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察罕虽胜不轻敌,李邺夜渡青龙河
年前年后,一直生病。总计:感冒两次、荨麻疹、咽炎、疑似结肠炎,折腾坏我了。
——
李和尚大败归营,回入帅府,跪伏在地上,羞愧之极,他说道:“末将不察,中了老贼的奸计!军败而回,请左丞责罚!”
帅府内诸将咸集,听了李和尚这话,神色各异。有的大吃一惊,有的霍然起身,有的愕然失色,有的微微冷笑。不过相同的一点是,他们都没有贸然开口,目光不约而同地从李和尚身上转向了赵过。
鞠胜因为身份特殊,有着“天使”的身份,所以紧挨赵过而坐,就坐在他的下手,此时闻言,也把目光转向了赵过。
赵过皱起眉头,面色铁青地详问交战经过。李和尚一一如实回答。
听完了,赵过顿时勃然大怒,猛地拍了一下面前的案几,按刀起身,大声地质问道:“你、你出城之前,本帅是怎么交待你的?”
“左丞殷勤嘱咐,命末将小心谨慎。”
“想、想那李察罕用兵手段十分老辣,绝非寻常庸将可比!你、你这次去,本就不指望你攻下城池;只、只是叫你打个前哨,试试他城中虚实。再、再三叮嘱,不可冒进。几千精卒交给你,不、不过几十里路,到了曹州城下,你、你就把本帅的话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么?”
赵过很少发怒的,这会儿言辞俱厉,真如雷霆压头。府内诸将皆战战栗栗,李和尚汗流浃背,不敢抬头,只顾叩首请罪,连连说道:“末将知罪,末将知罪。但请左丞责罚!”
“军、军法官何在?”
军法官出列应道:“末将在!”
“不、不遵军令,轻举妄动,导、导致大败。按军法,该当何罪?如何处罚?”
“不遵军令,轻则一百军棍,重责枭首。因过致败,当斩。”
“推、推出去,砍了!”
帅府内诸将齐齐变色,面面相觑。
鞠胜眼角一跳,像是有话想说,不过瞅了两眼赵过的神色,到底没有开口。
堂外奔进两个亲兵,拉住李和尚就往外走。
要说这李和尚确实硬汉,知道自己错了,虽然死到临头,却是不肯求饶,只扭头叫道:“末将罪有应得,死就死了,没有怨言!只求左丞大人念在旧日情分上,日后多帮俺照顾下家中老小!”
赵过掩住脸面,挥手说道:“你、你放心去吧,你家中老小自有本帅看顾。”
堂上诸将这时才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看着场面不对劲,难道真要把李和尚斩了?
眼见那两个亲兵已快把李和尚带出堂外,仓急之下,胡忠顾不上多想,跳步出来,叫道:“且慢!”先叫住那两个亲兵,随后跪拜地上,替李和尚求情,对赵过说道,“大人,老李这次虽然犯了过错,但察罕北地英雄,败在他的手上并不冤枉;且老李虽败不乱,士卒折损并不太多。看在他往日的战功上,末将斗胆,恳求大人饶他一命,不如命他将功补过。”
佟生养也出列,跪拜说道:“老李虽犯军纪,但我军与曹州之战才刚开始,临强敌而斩上将,是不吉呀!若因此就把老李斩了,岂不长敌人的威风,灭自家的志气?……,末将也斗胆恳求大人饶他一命。”
他两个是诸将中的首脑,这一带头求情,其余诸将也纷纷跟着出列跪倒,随声附和。一时间,堂内尽是为李和尚求饶的声音。
赵过哼了一声,归入座中,转过头,不予理会。
佟生养和胡忠偷偷对视一眼。胡忠往鞠胜的位置努了努嘴,佟生养心领神会,便就挤眉弄眼、朝鞠胜看去。
他是邓舍的义弟,面子不能不给。
鞠胜咳嗽一声,也站了起来,笑道:“久闻左丞治军、法纪严明。今日一见,名不虚传。有这样严明的军纪,我军怎么能不百战百胜?……,不过大人,虽然如此,但卑职以为,诸位将军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古人云:‘人非上智,孰能无过’?‘过而改之,善莫大焉’!李将军素有骁悍之名,战功赫赫,乃我海东虎将一员。就此斩了,未免可惜。……,大人何不再给他一次机会?与其死於军法,不如死於战场。”
“与其死於军法,不如死於战场”,郭从龙曾经说过类似这样的话。
他未从军前,在平壤街头殴打军卒,刚好邓舍路过,将之擒下,险些斩了。当时郭从龙昂然说道:“大丈夫岂可死国法,当死得其所!”因这句豪言,得了邓舍欣赏,就此入了军中,为海东东征西讨,立下战功无数。
这段典故,海东文武人尽皆知。鞠胜此时引这句话,用意很明显,不外乎是提醒赵过,何不学习一下邓舍,给李和尚一个改过的机会呢?
这文人和武人就是不一样,不管赵过的真实想法到底是怎样,只从表面上看,鞠胜的求情远比佟生养、胡忠的求情有分量许多。——他把邓舍和郭从龙的故事都搬了出来!赵过能不听么?
果然,一听闻此言之后,赵过的面色稍微和缓,沉吟不语。鞠胜忙给诸将使眼色,佟生养、胡忠等再次接连求情。
终于,赵过示意亲兵把李和尚带回,说道:“罢、罢了,既然都替你求情,便、便看在鞠大人与诸将的面子上,饶你一命!且、且回军中,好好想想你的过错!来、来日再战,若再有违军纪,定、定斩不饶!”对诸将说道,“你、你们也都散去罢,好生整治本部,以、以待来日再战。”
不等诸将答话,拂袖起身,转入后堂。诸将散去不提,只说鞠胜,跟着他也来到了后堂。
两人坐定,自有亲兵上茶。待亲兵退下去后,鞠胜抿了两口茶水,瞅着赵过,忽然笑了起来。
“先、先生为何发笑?”
“大人演得一出好戏!差点把俺也骗了过去。”
“此、此话怎讲?”
“大人本就没有打算斩了李和尚,对不对?若是大人果有此意,怎会如此轻松就将他放过?至少也应该‘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可大人不但没杀他,军棍也没打一下!这不是在做戏又是什么?”
赵过手抚茶碗,笑而不语。
“只是俺却不明白,大人做这出戏是为了什么?是为了严肃军纪么?”
“先、先生所说不差,李和尚乃我海东虎将,是、是主公的爪牙猎犬,俺怎能贸然斩之?至、至于为何做这出戏,却是两个原因。自、自获济宁大胜以来,军中渐有骄气,兵、兵法:‘骄兵必败’,所以,趁、趁此机会,俺刚好可以敲打一下诸将。”严肃军纪只是其中的一个原因。
“噢?那不知第二个原因是什么?”
“从、从奔袭巨野至今,全军在济宁已鏖战月余,几、几乎无日不战,都很累了;且、且大胜之后,人心思归,这、这是常理。若不加以整顿,用、用不了多久,必定军无斗志。故、故此,也正好趁此机会把士卒们的战意重新跳起来,让、让他们都渴望报仇雪恨,一雪此番战败的耻辱。这、这是第二个原因。”
鞠胜非常佩服,说道:“大人思虑周全、一箭双雕,虽然小败,却因此重新凝聚了军心、挑起了将士的斗志,真高明妙计也!”
赵过一笑,端起茶碗,两人轻轻一碰,分别饮下。鞠胜放下茶碗,正色说道:“如今军心已凝、斗志已起,下一步,大人打算如何?”
“正、正要与先生商议。”
……
这边赵过、鞠胜品茶商议;那边曹州城内,察罕、李惟馨酒宴刚罢。
两个人都没喝多少酒,很清醒。只是李惟馨喝酒上脸,两颊略有酡红,等侍女们把案几收拾好,他敛容说道:“主公,燕贼不自量力,大败而去。我军得此大胜,将士鼓舞。……,不知主公对此有何计议?”
“先生是何意见?”
“听诸将言道,之前在我军大败李和尚后,主公说了一番话,说燕贼‘败而不乱’,是‘海东精锐,久经沙场,能征善战’,他们此番失利,‘非是力屈而败,只是因为中了主公的计策而已’。……,说得太对了。
“战场上的胜利分很多种,有‘力胜’、有‘智胜’,有‘势胜’,有‘完胜’。力胜,是敌人的实力不如我;智胜,是敌人的谋略不如我;势胜,是敌人势不如我;完胜,则是敌人力不如我、智不如我、势亦不如我。
“……,若是‘完胜’,那么就可趁胜追击;若是‘势胜’,也可追击。但如果是‘力胜’,同时敌将中又有多谋之士的时候,就要三思而行了;而若是‘智胜’,但敌人实力又并未减损太多之时,也一样需得三思而行。为将者,首在沉稳,应该不因小利而动。倘若急功近利,必败无疑。”
李惟馨滔滔不绝,察罕帖木儿拈须颔首,待他的话告一段落,笑道:“先生的意思,老夫知道了!你是想劝老夫稳住,不要因此小胜就得意忘形。”
“主公熟读兵法,用兵如神。这些话,不必臣讲,主公也肯定早已了然。子曰:‘无欲速,无见小利。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顾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这是庸人所为。主公神武睿智,自然不会如此。”
察罕帖木儿哈哈大笑,说道:“知我者,先生也!”
“那不知主公计议如何?”本来是李察罕问他的,几句话对答完毕,间接地说出个人见解后,又变成他问李察罕了。
察罕帖木儿说道:“我军与燕贼相持已久,眼见军粮将尽。不瞒先生,其实老夫早有回师之意。只是因赵贼固守成武,战也不战、走也不走,让老夫一时摸不住他的心思,故此才拖延至今。……,如今他终于按捺不住,突然出城来与我战,以老夫看来,不外乎两个原因。”
“哪两个原因?”
“或欲撤退,又恐老夫尾随追击,故此试探於我;或得了邓贼军令,想把老夫逼走,故此出城挑战。……,非彼即此,不出这两个原因。”
李惟馨点头称是,说道:“然则,主公意欲如何?”
“不管他是想撤,还是想把老夫逼走;他肯定比老夫着急。所以说,看似他是进攻的一方,实则主动权却在老夫手中。……,诚如先生所说,此番我军只是‘智胜’,燕贼实力未损,绝不可冒然轻动。‘见小利则大事不成’,故此,老夫决定以静制动。”
“主公的意思是?”
“不出城,不主动进攻;就坐在城里,看那赵过小贼下一步是何动向!”
“主公觉得他会是什么动向?他又到底是想撤退、还是想逼走主公?”
“常理来说,如果他是想撤退,今日失利之后,定心有忧惧,不会再轻举妄动;而如果他是想逼老夫走,则今日失利后,为稳军心,必定会很快再来犯我。
“可赵贼虽然结巴,面似憨厚,用兵却颇有小邓之风,时有惊人之举、不按常理。故而,以老夫推测,两三日内,如果他再来犯我,就可确定无疑、他是想撤退,虚张声势;可如果他按兵不动,那么显然就是想与老夫决战无疑了!”
“如他是想撤退?”
察罕帖木儿嘿然笑道:“老夫当然要送他一程。”
“如他是想与主公决战?”
察罕帖木儿依旧嘿然笑道:“求之不得。”
……
赵过、李察罕,一个驻扎成武、一个屯兵曹州,遥遥相望,间隔不足百里,互动智谋,谋划对策。
在接连两次的失败后(另一次是早前李察罕驰援曹州,击退赵过),接下来,赵过会怎么做?而在接连两次的获胜后,同时还是在军粮将尽的情况下,李察罕却竟还能沉得住气,不肯妄动,要以静制动;单以心机而言,不可不谓深沉,而以谋略来说,果然北地强敌。
只是有一点可惜,李察罕他却只看到了赵过“颇有小邓之风,时有惊人之举、不按常理”;却没有想到远在益都的洪继勋更有时会“剑走偏锋、一鸣惊人”,已定下了“引蛇出洞”、打算将之全歼的计策!
