的八百里加急,换马不换人。
……
没几天,信笺已到益都。
邓舍接到时,刚刚换上戎装,在邓承志、郭从龙、高延世、柳三诸将的簇拥下,准备出门。
他瞧了瞧信封,奇怪说道:“昨天才有例行的战报送来,前线无战事,仍处在僵持中。怎么今天就又有阿过的书信来到?……,八百里加急,应是两三天前写的了,不知是为何事?”拆开观看,不觉啼笑皆非。
邓承志问道:“敢是前线出了什么变故么?”看邓舍神色,又觉不像。
邓舍没好气地把信丢给他,说道:“你才回益都没几天,前线就有人想你了!”
不等邓承志细细观瞧,他又对郭从龙诸将说道:“这个阿过!在前头不想着好好打仗,净想些没用的东西!”停下脚步,略微思量,复又说道,“罢了罢了,本不待理会他,又怕他在前线胡思乱想。来人,拿纸笔来!”
自有随从奉上纸笔。
邓舍穿戴的铠甲齐全,写字有些不便,写了两个字,索性将笔扔给一个侍从,说道:“我说,你写。”
他丝毫不带思索的,直接就说:“你在前头好生打仗就是,什么‘本为走卒、素无功劳’?又什么‘威望不足,难以统率全军’?这些话是谁教你的!你一个结巴,话都说不囫囵,还好意思去学读书人的花花肠子?……,老实告诉你:察罕不走,老子寝食难安!要真想报我的‘君恩’,你便在成武好好待着!察罕不走,你也不许动!敢擅自行动、后退半步,老子给你好看!若能熬到察罕滚蛋,等你回来老子给你摆宴庆功!……,另外,粮秣补给你不需发愁,我已下有严令,必能按期送至。”
郭从龙、高延世、柳三等人早在边儿上听得莫名其妙,此时听了邓舍这一篇话,更是摸不着头脑,都向邓承志看去。
邓承志已经看完了赵过的信,适时地解释说道:“却是赵左丞就前线局势,请示父王该怎么办;并自称威望不足,请父王遣人去成武接管军权。”
诸将都不是笨人,顿时明白了赵过的心思。
而由此,再联系邓舍刚才的一系列表现以及口述的回信内容,虽是“骂”的赵过,众人却无不感同身受,皆不由自主心潮澎湃,只觉热血冲头,不约而同地想道:“将在外、君不疑。不是明君,谁能如此?能遇见这样的好主公,真是俺们的好运气!没别的说,只有效死疆场,以报君恩!”
——“以报君恩”,倒却是与赵过信中的话不谋而合了。
口述过回信,邓舍吩咐封好,叫人立即送去成武,看了看诸将,笑骂着说道:“阿过忒也谨慎,官儿做得越大,反倒越束手束脚。你们可不能像他!日后出去打仗,该怎么有利就怎么打!只要不违反军令就行。”
郭从龙带头,诸将环列跪拜,高声说道:“诺!”人虽不多,声如响雷,震动得屋瓦簌簌。
“起来吧,起来吧!”邓舍仰头观望天色,说道,“时辰不早,陆聚他们怕都等已经到了。你们这便随我出城。”
——出城为何?却是早就定好的,今日要检阅徐、宿二州的降军。
邓舍早就有意将这支降军改编,只是前期尚需做很多的工作,例如重新编造花名册、对全部降军将士的一个登记检查(诸如身体健康、有无疾病,籍贯、年龄等等)、以及对降军中下层军官的去留安排等等,经过枢密分院的加班加点,便在日前,全部准备工作总算宣告结束。
接下来,就是正式进入改编。
但是在改编之前,洪继勋提出一个意见:先与降卒见上一见。毕竟,这支降军与普通的降军不同,是一支非常精锐的部队。淮北劲卒,“虽燕赵精骑不能及也”。下些功夫,拉拢一下,让他们觉得受到重视。总是好的。邓舍接受了他的意见,因此,便有了今日的“西营检阅”。
参与此次阅兵的,不但有邓承志、郭从龙、高延世、柳三,还有陆聚、陆离、张冠、萧远、刘凤等。本还想把陈猱头召来的,后来因考虑到他镇戍棣州沿线、责任重大,不可轻动,这才算是罢了。
……
出的府门,门外街上早有两个骑兵的百人队相候。邓舍戎装在身,引带诸将,率领众骑,驱马直行。随行的还有诸将亲兵,加起来也有百十骑。
吴鹤年早有安排,沿路戒严,布置了许多衙役,并借调来一些步卒负责警戒。
时当下午,数百人马踏长街。灿烂的阳光下,枪戈、铠甲皆被映照得闪闪发亮、夺人眼目。又有红旗开道,仪仗随行。便好似一条长龙,又仿佛一道铁流,威武雄壮、杀气森然,顿时卷起了城中的浪潮。
很多人拥挤观看,交头接耳。
“那不是王爷么?带这许多骑兵,又沿途戒严,这是做甚么去?”
“虽说两耳不闻窗外事,但郑秀才,你也忒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吧?这都不知道?今天是王爷去西营阅兵的日子!没瞧见么?小王爷、郭将军、小高将军也都跟着一起呢。”
“西营阅兵?阅什么兵?”
“杨将军、傅将军打下了徐州、宿州,俘虏了数千的降卒降将,如今都在西营。王爷要阅的就是他们。”
“徐、宿降军之事,俺早就听说了,不是早就被小高将军、柳三郎押来西营了么?却怎么直到现在,王爷才去检阅他们?”
“听说是准备将他们改编成新军。”
“真的?哎呀,俺孤陋寡闻,若非姐夫不说,竟是不知还有此事!……,这可是一件大好的事儿呀!赖王爷洪福,俺家三弟如今与人一起走商,去过几次淮泗,听闻徐州军乃少见的强兵,如果将之改编,我海东必又添一支百战雄师,而王爷便好比如虎添翼!”
“嘿!少见的强兵?强兵又如何?还不是王爷的手下败将?当日打下徐州,杨将军、傅将军只用了三天时间。他们若是少见的强兵,咱们海东呢?岂非天下第一了?”
边儿上又一人插嘴,说道:“我海东军马固然强盛,但要说起天下第一,俺以为,还是得称沈丘李察罕。”
“呸!李察罕?巨野、单州两战,王保保一败涂地。李察罕亲率精锐、号称五万,驰援千里,可也只是解围曹州而已。现如今,赵左丞领我数万铁骑,驻扎成武,怎不见李察罕有胆子敢来与我争斗?……,天下第一,没的笑掉英雄好汉的大牙!”
“话不能这么说,……。”
人多的地方,跑题永远是主流,没几句话,这几个人便将话题从邓舍阅兵转到了争执究竟谁为天下第一。
市井间的杂谈不必多言。
不管他们争执的结果如何,至少通过此次阅兵,邓舍成功地让他们又一次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徐、宿大胜”和“济宁大胜”这两次大胜仗上。在战乱年代,怎么才能稳定民心,怎样才能安定民心?办法有很多,但毋庸置疑,最出效果的当然就是、也只有是一次又一次的胜利。
却说邓舍与诸将率领众骑,出了城,折往西行。行不多远,有座大营。远远望去,只见这大营占地甚广,怕不有几十亩大小。营内营外有无数的旗帜飘扬,寨墙之上来往士卒巡逻。因为营壁阻隔,看不到里边,只时闻金鼓之声,或有操练之音。待行至较近处,遥见辕门外,数面大旗下,有两列军士值班站岗,皆披坚甲、持锐刃,昂首对立,杀气腾腾。
邓舍等驱马直行,奔至近前,有一将已等候多时,过来相迎。
但见此人虎背熊腰,眉横目绿,面似黑炭,臂如长猿,细看其长相,非中原人氏,大约西域之种,却非别人,正是别都丁。——本为邓舍亲卫,因武艺出众、赤胆忠心,也曾经历过许多战阵、立下不少的功劳,故此,论功行赏,刚刚不久前才从“亲卫军”中出来,被拨入了西营军中。
这次改编降军没他的事儿,不过接下来随之便要开始进行的“编练新军”却和他有关系。已经内定下来,他将要在新军中任职。
这西营的主将现今是郭从龙,要说出迎应该是他,可他早早儿地就进了城,一路陪伴邓舍前来。所以,便在临进城前,他特地将“别都丁”给提了出来。本为邓舍亲卫、现在西营任职,由他在辕门迎接最合适不过。
果然,邓舍瞧见相迎的是他,非常高兴。
两下相见,别都丁跳下马,就要跪拜。
邓舍拦住,说道:“你铠甲在身,‘介胄之士不拜’,行军礼就是。”
别都丁雄赳赳、气昂昂,行个军礼:“末将别都丁见过大将军。”
“在西营待得还惯么?”
“除了不能时时见到大将军,非常想念之外,别的都还好。”
“你这小子也学会油嘴滑舌了!……,军中不比在我身边。在我身边时,我对你们多是宽纵。如今在了西营,老郭管军出了名的严厉,你千万别触犯军纪!若不其然,到的那时,军法无情,便是我想救你也救不成了!”
“是。……,不消大将军嘱咐,末将是大将军身边的人,如今在西营、代表的就是大将军的脸面,给大将军争气还来不及呢,又怎敢给大将军丢脸?”
“好,好!”邓舍哈哈大笑,细细打量别都丁,扬起马鞭在半空中打了个鞭花,笑与郭从龙等人说,“这厮进了西营,不过小半个月没见,竟好似又雄壮了一些!老郭,看来你们营中的伙食很不错啊。”
郭从龙答道:“大将军体恤军士,枢密院拨发军饷粮秣从来按时,士卒们衣食无忧。为报大将军养育之恩,弟兄们每日间除了吃饭睡觉,就是操练。日日如此,练得久了,自然雄壮。……,别都丁尤其刻苦,不论打熬力气、抑或战阵演练,事事争先,实已为我西营翘楚。前阵子,末将还与人说:要多谢大将军又给俺们西营送来了一员良将!”
高延世“哼”了一声,瞧不惯郭从龙出风头,接口说道:“雄壮不雄壮,却不是自夸的。大将军只说了别都丁,可没说你西营别的人!……,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能不能战,还是得上了前线再说话!”摸了摸腰边的弓矢,冷笑两声,复又言道,“真刀真枪、刀枪见血,杀出来的战绩才叫威名!可从没见过吹牛能吹得强军的!嘿嘿,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含沙射影,高延世这是在影射“济宁之战”里郭从龙不曾出战。
郭从龙乜视了他一眼,说道:“高将军,好漂亮的一杆绣弓!只不知是好看又中用,或者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射?”
郭、高两人只要在一起,便总是斗嘴。而每次的斗嘴开始,又总是高延世先出言讽刺;到最终,而又每次斗嘴的结束,却又总是郭从龙拿“弓矢”说话。——郭、高初战日,高延世醉酒,险些被郭从龙射杀。
高延世闻听此言,也一如往次的反应,顿时大怒,要不是邓舍在边儿上,难保当场就要开弓搭箭。
邓舍眼见他手从弓旁划走、直取马上长槊,忙开口劝说,却也不直劝,又是哈哈一笑,说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朝。小高此话说得很对。老郭,前边济宁战事虽暂时停歇,但察罕屯驻曹州、迟迟不见退走,估计早晚与他还要有场恶战!待来日用到你时,你可敢与他一战么?”
“但凡大将军军旗指处,溃阵拔旗、郭从龙敢不效死?只要大将军一声令下,龙潭虎穴、末将也视若等闲!”
“好,好!为将者,就该有这样的豪气!……,诸位,且随我入营。”
29 燕王敲山震恶虎,杨公辣手定徐宿
西营阅兵更多的是一个形式,目的有二,一个进一步地凝聚益都民心,安定后方;一个宽解降军之心,减少他们的疑虑,便于下一步的改编顺利。整个阅兵的过程非常成功,简而言之,这两个目的全都达到了。
当晚,邓舍又在城中宴请陆聚、陆离等等一干的徐、宿降将,凡千户以上皆应邀赴宴。在宴席上,邓舍只管劝酒,半句公事不谈。
前几天,李首生才刚密报过“封帖木”活动异常,但邓舍却好似都已经将之忘掉,酒至半酣,他一手拉着陆聚、一手拉着陆离,推心置腹,直说:“两位的美名我早闻之,恨不能相见!今日两位来投,实偿我多年夙愿!两位陆公皆有文武之才、龙凤之姿,出将入相不在话下!却只因我爵低官卑,不能厚待两位,十分惭愧!……,且待来日,必不负二公!”
陆离答道:“主公厚爱,愧不敢当。臣有何德何能,值得主公如此赞许?区区贱名,有污清听!倒是主公您的威名,臣等才是闻之已久。今日以降人败将的身份,能得主公收容,并宠以高位显爵,实令臣等惶恐不安。”
邓舍连连摇头,用力抓住陆离的手,一嘴酒气地说道:“小陆公这话太见外了!什么‘愧不敢当’?什么‘惶恐不安’?你真才实学,又不是欺世盗名,说这些虚话作甚?我只恨手中无权,暂时不能给你更合适的位置。我若有权时,必让你这位‘小陆公’变成一个真的‘公’!哈哈。”
邓舍的意思两位“陆公”都听懂了。所谓“真的‘公’”指的是“公侯伯子男”里的“公”;但意思虽懂了,听起来却有些古怪,颇不是味儿。陆离尴尬地笑了笑,说道:“主公醉了,主公醉了。”
邓舍轻轻用力,拉得陆离往前一跌,险些跌入他的怀中,哈哈大笑,说道:“醉了?你也忒小看本王酒量!些许水酒,算得甚么?”眯缝着眼,转首去看另一边儿的陆聚,说道,“小陆公说我醉了。大陆公,你说,我醉了么?”
陆聚答道:“主公是有些多了。”
“噢?真的有些多了?”
“是有些多了。”
“多了好啊,醉了好啊。古人云:酒后吐真言。醉后才吐真言!……,小陆公,我若不醉,这话且不会对你说呢!”
陆离想要挣开邓舍的手,无奈邓舍力大,挣脱不得,反被抓得更紧了些。
邓舍将手臂支在椅上,歪着身子,把头侧过去,盯着陆离的眼,说道:“小陆公,我一片心意对明月!”说到这儿,扭过头,又去看陆聚,“大陆公,我一片心意,可对明月!”
他顿了顿,拿眼去撒席上诸人,扯着两位“陆公”的手,霍然起身,摇摇晃晃地对着诸人大声说道:“诸位,诸君!我一片心意,可对明月!……,你们都是淮泗的健儿,徐、宿的英豪,不嫌我出身卑鄙,不嫌我年岁轻轻,能来投我,我非常的开心!一个好汉三个帮,一个篱笆三个桩。今日能得你们相助,……,天下英才,济济一堂,试问,我还有什么大事办不成?”
郭从龙、高延世诸将也在席中,他们两人也都喝得有些多了。
闻听邓舍此言,高延世首先跳起,满脸醉红,按剑昂首,大声说道:“主公天纵英明,神武睿智,谁敢嫌主公出身卑鄙?谁敢轻视主公年少?”恶狠狠地逼视席上,徐、宿诸将皆不敢与之对视,他将短剑从腰间取下,猛地拍在案上,“主辱臣死。若有人不服,且先来问一问俺的这柄宝刀!”
“你这不是刀,是剑!”郭从龙亦挺胸起身、将佩刀取下,连刀鞘一起握在手中,说道,“俺这一柄才是宝刀!若无主公,便无末将!末将读书人,是个粗人,大道理不懂,只知道主公让俺做甚么,俺便去做甚么!……,主公,您且说,您有什么大事想办?末将定马前效命!”
他两个出了名的猛将,威名在外,此时邓舍一句话下来,都是踊跃响应,声如滚雷,震动屋瓦。席上诸人如萧远、张冠、刘凤等降将皆面面相觑,作声不得。邓舍放声大笑,说道:“前日我接到杨行健的一封信。在信上,老杨特地提起了你们两人!老郭、小高,你们的威名已经远至江南,震动淮泗了!……,你们知道淮泗、江南人怎么称呼你们两个么?”
“末将不知。”
“河北双名将,海东两爪牙!”
打徐州时,高延世立下大功,连斩徐州多员上将,乃至号称“淮泗马将第一”的刘凤亦不足三合便被他手到擒来,“名动淮泗”四个字确实半点也无夸大。郭从龙虽无出战,但有往日的赫赫战功,被淮泗、江南人拿来和高延世并列,也十分正常。
高延世、郭从龙皆道:“名将不敢称,小小战功全赖主公英明。今生今世,能为主公‘爪牙’,实末将之愿!”
“‘将军者,国之爪牙也’。你们两人有此心愿,非常之好!”邓舍顾盼二陆,大笑着问道,“大陆公、小陆公,你们看我海东爪牙如何?”