……
辽东半岛,大宁路,在接到益都急传、辽阳转发的军令后,从武平、惠和、义州、锦州、富庶等地,分别开出了一路路的燕军人马,就像是一条条的河水,滚滚而前,汇合在了青龙河畔。
河畔早立一面大旗,上写着“大宋安东都指挥司”,却是有“辽西铁壁”之称的海东名将李邺亲自出马,为辽东燕军主力的先锋,已经定下:今夜渡河,直指关内。
34 姬冲轻骑入陈营,赵过饵敌曹州城
。。。说了昨天更的,可上传时,传了几遍都是页面无法显示。。。
——
便在李邺夜渡青龙河的次日一早,益都有数十骑出城。最前边打了一面旗帜,上写着:“棣州翼元帅府”;旗帜后,众骑簇拥一个年少的将军。
这人年岁不大,二十出头,银盔素甲,外罩白袍,端坐马上,身形笔直如松。他穿的铠甲是半身的,露出左边胳臂。
可能是刚刚负了伤、或者早就负伤至今仍未能痊愈,在他的左臂上扎的有绷带。——这大约也是他穿半身铠甲的原因。虽在骑士们众星捧月似的簇拥下,观看其面色,却无年少得意之容,相反,却有沉静凝重之色。
紧跟在他后边的一个骑士边策马而行,边说道:“将军,你的伤还没全好,路上不用赶太急。王爷特别交代,说只要明天晚上前能到就行了。”
少年将军没有说话,只是举目远望。正当秋初季节,林木的绿色还没有褪去,远处山峦苍黛,河水横流。在清晨阳光的映照下,可爱怡人。
又一骑士说道:“王爷的令旨前几天就送了出去,料来陈帅早已做好了迎接将军的准备。将军对棣州的内外虚实非常熟悉,到了之后,外边又有陈帅相助、内则军民同力,必能如鱼得水。将军倒是不必太过担忧。”
少年将军将目光从远处收回,转头看了一眼这说话之人,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俺倒并不是担忧棣州。……。”
他在马上回身,向着渐离渐远的益都城拱了拱手,接着说道:“俺未立寸功,却被主公擢至高位。如今更将棣州托付与俺,每当想起,不由沉重。这责任太大了!俺所担忧的,只是怕辜负君恩。”
“将军何必过谦!想当日棣州一战,将军浴血疆场,杀敌无算;忠孝之气,直冲云霄。俺听说,至今高唐州等地的鞑子,每当听到将军的名字时还都瑟瑟发抖,即便胆壮者也是肃然起敬。——这怎么能说‘未立寸功’呢?……,再则,王爷既然选了将军坐镇棣州,那便说明对将军的能力还是很放心的。王爷英明神武,绝不会看错人的!……,所以说,将军只管放下心来,只要好好做,必能再为我海东立下大功。”
这次说话的人却不是前边两个骑士,而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在众骑中,他的年龄最大,同时也是唯一一个没有穿铠甲的。
少年将军点了点头,说道:“阿叔放心。主公既点了俺去棣州,不管如何,俺也一定会竭尽全力、以报君恩的。”
听了这话,这老者很欣慰,说道:“虽说老爷尽忠而殁,极其哀荣,但如今在家里,将军却也是唯一的顶梁柱了。此去棣州,正该这样想才对!也只有这样,才不会丢老爷的人,不会丢姬家的脸。”
少年将军肃容说道:“是。”
——这少年将军却不是别人,正是姬冲。当日棣州一战,他的父亲姬宗周与城偕亡,他也负了重伤。为了表彰他们一家的忠孝,邓舍拔擢了他的官职,并赏赐了许多的财货。他在益都养伤多日,到现在才算是堪堪痊愈。
洪继勋的“引蛇出洞”之策,需要棣州方面的配合。姬冲本就是棣州军中的,又经历过棣州之战,对棣州很熟悉;所以,邓舍前几天下了一道军令,命他再去棣州,给他的头衔是:“棣州翼元帅府元帅”。
棣州军,多是田丰旧部,也有一部分元军的降卒,从六千多人里总计选了壮士三千五百人;原本王达儿是其主将。便在前不久,邓舍调了王达儿去平鲁军里改任副都指挥使,同时任命姬冲为新的棣州翼元帅。
——王达儿,田丰旧部。攻打田丰时,他反水投降。海东的主力目前有海东五衙、山东三衙等,平鲁军即山东三衙里的一个,主将便是邓承志。
王达儿已经去了平鲁军,棣州军现由陈猱头暂管,故此,跟随姬冲的骑士会说:“料来陈帅早已做好了迎接将军的准备。”
而至于那个老者,姬冲虽然称他为“阿叔”,其实却只是他家中的一个老仆,从七八岁时就陪着姬宗周读书,在姬家已经几十年了。姬冲是被他看着长大的。且在姬冲养伤的这段日子里,这老者操持家务、迎来送往、忠心耿耿,临时撑起了姬家的门面;姬冲叫他声“阿叔”也不为过。
——从这个小细节,其实也可看出,姬冲尽管外在fang荡,实际上却重情重义、知道感恩,并不薄情寡义。
他又抬头望了一下远处的山川,说道:“主公虽交代明晚前到就行,可能早到一时,终究还是早到一时的好!日头渐渐升高,趁还凉爽,咱们多赶点路吧!”打马一鞭,一骑绝尘、当头驰去。
众骑急忙也分别催马,各自追上。
……
却说成武,李和尚大败归来,赵过假装行军法,要斩了他。因了诸将求情,方才“勉强”将之放过。通过此举,把军中的“归情”一扫而空,重新凝聚了士气,鼓舞了三军斗志。
军队的士气上来了,下一步该怎么办呢?
邓舍的命令清清楚楚,叫他不惜一切代价、务必拖住察罕。曹州城里也有燕军的细作,综合各方面得来的情报,几乎已经可以肯定:察罕帖木儿将近缺粮。很有可能,他随时都会撤走。一旦撤走,以察罕的用兵手段,想再“拦住”他,或者“拖住”他?难上加难,近乎不可能!
这就有一个矛盾出来了。
怎么样、才能够让李察罕帖木儿安心地留在曹州呢?主动给他们送粮?当然不行!可不送粮,他随时会撤。那就干脆猛攻曹州?已经连败给察罕帖木儿了两场,赵过有自知之明,知道凭自己的能耐,“守”绰绰有余;“攻”,恐怕就是肉包子打狗,十有八九,只会徒劳折损士卒。
鞠胜出了一个不算主意的主意:围城。
兵法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有十倍的兵力你才能去围歼他;有五倍的兵力你可以进攻他;如果只有两倍的兵力就和他对垒作战。
当然,“兵形如水”。在作战上,并不一定非要拘泥此条。就像李惟馨说的,如果能在“势”上或者“智”上占据优势,那么就算兵力不如敌人,也是可以大胆进攻、甚至主动围之的。
可察罕帖木儿不是弱手,首先和他相比:“智”上就不占上风,不但不占上风,反而可能处在下风;其次,“势”上也不占上风,燕军虽然在济宁大胜,但李察罕威名赫赫,如今他亲来驰援曹州、坐镇军中,谁敢轻视他?至多算是势均力敌。
一旦围城,兵力要分散,极有可能反而会被李察罕各个击破。
“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的后边,还有一句是“敌则分之”,意思就是说:如果势均力敌就要尽量使敌人分兵。好嘛,去围城、分兵,这不是主动在给察罕帖木儿分而击之的机会么?
其实说到底,赵过的种种顾虑,究其根本,还是因察罕帖木儿威名太盛,他投鼠忌器,唯恐上当、失利。可以说是“有自知之明”,但从另一方面来说,这也是“缺乏自信”的一种表现。
……
粮,送不得;围,围不得。还能怎样将察罕拖住?
……
苦思两三日后,赵过得了一计。他这一计,却不是凭空想出来的,而是在看史书时,偶然间看到了一个战例,因之触类旁通、受了启发,突然想到的。
邓舍好看史书,受了他的影响,赵过也常手不释卷,哪怕是在作战中,只要有时间,也经常会翻上几页读读的。
这阵子他正在读《宋史》,因忧虑无计可治察罕,故此夜读《岳飞传》。他的本意只是追慕汉人的“抗胡名将”,恨自己不如。可就是从《岳飞传》里,他受了启发。
《岳飞传》里记载了一个“岳飞败贼”的故事。
岳飞奉命剿杨幺,“统制任士安不禀王令,军以此无功”。岳飞行军法,鞭打任士安,命其饵贼,说:“三日贼不平,斩汝。”任士安就放出风声,扬言说:“岳太尉兵二十万至矣。”但是对面的义军通过侦查,却发现其实只有任士安这一支部队而已,认为他是在“诈言”,只是“虚张声势”罢了,便“并力攻之”。“飞设伏,士安战急,伏四起击贼,贼走”。
这是一个成功的“饵敌”战例。
扬言“二十万”,实际看到的却只有“一军”。不管是谁都会认为:这是任士安在虚张声势。既然是虚张声势,能不“并力攻之”么?用“宣言”、用“扬言”、用“大话”、用“虚张声势”来当饵敌之计,任士安也算是个有谋之人。
启发赵过的,就是任士安的这个“饵敌”之策。
他在盘算成熟后,请来鞠胜,直接就开口说道:“俺、俺打算用诈言诱敌。”
“大人此话何意?”鞠胜有点摸不着头脑,莫名其妙。
赵过将手中的史书递了给他,说道:“便、便是任士安饵敌之策。”
《宋史》,是在至正五年成书,至正六年开始刊刻出版的。
鞠胜早就读过,而且因邓舍奉安丰为主,而安丰又自称前宋后裔,所以,自他在海东任官后,更是前前后后又将此书看过很多遍,几可倒背如流。故此,一听赵过说“任士安饵敌之策”,不必再去翻看,便立刻明白了他在说什么。但熟知史实归熟知史实,……,与眼下却有何关系?
“卑职愚钝。大人的意思是?”
赵过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问道:“假、假设你是察罕,忽然听俺扬言,说、说主公欲将二十万兵亲来,打算与你决一死战。你、你会怎样?”
“假如俺是察罕,……。那首先肯定是要派人侦查,看是真是假。”
“对。现、现在你侦查过了,发现是假的。你、你又会怎样?”
“侦查过,发现是假的,……。那便是将军在虚张声势了。”
“不、不错。俺是在虚张声势。你、你又会怎样?”
鞠胜想了会儿,说道:“无缘无故的,将军虚张声势。依俺看来,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大人想要撤退,故此用‘大言’来吓唬俺,好叫俺不敢轻举妄动,方便大人轻松撤走。”
赵过点了点头,问道:“那、那你又会怎样?”
“俺会广遣侦骑、四处打探,将大人撤军的日期、路线全部打探清楚。同时装作没有看破大人的计策,固守曹州,扮出一副积极守城的样子。而等到大人真撤退的时候,俺再遣派精锐,从后攻击。”
“你、你会在这个时候,在知道俺虚张声势之后,主动退出曹州、撤回晋冀么?”
“当然不会!这样好的战机,怎么能轻轻放过?”鞠胜恍然大悟,拍手称赞,说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原来大人的目的是在这里!不是想撤、也不是想攻,而是想把察罕继续拖在曹州。”
“只、只是不知察罕会不会上当。”
“此等妙计,别说是察罕,便是换了岳王爷重生,怕也是要上当的!”
赵过却没有显出高兴的神色,反而有些忧心忡忡,说道:“察、察罕熟读兵法,智谋过人,就、就算能骗住他,怕也骗不了多久。只、只求能多拖他一天,便是一天!”
“……,却是有个问题。”
“什、什么问题?”
“察罕军中已快要断粮。他会冒着断粮的危险,在曹州等大人‘撤军’么?”
“探、探马军报,说察罕前日遣使去了高唐等州、以及曹州西边诸州。想、想来便是去要粮的。虽然不会要来太多,但、但省着点用,再支持些天应该还是可以。他真要断粮撤走,谁、谁也没有办法。如今之计,也、也只有用饵敌之计,使他见利心动,能、能多拖住一日是一日。”
35 金陵不听调,海东将南下
赵过定下计策,要用“饵敌”计来骗察罕。次日,放出了风声。很快,风声传入曹州。
细作将消息送到时,王保保正在营中值班。
听过之后,他顿时变了颜色,接住情报,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立刻起身,说道:“事关重大,需得马上告之父帅。”留了几个人在营里,以免再有什么紧急的情报送来;招呼随从,即出帐外,翻身上马,去见察罕。
见到察罕时,察罕难得清闲,正挽着袖子、赤着脚在菜圃里侍弄青苗。
这菜圃,是前任曹州知州留下的,便在衙门的后院中。
察罕帖木儿地主出身,对农作物并不陌生;未起兵时也常常下田。当然,他下田不是干活,多是督促佃农,或是检查收成,但在常年的耳闻目睹之下,此时摆弄起菜苗,也是似模似样。
李惟馨站在边儿上,一边指点,一边与他说笑。看到王保保急匆匆地过来,两人停下了话头。
察罕帖木儿站起身,拿袖子抹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笑道:“保保,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看把你急的!”
“父帅,你怎么还在这里!”说实话,对察罕的作为,王保保很不理解。外有劲敌、内缺粮秣,进不得、退不得,进退两难,在这样的窘况下,怎么居然还有心情捯饬“菜圃”?岂不轻重不分,简直糊涂透顶了么?
察罕帖木儿大概是弯腰得久了,猛一下站起,有些酸疼;一边叉着腰转了几转,一边抬起头望了望天色,笑道:“谚云:‘智如禹汤,不如常耕’。可别小看这几垄菜。摆饬得好了待到秋收,足够你吃上半年!”
“父帅!”
李察罕哈哈一笑,从圃中走出,接过随从递来的湿巾,略略擦了下手;又命人搬来个小马扎,坐上,伸出沾满泥的脚,命侍女端水过来清洗。然后,这才问王保保:“说吧,出了什么事儿?”
“军报:小邓将亲提二十万之众,来与父帅决战!”
给察罕洗脚的侍女手中一颤,险些将察罕的脚丢掉。察罕帖木儿瞥了她一眼,不动声色,说道:“噢?小邓亲提二十万、将要来与老夫决战?这消息是从哪里得来的?”
“成武城里已经传遍了!据说乃是赵过亲口对军中诸将说的!并向诸将出示了邓贼的手信。信上讲,十日之内邓贼就能集合好全部军马,最多半个月,便能来到成武。”
“益都的细作有消息送来么?”
“目前尚无。”
察罕帖木儿问李惟馨,说道:“先生以为如何?”
李惟馨拈须沉吟,说道:“以吾看来,此事当不了真!这个消息八成是假的。”
“为何?”
“益都主力大部分都在成武,留在内地的军马并不多。别说二十万,怕是两万都没有!除非邓贼会撒豆成兵,否则,他哪儿来的二十万军马,还‘将要与主公决战’?”
察罕帖木儿点了点头,问王保保,说道:“军报里就说了这些?还有别的么?”
“有。”
“是什么?”
“说邓贼给赵贼下了严令,命他不许后退半步,务必要把父帅牢牢拖在曹州,以等他主力到来,好与父帅决战。”
察罕帖木儿又问李惟馨,说道:“先生以为如何?”
李惟馨皱起眉头,说道:“邓贼既不可能召集二十万人马,这所谓‘拖住主公’的命令自然也就是无稽之谈。”
侍女帮察罕帖木儿洗干净了脚,又替他穿上鞋袜,退去一边。
察罕帖木儿看了她一眼,又转目看了看周围的随从、亲兵,从他们的脸上分别看到了震惊、恐惧或者疑惑的表情。
他心中想道:“老夫弄苗菜圃,是因有人走漏了军中将要断粮的风声,以致谣言四起,故此示闲暇、以安军心也。这才将军心安住,又传来小邓将要亲来的消息。……,嘿嘿,嘿嘿,这消息来得可真及时!”
想到这里,他蓦然心中一动:“及时?……,倒是古怪!李先生说得很对,小邓绝无二十万人马可用。并且,因为他的主力都在成武前线,所以后方全靠他本人压制,他也断然不会轻易出城、来与俺战。……,这条消息,分明是假!十有八九,是赵贼故意放出的。”
他从椅子上站起,负着手踱了几步,嫌阳光晒人,转到了圃边的树荫下,接着想道:“那么,赵贼为何故意放出这个假消息?他的目的何在?”
王保保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问道:“‘目的何在’?父帅您这是在说什么?”却是原来,察罕帖木儿想得入迷,不知不觉说了出来。
这会儿得王保保一问,他惊醒过来,笑了笑,将刚才想到的内容讲了一遍,问李惟馨和王保保,说道:“你们两人觉得,赵贼为的是什么?”
王保保认真地想了一回,说道:“父帅言之有理!如此看来,小邓确实不可能亲提军马过来。……,赵贼之所以放出这个假消息,……”他试探地说,“也许是为了吓唬咱们?”
一语惊醒梦中人。察罕帖木儿与李惟馨对视一眼,李惟馨恍然大悟,说道:“少将军才智过人!一点儿不错,赵贼放出这个假消息的目的,肯定是为了吓唬咱们!”
“他吓唬咱们、却又是为何?”
李惟馨和王保保同时想到。王保保叫道:“赵贼想要撤军!”
李惟馨以拳击手,说道:“不错!大凡疆场争雄,进易退难。两军对垒,最怕的就是撤退时被对方追击,所以他害怕被咱们发现,所以他放出假消息,以图迷惑主公。……,好一个‘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王保保问道:“我军该如何应对?”
李惟馨和王保保讲出了察罕帖木儿的心中所想,他反而却又谨慎起来,想了会儿,说道:“先不做应对,故作不知。多派些人,散出去打探消息,将成武燕贼严密地监视起来。……,看看赵过下一步的动向举止,然后再做决定。”
王保保迟疑片刻,说道:“如果赵贼真的是想撤军,追击他的机会绝不能放过。如果顺手,说不定甚至还能把济宁再光复!……,可是父帅,……”他凑到察罕身边,低声说道,“咱们军中粮秣?”
“再遣使去高唐等州催促。”
“是!”王保保接令,转身要走,又停了下来,瞧瞧李惟馨,看看李察罕,欲言又止。
“怎么这副模样?想说什么,尽管说来!”
“父帅,军务要紧!这菜圃之事无关轻重。若是父帅实在喜欢这圃菜苗,孩儿可以给您找来几个农人,大可交给他们照顾、劳作。您又何必日日弄此?”
李察罕与李惟馨相视一笑。李察罕说道:“‘种苗在东皋,苗生满阡陌。虽有荷鉏倦,浊酒聊自适’。吾儿,这田园之乐,岂可假手他人?”
……
益都。
最近益都很忙,连城里的老百姓都看出了不寻常。
不寻常在两个地方,一个是城外编练新军和改编徐、宿降军的动作明显加快,几乎每天都有将军们不停地出入城内、城外。一个是从外边来的信使、军报明显增多,最多的时候,一天能有十几拨。
有脑筋转得快的、对时事比较敏感的,都在私下里议论:“是不是又要打大仗了?”各种猜测都有,议论纷纷。
对这种情况,邓舍虽在王府,却也尽数都知。
不得不承认,在李首生的指挥下,通政司的运作是越来越成熟了。从最初的收集情报、到中间的审察归类、再到最后的上报燕王府,每一个步骤、每一个环节,都高效、快捷,丝毫不拖泥带水。——甚至,往往头一天晚上的事情,第二天一早就能送到邓舍的案头。
……
“李首生是越来越能干了。”邓舍翻着手里的折子,对洪继勋说道。
洪继勋先是摇着折扇、表示了赞同,接着又说道:“不过老李给人的感觉也越来越阴森了。前天,臣在路上碰见了河光秀,兴高采烈,如劫后余生。臣问他碰见什么好事了,……,主公您猜他怎么说?”
“怎么说?”
“‘俺刚从通政司衙门出来’。”
邓舍微微一怔,随即笑了起来,说道:“这件事我知道。前几天,封帖木、景慧和道衍和尚以答谢的名义摆酒席,请了几个官员到场,河光秀是其中之一。散席后,通政司得了密报,说在宴席上,封帖木和景慧问了很多前线的事情,拐弯抹角打听是不是又要出兵、打大仗。……,为了核实,所以,李首生找河光秀去,问问详细情况。”
“噢?封帖木、景慧、道衍?他们请客的事儿,臣倒是知道。当时他们也给臣送了请柬,不过因为近日太忙,所以臣没有去。……,他们在酒席上打听了这些内容?”
“是啊。”
“不知河光秀他们怎么回答的?”
“赴宴的都是底层官员,知道的不多,也不怕他们泄露什么消息。”
“……,道衍还好点。封帖木和景慧,特别是景慧,这几天很活跃呀!臣听说,便在昨日,景慧又搞了一个辩法会?不但请了许多和尚,有不少的读书人也参与了。小陆公、张冠也都有去。并且,左右司、枢密分院、益都府衙里也分别有人与会。……,主公,对他们是不是该紧一紧了?”
“和尚、秀才能闹出什么事儿来?……,至於小陆公陆离、张冠,这些徐、宿旧人,我已令李首生将之牢牢看稳。平时他们有个来往,我都一清二楚。不必理会!”
洪继勋点了点头,说道:“主公说的也是。只要看住源头,就不怕景慧胡闹。”说到这里,他话题一转,提起了另外一件事,说道,“通政司送来密报,说金陵朱元璋已经拒绝了安丰的令旨,借口陈友谅步步紧逼,不肯借兵与之。……,对此,主公有何看法?”
“早之前,你我不就议过此事么?……,朱元璋借兵最好。若他借了,可以和咱们借给安丰的军马合在一处,压制河南鞑子,减轻将来与察罕决战时的南线压力。他不借,也无所谓;至少他不能前脚以兵力不足的原因拒绝了安丰,后脚就来夺我徐、宿。也算间接地减轻了我南线压力。”
“是啊。朱元璋有雄心壮志,并非不顾脸面的小人,爱惜名声,打自己脸的事他应该不会做。……,说到借兵给安丰,不知咱们借出去的军马可南下了么?”
“上午刚来的军报,定好了明天从单州出发。”
先前,安丰来借兵,说欲规复汴梁。邓舍答应了。
这支“借出去”的军马肯定不能从成武前线派;也不能从徐州、宿州派;如果从益都派,路途又太远,故此,干脆就从远在济宁的单州以及周边诸城抽调部分驻军,凑齐了两千多人,号为“海东第一冠军营”;并宣扬:随后还要陆续派出精锐,要派够两万人马,协助安丰攻打河南。
在这个即将“引蛇出洞”、与察罕决战中原的关键时刻,派一支部队南下安丰,有两个好处。
一个是邓舍刚才说过的:可以与徐州、宿州形成掎角之势,压制河南的元军,减轻南线的压力。这样一来,在将来和察罕决战时,就不用担忧南边会有敌犯;或者说,就不必担忧会陷入两线作战的苦境。
一个却是邓舍没有说、而邓舍与洪继勋皆心知肚明的,那便是可以借此来麻痹察罕帖木儿。在早期、在各部军队还没有到位、在还没有做好准备之前,用这个举动来告诉察罕帖木儿:我下一步是要打河南的。虚晃一枪。以免被察罕帖木儿过早地发现真实意图,功亏一篑。
……
两人正说话间,室外有人来报:“通政司密奏、前线军报。”
36 士诚有意北上,察罕已入彀中
邓舍与洪继勋正说话间,室外有人来报:“通政司密奏、前线军报。”
两人停下话头。
邓舍吩咐说道:“呈上来。”
先打开“通政司密报”,有两份。上边一份是徐州、宿州传来的原件,下边一份是李首生写的分析报告。
邓舍看过后,递给洪继勋,笑道:“说曹操、曹操到。我正准备和先生谈谈张士诚,推测一下在当前局面下、他会有何举动。……,你瞧,这徐州、宿州的情报就已经送来了。”
洪继勋接住,细细观看,见原件上写道:“我徐、宿对面之浙军,渐有增多之趋势。松江风传:士诚与察罕已经签订好了盟约,有彼此呼应、图我济宁、徐、宿之意。”
李首生的分析报告上则写道:“士诚与察罕签订盟约这件事,之前,臣就有耳闻,并早已呈给主公。而今,经过各方面的判断、取证,已经可以确定属实无疑了。
“不过,此事虽然属实,但结合从徐、宿以及淮泗等地传来的各种情报与消息来看:张士诚北上的决心,到目前为止、似乎还并不坚定。他是心存犹豫,迟疑不决的。
“……,截止到情报送来日,他总计增援到淮泗的部队只有五千多人。根据最不乐观的估计,即便他将增援淮泗的部队再翻两番,又即便全部都用来犯我徐、宿,我当地驻军也足可在没有外援的情况下支持月余。”
邓舍问洪继勋:“先生怎么看?”
洪继勋晒然,带着轻视地说道:“士诚侧有猛虎,怎敢全力北上?他能派几千人北上淮泗,已经出乎臣的意料,算很不错了。臣还是这个意见:对他,不需要太过重视。”——“侧有猛虎”云云,他指的是朱元璋。
邓舍点了点头,说道:“先生所言甚是。不过却也不能掉以大意。”便展开笔墨,写了一道军令,命送去给徐、宿前线。在军令中,他要求驻军务必提高警惕、必须要守住黄河沿线,不许放张士诚的军队匹马渡河。
等他写完,并交代给人立刻送走后,洪继勋接着说道:“士诚不足为虑。臣以为,现在需要重点关注的,应该是成武、曹州。有关‘引蛇出洞’,我军各方面都已经或准备展开,察罕帖木儿在这个时候,会不会突然撤走?或者会不会有何异动?
“目前,我辽东军已经南下,很快就会进入关内,出现在大都外围。到的那时,消息肯定封锁不住,而察罕又会有何举动?臣认为,这才是咱们应该关注、也是应该考虑的重点。”
邓舍颔首称是,打开了第二封前线军报,一目十行地看过,依旧递给洪继勋。洪继勋问道:“是何情况?”邓舍笑道:“先生看了便知。”
洪继勋看过,面现喜色,说道:“这么说,李察罕已入彀中了?”
“先生正在忧虑他会不会突然撤走,阿过的这份军报就来了。真是及时雨啊!”
却原来,这份军报是赵过派人送来的。
在军报中,赵过汇报了近日来的战局情况,分为两个部分。
第一个部分,详细地说明了一下他诈言邓舍将率二十万人马亲征、以威吓曹州的前后经过,并在后边写道:“臣冒主公之名,假传令旨,罪大恶极。因前线紧急,不敢稍离,待罪成武,静候主公处罚。”
洪继勋看到这里,失声而笑,说道:“赵左丞为人刚正木讷,却不意竟有此奇谋!察罕多谋,故多疑,多疑则必多思,多思难免上当!要说起来,也只有用这个办法,才能不费一箭一矢,却能将之拖在曹州。”
邓舍笑道:“是啊。阿过此计,可谓出奇。……,不过,虽然如此,他却请求我责罚他,先生以为如何?”
洪继勋不肯回答,反问道:“主公意下呢?”
“奇计奏效,是有功;假传令旨,是有过。不赏无以酬其功,不罚无以处其过。这样吧,赏他些银钱,再扣他些俸禄,如何?”
洪继勋摇了摇头,说道:“臣以为,主公这样做是不妥当的。”
“噢?”
“赵左丞虽然奇计奏效,功劳很大;但臣以为,他的过失更大!……,为将者率千万之众、驰骋千里之外,尽管应该临机应变、不可拘泥,但又怎么能假传令旨、以此来号令三军呢?如果主公这一次又奖他、又罚他,明为处罚、实则奖励的话,必然会给军中其它的将领开一个不好的例子。如果他们在以后的战争中,有样学样?……,后患无穷啊!”
“先生的意思是?”
“不能因为赵左丞是主公的心爱之将,就赏罚不明。此时前线还在交战,可以先按下不讲;但待战事结束后,必须重重责罚之!”
邓舍沉吟片刻,认为洪继勋说的有道理,接受了他的意见,说道:“先生所言甚是。我险些办下错事!”又想了一想,说道,“虽说现在前线胶着,不能责罚,以免动摇军心。但既然阿过已在军报中请罪,我若没有片言只字的回复,怕他不免心中不安。……,还是先给他回封书信的好。”
洪继勋点头,表示赞同。
邓舍又铺开纸,拿起毛笔,想了好一会儿,只写下了一句话:“我与将军,肝胆相照。前线战局,悉听尊便。请罪之说,日后再言。”装入信封,封好了,又从门外叫人进来,吩咐立刻送走。
洪继勋接着往下看,军报的第二部分,讲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赵过担忧“饵敌”之计,早晚会被察罕看破,所以又想出了一个拖住察罕的办法。即:作势截断察罕粮道。
察罕帖木儿已令周边府县向他输送粮秣,可以趁这个机会,派几支小部队四散而出,装着要断他粮道。
察罕帖木儿定然不会坐视不管,绝对会遣人出城保护。他不派人出城便罢,一旦他遣人出城,就抓住这有利时机,“与之缠斗”。
缠斗的目的有三个:其一,逼迫察罕派遣更多的部队出城,他出城的部队越多,他想撤走就越不容易。其二,借机抢占曹州周边要点,只要能占住要点,那么察罕就算主动要撤,也不怕了,随时可以拦截。
最后一个目的:察罕军中快要断粮。不能让他彻底断粮,彻底断粮,他肯定会不顾一切地立刻撤退;但也不能让他有粮太多,有粮太多,不利日后的决战。
洪继勋看罢,不觉赞叹,说道:“即便是臣在前线,也不能做的比赵左丞更好了!一个计策还没用完,备用的第二个计策就已经想好。主公有股肱如此,夫复何求啊?”