陆聚答道:“虎士也。”
陆离答道:“此勇力之士也。”
“古人云:‘夫虽无四方之忧,然谋臣与爪牙之士,不可不养而择也’。四方无忧的时候尚且如此,况今乱世!欲定天下、平纷乱,非文武协力不可!两位陆公皆有高才,能得两位相助,幸甚至哉!……,今,我愿与两位相约,……”邓舍高高举起他两人的手,复又面对诸人,重复说道,“今,我愿与诸位相约:‘同心协力、共成大事!肝胆相照、永不相负’!……,有违此誓者,天诛地灭,死无噍类!”
有个成语叫“民无噍类”。“噍类”的意思指能吃东西的动物,特指活人。“民无噍类”的意思就是说老百姓没有活路了,没有活下来的人。邓舍引“噍类”用在此处,却是在说“谁敢违背誓约,便诛灭九族”。
这个誓言不可谓不毒。
陆聚、陆离,包括席上萧远、张冠、刘凤、梁士荫等降将都是不由面色一变。
郭从龙、高延世一个抽刀、一个拔剑,同时狠狠地砍在案几上,异口同声当先响应,叫道:“末将等与主公相约:‘同心协力、共成大事!肝胆相照、永不相负!有违此誓者,天诛地灭,死无噍类’!”
邓舍左顾右盼,问二陆:“如何?”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两位“陆公”无话可说,唯同声言道:“与主公相约:同心协力、共成大事!肝胆相照、永不相负!有违此誓者,天诛地灭,死无噍类!”
邓舍又问席上诸人:“如何?”
萧远、张冠、刘凤、梁士荫,以及邓承志、柳三等海东诸将先后起身,皆抽刀在手,同声盟誓:“末将等与主公相约:同心协力、共成大事!肝胆相照、永不相负!有违此誓者,天诛地灭,死无噍类!”
邓舍欢畅大笑,松开了二陆的手,点名一个侍臣,说道:“今日盛宴,我与诸君相约,虽不能与汉高的‘山河之盟’相比,但亦是一件美事,可传佳话!你吩咐下去,叫集贤院、清华馆、迎宾馆的才子们都给我就此事写篇诗文上来!……,写得好的,大大有赏。”
集贤院、清华馆、迎宾馆,这几个地方是海东供养“名士”的地方。凡在院中馆里的,都是有文名之辈。或为学士、或为参议。他们没有实权,但地位很清贵,在各地的文坛、士林中影响很大。
那侍臣应声接旨。
盟誓既罢,邓舍令诸人落座,重新开宴。
柳三注意到席上的气氛有些沉重,当下出席说道:“今日盛会,不可无曲。末将新学得一曲,想献给主公;同时也好给诸君佐一佐酒兴。”
“甚好!”邓舍给陆聚、陆离介绍,“柳三横笛,乃我海东一绝。两位陆公,一起来听听!”
柳三出立席下,横笛在手。满座俱静,听他娓娓吹来。笛音清澈,传出厅外。只见厅外的夜空月明星稀,有乌鹊飞来,绕树三匝。
是夜,酒宴直到夜半方散。
临了散席,陆聚吞吞吐吐、似有话说,但最终没有说。
梁士荫在邓舍盟誓时,有些吃惊;但后来大约是想起了什么,惊讶消去,换了冷笑,直到散席还时不时地看一眼陆离等人,冷笑不止。
而陆离从始至终,除了仅有的一两次变色之外,一直都是若无其事、对答有礼。再又至如萧远、张冠、刘凤诸人,在听到邓舍盟誓的时候、以及随后,神色各有异,分别不同,全都一一落在邓舍眼中。
等到散席诸人走后,偌大厅中只剩下了邓舍、邓承志。
邓承志扶着邓舍起身,说道:“父王,你喝醉了,走路看着点台阶。”
邓舍晃着身子站起来,就着邓承志的搀扶,醉醺醺地吩咐仍在厅下伺候的随从、侍臣们,说道:“夜深了,你们不必陪我,都早点歇息去吧。……,吾儿,你扶着我,咱们也往后院睡觉去者!”
“是。”
打发走了随从、侍臣,父子两人相伴,出了宴会厅,行走在清朗如水的月色下,往后院而去。邓承志虽然年少,一向对“政治”也无兴趣,但人并不傻,看出了席上的蹊跷,这会儿独自陪伴邓舍,有心相问,又怕他醉了不好说,连着觑看了几回邓舍面色,欲言又止。
穿过两个院落,夜鸟归宿,从头顶飞过,带来三两鸣叫。邓舍忽然一笑,站直了身子,不再依靠邓承志的臂上,说道:“承志,你再三地偷看我,路都不好好走,……,是不是有话想问?”
邓承志呆了一呆,再去看邓舍时,只见目光清明,又哪里有半个醉意了?他顿时醒悟,失笑说道:“父王?……,父王刚才是在装醉?”
“前番济宁之战,你去泰安前,我曾交代你:‘喝酒误事’。嘱咐你尚且如此,何况我呢?今日检阅、夜宴徐、宿诸将,都是大事,我怎么可能在席上醉酒?一旦失态,岂不前功尽弃么?”
“原来如此!可父王为何如此啊?……,席上装醉,却是为何?”
邓承志虽是邓舍义子,但并非所有的军机要事都知道,比如“封帖木”事他就不知。说起“封帖木”事,其实不但邓承志不知道,海东上下知道的寥寥无几,也就邓舍、李首生、洪继勋数人而已。
——包括那现在已经入了通政司的梁士荫,尽管名义上乃李首生的副手,可对此事也是一无所知。
晚风吹拂面皮,甚是清爽。邓舍迎着晚风,负手而行。
他没有立刻回答邓承志,而是过了一会儿,仰头望了望明月,方才似有所感地说了几句话,却是引的苏轼《水调歌头》里的几句:“把酒问青天,明月几时有?……,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嘿嘿,‘高处不胜寒’。”
不等邓承志说话,他随即转开话题,问道:“承志,前日我给你的两本书,你可读完了么?”
“《唐李问对》已经读完了,并遵父王吩咐,写了一篇读后感,名叫《奇正论》,正欲呈给父王,请父王批评。《管子》还没有看完。”
“噢?《奇正论》?”
“是的。”
“不错,《唐李问对》的精髓就在‘奇正’二字,用兵之精髓也就在‘奇正’二字。你读完此书,能挑出‘奇正’来写一篇读后感,算是读进去了!明天就拿来给我看看。”
“是。”
“《管子》却为何还没读完?”
邓承志面有难色,说道:“回父王,不是孩儿不用功,只是这《管子》太难读了。孩儿少年失学,若非父王教诲,怕到现在还识不得字,所以读起来很是吃力。”
“我不是挑了几个集贤院的参议给你?不懂的地方就去问他们!……,岂有身在山东,却不读《管子》的道理?我现在虽也不用你来治国,我现在虽也不用你来治民,但国家之事,你却不可不知!你不想学孔孟之道也无所谓,但《管子》却是必须要读!”
管子“春秋第一相”之誉,相齐,使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成为春秋五霸之首,文武全才,治国之道主张法制,且尊重民意,并知农事、擅经济。《管子》里有一篇《轻重》,是历代少见的经济专论,其中的许多观点放到眼下也不过时。——,三国时,诸葛亮就每自比管仲、乐毅。邓舍对管仲也是十分的推崇。
邓承志恭声称是,说道:“是,是。”
说完此节,他毕竟年少,还是好奇,忍不住又问道:“父王在席上佯醉,不知用意为何?在父王与诸臣盟誓的时候,孩儿见陆聚、陆离等人脸上似有点不好看。难道是父王听了风声,徐、宿诸将对改编降军有不满,故此特意如此,以安其心么?”
安徐、宿诸将之心,固然有之。但邓舍盟誓的更多意思却在敲山震虎。“封帖木事”如果是真,那么徐、宿诸将欲要作乱,只有一个倚仗,——便是徐、宿的降卒。在降军马上就要开始改编的此刻,邓舍盟此毒誓,没有异志的自然感激涕零,而若是有异志的却不得不再掂量掂量了。
此中深意,邓舍不想多讲,微微一笑,说道:“我装醉是为了什么,等你把《管子》读通,自然就能明白了。”
邓承志知道这是调笑之言,挠了挠头,憨憨一笑,不再多问了。他不问,对明月、迎清风,漫步府内,邓舍倒是来了谈兴,说道:“杨行健前日来信,信中讲了一件事。承志,你得多学一学。”
“什么事?”
“淮泗之地,民风悍勇,本就难治。又自我皇龙兴以来,徐州等处久遭兵乱,城头变幻大王旗,有很多芝麻李、鞑子的溃卒散乱城中乡野,往往相聚,不服衙门。如此一来,地方上便就越发不好管教。又更且,我海东的根基是在辽东、山东,徐、宿二州孤悬河外,因此,治理起来更加困难重重。……,承志,你且来说,这种情况下,该如何治理?该用什么办法来约束?怎么才能尽快将局面安定?”