从“察罕将要断粮”这个消息想开去,邓舍倒是忽然有了一个想法,说道:“先生,察罕既然已经缺粮,那咱们干脆举大军而围困之,你看怎样?会不会比声东击西、引蛇出洞省事儿一点?”
洪继勋不以为然,说道:“若我围曹州,则分布在河南、山西以及高唐州等地的察罕各军必死命救之。坚城难克,敌援在外,如何是好?”
“……,先生说的是,却是我欠考虑了。”
“声东击西、引蛇出洞则不然。用大都做诱饵,调动察罕疲劳奔命,我则以逸待劳,不战则罢,战必克矣!”
邓舍同意,说道:“的确如此。”
“眼下,既然察罕已入彀中,我新军与徐宿降军的改编、编练也将近完成,很快可投入使用……,主公,是不是可以催促陈平章的辽阳军入关了?”
辽阳军入关之日,就是“引蛇出洞”正式开始之时。
37 文相平壤接书日,陈帅轻骑已过关
辽东,青龙河畔。
因为之前李邺曾和世家宝在此进行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拉锯战,所以河边本来的村民住户早就一空,或被掳入了军中、充当壮丁;或逃走不及、惨死兵祸之下;也有比较伶俐的,见事不好,早已搬走。
河边两岸十室九空。
辽东不比内地,开发得晚、天气酷寒,又逢战乱,本就人烟稀少。虽说不上千里无鸡鸣,但也常常几十里不见人烟。
人居之处,必有河水。
临河的地方,原本还算热闹,如今站在河边近观远眺,却只见空空落落,野树成林、蓬蒿丛生。狐兔出没在断垣残壁间,一条河水空自流动寂寥。
一只不知名的水鸟,在蓬蒿间低飞,从水上掠过,猛地往下一钻,抓了条小鱼出来,欢快地鸣叫了一声,正待展翅高飞,却忽然听到不远处有簌簌的声响,它好奇地转头张望,一个闪亮的锐物跃入眼帘。
箭镞!
这鸟从出生到现在,已不知见过多少箭矢。
这箭矢,有的夺去了它同类的性命,有的夺去了狐兔的性命;但更多见到的,却是这种使箭的生物自相残杀。每一箭出,必有鲜血淋漓;每一箭出,必有生命逝去。不久前,曾有过两支人类的队伍在此地交战,互相厮杀时射出的那如雨箭矢,至今仍是它挥洒不去的噩梦。
它登时受到了惊吓,一声惊叫,顾不上小鱼从嘴里掉落,“搜”的一声,振翅飞起;翅膀擦过一人多高的蓬蒿,“呼啦啦”响声中,已飞上蓝天。虽已安全,却忍不住后怕,勾下头往那箭镞处望去。
箭,在一个穿着皮甲的人手中。
它继续往前看,河水之畔、蓬蒿之外,一杆一杆又一杆的大旗陆续出现在视线中;一个一个又一个,一队一队又一队的披甲人陆续出现在视线中。它虽在高空,一眼望去,这旗帜、这披甲士卒却仍然一眼望不到边。
更多的水鸟被惊起,越来越多的狐兔在逃跑。野林中、蓬蒿里,处处都是骚动;而那如林的旗帜却井然有序,而那无数的士卒却行进无声。
……
陈虎仰着头,朝天上看了会儿,把目光从惊飞的水鸟们身上收回;向前平视,又朝河对岸眺望了会儿。夏秋之际,正是河水泛滥的季节。数十丈宽的河面并不平静,风一吹卷,即白浪层叠。水气弥漫,空气湿润。
他问身边的一人:“李邺的军报传过来了么?”
“启禀相帅,还没有送来。”
回答这人也抬头瞧了瞧天色,估摸时辰,说道:“世家宝残部只剩下了千许人。李将军是昨夜趁黑偷渡的河,五更送来一份军报,说已将之顺利围住。世家宝连败之余、早无斗志;我军强兵悍将、趁胜追击,料来此时战斗应该已经结束。也许过不了多久,报捷的军报就会送过来了。”
“希望如此。……,加上方才那一份令旨,三日间,主公已接连给我军下了五道军令,皆是催促咱们立刻渡河、入关。此番一战,事关北地归属。如果因咱们动作迟缓的原因,导致功亏一篑。……,你我罪责,就不是砍头能了事的了!”
“是!”
回答这人扭头朝后,只见他身后戈矛如林、铠甲耀目,复又回头,笑道:“相帅此次南下,尽提我辽阳精锐。自主公入益都后,咱们一直都在休养将息,没打过什么恶仗,三军上下、无不急得嗷嗷叫;一闻此番南下,人人欢呼雀跃。士气如此,军心可用,……。”
说到这里,他冲陈虎拱了拱手,然后接着说道:“再加上有相帅您亲自指挥,末将可以断言,必能马到功成,绝不会贻误军机,更不会耽误主公的大事。”
他笑了两声,复又说道:“相帅已有攻略辽东之功;复又镇抚辽阳、威慑蒙古各部、间保朝鲜、南韩,使主公没有后忧、能够全力经营益都;这一回,如果再把鞑子的大都打下?……,哈哈,说句不该说的话,俺若是主公,恐怕就该犯愁喽!”
“犯愁什么?”
“犯愁该如何封赏相帅,才能配上您的这些大功!”
陈虎身材瘦小,原本就不苟言笑,执掌辽阳一省后,威严更盛;但此时听了这人的吹捧,却不觉抿嘴一笑,不过很快,笑容就收敛了。
他说道:“主公在益都身冒矢石,数次与察罕交锋,一度险些被俘。而你我却在辽阳高卧安枕,不能为主公冲锋在前,说实话,俺早已愧疚不安,也曾多次上书主公,请求主公回来、在辽阳指挥;而派俺去益都,与察罕老匹夫厮杀搏命,但主公却一直不肯。……,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今天,总算到了咱们可以为主公解忧、为主公出力的时候!自当效命戮力、一死而已,还讲什么功劳?讲什么封赏!”
刚吹捧的那人连连点头,说道:“是,是。是末将想的差了。”
“现在什么时辰了?”
“刚到巳时。”
“……,传令下去,吩咐各营就地休整、埋锅造饭。另外,命千户以上将校都过来见俺。待李邺捷报送来,咱们就路上不停、直接南下入关了。”
话音未落,河对面驰来数骑,停在岸边,解开早就备好的小船,弃马上船,很快滑将过来。
“相帅,是李将军的军报。”
陈虎等这军报早等得急了,现在军报终於送来,却反而沉静安定,不疾不徐地说道:“叫过来吧!”
“报相帅!我部五更围敌,鏖战半日。敌,已被尽歼!”
“贼酋呢?”
“目前还没找到,但肯定没有逃走。不是在死尸中,就是在俘虏里。李将军已命人细细搜捡,一旦获得,便会立刻报与相帅。”
“俘虏?……,有多少俘虏?”
“鞑子虽然屡败军残,斗志却仍颇坚,只得了三百余俘虏。”
一千多人,六百多战死,俘虏不到一半。这仗,打得比较惨烈。也难怪李邺直到现在才送来捷报。
“我军要长途行军,此渡河过关、至大都、再南下河间、保定一带,数百里之遥。路途迢远,阻力重重,而时不我待,主公只给了咱们五天的时间。带着俘虏怎么走?……,传俺军令,叫李邺把他们尽数斩了!”
“是!”
陈虎绰号“陈屠子”,杀人不眨眼,别说这才三百多俘虏,哪怕上千过万,只要需要,他也能不打一个顿儿地下令悉数杀掉。对他的风格,辽阳诸军、诸将早就熟悉,所以此时闻言,没一个吃惊、更没一个劝阻的。
自有人接令,前去传送。
“再告诉李邺,给他们半个时辰,用来休整部队。天黑之前,必须要把通过海河的浮桥搭好。本帅要趁夜渡河。”
辽东半岛河网密布,特别是辽西这一块儿,大凌河、小凌河、青龙河、海河等等,或东西流向、或南北流向,将整个的辽西走廊分割成了好几块儿。虽然说辽东起伏连绵的山峦不多,地势比较平坦,但有了这些河流的存在,对行军而言,确实也不太方便。
不过,大凌河、小凌河都已经过去了,现在只需要渡过面前的青龙河,再渡过前边的海河之后,再往前走,就一马平川了,要不了多远,便可入关,进入腹里。
李邺作为先锋,在前头开路,不但肩负了彻底歼灭世家宝残部的任务,逢山开路、遇水填桥,也是他的本分之一。
海河比青龙河还要宽,现在已经快到中午,等於说陈虎只给他了半天时间来搭建浮桥,任务很重、时间很紧。但行军打仗不就这么回事儿么?军令如山倒,长官把命令传达下去,你就必须要在限定的时间内完成。
若如不能,轻则杖打、重责砍头。
陈虎把命令传下,便不再去管,反手抓住身后大红的披风,一手按刀,转过身,离开了河边。自有亲兵在前边把茂密的蓬蒿踩倒,以便行走。
早上刚擦过的锃明发亮的皮靴,已经又沾满了土泥,他深一脚、低一脚地走了几步,看了眼前头的部队,不满地皱起了眉头,说道:“给各军、各营的军令还没送到么?……,怎么半天不见一个人来?”
——刚才他下令,命各营千户以上将校来中军开会。
一个随从小校看了看他的面色,小心翼翼地答道:“河边不能驻军,各部离河都远,军令不能立刻送到;再一个,我军也是刚刚来到这里,各营大约也需要一点时间集合士卒、点名卯号,总得等安排好了,才能过来。”
“再去催!……,本帅只再等半个时辰,晚来迟到者,杖责五十!”
陈虎坐镇辽阳日久,他所率部众里,有邓舍留给他的,也有不少他后来自己招募的,本就权重,邓舍又信任他,可以说,在辽东地面,向来一言九鼎,威福自用。别说各部的将校怕他,便连同为行省宰执的那些一、二品大员们,见了他也跟兔子见了老虎似的。
“陈屠子”,是敌人给他起的外号;辽阳军内、官场上下,私下里也给他起的有外号,却是号称“辽阳猛虎”。——古有“江东猛虎”孙文台,今有“辽阳猛虎”陈大帅。
虎率狼群,脚踏雄关,就要南下腹里!
……
两天后,下午,平壤。
行省丞相府里,后花园中,姹紫嫣红、百花怒放,香气浓郁。花丛树影总,点缀假山、小湖、凉亭、石椅。彼此间有鹅卵石铺就的小路相通。因了文华国的严令,不得允许,下人不许乱入;故此,偌大个园中,此时非常安静。只从湖边树影处,隐隐传出时断时续的读书之声。
临湖水之滨,坐树影之下,品明前之茶,读圣贤之书。
虽说文华国只粗识文字,但在他这丞相府里却还是有“雅人”的。细听那读书声,轻柔悦耳,赫然是位女子。只是,却不知,这女子是谁?
相同的疑问也存在一个小校心中,他刚进了院子,由侍卫引领着,来求见文华国。院中林木甚多,沿着小路,走在林荫下,便连热风也好似清爽了许多,他忍不住问侍卫:“这是谁在读书?”
侍卫瞥了他一眼,说道:“到了你就知道了!”
“到了就知道了?”那小校这才发觉,他们正是朝湖边走去。走过一个凉亭,穿过两个林子,水气扑面而来,眼前豁然开朗,却是已到湖边。
他定睛一看,不觉吃了一惊,只见在湖边的树影下,摆放了两个石椅,一个石桌。其中一个石椅上,端坐着个雍容华贵的女子,年不过三旬,大约二十八九,正展开了一本书,慢慢念来。
只见这女子念两句,停一下,稍作解释。而听她解释的,是个敞胸露怀的鲁男子,却不是在另一个石椅上坐的,而是铺了凉席,在地上躺着的。一手拿着蒲扇,时不时扇两下;一手则握着个茶壶,偶尔就着嘴喝一口。
细细看去,这鲁男子不是文华国,却又是谁人?
小校心道:“这个妇人莫不是大人的妾室?”不敢多看,忙勾了头,跪拜行礼。
文华国正闭目听那女子读书,睁开眼,瞅了瞅那小校,却是认得,知道是行枢密院的一个小官儿,问道:“怎么?”
“辽西陈帅急报,需请大人尽快回复。”
“拿来!”
小校从怀中取出军文,递交过去。文华国打开,看了一遍,因他认字不多,怕有错处,随手要给那妇人,随即改变主意,笑嘻嘻对她说道:“娘子,这军务枯燥没趣,你听了也是无味不说,且污了你天仙一般的耳朵;不如,你去那边帮俺摘两朵月季过来可好?”
那女子微微一笑,说道:“好呀。”便自起身,将书放在桌上,款款行去。看她走远了,文华国方才又将军文交给那小校,说道:“念来俺听。”
凡是能入行枢密院的,都是文武双全,不认字万万不行。
那小校接令,展开念读,这道军文,却是陈虎在过了海河后写的。主要意思是告之文华国一声,并请他务必谨慎,不要疏忽大意,一定要把辽阳、朝鲜两省看好,以免后院失火,耽误前线作战。
“八百里加急,从辽西送到这里得一天半。这么说来,老陈前天就过了海河了?那现在,岂不是已经入关?”
“如果顺利,陈帅应该已经入关。”
“……,写回文,就说俺晓得了,叫他放心,辽阳、平壤断然不出半点岔子。昨天接了张歹儿的军报,他已率部抵达辽阳附近。有他在,纳哈出翻不了天!”
“是。”
“再给南韩老姚写封军文,告诉他,老陈已经入关,驻扎在南韩的水师,可以抽调一部分西上了。俺会吩咐刘杨接应,便在直沽海面会合吧。”
海东这一次作战,是水陆两路,陆路为主力、水路为策应。
刘杨等部的水师已经扬帆出海,控制了渤海海域。因为南韩邻近倭国,为防备倭寇,所以水师的主力目前其实都在这里驻扎。为壮大声势,邓舍早有军令,命等陈虎入关后,叫姚好古从中抽调一部分,也使其西上。
那小校一一接令,又待了片刻,见文华国再无话说,恭恭敬敬地又行了个礼,随着侍卫躬身退出。走不多远,听见文华国放声大笑,转头看时,见却是那女子回来,摘了两朵粉红的月季,正往文华国发髻上插去。
他按捺不住好奇,问道:“这位夫人,可是文相的家室么?”
侍卫笑了一笑,没有回答他,把他送到院子门口,拱了拱手,请他自去。
“却是蹊跷!问那侍卫时,不回答俺倒也罢了,却为何笑得恁般古怪?”
小校莫名其妙,走了半截路,突然想起:“哎呀!那妇人却是眼熟,好似前阵子老朴请客,在他家中见过一次。”
随即想起文华国喜好人妻的传言,又联想到李敦儒献妻给邓舍的传闻,顿时一惊,不敢再想,加快了脚步,眼看快到丞相府门口,他又忽然想起一事,“适才紧张,没注意。那妇人读给文相听的书,好似《三字经》?”
38 欲效阿瞒当日计,赵过三打曹州城
由辽入关,元时尚无山海关。山海关是明初徐达修复建成的。
当时叫做渝关,又称“临渝关”。
隋朝开皇年间所筑,唐时,为辽东军事重镇。但接着辽、金两个北方王朝以及元,统治者都是游牧民族,根基之地皆在关外,对关外不必太过防备,所以它们设防的重点就从关外转移到了关内。渝关,也因此渐废。
再加上元世祖忽必烈时期,为加强统治、防备汉人造反,曾经尽毁天下城墙、关卡;虽说自红巾乱起后,元廷又复下令旨,命各地重修、补筑城墙,但一来,红巾军活动的重点是在中原、荆楚;二来,邓舍夺得辽东后,又派李邺不断骚扰辽西,故此,实际上,从辽东南下入关的道路是畅通无阻的;特别在世家宝全军覆灭后,更是一帆风顺,几无阻挡。
陈虎长驱直下,两日内,已过关入了腹里。
他这一入腹里,消息就藏不住了。最先得知的,自然便是大都。多年前,刘福通三路北伐,毛贵一路曾直逼京畿,最近处离大都不过百里,当时天下震动、大都惊吓,乃至有人建议立刻“迁都”,也就是弃城逃跑。
不过几年功夫,同样的事情又出现一次。上到元帝,下到百官,人人惊弓之鸟。一时间,“迁都”之议,再度喧嚣朝野。
不过,到底战乱年间,消息传得不快,大都虽已被惊动,远在曹州的察罕,此时却还不知道这个情况。不过,他尽管不知陈虎已然入关,这几天里,对成武城中的赵过却不觉渐生疑窦。
“赵过这小贼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问话的是李惟馨,他也一样满腹疑惑:“先是诈言邓贼亲提二十万大军前来,欲与主公一决胜负。用这种低级的手段来吓唬咱们。主公判断他是想用此计来吓住咱们,使我军不敢妄动;他从而可以借机撤军。臣也以为然。但这好几天过去了,他却怎么还稳坐城中,半点没有动静?”
“也不能说半点动静没有。这几天,他侦骑四出,接连派出许多支小部队,与我军护粮队不断地小规模交锋。抢到了粮食,又不运走,只就地烧毁。……,这种种行径?”
“主公怎么看?”
“怎么越琢磨,他越不想撤军,反倒是想与咱们打持久战?”
“持久战?……,可除了前阵子他遣李和尚来攻了一次,这阵子他都毫无动静啊?……,莫非,他是想等咱们粮绝?”
“不然!”
察罕帖木儿摇了摇头,说道:“若是为等我军粮绝,他不会只派几支骑兵小队四出骚扰。他城中屯军数万,兵力充足,完全可以扼守要点,布下铜墙铁壁,阻止高唐、东平、东昌、大名等地给咱们送粮来。”
“主公言之有理。……,那么,他这么做,却是为何?”
“老夫也在犯疑。”
察罕帖木儿负手,在帐内转了几转,喃喃自语,说道:“战又不战,退又不退。小股骚扰,主力不动。……,持久战?……,不对!老夫觉得,他有点儿像是想把咱们拖在这里?……,是了,定是如此!”
“把咱们拖在这里?……,又是为何?拖住了我军对他有何好处?如主公所言,他只是遣派些小队骑兵四出骚扰,又不肯布下铜墙铁壁、彻底断我粮道。长此僵持下去,除了使咱们多耗费些粮秣,并无用处啊?”
李惟馨顿了顿,接着说道:“不但并无用处,而且他的部队比咱们多,数万人屯驻一城,每日消耗的粮秣数倍於我;时间再一长,更难免会出现‘师老’之弊。如此算来,他这明明是弊多利少!……,赵贼不是傻子,明知道是赔本的买卖,却又为何要做?”
大部分的时候,聪明人胜过直肠子;但在某些时候,人太聪明却反而不如直肠子。为何?聪明,就会疑心多。便如诸葛亮空城计,吓退司马懿。这个故事虽是假的,但就心理战的角度而言,却是很有道理的。
如果当时,不是司马懿主帅,换了街上一屠夫、或者任何一个粗人,很有可能想都不想,直接就杀进去了。不过,如果不是司马懿,诸葛亮自然也不会出此计策。
闲言休叙,书归正传,这李惟馨,现在就有点司马懿的意思了,太过聪明、疑心重重,许多不必考虑的东西也纷纷闯入脑海。猛然间,他想起一事,面色微变,说道:“主公,兵不厌诈,虚虚实实。莫非?那邓贼真要提二十万军马西上,要与咱们决战曹州么?”
“此话怎讲?”
“所以,赵贼才会诡计百出,千方百计地把我军拖住!”
察罕帖木儿笑道:“先生多虑了。之前咱们不是议过?目前邓贼在益都可用的兵力能有一两万就不错了,哪儿有二十万之多?”
李惟馨也不觉失笑,说道:“是,是臣想的有点多了。……,可是,若不是为了这个原因,赵贼拖住我军又是为何呢?”
两人百思不得其解。
这不怪他们想不到真相,实在一直以来,邓舍的关注重点都在山东、中原、淮泗;怎么也想不到,竟忽然会大举南下、剑指大都。更想不到,洪继勋的计中计,明为大都,实为察罕本人。
帐内陷入安静。
李惟馨站起身,缓步走到悬挂在侧壁的地图前,细细观看图上形势。一边观看,一边蹙眉深思,过了好一会儿,他说道:“主公,赵贼此举,必有用意。既知他别有意图,我军若继续安坐不动,怕是不好。”
安坐不动,当然不好。打仗讲究一个主动,一直等下去,太被动了。
“老夫也这么想。那以先生之见,我军该如何是好?”
“不如打草惊蛇!”
“……,噢?愿闻其详。”
“既猜不透他的意图,干脆就打他一下。臣闻:‘乱中出错’。仗一开打,形势一乱,也许,他会露出马脚。”
“怎么打?”
察罕帖木儿也来到图前,仔细察看,说道:“他城中布防甚严,若强攻硬打,恐怕会伤亡不小。”
“前日有份军报,说探知贼军有部分粮秣屯在楚丘、单州。……,赵贼的主力皆在成武。主公若使一支轻骑,夜晚出发,避开成武,一夜之间,可抵楚丘、单州,趁其不备,强攻火袭之,必能得手。”
“楚丘、单州,皆在成武之后,一居其南侧,一居其东侧。遣轻骑往去攻袭,即便能得手,撤回来怕是不易啊。”
“主公可亲引精锐,出城列阵。赵贼若敢出城截拦我部轻骑归来,可趁机袭其后阵。”
“……,如此这般?”李察罕拈须细思片刻,说道,“倒是有七八分把握。”
两军对阵,出奇者胜。有六分把握已然足矣,何况七八分?这也就等同将此事定下了。察罕帖木儿说道:“事不宜迟,兵贵神速。既然如此,这就选拣将校,今夜便出城夜袭!”
……
成武城中。
赵过披甲按刀,巡查城墙。
入秋以来,还没降过一场雨。秋老虎、秋老虎,最热的时候,阳光甚至比夏日还要毒辣。城内的树木都耷拉着叶子。为方便守城,城外的树都早被砍了,只留下一个个的树桩,暴露在阳光下,被晒得干枯萎缩。
赵过披挂的只是轻甲,绕是如此,也热得汗流浃背。
他伸手抹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展目远望,朝远处的曹州城看了会儿。距离太远,什么也看不到,只能瞧见地平线上一抹黑黝黝。适有风吹来,卷动他身边红旗飒飒招展。本来酷热的风,其间却好似夹杂了一丝凉意。
有个随同的千户“咦”了一声,忙抬头看天,见依旧万里无云,但极远处,却好像有云层翻滚,掩卷而来。
“要下雨了么?”
“热了多少天,也早该下场雨了!”
“这是这一下雨,外边散出去的轻骑,怕就不好袭击鞑子的护粮队了。”
“咱们不好袭击,鞑子的运粮队也不好行走啊。”
“要说起来也真怪,察罕老贼耐性挺足的。这么多天,硬是能闷在城里半步不出。”
“还不是因为咱家大帅妙计高明,依俺看呀,十有八九,察罕老贼是被糊住了!没准儿真以为咱想撤军,所以闷在城里,专等着咱‘撤退’之时,从后奔袭呢!”
好几个将校同声大笑。
赵过却没有笑。
“大帅?”
“察、察罕不是无谋之人,李惟馨更是智绝之士。咱、咱们这边干打雷不下雨,时日短了还好,时、时日一久,他们必有所察觉。说、说不定,现在就已经起疑了。……,诸、诸位,不可轻忽大意啊。”
还有一句话,赵过没有说出。前天,他接到了益都的密令,说陈虎已经渡过海河,将要入关。计算时日,现在应该已经过了渝关,进入腹里地带了。至多再过两三天,这消息便肯定会传到察罕帖木儿耳中。
换而言之,也就是说。
邓舍给他的军令:“拖住察罕”。再过两三天,就可以顺利完成了。越是在这节骨眼儿上,越是不能出错。
他心中盘算,想道:“察罕老谋深算,他越是按军不动,俺反而越是心中无底。在这关键时刻,可千万不能出什么纰漏。……,要不要?再派个人去攻他一阵?只许败不许胜。打完之后,料来大都求援的命令也刚好能送到察罕老贼营中。我军趁机佯败后撤,放他北上。岂不是好?”
“拖住察罕”,不是只拖住就行的;放他北上时,也需要做得天衣无缝,不能使其生疑。如何才能不使其生疑?最好的办法自然就是装得大败,这样一来,也能让察罕帖木儿后顾无忧,从而放心大胆地北上驰援。
而且,装成大败还有一个好处。
大都求援的令旨送到后,察罕帖木儿会不会立即驰援?对海东来说,这是个未知数。毕竟,李察罕割据一方,形同诸侯,尽管明面上他仍是元廷的臣子,但实际上怎么想的?无人可知。在和孛罗帖木儿的争战中,他已经有过多次不遵元帝令旨。这一次,他会不会也不遵从呢?