“孩儿以为,治民和治军有相同之处,这样的情况下,正该恩威并施、宽猛相济。”
邓舍点了点头,说道:“你有这点见识很不错了!但具体如何呢?怎么恩威并施,如何宽猛相济?”
“这,……。”邓承志想了片刻,说道,“杀不服,宽良民。”
“此为寻常伎俩!虽然有用,难以很快见效。……,你可知杨行健在徐州用了什么办法么?”
“不知。”
“他取牢中死囚为左右,日常带在身边,小有违令,便立斩之!”
“以死囚为左右,违令即斩?”邓承志不太理解,问道,“这样做有效果么?”
“老杨在信上说:‘观者相顾失色,皆拱手遵约束’。……,你说有效果没有?”
“这样做,的确能令观者失色。但是,那观者里边若有亲近人,怕不会不知杀的其实只是死囚!孩儿以为,用这样的办法立威未免不是很合适。真要想杀人立威,谁人不可杀之?又何必用死囚呢?”
“这就是你见识不到的地方了!……,徐、宿乃我新得之地,纵要立威,又岂能滥杀?滥杀过度,必适得其反。……,死囚则不同。取死囚为左右,是已施恩在先;有违令,则杀之,则是错在先,别人也无话可说。‘小有违令,便立斩之’,由此可见,老杨因此而杀的死囚肯定不少。就算日杀一人,日日如此,看得多了,胆子再大的人也难免恐骇。恩威并施。……,这才是见效最快的恩威并施啊!”
邓承志这才懂了,说道:“父王遣杨行健治徐,真是用对人了!”
这时他们已快走到后院。
邓舍笑了笑,说道:“徐、宿重地,不可不慎。如今将有杨万虎、文有杨行健,都做得不错,我总算可以放下心来了。……,说到用对人,承志,改编降军、编练新军,这两件事都非同小可、十分重要,你既身负抓总统办之责,可万万不可大意轻忽!”
“请父王放心。……,父王,徐、宿既稳;不日内,降军也可改编完毕;至多月余,新军也能编练完成。察罕老贼屯军曹州,至今不走;若等到咱们新军、降军都编练好时,他仍不走?……,父王,何不趁此机会将他拿下!”
邓舍停下脚步,看了邓承志一眼,倒是因他的这句话勾起了一桩心事,不过并没有当即说出,而是又笑了笑,说道:“吾儿壮志可嘉!都说王保保是李家的千里驹,吾儿与之相比,亦毫不逊色!不过,如今言此,为时尚早。”抬头瞧了瞧夜色,听见四更更鼓响起,他说道,“……,夜色已深,我已到后院,不必你再陪伴,你自去歇息吧!”
邓承志躬身告退。
邓舍看着他远走,一个人又在月色下立了会儿,良久,嘿然一笑,自言自语地说道:“却没想到,承志倒是与老姚不谋而合。”
30 姚平章老成谋国事,赵左丞振奋将士气
邓承志怎么与姚好古“不谋而合”?
却是就在昨日,邓舍刚刚收到姚好古的回信,——前番针对洪继勋所提出的“引蛇出洞”计,邓舍特地写了封书信送去南韩询问姚好古的意见。益都到南韩路途迢远,虽然可走海路,但一来一去,包括姚好古也需要时间思考,用去的时日着实不少,故此回信刚刚送来。
姚好古的回信分成两个部分。
第一部分,他围绕“引蛇出洞”做出了种种的分析。从国力到前线将士的战力,又从辽东、南韩、朝鲜的内政到淮泗、浙西可能会因此而引发的变化,种种般般,分析得很详细,假设了好几种可能性。最终得出一个结论:“淮泗若安,则此计可行。淮泗不定,此计难为。”
——“淮泗若安”的意思,不是说要先把淮泗全打下来,而是说需要保证徐州、宿州安稳。有了这两个插在淮泗的钉子,就可监视浙西、河南乃至金陵等等方向。如此,方可保证在用计时,南边不会发生边患。
并在第一部分的结尾,他补充说道:“如能纵横金陵、安丰,东压浙西、西制河南,除察罕之羽翼;中又有我徐、宿为中流砥柱,保南疆之安稳,则北取大都、引蛇出洞,十拿九稳!就算计不能行,也绝无危险。”
也就是说,如果能联合金陵、安丰一起行动的话,那就更好了。至少,就算察罕不上当,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对这一点,邓舍是深以为然的。
——他不但深以为然,并且在这方面他其实也已经做了很多。之前,刘福通来借兵,为什么听从洪继勋的意见,借给了他?不就正是为了一方面稳住金陵(使其短时间内无法觊觎徐、宿),同时另一方面逼压河南?
换而言之,在这个方面,姚好古事实上和洪继勋是“英雄所见略同”了。
而又至于“淮泗若安”,正如邓舍对邓承志说的话:“将有杨万虎,文有杨行健,我对徐州、宿州总算可以放心了。”虽为新得之地,但一来有虎将镇压,二来有能臣治理,“淮泗也可算是已经安了”。
也即是说,尽管最终到底行不行“引蛇出洞”计,到现在为止,邓舍还没有做出决定,但就姚好古所认为的“欲行此计,必须实现的前提条件”,就目前形势而言,不但已经满足,而且十分满足。
……
接下来,姚好古笔锋一转,又从这个方面荡出,转而说及了眼下。也就是他信中的第二部分。——他提到了李察罕。
“臣闻,察罕帖木儿现屯军曹州。主将携孤军、屯杀场,自陷生死之地,何其愚也!但是对主公来说,臣窃以为,这却是一个大好的良机!臣也知道,如今前线的将士征战已久,皆疲惫,如果强用之,也许徒劳无功。可是,放着察罕在眼皮子底下,却怎么能将之轻易放走!
“而若忧攻之不胜,则臣以为,攻之不胜则可围之,围之不胜则可牵之。如能牵之,则等到施行‘引蛇出洞’策时,必事半功倍。”
他这一番话究其意思,简单可以概括:“正瞌睡送来个枕头。主公正打算要用‘引蛇出洞’策,李察罕便就主动出了洞。尽管现在也许时机不成熟,还不能施行‘引蛇出洞’,但却也绝不能将之轻易放走。岂有蛇出了洞再任之回去的道理?便是打不赢,只要能将他拖住,就是成功。”
说得很有道理。
——邓承志和姚好古的“不谋而合”,就是不谋而合在了这里。虽然邓承志不知道“引蛇出洞”策,但却也看到了察罕屯军曹州、迟迟不走,对海东来讲是个难得的“斩首”良机。
……
接下来,姚好古又从攻击察罕出发,引出了另一种也许会出现的可能。
他这样写道:“我军若击察罕、围曹州,则河北等地的察罕军马必往驰援。而一旦他们驰援,河北便会空虚,蒙元的京畿便会空虚!待其时也,主公可再令陈平章从辽西出、径入关内,必可势如破竹。
“如此一来,察罕顾此失彼,定会以为主公之意实在大都,必然誓死突围。绝路之军,不可硬敌,我军可诈败,纵其突围。
“突围后,何去何从?察罕枭雄,诚如洪右丞推测,十之八九会犯我益都,围魏救赵。大凡人急怒则少思,到的那时,可再使徐、宿诸将诈降;察罕急怒,定难深思,闻其降也、愿为内应,势必如久旱而见云霓,深信不疑。到的那时,‘引蛇出洞’策,自然成矣!”
先围曹州,再打大都,给察罕帖木儿造成一个“声东击西”的假象;继而命徐、宿诸将诈降,诱其深入,全军围攻,杀之后快!
——用兵之道在虚虚实实,姚好古此计可谓深得兵法三味。连着用了两次“声东击西”,只不过一次是假的,一次是真的。围曹州、打大都,这是一次声东击西,可这个“声东击西”是做给李察罕看的,其实是假的。真正的“声东击西”则是表面上攻打大都,实际上意在察罕。
邓舍最初看到此处时,以他用兵的老练,犹且忍不住拍案叫绝。
……
姚好古的信到此为止,在信末,他写道:“方今宇内,南北诸侯,唯察罕天下劲敌。主公此策若能成功,则天下大势、鹿死谁手,吾已知矣!”