这并不是不可能的。
如果换了邓舍,铁定不会遵从。
因为从军事角度考虑,最好的办法不是立即驰援,而是坐观其变。待海东军疲之时,等两虎皆伤之际,再突然后起发力。两个好处,一则,可以较为容易地击败海东军;二则,可以方便控制大都。
至若洪继勋推断的,察罕帖木儿会“围魏救赵”,舍弃大都不去驰援,直捣黄龙,来取益都。实际上,只是中策罢了。
故此,为了防备察罕帖木儿真坐视大都不救,成武的燕军也需要一场“大败”。
如若没有“大败”,就等同给了察罕帖木儿借口,前有赵过虎视眈眈,怎么北上?怎么驰援?但有了“大败”,便没有坐观以待其变的借口了。
这其中的干系,邓舍早就在军文中给赵过剖析得清清楚楚;赵过也早了然会心。所以,这个时候,他想:“应该佯装一次大败。”
计议已定,他吩咐说道:“叫、叫李和尚速来帅府见俺。”城头巡查已毕,自也率领诸将下了城墙,回去帅府。
他前脚刚到,李和尚后脚便从营中匆匆赶来。
“俺、俺有一道军令给你,你若能办成,就、就算你将功补过,不再提你上次大败之罪。若、若不能办成,两罪并罚!也、也不需俺再下令,你自提头来见俺就是。”
“是!请大帅下令,末将必不顾生死,定能完成。”
“要、要你率军,明日出城,再、再去攻打曹州一阵。”
一听是要再打曹州,李和尚顿时斗志昂扬,涨红了脸,握住拳头,大声地说道:“请大帅放心!这一次,末将若再失利,不用大帅责罚,宁愿战死疆场。”
“不。……,这、这一次,只许你败,不许你胜。”
39 兵临大都震,檄文天下惊
长途行军可快可慢,追击敌人或者穿插截击时,要快,“典军校尉夏侯渊,三日五百,六日一千”;曹操在追击刘备时,“将精骑五千急追之,一日一夜行三百余里”。但通常情况下,需要稳扎稳打。
陈虎这次南下,过关前,行军速度很快;过关后,速度明显下降。
因为在进入敌占区之后,一来,很多关口、城镇都有元军驻扎,需要边行边战;二来,从辽阳到入关,部队已经急行了数百近千里,从体力上讲,也吃不消了,“趋一日力疲,经昼夜者神惫”。为迎接即将到来的恶战,也该让战士们蓄养一下体力了。
并将李邺换回,改遣李国昌为先锋,——陈虎麾下有三虎,王国毅、李国昌、郑国勇。王国毅最为骁勇,号称“虎牙”,后来被邓舍调走;李国昌其次,号称“虎爪”,亦有万夫不当之勇。
李邺的长处,其实不在攻城掠地、为一军为先;而在坚守城池、为三军之盾。之所以在关外时用他做先锋,只不过是因为他久戍辽西,既熟悉地形、又十分了解世家宝。“知己知彼,百战不贻”,所以才用了他。
如今,既然已经出了关,自然也就该把他换下来了。从先锋变成了殿后,一方面护运辎重粮秣,一方面也让他营中的士卒们借机休整一下。
辽东、朝鲜、南韩三省,总计有二十四翼元帅府,每省八翼。
“辽东八翼”分别是金州、盖州、义州、惠和、武平、懿州、闾阳、东宁;其中,东宁就是辽阳。因为辽东的首府是辽阳,所以,这“八翼元帅府”又被称为“辽阳八翼”。视情况不同,每翼驻军不一,多则万人,少则千许。加在一处,总共三万出头。
陈虎此番所带部队,拢共加在一块儿,将近三万人。可以分成四个部。
一部分是他的本部,约有六千多人;一部分是朝鲜行省拨给他的,也差不多有六千来人;再加上李邺的辽西军,三千多人;剩下还有万余人,则便是从“各翼元帅府”中分别抽调出来的。
再加上辎重、民夫;如果摆成个一字长蛇阵,队伍拉开,浩浩荡荡,从头到尾能有几十里路长。
不过说是说、做归做;就眼前的这个情况而言,很显然并不适合用一字长蛇阵。深入敌境,在敌占区总行军,摆个一字长蛇阵,部队少了还好说;连人带马、带辎重、带民夫,四五万人、畜,摆一个一字长蛇阵,这不找死么?碰见一个善用兵者,从中间截击一下,立马就要乱套。
故此,陈虎采用了兵分三路、先锋最前、两翼稍后的行军方式。
也就是说,就像一个三头叉子。中间的李国昌最肯前,攻坚打强,为全军锋锐;左右两翼则负责策应、协同,并扫清外围敌人。最后边,李邺是叉子柄,保护辎重、民夫,确保粮秣以及退路安全。
联接叉子柄和三个叉子头的位置,则是中军、也是主力,由陈虎亲自坐镇指挥。
从渝关进入腹里,首先是永平路,迁安、卢龙、昌黎、滦州、乐亭等地都驻扎的有元军。一二百里方圆内,敌军数千。
——本来是没有这么多元军的,但因为前阵子李邺在辽西大打出手,世家宝步步后退、海东军捷报连连,结果导致惊动了大都元廷。於是,蒙元皇太子自告奋勇,亲至蓟州、永平路一带督军,从其它地方调来了不少“善战营头”,从而使得此地的蒙元守军得到了极大的补充。
……
陈虎乃是“上马贼”的出身。
“上马贼”皆为马贼,也即“骑兵”,速度很快,当年呼啸中原时,朝在黄河头、暮在黄河尾,“元军不能制”。故此他如今用兵,首先所得者,便也是这么一个“快”字。就像夏侯渊一样,进退如风、剽悍迅捷。
有一句后人评价张献忠的话,用在此处挺合适的:“其来也如风雨之骤至,其去也如鬼蜮之难知。”
当年打辽东时,陈虎就凭着他这一手迅捷,立下了许多大功。常常兵马已至城下,而敌将还不知晓;或者前头列出堂堂之阵,两军方才对垒,而后边已经迂回奔袭、奇兵突出。——而今南下入关,故技重施。
永平一路,滦州是关键,不但为元军主力之所在,并且位置也刚好处在全路的正中,可谓“首当其冲”。
要想快速地通过永平,这地方必须首要解决。
……
在进入永平路之前,陈虎又召开了一次临时军议,给诸将分配任务。
他展开地图,一边指点,一边对诸将说道:“滦州位处永平路正中,是我军的必经之地。咱们要想西进,非通过此地不可,所以,这里是必须要打下的。……,根据情报,目前其城中驻军约有两千;城池经过多次修缮,比较坚固高大。如果强攻,一两天内恐怕是打不下来的。而如果不能迅速攻克,就必然会导致一个后果。”
他手指虚点,分别点了一下滦州的上边、下边和后边,接着说道:“那就是北边的迁安、南边的乐亭,乃至西边的蓟州等地会分别遣军来援。如果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就不是打一座城的问题了,而将会变成一场混战、乱战。……,这就对我军十分不利。”
他顿了顿,有若实质的目光从诸将脸上一一扫过,继续说道:“主公的令旨是:要求我军迅速南下、入关、西进,在限定的时间内,必须抵达大都城外、抢占要点、做出进攻态势;同时主力继续潜行南下,到达河间、保定一带,进入战斗位置。……,诸位,任务很重,时间很急。所以,咱们绝不能让上述情况出现,绝不能陷入乱战、混战。”
诸将皆点头,表示同意。
“那么,该如何才能迅速通过永平?……,军令!”
一声“军令”,帐内立刻响起一片铁甲摩擦、刀剑碰撞的声音,诸将纷纷站直身体,昂首挺胸、目不斜视,等待命令。
“李邺。”
“末将在!”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粮秣、辎重,乃三军之胆、是我军根本。此番攻打滦州,你不必参与,只需带好本部、护好粮秣、约束好民夫,同时把攻城所需之辎重、器械交给各参战营头,就算你大功一件!”
“接令!”
“郑国勇!”
“末将在。”
“卢龙,在滦州前边。也就是说,欲打滦州,必须先要打掉卢龙。你率领右翼,提前出发,限你今晚前要把卢龙围住。……,围而不打。只要把道路腾出来就行。”
“接令!”
“李国昌!”
“末将在。”
“令你率先锋本部,并及左翼;等郑国勇围住卢龙、腾出道路后,迅速插进,必须在明天中午前,把滦州围住。……,同时对南边的乐亭做出威慑。乐亭守将不出城则罢,如敢出城,给以迎头痛击!”
“接令!”
李国昌迟疑片刻,问道:“请问相帅,末将是只将滦州围住就行么?”
“对。”
“那攻城、开道?”
“滦州城坚,如本帅适才所言,若是首先打它,必将会出现‘牵一发而动全身’之后果,导致混战、乱战。……,所以,本帅决定,先不打它。”
“相帅莫非是想?”
“不错!既然‘牵一发而动全身’,那本帅就先不‘牵这一根头发’,而先斩其羽翼、除其爪牙。……,今夜,便亲带精锐,奔袭迁安!”
……
如果先打滦州,就像用长枪直刺敌人的胸部。敌人有手有脚,可以遮掩,甚至寻机反攻。太麻烦。因此,就不如先打迁安,把敌人的手脚砍掉,然后集中力量,再猛攻滦州。如此,必能速战速决。
……
议事完毕,郑国勇首先出营,率领右翼,急行六十里,在夜色降临前,顺利把卢龙包围。
卢龙急报,八百里加急。两个时辰后,滦州、乐亭、迁安等地已知消息。各个城中的守将或震动,或惊讶,或暂时放心、长出了一口气。
要知,在陈虎出关前,他们也都有猜测。
辽东的燕军出关后,会先打哪个方向呢?是卢龙?是迁安?是乐亭?还是干脆绕道,避开永平,迂回进入腹里?又或者燕军只是虚张声势,其实并不想入关,只是想彻底打下辽西、占据全辽?
兵者,诡道也。
尘埃未落地前,事实没出来前,谁也不是诸葛亮、谁也不能预测先知。忐忑过后,终於得来了确切消息。——原来,燕军的确是要入关,并且他们选择的路线是从卢龙开始。
……
但事实真是如此么?但尘埃已经落地么?
……
在得到卢龙急报两个时辰后,又一道急报从迁安传出。
迁安守将遣派骁勇、杀出重围,血透重铠,到达滦州时,累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只示意从怀中取出一道文书,文书上亦沾满血迹,打开后,上边只有一句话,十二个字:“陈贼率部围城;攻急,难敌,求援”。
滦州守将大惊失色。
原来燕军打卢龙是假,攻迁安是真。
迁安若失,则滦州断一左臂,事将危矣!要说这位守将也是当机立断之人,当即传令,选拣精锐,定下明天一早就出城奔赴迁安驰援。同时,写就急报一封,送去乐亭。请求乐亭守将明早亦出军,配合行动。
……
夜色漫漫,天尚未亮。
滦州守将一夜未眠,刚接到部将禀告,说已经选拣好了精锐,可以出城;正准备去营中送行,鼓舞一下士气。城外探马飞奔来报。
“报!三十里外,发现燕贼大军。”
“三十里外?”
“看其旗号,乃陈贼亲率。”
——迁安急报上明明说:“陈贼率部”;陈虎既已在迁安,这里却怎么又冒出一个陈虎来?难道说,迁安已破?
滦州守将倒抽一口凉气。
——他却不知,这前来打滦州的,其实便是李国昌。之所以用陈虎旗号,乃是一个计策。陈虎用兵,“鬼蜮难知”。何为“鬼蜮难知”?不但快,并且虚虚实实,令人琢磨不透,从而顾此失彼。
……
眼看自身难保,哪里还再顾得上迁安?
滦州守将“当机立断”,果断下令:“迁安或已失。就算不失,陈贼主力既来犯我,驰援迁安也已无必要了。命准备出城的各部自归本营,做好防御守城准备。……,再送一道急报给乐亭,就说我部即将要遭到贼军主力进攻,请其速来驰援,为我呼应。”
……
围卢龙、打迁安、兵临城下。半日一夜之间,滦州三惊。
陈虎总共只带了不到三万人出关,此番攻略永平路,还留下了李邺三千辽西军没动;实际运用的兵力只有两万四五。但展开之后,或虚或实,或围或打,起到的效果却不啻十万大军。
——他所以能做到辽阳丞相的职位,执掌一方、形同分疆,一方面是因为他和邓舍的关系;另一方面却也是因为他自身的能力。要不然,即便邓舍把他抬得再高,底下诸将也不会服气。
……
李国昌率部来到,午时前,完成了对滦州的包围。乐亭守将胆怯,不敢出城。
当天晚上,迁安城破。陈虎毁其城墙,尽屠降卒,随即南下,马不停蹄,於次日清晨,和李国昌会师一处,两军并攻。猛攻一日一夜,滦州城破。
依照前例,接着又是毁城墙、屠降卒。两天功夫,连灭两城。
陈虎亲写招降文书,附带滦州、迁安守将的首级,遣人送去卢龙、乐亭:“降,不失富贵;不降,屠”。
乐亭守将早吓破了胆子,立刻开城投降。卢龙守将倒是想做“忠臣”,奈何他不怕死,不代表他的部将们也不怕死,受其裹挟,也只好投降了事。
陈虎久在辽东,中原诸将多知其名、不知其威。如今,两天便将永平全路攻陷。数千元军精锐,半数被屠,半数投降。兵锋所至,好似摧枯拉朽。而这时,蓟州等地的驰援部队甚至还没有准备好,还没有出城。
一时间,名震河北。
……
元军的军报送至大都,朝野恐怖。
陈虎的军报送至益都,上下欢喜。
……
元帝一面召集群臣,商议是否迁都。一面传旨天下,命令察罕帖木儿、孛罗帖木儿以及关中诸将火速来援,“勤王保驾”。
邓舍檄文天下:“皇帝圣旨,燕王令旨:蒙元北狄,入主中国,此非天授,斯宋室之过也。知耻后勇,驱逐鞑虏,再造中华,夫我辈乃行之。
“中原气盛,亿兆之中,五百年必降圣人。自前宋至今,五百年矣!今我所以尽起燕、辽之虎贲,亲率齐、鲁之精锐,北伐胡酋,进取大都者,非因私谋,实为公利。志在除暴乱、安生民,为圣人开道、前驱赴死。如此而已。尔其民体之!
“方今江南蜀中,群英荟萃。吴国公忠肝义胆;陈、张、方、明诸公,人中之杰。於此之时,我也不才,窃以为,当共襄大业,以天下为先。我虽孱弱,不辞卑鄙,愿为先行。诸君有志者,翘首以待之。
“至若河洛关陕,虽有数雄,乃忘中国祖宗之姓,反就胡虏禽兽之名,无尊主庇民之意,互相吞噬,反为生民之巨害。若就此悬崖勒马,不失周处美称;若一意孤行,必有弘范之亡。勿谓言之不预也。
“吾闻:‘我中国之民,天必命中国之人以安之,夷狄何得而治哉’!海内仁人、南北志士,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如蒙古色目,虽非华夏族类,然同生天地之间,有能知礼义愿为臣民者,与中夏之人抚养无异。故兹告谕,相宜知悉。”
……
这篇檄文,出自洪继勋之手。
开篇点题,把小明王捧在前头,将“自己”放在后边。
指出蒙元能入主中原,不是“天授”,是因为前宋的过错。知耻后勇、再造中华,则是“我辈”的使命。
五百年必降一圣人,“我邓舍”这次起兵北伐,不是为了私利,一个是为安天下生民,一个是为“圣人”开道。希望百姓们能理解。
江南蜀中,群雄割据,内斗不止。这个时候,“你们”应该放下私仇,以天下为重。“我”虽然实力不强,但愿意做先锋,先出发北上。如果你们也想来,“我”非常欢迎,翘首以待。
——这几句是点睛之笔,抢先占住了“道义”。“我”打大都,是为了天下苍生,你们不来配合也就罢了,如果再趁机取“我”城池,就太不好了。陈友谅、明玉珍相离得远,对山东没有威胁。但朱元璋、张士诚就很有威胁。先用话把他们将住,就算他们不听,以后打起来,至少“正义”在海东这边。
——“道义”这个东西,说来很玄乎,看不见、摸不着,但作用不容轻视。“师出有名”。如果士卒们觉得他们是正义的、是对的,“民心所向”,打起仗来就会很勇敢,士气就会很高;但如果“师出无名”,自己都觉得自己不对,这仗就不好打了,厌战、不肯出力的现象就会普遍出现。
接着说到“河洛关陕”,也就是察罕帖木儿、孛罗帖木儿、李思齐、张良弼等诸将。“周处美称”,周处改过的故事家喻户晓。“弘范之亡”,灭宋者张弘范,给蒙元立下了汗马功劳,但他的后代却惨死在战乱中,被元军杀害。
再接着,号召天下英雄都来响应。
最后,安抚一下“蒙古色目人等”,愿意归顺的,不歧视,如汉人一样养之。
通篇檄文看下来,可谓面面俱到。
……
元帝求援的令旨和邓舍的檄文,几乎前后脚地相继传出,天下震惊。
40 十万火急催察罕,救或不救两难间
成武,曹州。
细碎的雨点从天空落下,凉风带着秋意。燕子湿了翅膀,在树梢上飞掠而过,很快消失於远方,只留下几声脆鸣。
雨已下了两天,虽然不是很大,但早已润湿了地面,并在低洼处积蓄。一只野兔小心翼翼地自草丛中探出了头,左顾右盼,观察环境。远近都是静悄悄的,细雨蒙蒙中,好像没有什么危险。它兀自犹豫了好长时间,终於鼓起胆子,飞奔到一处积水的低洼处,急不可耐地把头探了进去。
却还有饮两口,它忽然抬起了头,警觉得向远处看去。
隐约的马蹄声随风传来;不多时,渐渐清晰;再不多时,颤动地面。很快,一队骑士穿过林木、经过草丛,迎着风雨、卷着泥泞,奔至近前。马蹄隆隆,如同雷鸣。那只野兔受了惊吓,水也再顾不上喝,掉头就跑。
跑没两步,一支利箭破空到来,正中它的脑袋,将之钉在了地上。
骑兵众里,好几人同声喝彩。
其中一黑甲骑士打个唿哨,从队伍中斜斜奔出,径直野兔倒下的地方,马速不减,施个“镫里藏身”,顺手把它抄起;继而又翻身上鞍,端正坐好,一手拿兔,一手控制马缰,急往内转,兜了一个圈,复入队中。
——是去也迅捷、回也快速;更兼且、他穿的黑甲、骑的黑马,在风雨中奔行如飞,真如一条翻波开浪的黑龙也似。
队伍最前边的一人哈哈笑道:“小将军神乎其技、柳三郎策马无双。好!”转过头,对众人说道,“晚上把这兔子烤了,又多下两坛酒!”
众人轰笑应道:“小王爷说的是!”
——这队骑士,却不是寻常的骑兵。“小王爷”即邓承志;“小将军”高延世;“柳三郎”则便是柳三。全是海东军中的将校。
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本来是在益都,有些甚至远在徐州、宿州,却是为何、又是在几时汇聚到成武、曹州前线来的呢?却原来,是在接到陈虎入关的军报后,邓舍就将他们派来了。
——不止他们来了,随行的还有数千步骑。现驻扎在单州。
邓舍派他们的目的有两个,一个是再锻炼一下邓承志;一个是给赵过补充一下兵力。毕竟,赵过率部在济宁路已经连续作战很长时间了,眼前的形势虽可暂时应付,但在即将到来的决战中,却肯定是有所不足,需要补充些生力军。
——邓承志带来的这数千人,都是刚编练成的新军;还有部分“徐、宿”降卒。相比之下,战斗力还都是比较强的。
……
但说来好笑,邓舍派他们来的主要目的虽然是为了增强“赵过部”实力,可在抵达的当天,在与察罕帖木儿决战前,便已阴差阳错地立下了一功。
他们抵达的那一天,正好是察罕帖木儿遣派轻骑夜袭单州的时候。
两军相遇,正在城下。
一边是一夜奔袭百余里;一边是数日潜行上千里。小雨方下,晨风拂面。片刻的惊愕过后,海东军先锋高延世最先反应过来,不等敌我布阵,便就带了数十亲兵,横槊催马、狂喝猛叱,撞入元军。
柳三是先锋副将,在整顿好队形、安排好次序后,也带了百余骑,从侧面冲入元军队中。与高延世遥相呼应,於敌阵中三进三出。瞬时间,把元军搅了个七零八乱。随即,海东先锋全线压上。
不到半个时辰,元军就彻底乱套,开始溃退。
高延世又追杀一阵,到底因为长途行军的缘故,担忧士卒如果过度疲惫,也许反而会使元军反败为胜;故此没有斩尽杀绝,追出了二十多里后,撤回单州。
——一场奔袭战,变成了激烈的遭遇战;而本该上场的单州守军,只是做了一个壁上观;最后获得功劳的、却竟变成了远道而来的客军。真也不知是该说元军运气不好,还是该说单州守军或者高延世的运气太好。
……
不过,局部的好运气;不代表全局的好运气。
消息传入成武后,赵过好一会儿没说话,吩咐记下高延世的功劳后,退入后堂,对鞠胜说道:“阴、阴差阳错。延世若无此胜,则、则李和尚便不必佯败。”
不但不需要“佯败”,而且“败”的会更加逼真。只是高延世等的到来,赵过虽然知晓;察罕帖木儿夜袭单州,他却并不知道,所以这番话最多也就只是说说而已。这世上并无后悔药可卖,也更没人可以未卜先知。
——李和尚还是必须得“大败而回”。
当天上午,打着“再接再厉”、“趁胜追击”的旗号,李和尚锣鼓喧天地出了成武城;下午抵达曹州城外。
他摆出了一副志得意满、士气高昂的样子,和上次一样,连营寨都没扎,也不给士卒休整的时间,当时就展开了攻势。
猛攻强打了一番之后,不消多言,结局自然也与上次一次,再次“铩羽而归”。
不仅“铩羽而归”,他并且故意丢下了许多辎重,连火炮都主动拉下了两门。受惊散开的战马,也不去追赶,任之乱跑。战死士卒的尸体留在地上,一些受重伤的也不去管。狼奔逐突,全军溃败;丢盔弃甲,旗靡辙乱。不管怎样,至少从表面上看来,这是一次比上次还要惨重的大败。
他装得太像了,察罕帖木儿遣军出城,追击不止。乃至到最后,士卒们真的惊恐起来,上下级指挥乱成一团。队不成队、伍不成伍。上至将校、下至军卒,全都撒开脚丫子狂奔逃命。
如若不是赵过特地遣派了一路军马接应,“佯败”险些“真败”。
……
兵法有云:“打胜仗容易、打败仗难。”胜仗了,痛打落水狗,谁都会;败仗了,兵败如山倒,要想安安全全、稳稳当当地撤走,难比登天。
所以,要看一个军官的指挥艺术,不但要看他能不能打胜仗,还要看他会不会打败仗。李和尚显然是前者,不是后者,一个“佯败”都差点变成“真败”。不过这样也好,至少真正做到了“以假乱真”。
——察罕帖木儿彻底信以为真。
……
“燕贼两攻两败,一洗我单州失利之沮;全军上下,士气甚高。臣闻小邓曾经做诗,说:‘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小邓贼子,其人虽不可取;但他的这句诗倒是颇有可取之处。
“……,主公,敌我对峙时日已久,将士们急需一场大胜鼓舞斗志。以臣愚见,不如趁此机会,衔敌急追,挑战成武城下,迫使赵贼出城与我相战。胜,可从此一扫此患;纵不胜,以臣料来,也绝不致败。”
长时间的对峙,将李惟馨的耐性一点点磨去,他如此慷慨激昂地对察罕说道。他一个多智谋士,尚且如此;察罕军中的那些武将、锐卒对目前状况的不耐烦以及渴求一战的欲望更是可想而知了。
察罕帖木儿沉吟说道:“以己度人。我与贼军对峙的时间的确有点长了,我军固然渴求一战,不过料来,红贼亦会如此。……,赵贼战不肯决战,退不肯撤军,他的用意究竟何在?你我至今不能明测!他尽管接连两败,但在拿不准他的用意之前,贸然出城挑战、促其野战,怕是有些冒失。”
到底是察罕帖木儿,用兵老道。“知己知彼,百战不败。”如今“不知彼”,贸然出战,确实有些冒失。若正好中了敌人的圈套呢?岂不悔之不及?
李惟馨说道:“那以主公之见?”
察罕帖木儿起身负手,在室内踱步。
正沉思间,门外有人来报:“大都使者至,请大帅接圣旨。”
察罕帖木儿顿时愕然,不觉转头,与李惟馨对视一眼。李惟馨也是表情茫然。这圣旨来的太过突然。莫名其妙的,怎么这时候下道圣旨过来?
察罕帖木儿定了定神,说道:“速摆香案,召集诸将。……,先生,便请你与老夫一起,迎使者、接圣旨。”
……
大都使者来到,送的圣旨什么内容,不必多说,一清二楚。自然就是元帝求援、要求各地诸侯勤王的命令。
接过使者,读罢圣旨。察罕帖木儿恭敬有礼地先请使者休息,笑语殷勤,说晚上再给他接风;转过身,满面冰霜,和李惟馨等人入了书房。
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啪”的一声,察罕帖木儿将桌上的一个茶杯摔在地上,恼怒非常,说道:“‘打了一辈子雁,却被麻雀啄瞎眼。’竟上了邓贼的当,中了赵贼的计!老夫说他为什么战又不肯战,退又不肯退?却原来机关算计在此处!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明地里与老夫对垒,暗地里却意在大都!……,嘿嘿,哈哈,这邓贼却也真是够胆大包天!”
“现在发脾气也没有用。……,主公,皇上召您驰援勤王。这‘援’,是驰也不驰?这‘王’,是勤也不勤?”
按说圣旨一下,就该立即北上勤王。李惟馨却为何这样说?而他说了之后,室内十几个人,有谋臣、有武将,也没一个吃惊诧异的。
原因何在?正如之前洪继勋、邓舍的分析,察罕帖木儿虽名为元臣,实际上早割据一方、成为诸侯。对他来说,元帝的圣旨其实早成了鸡肋,可有可无。如果对他有利、想听了,就听听。如果觉得对他不利,不想听了,就不听。他有足够强大的实力,听与不听间,谁能奈何得了?
李惟馨话音落地,王保保开口说道:“大都被围,皇帝危急。此时若不援,父帅,恐会被天下英雄不齿啊!”
李惟馨摇了摇头,不以为然地说道:“赵贼屯兵数万,挡住了咱们的去路。就算不去驰援,也说得过去。”
“赵贼新败,我军连胜;又不是我军连败,赵贼连胜。怎么能说他挡住了我军的去路?以现在形势而言,李和尚方才大败而归,他几乎全军覆灭在我曹州城下。如果我军出城、北上,赵贼定不敢拦。”
“少帅言之有理。……,但是,驰援勤王,对我军有何好处?”
“你!”
王保保本就对李惟馨没有好感,闻听此言,登时大怒,拂袖而起,大声说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如今皇帝有难,我等做臣子的岂能袖手旁观?父帅不辞艰难、以布衣而起,自陷生死之地、征战南北,所为者何?不就是为了征乱伐暴、廓清宇内,为天子平四海、定天下么?……,也正因此,天下英雄莫不以父帅为楷模。李惟馨!你却在此时、此刻、此地,蛊惑父帅不救大都、坐视天子陷於死地而不管。你是何居心?”
王保保这番话,说的大义凛然。实际上,他是真的这么的想么?并不见得。他略微顿了一顿,接着说道:“况且,‘覆巢之下无完卵’。若大都陷落、天子成囚,你我诸辈,何去何从?”
察罕帖木儿喃喃自语:“你我诸辈,何去何从?”
“是啊,父帅,若坐视大都不管,一旦天子被囚,大同孛罗帖木儿,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关中张良弼诸将,此时尚不服父帅,更况那时?岭北、关外诸部,已有阳翟王叛乱在前,若再无天子?……,父帅,你如果不救大都,孩儿敢断言,必定会出现两种情况,非此必彼。”
“哪两种情况?”
“其一,便是如孩儿上述所说。关中、岭北、大同诸将,定四分五裂,或割据自王;或拥宗室为帝。彼此不服,互相攻伐。父帅也定会被卷入其中。……,则海东邓贼、江南诸寇,从此不能制矣!”
“其二呢?”
“其二,若邓贼不能攻陷大都,无功而返;则父帅不救,定失天下民心、人望。”
察罕帖木儿默然不语。
李惟馨说道:“少帅所忧、固有道理。但现在辽阳贼才入腹里,声势正大、锋芒方锐;而反过来,我军与赵贼对峙已久,将士劳累,若再长驱北上,更不堪重负。如果此时驰援,那便是以我之短、击敌之长。如果贸贸然北上,恐怕不但救不了大都,我军也将陷入死地。此智者所不取。”
“狭路相逢勇者胜!自古无救国的清谈,只有杀敌开疆的猛士。书生空谈,徒误国也。……,父帅,您曾教孩儿:‘干大事岂可惜身’!当此时也,正干大事之时。
“至若以我之短、击敌之长。圣旨上讲的清清楚楚,那辽阳贼自辽阳入腹里,路途千里;并在入关内前,先在辽西与世家宝大战一场;待入腹里,又在永平路激战数日,是‘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也’。并且贼将陈虎,久在辽东,不识腹里虚实,不知中原地情,徒有残暴之名,而无善战之称,一嗜杀屠夫而已,连个勇将都称不上,何足为惧?