言外之意,只要此策能成功,把李察罕消灭,那么天下一统就不是难事了。他倒是很有信心,不过这信心也确实是有根据的。
如果邓舍真的能一战歼灭李察罕,就等同稳占了北方。
——关中的李思齐、张良弼诸将彼此相敌,孛罗帖木儿早就元气大伤,他们绝无可能再翻起什么大浪,不是投降就是等着一一被灭。
而转目江南,直到现在却还是群雄割据。张士诚、朱元璋、陈友谅、陈友定、方国珍,加上安丰小朝廷,各有优劣,谁也奈何不了谁,可以预见,三五年内他们之间互相征战的情况断然不会结束。这还是在没有外力的情况下,如果邓舍再横加一手,或连横、或合纵,恐怕江南更是战火不停。
而到那时,北方一统,南方割据,天下这只“鹿”会落在谁的手中?不言而喻。
南北之外,还有一个蜀中。蜀中明玉珍。“天下为乱蜀先乱,天下已治蜀后治”。自古以来,从蜀中得天下者一个也没,强要算之,也只有刘邦而已。明玉珍能和刘邦比么?显然不能,不但不能,远远不如,简直无法相比。所以,他也根本不是问题。
……
也正因为姚好古看到了前景,故此他在信中洋洋洒洒、不惜笔墨,不但将与洪继勋的不和丢到一边,完全赞成此计,更且尽心尽力地添加补充。
日后,邓舍若是果然凭此计胜了察罕、得了天下,论功行赏时,谁的功劳最大?洪继勋。可有了这封信,他姚好古也少不到哪里去!何谓“定国之策”?这就是了。
……
在接到姚好古的这封信后,邓舍就召来了洪继勋,一起分析。因事关重大,不能仓促便下结论。故此,他们没有当时就决定、究竟围不围曹州?
今天晚上,忽然听到邓承志居然也是一般的看法,邓舍不觉心中一动。
他本打算晚上去罗官奴房中安歇的,也没有去,改去书房,摊开地图,就着烛光,细细琢磨。
说实话,他本来不想这么快就再次发起战争的,济宁一战,打得惊天动地,前线将士的确都疲惫不堪了,急需休养。可又如姚好古说的:良机难得。就算打不赢,能将李察罕拖住就是胜利。他思来想去,左右难决。
这击察罕、围曹州,到底是干还是不干?
他又想起了洪继勋献策时说的一句话:“干大事岂可惜身!”
战术上的机会很好找,战略上的机会就很难找了。
他喃喃自语:“天赐良机,天赐良机。”
察罕帖木儿不知什么原因,鬼迷心窍屯驻曹州不走,这确实是个难得的良机。正如姚好古所说:“岂有蛇出来了再将之放走的道理?”
既然老成谋国的姚好古也赞成“引蛇出洞”策,那这个计策应该就是可行。如果要行此计策,眼下确实不能轻易放走李察罕!
夜色渐去,雄鸡报晓,书房内的蜡烛已燃至尽头。
邓舍终于做出了决定,提笔在手,写下军令一道,盖上大印,令房外的侍卫:“送去枢密分院,命将此令速速转给赵过!”
……
次日下午,成武前线,赵过正在巡城,一将飞跑赶来:“报!益都军令。”
“噢?”
赵过略微疑惑,他上午才刚接到邓舍的来信,大骂了他一通,叫他好生守城,不必胡思乱想。按道理讲,不应该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又有军令下达。他心中想道:“却也奇怪!莫不是别的地方出了什么乱子?”
他统率全省主力在外,首先想到的就是省内因空虚生乱。一念及此,不敢耽误,忙下城头,去帅府接令。来传令的是个熟人,鞠胜。鞠胜本在军中,单州大胜后不久,奉旨回了益都。这没多久,便又再次回来了。
“鞠、鞠公。”
“左丞大人。这是主公亲自下达的军令,请你接收。”
赵过接住,展开观看,看不几行,猛然抬头,说道:“令、令俺即日遣军出击,攻打曹州?”
“正是。”
“这、这却是从何说起?”
“怎么?左丞有为难之处么?”
“这、这倒不是。只是俺刚收到一封主公的书信,命、命俺好生守城,却怎么半天不到,就、就又命俺攻打曹州?”
“哈哈。主公知你必有疑惑,所以才又遣俺来,为的就是当面解公之疑。”
“请、请说。”
“且请左丞先将左右退下。”
等室内诸人退下,只剩下了鞠胜、赵过两人,鞠胜这才慢慢道来,把邓舍改变主意的原因讲了个清清楚楚,末了说道:“俺临来前,主公特别交代:这一回打曹州,不求克城,只要能将察罕拖住就是大功一件!”
要说起来,这个任务很简单,轻松就能完成。赵过的脸上却浮现出了忧色。
“左丞因何忧虑?”
“鞠、鞠公不知,此一番济宁之战,部、部卒多疲,诸将皆思归。眼、眼下最怕的不是硬仗、恶仗,正是疲仗啊!拖、拖住察罕容易,诸将皆少斗志却不好办。”
“主公军令在此,左丞有何良策?”
“主、主公的军令当然是要执行的,但贸然出军,非、非为上策。”赵过沉吟片刻,说道,“如此如此。鞠、鞠公你看如何?”
“左丞是主将,俺只是个跑腿儿传令的。既来了军中,自然全听左丞的。”
两人商议已定,赵过命敲响召将鼓,召集诸将。
不多时,除当值的外,诸将悉数来到。
李和尚、佟生养分列两侧队首,余下站立了胡忠等等。——打徐州时,胡忠是杨万虎的副手。因为城中不需那么多的上将坐镇,所以克城不久,他就奉令回来了济宁,并参与了曹州一战。
等诸将到齐,赵过愁眉苦脸地从堂后转出,坐在椅上,也不看诸人,先托住头,叹了口气。
诸将莫名其妙。
佟生养出列问道:“左丞为何召集末将等来?又是为何叹气?”
赵过抬头看了他一眼,愁眉不展,只是摆手。
“左丞只顾愁眉,却是为何?”
赵过又摆了摆手。
佟生养大声说道:“左丞有何发愁的事?只摆手不说话,是个什么意思?”
李和尚也出列,问道:“敢是鞑子出了曹州,来犯我境么?”
赵过答道:“不是。”
胡忠亦出列,问道:“或是徐、宿有敌犯境?”
“不是。”
李和尚又问道:“那莫非是本月的军饷、粮秣送来得不够?”
“主、主公体贴将士,每次送来的粮饷只有多、没有少。”
胡忠又问道:“是不是末将等营中有人违反了军纪?致使左丞为难?”
“诸、诸位将军皆约束部下甚严,无人违纪。”
佟生养焦躁起来,叫道:“既不是有敌来犯,也不是短缺了粮饷,更不是有军卒违纪!左丞,老爷!你到底为何事发愁?讲一讲又能怎的?只闷头叹气,那是娘们儿所为。忒不爽利,不像好汉!”
“我、我这几天巡城,见各营将士多有归意。可、可是察罕却偏偏驻军曹州,不肯退走,如、如麦芒在我济宁之背。每思及此,俺、俺就不免忧愁。”
“嗐!俺当左丞愁什么?这有什么可愁的?当兵打仗,从来都是听上官军令。士卒们便有归意又怎的?还敢私自逃走不成!”
“话、话不是这么说。时日一久,必、必损士气。”
“那左丞觉得该怎么办?”
“没、没有主公的军令,擅自撤退是不行的。可若察罕不走,料、料来我军也绝无归期。”
“是这话不错。”
“俺、俺就想出一个主意,既然如此,咱、咱们何不干脆再打一仗,把察罕打跑不就行了么?”
诸将都大眼瞪小眼,胡忠说道:“没有主公的军令,妄动出击,怕是不妥吧?”
“俺、俺前日就此事上书主公,提了这个意见。今、今天得主公回文,已经允了。”
“真的?”
“这、这还有假?”赵过拍了拍手,说道,“请鞠、鞠公宣主公令旨。”
鞠胜捧着邓舍的令旨从堂后出来,展开,向诸将宣读。
诸将跪拜在地,听罢,皆又惊又喜,——赵过对他们的判断很对,他们确实早有归意了。一场仗连着打了个把月,艰苦奋战、终获大胜,不管换了是谁都难免顿时松懈,一松懈就会生起归意。只是邓舍不下令,赵过不开口,他们不好主动提出罢了。
此时突然听到邓舍令旨,命他们进攻曹州;再联系赵过的话,只要此战打胜,打跑了察罕帖木儿,他们就可以凯旋班师了,无不精神抖擞。
佟生养大声说道:“既已有主公令旨,左丞还何必忧愁?只需打跑察罕,咱们便可班师。……,左丞,请点将出军吧!”
——赵过为何假说“只需打跑察罕”云云,而不说“只需擒获察罕”云云?李察罕威名远震,想要生擒他,难上加难,如果这么说了,诸将听后肯定很有压力,不甚积极;可如果只是“打跑察罕”就容易许多,大家伙儿好歹也是连着打了好几场的大胜仗,尽管有曹州之败,可也只是小败而已,并无损志气。
果然,诸将都是精神百倍,李和尚、胡忠等纷纷应道:“正是,正是!既有主公令旨在此,便请左丞点将,咱们这便杀出城去!”
有人高叫:“打他一个出其不意!”
又有人嚷嚷:“拿下察罕或许有点难,可他只有万余人,坐困孤城,我军数万精卒,打跑他还不容易么?”
许多人同声大叫:“请左丞点将,这便出军!”
一时间,堂内热闹无比,诸将皆不复萎靡不振之态,个个斗志昂扬。
31 闻敌袭李察罕不惊反喜,审虚实李和尚聪明自误
却说曹州城内,自李惟德从浙西归来,察罕帖木儿连日加派探马斥候,以尽快探明成武燕军的动向为要。——只因燕军不动,他便难以与张士诚约定同取山东的日期。
他一万多军马屯驻在一座城中,日用消耗甚大,眼见得军粮一日日减少,但对面城中的燕军却稳如泰山,半点也无动静,倒仿佛要长此驻扎下去的样子似的。他虽表面上不动声色、泰然自若,但私下里不免焦急。
这日一早,他依例升帐,
因时辰尚早,诸将还没有到齐。忽见一人跌跌撞撞地奔入:“报,报!”
李察罕治军甚严,顿时不喜,沉下脸色,说道:“何事惊乱?”
“报!成武城门大开,出来了一股贼军,正向我曹州而来!”
“噢?”
堂上诸将闻言,皆纷纷变色。察罕帖木儿却面沉如水,坐在交椅上纹丝不动,不慌不忙地问道:“可探查清楚了?”
“是的!”
“有多少人马?主将为谁?”
“三四千上下,当先两杆大旗,左边一面上写着‘海东定东都指挥司’,右边一面上写着一个‘李’字。”
“原来是李和尚。”
李察罕不急不躁,堂下诸将早炸开了锅。
一人跨步出列,高声说道:“大帅!贼军忽然出城,奔我而来,分明是终于按捺不住,欲取我曹州!请大帅速速定计,如何御敌?”
“哈哈!”
诸将不由惊诧,又有一人出列问道:“贼军来袭,大帅为何不急反笑?”
“三四千蟊贼罢了,何急之有?李和尚有勇无谋,他来攻城,吾有可怕?若是赵过亲来,还值得老夫应付一二,李和尚?哈哈,哈哈!”
“定东军乃燕贼五衙之一,战力强盛,不可小觑。李和尚虽有勇无谋,亦海东善战之将,怎可轻敌?成武距我不过数十里,至迟午时,贼军便能临我城下。事不宜迟。大帅,还是请速定御敌之策为上!”
李察罕转顾李惟馨,问道:“先生以为如何?”
李惟馨和察罕一样,也是满面笑容,不紧不慢地说道:“成武的燕贼若不出城,我军拿他没办法。现下他居然主动来犯,不正合了主公之意么?”
察罕帖木儿哈哈大笑,说道:“知我者,先生也!”
他冷笑两声,对诸将说道:“老夫有大计要谋,需得先击走燕贼。正愁它乌龟缩在壳内,无计可施!却不意它竟敢出城来犯!吾只愁其不动,却不惧其来攻!……,哼哼,三四千人,一个李和尚,就想拿下老夫的曹州城么?诸将,且看老夫手段,怎叫它有来无回!”
往诸将里看了几眼,他点名王保保,说道:“保保!”
王保保昂首应令,答道:“孩儿在!”
“燕贼欺我城中无人,赵贼竟使李和尚来犯,实在辱我太甚!你可有胆与他战上一战,替为父出气么?”
说是让王保保替他出气,实际上,察罕帖木儿是想借此战帮助王保保在军中重竖威望。与其说是“替为父出气”,不如说是“替吾儿出气”。
王保保心领神会,大声说道:“单凭父帅令下!”
“着你引千人,现在出城,伏在城外。得我军号,便鼓噪杀出!切记:不许动燕贼前队,也不许动燕贼中军,杀出时,只许找燕贼后军!”
“接令!”
王保保气昂昂,接过军令,转身出堂,自引了千人精锐,出城埋伏去了。
“王士信!”
“末将在。”
“我军入曹州后,老夫即命你将城外的沟堑填平。如今可填平了么?”
“回大帅,早已填平。”
“甚好!先记下你功劳一件。拨与你两百人,亦出城外埋伏,等保保出击后,你便摇旗呐喊,为他壮大声势。”
“接令!”
王士信也自退下,引军出城不提。
曹州城外颇有山陵、林木,如今夏末,树木茂盛,埋伏个千许人不成问题。
布置下了这两支伏军,察罕帖木儿又一一点将,或命守城北、或命守城南,四座城门都分派妥当,又嘱咐令道:“你们去后,只可暗暗准备,不许大张旗鼓。等到燕贼临城下时,更切记要装出惊慌失措的模样,就好像刚刚发现他们一样!”
诸将虽不解察罕的安排用意,仍都应道:“是。”
“燕贼至城下后,如果他们就地驻扎,暂且休息,你们不必理会;如果他们立刻攻城,刚开始时,你们也不必太用力招架,可故作不支。”
“是。”
“都下去准备吧!”
诸将接令退下。此时,堂上还有七八个没有接到军令的将校,见同僚们都有任务,不免抓耳挠腮,一人问道:“大帅,请问末将等有何职司?”
“你们?你们先各回本营,将本部集合起来,随后再来老夫帅府报到。”
“是。”
李惟馨一直微笑不语,等他安排妥当,诸将全都退下后,方才说道:“主公的诸项安排一气呵成,想来是早有成算了?”
“就像先生说的,吾不怕燕贼来攻,只怕他不肯出城。即便此番没有李和尚来,最多两天,老夫也会用计调赵过出城。……,这一场仗,不瞒先生,老夫确实早谋划已久了!”
“燕军屯成武多日,一直不动;今日忽然来犯,其中必有玄虚。不是按捺不住,就是肯定得了邓贼的催促。不管怎样,对主公来说,总是好事。”
“哼哼。赵贼沉稳,‘按捺不住’怕是不会;而若是贼军诸将焦躁,赵贼弹压不住,那么此次出击,他则肯定不会遣李和尚为主将,势必亲来。据此推断,以老夫看来,这回燕贼出动,极有可能是得了小邓的命令!”
“主公所言甚是。只是,我与成武相持已久,一直无事。邓贼却是为何突然催促贼军攻我?”
察罕帖木儿略微沉吟了一下,说道:“邓贼不死,老夫寝食难安。老夫不死,邓贼又何尝不也是寝食难安?……,换了是老夫,若是邓贼亲提军马临我太行屯驻,战也不战,走又不走,老夫肯定坐卧不安,难免会使人试探一番!……,此次贼军击我,料来亦是为此。”
李惟馨想了一想,点头说道:“这倒也是。除此之外,的确没别的解释。”
前有济宁之败,后虽解围曹州,却也并非大战。紧接下来,两军对峙,好生无趣。好容易燕军总算出了城,稳重如李察罕,也是不由摩拳擦掌。
他站立起身,对李惟馨说道:“今日小战,不足挂齿。先生就不用上城头了,只在帅府中等候就是。”瞧了瞧堂外的晨色,说道,“现在是清晨,日落之前,必有捷音送来!”
“如此,臣就在此相候,静候主公捷报了。”
……
李和尚领军出了成武城,奔袭曹州。
走在路上,他想起昨天“赵过点将”时的情景,佟生养、胡忠等皆踊跃争先,却最终,这“率部先战”的荣誉还是落在了他的头上。
他kua坐马上,趾高气昂,想道:“济宁一战,老杨、老佟都落了不少功劳。便是胡忠、傅友德也有攻克徐州、纳降宿州的奇功。却就是俺,竟没甚么拿得出手的勋劳。……,这次左丞令俺先发,试试曹州的防御,其中却也未尝没有可怜俺、给俺些军功的这层意思在。”
赞了一会儿赵过厚道,转念忽又一想:“早几日便有细作军报,说察罕也许军粮不足了。但凡军粮不足,军心必定不稳。军心不稳,还守得甚城?……,俺带的军马虽不太多,也有三四千的虎贲。若是打得好,一战将察罕打跑?嘿嘿,老杨那三天打下徐州的大功怕也不能与这相比。”
想到美处,咧嘴大笑。他倒也不是轻视李察罕,只是憋了一口气,想多拿些军功。做做白日梦,总不是错。
他麾下诸营尽是海东精锐,这次出城时又说了,只要赶走察罕便能班师,故此,一出了城就都劲头十足,好似出笼的猛虎,你追我赶,用了不到半天时间,竟就走完了三十多里路。快到午时,曹州在望。
斥候来报:“报将军,距曹州尚有十里。”
“快到午时了。传令下去,叫各营暂且停下,就地将息,并埋锅造饭。等吃足饭饱,歇回了力气,再一鼓作气杀去曹州!”