“而反过来看我军,虽与赵贼对峙多日,却接连两胜,新败李贼,正当士气旺时。又且勤王救驾,不比寻常,必定人人奋勇争先。
“综上结论,不管我军在哪方面,都占有优势。此以强击弱,何来‘智者不取’之说?”
“就算如少帅所说,我军占尽优势。但北上之后,赵贼必然会衔尾追击,待得其时,是我军前有辽阳贼、后有赵贼;邓贼也很有可能会统军西进,击我腰腹。……,三面受敌,如何是好?”
“辽阳贼强弩之末,赵贼屡败之军,邓贼纵使西进、又能带几个人来?我高唐诸州、诸路,皆有驻军,强兵勇将、足可以将之抵挡在外。”
两人争辩激烈。室内诸人有赞同李惟馨的、有赞同王保保的。两种意见胶着,谁也没占上风。辩论了一会儿,还是僵持不下,不约而同停了下来,齐齐转目,看去察罕帖木儿,请他决断。
察罕帖木儿一直没有说话,方才的怒气也早就没有,人已冷静下来,拈须深思,过了一会儿,才展颜一笑,说道:“吾家千里驹已经长成了!”
41 缘因私利勤王驾,谁为公义舍此身
在听过李惟馨和王保保的不同意见之后,察罕帖木儿做出了决定:“驰援大都。”
因为就像王保保说的,身为臣子、如果坐视“天子”陷入危难而不理,就是不忠。不忠,“天下”自可群起而攻之。不管元帝会不会“有事”,首先在“道义”上就失了一分。
“道义”这个东西,很多时候没有用,但很多时候却也很有用。什么是“民心所向”?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杆秤,人人皆喜善而憎恶;就算是再恶的人,也不会喜欢和小人打交道。——“道义”,就是“民心所向”。所以说,“顺德者昌,逆德者亡。兵出无名,事故不成”。
……
察罕帖木儿称赞王保保:“吾家千里驹已经长成”。不是在夸王保保的军事素质,而是在夸他已经具有了政治素质。只懂军事、不懂政治,最多一员悍将,运气好的封侯拜爵;运气不好的“兔死狗烹”。两者皆懂,就不一样了,可谓真正的“人杰”,人中俊杰;便如马中千里驹。
不过,却有一个问题。
那就是:王保保固然所言甚是,但李惟馨说的却也不是没有道理。甚至,若是单从权术、军事这方面来衡量,李惟馨恰恰才是正确的一个。
所以,驰援大都是要驰援、勤王保驾是要勤王,但不能轻举妄动,说走就走。在奠定了基调之后,室内诸人又展开了激烈的讨论、争执,集思广益、取长补短,最后拿出了一个办法。一个该如何“勤王”的办法。
……
总体上分为三步。
首先,海东在济宁、淮泗一带,不但有赵过部、并且有徐州军;一旦“我部”北上驰援,他们很有可能会抄袭后路。所以在北上之前,要先把他们解决掉。即使不能彻底解决,也要想方设法将之“拖住”。
那么,怎么将之解决,又怎么将之“拖住”?
李惟馨认为:“时间紧促,若是想将之彻底解决怕是难为。只有想办法将之拖住。……,如何拖住?是不是可以调动河南军佯动?是不是也可以命令张士诚南上?如果这样做了,有两个好处。不但可以将赵贼、徐州贼拖住,并且可以威胁安丰、金陵,使之不敢响应邓贼、贸然轻动。”
察罕帖木儿深表赞同,说道:“赵贼自出益都、入济宁,已近两月,侵略不休,将士疲累;更且新近接连两败,想必士气早已低沉。守还可以、攻怕不能。……,再加上先生此计,有我河南军以及士诚部佯动、南上,以为威胁;则我军后方万无一失了!”
当即,写了书信,命人送去浙西,催促张士诚履行盟约。——之前,他和张士诚曾结盟:彼此呼应。张士诚也给了回音,说愿意这样做。现在,正到实行约定的时候了。
并写军令一道,也遣人八百里加急、送去河南,命调动各部,佯动南上。
……
这第一步,只是将赵过、徐州燕军拖住。
第二步,“赵过军”尽管“疲惫”、“士气低沉”,但毕竟成武距离曹州只有百十里;“我部”如果北上,保不准他会不会从后边追赶。所以,不能明走,必须暗走。也即:“瞒天过海”。
还是李惟馨,建议说道:“臣以为,我军北上前,应先放些烟雾出来,以之迷惑赵贼。等他发觉不对时,我军去之已远;他追则不及,则我后路之安全可又多加一层。”
“先生所言甚是。只是:计将安出?”
“主公可宣言:要用‘围魏救赵’之计、以解大都之危。作势东进、欲取益都。则赵贼闻之,必然惶恐。他连败之军,肯定不敢出城抢攻,为阻止主公东进,唯有固守城池而已。……,如此,我军自可潜行出城,轻松北上。”
——洪继勋推断察罕帖木儿为解救大都、会使用“围魏救赵”之计。要说,他的推断是有道理的;但是,察罕帖木儿却偏偏不肯采用。到了李惟馨这里,“围魏救赵”更成了放出来迷惑“赵过军”的烟雾弹。
察罕帖木儿点头称是,言道:“此计大妙。便按此行事。”
说做就做,即命人放出风声,诈称要东进、攻取益都。
——却是为何察罕不肯采用此计,只肯用之作烟雾弹呢?
他自有道理。在之前讨论驰援大都的方案时,也曾有人提出过这个办法。他否定地说道:“邓贼多智,其党洪贼狡诈。他们不会想不到我军可能‘围魏救赵’;如果想到,他们肯定就会有相应的布置。沙场征战,用兵贵‘奇’。所以这个计策恰恰是最不可取的。”
也正因了他的这番话,故此李惟馨才提出:既然最不可取,干脆就用来“放烟雾弹”。敌人以为我中计,其实敌人中了我计。
……
这是第二步,“瞒天过海”、北上驰援。有了第一步和第二步,还不够。用兵之道,“多算胜、少算不胜”。固然,仗一打开,就重要的是随机应变;但在开战之前,却需要面面俱到、各个方面都需得想到、布置到。
因此,第三步就是:传令晋、冀各军,立即抽调各部,尽早东进,为“我军”殿后,以免陷入深入无援的险地。
——不过,在这之前,却有一个前提,那就是需得先催促大同以及关中诸将先出兵。要不然,晋冀空虚,或恐有变。
……
这三步商定完毕,察罕帖木儿、李惟馨、王保保诸人又思之再三,觉得已足确保万无一失了,这才将元帝的“催援”圣旨公开,告之三军,令各营即刻准备,两天后便“出城东进,奔袭益都”。
君不密,失其国;臣不密,失其身。直接北上、驰援救驾,知道的只有察罕帖木儿等人;对麾下将士的说法,却是和散出去的宣言一样,说是要“围魏救赵”。
……
在接下来的两天里,察罕帖木儿侦骑四出,成武城中“赵过军”的一举一动,几乎全部都反馈到了他的耳目里。看起来,“围魏救赵”的扬言似乎起到了效果,赵过固守城中、半步不出。
除此之外,侦骑探听来的另一个消息引起了察罕帖木儿的注意。
“单州城外,似见邓承志军旗。”
“噢?仔细说说。”
“当时,末将带两三人,正伏在单州城外林中,探视城中燕贼动静。忽有一小队骑兵从林外招摇驰过,前有小旗,写一‘邓’字。观其带头贼将,年岁不大,听其部众称呼,皆呼之为‘小王爷’。……,综合种种,除了邓承志外,燕贼中似并无二人。”
“邓承志来了单州?”
王保保也在场,插口说道:“孩儿以为,邓承志来单州,正验证了父帅此前的猜测。”
“噢?”
“父帅猜测:邓贼、洪贼皆狡诈,肯定会想到父帅可能‘围魏救赵’、解救大都。今以邓承志观之,看来确实如此啊!邓承志谁也?邓贼义子!地位颇高,要不是为防父帅东进、攻打益都;邓贼又何必在这个关头,将他派来?”
王保保分析得有道理,察罕帖木儿以为然,抚须一笑,说道:“邓贼以为咱们要东进,嘿嘿,咱们偏偏给他来个北上!”
……
两天的时间,一边探清楚了赵过的动向,一边各营准备妥当。
同时,河南驻军接到了军令,也已准备佯动。浙西张士诚虽还没有送来回文,但以常理推测:他不会拒绝。——若坐视邓舍打下大都、或者坐视察罕落败,对他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真要到的那时,邓舍与朱元璋皆为“宋臣”,南北呼应、东西合力,哪里还会有他容身的地方?
并在这两天中,大都的“催援圣旨”又接连来了两道。关中诸将、大同孛罗帖木儿也先后檄文天下,积极响应“勤王救驾”。
——没有人是傻子,平时可以内斗,如今大都告危,察罕帖木儿担忧如果不救、为落天下人口实;而张良弼、李思齐、孛罗帖木儿诸将则担忧,如果不救,大都失陷、元帝被杀,那么,察罕帖木儿会一支独大。
所以,不管出於公心也好、出於私利也罢,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各方、各地的“蒙元诸侯们”倒是出乎意料的团结了起来。
……
事不宜迟,不能再拖。
便在第三日晚间,王保保亲带先锋,出了城池;察罕帖木儿率领主力,尾随其后。近万人人衔枚、马去铃,悄无声息、借助夜色,迤逦远去。
而曹州城头,虽然依旧旗帜如林、巡逻的士卒来往不绝,月色下,看似刁斗森严,但实则守城的却只剩下了千余人。
待至天亮,察罕全军已经鄄城、过范县,将入东平路。
东平路在济宁路的北边,现在还处在“察罕部”的控制下。
察罕早有军令,当地的驻军一方面加强了戒备、防止济宁路的海东驻军突然发起攻势;一方面早早派遣了先头部队,来到边界处迎接察罕帖木儿。
要入东平,需得过河。东平守将派来的先头部队里,也一早预备好了过河所需的船只等物,而且搭建起了一座浮桥。
一个因战事紧急;一个因还不算彻底甩掉赵过,故此不等休整,察罕便传令:“全军渡河。”
先锋先过河,接着是主力。就在察罕帖木儿刚刚上船之后,又一道催促救驾的圣旨又十万火急地送至。上边说道:“陈贼攻城陷地、兵锋甚锐,先锋已经快到通州。”
同时送来的,还有搠思监等人的私信,这些朝中大臣们意见分成了两派,一如毛贵兵临大都时,一派主战、一派主迁都。主战的,请求察罕帖木儿加快进军速度;主迁都的,请求察罕帖木儿到达城外后,给以配合。
李惟馨问道:“贼临京畿,朝中惊乱。是战、是走,主公意下如何?”
“先生怎么看?”
河水滔滔,晨风微凉。芦苇摇曳,白鱼跃舟。李惟馨和察罕帖木儿两人皆坐在船头,一个长衣飘飘、一个戎装按剑。李惟馨居首望天,天高云长;转首看河,不见两头。他意味深长地说道:“今之时也,何如曹公?”
“何如曹公”?很显然,他说的是曹操。话外之意、不言而喻。是劝察罕帖木儿支持迁都,迁到晋冀,挟天子以令诸侯。
“晋冀不足守,关中有张良弼诸将。即便迁都,最大的可能也只会和上次一样,他们会要求迁去漠北。一旦迁入漠北,中国之地,还会是咱们所有么?唯今之计,只有心无杂念、戮力破贼。破贼后,万事好说!”
“万事可说”?若能击败燕军,救下大都,那便自可率领获胜的雄师入城。军队只要一入城,这“天子”还能跑得了么?一样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
李惟馨了然一笑。
察罕帖木儿命随行小船:“传令先锋,立刻埋锅造饭;传令后阵,加速渡河!”下完命令,复对李惟馨说道,“从朝中两派给老夫的私信中,就可以看出,战与走,争执得非常激烈。我军必须要加快行军的速度,以免他们在咱们抵达前、先弃城撤走!”
……
察罕军披星戴月,马不停蹄,三日五百,六日一千,急往大都驰援。
……
时光倒流,便在察罕出城北上的次日一早,也即他开始渡河、进入东平路的时候,成武城中,一道急报送到了赵过的案头。
“鞑子趁夜色,已宵遁北上。计算里程,此时应已至东平。”
急报送来时,赵过正与诸将言事,看完后,他面色不变,若无其事地将之折好、放入袖中。有人问道:“大人,是什么急件?”
“察、察罕昨夜已出城。”
堂上顿时炸了锅,诸将或诧异、或吃惊、或大喜、或挺身请战:“察罕既走,曹州便成空城!大人,请给末将三千人马,至多两日,必能克之!”
也有人想到了追击察罕,亦请战说道:“察罕夜遁,此必北上驰援大都。大都告危,他肯定走的仓促。末将请三千轻骑,尾随击之,定可大破!”
“察、察罕老练军伍,岂会给你们追击的机会?若、若俺所料不差,他必在路上安排得有伏兵。此、此时追之,殊为不智。”
“那,……,打曹州?”
“察、察罕虽走,曹州城坚。攻、攻打曹州,攻下肯定是能攻下,但、但我军也必会损失不小。如今咱们有大事在身,岂、岂能把精力浪费在这个小地方?”
“大事在身?”
邓舍的计策,堂上诸将很多都不知道,因此听了此话,都不觉奇怪。
赵过长身而起,示意左右取来了邓舍的一道旨意,展开,环顾诸将,缓缓念道:“皇、皇帝圣旨,主公令旨。”
“哗啦啦”,诸将皆急忙起身,拜倒一片。
“令、令赵过,待陈虎围住大都后,若、若察罕东进,则诈败退之;若、若察罕北上,则徐、徐徐追之。不需急进,三、三日内,到达郓城、兖州一线即可。只、只要能把住察罕退路,使其不能退走,便、便是大功一件。”