……
曹州城内,斥候来报:“贼军停在了十里外,埋锅造饭。”
察罕帖木儿“哼”了声,说道:“李和尚却还没有蠢笨到家,知道先让士卒们吃饱歇足了,再来犯我城下!……,不必理会他们,姑且任其多活几个时辰!只管再去刺探。”
……
李和尚军中,探马来报:“我部左近,时有鞑子斥候出没。”
李和尚“噢”了声,说道:“我军几千人行军,声势甚大,曹州又不是聋子、也不是瞎子,有几个斥候出没纯属正常。如果没有,才叫奇怪哩!不必过多理会。……,如能抓几个活口过来,则是最好。”
……
曹州城中,斥候来报:“贼军发现了我部探马,似有生擒的意思。”
察罕帖木儿说道:“若有本事,只管擒去!”话音未落,心中一动,复又说道,“似有生擒意思?”询问那个斥候,“贼军可饭毕了么?”
“还不曾。”
“嘿嘿,天助我也。来人,命在军中选死士数名,带来见吾。”
……
李和尚军中,探马来报:“适才又有鞑子斥候潜近,弟兄们故作不知,待其来到近前,一鼓成擒!”
李和尚大喜,问道:“抓了几个?”
“三个。”
“带上来!”
三个元军的斥候五花大绑地被带将上来,一个个鼻青脸肿,想必挨了不少拳脚。其中一个臂膀上还插了一支箭矢,没有取下。
“俺问你等,想活还是想死?”
“老爷说笑,当然是想活了。”
“要是想活,就老实答话!……,曹州城里,察罕老贼已知俺来了么?”
“刚刚知晓。”
“城内设防如何?”
“城门紧闭,诸将惊骇,还没有布防完毕。”
李和尚陡然变了面色,说道:“想那察罕老贼用兵老辣,岂会等到敌军临城,居然还没有布防完成?你这厮定是诳俺!想骗俺上当中计么?”命人拖走,就在边儿上不远砍了头。
李和尚接着问另两个元军的斥候:“城内设防如何?”
这次是中箭的答话,却与方才之人说的一模一样,说完了,面如土色,跪在地上磕头不止,连声叫道:“小人句句属实,不敢欺瞒将军!”
李和尚勃然大怒,骂道:“还敢说?却是嘴硬!以为俺这么好骗么?”一样命人拖走,在边儿上砍了头。接着,他又问第三个元军的斥候,这个斥候瘫软在地,只道:“小人等实不敢相瞒,真的没有诓骗将军!”
“城内设防如何?只要你老实回答,必留你性命。”
这第三个斥候说道:“城中布防早已完毕,只等将军攻城,便可反击。”
李和尚哈哈大笑,说道:“你这厮不老实!拿假话骗俺。”命人拉下,一样砍了。
他左右诸将都迷惑不解,看得迷迷瞪瞪,一人问道:“前两个说城中设防还没完毕,将军说是假的;这个说城中设防已毕,将军又说是假的,到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如果这第三个斥候还不改口,那么自然城中‘设防已毕’是真。如今既然这第三个斥候改了口,那么当然就是城中‘设防未毕’是真。”
“这又是为什么?”
“人哪儿有不怕死的?若是接连三个斥候讲的都一样,不必说,此定为察罕死士,故意用来瞒俺的!但这第三个斥候却改了口,证明什么?说明前两个斥候说的是真的!”
随从诸将尽皆拜服,说道:“将军英明,将军英明。”
“察罕无备,这正是我军的机会。传下令去,命即刻开拔,急往攻城!”
“各营里还有很多士卒没吃完饭、没歇息好?”
“战机稍纵即逝,怎可拖延?没吃完饭的,一边吃、一边走!没歇息好的,待会儿攻城,可放在后军。”
……
曹州城内,斥候来报:“贼军俘了大帅送过去的三个死士,随后便即开拔起营,向我袭来。”
察罕帖木儿拈须微笑,说道:“贼秃中吾计矣!”
32 李和尚败走城下,王保保一雪前耻
李和尚率军急行,来到城下,在城外两三里处停住了脚。
尽管夏末秋初的天气,依然还很炎热。阳光直晒下来,远近尘土飞扬,林木垂下枝叶,俱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远望城池,只见城上人影晃晃,许多的人来往奔跑。有几面旗帜甚至都没有扎稳,摇摇欲坠。
李和尚抹去额头上的汗珠,斜着头看了眼天,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他从马上取下水囊,连着灌了几大口,略解口渴,把手按在刀柄上,命令左右:“看城中情形,确实无备。此真菩萨显灵、天助我也!传俺军令,即把各攻城器械备好,……,半个时辰后,开始攻城!”
一声军令,全军三四千人开始准备。
……
曹州城头的望楼上,察罕帖木儿遥遥观望。
“老夫料的不错,贼秃从东边来,果然是想先攻咱们的东边城门。”他问左右,“东城门做好准备了么?”
“已布下五百精锐,伏在城内。只等贼军攻城,便会登上城头加入战斗,定能打贼军一个出其不意。”回答的是个副将,答完了,忍不住问道,“大帅,但凡守城,通常都是深沟高垒。大帅却为何反其道而行之,提前令王士信将城外的沟堑填平?这不是给贼军造成了有利,却对我军不利么?”
“在城外布置沟堑,把士卒全部收入城内,依靠城墙、负隅顽抗,这样的守城只是最下策。岂不闻‘守城必守野’?在守城战中,城池固然是关键,但它只是一个依靠罢了!如果想把城池守住,万万不能全靠城墙。”
“大帅的意思是?”
“‘孤阴不长,独阳不生’。凡欲守城,必须有攻有守才是上策啊!老夫自起兵勤王以来,戎马征战十年,却是从来也不肯只缩在窝里、被动挨打的!……,之所以吾命王士信填平城外沟堑,正是为了方便我军出击!”
城外有沟堑,固然不利敌人攻城,但同时却也不利城外出击。
李察罕纵横天下、罕有败绩,是个心高气傲的人物,岂会肯学那些“无胆鼠辈”,遇到敌人来攻便闭门自守,不敢出击?就算是“守城”,他首先想到的也是“进攻”!
——“守”是被动,只有“攻”才是主动。若只被动的守,要守到什么时候?“两军相争”,争的就是一个主动!只有敢出击,才能取得胜利。
那副将恍然醒悟,说道:“原来大帅填平沟堑是为了便于我军出击。”他指着远处,接着说道,“……,而今贼军刚临城下,立足未稳,请问大帅,现在是否需要出击一阵?”
李察罕摇了摇头。
那副将奇怪,问道:“却是为何?”
“一则,贼军来势汹汹,士气正旺。二来,李和尚虽有勇无谋,到底身经百战,你看他的排兵布阵,放在前头的显然都是精锐。……,已为精锐,兼之士气旺盛,就算咱们此时出击,也难以一下把他们打垮,徒劳折损,殊为无益。倘若陷入混战,更是得不偿失。”
“那敢问大帅:何时才是我军出击的良机?”
李察罕微笑不语。
……
李和尚军中。
各部奉了军令,前后调动。诚如察罕帖木儿所说:“到底身经百战”,在各营将校的指挥下,一切都有条不紊。也是全赖了邓舍对中下层军官的得力培养,身为主将的李和尚,此时此刻,反倒是最清闲的一位。
他骑在马上,手搭凉棚,向城上遥望,很快,注意到了南城墙和东城墙合口处的一座望楼。见里边站了好些人,皆铠甲华丽,中间簇拥一位,因隔得远,看不清面貌,但见其手拿玉如意,不时指点。
燕军和察罕帖木儿交战过许多次了,特别是自来山东以后,几乎无月不与察罕军战。对察罕军中的上层将领,燕军上下全都非常熟悉。
李和尚眯缝着眼观察了好一会儿,叫过来两三个随从将校,问道:“你们看,那厮是李察罕么?”
其中一人,参加过益都保卫战,曾在城头上远远地见过李察罕指挥军队的样子,并随着郭从龙冲过察罕军的阵地,只看了一眼,就确定地说道:“正是李察罕。当日益都战时,他便这般模样,手拿玉如意,状似倜傥。”
李和尚招呼强弩营的主将,问道:“能射中那厮么?”
这个将领计算了一下距离,说道:“相距太远,望楼也太高。除非我军推进到城下,否则是射不到的。”
“可惜,可惜!此番出军,因只是‘试试鞑子的防御’,没有带火炮来!若将咱们的大将军炮带来,这厮难逃一劫!”
海东的火器归崔玉负责,在邓舍连续不断地大手笔投入并及帮助(他根据后世的见闻,提出了一些具有建设性的意见)下,上至火炮、下至火铳,都有了很大的改良。不但精确度有了提高,而且因为改进了火药的配方,射程也有了提高。
李和尚再三观察李察罕,眼看着一块儿肥肉在眼前,却硬是没法儿吃不下去,着实可恼。
他下令说道:“快点把投石车装起来!先往那望楼处砸几下!……,他妈的,一把年纪个老头子了,还‘状似倜傥’?你以为你是周公瑾么?”不得不说,海东的“军官培训团”做得确实不错,成绩斐然;便连李和尚这样一个大老粗,都知道周瑜的字,且知道他的风流倜傥了。
……
曹州城头,望楼上。
“大帅,有些不妙。”
“怎么?”
“你看那边,贼军架起了投石机,往咱们这个方向移动,好像是想朝这边开炮。莫非李和尚发现了大帅在此?……,请大帅先暂下望楼。”
察罕帖木儿往那边瞧了一眼,漫不在乎地说道:“老夫正在等出击的良机,他若现在朝吾开炮,才真是天助我也。”
“这却又是为何?”
“你看他还没有做好攻城的准备,先开投石机,必会吸引住其全军的注意力。当他们都注意到老夫这里的时候,自然便是我军出击的良时。”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投石机的射程老夫还不知道么?以这个距离,它是投不到这里来的!”李察罕召手,示意一个副将上前,附耳低语了几句。那副将点了点头,应道:“接令!”自转身下了望楼,不知做甚么去了。
……
李和尚军中。
投石营来报:“已经架好了机车,随时可以开炮。……,只是相距过远,怕难以投到。”
“投到投不到都没关系。”李和尚顾望全军,问道,“做好攻城准备了?”
“大致已准备完成。”
“好!等全部准备完成以后,便以俺这边的投石为号。……,投石机一开炮,就开始攻城!”
“为何要等投石车开炮后、才开始攻城?”
“蠢材!那望楼可是察罕!鞑子的主帅。我投石机一开,必会吸引住守军的全部视线。对我军而言,这岂不是最好的进攻时机么?”
……
城上城下,万余人相对。
李和尚和察罕帖木儿一个在马上、一个在望楼上,遥相观望。
天气很热,阳光毒辣。
不管是守军、抑或燕军,都是汗流浃背。守御的一方蓄养力气,进攻的一方预备冲锋。本来嘈杂沸腾的战场上,忽然安静下来。
两三个“石弹”突然飞起,顿时吸引住了敌我双方将士的视线,俱瞩目。
……
燕军主阵,蓦地里鼓声大作、号角长鸣。
无数的旗帜闻声而动,挥舞成红色的海洋。将领上了马,士卒拿起了枪,三四千人齐齐转目注视中军,惊天动地一声大呼:“将军令:攻城!”
“贼军攻城了!贼军攻城了!”
城头上旗帜摇晃,一队队守卒冲入岗位,拉开强弩、打开火炮,各种各样的守城器械纷纷开动。有许多的器械因为太大、太重,需要绞索才能拉动,“吱呀吱呀”锁链声音令人闻之牙酸,刺耳非常。
城头箭矢先放。
……
投石车投掷出的“石弹”,果然没有能投中望楼,砸在了城墙上,火花四溅、石屑飞扬。较近位置的守卒有的站立不稳,险些跌下城去。人仰马翻、一片慌乱之际,两面黑旗悄然在望楼下升起,随之战鼓敲响。
战鼓音调激昂,响遏行云。
……
李和尚闻声举首。
……
这一阵鼓声,响起得十分突兀。
因为太过响亮,城上城下的万余将卒也全都听到了,有的茫然转首,有的惊疑不定,有脑子转的慢尚且没有反应过来的,有知道内情又惊又喜的。一万多人,同一时间,心思各异。
燕军主阵中,李和尚大叫一声:“哎呀!大意了。”——,他却是不但听到了鼓声,也看到了那两面升起的黑旗。
……
一彪军马从城外丘陵后、林木中鼓噪杀出。
……
这支军马是从城南来的,相距战场约有四五里地,皆是骑兵。速度很快,几乎一晃眼的功夫,就杀到了近前。
燕军前锋攻城的阵势刚刚摆好,仓促间,来不及转换,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从身边奔过,又绕过中军,直插入后阵。白驹过隙也似的瞬间里,许多人看到了这支骑兵部队前的主将大旗:黑底绣红,一个斗大的“王”。
李和尚目眦俱裂,抽刀在手,叫道:“王保保!”
本欲当这支骑兵绕阵而走时,就带军截击,遥望远处丘陵、林内,却见旌旗林立、烟尘大作,似乎还有许多人在其内埋伏。不觉迟疑。
他想道:“俺若去援后阵,他丘陵后的伏军再杀出,取我前阵。俺该当如何?岂不顾此失彼,必败无疑?”
就这么片刻的迟疑,王保保已杀至燕军后阵。
燕军的后阵皆为疲卒,本来都正盘坐地上、休养力气,以为接替前阵攻城做准备。忽然之间,竟有一支骑兵杀到,全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虽有军官、将校们竭力组织,但没过一会儿,就抵挡不过。
王保保一心要雪前耻,奋不顾身、身先士卒,披挂重甲、挺直长枪,酣战大呼,所向披靡,在燕军后阵中三进三出,将之搅了个乱成麻。他转马兜回,又一次冲入燕阵,高声呼叫:“吾乃王保保是也!逆死顺生!”
上千的元军铁骑皆随之大呼:“逆死顺生!”呼声振地。
燕军后阵宣告崩溃。
……
“将军,不能不援了!后阵若破,则前军不保。前后不保,则我中军也必成俘!”
“那远处丘外?”
“鞑子若有那么多伏兵在外,还会等到现在么?……,远处丘外的,定是察罕疑兵!”
李和尚恍然大悟,叫道:“老贼狡诈,俺中他的计了!”不再迟疑,留下几员将校守住营地,即领带中军的主力奔赴后阵。
却才刚入后阵,与王保保交锋未及三合,陡然间,又听到几声炮响、一阵鼓声,猛然回头处,却见是曹州开了南门,一支军马泼辣辣地杀将出来。看其进攻方向,分明正是中军大营。
李和尚面如土色,说道:“我军败了。”这时候才醒悟过来,“刚来城下时,俺竟没有在意老贼填平了城外沟堑!”
……
元军几路人马先后出击,燕军首尾不能相救,进退失据。
李和尚深知,如果就此败退回城,军法难饶,说不得一颗六阳魁首就此交代。逼到极处,他壮士断腕,不顾中军,猛攻王保保。
战到最激烈的时候,他脱去铠甲,赤膊上阵,肉袒鏖战,伤而不退,鲜血把马鞍都浸透了。苦战半个多时辰,终将王保保击退,救出了后阵;又遣勇将会合前阵。再欲去救中军大营时,已悉被元军攻陷,几无存者。
好在前后两军总算连在了一处,缓缓后退。
……
王保保整顿军马,还欲追之,听到城头上命令收军。
他不甘不愿地退回城中,问察罕帖木儿:“我军大胜,正该再接再厉、将敌全灭之时。父帅为何召孩儿回城?”
“老夫在城头观战,见李和尚败而不乱,特别他的前后两军汇合后,行止有度。其部乃海东精锐,久经沙场,能征善战,此战非是力屈而败,只是堕吾计中罢了。既已丧其胆,已然足矣!何必追之?”
李察罕说罢,留下几员将校整理战场,自归帅府,入得堂上,见已备下一席酒宴,李惟馨端坐其后。他放下玉如意,笑着问道:“老夫说日落前,必令先生闻吾捷报。如何?”此时,离日落还有一个多时辰。
“已为主公备下酒席,聊以贺捷。”
“此战虽胜,老夫胜之不武。打赢一个小小的李和尚,便好像杀鸡用了牛刀。值得贺什么捷?若是换了小邓还差不多!……,不过先生既已备好酒席,也不可浪费。姑且用此来洗洗征尘罢!”
……
李和尚大败回城,来入帅府,跪伏地上,羞愧之极,他说道:“末将不察,中了老贼的计!军败而回,请左丞责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